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祖全传
吕祖全传
清·汪象旭
吕祖全传 清 汪象旭
吕祖全传唐弘仁普济孚佑帝君纯阳吕仙撰,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订,同道何应春、吴道隆、费钦、郑汝承、钟山、查宗起同校
余吕姓,讳岩,字洞宾,别号纯阳,其初河南洛下人也。大父谊,因仇避居粤中襄旧活水村,生显及著。显生岩,著早亡。岩父幼习举子事,不偶,营家人业,课子经。
岩生时,先一宿有道者黄巾皂服、虬髯鹤发,手持铁尖杖,挂葫芦,行歌于市途。歌曰:
清风飘飘兮,吹我衣。白云冉冉兮,随我飞。玉佩琅琅兮,下天衢。
送此灵魂兮,到蒿芦。他日转来兮,会我于无物之区。
岩父遇之,知其为有道士也,邀而归,设斋款。道人袖出一药与,曰:“尔内子王氏,明日子时当草,可服吾药生儿。”父拜嘉之。忽化清风而去,留一诗于几。诗曰:
终南小道人,送与汝仙灵,
山岩乃其讳。洞中为客宾。
逾日夜半,果即生子,异香十里,长虹下垂。紫光绕户。其生时乃唐贞观二年八月初四子时也。
幼颖敏,周岁即能诵《诗》读《书》,知孝悌,食不先尊,行不先长,言不先启,笑不先乐,怒不先发。父母珍之。甫五周,父因道人之句,即名岩。居灯火三年,凡《坟》、《典》、百家无遗记。师奇焉。
一日会诸生,师试以《东方美人》题。命方下,吾挥笔立成。词曰:
良宵剔火银釭明,宝鉴高悬万里晴。何须吹箫引凤凰,紫虚飘落佩环声。
佩环声里歌音巧,中天步下金钩小。扶桑偷出水晶宫,广寒约伴游行悄。
当年不说吴国施,今日休夸楚国姝。襟怀不让巫山梦,丰度还看姑射屏。
美人来自倾城国,美人不倾人自惑。任他浓眼能动情,我有铁心坚胜石。
轻盈万种尽妖魔,笑口娇肢皆戕贼。妲己褒姒亡九有,色欲有人诚可嫉。
吾将真气自涵藏,历遍春秋乐且极。
予师默然,已知予有云外意,但隐而不露也。
逾年,将定屏间之选。予难色,父母不豫,予勉焉。遂匹宦者刘校尉女,婚成未之私也。三载,黎育。
值父母诞跻七级,延祝宾觞。方三上,有乞者三人裹箨冠,披草衣,跣足持篚径入堂前。予怒逐之,不动神色。父母欲酒食之,乞者不顾。扣其愿以何,曰:“吾欲与若子岩同乞也。”父大笑,以为痴妄。母因出言不逊,怒逞,命仆打逐。乞人全勿介。一胡髯大汉睁目视之,众靡然莫敢犯。乞人遂拍手大笑,长歌一曲。曲曰:
俺是个云游的大汉,向长途寻几碗麻姑的酒饭。却不会与你的残杯剩盏,又不要出你的心中勉强。
只学得俺无拘管,没牢笼,煞强似你镇日间心劳意攘。
又一大眼铁面胡子掀髯和之曰:
笑吾侪却是个小乞儿的模样,不知俺弟兄们是那终南的野汉。
只为着度愚顽,同避这无常网,下云头把一个仪客来丢放,你道是下流中无宰的萍花,浮梗闲飘荡。
又一老者,白发瘦骸,手拿双板,击竹和之。曲曰:
叹俺们丢去了利机关,在弱水间。把乾坤日月芦中放,为你的那青年汉。
因此上要提携,化些儿酒饭。只恐怕别吾侪,要见时费却恐思想。
其时予知非凡品,近前揖之,款斋不之受矣。胡髯者曰:“他日邯郸道中相会。汝可进取斗酒与我三人。”予诺。回首,忽为三禽,望南而去。
席终宾散,予慕不就枕,转转勿置。取吴笺、染管城子,作一《望云卿》词。词曰:
华堂春昼,双星见彩,正歌吹当筵,祥烟蔼霭。日影椿叶萱花,风弄舞衣飞带,祝嵩山添玉斝,愿寿考年年不艾。
是何处神人,化为路丐?清音堪赏,癯形可爱。如九节昌阳,高标英迈,便欲从渠去也,涉巫峰,登瀛海。岂知尘缘未了前生债,依旧向芸窗,空使我梦魂一劳惫。
又不尽,乃占一律。诗曰:
孔雀屏开昼日长,宝炉飞篆爇奇香。
东风帘卷瑶池瑞,南极杯传海屋浆。
双鹤慢衔桃正熟,三星遥报菊初芳。
九天云外人归后,望断烟霞雁几行?
时月落东嵎,星流溟海,乌鹊惊飞,村鸡轻唱。适良友金貂者折简挈游汉洋,予唤逸童整装赴会。
舣船中流,金友举觞为寿。座有素善者李元汉,乃贺曰:“明岁大试,吾得夜兆,吕兄必登龙头。”予笑曰:“兄为予心胜,故得此兆。使果及第,当举钩得鱼。”三人戏,钩下,予果得金鱼一尾,二人勿获焉。金友占一词,奉厄酒相贺。词曰:
春闱黄鸟暗相催,四海鱼龙取次归。争向禹门需变化,伫听轻浪一声雷。
桃浪暖,绿波随,锦鳞金鬣自徘徊。夺得龙头冲碧汉,人人竞说状元回。
予饮卮赓以词以答。词曰:
午漏声残赤帻催,漫将官服听鸾归。经纶欲试当年手,曾振春江昔日雷。
英雄辈,尽追随,凤楼金辇任徘徊。好将功业传青汗,紫绶间纡昼锦回。
更相酬劝。
忽逸童报说:“有一青禽自西而来,色如翠黛,形如车轮,声如镛黄,飞至中天,化为青衣,手持腰鼓,口唱道歌。”予三人初未信也,静听。无何,其音铿似锵,其节悠似徐,清如轻风之落细泉,远如渔歌之隐深浦,响如空谷之应凤鸣。呜呜然,乐足以动欢,悲足以动泣也。掀篷仰瞻,其童欲下而上者三,欲就而止者再,云气或翕或开,或飞或凝。三人跪而邀之。少憩,蓬头击鼓而唱。曲曰:
飘遥散荡,红尘外世事全无碍。麻姑饭一盂,荷艾为衫带。到长途,跨青牛,只落得闲自在。
笑你把名利来空牵扰,世事多机巧,巴积万两金,心上还嫌少。苦奔忙碌碌的,头白了。
予献以清醪。彼用袖一拂,腾空又唱二歌。曲曰:
滚滚尘波汹涌,笑你的舟儿浮动。一篙怎抵得江上风?怕到这其间,帆楫皆吹送。
纵要转岸头,与沙鸥共。奈怎何?不容得不做槐南梦!
劝你丢去了樊也么笼,踢开了欢也么哄。一心儿要把丸丸弄。
到得那道岸边,这个船儿方与你,终身共。
音响渐远,形迹勿睹,遗下一案,授一口偈。偈曰:
口口听吾言,切莫去朝天。
邯郸急急转,同我食霞烟。
予下术顶诀示予竟不悟其说。金友已酣。
返舟及暮。予父母方倚闾,见予欣然而入。予述其说,母不之信也。时越岁冬,母得疾,患热。予昼夜废食寝,祈岳神以身代,勿愈。为之祭斗,勿愈。割股肉,爇香,略愈。然热钟心腹,思泉。适早泉无清洌,帷汉洋之水清,且沙途涨远难汲。予躬汲之,几为浪逐者数,然犹不济母渴。予夜祷龙王祠,忽堂前涸井出泉如醴,日汲奉母,不旬日而母疾愈。至今吕公泉尚在,人以为孝感也。
贞观以后,值吾郡岁歉,民间无收,而催科殊急,贫民困甚。予家积粟万斛,予与父谋之。凡力不堪应科者,皆为输纳,且罄所蓄以周之。所活万千馀口。司政闻之,旌吾闾曰“义”。
越明年,丁卯,当贡士,郡以名举。父母促装应试,命逸童负行囊。别高帏,辞兰室,行矣。予室幼谙经史,因言以赠。词曰:
君莫惜路旁花,回首即天涯。东风恶劣飘游骑,一染狂香空自嗟。空自嗟,慢劳魂梦,绕遍行槎。
登龙榜,足堪夸,金鞍玉勒共乌纱。承恩被宠,即便转归家。切休如浪梗,教我望断天涯。
予受别,遂长行。买舟于横浦,遇一渔父驾小舟,唱《沧浪歌》。歌曰:
身挂青蓑,箬罩子头,晓来撑出柳花州。手执个长竿烟江里去,只恐怕鱼儿不上钩。
不上钩呀不上钩,教我侬耽尽子万千愁。勿是我贪图个财和利,只怕你侬做子个下场头。
予唤之,不舣,飘然鼓楫,望云波深处又歌而去。歌曰:
烟水茫茫风自清,一舟自足乐余情。看你功名辈,贪着富贵心。
也有挈袽求善,也有自请繁缨,也有胡言鲠主,也有婢媵谄君。只道宠荣千万世,那知身后只虚名。
只虚名呀只虚名,不如我脱去这红尘,终日在江湖钩个鱼和鳖,村中沽酒醉醺醺。
终不回视。予另舟而渡。
春光初媚,玉破蓝田,柳舒堕岸,莺鼓巧簧,燕翻轻剪。香车动士女之轮,宝马走王孙之辔。予蓦转故乡之思,望白云而泣数行下。逸童进曰:“夫子忧矣,夫子休矣,今夫子胡为乎游哉?夫子胡为乎去父母、舍妻子哉?夫子兹行,荣亲故,荣妻子故,一荣而百千万辱去,夫子又何忧焉?夫子休矣!”
予欷歔之间,而郁悒之心终不已也。予岂为私爱云尔,为亲老清温疏也。虽然。逸童言亦可采纳,觉少宽裕神思。
步过绿林道中,遇少年如淮阴市恶流,行阻予途,拦阻不容行路。予与逸童哀求百出,倾囊与之,止留琴剑而已,馀皆一股收去,得免残喘。盘资已尽,奈何程迢?逸童乞食,予佩琴书,途遇向来予家乞者虬髯大汉,笑曰:“书生,书生,昔日吾乞于汝,汝逐吾,父母又逐吾,今汝亦为人逐矣。当时吾三人欲同汝乞,汝以富家郎,焉有乞人的道理,今日何不在家享福,亦同吾乞也?呵呵!”予默然自觉惭惶,盖忘于向之所作也。其汉于筐中取出杯饭,臭不可言,飘羹蛆出,语予曰:“食饮此,今我与汝一伙人矣。”予颦眉蹙额不视,汉收而去。肚饥馁特甚,得逸童觅一盂糗,食之以充,不更思食。询其来,乃得之大汉也。
兼程而进,苦不胜说。至蒲阴村,三途,人迹杳然,兽蹄鸟迹交错,奠知所向。憩于古槐下,喜清风之徐来,正精神之少爽,遥闻牧唱。曲曰:
山花开了,掣嘤啼鸟。吹短笛步过重岗,跨小犊行游峦隩,见四野人烟悄悄。人烟悄悄,无烦无恼,无白无皂。性逍遥,唱一个莲花落,自忘却乾坤小。
松阴密密,火云息息。敲残了石上棋儿,弄一管无腔竹笛,那管世途恶逆,凉风习习,竹声沥沥。看鸢鱼满目,天机露,玄关在在奇。
金飚满岭,枫颜红衬。看飞桐一叶轻飘,听寒蛩数声孤零,堪叹人生浮梗。人生浮梗,何时梦醒?还须自省。漫劳神,一日精枯竭,如同败叶根。
彤云满目,梅英破玉。有几个暖阁红炉?有几个妻号子哭?笑枉自人间奔碌。人间奔碌,何时自足?无常来促。渐消磨,两鬓堪堪白,金银买得么?但聆其声,不见其形。使逸童跟寻,半晌不至。
忽一全真身披百衲,头挽双叉,胡髯满颊,目如老龙,双耳下肩,足穿多耳麻鞋,腰缠黄绦,挂葫芦蓝袋,手持无心棕拂,嘻嘻而来至予前,睁目作怒,喝曰:“书生何不进程?天色将暮,吾久知此地日多劫徒,夜多虎狼,非安息所也。”予起而长揖,其人即坐下,与予对膝,默然若禅定。久之,予恭加,而先生定目视予曰:“子将何之?”予以应试答。先生曰:“青年学富,正宜上佐天子,下匡元元,俾吾侪得荫受其赐,是幸遇矣。然吾有一言,生当记取。”予颔首受教。先生曰:
风波恶,风波恶,利名场,须坚脚,前途休用错,一朝失却这根苗,万转千目摹不着。
归兮归兮要认真,来兮来兮如蜕壳。打开迷阵跳出去,金重山边见下落。
予又扣前程:“先生知否?”但摇头云:
前程路,前程路,万里飞腾不耽误。一身委质于王家,生生死死不自顾,古来忠尽鼎镬中。
英雄却是罝中兔。碑铭传世亦何补?富贵诚如蒿上露。东郊丘垅嵯峨高,其间多少垂珠儒?
予厌闻其说,先生云:“子何不随吾云游?多少快活!”予笑曰:“先生差矣。子饭的是粗粝之物,茹的是野山蒿,饮的是石涧泉水,穿的是粗布破衣,又没有父母妻子,又没有高堂大厦,又没有交游朋友,又没有亲戚往来,又没有跟随使唤,有何快活?”先生掩口而笑:“我说个快活你听。”须臾,袋中取出渔鼓,口唱道情。曲曰:
咱吃的是粗粝粮,煞胜似羔与羊。茹的是蕨与蒿,煞强似百味香。饮的是石涧泉,自不爱葡萄酿。穿的是百衲衣,自不要绮罗纹幛。居一间石壁茅檐,也赛过那充栋楼阁百丈长。
咱不读书几行,咱不识帝与王。那知他秦强楚弱争雄长,那知他汉国兴衰振亡。咱自与鹿鹤同嘻也,时布青云作百关。有时间驾轻舟游海洋,有时间乘小鹤闲来往,有时间化做一个凡人样,有时间化做一个物行藏,乾坤历遍无拘也,浪荡逍遥孰主张?
