新史学

中国之旧史

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然则但患其国之无兹学耳,苟其有之,则国民安有不团结,群治安有不进化者?虽然,我国兹学之盛如彼,而其现象如此,则又何也?今请举中国史学之派别,表示之而略论之。

史学

第一 正史

(甲)官书所谓二十四史是也。

(乙)别史如华峤《后汉书》、习凿齿《蜀汉春秋》、《十六国春秋》、《华阳国志》、《元秘史》等,其实皆正史体也。

第二 编年

《资治通鉴》等是也。

第三 纪事本末

(甲)通体如《通鉴纪事本末》、《绎史》等是也。

(乙)别体如平定某某方略、《三案始末》等是也。

第四 政书

(甲)通体如《通典》、《文献通考》等是也

(乙)别体如《唐开元礼》、《大清会典》、《大清通礼》等是也。

(丙)小纪如《汉官仪》等是也。

第五 杂史

(甲)综记如《国语》、《战国策》等是也。

(乙)琐记如《世说新语》、《唐代丛书》、《明季稗史》等是也。

(丙)诏令奏议 四库另列一门,其实杂史尔。

第六 传记

(甲)通体如《满汉名臣传》、《国朝先正事略》等是也。

(乙)别体如某帝实录、某人年谱等是也

第七 地志

(甲)通体如各省通志、《天下郡国利病书》等是也。

(乙)别体如纪行等书是也。

第八 学史如《明儒学案》、《国朝汉学师承记》等是也。

第九 史学

(甲)理论如《史通》、《文史通义》等是也。

(乙)事论如《历代史论》、《读通鉴论》等是也

(丙)杂论如《廿二史札记》、《十七史商榷》等是也。

第十 附庸

(甲)外史如《西域图考》、《职方外纪》等是也。

(乙)考据如《禹贡图考》等是也。

(丙)注释如裴松之《三国志注》等是也。

都为十种二十二类。

试一翻四库之书,其汗牛充栋浩如烟海者,非史学书居十六七乎?上自太史公、班孟坚,下至毕秋帆、赵瓯北,以史家名者不下数百。兹学之发达,二千年于兹矣。然而陈陈相因,一丘之貉,未闻有能为史界辟一新天地,而令兹学之功德普及于国民者,何也?吾推其病源,有四端焉。

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吾党常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己。其言似稍过当,然按之作史者之精神,其实际固不诬也。吾国史家,以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为史也,不过叙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则非所闻也。昔人谓《左传》为相斫书。岂惟《左传》,若二十四史,真可谓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也。虽以司马温公之贤,其作《通鉴》,亦不过以备君王之浏览(其论语无一非忠告君主者)。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其大敝在不知朝廷与国家之分别,以为舍朝廷外无国家。于是乎有所谓正统闰统之争论,有所谓鼎革前后之笔法。如欧阳之《新五代史》、朱子之《通鉴纲目》等,今日盗贼,明日圣神;甲也天命,乙也僭逆。正如群蛆啄矢,争其甘苦;狙公赋茅,辨其四三,自欺欺人,莫此为甚!吾中国国家思想,至今不能兴起者,数千年之史家,岂能辞其咎耶?

二曰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历史者,英雄之舞台也,舍英雄几无历史,虽泰西良史,亦岂能不置重于人物哉?虽然,善为史者,以人物为历史之材料,不闻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不闻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中国之史,则本纪、列传,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乱堆错落。质而言之,则合无数之墓志铭而成者耳。夫所贵乎史者,贵其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养生息同体进化之状,使后之读者爱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今史家多于卿鱼,而未闻有一人之眼光有见及此者。此我国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发生,而群体终不成立也。

三曰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凡著书贵宗旨,作史者将为若干之陈死人作纪念碑耶?为若干之过去事作歌舞剧耶?殆非也。将使今世之人鉴之裁之,以为经世之用也。故泰西之史,愈近世则记载愈详。中国不然,非鼎革之后,则一朝之史不能出现。又不惟正史而己,即各体莫不皆然。故温公《通鉴)亦起战国而终五代。果如是也,使其朝自今以往,永不易姓,则史不其中绝乎?使如日本之数千年一系,岂不并史之为物而无之乎?太史公作《史记》,直至《今上本纪》,且者记述不少隐讳焉,史家之天职然也。后世专制政体日以进步,民气学风日以腐败,其末流遂极于今日。推病根所从起,实由认历史为朝廷所专有物,舍朝廷外无可记载故也。不然,则虽有忌讳于朝廷,而民间之事,其可纪者不亦多多乎?何并此而无也?今日我辈欲研究二百六十八年以来之事实,竟无一书可凭借,非官牍铺张循例之言,则口碑影响疑似之说耳。时或借外国人之著述,窥其片鳞残甲,然甲国人论乙国之事,例固百不得一,况吾国之向闭关不与人通者耶!于是乎吾辈乃穷。语曰: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沉。夫陆沉我国民之罪,史家实尸之矣。

四曰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人身者,合四十余种原质而成者也,合眼耳鼻舌手足脏腑皮毛筋络骨节血轮精管而成者也。然使采集四十余种原质,作为眼耳鼻舌手足脏腑皮毛筋络骨节血轮精管,无一不备,若是者可谓之人乎?必不可。何则?无其精神也。史之精神维何?曰理想是已。大群之中有小群,大时代之中有小时代,而群与群之相际,时代与时代之相续,其间有消息焉,有原理焉。作史者苟能勘破之,知其以若彼之因,故生若此之果,鉴既往之大例,示将来之风潮,然后其书乃有益于世界。今中国之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此事之何以生,其远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响于他事或他日者若何,当得善果,当得恶果,莫能言也。故汗牛充栋之史书,皆如蜡人院之偶像,毫无生气,读之徒费脑力。是中国之史,非益民智之具,而耗民智之具也。

以上四者,实数干年史家学识之程度也。缘此四蔽,复生二病。

其一,能铺叙而不能别裁。英儒斯宾塞曰:“或有告者曰:邻家之猫,昨日产一子。以云事实,诚事实也,然谁不知为无用之事实乎?何也?以其与他事毫无关涉,于吾人生活上之行为,毫无影响也。然历史上之事迹,其类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读书观万物,则思过半矣。”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读史之方也。泰西旧史家,固不免之,而中国殆更甚焉。某日日食也,某日地震也,某日册封皇子也,某日某大臣死也,某日有某诏书也,满纸填塞,皆此等邻猫生子之事实,往往有读尽一卷,而无一语有人脑之价值者。就中如《通鉴)一书,属稿十九年,别择最称精善,然今日以读西史之眼读之,觉其有用者,亦不过十之二三耳((通鉴》载奏议最多。盖此书专为格君而作也。吾辈今日读之,实嫌其冗),其他更何论焉。至如《新五代史》之类,以别裁自命,实则将大事皆删去,而惟存邻猫生子等语,其可厌不更甚耶?故今日欲治中国史学,真有无从下手之慨。二十四史也,九通也,《通鉴》、《续通鉴》也,《大清会典》、《大清通礼》也,《十朝实录)、《十朝圣训》也,此等书皆万不可读,不读其一,则挂漏正多。然尽此数书而读之,日读十卷,已非三四十年不为功矣。况仅读此数书,而决不能足用,势不可不于前所列十种二十二类者一一涉猎之(杂史、传志、札记等所载,常有有用过于正史者。何则?彼等常载民间风俗,不似正史专为帝王作家谱也)。人寿几何?何以堪此!故吾中国史学知识之不能普及,皆由无一善别裁之良史故也。