也没个阴与阳,也没个短与长。也没个乾旋坤倒分消长,也没个古往今来柔与刚。炼就咱一粒金丹也,石烂江枯性自长。
予以为迂谈,笑而欲别。适逸童至,促行。先生云:“子涉途何囊橐空虚?吾有一枕,收之不过盈寸,放之可几三尺,甚便旅次之用。欲乎?”予辞以乍逢,何敢虚受?先生云:“一会倾盖,古有之也。何妨?”遂探袋取出,形如折竹,止寸许,付予。予收而谢之。先生曰:“三岐之羊,墨子悲焉。今子几亡羊矣。吾引诸?”导之车行。将里馀,先生遽不见,仓皇失措,强行又里余,饥渴交作。逸童龙钟勿进。
遥见青旗插于茅檐,黄鸟啼于杏肆,盖吴姬馆也。欲就食,奈杖头青蚨何?谋于童,童以途间遗得之以应。予以“道不拾遗,贪泉廉士不饮,胜母孝子不过,予何忍一腹而蹈此不义耶。”童笑以为:“却衣细事,不疑非长者。且存亡危急,为此损生,失父母不孝,去君上不忠,孝忠廉节,一二、二一也。”予采言,勉强就肆。命设饭,饭无矣,命炊,肆主渍黄米将炊。予觉神思困倦,觅枕。主人辞以不备。予寝而起,起而寝,觳觫不宁。思全真所与枕可用。出而开之,三尺馀长,且软馥妥神,一枕而安。
径至都下,投名于平章门。翌日进试,初场题《鹦鹉词》。文曰:
仲二五,秉阳精,车夷现瑞,山川毓神。翠衣飘碧汉,朱鬣动祥云。来自殊域,达彼枫宸。能言觉慧,卓越羽禽。不羡岐周之凤,超然乔木迁莺。食天厨之美味,饱帝席之佳珍。出樊笼,遨游四海,恁去飞骄。
二试题《牡丹》律诗。文曰:
淑气初催黄鸟歌,锦丝帏下色偏多。
扬风舞态依金谷,浥露娇姿清翠柯。
白凝晓月舍轻粉,红点春霞罩浅罗。
富贵豪华皆占断,莫辞相对醉颜酡。
三试题《秋蟾影桂赋》。文曰:
时维八月,序属金柔。祝融税驾,鹑火斯流。商气薄于於渚,白帝驾乎西州;水王应乎潮汐,金声动于墟丘。银潢高泻,玉杵音悠。清光兮九野,晴色满宸楼。映澄江之贝阙,透珠箔之虾钩;生长夜之明洁,破万古之昏眸。瞻彼浩魄,顾此千秋。影婆娑以参差,或浩荡以沉浮,有蜍泥而培植,共素娥以行休。时丁丁以伐干,忽音响之下流。满阶浮动,玉宇如虬。因皎然而见,又谙然而收。香飞花吐,拟折云头。一枝高攀,鹏途恁游。入广寒之清虚,为姮娥以淹留。佩鸣珂以相逐,挹天风于九州。对本公而酬酢,衣冠冕而貂裘。
试终,平章录予居首,引予面君。赐以宫花绯袍,宴之杏林。及第游康衢,遇文相之女,赘予门下。予辞之再三,君传命,不敢。方乃曲从焉。
甫婚,铨予为豫州刺史。同文氏之任,单车而往,属迎者填道。予持刚秉正,不徇以私,锄强豪不避权倖,贵戚敛手,有一奸枭素行占夺,乃侠流也。其党十辈,横行郡中,予下车,即赉万金以馈。予叱之,毫不染。因知其为侠党,乃招告诰。
不日间而告连者百计。予命捕,捕勿敢。予阴寝其事。而侠时窥予隙,以物诱。予佯交焉。一日设宴宴侠,侠欣然赴,十辈皆至。酒未巡,予喝,从者起百人,擒下,皆默死。于是一郡凛凛。
居任五载,生二男,人都考绩称最,擢为观察使,持斧钺,有杀不请。于是专生长,美衣服,冠豸冠,丰度超出朝表,视者不敢仰,人称为铁面李公。行部至徐扬,剿擒劫盗凡万三千人,去豪吏百三十人,毁淫祠六千馀所,过处无不战股寒慄。巡察又五载,长子胤郎已九岁,次子彻郎已七岁。复命,龙颜甚悦,慰以美词,赐以金帛,不可胜数,赐宴文渊阁,随擢河内道节度使,封为荆国公,文氏荆国夫人,子封豫州刺史,有衔无职。
予受封及第,与文氏家宴。酒三进,不觉念及父母并刘氏,涕泗交颐,食不下咽。文氏询其由,予以实对。氏曰:“是何难也?明日谒君,当以情奏,暂请还乡省亲,即取带来都,共享荣华。吾当让刘为正。”予从其言。君上亦从予言,赐予驰驿。
予归故土,升堂参拜父母,视见刘氏。未及叙意,而郡邑之长与凡亲故宦识,探者冠盖相望,月馀无宁。既而祭奠茔坟,宴集诸戚,又月馀,禀请父母进都。
于是概家爰行,路居半月有奇,抵京至第。文氏挈二子欢迎,到中堂,亲上坐,先礼。次刘氏居上,尽侧室礼。次命二子礼祖及嫡。设宴,鼓吹盈堂,贺宾迭至。予与刘氏为亲洗尘,交欢于一堂。金章紫绶,尽人间之富贵矣。君上特召加父母为荆国公,荆国夫人,促予赴镇。予即日起马。至镇百里之外,迎者剑戟如林,旌旗如云,甲胄如电,士马如鳞。
居镇月许,正喜宁妥,忽边信飞至,突厥入寇。予忙整兵三万,作二队,出榆关,列为九宫玄女阵。左先锋李明,右先锋史思,哨将贾充,后阵左袁洪达,右赵壁,中军祖嗣曾,皆枭将也。奈何突厥之势,猖獗太甚。
李明进曰:“主帅不可轻敌。胡骑所长者三,中国所长者五。然中国之五,不足以当胡骑之三。昔太宗淤泥之厄,非三箭之勇不能雪其耻。今将军宜以计破,如介子之擒楼兰,班超之破西域,功可成也。若图侥倖拚勇力,吾恐置千钧于鸟卵,驱群羊以逐猛虎,不格明矣!将军幸思之。”予曰:“子不闻乎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百战百败。奇者正之,正者奇之。先为不胜,以待敌之可胜。先声夺人,乃上将也。予岂必子言?”于是分左翼伏于东南一隅,士衔枚,马衔辔,令曰:“金声而隐,火声而发。李明主之。”
“一翼为阵,作乌龙摆尾形,首史思,尾袁洪达。击首则尾顾,击尾则则首顾,止许首尾相顾,不许胜。待胡骑拔寨,听角声一鸣退百步,二鸣再退百步,三鸣即大遇,向东南疾奔。”
“中军火炮三发,伏兵齐起,其退者复回,合围击之,有不如令者,斩。令下。”
先以疲卒一人,持书往突厥下,期丁巳日巳时交锋,乃安营之第三日也。其二日,忽后寨旗脚飘北,占应奸细探营。予私出巡之,果得于草莽间--贼人取马料,立斩,悬首于竿。
三日丁巳,战几一时,予如前令。胡骑果拨寨追北,入予彀中。擒其巨魁五人,斩甲一万,掳其辎重丘积,奏凯歌旋。
计其时日,止旬馀。申达君上,赐以千里驹、玉束衮袍、金珠一车、白金万觔、锦千匹,特进王爵,食采一方。居任五载,胤于已实任,予将辞爵归闲,使胤予赍表觐君。表曰:
叨恩待罪河内道节度使臣吕岩,谨以下情乞恩归养者:
伏以天恩广被,庶物咸熙,圣德均占,群生甄育。臣岩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景运初开,帝王应昌期而抚世,明良协赞,德以相成。然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故事君者当尽事亲之职。魏祖不道,徐抱空贤;汉帝虽仁,王怀遗恨。下无补于臣心,上有损于君德,往者如斯,来者宜鉴。
兹盖伏遇皇帝陛下统天启运,翼世兴慈,教以孝,教以忠,人伦攸叙;全人亲,全人子,百行克敦。事庙极永言之诚,追王竭终身之慕,八方庆戴,九有欢腾。念臣草野微羔,蓬门介子,幼叨过庭之训,窃效孔规;壮辱阃钺之专,幸瞻舜德。汗马之劳已尽,清温之礼未行。职在委身,敢曰忠尽;恩同罔极,欲尽孝思。恳乞扩老老幼幼之弘仁,赐羔羊鸟鸟之终养。则君上之报效不蔽愚衷,而慈帏之衰景依归有自。臣无任感激之至。谨令子胤赍表以闻。
表上。君勿许。又任五载,改擢河阳节度使,屡有战功。擢胤代居河内道,彻为豫州刺史。予居河阳八载,父母皆亡。君上以镇边要害之所,不许居忧。
忽一日,边报西羌入寇,结构女真,党共八十万。予日正举父母殡,迟延一刻,兵已抵关,急命贺言应,被敌擒斩,去卒二十万。予急去时,虏已遁。朝廷差执金吾五人,扭囚予赴京,妻子勿知也。面君备陈其情。君因予功大,少有贷意。因谗臣进言,将予斩首。一刃之下,魂飞万里,举家抄戮殆尽。
予闻家人呼叫之声,遂觉,乃一梦也。其炊方熟。逸童呼予饭,故觉。噫吁!一炊黄粱,世事三十载,其间富贵荣华,生死哀乐,如斯而已。
饭毕,逸童催行。予心犹豫,思全真之言,欲一再会,又莫知居址。问店主:“汝处曾有一胡髯全真么?”店主云:“相去不远。过三叉路,槐荫转角,北上半里之地,一小庵就是。他不离左右。”予将回旧途,童不欲,予以还枕绐,遂共童复原所。
刚到槐荫,其全真已先坐槐下,时申刻矣。先生笑曰:“书生何去而复来?”予以还枕对。先生云:“尚欲眠,何即见还?”予方探枕还先生,先生以枕转开,目予:“子欲此槐下一眠乎?”童在侧,不欲予眠。先生用手一指:“仆者何不少睡,以待主人?”逸童先睡。予觉神困,困就枕而睡。
有青衣二童呼予名曰:“来来来,吾与你一游!”予不知为何许人,细视之,如金友幼年之状,一如同席朱家郎,皆髫年之交也。予随焉,步入松林,再过柏坞,潇潇然如秋声之入落木,悄悄然如午夜之绝行人。森森竹筠,琅琅泉水,不识径道,引入重关,登上层岩,又下平途,近一司府。上坐乌纱皂服之官,两庑吏卒唤予入。其官下阶而迎,问童子曰:“何来也?”童子附耳密言,其官曰:“诺,诺。”忽令一卒,身如金刚,目如虎豹,声如豹狼,身挂青直掇,腰束红绦,头带三山帽,引予而行。
至一所,遇一老妪,白发娑娑,手执磁瓯,唤人饮茶。予渴欲饮,青年者止之。
又行,遍游爱河,桥广盈尺,高及千丈,波涛汹涌,鱼龙开吻若吞。或过者化为梁栏稳步,或过者推挤倒溺,鱼龙竟吞食之。予怆然不忍视;血湖相近爱河,腥秽之气不可著鼻。溺河者无男,或止露面,或露乳,或露腹,千百万状。或提携少儿,或搂抱赤子,红光遍体,人不可近;刀砧近于血湖,割脐剖腹,开肠剜肚,又加上槌捣砧杵之。予悲而莫视,青衣嘻嘻笑,强予视焉;吊竿近于刀砧,较之刀砧少轻,或悬手,或悬足,或手足皆悬。中以石坠舌出,目眦皆裂。又加以荆杖加鞭,号楚之声动也。其卒如戏傀儡为乐;刀山近于吊竿,尖峰峻岭,皆刀戟布列,如三春新笋密透,银光闪闪。卒人驱众犯裸身上山,犯不肯从,以黄藤大棍后打,勉强匍匐而上,肢体皆裂,血同涌泉。予哀焉,为求解,卒不为意;碪磨近于刀山,尤惨。先以罪者缚,启上盖,以罪置中,盖加,上压以巨石,罪人叫声如雷。二使牵动,一使以叉拨骨肉,如粉。带血同脓,浆漾磨下;牛犁近于碪磨,先以罪人反缚双手,一鬼拿定双足,二鬼用一大木杠于背,扛出舌,一鬼用钩帘搭定,扯出丈馀,驱一犊往来舌上数遍。其舌长二丈,广三尺,犁一时其舌如泥。未犁者置于傍,与之观看,魂服早碎矣;油镬近于牛犁,铁镬如缸。中盛油,下架柴。烧油沸,以罪者止缚双足,先以为下镬中,二手挣挫,一鬼使铁叉叉下,须臾骨肉皆消;饿鬼近于油镬,作一阱,中置罪人千计,体瘦不及一拱,喉细不过一针,头大如斗,口出烟雾,声如蚊蝇,如水中鼋鼉样,盖不知其为何孽。青衣云:“此辈好食五荤三厌,日无足意,故当此报。脱胎将为便蛆。”火焰近于饿鬼,作一坑,烈炭闪闪,剥去罪人衣服,推于炭上。罪者挣起,用铁笊笊定,烧烂肌肤,臭不可闻,百里之外不灭;黑暗近于火焰,虽日必秉火,方见你我。但闻哭泣之声,不可见也;枉死近于黑暗,其墙四堵中,皆绳缚,少手少足,没头没面,千奇百怪之形,此皆枉死者也;阿鼻近于枉死,此处最恶,虎门深锁,牛头马面百辈把守不容视。青衣言曰:“吾奉正阳帝君之命,可开一视。”牛头略开门一角少许,中间罪人奔涌跑号,哀啼叫救。予心寒即回。引至一殿,乃初见之官也。拟留予,予不留。其青衣将予一推而觉。先生与逸童辈不见。
日已暮,投宿无处,寻原店,亦杳然灭迹。时西峪下金轮之辙,东皋悬玉镜之台,前无孟尝之馆,后无平原之地。进退两艰,徘徊瞻顾。道傍一乔松,盘根错节,枝叶偃盖,抚而就焉。
但见疏星张残局之棋,明河挹川浣之练,近林绕一声之惊鹊,高岗度数点之归鸦。咿咿哑哑,渔艇归乎别浦;呜呜咽咽,牧笛返于故村。举目潇然,形影相吊。顿思父母抚吾,朝夕在侧,今流遗此地,彼此不知,泣然泪下,乃作歌曰:
瞻彼远山兮凝白云,悠悠乡水兮切我心。高堂白发兮倩谁人?
疏我定省兮飞我魂,云兮云兮,千里量我忱。
又念刘氏自适予,尚同处子,上事舅姑,下乏芝兰,孤帏岑寂,是予误也,亦作歌。歌曰:
瞻彼空谷兮有佳人,春光正媚兮绾同心。分开比翼兮,欲奋翮于青云。
耽彼芳年兮,镜蒙尘。悠悠远人兮,碎我神。歌兮歌兮,哀哀恐猿闻。
歌竟,悲伤倍加,阴云生惨,明月无色。久之,雾卷天空,朗然若昼,白鹤从南峰之巅横飞而来,形如轮,渐而其鸣如人,停于松上。俯颈窥予,如哀予,如哂予。双羽翔而集者数,下予前舞,足转翎,划然大啸,和予歌。歌曰:
南山兮有白云,北山兮有白云,山中悬望兮空劳神。白云聚兮天合成,白云散兮天折分。聚散分合兮由天心,凝固涣耗兮何由人?伫目兮见此云,瞑目兮即无形。人生父母兮如此云,子纵欲顾兮留之不能。
向予点首:“书生,书生,父母孰不愿?无常到来,他也顾不得你,你也顾不得他。”把首一摇,又和一歌。歌曰:
取彼焦桐兮为我琴,抚膝一调兮乐我心。朝夕好合兮,操一曲凤凰鸣。灯前月下兮,并止同行。期与偕老兮,百年长存。忽然弦断兮,寂尔无声。期欲再鼓兮,非昔之音。凤来高岗兮,鸾镜破菱。人间夫妻兮如此琴,天将夺去兮难赎以千金。
又向予点首:“书生,书生,人间夫妻孰不愿?一日命终,各自投奔,你不见他,他不见你,又那里寻个夫妻?快把这条绳儿割断,自寻一个长生的路去。到得那个处在,自然父母妻子不分别了。”予方欲扣其说,把翼一挺,腾空仍往南峰去了。星移月下,鸡唱扶桑,曙光已动,予心顿悟,不欲前进,功名之念成灰,家乡之思即断,飘然有物外之想,欲求全真为师。复循故道,至于槐荫少坐。
遇一云游道者,年几百岁,皓首庞眉,身著破袍,脚踏芒履,手执拄杖。近前为礼,与之共坐。问予:“何境而来?前面绿杨林中有一小仆,悬命高枝。”予闻,愕然失色,知为逸童也,即欲往观。道者止步云:“先生住。吾视汝骨如孤鹤,面若春花,须如新柳,眉侧黑子,山骨耸起,两珠朝海,五岳丰隆,神清气爽,必为神仙。何不从师受诀以求超脱乎?”予稽首受教。云游者笑曰:“吾行游三十馀年,不遇一真窍。汝当别求,莫误汝事。”弃之往西去,招之不来。
予访于绿杨林,果一童缢死柳下。盖因予眠槐下,先生既去,童呼予不醒,守予一宿,知予不活,事出无奈,哭予一场,遂将琴剑挂于林间,自随以尽。呜呼!吾未成道而先殒一童之命,予何忍。乃取土为香,望空拜,誓曰:“岩果得遇明师指出迷途,以证玄道,当先度此童。天地神祗,鉴表下衷,莫使孤魂远去,离其根本。岩若爽言,天地夺纪。”誓终,将童放下,于杨柳根边取草蒿以覆,将琴剑置童侧,取土书于琴上:“往来及住人如能埋此童者,即以琴剑酬。”号恸一场而别。
复至槐候全真来,二日绝音耗。日取树果充饥,饮石泉解渴,体渐狼狈,形同槁木,足不能举,目不能见,横卧槐根。蓦听樵歌隐隐。侧耳听焉若曲,击斧柯回以节韵。歌曰:
家住在深山野坞中,手持斤斧入林丛。要斫个千年柏,要砍个万年松。也不管他英雄好汉,也不管他食禄鼎钟。有时节看个中天明月,有时节看著半岭清风,有时节采取茯苓根白,有时节带插文吉花红。到晚来向山腰里一睡。只落得清闲自在性从从。
歌声渐退。予勉强追之为礼。樵夫云:“先生有何说?”予询问全真居处。樵夫云:“没有没有。此山过顶翻下,一竹林茂盛,中有个小小茅庵,一道人大腮胡髯,大眼蓬头,大肚赤着脚,我这里叫他金师傅,这个人是出家的全真。”予默思:“在家时那乞人说‘金重山中相舍’,今莫非是他?”即求樵夫引带。
樵夫云:“先生,你活该死!要见那个贼道?他虽出家,比在家人最凶。逢著过往经商见他财帛,也不用甚么,见一喝,那人已自惊得小鬼模样。我这山村人家,四时八节俱要请他吃酒吃食。若一次少了,便来杀人放火。见他形影儿都躲,你到要去寻他,快回去了罢休!”予一意要见,不信,只求他引。他把手一抛,担了柴儿,口唱山歌。如飞过山峦而去。歌曰:
我终日樵柴山陇间,懒来自共那白云眠。不管你是非颠倒,不管你机巧多般,不管你风波险恶,不管你世路多艰。我自乘个兴儿归去好,恁你侬去劳扰扰不安闲。
樵夫已去,吾力甚疲,坐于石上。远远望见那全真到来,近而目焉,却又不是,乃是家中来的大胡虬髯乞人,变服作全真仪容。予知为非凡,纳头便拜。真曰:“嘻嘻,书生到此良苦,何不在家?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奴仆,昼食膏粱,夜眠纹锦,何不快活?着何来由受这等的苦楚,举目无亲,日无饮食,夜无床帐,将为虎狼口中物矣。我引汝原路回去,如何?”予再拜,誓不回归。真曰:“不归而寻那个?”“予要见金重山中师傅。”真用手一指:“来了,来了。”只见曾来家的大肚胡的乞人,亦为全真样,飘飘而来。予拜伏于地,其真用手扶起。
二真自相云云。其后来者大笑视予云:“你今如此后来,悔之晚矣。”予再誓如初。二人云:“既然如此,只在此候我二人。我们欲往里许之外寻一个道友,即来同你到庵。你若等不来,可过此山,望见小岗嘴上一个茅庐,问金重师傅。只在庐中坐下,我就回。”把袖一拂,弃予前往。
候将暮暗,不能行,栖止道左。须臾间,猛兽咆哮,绕于左右,若欲攫食。予存神默祷:“今为生死求师,身命不顾。倘兽饥馋,愿以身充兽腹。”兽踞蹲予前,目如电光,声如雷吼,久之遁矣。方瞑目,遇一熊嗅予,毛刺面额,用掌擒予臂,一掌探予胸,欲刳心状。予祷如前,熊释而遁。一夜无宁息。
至晓,腹中空虚,举足不动,取蕨根食而略能行。至午,见一牧童牧羊。问其山庵所去几何,云:“非十日不到——五日至顶,又五日至庵。”予不惜途遥,又行。渴极,捧泉饮,误下水蛇一小条。觉腹中绞痛。仰卧涧边,乌鸦啄目,苍鹰搏胸,蝼蚁嘬足,只一心不动,苦真难忍。开目而视牧羊者,牧羊者嘻笑于傍:“阿呆,阿呆,那里去寻金师傅?我引你下去,家中望你回来。受这等苦,明日必没性命。怎么到得那里?”
予不应。童子怀中取出麦饼一个与予食,予不受。童子道:“先生,你还要走十日。若不接力,性命难活,还见得师傅么?”予以言是,接而食焉,谢童子。下咽,觉神清气快,腹不痛。吐出小蛇,乃一草根也。拜童子,别而上行。
不及山半,日又黄昏,更无居民。遥见黑松坞中,青烟缥缈,黄犬嘹嘹,茅檐高出千层岗,柴户斜扁平深壑。予喜得宿处,往扣其扉。半饷,只见一丫环执烛而出,叱予:“我村庄中人家。主人不在,何敢无礼。径扣我扉?”予哀告求悯。环怒少息,命待。进片时,引予入。
朱门中启。广厦深堂,虾钩高挂,珠帘雀屏。列开锦褥,沉檀燕于宝鼎,银烛炎于金台。绣幔轻开,香风先度,青衣数辈导出一年少美人,方笄近二旬。柳眉拖绿,波眼溜青,乌云挽朝阳之髻,粉容过洛浦之娇,楚宫服态,吴国丰姿。迎予上堂。予以贵宅内室,谦让不敢近。女曰:“既来此,三生之缘,非今生定也。郎君青年,妾当妙岁,天赐其合。不然,妾居穷谷之间,与术石为邻,与鹿豕为伴,樵夫、牧子亦不多至,况郎君乎?其天赐,非人力也。”呼婢设席。予伏地辞谢,再四推阻,女瞋星目,竖柳眉,咬榴齿,呼环驱出于外,“恁此穷酸为豺狼作食!”予欣然出,女回怒,留命锁门户——盖虽欲出而不能也。
顷之,席备。命予礼。予居庑外不入。数辈扶进,纳予坐左,女右。前列歌童舞女百人。酒一巡,舞唱一回,笙簧鼓吹聒耳,响振陵谷。初舞《惜时光》,唱律歌。曲曰:
锦阁柔风,海棠弄香,彩衣舞袖偏长。一声啼鸟似笙簧,巧掷金梭在绿杨。
王孙辈,士女行,同游挈伴往寻芳。逢乐处,即戏场,何须身外觅仙方?
予隐几勿睹,但密识其音。强起,又作《八风舞》。腔如前。歌曰:
小沼新荷,重重似钱。薰风初入虞弦,流萤飞入画堂前。
一雨凉生竹簟眠,呼小婢整杯盘,漫把香醑细细添。同观赏,人月圆,那知人世有神仙?
三巡舞《霓裳》,腔如前。曲曰:
飒飒凉飚轻飞,井轴阶前,啼扰寒蛩。岩头枫叶胜花红。塞上斜征一字鸿,清思好酒满钟。
赤壁邀游兴更雄,行乐地,能几逢?休言彭祖状龙钟。
四巡舞《飞燕》,腔如前。曲曰:
六出琼花,长空乱飘,暖围兽炭频烧。浅斟低唱烹羊羔,笑见梅开月挂梢。
敲檀板,舞细腰,人间安乐是雄豪。貂裘美金束高,笑他方外伴蓬蒿。
女人起,举卮酒以寿。予不应而卧。强婚,予发怒佯狂。女曰:“若不从命,寸步之间可以溅血。”予笑而答云:“可以生,可以死,志不可夺。宁忍一乐而败大节?甘受白刃无辞!”遂伸颈待命。女曰:“狂生也。”知志不能屈,彼自入兰闺,置予中庭。予犹不放意,恐酣眠有污,假目而寐,终不予犯一宿。犬吠惊起,乃一草堆间耳。畴夜之景为魅哉。
披荆扪棘,出山溪而上。里许,见一黄犊背童子,自层峦而下。予问焉。童子告以:“金师旬日间颠风落岩而死,乌啄雀残,皮骨几尽,那里再有?”予闻言欷歔悲怆,将以自尽。犹豫间,忽思:“人有同姓,未可即以为真。必吾亲至庵所,果无其人,然后再作区处。”
只见童子方转过坞,又转出二三小童,亦跨黄犊,成群逐队,戏游于陇之中,吹笙笛唱歌。曲曰:
向山坡,跨犊游,披青蓑,箸裹头。野花笑折云峦口,见一个水鸥,听一个雨鸠,那知他人世生惨愁。思悠悠,朝朝暮暮,其图个乐忘忧。
唱毕,拍手相向大笑。又一个唱如腔。曲曰:
过层峦,步小岗,脱麻鞋,挂破裳。松阴驱犊闲来往。饮的是石浆,吹的是信腔,眠的是竿竿嫩草为床幛。细思量,无拘无束,一恁他天地自弛张。
唱毕,又笑。又一童唱如腔。曲曰:
岩前桂色巳黄,峰头菊昧已香。凉飚吹动云飞飏。雕翎喜健杨,鸢班有几行,月明似水消尘想。见潇湘一帆轻叶,风浪有几翻?
唱毕,四童合围,共吹竹笛,指予嘻嘻而笑,视予云:“是何痴子?家乡不顾,荒山草野茫茫乱走。是失心的癫子。”说一番,又笑一番。一童又唱。曲曰:
看我们在山中乐,笑他们多颠倒,把一个富贵功名闲担着,空惹得烦和恼,空惹得愁和扰。劝你好丢抛。劈破牢笼计,那时节能将生死逃。
四童且唱且笑且行,倏然无踪。予探望不见。挈衣往上,日已晡矣。几颠,终不可及。
徘徊四顾。一突岗,平石上有二村童,黄发披肩,破衣被体,一捧石子二篮,一捧石局,转于石盘之上,惶惶惊怖拱立。时月挂松头,明同白日,予盘足坐于偃柏下。
须臾,二叟咳叹而至,对坐石侧,举石子围棋。一叟呼黄发童子云:“童知棋乎?吾语子棋。夫棋也,乾坤肖像,阴阳克牟,旋转变化,躔度已周。运神机于渊默,生智巧于朋俦,夺盘角于四五,占边疆于斜丢;抛鹭鸶之长脚,拘龟鳖之缩头。孤军深入,防腰肋之撞卒,众兵列伍,须高垒与深沟。幻眼莫为生地,断形竟作废休。莫前行而失后,莫右倾而左流;莫贪饵以失鱼,莫因乐而忘愁。欲破劲敌,先定已谋,开关突阵,伺隙窃投。神谋使其莫测,阴智使其难搜。当为万全之筹算,戒乎小利之贪求。一着不到,满局皆休。譬人生之在世,如棋局之嬉游。张之则黑白纵横,敛之则英武藏收。百年无过一局,万事归于一谋。睹棋局而还省,劝君家早早回头。”语终,予将就而问焉。二叟拂衣长往,童亦收局随逝。
予方彷徨,只听得北坞出一声大哨,如风吼木,似涧滚泉,奔飞而来二大黑汉,叱咤烈于项羽,威风过于蚩尤。一擒予发,一擒予身。奈何无囊。劫者笑曰:“俺等居此剪径数年,未曾撞见此穷鬼。既无囊橐,又无衣服,空教俺走这一遭。”那略矮些的汉子道:“气他不过!”腰间取出麻绳,把予不由分说捆做肉馄饨,高吊古桧,拍手大哨,望茂林去了。予此时上天无云,下地无路,又不能遇人解救,手足疼痛,晕绝者再,乃号泣于人,口占一律。诗云:
只为无常觅赤松,披荆扪棘入山中。
几回喉渴涧泉润,镇日肠虚乏谷充。
鞋敝偏经尖顶石,衣破难忍扑怀风。
那知蹇险重重过,古桧高悬命欲终。
吟毕,放声大哭,哭毕又吟久焉。蓦地咳嗽之声动于盘石上,俯窥,乃棋翁也,视予笑且吟。诗曰:
形立枯枝体瘦尪,那堪复遇此强粱。
绳缠恰似蛛经网,影动浑如蝶采香。
要使屈身同蝟蠖,故将恶胆逞豺狼。
飞凫未得长生术,预教先生缩地方。
予哀告求救,翁曰:“盗性凶恶,势不可犯,若知老子救,连老子休矣。”予再哀恳。翁乃得下予,解其缚,其股肱已深绳迹,半晌方苏。翁曰:“书生此行为何?”予述其意。翁曰:“阿呀,阿呀,差了!那个金师傅有出家之名,无出家之实,夜间淫乱妇女,日间劫掠客商。适才这二个强盗,就是他伙伴,我见他飞也这般赶来,知他念头发作,故此尾行到此。果然弄这把戏,若不是我救,你不吊死了罢休。你如今趁黑寻路回去,全了性命,却不是好?”予曰:“学生一念已坚,除非东山石烂,南海水枯,方不去寻师傅。人生少不得个死,所以到此,若是二心,天地必责。予宁死不回。”翁呵呵大笑,舍予而返。
予坐以待旦,复向山巅而上。日几午,见林梢烟生,鸡声喔喔。遥望白粉低墙一带,小户半间,三童汲水。予将乞食其户。只见平阶一带,中列几案数座,皆书生也。问曰:“何方朋友到此?尊兄何冠服不整,莫非遭在陈之厄,其亦遇匡人之锋乎?请少憩以茶。”乃迎予上座。予逊之。坐定。茶至,清冽香美,此味月余不入唇矣。
茶毕,一年少者启口向予询其故。予以故答。诸生掩口而哂,谓予曰:“兄长既曾读书,盖未知大义。孔子云:‘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从孔而异,是害己也。’传异于人,是害天下也。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兄长舍所学,从异端,背亲则不孝,忘君则不忠,绝夫妇则无行,弃朋友则无信,灭少长则无序。五伦斁也,何以立天地为人类也?况自盘古至今,几人不死,几人长生?譬之花焉,有荣则有悴,譬之肘焉,有伸则有屈。乾坤且有消长,山川且有变迁,吾人特一物耳,何可超天地而独存乎?”于是诸子齐相和,劝予以留同业云:“此抵都下,不过百里,旬日将大试,指往以取青紫,顾不乐于方外哉?”予无答,即辞退。诸生苦留,知不可夺,或以巾赠,或以履赠,一无受焉。飘飘遂别,半里间回视其处,无复在矣。
是日陟巅尽,举目一观,见对峰腰间,果一小庵,喜动颜色。望山背下行,力倦憩竹岗之侧。有溪一条,碧流泛昆仑之源,银泉出天潢之派。菊香扑鼻,不羡南阳之美,桃花遂浪,宛同武夷之宾。清兮可以濯缨,渊兮可以纵目。予就而掬饮。
有渔人摇兰浆,远远而来,口唱《下山坡》,曲曰:
驾一叶轻轻小艇,鼓一楫飘飘浮梗,披一领小小蓑衣,向一个湾湾溪径。恁游行不定,游行不定。见沙上鸳鸯交颈。清清双双浴羽翎,嘤嘤飞鸣过柳汀。
唱一套,击楫数声,摇过西湾。又曲曰:
几两岸荷钱细叠,见数阵浪花飞雪,见几个戏水鱼儿,见几个绕塘蛱蝶。那管中天日烈。波上有清风解热,欢悦;漫摇兰棹楫,奇绝。邀游不忍歇。
又摇向东湾。又唱曲曰:
布密密芙蓉夹岸,更灼灼蓼花争放。听湘江孤雁征鸣,听村落寒砧击响。最喜的月明星朗,月明星朗。洞箫吹逐清溪浪,天香飘来时桂香。黄霞觞,醉眼在云水乡。
将艇摇过予所。又唱曲曰:
起凛凛朔风,柳絮轻,纷纷琼英铺砌。白茫茫江汉云深,冷飕飕钓竿滋味。堪叹羔羊豪气。羔羊豪气。暖阔里娇娃欢聚,思维。何如我这破衣,煞强是他那锦衣。
予揖而求引过溪。舟师云:“你到那边去?”予以金师傅庵回答。舟师用手一指:“循此溪塘过湾,又转上山坡,大路上去就是了。”言毕,舟师进往下流。
予依其指,果上大路。沿坡行里许,见一蓬头童子,身披皂裰,手执钵盂,口念弥陀下坡来。予知是庵中人,即叩首访师行止。童子云:“师傅因采药被蛇伤足。卧在庵中,命危旦夕。”予闻之,且喜且忧。分别童子,而径往庵所。倏尔无人,木叶堆于檐下,枯枝亘于行途。予皆用手扒开,十指尽裂。血污满手。
抵庵,柴门紧闭。扣许久不开,停片刻又扣,内方咳一声:“咄!是何山野强徒?来我草居作甚的勾当?俺乃贫穷道人,衣不遮身,食不足味,有何物来此相犯?快快别寻生意去罢!”
予叫:“师傅,师傅,是我弟子吕岩。”“俺独自在此出家数十年,那里有个徒弟,俺不曾认得。”再叫:“师傅,师傅,邯郸道中蒙与竹枕。松间曾约,特来求见。”那师傅一喝:“这个书生痴子,俺约你就来,何迟到如今?俺为寻你,被蛇伤足趾。今烂几及股,痛不可忍,命在旦步,只为你这小子,今却来怎么?快回去,快回去!你的父母年老,妻子又幼。朝廷正开南选,去罢,去罢!”予苦不自胜,双膝跪于门外,号淘大哭:“师傅,你若不容弟子,弟子即当撺下深崖死了罢。只可怜吃尽千辛万苦到得这里,空作一场闲戏。师傅可怜可怜!”
那师傅又寂了半响,喝道:“你不是假心么?”“弟子若有假心,青天震死。”“既然如此,你把柴扉轻轻推开。”
未曾举手,其门已开。只见泥床瓦枕,又无被席。师傅伏着,四壁潇潇,又无桌凳锅灶。呼予至前:“好个徒弟!俺正没人服侍。来得好,来得好,与俺看一看伤足!”予揭起草衣一视,其臭不可近。一足烂为肉泥,腿上皆已腐烂,蛆虫半麻。
予用袖细拂,以襟抄之,撒于庵外几百遍,略净。然足烂实痛予心。是夜,师命眠于脚后。予不忌,一步为师拂拭。师喝叫疼痛一夜,子坐为师拂痛。
次日,师道:“徒弟,俺旬日痛不思食,今日觉肚中饥饿要吃。你可觅些我吃。”予欣然领命。出庵又不识路途。初到庵时,有一条路。及寻又不见,皆是茅茨塞满的,正不知望那里去,又不敢问师傅,恐怕动他的怒。举首告天:“弟子为师求食,望山神指引一路。”忽见一小小径儿,没草可行。依这路走去,至数里,见一小庄,一老妪在门。予向求食。妪与一盂饭。
予急急回,巳及申刻,远远听得师傅在家喝骂叫饥:“哪里走来这个野酋,没处安身,假意来做徒弟,只道俺有东西,来拐骗俺的。早晨出去,直到此时不回,他到去吃得饱了,不思量俺病人要紧。待那酋来,只赶他去罢。”喃喃乱骂。予急进床前,跪下诉说所以。师傅到不做声,只是不睬。跪半时,方言:“咄!取来俺吃。”予双手捧上,又无箸,用手拿与师吃。师怒目大叫一声,惊得魂不在体。“你这野人好生无礼,俺病人吃得这等糙米的饭,你又不洗手,就拿与俺吃,看你这般胡乱的人,出甚么家?快去快去,不去俺大棒打也!”予含泪告:“师傅宽容弟子罪过,待弟子再去求来。但此处山僻,人家全少,十数里止得小小人家,都是山村贫人,更没一个大户,何处求白米?”师傅道:“俺气得不要吃。你只是去,不要在这里淘气!”予再三苦告:“容弟子服事师傅病好,那时便去甘心。予当再往前面求饭与师傅充饥,望师傅息怒。”师傅方不做声。
依前从路去求食,幸遇一大户,闭着门。用手敲开,被那管门的一顿大骂,要打。予哀求。少间,一长者出来问故。予以情告。长者微笑:“这个呆子,自家饥饿没奈何,师傅饥关你甚的事,难道天下只这个道人?他怪你,你自别处去,再寻一个师傅就是,何必苦苦。”予稽首长者:“忠臣无二君,烈妇无二夫。昔陈相背师而盂轲见责,李斯灭本而儒者争非,陈平尚念无知,曾子不甘有若。大义为重,小忿何存。况事师之礼,服劳奉养,职之常也,何敢背焉。”长者以予言是,赐予白粱香饭一盂,命予吃。另赐与师。予以师未食,不敢先。长者加与焉,予欣受。
拜谢别回,已月满蓬窗。师又在家叫骂:“晚不闭户,还不思来,终是野心。”予进见,先禀师傅:“弟子手已洁,饭已得白,请师傅餐。”师张目一看,方有喜色,道:“与俺吃。”予用手食,恐师饥甚,连连进之。师用手一掀,尽倾于地,骂:“这野酋,要害俺性命!俺久病的人,喉中干且细,怎么吃得快,故此连进。”予告曰:“恐师饥甚,非有他心,望师傅莫气。还有一半在盂,请师傅吃了。”又半晌不做声。方才说:“拿俺吃!”予缓缓进。又一喝,用手一掀,都掀在地,咬牙恨恨:“俺正要吃,你偏生慢慢的,你分明弄俺!”直骂至半夜,喝道:“你还不拾那地上饭吃干净?不拾干净,都是你的罪过!”予唯唯,跪地细细拾吃。师傅于月隙间觑之,笑道:“拾好,拾好。才是个弟子。”予自从吃那书生们的茶饭,肚中不觉饥,到庵正饥,为师未吃,又不敢先食。今拾地中饭,觉肚中大饱。师傅说:“徒弟,明日汲些水来,替俺洗足,要早些。”
至五鼓,辞师汲水,满山寻转更没有。至一谷口,见水一坑,又无物汲。用盂取一盂到庵,已是午时。师用手一拨,泼翻在地:“俺叫你早去。今却日中波水来,不能去求饭。俺不洗,去求饭罢。”
又一宿,叫汲水。予四鼓行,汲回方天明。师骂云:“没见识病蠢,俺这足须一缸方洗得,终不然把这吃食的东西来洗足不成?”又泼翻在地。
予左右寻思,计无所出,告师傅:“汲水无器,洗足无器。弟子负戴师傅,往谷中一洗何如?”师沉吟回言:“也使得,只要仔细负俺,足一些动不着。”予即扶师靠己背,用手挽师双足,负起而止者四。至谷坑边,难以下背,乃先折足蹲身横倒,放师于地。以烂股倚己股上,慢慢抄水,细细拭洗。洗去烂肉,略觉不臭。师叫爽快,予心亦乐。洗毕,仍负归。
至中途,日晡,忽见狂风大作,沙飞石走,松声恰似怒潮,谷响如同猛猂。师惊战战,予亦竞竞。蓦地,竹林间薜雳一声,跳出白虎,形如水牛,向师扑来。予急放师于地,以身伏于师上,对虎哀诉:“宁食岩,幸勿伤吾师。”号泣动天,其虎徐徐而去。风恬天朗,乃负师至庵,眠师于床。师顾予曰:“而今而后,知予心矣。”翌旦,师足已痊,可以起。
一日,挈予游松梅岗。其地半松半梅,松有四时之青,梅有千年之秀,白鹤争飞,彩鸾交舞,香风暗袭,丽景呈辉,别一界也。与师摺足盘膝,对坐于平原之上。师以予素谙文,欲予赋松一律。予应声而就。诗曰:
丈夫久秉岁寒操,历尽冰霜不一挠。
攒翠纤针缘雨润,筛金香粉为风飘。
根盘曲壤同潜蛰,声彻层云作怒涛。
嘱咐樵斤休乱伐,待看为栋柱天朝。
师曰:“子所赋者,用也,迹而未化也。迨未知夫松之所以为松,秉刚正之操,持不挠之节。可以燠,可以凉,可以雪,而本根之固,不可摇。夺得天地之精英,钟日月之灵秀。久历年时,产茯苓于丹穴,神变化于岩峦,与乾坤同悠远。恁世代之推迁,郁郁苍苍,摩霄凌汉,何止极哉。此则松之所贵于群木也。子识诸?”予领首受教。为赋梅,诗曰:
不逐趋炎一派流,陇头便性自清幽。
香韵暗从风里度,玉肌微向月中浮。
味将浓处鸟偷眠,花欲飞时笛倚楼。
回首群英皆退逊,孰争先后共为俦。
师曰:“是矣。而梅之不同凡卉,又有在焉。老于枝,交春再发,冰肌玉骨,经寒不衰,非特不可更植,而本枝终不朽腐。夺胎投舍,永不绝种。惟其不逞浓艳,不作繁华,嗜幽间而养天性,故与松竹同侣,而百花凡卉,皆不可及也。子也如松之坚刚劲直而不染尘埃,茯苓生而胎成实;如梅之清雅幽闲而不趋红紫,根荄固而子产玉炉,则不但出类拔萃,而长生永世,脱形去壳,终为天地间之完秀矣。”予闻之,瞑目默会。少焉,万虑融彻,诸念一空,洞然反观,见群神现露,茫不觉其所以。师呼云:“觉乎?”予应之云:“方入境,在想象间耳,尚不知其去所也。”师微晒曰:“去所不知,来处何觅?孔仲尼教仲由之说,记之乎?在彼处入境,还有去头。更寻来头,是你的坯子。”
谈久,日落西岩,月升东岭。师曰:“归哉。”予随行。复抵原庵,则茅塞已开,道路平坦,无复荆榛之碍。及庵,只见一童子启户迎之。视童子,即予初入溪路所遇下山之童也。