其二,能因袭而不能创作。中国万事皆取述而不作主义,而史学其一端也。细数二千年来史家,其稍有创用之才者惟六人:一曰太史公,诚史界之造物主也。其书亦常有国民思想,如项羽而列诸本纪,孔子、陈涉而列诸世家,儒林、游侠、刺客、货殖而为之列传,皆有深意存焉。其为立传者,大率皆于时代极有关系之人也。而后世之效颦者,则胡为也。二曰杜君卿。《通典》之作,不纪事而纪制度。制度于国民全体之关系,有重于事焉者也,前此所无而杜创之,虽其完备不及《通考》,然创作之功,马何敢望杜耶?三曰郑渔仲。夹漈之史识,卓绝千古,而史才不足以称之。其《通志》二十略,以论断为主,以记述为辅,实为中国史界放一光明也,惜其为太史公范围所困,以纪传十之七八,填塞全书,支床叠屋,为大体玷。四曰司马温公。《通鉴》亦天地一大文也。其结构之宏伟,其取材之丰赡,使后世有欲著通史者,势不能不据为蓝本,而至今卒未有能逾之者焉。温公亦伟人哉。五曰袁枢。今日西史,大率皆纪事本末之体也。而此体在中国,实惟袁枢创之,其功在史界者亦不少。但其著《通鉴纪事本末》也,非有见于事与事之相联属,而欲求其原因结果也,不过为读《通鉴》之方便法门,著此以代抄录云尔。虽为创作,实则无意识之创作。故其书不过为《通鉴》之一附庸,不能使学者读之有特别之益也。六曰黄梨洲。黄梨洲著《明儒学案》,史家未曾有之盛业也。中国数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无所闻。梨洲乃创为学史之格,使后人能师其意,则中国文学史可作也,中国种族史可作也,中国财富史可作也,中国宗教史可作也。诸类此者,其数何限?梨洲既成《明儒学案》,复为《宋元学案》,未成而卒。使假以十年,或且有《汉唐学案》、《周秦学案)之宏著,未可料也。梨洲诚我国思想界之雄也。若夫此六君子以外〔袁枢实不能在此列),则皆所谓公等碌碌,因人成事。《史记》以后,而二十一部,皆刻画《史记》;《通典》以后,而八部皆摹仿《通典》,何其奴隶性至于此甚耶?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以故每一读辄惟恐卧,而思想所以不进也。

合此六弊,其所贻读者之恶果,厥有二端:一曰难读。浩如烟海,穷年莫弹。前既言之矣。二曰难别择。即使有暇日,有耐性,遍读应读之书,而苟非有极敏之眼光,极高之学识,不能别择其某条有用某条无用,徒枉费时日脑力。三曰无感触。虽尽读全史,而曾无有足以激厉其爱国之心,团结其合群之力,以应今日之时势而立于万国者。然则吾中国史学,外貌虽极发达,而不能如欧美各国民之实受其益也,职此之由。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然遍览乙库中数十万卷之著录,其资格可以养吾所欲,给吾所求者,殆无一焉。呜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新史学之署,吾岂好异哉?吾不得已也。

史学之界说

欲创新史学,不可不先明史学之界说。欲知史学之界说,不可不先明历史之范围。今请析其条理而论述之。

第一,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现象者何?事物之变化也。宇宙间之现象有二种:一曰为循环之状者。二曰为进化之状者。何谓循环?其进化有一定之时期,及期则周而复始,如四时之变迁,天体之运行是也。何谓进化?其变化有一定之次序,生长焉,发达焉,如生物界及人间世之现象是也。循环者,去而复来者也,止而不进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天然学。进化者,往而不返者也,进而无极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历史学。天下万事万物,皆在空间,又在时间(空间、时间,佛典译语,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国古义,则空间,宇也;时间,宙也。其语不尽通行,故用译语)。而天然界与历史界,实分占两者之范围。天然学者,研究空间之现象者也。历史学者,研究时间之现象者也。就天然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一成不变,万古不易,故其体为完全,其象如一圆圈。就历史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生长而不已,进步而不知所终,故其体为不完全,且其进步又非为一直线,或尺进而寸退,或大涨而小落,其象如一螺线。明此理者,可以知历史之真相矣。

由此观之,凡属于历史界之学(凡政治学、群学、平准学、宗教学等,皆近历史界之范围),其研究常较难。凡属于天然界之学(凡天文学、地理学、物质学、化学等,皆天然界范围),其研究常较易。何以故?天然界已完全者也,来复频繁,可以推算,状态一定,可以试验。历史学未完全者也,今犹日在生长发达之中,非逮宇宙之末劫,则历史不能终极,吾生有涯,而此学无涯。此所以天然诸科学起源甚古,今已斐然大成,而关于历史之各学,其出现甚后,而其完备难期也。

此界说既定,则知凡百事物,有生长有发达有进步者,则属于历史之范围。反是者,则不能属于历史之范围。又如于一定期中,虽有生长发达,而及其期之极点,则又反其始,斯仍不得不以循环目之。如动植物,如人类,虽依一足之次第,以生以成,然或一年,或十年,或百年,而盈其限焉,而反其初焉,一生一死,实循环之现象也。故物理学、生理学等,皆天然科学之范围,非历史学之范围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此误会历史真相之言也。苟治乱相遭无已时,则历史之象当为循环,与天然等,而历史学将不能成立。孟子此言盖为螺线之状所迷,而误以为圆状,未尝综观自有人类以来万数千年之大势,而察其真方向之所在,徒观一小时代之或进或退涨或落,遂以为历史之实状如是云尔。譬之江河东流以朝宗于海者,其大势也。乃或所见局于一部,偶见其有倒流处,有曲流处,因以为江河之行,一东一西,一北一南,是岂能知江河之性矣乎(春秋家言,有三统,有三世。三统者,循环之象也。所谓三王之道若循环,周而复始是也,三世者,进化之象也,所谓据乱、升平、太平,与世渐进是也。三世则历史之情状也。三统则非历史之情状也。三世之义既治者,则不能复乱,借曰有小乱而必非与前此之乱等也。苟其一治则复一乱,则所谓治者必非真治也。故言史学者,当从孔子之义,不当从孟子之义)!吾中国所以数千年无良史者,以其于进化之现象见之未明也。