进庵中,则器用床簟一新,不为土瓦具矣。师摺足坐于榻上,童子焚香于几,点山茗以进,命予坐榻后,对坐焉。茶毕,童子取玉管吹之,如凤凰鸣于梧桐,环佩击于云汉。三弄而神清气爽,凡虑一空。师命瞑重轮闭,心户调橐,苍服虚嘘,转天河于元局,运地轴于黄泥,辟十二之烟关,通九曲之回路。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毫厘为之不差,八八六十四卦以一为八数,氜氜为之不爽。暑来则寒往,寒往则暑来,互根而见。动极则归静,静极则归动,迭运而行。指示既明,功用亦谙。
凡在庵百二十日,镇坐不彻,食予以枣栗,饮予以雨露,予竟忘寝食矣。
一日,师云:“气足矣。浊者消而清凝者凝矣,人者去而天者复矣。汝舍诸此乎?子归省亲,再来此可也。”予愀然恳首:“师何出此言?师何出此言?弟子并无思也。家乡永绝,尘事了无,何以归为?”师笑而止。
又旬日,与予游翠虚洞。登峻岥巉峦,险壁危石,松楸满目,鹿鹤成群,紫芝琪树,交错于道。香风习习,巧鸟锵锵,又一景界也。异哉,观乎!至巅,则平基一方,石凳石几,云霞为幔,嶂列为屏。与师坐凳上,抚景盘桓,师曰:“人间睹之乎?”予对以罕也。师云:“吾有二师傅约游此,故挈子偕,须待焉。”
无何,只见东南松柏深处,隐隐白鹤飞舞前导。二青衣执拂尘,后二先生。一短发蓬松,大眼虬须,衣皂袍,系锦丝绦,面黑耳大,身胖而长,跛一足,拄一铁杖,约有五旬。一瘦骸鹤骨,皓发朱颜,衣白袍,挂蓝衫,头带角巾,束青丝绦,手执如意,约有七旬之上。皆穿草履,飘飘而至。相见稽首,跛者坐上位,师坐二位,老者坐三位,命予坐侧。
予稽首,拜叩姓氏。那跛者掀起虬须,大笑曰:“子记周灵王鞭母事乎?”予始知为李柱史也。方觉此处为仙境矣。顶门一锥,梦魂略觉,又叩三座,老者云:“吾生先于柱史,为渤郡守张果也。”予叩首加拜。李云:“子知师为谁?”予曰:“金重师傅。”三人大笑拍掌。李云:“汝师乃汉将钟离昧也。”予方悟金重为钟。盖已在仙人俦中,喜不自胜,昔之所得于传闻而颂说者,今皆躬逢而面觌之矣。
李师谓曰:“是生即荆中士也,不悟于乞食之顷,而且受年劳,念已决乎?恐后不终,悔反成孽。”予更醒,丐者三人,面貌宛然,而服饰变耳。起而叩头:“肉眼凡胎,何识列师?往者之罪,均望天涵。”师笑曰:“今已一家,他尚何责?”复坐。“吾欲与李、张二师评道,子试论焉。”
李曰:“吾与若辈寄踪浮土,寓形块中,坚不如金,植不如树,活泼不如川渊,凝持不如恒岱,随野马之纷纭,等蜉蝣之存没,此其概也。若夫喜怒哀乐之感,不及花之一荣悴。穷通得丧之遇,不及时之一寒暑。翻掌功名,覆掌丘土,又忽尔隙尔,奠可测尔。故自其形言,天地吾之大者也,吾乃天地之小者也。自其机言,乾坤一息者也,吾身不息者也。知身之不息,愈于乾坤之有息。知其所息,又知其所不息。则吾身天地,天地吾身,一为三,三为一。而大者不大,小者不小,无形无机。万古如斯矣。”
予起而叩不息之说。
李请吾师言。钟师曰:“小子听之。”把棕麈一拂,朗然唱曰:
川脉在源头,不停机,昼夜流。洪波涌出昆仑窦。不遗浍沟,淹及九州。
戴承乾德无渗漏。这根由静中识破,万古一春秋。
张师手击渔鼓,敲竹简,和声曰:
个个有源头,试看他,川上流。琼珠滚出浮粱窦。百络似沟,九曲似州。
田中停畜休教漏。这根由决之使活。混混不知秋。
李师于座上挥起如意,击石一下,铿然有声,亦和之:
祖炁是关头,出真源,日夜流。可怜塞了从来窦。泥淤这沟,污填那州。
几番破了坯儿漏。把根由从今透,却一派演长秋。
师云:“小子识之乎?”予会悟饭顷,答云:“少悟。”李,张二师云:“既如此,子可依韵和之,以卜所涵。”予躬叩首,侍立和曰:
川上慢回头,逝如斯,不断流。而今破得机关窦。湫渠浚沟,通江达州。
混沦磅礴何曾漏。得根由,澄渊澈沚,历尽万年秋。
李师大悦云:“此子可以教矣,可以教矣。吾且问你那里来?”予应曰:“来处来。”曰:“有何如物?”曰:“光光碌碌。”李笑曰:“光光碌碌,这个动作的是甚么子?”予无答。李曰:“听吾道:
本来何处觅行踪。二五凝成体质融。
日出扶桑红一点,树栽上苑景千丛。
老蚌明珠宁有种,高台宝镜却无容。
套出几多媸美象,寂然境界总空空。
这个实的是他,虚的是我;有的是他,无的是我;感而动者是他,寂而不动者是我。然有个我,必然有个他。无他,则做了个物,是匏瓜耳。无我,则做了栽植的样,那里有许多东东西西?又煞要他自他,我自我,少他不得,不吃他害。我自一毫不动,凭他去千番百计做出圈套,我却端严凝重,如大君拱坐于九重,则来者不去,去者尽是他。认得这个来的路头,则去的路也不错,原处来,原处去。如此,则要来也是我,要去也是我,那个拘管得我着。要上天也由我,要入地也由我,要小也由我,要大也由我,那一个束缚得我定。如今世上人,从这条路上来。始初间走不远,还认得这路数些子儿。看看走到广途大境,人多之处,就忘记了。急急回转,还不甚差远路。岂知被那途中最致,许多炫耀,夺目诱心,朝勾暮引,赁得一间房儿住着,积得许多金宝,恰好做个人家。那六贼钻穴逾墙,百般巧计来思量偷盗,不搬尽了家财,不肯休歇。弄到一个贫穷汉子,房儿破损。朝为轻风穿户,暮当细雨飘窗,垣塌墙崩,梁摧柱折。他那哄诱我的,抛我自去,我却无处安身。欲寻来的原路回去,都是茫茫渺渺的所在,那里认得。无可奈何,只得东支西吾,随着个去处,就安了身。也不管好歹,也不管安佚,可以放下身子便罢。甚至被他拖下钱债,结下冤仇,东不肯收,西不肯留,南边要骂,苦楚万端,狼狈特甚。只得寻个草堆,土垣中安歇,越走差了路,与那来处原所在,如隔华夏,再也不认得回去,岂不可怜可怜。这个都是吃他的亏,吃他的害。故此要我自做主张,寻访来头。便是返本还原,归宗复祖。乾坤我的住居,阴阳我的夫妇,日月我的灯炬,江湖我的杯斝,恒岳我的土块,风云我的发舒,雨露我的津唾,何以始?何以终?何以来?何以往?何为生?何为死?纵观秦楚,旁观竞获,窃睹蚩项,只足为一笑耳。其得失为何哉?”
予曰:“敢问何术而至是乎?”师曰:“功术不同,归原亦异。当参伍错综,以寻至上至玄至微至渊,乃为精品也。试为子言:
有如餐松服饵,不能遽脱,死生定息,忘形岂可?宗归百脉,丹田存想,调呼吸于绵绵,到底胎儿难结。息气凝思,见先天之渊默,终竞飞升不成。认口鼻为玄牝者,包风破网。以方寸为心田者,见祖忘宗。若积精为铅天,丹汞不完。以神气为子母,仙台远隔。开鼎以为链养,空劳功力之施,链乳兼平缩黾,乃是邪妄之术。三年九载,火候何堪?闭息服元,阴风作响。识心见性者,虽则有头,而终做阴灵之物。坐子坐午者,固是功夫,乃为拘执之玄。舌头岂是赤龙?眼闭却同狐息。顶作黄庭,肾为造化,泥而不通。尾宫为命,足窍为源,物而不化。更有服水火以还元,差讹之途尤甚,吸精妊于采补,从入之路更差。仰天吸日月之精,不论天魂并地魄,一餐终昼夜之食,反招肢瘦与形赢。曲身偃仰,叩五户以长鸣。似也何益?内修之道,守元抱一。运双睛以反观,近也殊非。入诀之门,竦肩耸项,运脊骨之流通,此百脉可畅而一窍昏。书符念咒,立券契之明言,此百邪可祛而一神蔽。礼斗瞻星,枉受辛劳,无补吁呵。摩按徒行,法术何功?吐浊入清之谈粗浅,食蔬餐淡之说卑微。持科篆而拜醮设坛,全非德行,用橐籥而吸精聚魄,反堕孽途。先天之祖炁,不在形模象效;太乙之灵药,岂缘铅炼汞烧?超众界而悟觉于无无,入玄关而参祥于有有。打开火里莲,拔出水中珠。龙虎鼎中,不用擒拿而自然降伏;龟蛇炉内,何须煅炼而暗里陶熔。动动之中,不动而真静;虚虚之际,不虚而成坚。有物先于天地,无形却在坯胎。走谷成声而千山应响,涉江飞浪而百海成波。许多烦恼,不关诸件营为,那管似槁木矣。而逢春沾露槁者,还荣如死灰也。而遇火风吹灰者,复识鹊驾重楼以送天。津之玉液丸泥赤府。黄婆何必以说合婚姻?婴儿又焉用以养育成就?抽坎填离,补衲头之破孔;乾旋坤转,筑坍塌之垣墙。揣摩一窍之玄关者,各执昏迷之见;指书九转之丹法者,自持简陋之谈。驾金牛而周游八极,车黄河而倒转三关。皆为有迹之尘埃,不是无极之上乘。十二时中是气,一腔子内藏神。若徒纷扰于百径千歧,到底流入于神妖鬼怪。可以夺舍矣而又可投胎。九回十转,若能超凡也,而必能入圣。一奋千程,要知炼石可以补天,始信升云而能变化。这些儿活活泼泼,似个滚地的圆珠;毫忽子朗朗光光,胜那照天的明月。不泥着淤塞之中,不掩着艨胧之境,识破机关窍,跳出死生门。天地共我升沉,宇宙相为久暂。打不破,揉不断,火不焦,水不湿。凭他掀江倒海,不舞心动神惊。这是最一玄玄,却非多方术术。自家的事自家去寻,若问他人便错。一路子来,一路子去,如从别处即迷。子也有缘,吾焉能无语。”说毕,二童子捧果核肴斝,列于盘石之上。
予稽首谢诲,复命之坐。视其所列,桃如巨瓯,藕如扁舟,河北之梨较胜,交州之枣更殊;斗瓜容釜,盎橘藏棋。似烹龙之肝而味尤美,似煮凤之肘而形不同。鹤脯不缘于制,鸾胎岂于烟成;猩唇不假于猩,豹髓不取于豹,琼浆玉液,侵琥珀玻璃;麻菇青精,味拂苍穹碧落。劝酬良久,有白鹤青鸾群舞,低昂中节,俯仰有度,翩翩过于八冈,雍雍然愈于七德。舞毕,分立左右。数青表小童序列于下,击节以歌。
其一歌曰:
二气呼吸兮,谷有声。扫千山之落叶兮,开九漠之阴云。寻之无影兮,察之无形。忽然而寂兮,忽然而存。不可以迹拘束兮,又难乎其与行。勿疾而速兮,勿存而神。从茂林而舒首兮,从啸虎而即生。开我襟而一披拂兮,殆觉思爽而神清。
其二歌曰:
得乾坤之丽气,独盛于阳春。得化工之巧制兮,独媚于晴明。装千红与百紫兮,斗枝上之奇英;蕴清芬与秀质兮,吐芳心之秾馨。恁狂蜂之乱扑兮,不断其精;由浪蝶之纷扰兮,弗丧其真。培根蒂之坚固兮,实而复生。历岁月而恒久兮,霜露高擎。
其三歌曰:
如二气之氤氲兮,万物化醇。瀰得清宁兮,上下纷纭。遍六合以飞旋兮,不同野马之奔腾。覆九有以庇护兮,不惜雕琢之琼英。散则可以无管束兮,聚则可以成形。炼阴魄以布两间兮,化阳神而卒莫知其所存。妙变化以不定兮,喜僧舍与旗亭。何以为此肤骨兮,乃鹇羽而鹤翎。
其四歌曰:
秉此阴精兮,映乎太阳。耿耿不昧兮,灼灼口光。似龙吐于宝珠兮,滚出乎汉洋。丽中天而常明兮,清晖之独扬。无一物之不烛兮,如析是非之智囊。无一处之不及兮,如敷惠德之圣玉。羡灵台之一点兮,历万古而如寻常。有盈虚而无止息兮,觉乎斯世之蒙盲。
众童歌阕,为之奏逍遥乐。金笙、玉管、凤笛、龙箫,锦瑟之和冰弦,玉板之调花鼓。高声如九皋唳鹤而彻层霄,低声如万壑细泉而流重涧。其音或徐,有如尧行舜步,揖逊于庙廊之间;其音或疾,有如单牛羽骑,驰逸于行伍之内。或时翕然而并奏也,如群工列辟,当会同之期而莫敢于天子。或时敛焉而步间也,如洋洋圉圉,当万苏之顷,而未免鳞尾之停摇。加之以鹤舒颈而和,鸾鼓翅而鸣,凤调舌而作声,鹦清喉而步韵,倾耳之下,不觉神飘兴荡,心醉情怡,忘天地之高深,冺人己于俱乐,不容述也。
乐终,二鹤向前昂首,作言吐音。歌出道情。词曰:
碧云庵,远市朝。纤尘飞绝真幽俏。千株翠柏参金桂,几树琪花间碧桃,玉莲池内香风绕。
你看古砌重台,凤尾交灵芝,满径多瑶草。四时无谢花,千岁松何肴。这其间有许多景物,乐趣陶陶。
又歌曰:
浅浅溪,小小桥,岩头落涧琼珠倒,红霞灿烂铺山娇,皎月团圆挂岭梢,鸟鸣枝梢人踪杳。
你看石凳松阴石子敲,那知烦渴和饥饱。天空鸢阵飞,波静龙旋绕。这其间有无穷乐意,真个逍遥。
歌罢,与数鹤鼓翘,跃足耸颈,左盘右转,俯仰伸屈,万态千状。飞蹈一回,划然长鸣,声振九皋,遏飞云,彻霄汉,令人心旷意驰,神清气畅。三师大饮巨觞,开怀酬对,方辰五申,殆不知其世之几易月日矣。
杯盘已残,肴核将尽,其李、张谓曰:“今日之会,为吕生开一窍也。可以脱,可以化,即可与偕至,毋滞时岁,以失事期。”钟师唯唯。李、张顾予曰:“子坚持坚持,速悟速悟,吾候子也。”即跨鹤望西而去。予怅望久之,已喜其从仙游矣。第师尚未挈同行,怀闷虑耳。
师曰:“二先生已去,吾与若盍往庵乎?今日之会乐乎否?子能不以乐为乐而不以忧为忧,不以聚为聚而不以散为散,祝我而彼之,祝彼而我之,斯乐其乐而我自若,忧其忧而我自休,聚者聚而我无系,散者散而我无放,是实实而空空,空空而实实也。言言行行,子皆不可饶过去了。”
予受旨抵庵,与师居,事礼无二。恭心克一,严祗之忱,日新时茂。日则共师谈诀于松阴竹覆之下,夜则参玄于冥思默想之间,见本来面目之真容,破三昧七盗之妄像。万丈潭中,跳出双睛五虎,一坑火内,长起九吊金莲。圆珠盘上走,六剑匣间开。混混沌沌,露现胚胎。萌孽烦烦扰扰,澄澈浊浪浑波。不有而不不有,不空而不不空,果是作为成幻象,信然光朗乃真机。傀儡场前,枉自牵丝拽线,陶冶手里,空劳铸铁熔铜。有迹之真都是假,无形之假总成真。到此处,猛火炉中飞片雪,沸汤釜里下毫冰。舍屋时空,几度出游于六合,墙垣枉立,数番觔斗上三台。存即神,念即化,不俟搜求,无劳摩揣。
师知予行到功满,一日,呼谓之曰:“无者,本来已见。有者,本来当知。从故道而复归故乡去来。子向于蒲阴村遇吾之师,曾为逸童立誓。今彼堕于凶道,子当授以诀法,度其归山,速便回庵,莫为尘累,迷此前途。”当日即以拂尘、盂瓢授予。予领之拜别,乘清风直往活水村来,乃化作一乞食道者,往来于途。
寻访竟日,父母已殁。惟刘氏守节为尼,家宅易为道院,正同一二老尼,诵经于大士前。予径入,尼叱之曰:“此乃女庵,清净戒院。何方道者乃男子,安可则进?”予稽首受罪,上扣道众:“贫道远方山野,不知礼法,冒犯仙庵。但同为出家人,僧来看佛面。贫道外无遮体之衣,内乏充肠之食,兼以知识又少,人生路生,特求仙庵驻足,抄化衣食。旬日之间得遇善信达长,自当酬谢还山。伏望开普济之门,弘度人之德,不以山野推阻。足感仙慈。”那首座看予一看,喝知事:“取斋米一升,打发那道人去,别处寺观安身。我这里虽是个庵儿,却是人家私宅,且又尽是女流,安你男子,不为稳便。”予不受斋米,向首座打个问讯:“老师,老师,我贫道特来仙庵。若不容留驻足,我要些斋粮,那个替我煮吃?只舍我一位年少的师兄,与我做个伴儿,我便去了。若不肯舍,我只住在这里,千年不出门。”那首座听说,红了面皮,发起大怒,骂云:“这野道人好生无礼!我这里是佛家弟子,清净法门,敢在此胡言乱语!又不是失心的颠汉,出此狂言,如不即行,当以法理。”
予笑云:“好尼姑,好尼姑,你说出家清净,那里见得清净?南也不曾无,怎做得佛?你听我道着:
那阿弥陀,不是个小可的诀。造端的功夫,全要把无名灭。一点操持,心坚似铁;一点男女,心温不热。把人世上的喜怒哀乐都收灭,把尘寰中的身衣口食都乏绝。又那有是非强弱相跋陟,便任他刀锋油镬相侵也。我的慧眼禅心自不动也,这方是成佛超升的上乘诀。”
那首座听予唱罢,俯首片时,步下座来,望予便拜,云:“小尼肉眼不识高明,望垂指教。”予曰:“女师自何年出家?今经几载?”尼曰:“尼本士人之妻,为夫求名不回,公姑去世,父母不存,孤身守节。因同合志一二,在家修行,已经数载。”予曰:“女师可从吾出家么?”尼曰:“安有女从男子游?其迹似吝矣。尼心似石,望仙客勿以为戏,指示禅理。若必悭诲,即此请退,莫生疑义,乱我清规。”予曰:“女师,自古以来,那个成得佛去?世上女流,有福的只说嫁个丈夫,或高车驷马,衣紫腰金,居香闺绣阁之中,朝欢暮乐,金章紫诰,做夫人,享荣贵;或堆金积玉,穿珍带宝,百味奇馐,早元辰,夜元夕,称院君,呼妈妈。这般何等不快活?反不寻佳配,耽误青年,食的黄齑淡饭,穿的粗衲破衣。寂寞空门,怕听潇潇风雨;凄凉冷阁,愁闻滴滴更壶。春光娇媚,热泪看折钗斗草,暑炎天气,心钻听歌唱凉亭。秋风飒飒恨征鸿,冬雪飘飘悲被铁。受了这般苦楚,到老来又没个儿女送终。千万个出家,不曾有一个做佛。你肯还俗,我不出家,如何?如何?”
那尼姑听了一遍,大怒生嗔,喝知事行者出门外,把庵门关上。予思言语恼了他,怎得他超凡脱壳?不免一化,径入经堂,用拂尘一挥,香烟气绕,天花乱坠。知事急报与尼姑:“那道人已关出门外,却又在经堂中把麈一拂,香飞花坠。”尼惊异,出见云:“仙兄莫使神通以乱弟子,弟子有死无二,更无别念。望仙兄他处驻驾。”
予知其心真,乃云:“刘姑,你要见丈夫么?”尼云:“丈夫去久,生死不知。纵今返旋,亦决不从凡处也。倘来,当令另择佳偶,誓不再会。”予笑曰:“贫道与你丈夫同从金重师傅出家,他已得成正果,同我下山。我叫他去见你也,你看在后面来矣。”尼回头。予即见本相。尼再视予,默然若失,灵光已见,望予拜云:“夫已得道,何不度我?”予探囊中一丹,命服。即以彼锡柱指为鹤,命驾。只见半空钟师喝止,待命,鹤复为柱。予授偈云:
半夜天中升皎月,三冬炉内飞琼雪。醍醐足注万顷田,舍利不须凡火灭。
咦!三生不是望夫石,一脚蹬开朝天阙。
书偈毕,拂衣离庵,至祖茔,访于山神。神呈祖父妣母皆已登仙界矣,不在鬼箓。予喜,回至蒲阴村。
将及十余里外,抄化于村居,访其踪迹。一老叟白发潇然,扶藜倚扉,嗟叹不息,愁容可掬。予拱侍乞斋。叟曰:“师父何来?”予以抄化告。叟指前村:“师父不可往那荫茂路上去,有一奇怪,言之吓人。或如人形,或如树枝,或如虎狼,或如鬼魅,有时作妇人引诱子弟,有时作店肆邀人沽饮,有时吼叫如雷震川谷,有时跳跃如龙奋渊海。变态不常,兴妖万状,遇者粉骨,逢之碎身。大约同柳斡杨枝一般,所戕害者不下十百。如无过往之人,即掠近村男女,大小傍徨,室家惊扰。法无可禁,符无可降,谁不惧之。前者吾少子牧羊,被其罗而并食,师父可慎防焉。若遇此妖,其生休也,其身泯也,其同于羽化升也。师父奈之何?”
予闻之,甚自责。此乃予贻伊戚,予贻众害,道未成而先作孽,功未积而罪先成。予何责之辞!幸吾师指示予此来,尤可追其将来也。不然,害愈烈矣。予辞谢叟,望茂林而行。叟呼而止者数,予不应,径往。
将里许,忽然狂风大作,卷起万里沙泥,拔倒千寻树木,有倒山翻海之势,予足不能履,身不能立,知其怪作也。用麈连拂数次,风恬息焉。顷之黑雾弥漫,连天贯地,日月无光,山川莫辨,白昼浑同长夜,对面不识谁何?轰轰有声,渐逼于予。予再拂麈,贯注存神,雾敛空山,云归溟海,朗然仍明。
又里许,蓦地奔出一群豺狼,鼓吻张牙,向予吞食。予用手一指,喝声:“咄!休得无礼。”那一群豺狼却是数个杨柳柯枝。正看之间,一声响亮,南山崩半角,北岭破层天,响得怕人,心惊胆碎。跳出一个夜叉模样的物体,双眼如灯炬之明,一口如刀剑之横,发似蓬松乱叶,身如屈曲枯枝,五形尽露,四体不遮,手持狼牙大棍,跳跃飞腾,扑予欲食。予势不敌,连呼:“师父,师父。”盘膝坐下,凭其张手舞足,不敢近予身。贯注片时,吹气一口,彼即转身跳跃而去。予又起身。
行里许,只见路口横架高枝,高如丘山,无一缝可通,回向后路,荆棘榛枳填塞,夹予在中。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心甚惶惶。急呼:“逸童,逸童,你何迷失至此,主仆之情岂顿忘也?吾此来为尔为害,特来救度,岂可反害吾也!”言毕,划然一声,半空丢下一枝柳树,将予罩定,但不敢肆害,尚有一隙灵光未昧耳。予又呼:“师父,师父。”将手一挥,其树自散。
又行里许,将至其缢处,古木潇潇,人烟杳绝,禽鸟无飞。较日前予经时,又大殊矣。远近望见一个道者,飘飘然有物外之形,堂堂然有得道气象,绿袍青绦。黄冠翠履,手持净帚。向予笑迎曰:“师兄何来?请至小庵一憩何如?”予心知为逸童也,随之行之一庵,绿荫庭院,幽静可爱。予坐上,彼坐侧。忽又坐下,谈外丹之术,兼有取阴补阳,损人益己之说。予唯唯。少焉起,进茗果。予啖之,不以为异。彼喜而笑,以为中其术也。不知予荫纳之葫芦中。
予因诱之曰:“师兄居此,木石为邻,鹿豕为友,风朝而万籁潇潇,月夕而孤形寂寂,寡闻寡见,何以开一窍之玄门?不识不知,安能致九转之丹法?幽境锁尘难观日,灵台蔽垢怎朝天?一失于爱网之中,再不出樊笼之外。做下了孽根,终当自爱;修得些好事,毕竟不亏。天堂那有恶人,地狱却无善类。九狐食人,何其暴也,而难逃渭水熊罴之歼;郁垒食鬼,何其雄也,面难免终南山进士之擒。古来积善可无灾,何见行凶能避患。为今之计,不若弃此阴凉之所,从我小道往名山胜境,投明师,拜真主,享逍遥极乐之福,去火坑苦恼之灾。缩地可以升天,长生得乎不死,以彼较此,孰为优哉。”
彼笑而不答,他顾而支吾者久焉。月白东岗,昏窗秉烛,心尚迷执,略无悔悟之机,反以谑言戏之。忽然起如厕。予默坐以察动静。蓦地铿然一声,如刀斧掷于空石,使予悚而栗,惕而战。勃而色变,殆莫觉其何以为也。又哨作数声,勇跃予前,青面红晴剑牙,撑出头上一枝柳叶,娑娑如发,足如柳根,手如柳干,体乃错节。盖不必肆恶行威,而其体状象貌,已破人胆矣。纵予黄粱游地狱所目击诸狱之鬼卒,其可怪可哂可惊可畏者,未有如此之态也。向予拭手拭足,张牙睁日,进而退,有敢有不敢之势。予只瞑坐不动,存先天一气,想师在左右,咳唾一声,其妖遂灭却,却坐于左右之地。月下而星沉,云湛而日出,鸦鸣破暝,犬吠惊惶,四境杳然,绝无影响。
拂衣望绿槐阴处而进,徘徊于山径之间,踌躇默想:“欲浩然长往,则逸童终堕孽途,负我济度之心。不践盟天之约,于修道有亏矣,岂能忍哉。若在此逗遛,而孽终隐去,不复再遇,何所寻觅乎?”正在两难犹豫中,时晷已西,移入酉刻矣。
忽香风习习,异味袭人,正东上一年少美人,约有二九方笄而未字者,蛾眉嫩如新柳,星服净若澄波,发挽巫峡之乌云,脸亲上林之红杏,楚女难同比艳,吴娃不敢争容;翠钿小巧,金钏玲珑,鸦青衫子轻扬,月白裙儿飘荡;鞋过潘妃,不数金莲铺地;笑强褒姒,何须白缮裂声,真有动人之情,更无可疑之象。手持筐篮,数茎竹笋,望予而过之。去而回顾,顾而生欢,远半里许,复转向予,放下筐篮,对予万福云:“妾乃东山杨氏,适夫甫月而良人告逝,上无舅姑之依,下无子女之育,父母早升,兄弟鲜有。妾念良人义重,誓不更醮,守贞于蓬草已期矣。今值亡日,于山中拾取笋菜,将为良人奠。然而贫穷寡独,心愿请僧道而未能,思追荐亡灵,得以早升天籍,妾之守固有益,而亡者亦获所也。其如不送何哉?幸逢仙长邂逅,顷不敢渎以衷曲,舍而去之;又念失此机逢,胡可再得。故冒耻含羞,特启仙长上听。倘有怜悯之心,得赐慈悲之德,降至寒居,为妾良人一食之施,存没佩恩也。幸仙长允焉。”
予见其举动从容,语言文雅,谙三纲五常之理,诸三从四德之规,意为真也,但于经卷未知,初不许诺,被苦苦哀恳,勉强随之。
至一宅宇,不甚宏大,雅洁可爱,四壁淡墨山水,中设灵座。入堂,命之上坐,拜予,予不受。云:“拜我良人,非为仙长,何劳辞?”拜毕,挈笋进内,时日昏矣。予以瓜田纳履,非取瓜而取瓜;李下整冠,非窃李而窃李。因辞要往。女曰:“仙长差矣。此处前无村居,后无店肆,又无庵庙寺观,何可容身。妾居净洁,尽可栖止。虽迅风暴雨,不入寡门,而贞节之操,断不染累。与其苟合于途人,孰若媒妁于佳偶。以千百年芳名而委于一旦,此土木所不为,而妾为之乎。”予因其所论侃侃,句句真情,乃安心听听。
顷之,捧笋置案,共予对坐,更不言及祭夫一事,但劝之食,以眉目引意。予知其有不善意也,奈夜静无可脱,且重门扃闭。予自坚持主见,不动而已。女千般逞媚,百样妆娇,云:“仙长,今日之遇,天作之合,非人力致。仙长久旷之夫,妾身居怨之女。烈火枯柴,涸鱼活水,不可蹉跎。”予只不应默坐。女起,举箸云:“妾有新诃,愿垂清听。”词曰:
光阴速,年华暗里相催促,相催促,美景良辰,会须欢足。
金杯堪尽欣顾主,洞房最爱莲花烛、莲花烛,交颈鸳鸯,人人羡欲。
“此词如何?”予不应。女曰:“妾制新声,再乞垂听。”曲曰:
鸦髻蓬松半軃,美姿容,玉骨冰肤。远山翠黛两眉疏,秋波清溜情将注。
更喜樱唇一点,桃腮半舒。薄罗笼笋,轻衫露眊,腰肢纤细多柔娜。
又曰:
美貌佳人可共,更芳年二九偏娇。盈盈态度忒妖娆,淡妆浓抹多堆俏。
动人春色,令魂暗消;罗帏锦帐,鸾合凤交。其中滋味,须知道!
“仙长不可耽误时光,与妾成其秦晋之欢,结此红丝之绾,生儿育女,成家立业,接祖宗百年之派,演子孙千世之脉,不胜于孤形独影,朝西暮东,如丧家犬,无主魂,飘萍浮梗,生乏养奉之需,亡无祭扫之基,为填淘补壑之物乎哉!”
予听其淫词浪语,方觉其为逸童化也。予曰:“娘子休乱性以堕三涂!你听我道男女情欲的利害来。”予以麈柄击案,以节其音。曲曰:
人身精气同滋水,百脉全凭精气充。真阳一点宜珍重,若念花柳成私哄。
槁木枯荄萎朔风,滋干水竭年难永。娇娃却是戕身斧,美色真如伐木虫。
多情妖孽将人弄,虽不是刚刀利刃,也曾杀尽了英雄。
花容娇色从他爱,云水烟霞我自同。泰山心志难摇动,惜精养气资身用。
不堕欢娱爱网中,总然乐事如春梦。清风是俺交游挈,皓月为吾锦帐朋。
夫妻相惬鸳鱼共,这的是乾坤真趣,说甚么粉白脂红!
“俺道家阴阳是夫妇,风月是朋友,花鸟是乐意的物,山水是适兴的景。果食充饥,泉涧解渴,草为衣,麻为履,鹿鹤为奴仆,云霞为车驾,天地为家宅,四海是生涯。要甚么快活?立甚么基业,生甚么子孙。终乾坤而不老,历岁月而常新,要甚的祭奠拜扫。”女闻言却有赧色,不敢近前。
予猛思:“师曾授以小葫芦一枚,内有丹数粒,云可服之见心识性。今童已迷失来头,不知本根,可以此丹与焉。”于是探腰间取出葫芦,于案倾出丹丸,指女:“食此长年不饥,味香而美。”女哂而勿顾,予强之数,而终不视。予方纳葫芦于腰,而女化为柳精矣。张牙戏爪,将以攫予。予复以葫芦置案,隐几而假卧,徐窥其何如作为。柳见予卧,近几将葫芦窃而戏玩,倾丸于掌,食焉。食倾而凝立不动。又倾间,俯案呼予觉曰:“主人,主人,向于槐荫以主作,左右计穷,将身缢柳,托树之精,于此为妖,殊知作下恶孽。不识吾主至此,屡相触犯。乞恕童罪,带之回家。主德甚宏也。”言讫,下拜大恸。予以动心,亦惨然悲,悽然戚。又喜其见心识性,不终落妖途,可慰予望。遂将颠末与语,竟夜诉尽彼此情由。而东方白矣。正居于垂杨柳下。
童曰:“仆自违主,仗此妖行。今得主救,其幸千万。此树不可留,恐后复为害。请主少远,仆将去此。”是时,童用力倒拔其树,连根而起,盖亦神哉。于焉将平昔所害骸骨尽埋于坑,祝天告罪,随予而行。
行至绿槐将近,钟师坐于槐下。童遥见,指道:“往年正是这个贼道将我主人赚去,害我缢死,流落多年。今幸主仆重逢,枯木再华,涸鱼重水,他却又来了。待我前去把那贼道曳下,重投深谷之中,教他粉骨碎身。方才释我这一日怨气。”拭手拭脚,咬牙睁目,要奔将去。予喝之止。近前参见了师傅,童气尚未平。师用左手作如意印,童即下拜。
师顾予云:“此童恶孽太深,未有功行,不得即带回庵。且子修炼已到,所少者善缘耳。吾有灵丹数粒,符术数道,斩邪降魔剑一口,付子前去。先由邯郸道进,随寓而安,逢危而济,见困而扶,大都以救人为急,化导归善。功行全满,吾自觅子,彼时可与童归哉。”呼童,命之曰:“尔一失本根,坠入凶类,为害既多,孽冤颇积。非尔主人救度,终为异物,永堕沉沦,今既不昧灵爽,本性证觉,是汝之幸也。然托柳成形,可即以柳为氏,宜名曰柳行童,与汝主佩其剑,跟随度世。从此之后,拒却邪魔,皈依正法,绝残忍之狼心,存慈悲之善念。好杀之机转为好生之德,不仁之举易为不忍之施。由大所爱以及于小所爱,自欲无伤以入于一无伤。才觉人心方动,即把道心潜存。一有贼欲相侵,即使禁捕相遏。庶可免其前愆,新其旧业,也终为汝主从矣。”命讫,一道清风腾空去了。柳行童望空又拜,自此绝无前日念头,全是一团无心,随予望邯郸道来。
方憩于道左,有一书生飘飘而至,目予及柳行童微哂,因叩从来。予以卖药对。书生以长生药询,盖戏之耳。予答以:“长生药岂无,于穆不已;天之所以为天也,纯亦不已,文王之所以同乎天也,圣可同天。同天则不息,不息则无始无终。由此而言,则长生有药,不讵信乎?”
又询:“天堂地狱之说果耶否?”答云:“天地人,三才理也,明与幽,三才判也。明有司宰,幽有鬼神,一定理也。善则心体明白,光大正直,与阳合德,恶则邪暗,偏曲昏晦,与阴合德。阳从阳类入于天,阴从阴类入于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一定势也。又岂特在杳冥难测中哉。假若人之患病在寝,即是受诸地狱明验。心肠疸朽,是即剜割地狱;烂喉腐舌,是即犁耕地狱;灼燎烟火,是即火坑地狱;汤炮油炙,是即鼎镬地狱;顶门之疳,知是火盆之阴置也;腰间之瘘,知是转石之暗悬也。周身脓血之灾而痛不可当,非刀山之地狱而何?遍体拘挛之急而苦不可忍,非吊竿之地狱而何?身如千钧之压而转侧不顺,此磨碪之地狱焉;百骨如折而痛入筋肤,此捣拍之地狱焉;疮癞遍体而皮无完处者,剥皮地狱也;刺痛周身而肢如分裂者,锯解地狱也;食闻香味而食之不下咽,其诸饿鬼之地狱乎;物知所好而视之不能见,其诸黑暗之地狱乎;吐血成盆,下血成桶,又非血湖池地狱乎;东如蛇咬,西如蝟刺,又非恶犬村之地狱乎;恶热恶寒,时生战栗,重裘不暖,沸水不炎,如冰山地狱之受焉;食不遂餐,衣不遂服,卧疾岁月,天日不亲,或缧绁桎梏之加,或箠楚笞杖之及,如阿鼻地狱之入焉。此人间地下,幽事明征,先生胡惑乎?若夫高车驷马,前叱后呼,衣金紫,食肥甘,欲不求遂而自遂,志不求适而自适,游神于逍遥之境,怡情于快乐之乡,自居于天堂上矣。予昔曾受师一枕,枕之可以觉未来,睹诸天地间事,先生欲之乎?”