第二,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也。进化之义既定矣,虽然,进化之大理不独人类为然,即动植物乃至无机世界,亦常有进化者存,而通行历史所纪述,常限一人类者,则何以故?此不徒合人之自私其类而已。人也者,进化之极则也,其变化千形万状而不穷者也。故言历史广义,则非包万有而并载之,不能完成。至语其狭义,则惟以人类为之界。虽然,历史之范围,可限于人类,由人类之事实,不能尽纳诸历史。夫人类亦不过一种之动物耳,其一生一死,固不免于循环,即其日用饮食,言论行事,亦不过大略相等,而无进化之可言。故欲求进化之迹,必于人群。使人人析而独立,则进化终不可期,而历史终不可起。盖人类进化云者,群之进也,非一人之进也。如以一人也,则今人必无以远过于古人。语其体魄,则四肢、五官,古犹今也;质点血轮,古犹今也。语其性灵,则古代周、孔、柏(柏拉图)、阿(阿里士多德)之智识能力,必不让于今人,举世所同认矣。然往往有周、孔、柏、阿所不能知之理,不能行之事,而今日乳臭小儿知之、能之者,何也?无他,食群之福,享群之利,借群力之相接相较相争相师相摩相荡相维相系相传相擅,而智慧进焉,而才力进焉,而道德进焉。进也者,人格之群。非寻常之个人也(人类天性之能力能随文明进化之运而渐次增长与否,此问题颇难决定。试以文明国之一小儿不许受教育,不许蒙社会之感化。沐文明之恩泽,则其长成能有以异于野蛮国之小儿乎?恐不能也。盖由动物进而为人,己为生理上进化之极点,由小儿进力成人,已为生理上进化之极点,然则一个人殆无进化也。进化者,别超于个人之上之一人格而已,即人群是也)。然则历史所最当注意者,惟人群之事,苟其事不关系人群者,虽奇言异行,而必不足以入历史之范围也。

畴昔史家,往往视历史如人物传者然。夫人物之关系于历史固也,然所以关系者,亦谓其于一群有影响云尔。所重者在一群,非在一人也。而中国作史者,全反于此目的,动辄以立佳传为其人之光宠,驯至连篇累牍胪列无关世运之人之言论行事,使读者欲卧欲呕,虽尽数千卷,犹不能于本群之大势有所知焉,由不知史之界说限于群故也。

第三,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凡学问必有客观主观者。客观者,谓所研究之事物也。主观者,谓能研究此事物之心灵也(亦名所界、能界。能、所二字,佛典译语常用为名词),和合二观,然后学问出焉。史学之客体,则过去现在之事实是也。其主体,则作史读史者心识中所怀之哲理是也。有客观而无主观,则其史有魄无魂,谓之非史焉可也(偏于主观而略于客观者,则虽有佳书,亦不过为一家言,不得谓之为史)。是故善为史者,必研究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于是有所谓历史哲学者出焉。历史与历史哲学虽殊科,要之,苟无哲学之理想者,必不能为良史,有断然也。虽然,求史学之公理公例,固非易易。如彼天然科学者,其材料完全,其范围有涯,故其理例亦易得焉。如天文学,如物质学,如化学,所已求得之公理公例不可磨灭者,既已多端,而政治学群学宗教学等,则瞠乎其后,皆由现象之繁赜,而未到终点也。但其事虽难,而治此学者不可不勉。大抵前者史家不能有得于是者,其蔽二端:一日知有一局部之史,而不知自有人类以来全体之史也。或局于一地,或局于一时代,如中国之史,其地位则仅叙述本国耳,于吾国外之现象,非所知也(前者他国之史亦如是)。其时代则上至书契以来,下至胜朝之末止矣,前乎此,后乎此,非所闻也。夫欲求人群进化之真相,必当合人类全体而比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观察之,内自乡邑之法团(凡民间之结集而成一人格之团体者,谓之法团,亦谓之法人。法人者,法律上视之与一个人无异也。一州之州会,一市之市会乃至一学校、一会馆、一公司,皆统名为法团)。外至五洲之全局,上自窍古之石史(地质学家从地底僵石中考求人物进化之迹,号曰石史),下至昨今之新闻,何一而非客观所当取材者。综是焉以求其公理公例,虽未克完备,而所得必已多矣。问畴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二曰徒知有史学,而不知史学与他学之关系也。夫地理学也,地质学也,人种学也,人类学也,言语学也,群学也,政治学也,宗教学也,法律学也,平准学也(即日本所谓经济学),皆与史学有直接之关系。其他如哲学范围所属之伦理学,心理学,论理学,文章学及天然科学范围所属之天文学,物质学,化学,生理学,其理论亦常与史学有间接之关系,何一而非主观所当凭借者。取诸学之公理公例,而参伍钩距之,虽未尽适用,而所得又必多矣。问畴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

夫所以必求其公理公例者,非欲以为理论之美观而已,将以施诸实用焉,将以贻诸来者焉。历史者,以过去之进化,导未来之进化者也。吾辈食今日文明之福,是为对于古人已得之权利,而继续此文明,增长此文明,享殖此文明,又对于后人而不可不尽之义务也。而史家所以尽此义务之道,即求得前此进化之公理公例,而使后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于无疆也。史乎!史乎!其责任至重,而其成就至难!中国前此之无真史家也,又何怪焉!而无真

史家,亦即一吾国进化迟缓之一原因也。吾愿与同胞国民筚路蓝缕以辟此途也。

(以上说界说竟。作者初研究史学,见地极浅,自觉其界说尚有未尽未安者。视吾学他日之进化,乃补正之。著者识。)

历史与人种之关系

历史者何?叙人种之发达与其竞争而已。舍人种则无历史。何以故?历史生于人群,而人之所以能群,必其于内焉有所结,于外焉有所排,是即种界之所由起也。故始焉自结其家族以排他家族,继焉自结其乡族以排他乡族,继焉自结其部族以排他部族,终焉自结其国族以排他国族。此实数千年世界历史经过之阶级,而今日则国族相结相排之时代也。夫群与群之互有所排也,非大同太平之象也,而无如排于外者不剧,则结于内者不牢;结于内者不牢,则其群于不可得合,而有能占一名誉之位置于历史上。以故世界日益进步,而种族之论亦日益昌明。呜呼!后乎此者,其有种界尽破万国大同之那治乎?吾不敢知。若在今日,则虽谓人种问题为全世界独一无二之问题,非过言也。

有历史的人种,有非历史的人种。等是人种也,而历史的非历史的何以分焉?曰,能自结得,为历史的;不能自结者,为非历史的。何以故?能自结者则排人,不能自结者则排于人。排人者则能扩张本种以侵蚀他种,駸駸焉垄断世界历史之舞台。排于人者则本种日以陵夷衰微,非惟不能扩张于外,而且澌灭于内,寻至失其历史上本有之地位,而舞台为他人所占。故夫叙述数千年来各种族盛衰兴亡之迹者,是历史之性质也。叙述数千年来各种族所以盛衰兴亡之故者,是历史之精神也。

近世言人种学者,其论不一。或主张一元说,而以为世界只有一人种。或主张多元说,而区分为四种(康德),为五种(布曼伯),为六种(巴科安),为七种(韩特),为八种(亚加智),其多者乃至十一种,十五种,十六种,二十二种,六十种,其最多者分为六十三种(巴喀),甚者以言语之分,而区为一千乃至二千余人种。然今所通行,则五种之说,所谓黄色种、白色种、棕色种、黑色种、红色种是也。或以南洋群岛太平洋群岛纽西仑诸土人,及中亚美利加之土人,合于黄种,以澳洲、南印度之土人合于黑种,而成为三大种。今勿具论。要之,缘附于此抟抟员舆上之千五百兆生灵,其可以称为历史的人种者,不过黄、白两族而已。今条其派别如下:

历史的人种

(一)黄种

(甲)

中国人

日本人

朝鲜人

暹罗人

其他亚细亚东部之人

(乙)

蒙古人

鞑靼人

鲜卑人(即今西伯利亚人)

其他亚细亚北部中部之人

(丙)

土耳其人

匈加利人

其他在欧洲之黄种人

(二)白种

(甲)哈密忒人种Hamitic

埃及人

里比亚人

哥士人(居阿刺伯及埃及之南)

(乙)沁密忒人种Semitic

西亚里亚人

巴比伦人

腓尼西亚人

希伯来人(犹太及以色列)

亚刺伯人

(丙)阿利安人种Aryan

亚细亚之部

(一)印度

 (二)伊兰人Irannic

米底亚人

波斯人

(一)欧罗巴之部

希腊人

罗马人

法兰西人

伊大利人

西班牙葡萄牙人

(二)峨特忒人Celtic

郜卢人

白里敦人

苏格兰人

爱尔兰人

(二)条顿人

那威人

瑞典人

丁抹人

德意志人

荷兰人

英人

(三)斯拉夫人

俄罗斯人

波兰人

波西米亚人

塞尔维亚人(多居奥大利)

其他

同为历史的人种也,而有世界史的与非世界史的之分。何谓世界史的?其文化武力之所及,不仅在本国之境域,不仅传本国之子孙,而扩之充之以及于外,使全世界之人类受其影响,以助其发达进步,是名为世界史的人种。吾熟读世界史,察其彼此相互之关系,而求其足以当此名者,其后乎此者吾不敢知,其前乎此者,则吾不得不以让诸白种,不得不以让诸白种中之阿利安种。而于其中复分为两大时期,前期为阿利安种与哈密沁、沁密忒两种合力运动时代,后期为阿利安种独力运动时代。前期之中,复分为三小时期:一、哈密忒全盛时代;二、沁密忒全盛时代;三、阿利安与哈密沁融合时代。于后期之中,亦分为三小时期:一、希腊罗马人时代;二、条顿人时代;三、斯拉夫人时代〔所谓各时代者,非此时代终而彼时代乃始也,其界限常不能甚分明,往往后时代中仍抱前时代之余波,前时代中己含后时代之种子,不过就其大势略区别之,取便称呼耳。观下文自明)。试略论之。夫以狭义言之,欧罗巴文明实为今日全世界一切语文明之母,此有识者所同认也。欧罗巴文明何自起?其发明光大之者,为阿利安民族,其组织而导引之者,为哈密忒与沁密忒之两民族,若世界文明史而有正统也,则其统不得不托始于哈密忒人。代表哈密忒者,曰埃及。埃及文明之花,实现于距今四五千年以前。于金字塔观其工艺之伟大(金字塔者,埃及古王之坟陵也。其最大者,容积七千四百万立方英尺,底阔七百六十四英尺,侧袤四百八十英尺,世界最大之石碑也。其能运如许重大之石材,上举于数百丈之高处,则其时工械力之大可想)。于木乃伊想其化学之发明(木乃伊者,埃及古王之尸体,以药物浸裹之,使其不朽,至今犹有存者,则当时之人已明化学,可以概见》,尼罗河畔,实历史上最荣誉之纪念场哉。自摩西为埃及王女所收养,遍学其教术,吸取其智识,既乃率同族以开犹太(详见《旧约全书·出埃及记))是沁密忒文明出于埃及之明证也(其余巴比伦、叙利亚文明,亦得力于埃及不少,史家能言其详)。希腊古哲,如德黎Thales,如毕达哥拉Pythagoras,如梭伦Solon,如德谟吉来图Democritus,如柏拉图Plato,皆尝受教于埃及僧侣,而德谟吉来图、柏拉图二氏,且躬自游历埃土,而遏狄加人(希腊四大族之一)之宗教,及其群治制度,多承埃及之遗迹,是阿利安文明出于埃及之明证也,故今日欧洲文明,以希腊为父,以沁密忒为祖,以哈密忒为祖之所自出。虽然,哈密忒人,能创造之以待人取法者也。沁密忒人,能创造之且能传播之者也。阿利安人,能创造之能传播之且最能取法于人者也。故三族之优劣胜败于此判焉矣。

哈密忒于世界文明,仅有间接之关系,至沁密忒而始有直接之关系。当希腊人文未发达之始,其政治学术宗教,卓然有牢笼一世之概者,厥惟亚西里亚(或译作亚述)、巴比伦、腓尼西亚诸国。沁密忒人,实世界宗教之源泉也,犹太教起于是,基督教起于是,回教起于是。希腊古代之神话,其神名及祭礼,无一不自亚西里亚、腓尼西亚而来。新旧巴比伦之文学美术,影响于后代,其尤著者也。腓尼西亚之政体,纯然共和政治,为希腊所取法。其商业及航海术亦然。且以贸易之力,传播其文明,直普及于意大利,作罗马民族之先驱。故腓尼西亚国虽小,而关系于世界史者最大。若希伯来人之有摩西、耶稣两教主,其势力浸润全欧人民之脑中者,更不待论矣。故世界史正统之第二段在沁密忒人,而亚里西亚、巴比伦、希伯来为其主脑,腓尼西亚为其枢机。

其在第三段,为世界史之上人翁者,则希腊也。希腊代表阿利安种之一部。其民族则土著之“毕拉士治”Pelasgi人与西迁之阿利安人(阿利安分亚洲之部、欧洲之部,两者已详前表。希腊之阿利安,则自伊兰高原西来者也)混合而成者也,阿利安族之所长,在贵自由,重考验,务进步。惟贵自由,故其于政治也,不甘压制而倡言平等。惟重考验,故其于学问也,不构现象而探求原理。惟务进步,故其于社会一切事物也,不泥旧例而日事革新。阿利安族所以亘数千年至今常执全世界之牛耳者,皆此之由,而希腊人其最初之登场者也。希腊之代表,惟雅典与斯巴达。雅典右文,斯巴达尚武,两者虽不调和,而皆足以发挥阿利安族之特性,故史家或以今世欧罗巴,为古代希腊之放影,以古代希腊,为今世欧罗巴之缩图,非过言也。然其民族之团结力,只能建设市府政治,不能成就国家政治,故虽握霸权于历史上者七百年,卒服属于他国以致灭亡。

其在第四段,为世界之主人翁者,则罗马也。罗马位于古代史与近世史之过渡时代,而为其津梁。其武力既能挥斥八极,建设波斯以来梦想不及之绝大帝国,而其立法的智识,权利的思想,实为古代文明国所莫能及。集无量异种之民族,置之中央集权制度之下,为一定之法律以部勒之,故自罗马建国以后,而前此之旧民族,皆同化于罗马,如蜾蠃之与螟岭。自罗马解纽以后,而后此之新民族皆赋形于罗马,如大河之播九派。今日欧洲大陆诸国,其言语、文学、宗教风俗,各不相远,皆由其曾合并于罗马一统之下,浸润于同种之泽使然也。故希腊能吸集哈密忒、沁密忒两族之文明,纳诸阿利安族中,以成一特色。而罗马则承希腊正统,举其所吸集者、所结构者、以兵力而播之于世界。虽谓罗马为希腊之一亢宗子可也。虽然,罗马文明,其传袭希腊者固多,其独自结构者亦不少。如法律之制定,宗教之传播,其尤著也。