书生默久,扣予姓氏,予以口口对,予扣书生,书生以卢对。予付以枕。生受之,眠予铡。未刻而梦回,告予以梦中见者,与所语一符,喟然叹曰:“富贵过眼浮云,功名人间逆旅,生寄死归,一觉之睡梦耳。请今弃家从师父游可乎?”予以卢生虽有善念,尚未坚笃,不受其游,止教以九转还丸,延生永命之术。遂别而往,此则为《邯郸梦》也。
舍是而游于幽燕辽蓟之都,起疲癃于苫蓐,赈困苦于颠连。至泗水,登仲尼之坛,乃易服色为训蒙师,觅车假馆。有姬姓者,乃巨族,嗜性命之学,三子皆受《易》。遇予,与之谈先后天之理。嗣周即欣然延予诲诸子。其长通,仲达,季子适,恂恂厚士也。即执弟子礼事之。时附从者有若沈渊、孔达、周以敬、柏梁、公孙愚、陈悃、王子先、王子宗、孟机、孔胤哲、孔承、孔纪,同方合志之朋,卓尔见道,宛如昔宣尼弟子辈。止有鲁绍姬、汪宗圣二人,虽习于文而行类鄙者,稍有侮愒之态。
予一日为诸生诵“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因发其旨:“夫周公以天纵之资,兼之以待之勤,备三王之德,施四事之美,摄国辅政,弭流言以回姬祚,挥车斧以摄奸心,主之以盛跻之懿德,而弘之以不匮之良谟,其才可谓美矣。然能折节下士,推己及人,吐哺以受刍牧之言,握发以听工师之策,不自满假,汲汲求善,欲被苍生,尽奠于明敏之域,而有才美者如周公而后已焉。此周公之所以为美才,此周公之美才为欢也。使公也,炫其所美,自珍其才而惟恐人之有才,自恃其美而惟恐人之有是美。则其才也,为末节焉,其美也,为虚务焉。此乃馀事,不足为贵重也。胡尚哉,无以观也。有公之才美且不可骄而吝,凡末于公与夫一才一艺之长者,又安可骄吝乎!公而骄吝,其才尚不足观,下于公者而骄吝,又奚足观乎。嗣而推焉,有天下者骄且吝则失其天下,有国者骄且吝则失其国,有家者骄且吝则失其家,有身者骄且吝则失其身。甚矣,骄吝之不可有也!尔诸生学为圣贤,将以上佐天子,下佐国家,中以立身扬名显其父母,可蹈此失耶!有宜改,无宜勉。予以诸生共。”二子闻旨,赧颜汗背,稽首受教。未一季而涣然冰释,率由谦退更倍。
又一夕,与之讲:“鸣鹤在阴,其子和之,如有好爵,吾与尔縻之。”凡物之在两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类聚群分,毫发不间,故曰足同履、口同嗜、耳同音、目同视,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心而疑之乎?心之所同然者,德也。德乃天之良贵,心之好爵也。心德同之于此,则天爵具而人之好尚归焉。凡有秉彝之良者,咸起应从之志,不界封伤疆域,不限幼长卑尊。悦之者有同然,慕之者无异念。不持是也,天地之所以生长收藏,莫非德也,吾人之所以生身立命,亦此德也。全是德焉,一尘不染,万虑皆澄。不汩于纷纭撩扰之欲,浑涵于渊深宁寂之天,则天地之所其者吾具,天地之所主者吾主,则通乎天机,彻乎地轴,此感彼应,鹤鸣而子和也。可以成位于两间,先天而天下违,后天而奉天时,盖不知天地为我。我为天地矣。”
处之一载,遇讲解即以玄理明喻,诸生循循入于玄。嗣周最先悟。予恐迹露,于子日朔,诘朝不告而行焉。
抵淮,值疫疠大作。予驻足于一草庵,施符水,饮者彻愈。凡饶足者,请符一纸受一钱,贫勿受。所全活暨郡几千万人,得钱一千万馀,贮之于藏。疫后岁歉,殍枕籍于道,予发钱赈济,又活百千人。盖预知其此而受以请符钱也。施钱完,往矣哉行乎。入扬州之三吴,观西施台石室。
吴地崇魅,信符术,好巫觋事,然浮靡浇漓,俗薄甚。予乃作颠魔道人,柳行者作一小行者,行歌于途。歌曰:
忆昔下山兮乘清风,头戴白云兮足踏龙。饮的是石泉兮,餐的是松。
唱一个道情兮,念一个哈哈哩吆哄,哈哈哩吆哄。
柳行者歌以和之。歌曰:
从俺师父兮化一道风,被着草衣兮杖一条龙。相伴的是明月兮,相交的是赤松。
唱一个道情兮,念一个哈哈哩吆哄,哈哈哩吆哄。
一路颠狂唱将去,闹动了一镇之人,若大若小,若老若幼,拦街拥巷来看。予见人众,又整肃庄端,口叫:“贫道要化一个大大的施主,有缘的长者。”叫一番,又狂唱一番,竟日并无遇。明日又如此。至第三日,只见一个老者约六十余岁,发半白黑,丰姿魁伟,器宇轩昂,立着脚儿,定着眼儿,看了一回,徐徐问云:“你这道人化那施主做甚么?”予佯为不知,只顾叫。那老者把予一扯。柳行用脚一勾,将老者倒翻一跌,打了两个滚。众人一齐大笑。老者速便扒起,回身奔归家去。喝令四五健仆将予二人揪抬去家。众为惊骇,计其必遭害也。
此老者乃姑苏土豪,资财无算,仆从百十,妾婢不计,犯者则以策毙,睥睨一郡,莫敢谁何,称为翼虎袁伯稽。擒至中堂,伯稽一见咬牙忿恨:“你这野道,好生无礼,吾乃一郡之豪,谁不推让。吾好意访你缘由,何故贼才及轻弄吾,人前戏帽帻,招惹市嘲?”喝仆:“与吾先打大棍三十,然后送去官司,明正其罪。”诸仆将柳行先动杖。未近身,被柳行一变化出本形,惊得魂飞魄散,抱头跑躲。老者惊倒于地,半响方醒,起来一看,又是好相,问予道:“你这道人好蹊跷子,适才那鬼怪那里来的?”予笑答曰:“长者,你眼中不知好歹,不分善恶,止我师徒二人在此,安得有鬼怪?岂不闻《太上经》乎?‘人有善念,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人有恶念,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贫道乃是善人,同弟子街坊化缘,未曾干冒门下。乃长者自寻耻辱,途中倾跌,失误使然,便欲害我师弟。此恶念也,故恶神随形,己自见而我不见。老年岁月几何?光阴岂肯久驻?精神岂是活水,势利岂是东洋?有信有屈,有成有败。譬如一个器皿,坚固的用得长久些,不坚固的早早坏了。长者身享富贵,傲世轻人,皆是前生种下的根蒂。若今生又行善果,一灵完融,又投一个好去处,与今一般;若迷失了这个路数,胡乱凭自家的性儿行,则灵光一失,乱撺走去,怕不能够使得这般势儿。要知前世之因由,但看今生之受用,要知后世之何如,但观今生之动作。这一口儿气在,金银也有,食服也有,妻儿也有,豪势也有。这三分儿气无,金银也是空,食服也是空,妻儿也是空,豪势也是空。省一省,思一思,早早回头也不迟。打一拳,踢一脚,丢开爱欲方是觉,就如适间长者见怪惊倒,若不苏时,不知此际怎么样了?安得与贫道会谈?众人仆从平昔受长者惠养,婢妾妻子平昔是长者顾爱,遇此一事,大家只顾自己的性命,躲的躲,逃的逃,那一个在你侧边管你?还是贫道,乍会之间不曾受长者一毫恩,反要害我师徒性命,却倒爱长者,在此看顾,不跑去了。长者,目前之事可以深省矣。贫道在庵中制得一篇曲儿,时闲中命此童唱以消遣,今当令童唱与长者听着。”柳童承命即唱。曲曰:
生如萍絮无根蒂,何苦贪迷不转头?金银巴积过山斗,红粉朱颜恣晏游。
精神竭敝从情媾,朝欢暮乐无废体。口食多方百味馐,浑身锦服兼纹绣。
出入的高车驷马,专爱去花柳优游。
又曰:
思量在世多般有,岂料无常万事休。丘山金宝难看守,美貌娇容尽弃丢。
珍馐锦绣成虚谬,玉勒金鞍难再跨。身在青青草一丘,狐狸松柏为俦友。
纵有个贤孙孝子,那能够替你担忧?
柳行唱完大笑:“好痴汉!只顾前,不顾后。北岭是谁?东郊是谁?那草堆儿却是英雄的人,那高丘儿都是富贵的客。那高山上白头儿的,却是个不爱名利的老,那蓬莱中赤颜儿的,却是个不贪花柳的士。好痴汉,好痴汉,你要害咱们呵,缘何自见神见鬼?”说了一场又笑。那长者如木雕泥塑一般,说得呆了,半时不做声。久之,稽首向予,叹息言曰:“惜老夫肉身不识高品。仙长言言有理,句句通情。但老夫日迈西山,精亏于往,何能修炼以足前功?请师上位,愿执弟子受教门下。”予不辞受拜,即以回光返本之诀授焉。留旬日,已入头路,托以觅药而行。殆不特变其强梁之习,而诱之入玄窍中。此举柳行首功也。
沿途施药,憩于临安之吴山岭焉。凡一日救疽毒者十,蛊症者五,痨瘵者十有八,度一僧三道,携柳行遂之江右,入玉山,其中杳无人踪。与行坐盘杨树下,行曰:“夫子,此吾树也。吾恶之,不可居。”徒之梓树下。少刻,杨树轰轰如雷鸣,又轧轧如车鸣,又喔喔如鸡声。柳告曰:“怪哉,怪哉。”须臾,柳行持剑欲寻其怪,迹其声而涉,沿山循岭而去。予方随起,行不百步,又一柳行至曰:“夫子何之?随夫子者肖童,此何物耶?”予骇然莫辨。其先促予起行之怪,乃睁视曰:“此吾夫子吕师也,你是何怪?”柳行曰:“此吾夫子也。吾为柳行,乃钟祖命名。”怪曰:“吾乃柳树精,向年从主吕岩赴京,吾死柳树,故为柳精。那里又有柳行?”柳行向予曰:“主人请复坐,待吾斩此精后行。”柳行曰:“你既是真,吾与你试手何如?”精允。
二人各逞本事,行者大哨一声,狂风拔木,飞沙走石,乱打其怪。其怪大哨一声,黑雾弥漫,狼牙大棍不计其数,空中打来。柳行横遮直挡,棍皆散乱坠地,大喝声:“疾!”猛兽咆哮,豺狼队出。那怪不慌不忙,亦喝一声,狮象成群,蛟龙奋鼓。彼此相角,一个用推山倒壁之威,一个逞翻江掀海之势,万径于歧,万化不一。予看之许久,知怪之神力不下于柳行,乃以拂尘一挥,开剑一指,其怪忽尔无踪。杨树震动,吼气如怒,始觉其为杨树之精也。于是付剑与柳行,使伐之。行用力一砍,树为两截,血流山磎,除是怪矣。
诣及饶,绕九江、洪都,暨观龙虎诸山,访诸玄真之众。扮为全真,讲一窍之旨,无遇于知者。遂之闽焉。蛮夷之俗,尤不省悟,乃行歌于市,寓玄理于俚言,藏真机于俗论。盖期乎世之易从而或化也。歌曰:
高台镜兮洁且明,鉴妍媸兮美恶分。全一真兮禀虚灵,具众理兮应感神。忽蒙垢兮蔽埃尘,污物景兮失其真。清者浊兮明者昏,天者去兮人者侵。月掩云兮水淹萍,戕其性兮斁其伦。劝君刮垢兮磨洗其尘,复此虚灵兮全其本真。一窍混涵兮不逐沉沦,可以久视兮不必更铸,其心如水常清兮,如月常明。终天终地兮,历遍古今。
康衢曲巷,闹市穷途,无不涉过。听者肩摩襟接,老幼男女皆倾耳焉,第无一人动心下问。如此行歌旬日,其术竟不可售。乃于十字路头铺设香案,书符法以施救病。请符者征应如神,始有投于门下者。相续而至,凡千五百余人。稍稍省悟,日跻于盛。为有司所恶,以为张角之流,差捕收予二人,置之缧绁凡百日,殆数也,故不逃避。限满,与柳行皆出囹圄,遁去东西二广,遍及不毛之地,经风冒雨,寒侵暑暴,尝味殆尽,苦辛劳惫,人所不堪。计所入玄门者千百万,所救济者千万五千七百有奇。
是时再过活水村。予内予已登真悟,庵所如故。予居祖墓之侧,期与神会。方十馀日,是予父母皆在极乐国中,居于净土,为彼罗走之主矣。害不可胜,将欲回庵,师傅已到,命曰:“子功德完美,溥博广大,天曹备录矣。然山川灵秀之气,不可不收览之。可再事游衍,博观形胜,访道觅玄,以取精华益其根本,吾来指汝会于终南,不必更转旧庵耳。柳行当慎谨随从,功亦匪细。”二人领旨。师遽驾云而别。
予与柳行先游铁门关,泛洞庭之舟,谒湘妃祠,留诗以吊。诗云:
九旌旗节稳君山,帝女多情此地看。
血泪不知流几许,琳琅万个尽斑斑。
转于哑泉,吊马援庙。诗云:
钁铄英风迈世臣,东南酋肤夺先声。
忠魂千古存生气,椎武犹能助孔明。
复于武当,扣龟蛇水火之诀。当夜亲面北极,与之谈太乙之旨,得玄虚上乘妙法。遂赋一律。诗云:
窍里圆珠亲玉翘,琼浆顶上湿金袍。春风不动窗前竹,夜雨能滋海上桃。
虎啸龙吟铅汞合,蛇蟠龟息坎筑交。诺成不昧三光显,照得灵犀万丈高。
又曰:
前向岩前铁杵磨,成功不惮用功多。三千六百劫行满,铸就降魔一太阿。
就望梅山,赋挂箭峰。诗曰:
绐梅甫得玉津通,急讶酋骑薄雾中。不是峰头犹带矢,将军谁识昔年雄?
望武陵溪,至武夷之巅。凡十日,遍观风景,以俟道友之至,或得而与之谈论焉。为赋古风一篇。诗曰:
建溪之阳地毓灵,葱葱苍苍多松筠。年深不识尧君历,夜静忽闻王子笙。
桃花泛水流九曲,波回石涧飞寒玉。青鸾岂作凡鸟鸣?玄鹿谁同野兽逐?
笑看童子采灵芝,荷衣芰服称风吹。朱颜老叟自何代?言说生从盘古时。
山门无寒亦无著,蟠桃红兮蕨薇紫。欲将白石与青精,漫燃龙竹闲烹煮。
武夷之山秀且高,参玄堪把死生逃。山中日月常如此,一局棋枰白昼消。
陟卧龙岗,试观岗顶景物,睹遗迹而兴感,真人杰哉。诗曰:
梁父诗常抱膝吟,潜龙时动跃龙迎。
奇谋远出当年士,遁甲今犹羡八门。
再历龙虎山,访道陵遗法,留旬日,有题诗曰:
龙虎山分龙虎形,九州舆图此为真。君非尘世逢人杰,不显乾坤育地灵。
赤符禁院千年录,白鹤松间一片云。为问师从何处去,碧霞隈里觅参苓。
由天台步石梁,觅罗汉之所居,寻桃源之旧脉,直跻巅际,深入险隘,盘坐于古柏根边。时夜静月明,万籁俱寂,咿咿哑哑,吹动箫管,音乐之声翕然交作。自山岗隙处步出数十童子,荷衣翩翩,跣足蓬头,成队而行,向南而行,向南灭迹。又笙瑟清亮绕耳,白发红颜数十辈,过予而前。予将揖之,蘧然不知其处。又欢声鼓沸,笑语朗朗,女娥数十辈隐隐望东而逝。一夕之间,景出千状,为赋五言古风,诗曰:
台山最奇特,巉岩坚削壁。千峰攒羽翠,一水环玉碧。
横架石梁桥,如虬贯九霄。波澄龙剑鬣,松定鹤归巢。
闻说避秦女,不作襄王雨。云肌映月华,霞佩随风举。
老衲采薇餐,入定坐天龛。桃随飞涧暖,百锁老岩寒。
石阙时时闭,岁月应无记。欲扣玄中玄,却炼炁中炁。
忽闻空谷中,音乐鸣天风。万壑人踪寂,四时花色红。
买舟南海,谒大士。升洛伽山,望潮汐,悟妙觉圆明之道,参大乘大法之禅,卓立见如来,慧眼亲陀密,乃作偈焉。偈曰:
晃晃朗朗海心月,圆圆融融无欠缺。一朝捧出中天来,万古清晖昏夜白。
咦!打破个中舍利子,恁他游兮何须歇?