自希腊罗马以后,世界史之主位,既全为阿利安人所占,及于罗马末路,而阿利安族中之新支派,纷纷出现。除拉丁民族〔即罗马族)外,则峨特民族、条顿民族、斯拉夫民族其最者也,峨特民族在阿利安中,以战胜攻取闻。其人为印度阿利安之一派,自西历纪元前二世纪,即已侵人欧洲,发韧于小亚细亚,越今之瑞典、德意志、法兰西、意大利、西班牙诸地,直至爱尔兰之西岸,苏格兰之高原,皆有足迹焉。后乃自中部欧罗巴,蹂躏希腊、马基顿,蔓延全陆,所至竞争斗恣杀掠,使人战栗。故峨特人在世界史上,其影响所及亦不鲜。虽然,其人能冒险而不能忍耐,故战胜之结果,无一可表见,而其血气之勇,终不足以敌罗马节制之师,卒被征服。及罗马亡后,遂服属于条顿人之轭下。今之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及法兰西人之一部,实峨特民族性质之代表也。

条顿民族之移住欧洲也,在拉丁、峨特两族之后,而其权力之影响于历史则过之。自中世以后,欧罗巴历史之中心点,实条顿人也。其民族移动之原因及其年代,虽不可确考,要之,自西历纪元二三世纪,始出现于欧罗巴东部,而其中有势力于历史上者,复分四派:其在东欧者曰高特族Goth,其在西欧者曰福伦喀族Frank,其在北欧者曰撒逊族Saxon,亦称日耳曼族,其在南欧者曰阿里曼族Alemanni。兹将千余年前条顿民族之位置列表如下:(见下页)

由是观之,世界文明史之第五段,实惟阿利安族中罗马人与条顿人争长时代,而罗马人达于全盛,为日中将昃之形,条顿人气象方新,有火然泉达之观。峨特人虽奋血气之勇,偶耸动一世耳目,而其内力不足以敌此两族,昙花一现,遂为天演所淘汰,归于劣败之数。自六世纪以后,而全欧文明之霸权,渐全归条顿人矣。

摄条顿人之迹而有大势力于历史上者,斯拉夫人也,以冒险之精神,道义之观念论之,条顿人迥非斯拉夫人所能及。若夫坚实耐久,立于千苦万难之中,毅然终始不失其特性者,则斯拉夫人殆冠宇内而无两也。彼等好战之心,不如条顿人之盛,若一旦不得已而跃马执剑,则无论如何之大敌,决不足以摄其前。彼等个人自由之观念,视条顿人虽大有所缺乏,至其注意公益,服从于一定主权之下,听其指麾,全部一致,其为国民的运动,又远非条顿人所能几也。故识者谓世界史之正统,其代条顿人以兴者,将在斯拉夫人,非虚言也。

论正统

中国史家之谬,未有过于言正统者也。言正统者,以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也,于是乎有统。又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也,于是乎有正统。统之云者,殆谓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云者,殆谓一为真而余为伪也。千余年来,陋儒断断于此事,攘臂张目,笔斗舌战,支离蔓衍,不可穷诘。一言蔽之曰: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而已。是不可以不辩。

统字之名词何自起乎?殆滥觞于《春秋》。《春秋公羊传》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此即后儒论正统者所援为依据也。庸讵知《春秋》所谓大一统者,对于三统而言,《春秋》之大义非一,而通三统实为其要端。通三统者,正以明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姓之所得私有,与后儒所谓统者,其本义既适相反对矣。故夫统之云者,始于霸者之私天下,而又惧民之不吾认也,乃为是说以籍制之曰: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吾生而有特别之权利,非他人所能几也。因文其说曰:“亶聪明,作父母。”曰:“辨上下,定民志。”统之既立,然后任其作威作福,恣睢蛮野,而不得谓之不义,而人民之稍强立不挠者,乃得坐之以不忠不敬大逆无道诸恶名,以锄之摧之。此统之名所由立也。《记》  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若是乎,无统则已,苟其有统,则创垂之而继续之者,舍斯民而奚属哉?故泰西之良史,皆以叙述一国国民系统之所由来,及其发达进步盛衰兴亡之原因结果为主,诚以民有统而君无统也。借曰君而有统也,则不过一家之谱碟,一人之传记,而非可以冒全史之名,而安劳史家之哓哓争论也。然则以国之统而属诸君,则固已举全国之人民,视同无物,而国民之资格所以永坠九渊而不克自拔,皆此一义之为误也。故不扫君统之谬见,而欲以作史,史虽充栋,徒为生民毒耳。

统之义已谬,而正与不正,更何足云。虽然,亦既有是说矣,其说且深中于人心矣,则辞而辟之,固非得已。正统之辨,昉于晋而盛于宋。朱子《通鉴纲目》所推定者,则秦也,汉也,东汉也,蜀汉也,晋也,东晋也,宋、齐、梁、陈也,隋也,唐也,后梁、后唐、后汉、后晋、后周也。本朝乾隆间《御批通鉴》从而续之,则宋也,南宋也,元也,明也,清也。所谓正统者,如是如是,而其所据为理论,以衡量夫正不正者,约有六事:

一曰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其正不正也。凡混一宇内者,无论其为何等人,而皆奉之以正,如晋、元等是。

二曰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其正不正也。虽混一宇内,而享之不久者,皆谓之不正,如项羽、王莽等是。

三曰以前代之血胤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也。如蜀汉、东晋、南宋等是。

四曰以前代之旧都所在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也。如因汉而正魏,因唐而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是。

五曰以后代之所承者所自出者为正,而其余为伪也。如因唐而正隋,因宋而正周等是。

六曰以中国种族为正,而其余为伪也。如宋、齐、梁、陈等是。

此六者,互相矛盾,通于此则窒于彼,通于彼则窒于此,而据《  朱子纲目》  及《  通鉴辑览》  等所定,则前后互歧,进退失据,无一而可焉。请穷谙之。夫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则混一者固莫与争矣。其不能混一者,自当以最多者为最正,则符秦盛时,南至邛僰,东抵淮泗,西极西域,北尽大碛,视司马氏版图过之数倍。而宋金交争时代,金之幅员,亦有天下三分之二,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则如汉唐等之数百年,不必论矣。若大拓跋氏之祚,回轶于宋齐梁陈;钱鏐、刘隐之系,远过于梁唐晋汉周;而西夏李氏,乃始唐乾符,终宋宝庆,凡三百五十余年,几与汉唐埓,地亦广袤万里,又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前代之血胤而定,则杞宋当二日并出,而周不可不退处于篡僭。而明李槃以宇文氏所臣属之萧岿为篡贼,萧衍延苟全之性命而使之统陈;以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勖,不知所出之徐知浩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统分据之天下者,将为特识矣。而顺治十八年间,故明弘光、隆武、永历,尚存正朔,而视同闰位,何也?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前代旧都所在而定,则刘、石、慕容、符、姚、赫连、拓跋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故宅也;女真所抚之众,皆汉唐之遗民也,而又谁为正谁为伪也?如以后代所承所出者为正,则晋既正矣,而晋所自出之魏,何以不正?前既正蜀,而后复正晋,晋自篡魏,岂承  汉而兴邪?唐既正矣,且因唐而正隋矣,而隋所自出之宇文,宇文所自出之拓跋,何以不正?前正陈而后正隋,隋岂因灭陈而始有帝号邪?又乌知夫谁为正而谁为伪也!若夫以中国之种族而定.则诚爱国之公理,民族之精神,虽迷于统之义,而犹不悖于正之名也。而惜乎数千年未有持此以为鹄者也。李存勖、石敬塘、刘智远,以沙陀三小族,窃一掌之地,而靦然奉为共主。自宋至明百年间,黄帝子孙,无尺寸土,而史家所谓正统者,仍不绝如故也。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于是乎而持正统论者,果无说以自完矣。

大抵正统之说之所以起者,有二原因:其一,则当代君臣,自私本国也。温公所谓“宋魏以降,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人汴,比之穷新(原注:唐庄宗自以为继唐,比朱梁于有穷篡夏,新室篡汉),运历年纪,弃而不数。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  资治通鉴》  卷六十九),诚知言矣。自古正统之争,莫多于蜀魏问题。主都邑者以魏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为宗子,而其议论之变迁,恒缘当时之境遇。陈寿主魏,习凿齿主蜀,寿生西晋,而凿齿东晋也。西晋踞旧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说,则晋为僭矣,故寿之正魏,凡以正晋也。凿齿时则晋既南渡,苟不主血胤说,而仍沿都邑,则刘、石、符、姚正,而晋为僭矣。凿齿之正蜀,凡亦以正晋也。其后温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温公生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与晋之篡魏宅许者同源。温公之主都邑说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与江东之晋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说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盖未有非为时君计者也。至如五代之亦靦然目为正统也,更宋人之讆言也。彼五代抑何足以称代?朱温盗也,李存勖、石敬塘、刘智远沙陀犬羊之长也。温可代唐,则侯景、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华之主,则刘聪、石虎可代晋也。郭威非夷非盗,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业无闻,乘人孤寡,夺其穴以篡立,以视陈霸先之能平寇乱,犹奴隶耳。而况彼五人者,所掠之地,不及禹域二十分之一,所享之祚合计仅五十二年。而顾可以圣仁神武某祖某皇帝之名奉之乎?其奉之也,则自宋人始也。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为所自受,因而溯之,许朱温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以上采王船山说)。其正五代也,凡亦以正宋也。至于本朝,以异域龙兴,人主中夏,与辽金元前事相类,故顺治二年三月,议历代帝王祀典,礼部上言,谓辽则宋曾纳贡,金则宋尝称侄,帝王庙祀,似不得遗。骎骎乎欲伪宋而正辽金矣,后虽惮于清议,未敢悍然,然卒增祀辽太祖、太宗、景宗、圣宗、兴宗、道宗,金太祖、太宗、世宗、章宗、宣宗、哀宗。其后复增祀元魏道武帝、明帝、孝武帝、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  宣武帝、孝明帝,岂所谓兔死狐悲,恶伤其类者耶?由此言之,凡数千年来哓哓于正不正,伪不伪之辩者,皆当时之霸者与夫霸者之奴隶.缘饰附会,以保其一姓私产之谋耳。而时过境迁之后,作史者犹慷他人之慨,龂龂焉辩得失于鸡虫,吾不知其何为也。其二,由于陋儒误解经义,煽扬奴性也。陋儒之说,以为帝王者圣神也,陋儒之意,以为一国之大,不可以一时而无一圣神焉者,又不可以同时而有两圣神焉者。当其无圣神也,则无论为乱臣为贼子为大盗为狗偷为仇雠为夷狄,而必取一人一姓焉,偶像而尸祝之曰:此圣神也!此圣神也!当其多圣神也,则于群圣群神之中,而探阄焉,而置棋焉,择取其一人一姓而膜拜之日:此乃真圣神也!而其余皆乱臣贼子大盗狗偷仇雠夷狄也。不宁惟是,同一人也,甲书称之为乱贼偷盗仇雠夷狄,而乙书则称之为神圣焉。甚者同一人也,同一书也,而今日称之为乱贼偷盗仇雠夷狄,明日则称之为神圣焉。夫圣神自圣神,乱贼自乱贼,偷盗自偷盗,夷狄自夷狄,其人格之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望而知,无能相混者也,亦断未有一人之身,而能兼两途者也。异哉!此至显至浅至通行至平正之方人术,而独不可以施诸帝王也。谚曰:“成即为王,败即为寇。”此真持正统论之史家所奉为月旦法门者也,夫众所归往谓之王,窃夺殃民谓之寇。既王矣,无论如何变相,而必不能堕而为寇。既寇矣,无论如何变相,而必不能升而为王,未有能相印焉者也。如美人之抗英而独立也,王也,非寇下,此其成者也。即不成焉,如菲律宾之抗美,波亚之抗英,未闻有能目之为寇者也。元人之侵日本,寇也,非王也,此其败者也。即不败焉,如蒙古蹂躏俄罗斯,握其主权者数百年,未闻有肯认之为王者也。中国不然,兀术也,完颜亮也,在《宋史》则谓之为贼为虏为仇,在(金史》则某祖某皇帝矣。而两皆成于中国人之手,同列正史也。而“诸葛亮入寇”、“丞相出师”等之差异,更无论也。朱温也,燕王棣也,始而曰叛曰盗,忽然而某祖某皇帝矣,而曹丕、司马炎之由名而公,由公而王,由王而帝,更无论也。准此以谈,吾不能不为匈奴冒顿、突厥颉利之徒悲也,吾不能不为汉吴楚七国、淮南王安、晋八王、明宸濠之徒悲也,吾不能不为上官桀、董卓、桓温、苏峻,侯景、安禄山、朱泚、吴三桂之徒悲也,吾不得不为陈涉、吴广、新市平林、铜马赤眉、黄巾、 窦建德、王世充、黄巢、张士诚、陈友谅、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之徒悲也。彼其与圣神,相去不能以寸耳,使其稍有天幸,能于百尺竿头,进此一步,何患乎千百年后赡才博学正言谠论倡天经明地义之史家,不奉以“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钦明文思、睿哲显武、端毅弘文、宽裕中和、大成定业、太祖高皇帝”之徽号,而有腹诽者则曰大不敬,有指斥者则曰逆不道也。此非吾过激之言也。试思朱元璋之德,何如窦建德?萧衍之才,何如王莽?赵匡胤之功,何如项羽?李存勖之强,何如冒顿?杨坚传国之久,何如李元昊?朱温略地之广,何如洪秀全?而皆于数千年历史上巍巍然圣矣神矣。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幸不幸而已。若是乎,史也者,赌博耳!儿戏耳!鬼蜮之府耳!势利之林耳!以是为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兽也?而陋儒犹嚣嚣然曰:此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伦也!国之本也!民之坊也!吾不得不深恶痛绝夫陋儒之毒天下如是其甚也。

然则不论正统则亦已耳,苟论正统,吾敢翻数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后,无一朝能当此名者也。第一,夷狄不可以为统,则胡、元及沙陀三小族,在所必摈,而后魏、北齐、北周、契丹、女真,更无论矣。第二,篡夺不可以为统,则魏、晋、宋、齐、梁、陈、北齐、北周、隋、后周、宋,在所必摈,而唐亦不能免矣。第三,盗贼不可以为统,则后梁与明在所必摈,而汉亦如唯之与阿矣。止统当于何求之?曰:统也者,在国非在君也,在众非在一人也;舍国而求诸君,舍众人而求诸一人,必无统之可言,更无正之可言。必不获已者,则如英、德、日本等立宪君主之国,以宪法而定君位继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宪法之语誓于大众,而民亦公认之。若是者,其犹不谬于得邱民为天子之义,而于正统庶乎近矣。虽然,吾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何处有此?然犹齗龂于百步五十步之间,而曰统不统正不正,吾不得不怜其愚,恶其妄也。后有良史乎!盍于我国民系统盛衰强弱主奴之间,三致意焉尔。