又诗曰:
山如波面一浮茄,天竺南游此驻槎。玉露朝餐龙捧钵,金莲夜煮鹿添花。
禅龛净沸封云壁,珠芷呈辉斗月华。试看东夷诸处国,海天缥渺脱栖鸦。
去南溟,至于临安之飞来峰,燕坐呼猿洞中,杳无人觉。谓柳行曰:“奇哉斯峰也。山峦插天,巉壁倒挂,洞自天造地设,山川之秀如此乎!”赋诗曰:
一翼施灵鹫,玲珑若自飞。
洞间僧入定,山静鹤来栖。
饭熟呼猿食,经谈悟鸟啼。
叮咛久留住,切莫更飞归。
适有慧一僧者,知予来踪,最与善,款予彼此参诀,遂弃禅而归去,由寂灭而见性,从虚无识有。拉予观洞霄。同赓迭和。予诗曰:
步入灵峦处,行行渐蹑高。九峰环翠壁,一径绕青霄。
鼯鼠如苍鹤,山矾似善桃。洞门原不闭,应许追由巢。
僧和曰:
翠屏九层拱,青峦万叠高。堵峰嵬接日,二洞杳通霄。
口烁孤村火,春华古树桃。禅机自寥寂,不必学登巢。
自洞霄而天姥,与之联句。予曰:
天柱东西立。神睛左右悬。(僧)烟云飞脚下,(予)星斗列胸前。(僧)众幼皆归寂,诸空总入禅。(予)
上方金声击,(僧)梵院宝灯燃。怪石依嵎虎。文萝匝地钱。(予)瀑布峦针刺,蜂腰霞锦联。(僧)
县花开就采,蜗字续成编。(予)螟归莺不乱,春露草多妍。(僧)竣削凌青汉,(予)
嶙峥接碧天,笑谈惊下士,(僧)身世竟茫然。
联成十韵,馀诗不纪,难悉述也。
留连月馀,一夕僧谓予曰:“聚首易,分首难。贫僧幸得遭逢鹤从,何忍分袂?然涅槃先归,以图后期。明日午时,希为贫僧指去归路。乃见月馀友爱。”予受言。至明午,僧沐浴端坐而逝。予措龛就其山,聚众下,火中出,予执火授偈。偈曰:
莫著芒鞋乱行走,好将云衲自修藏。须弥山上风光好,回看县花暗吐香。
休奔涉,用慌忙,从今脱去臭皮囊。大千界里留真迹,极乐邦中日月长。
咦!跳出爱河春日好,阿那会上饮醍醐。
于时火光中现出真形,嘻然直上,往西而去。众僧收拾馀烬已毕,予遂辞行。
往金山泛洋而观,居山寺旬余,诗曰:
浩荡沧溟万顷多,中涵山似出青螺。
僧归洗钵龙吞饭,客坐观潮食引鼍。
瞰月危楼临险峤,谈经法座浸洪波。
试将尘袂清流濯,喜挹天风舞更和。
乘流逐趣,沿途玩景,询九华之胜,抚六朝之迹,乃伫足于九华焉。天气晴和,山光秀丽,口缀一绝,诗曰:
霁色初开丽九华,山如列幛转青纱。
当时指出菩提路,一径波罗路不赊。
山之麓有丹士金守一者,筑室烧炼,遇予即扣黄白之术。予以“烧丹一事,贪者之迷阵也。不观之狐哉?惑日精月华,收人魂物魄,遂能变化。或为男,或为女,魔障于人,无有知者。一旦逢法士击之,本形即现,狐不能掩。乃知本来之质非可伪为。若人力得以夺之化,则天不必产宝,地不必毓珍矣。曾有句古语曰:‘真假原难混,终须复本形。贪夫纵用计,反自陷寒贫。’再听我道来!”唱曰:
劝君休要烧铅汞,岁月徒担送。黄芽未必生,白雪成何用?
伴纸灰,如做了一场的蝴蝶梦。伴纸灰,如做了一场的蝴蝶梦!
又曰:
三方炉鼎空添火,痴守文和武。投胎为养沙,取气难离母。
镇日间打天硫,担尽了多辛苦?镇日间打天硫,担尽了多辛苦?
又曰:
死砒铅汞寻烧药,自说通天法。五金总不私。八石终难合。
入明炉,过铅池,都是个乘波筏。入明炉,过铅池,都是个乘波筏。
又曰:
世间人说烧丹,须用先成内,岂知内就皆无累。万鉴不关心,丘槎非为贵。
总然是点石金,到底成砖块。总然是点石金,到底成砖块。
金守一闻予言,即将丹灶鼎器尽行毁坏,求一窍之诀,门门不倦。予亦开端竟说,不少秘吝。引入路途,拂衣去燕。
蹑五云之巅,瞻抄漠之域。怅望久焉,为之赋《思征篇》。篇曰:
燕云缈缈狼望北,塞鸿鸣兮塞马逐。登山一眺荡我思,万里烟霞遮远目。
轻抄拂拂复扬扬,满地霏霏芦草黄。未审关山何处是?总不担忧亦断肠。
夜寂月明羌笛弄,边床惊觉从军梦。正居兰室话分离,岂知不与妻儿共?
忆昔离家美少年,迩来白雪却垂颠。倚门空劳慈亲目,牵挂应饶内子钱。
香闺罗袖重重湿,时为征人血泪滴。试看沙上叠成山,尽是闺中所思骨。
腰间斗印未成金,塞外星天已役魂。虽得芳名著汗竹,那能贤孝奠荒塚?
望穷不觉酸双鼻。为恸征人苦从役。人生自古死难逃,后人枉把前人泣。
又五台山诗曰:
一重重上一重重,形势嵯峨耸碧空。
咳唾不教颠顼下,恍疑甘雨降时龙?
下五台,浮槎于星宿。溯黄河之源,遇师于舟。师曰:“盍归乎?”挈予游三蜂、方丈、瀛洲诸山,坐于东瀛山之上,顾予曰:“吾为寻子,途行甚渴。东海之东有桃焉,子可采而食吾。柳行留此。”予承命往焉。
东山高万仞,更无桃树。行行而东,有树可大里许,繁枝计百围,皆无桃。惟东海一枝细如指,桃大如瓜。下俯洪流巨浪。予不惜其生,持力向上,折枝攀桃而奉师。师喜曰:“美哉,桃也!吾何忍独食?”分而为三,共享其桃。食竟,师曰:“子折桃见一物否?”对曰:“未也。”“来。吾与子往视之。”同行至桃所,视流中一尸,荡漾于波心,热察详视,乃予之形质耳。师指之曰:“此非子血肉之躯乎?今此已去,可以面帝矣。”
是日,即同师面玉帝。帝降勅为纯阳真人。记其时,唐开元庚申年四月十四日也。勅柳行为仙,行受勅。拜辞帝毕,与师归,归本之阆苑。
李、张二师相见大悦。逾时,西王母至,又移时,玉衡星、麻姑、天极上真、云姝、月奴、商山,绎县诸仙骈集云合,皆来称庆。庆毕罢去。予居阆苑,思以普度。师诺。
予别师,带柳行邀游。为经生于昌黎,所以广法术而度韩子也,为道者于婺源,所以施神通而度何姑也。辅钟师而托迹,佐张师而化身,所以度国舅与神翁也。若夫岳阳三醉,画黄鹤以酬主人,则幻行起之于童年;洛阳屡游,掷黄金以戏大士,则少年不惑于邪志。施药于庐,见形于汉,在在存仁,处处布惠。江河湖海,无所不经;畿甸要荒,无往不历。则又蝉蜕之后事也。八真既集,德行优余,帝进级曰弘仁普济孚佑帝君,位居震宫,职列上相。嗣是而后,乾坤不毁,神化无穷,又岂毫楮之所能尽哉。
予非好为世媚,以悦人之心志,而甘事词说之烦也。诸生固恳,勉强以应,乃掇拾梗概为诸生谈。其间俚耶华耶?常耶怪耶?由乎物议。予何计,予何计。
后传
○神通变化
◇武昌卖墨
洞宾游武昌,诡为货墨客。墨一笏,仅寸馀,而价钱三千。墨不售。众威笑侮。有鼓力王某曰:“墨小而价高,得无有意耶?”自以钱三千求一笏。且与客剧饮,醉归昏睡。午夜,俄有叩户者,乃客以钱还之,辞去。比晓,视墨,乃紫磨金一笏。上有吕字。遍寻客,已不复见。
◇武昌鬻梳
洞宾游武昌天心桥,诡姓名,鬻敝木梳,索价千钱,连日不售。俄有老媪行乞,年八十馀,龙钟伛偻,秃发如雪。吕祖曰:“世人循目前袭。常见吾高价货敝秽物,岂无意,而千万人咸无超卓之见,尚可与语道耶!”乃以梳为媪理发,随梳随长,发黑委地,形容变少。众始神之,争以求梳。吕祖笑曰:“见之不识,识之不见。”乃投梳桥下。化为苍龙飞去。
◇水化成酒
马善,东都人。熙宁初,举进士不第,学道。一日,与一侯道人行汴水。见一羽士,青巾布袍,体秀骨异,目如明水,面无尘土。马召啜茶,且饮食之。侯性素嗔,叱之。羽士曰:“吾有不死法。”侯诘之。羽士曰:“汝有何法?”曰:“飞符招召鬼,点石化金,归钱返璧。”羽士曰:“子所为,皆非正法。”侯曰:“子何能?”曰:“吾能壮吾气,清吾神。”侯曰:“何谓壮吾气?”羽士曰:“但试观之。”乃吐气射酒肆,去烛数十丈而烛立灭;复吐气吹侯面,若惊风大发,凛凛不可支。二人起谢曰:“先生非凡人也。幸见教。”羽士曰:“学仙须立功行。功即勤,苦修炼,行即济人利物。”侯曰:“弟子平生以药济人,非功行乎?”羽士曰:“予杀物命以救人命,是杀彼以生此也。不若止用符水愈疾,自佳。”语及曙,羽士别去,曰:“吾将返湘水之滨矣,与子酌别于柳阴下。”以百金,令侯市酒。适无酒,羽士以瓶一只,命侯取汴水一瓶,以药一丸投之。立成美酒。三人共饮大醉,羽士留诗一章曰:“三口共一室,室畔水遍清。生来走天下,即是姓兼名。”既别,二人思之,乃洞滨也。
◇纸中方窍
监文思院赵应道,病瘰疠,几委顿,泣别亲旧曰:“吾死矣。夫闺阁中之物皆舍得,独鹤发老亲无托,奈何?”语未竟,俄有道人扣门语赵曰:“病不难愈也。”取纸二幅,各掐其中为二方窍,径可二尺许。以授赵曰:“俟夜,烧一幅灭之,调乳香汤涂疠上,留一幅以待后人。”言讫,道人不复见矣。始悟两方窍乃吕字也。
◇石上方窍
梓潼娄道明家富,善玄素术。尝蓄少女十人,才有孕即遗去,复置新者。常不减十人之数,昼夜迭御无休息。而神清体健,面若桃红,或经日不食。年九十有七,止如三十许人。尤好夸诞大言,对客会饮,或言玄女送酒,或言素女送果,或言彭祖、容成辈遗书,自以为真仙也。一日,洞宾诡为乞人登门。娄不识之,叱使去。洞宾以两足踏石上,遽成两方窍,深可三寸。娄始惊异,延置坐右,曰:“子非凡人也。”出侍女,歌《游仙》词,命之酒。洞宾口占《望江南》词酬之曰:
瑶池上,瑞雾蔼群仙。素练金童锵凤板,青衣玉女啸鸾笙,身在大罗天。
沉醉处,缥缈玉京山。唱彻步虚清燕罢,不知今夕是何年,海水又桑田。
侍女进蜀笺请书。洞宾自纸尾倒书,彻纸首字足,不遗空隙。娄大惊喜,方欲请问道号,洞宾曰:“吾已口口相传矣。”娄请益。复曰:“吾已口口相传矣。”俄登门外大柏树杪,不见。后数日。娄忽不快,吐膏液如银者数升而卒。口口相传之说,与夫石上两方窍,皆吕字之寓也。
◇罗浮画山
洞宾游罗浮朱明观,至小庵中。值道士他出,独一小童在。童揖曰:“先生游此乎?”遂窃道士酒以献。洞宾清引,使小童尽其馀,童不屑。童素患有目内障,洞宾以所馀酒噀其目,忽然开明,若素无患者。乃取笔画一山于壁,山下作池三口,谓童曰:“汝饮吾酒,则得仙矣。不饮,命也,然亦当享高寿。”言讫,飞入石壁隐去。及道士归,见所画山彻壁内外,大惊曰:“山下三口,乃嵓字。非吕先生乎?”后童果百五岁而终。
◇庐山淬剑
洞宾游江州庐山真寂观,临砌淬剑。道士侯用晦问之曰:“先生,剑何所用?”曰:“地上一切不平事,以此去之。”侯心异之,以酒果召饮,谓曰:“先生道貌清高,必非风尘中人。”洞宾曰:“且剧饮,无相穷诘。”既醉,以箸头书剑诗一首于壁曰:
欲整锋芒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
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
奸血默随流水画,凶豪今逐渍痕消。
削平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
题毕,初见若无字,而墨迹灿然透出壁后。侯大惊,再拜。因问剑法。曰:“有道剑,有法剑。道剑则出入无形,法剑则以术治之者,此俗眼所共见,第能除妖去祟耳。”侯曰:“今以道剑杀戮奸人于稠众中,得不骇俗乎?”曰:“人以神为母,气为子。神存则气聚,神去则气散。但戳其神,则去其气,而人将自没,或假于人,皆此类也。”侯叹曰:“此真仙之言也。愿闻姓氏?”曰:“吾吕嵓也。”言讫,因掷剑于空中,随之而去。
◇仙乐侑席
洛中陈执中,建甲第东都,亲朋合乐。俄有槛褛道士至,即洞宾也。陈公问曰:“子何技能?”曰:“我有仙乐一部。欲奏以侑华席。”腰间出一轴画,挂于柱上。绘仙女十二人,各执乐器。道士呼使下,如人累累列于前。两女执幢幡以导,馀女奏乐,皆玉肌花貌,丽态娇音,顶七宝冠,衣六铢衣,金珂玉佩,转动珊然,鼻上各有一粒黄玉如黍尢,而体甚轻虚。终不类生人。乐音清彻烟霄,曲调特异。三阕竟,陈曰:“此何物女子?”道士曰:“此六甲六丁玉女。人学道成,则身中三魂七魄,五脏六腑诸神皆化而为此。公亦愿学否?”陈以为幻惑,颇不快。道士顾诸女曰:“可去矣。”遂皆复上画轴。道士取轴张口吞之,索纸笔大书曰:
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五百年。
腰下剑锋横紫电,炉中丹焰起苍烟。
才骑白鹿过沧海,复跨青牛入洞天。
小技等闲聊戏尔,无人知我是真仙。
末题曰:“谷客书。”即出门,俄不见。陈谓:“谷客乃洞宾也。”悔恨欲抉目,未几谢世。
◇管片泛波
渌江笔师翟某喜接力士,洞宾往谒之。翟馆于家,礼遇殊至,自是往来弥年。一日,挈翟游江之浒,撕笔管为二片,浮于波上。洞宾履其一,引笔师效之。翟师怖,不敢前。洞宾笑而济,及岸,俄不见。翟始知其异人也。旬浃复来。自挈饮食食翟,皆臭腐也。翟揜鼻谢,弗食。洞宾太息日。“若不能恶食,吾以肉酱两瓿遗君。”遂去不复见。开视酱瓿,皆麸金也。两瓿者,非两大瓮之类乎?
◇鲙鱼再活
洞宾游庐山酒肆,见剖鱼作鲙,曰:“吾令此鱼再活。”鲙者不信。洞宾以药一粒纳鱼腹中,良久,跳踯如生。鲙者惊,试放于江,圉圉洋洋,悠然而逝。觅洞宾不见。
○更名点化
◇回处士
尚书郎贾师雄藏古铁镜,尝欲淬磨。洞宾称回处士谒焉,乞试其技。笥中取少许,置镜上,辞去,曰:“俟更取药来。”追之已不见。但见所寓太平寺,扉上题诗曰:
手内青蛇凌白日,洞内仙果艳长春。
须知物外烟霞客,不是尘中磨镜人。
视镜上,药已飞去,一点光明如玉。
◇回道人
洞宾游长沙,诡为回道人,持小瓦罐乞钱。得钱无算,而罐常不满,人皆神之。一日,坐市道上言:“有能以钱满吾罐者。当授以道。”人争以钱投罐,竟不满。有僧驱一车钱,戏曰:“汝罐能容之否?”道人唯唯。及推车入罐,戛戛有声,俄不见。僧曰:“神仙耶?幻术耶?”道人口占诗曰:
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
天地有终穷,桑田几迁变。
身固非我有,则亦何足恋。
曷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
僧益惊疑,欲执之。道人曰:“若惜此钱耶?吾今偿你。”取片纸投罐,祝曰:“速推车出。”良久,不出。曰:“非我自取不可。”因跳入罐,寂然。僧击罐碎,有片纸题一诗曰:
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
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僧怅然归,次东平。忽见道人曰:“吾俟君久矣。”以车还之,钱皆在。曰:“我吕公也。始谓汝可教。今惜钱之念如此,不可也。”僧方悔谢,不及矣。
◇回心回心
安丰县娼曹二香染恶疾,为邸以舍往来客。洞宾诡为寒士,托宿。仆以其褴褛拒之。二香曰:“吾既立此门户,垢净何择焉?”遂延入,殊礼遇之。居无何,曹疾作,呻吟良苦。洞宾以箸针其股曰:“回心,回心。”时门外有一皂角树,久槁死。洞宾投以药,即别。翼日,树再生,枝叶甚茂。曹始悟其为神仙,而回心者,吕也。即毁冠服,去粉黛,弃家远游。人为建吕先生祠奉祀焉。绍兴末,曹忽还乡,颜状秀异,人无识者。乃自言本末,复去,不知所终。
◇无心昌老
横浦大庾岭有富家子,慕道建庵,接云水士多年。一日,众建《骨箓》大斋方罢,忽有一褴褛道人至,求斋。众不知恤,或加凌辱。道人题一词曰:
暂游大庾,白鹤飞来谁共语?岭畔人家,曾见寒梅几度花?
春来春去,人在落花流水处,花满前溪,藏尽神仙人不知。
末书云:“无心昌老来。”五字作三样笔势。题毕,竟入云台,良久不出,迹之,已不见。徐视其字,深透壁后矣。始知昌字无心。乃吕公也。众共叹惋。
◇宾上人
青城山丈人观黄若谷,风骨清竣,戒行严洁。常以天心符水、三光正符治疾,而得人钱帛,即以散施贫乏。洞宾诡为宾法师上竭,留月馀。所作符箓往往吹起,皆为龙蛇云雾飞去。治鬼召将必现其形,通人言语。足踏成雷,目瞬成电,呵气成云,喷唾成雨。又善画,不用笔墨,但含墨水喷纸帛上,自然成山川花木,宫室禽兽人物之状,略加拂拭而已。每画得钱,即市酒与若谷痛饮。若谷饮素无量,每为宾所困。一日,若谷问曰:“先生操行异常人,必自神仙中来,还可语吾道否?”曰:“子左足北斗七星缺其一,奚能成道耶?更一生可也。”若谷惊曰:“宾公殆圣人矣。”盖其左足下有黑子作北斗七星状,而缺其一,未尝为人所知故也。复问:“寿几何?”洞宾倒书九十四字于壁,作两圆相围之,即别去。始悟两圆相乃吕字,而宾姓其字也。后若谷四十九岁卒,果符倒书之谶。
◇黄祆翁
长沙钟将之仲山,嘉定己巳自金陵罢官,归舟次巴陵南津。晡时,俄见一舟过焉。舟中一黄袄翁,风貌奇丽,凝然佇立,熟视仲山良久。仲山窥其篷中无他物,惟船头有黑瓶罐十枚,篷前两青衣童参差立。仲山意其必经渡。既而仅行二丈许即回楫,而黄袄翁已复端坐篷后矣。再熟视仲山良久,俄失船所在。仲山始以为巨商,未与之语,至是恍然惊讶,知其为异人也。翌日,往吕仙庵拜礼真像,果俨然衣黄衣,亦有两青童侍侧,而其貌则皆与昨日所见者惟肖也。仲山自恨凡目不识真仙,感叹无已。周星作《水调歌头》词,有“更似南津港,再遇吕公船”之句。次年,下世。仲山之孙尝出其祖所绘黄袄翁真迹示予,诚为清峻绝俗云。
○进谒儒门
◇谒王岳州
太常博士壬纶守岳州,有回道人谒,貌揭不揜骭,语音清圆。纶问世系。回曰:“世系不足问。所请教者奕棋耳。”与奕。纶素号国手,至是连负。日云暮,乃酌以酒,问:“何方人?”回书诗曰:
姓籍班班有姓名,蓬莱倦客吕先生。
凡人肉眼知多少,不及城南老树精。
纶惊讶间,己失之矣。庭中烟云滃然,移时不散。
◇谒石舍人
石舍人王休,因避署,有褴褛樵夫持斧而前。眉目秀整,议论清快。石问乡里及世系。曰:“老夫生于河南,移居于终南山,吕渭之裔也。所学者庄子、老子,此外无所为。”石问:“终山有何?”曰:
终南何所有?所有惟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石异之,款留二日,相谈超生离死之法。将别。曰:“吾将往岳阳。”以丹一粒遗石服之,年九十馀而如婴儿。
◇巴陵犯节
洞宾行巴陵市,太守出。犯节。前驱执之。太守置诸狱,令书凝日,迨晡无一辞。史趣之。洞宾曰:“须我酒醒。”吏曰:“汝不忧罪?尚以酒为解也?”言未竟,俄失之,但遗一幅纸曰:
暂别蓬莱海上游,偶逢太守问根由。
身居北斗星杓下,剑挂南宫月角头。
道我醉来真个醉,不知愁是怎生愁?