论书法

新史氏曰:吾壹不解夫中国之史家,何以以书法为独一无二之天职也?吾壹不解夫中国之史家,何以以书法为独一无二之能事也?吾壹不解夫中国之史家,果据何主义以衡量天下古今事物,而敢嚣器然以书法自鸣也?史家之言曰:书法者,本(春秋)之义.所以明正邪,别善恶,操斧钺柄,褒贬百代者也。书法善,则为良史;反是,则为秽史。嘻!此誓占也。《春秋》之书法,非所以褒贬也。夫古人往矣,其人与骨皆已朽矣,孔子岂其为惮烦,而一一取而褒贬之?《春秋》  之作,孔子所以改制而自发表其政见也,生于言论不自由时代,政见不可以直接发表,故为之符号标识焉以代之。书尹氏卒,非贬尹氏也,借尹氏以识世卿也。书仲孙忌帅师围运,非贬仲孙忌也,借仲孙忌以识二名也。此等符号标识,后世谓之书法。惟《春秋》可以有书法。《春秋》,经也,非史也,明义也,非记事也。使《春秋》而史也,而记事也,则天下不完全、无条理之史,孰有过于《春秋》者乎?后人初不解《春秋》之为何物,胸中曾无一主义,撅拾一二断烂朝报,而规规然学《春秋》  ,天下之不自量,孰此甚也!吾敢断言曰:有《春秋》之志者,可以言书法,无《春秋》之志者,不可以言书法。

问者曰:书法以明功罪,别君子小人,亦使后人有所鉴焉,子何绝之甚?曰:是固然也,以然,史也者,非纪一人一姓之事也,将以述一民族之运动、变迁、进化、堕落,而明其原因结果也。故善为史者,心无暇龂龂焉褒贬一二人,亦决不肯龂龂焉褒贬一二人。何也?褒贬一二人,是专科功罪于此一二人,而为众人卸其责任也。上之启袅雄私天下之心,下之堕齐民尊人格之念,非史家所宜出也。吾以为一民族之进化堕落,其原因决不在一二人。以为可褒则宜俱褒,以为可贬则宜俱贬。而中国史家,只知有一私人之善焉恶焉功焉罪焉,而不知有一团体之善焉恶焉功焉罪焉。以此牖民,此群治所以终不进也。吾非谓书法褒贬之必可厌,吾特厌夫作史者以为舍书法褒贬外,无天职无能事也。

今之谈国事者,辄日恨某枢臣病国,恨某疆臣殃民。推其意,若以为但能屏逐此一二人,而吾国之治即可与欧美最文明国相等者然,此实为旧史家谬说所迷也。吾见夫今日举国之官吏士民,其见识与彼一二人者相伯仲也,其意气相伯仲也,其道德相伯仲也,其才能相伯仲也。先有无量数病国殃民之人物,而彼一二人乃乘时而出焉,偶为其同类之代表而已。一二人之代表去,而百千万亿之代表者,方且比肩而立,接踵而来,不植其本,不清其源,而惟视进退于一二人,其有济乎?其无济乎?乃举国之人,莫或自讥自贬,而惟讥贬以一二人,吾不能不为一二人呼冤也。史者也,求有益于群治也,以此为天职为能事,问能于群治有丝毫之影响焉否也。

且旧史家所谓功罪善恶,亦何足以为功罪善恶?其所纪载,不外君主与其臣妾交涉之事。大率一切行谊,有利于时君者,则谓之功,谓之善,反是者则谓之罪,谓之恶。其最所表彰者,则列节之臣也,其最所痛绝者,叛逆及事二姓者也,夫君子何尝不贵死节?虽然,古人亦有言,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苟不己死而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若是乎,死节之所以可贵者,在死国,非在死君也。试观二十四史所谓忠臣,其能合此资格者几何人也。事二姓者,一奴隶之不足,而再奴隶焉,其无廉耻不待论也。虽然,亦有辩焉:使其有救天下之志,而欲凭借以行其道也,则佛肸召而子欲往矣,公山召而子欲往矣。伊尹且五就汤而五就桀矣,未见其足以为圣人病也。苟不尔者,则持禄保位富贵骄人以终身于一姓之朝,安用此斗量车载之忠臣为也!《纲目》书莽大夫扬雄死,后世言书法者所最津津乐道也。吾以为扬雄之为人,自无足取耳,若其人格之价值,固不得以事莽不事莽为优劣也。新莽之治,与季汉之治,则何择焉?等是民贼也,而必大为鸿沟以划之曰:事此贼者忠义也,事彼贼者奸佞也,吾不知其何据也。雄之在汉,未尝得政,未尝立朝,即以旧史家之论理律之,其视魏征之事唐,罪固可未减焉矣。而雄独蒙此大不韪之名,岂有他哉?李世民幸而王莽不幸,故魏征幸而扬雄不幸而己。吾非欲为懁薄卑靡之扬雄讼冤,顾吾见夫操斧钺权之最有名者,其衡量人物之论据,不过如是,吾有以见史家之于人群渺不相涉也。至于叛逆云者,吾不知泗上之亭长,何以异于渔阳之戍卒;晋阳之唐公,何以异于宸濠之亲藩;陈桥之检点,何以异于离石之校尉。乃一则夷三族而复被大憝之名,一则履九五而遂享神圣之号,天下岂有正义哉!惟权力是视而已。其间稍有公论者,则犯颜死谏之臣时或表彰之是已。虽然,然所谓敢谏者,亦大率为一姓私事十之九,而为国民公义者十之一。即有一二,而史家之表彰之者,亦必不能如是其力也。嘻!吾知其故矣。霸者之所最欲者,则臣妾之为之死节也。其次则匡正其子孙之失德而保其作也。所最恶者,臣妾之背之而事他人也。其尤甚者,则发难而与己为敌也。故其一赏一罚,皆以此为衡。汉高岂有德于雍齿而封之?岂有感于丁公而杀之?所谓为人妇则欲其和我,为我妇则欲其为我詈人耳。而彼等又知夫人类有尚名誉之性质,仅以及身之赏罚而不足以惩劝也,于是鼎革之后,辄命其臣妾修前代之史,持此衡准以赏罚前代之人,固以示彼群臣群妾曰:尔其效此,尔其毋效彼。此霸者最险最黠之术也。当崇祯、顺治之交,使无一洪承畴,则本朝何以有今日?使多一史可法,则本朝又何以有今日?而洪则为《国史·贰臣传》之首,史则为《明史·忠烈传》之魁矣。夫以此两途判别洪、史之人格,夫谁曰不宜?顾吾独不许夫霸者之利用此以自固而愚民也。问二干年来史家之书法,其有一字非为霸者效死力乎?无有也。霸者固有所为而为之,吾无责焉,独不解乎以名山大业自期者,果何德于彼,而必以全力为之拥护?也故使克林威尔生于中国,吾知其必与赵高、董卓同诉;使梅特涅生于中国,吾知其必与武乡、汾阳齐名。何也?中国史家书法之性质则然也。

吾非谓史之可以废书法,顾吾以为书法者,当如布尔特奇之《英雄传》,以悲壮淋漓之笔,写古人之性行事业,使百世之下,闻其风者,赞叹舞蹈,顽廉懦立,刺激其精神血泪,以养成活气之人物。而必不可妄学《春秋》,侈衮钺于一字二字之间,使之后读者,加注释数千言,犹不能识其命意之所在。吾以为书法者,当如吉朋之《罗马史》,以伟大高尚之理想,褒贬一民族全体之性质,若者为优,若者为劣,某时代以何原因而获强盛,某时代以何原因而致衰亡。使后起之民族读焉,而因以自鉴曰:吾侪宜尔,吾侪宜毋尔。而必不可专奖励一姓之家奴走狗,与夫一二矫情畸行,陷后人于狭隘偏枯的道德之域,而无复发扬蹈厉之气。君不读龙门《史记》乎,史公虽非作史之极轨,至其为中国史家之鼻祖,尽人所同认矣。《史记》之书法也,岂尝有如庐陵之《新五代史》,晦庵之《通鉴纲目》,咬文嚼字,矜愚饰智,龂龂于绍小功之察而问无齿决者哉!

论纪年

或问新史氏曰:子之驳正统论,辩矣。虽然,昔之史家说正统者,其意非必皆如吾子所云云也。盖凡史必有纪年,而纪年必借王者之年号,因不得不以一为主,而以余为闰也。司马温公尝自言之矣(《资治通鉴》卷六十九)。新史氏曰:审如是也,则吾将更与子论纪年。

纪年者何义也?时也者,过而不留者也。立乎今日以指往日,谓之去年,谓之前年,谓之前三年,前十年,再推而上之,则词穷矣。言者既凌乱而难为之名,听者亦瞀惑而莫知所指矣。然人生在世,则已阅数十寒暑,其此年与彼年交涉比较之事,不一而足。而人之愈文明者,其脑筋所容之事物愈多,恒喜取数百年数千年以前之事,而记诵之讨论之。然而年也者,过而不留者也,至无定而无可指者也:无定而无可指,则其所欲记之事,皆无所附丽,故不得不为之立一代数之记号,化无定为有定,然后得以从而指名之,于是乎有纪年。凡天地间事物之名号,其根原莫不出于指代,而纪年亦其一端也。

凡设记号者,皆将使人脑筋省力也。故记号恒欲其简,不欲其繁。当各国之未相遇也,各自纪年,盖记号必不能暗同,无可如何也。及诸国既已相通,交涉之事日多,而所指之年,共代数记号,各参差不相符,则于人之脑筋甚劳,而于事甚不便。故孔子作《春秋》,首据其义曰:诸侯不得改元,惟王者然后改元。所以齐万而为一,去繁而就简,有精意存焉也(孔子前皆各国各自纪元。详见《纪年公理》)。

既明纪年之性质及其公例矣,然则一地之中,而并时有数种纪年,固为不便,百年之内,而纪年之号屡易,其不便亦相等明矣。何也?一则横繁,一则竖繁也。是故欲去繁而就简者,必不可不合横竖而皆一之。今吾国史家之必以帝王纪年也,岂不以帝王为一国之最巨物乎哉!然而帝王在位之久,无过六十年者(康熙六十一年,在中国数干年中实独一无二也)。其短者,或五年,或三年,或二年一年乃至半年。加以古代一帝之祚,改元十数,瞀乱繁杂,不可穷诘。故以齐氏《纪元编》所载年号,合正统膺伪计之,不下千余。即专以史家所谓正统者论,计自汉孝武建元(以前无年号),以迄今光绪,二千年何,而为年号者,三百十有六。今试于此三百十六之中,任举其一以质诸学者,虽极淹博者,吾知其不能具对也。于是乎强记纪元,遂为谈史学者一重要之学科,其糜脑筋于无用亦甚矣。试读西史,观其言几千几百年,或言第几世纪,吾一望而知其距今若干年矣。或有译本以中国符号易之,而曰唐某号某年,宋某号某年,则棼然不知其何指矣(译西书而易以中国年号,最为无理。非惟淆乱难记,亦乖名从主人之义。若言中国事而用西历,其谬更不待辩矣)。夫中国人与中国符号相习,宜过于习他国矣,然难若天渊焉者何也?一极简,一极繁也。苟通此义、则帝王纪年之法,其必不可以久行于今日文明繁备之世,复何待言!

西人之用耶稣纪元,亦自千四百年以来耳。古代之巴比伦人,以拿玻纳莎王为纪元(在今西历纪元前747年),希腊人初时,以执政官或大祭司在位之年纪之,其后改以和灵之大祭为纪元(当纪元前767年)。罗马人以罗马府初建之年为纪元(当纪元前753年)。回教国民以教祖摩哈麦德避难之年为纪元(当纪元前622年)。犹太人以《旧约·  创世记》所言世界开辟为纪元(当纪元前3761年),自耶稣立教以后,教会以耶稣流血之年为纪元。至第六世纪,罗马一教士,倡议改用耶稣降生为纪元,至今世界用之者过半。此泰西纪年之符号逐渐改良,由繁杂而趋于简便之大略也。要之,苟非在极野蛮时代,断无以一帝一号为纪年者,有之,其惟亚洲中之中国、朝鲜、日本诸国而已(日本近亦以神武天皇开国为纪元)。

曰:然则中国当以何纪?曰:昔上海强学会之初开也,大书孔子卒后二千四百七十三年。当时会中一二俗士,闻之舌挢汗下色变,曰:是不奉今王正朔也,是学耶稣也。而不知此实太史之例也。《史记》于《老子列传》大书孔子卒后二百七十五年,而其余各国世家,皆书孔子卒,此史公开万世纪元之定法也。近经学者讨论,谓当法其生,不法其死,以孔子卒纪,不如以孔于生纪。至今各报馆用之者既数家,达人著书,亦往往采用。此号殆将易天下矣。用此为纪,厥有四善:符号简,记忆易,一也。不必依附民贼,纷争正闰,二也。孔子为我国至圣,纪之使人起尊崇教主之念,爱国思想亦油然而生,三也。国史之繁密而可纪者,皆在孔子以后,故用之甚便,其在孔子前者,则用西历纪元前之例,逆而数之,其事不多,不足为病,四也。有此四者,则孔子纪元,殆可以侯诸百世而不惑矣。或以黄族鼻祖之故,欲以黄帝纪;或以孔子大同托始故,欲以帝尧纪;或以中国开辟于夏后故,欲以大禹纪;或以中国一统于秦故,欲以秦纪。要皆以事理有所窒,于公义无所取,故皆不足置辩;然则以孔子生纪元,殆后之作史者所宜同认矣。

纪元之必当变也,非以正统闰统之辩而始然也。然纪元既不以帝号,则史家之争正统者,其更无说以自文矣。不然,以新莽之昏虐,武后之淫暴,而作史者势不能不以其始建国、天凤、地皇、光宅、垂拱、永昌、天授、长寿、延载、天册、登封、神功、圣历、久视、长安等年号,厕之于建元之下,光绪之上,其为我国史污点也,不亦甚乎!况污点国史者,又岂直新莽、武后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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