相逢何事不相认,却驾白云归去休。
太守惊曰:“此吕公也。”夙兴焚香谢过。一日,于水盆中见焉。亟召画史图之,与滕子京本绝类也。
○经从道观
◇游太平观
江州太平观道士有高志,洞宾访之,赠之诗。赠诗曰:
落魄薛高士,年高无白髭。
云中闲卧石,山里冷寻碑。
夸我饮大酒,嫌人说小诗。
不知甚么汉,一任辈流嗤。
末小书云。“回道人同三客访薛炼师作。”始知洞宾并寓其字。
◇游天庆观
宿州符离县天庆观有宁道士,少年谈老庄有奇趣。一日晨兴,有卖药道人至,即洞宾也,仪状雄伟。往来弥月,因以老庄之要旨授道士曰:“吾观禅学皆出于老庄,纵千经万卷,反复议论,要自立个门庭,源流授受,其实皆本于老庄之旨也。”临别,题二绝句于扉上,作大篆,体势飞动。曰:
秋景萧条叶乱飞,庭松影里坐移时。
云迷鹤驾何方去?仙洞朝元失我期。
二曰:
时传仙篆千年术,口诵黄庭两卷经。
鹤观古坛松影里,悄无人迹户长扃。
既去,人争刮以治疾,良已。字入木寸馀,墨迹不灭。
◇游天庆观
洞宾游秦州天庆观,对道流悉赴都郡醮席,独一小童在。洞宾求笔欲书壁。童辞以“观堂新修,师戒毋污壁”。乃曰:但烦贮火殿炉,欲礼三清。”既往,见殿后池水清冽,以爪画壁。书曰:
石池清水是吾心,刚被桃花影倒沉。
一到邽山宫阙内,销闲澄虑七弦琴。
末题云:“回后养书。”壁绝高,非手所能及。众叹异,始悟回为吕。“后养”者。先生反对。
○游戏僧寺
◇山寺化妇
洞宾尝游山寺,以剑化作一艳妇入寺。僧行纵观,神驰志丧。过云堂前,有一僧另趺坐,独不顾,竟出门,似若不动心者。吾以为可教。既出门,则已候于无人之地,意欲要而挑之。女色艳人,孽根难灭。此第一章道因缘也。
◇游金鹅寺
洞宾抵四明金鹅寺,顾方丈萧然。顷有童子出,吕问:“此何寥寥?”曰:“莫道寥寥,虚空也。”遂佳其言,题诗于壁曰:
方丈有门出不钥,见个山童露双脚。问伊方丈何寂寥?道是虚空也不着。
闻此语,何欣欣,主翁岂是寻常人?我来谒见不得见,谒心耿耿生埃尘。
归去也,渡浩渺,路入蓬莱山杳杳。想思一上石楼时,雪晴海阔千峰晓。
◇游庐山寺
庐山开元寺僧法珍,坐禅二十年,颇有戒行。一日定坐,见一道人谒,问曰:“师谓道惟坐可乎?”珍曰:“然。”道人曰:“佛戒贪嗔淫杀为甚。方其坐时,自谓无此心矣,及其遇景遇物,不能自克,则此种心纷飞莫御,道岂专在坐乎?”因与珍至云堂,见一僧方酣睡,谓珍曰:“吾偕子少坐于此,试观此僧。”良久,见睡僧顶门出一小蛇,长三寸馀,缘床足至地,遇涕唾食之,复循溺器饮而去,及出轩外,度小沟,绕花台,若驻玩状,复欲度一小沟,以水溢而返。道人当其来径,以小刃插地迎之。蛇见畏缩,寻侧径至床右足,循僧顶而入。睡僧遽惊觉,问讯道人及珍曰:“吾适一梦,与二子言之。初梦从左门出,逢斋供甚精,食之。又逢美酒,饮之。因褰裳渡门外小江,逢美女数十,恣欢之,复欲渡一小江,水骤涨,不能往,逢一贼欲见杀,走以捷径,至右门而入,遂觉。”道人与珍大笑而谓珍曰:“以床足为门,以涕唾为供,以溺为醖,以沟为江,以花木为美女,以刃为贼,人之梦寐幻妄如此!”珍曰:“为蛇者何?”道人曰:“此僧性毒多嗔,薰染变化,已成蛇相。他日瞑目,即受生于蛇中矣。可不慎哉?吾吕公也。见子精忱可以学道,故来教子。”珍遂随之而往,不知所终。
◇开元赠盒
袁州开元寺浴室有大井,泉水甘冽。洞宾爱之,留连旬日,因与寺僧款密。浴室僧待之尽敬,不知其为洞宾也。临行,以墨几笏赠。僧藏之亦不复省。一日李大临转漕江西部至袁,寻僧问曰:“吕先生尝赠汝金乎?”僧恍然曰:“我不认吕先生。但前有道人到此,赠我墨耳,初无金也。”出墨示大临,则墨即金矣。大临摩挲骇异,欲以他金贸易之。僧弗受,但以一笏转赠之,且问:“转运使何自知此?”李昨过零陵,见何仙姑,问吕公动履,何曰:“近吕过此,自言:‘久客宜春,与开元浴室僧相善,喜其有仙风道骨,以金遗之。’吾闻此语。故来验焉。”旬日,洞宾复来,问僧:“墨何在?”僧具以告。洞宾笑曰:“此女饶舌。”遂与僧携手出门去,不知所之。
◇大云会食
洞宾诡为回处士,游大云寺,尝会食月馀。谓寺僧曰:“僧馔甚精,但少面耳。”遂去。旬日,携少许面至,自炊设,数百僧皆饱足。僧请处士啜茗,举丁晋公诗曰:“花随僧箸破,云逐客瓯圆。”处士曰:“句虽佳,未尽茶之理。”乃书诗曰:
二藻一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功夫。
兔毛鸥浅香云白,虾眼汤诩细浪俱。
断送睡魂离几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幽从自落溪岩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以丹一粒遗僧曰:“服此可不死。”遂别去。后僧亦仙去。
○市廛混迹
◇邵城酒肆
邵州城外,有老媪开酒肆。一日,有吕道人来索饮。偶无酒,媪以所馀浊酒一升与之。道人问价,媪曰:“每升钱二十。”道人以指点酒书二十字于门外一紫石上面去。徐视则字迹下透石底,几无馀。自是观者如海,酒肆大售。后人因其居建集仙观。
◇永康酒接
永康军倪某新开酒楼,有一道人至,索饮,自旦及暮,饮佳酝已及石馀。众怪,相聚以观。倪需酒金。道人瞪目不语,颓然醉倒。倪坐守之。曙鼓动,道人忽起,援笔题诗于壁曰:
鲸吸鳌吞数百杯,玉山谁起复谁颓?
醒时两袂天风冷,一朵红云海上来。
末书云:“三山道士阳纯作。”以土一块掷倪而走,出门仰望东北,一朵红云而来,抚掌大笑,俄不见。刮视其壁,墨彻鼓分,视土块乃良金也。自是酒楼大售,始知阳纯者为纯阳也。
◇汴京茶肆
后周末,汴京有石氏设茶肆。一女尚髫令,令行茶。洞宾诡为丐者,日往,据上坐求茶,衣服褴褛,血肉垢污,殆不可近。女殊无厌恶意,益取上茗待之。父母怒,笞女。女益待之,月馀无厌。洞宾谓女曰:“汝能啜我所饮茗之馀乎?”女以秽甚不可下咽,覆之地。忽闻异香,亟舐之,神气爽然。洞宾曰:“我吕先生,非丐者,惜尔不能尽食吾馀,然吾能从尔愿。欲富乎?贵乎?寿乎?”女曰:“我小家子,不识何为贵,得富且寿足矣。”洞宾去,不复来。后年亦贵显。年百三十五岁终。
◇兖州妓馆
兖州妓侯其姓者,为邸以舍客。洞宾诡服求授馆,蚤出暮归,归必大醉,逾月不偿一金。侯召啜茶。洞宾曰:“吾见钟离先生,谓汝可以语道。”侯不省,以酒饮之。洞宾索饮不已。侯滋不悦。洞宾伸臂示之,金钗隐然,解其一令市酒。侯利其金,曰:“饮罢寝此乎?”曰:“可也。”即登榻,鼻齁齁。至夜分,侯迫榻,洞宾以手拒之。侯亟去,迟明失洞宾所在。视其身,则手所拒处,吕字彻肌上。侯感悟曰:“此吕公也,得非宿世?一念之差,遂至于此。公其来度我乎?”即断发布裘寻洞宾,不知所终。
◇广陵妓馆
广陵妓黄莺,有姿色,豪客填门。一日,有吕秀才托宿。黄以其褴褛垢污拒之。秀才题二诗于屏。一曰:
嫫母西施共此身,可怜老少隔于春。
他年鹤发鸡皮媪,今日玉颜花貌人。
二曰:
花开花落两悲欢,花与人换事一般。
开在枝间防客折,落于地下倩谁看?
题毕,俄不见。
◇东都妓馆
有妓杨柳,东都绝色也。道人往来其家,屡输金帛,然终不与杨交接。杨一夕乘醉迫之。道人曰:“吾先天坎离配合身中,夫妇内交,圣胎已结,婴儿将生,岂复恋外色乎?内交之乐,过于外交之乐远矣。”杨疑讶其语。时宰相张天觉馆宾肃某与杨久狎,杨以告肃,而肃以告张,遽往叩之。道人大呼疾走,径趋栖云庵入堂不出。良久,排闼寻之,则已不见。惟壁上有诗曰:
一吸鸾笙裂太清,绿衣童子步虚声。
玉楼唤醒千年梦,碧桃枝上金鸡鸣。
后庵遭火无少遗,而题诗之壁岿然独存,亦一异也。
○庵堂赴会
◇青城鹤会
绍兴末,洞宾赴青城山鹤会,憩一卖饼果人家,人不知识也,颇异之。洞宾浓墨大书诗一章于门之大木上,曰:
但患去针心,真铜水换金。
鬓边无白发,騋马去难寻。
盖寓“吕洞宾来”四字。笔势伟劲,光彩殊常,取刀削之,深透木背。洞宾已不复见。时土人关云祥者见之,即绘其像,乃一清癯道人也。是后饼果大售。
◇江州挂搭
江州瑞昌县潘安抚道场,尝有道人至,求挂搭。无包无伞。仅有一笠,褴褛村俗。值堂鄙之曰:“你无伞无包,奈何挂搭?”道人云:“既不许挂搭,觅一茶即去。”值堂入,令之坐。及出,则道人反坐主席。值堂怒曰:“不知宾主礼,做甚道人?”道人不揖而去。遗下一笠,值堂不能举。遂会众诵经谢罪,遂举其笠,地上有吕字。人病,取土煎汤,服之立愈,数年间遂成一井,水泡上结成吕字,划开复聚,至今尚存。
○丹药济人
◇绛纱裹药
东京一岁,民大病虐。有老姥家鬻茶,子孙皆病。一日,有道人来。姥善待之,以子孙病为请。道人曰:“翌旦待我。”姥早起待之。道人以绎纱囊药,曰:“病发者使执之,自愈。一丸可愈百人。过百人即不验矣。”姥从之,子孙皆愈。遍疗,及百人满,果不验矣。姥拆囊,已不见药,但有书“吕洞宾”三字而已。方知遇吕先生也。
◇孝感救母
桐庐有通守,忘其姓名。以母病发背,百方不瘥,祈祷备至,感洞宾,夜梦之曰:“公至孝感天,命余救拔。若迟一日,不复可疗。”乃授以灵宝膏方:括蒌五枚,取子,乳香五块,如枣大。二味各细研,以白沙蜜一斤同熬成膏。每服三钱,温酒化下。通守市药,治服即愈。后以施人,立效。
◇赵州医跛
赵州贫民刘某病跛二十年,每夕炷香祷天。一日,有道人手携铁瓢,谓刘曰:“可随我行。”刘随之。行二里许,指地下曰:“此下深三尺馀,有五色石,试掘之。”果得一石,大如弹丸。五彩殊常。道人曰:“子可持归,暴露九日,研细末,以木瓜皮煎汤服。俟愈,可来城东驻云堂东廊第三间左壁上再相会。”刘疾脱然,即往寻之,但见壁上有洞宾相携瓢云。
◇江陵医眼
江陵傅道人,事洞宾像甚谨。乾道中正旦,有一客,方巾衣袍,入共语。良久,招之同饮。傅从之。自是旬日一来。时傅目昏多泪。客教服生熟地黄切焙,取川椒去枝目及闭口者微炒,三物等分,炼蜜丸,空心盐水饮下五十丸。傅服之久,能视物,追思客貌,宛类所事洞宾像云。
◇岳阳货药
洞宾游岳阳,诡名货药,一粒千金,三日不售。乃登岳阳楼,自饵其药,忽腾空而立。众方骇慕,欲买其药。洞宾笑曰:“道在目前,蓬莱跬步;抚机不发,当面蹉过。”乃吟诗曰: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成都持丹
成都药市,日有道人,垢面鹑农,手持丹一粒,大呼于市曰:“我吕洞宾也。有能再拜我者,以丹饵之。”众以为狂,相聚笑随之。道人往还数四,竟无拜之者。道人往坐五显庙前火池上,儿童争以瓦砾掷之。道人笑曰:“世人欲见吾甚切。既见吾又不识吾,亦命也。”吕乃自饵金丹,俄五色云周身,有顷不见,众共悔恨。
◇觉能得丹
黄觉能有诗名,一日送客东都门外旅次,见一羽士。携酒肴,呼羽士共享之毕,羽士举杯摭水书“吕”字,且曰:“明年江南见君。”明年,果调官江南,复见洞宾,与以大钱七,其次十,又其次小钱三。曰:“数不可益也。吾以药数付遗子。岁旦,以酒磨服。可以岁无病。”觉如其言,至七十三岁,药亦垂竭,卒于东京。
◇德成得丹
李德成能医,盛寒时遇一贫窘道士,衣单衣无寒色。与客入酒肆,自据主席。李怪之。店者曰:“交钱取酒。”道士诣店中取三酒瓶,曰:“中各有一升酒钱。”店者视之果然,乃以三升酒与之。道士酌酒饮,李止取一瓶,二瓶自竭。与李曰:“此小术耳。吾吕洞宾也。”李惊喜,道士书一绝曰:
九重天子寰中贵,五等诸侯门外尊。
争如布衣狂醉客,不教性命属乾坤。
以药一粒遗李曰:“服此当享高寿。”即别去。李服药,发不白,齿不落,百七岁而卒。
◇金陵治瘘
金陵万与石尝病瘘疾,左半手足不能动,履者数载,百法治之不愈。偶出城南,有道人自普德山来,云:“尔何若此乎?”因以其疾告之。道人以手按其患处,忽觉痛酸,曰:“是岂得为偏相?行当自愈矣。”问其姓号,曰:“我乾姓,号系屯,寄寓于清源观。”遂与言乾坤屯蒙之旨,为天地君师之位,皆世人所经道。万归,其疾顿释,步履如初。乃以其事白诸友人,皆曰:“乾者阳也,系屯为纯。得非纯阳乎?”万因复出访之,竟不得其所在。惟纯阳之像居焉。隆庆庚午年十一月事。
○景物题咏
◇黄鹤楼诗
武昌守倅,一日对弈,有道人不通姓氏直前,曰:“吾国手也。”守试与弈,才下仅八子,即曰:“太守负矣。”守曰:“汝子未盈局,安知吾负?”道人曰:“吾子巳分据要津矣,是以知之。”已而果然。如是数局,守皆负。俄拂袖去,不见。守令人遍城寻之,闻在郡治前吹笛。才至郡治前,则笛声东门。至东门,则闻在西门,至西门,则闻在南门。至南门,则闻在北门。至北门,则闻在黄鹤楼前,道人走往石照亭中不见,但见亭中有诗曰:
黄鹤楼前吹笛时,白苹红蓼满江渚。
衷情欲诉谁能会?惟有清风明月知。
末书一“吕”字。
○因缘会遇或遇而不遇
◇何仙遇道
何仙姑,灵陵市道女也。始,十三岁随女伴入山采茶,俄失伴,独行迷归路。见东峰下一人,修髯绀目,冠高冠,衣六铢衣,即洞宾也。仙姑始仆仆亟拜之。洞宾出一桃曰:“汝年幼必好果物,食此尽,他日当飞升,不然,止居地中也。”仙姑仅能食其半。髯者指以归路。仙姑归,自谓止一日,不知已逾月矣。自是不饥无漏,洞知人事休咎,后尸解去。洞宾尝谓仙姑曰:“吾尝游华阴市中卖药,以灵丹一粒,置他药万粒中。有求药者,于瓢中信手探取与之,观其缘分也。如是数日,他药万粒探取入手,而此丹入手即坠。”因叹世间仙骨难值如此。
◇道友讲经
陈澹然富而儒者也,惟慕道,延云水士多年,竟无所遇。洞宾诡为佣者,为治圃岁馀,所作工役,力过常人。陈爱之,然止以佣者待之而已。一日陈与一道友讲《阴符经》,至“天发杀机,天地返复”,未晓杀机之旨。洞宾从旁抗声曰:“生者不生,死者不死。已生而杀生,未死而学死,则长生矣。”陈大惊曰:“汝非佣者耶?谁教汝为此语?”既而曰:“口口。”则复缪悠其辞,不可解。道友曰:“田野村夫口口何处窃得此语耳,非实通晓也。”居无何,忽辞去,曰:“吾将远行,明年五月五日午时复来也。”既去,寂然,后有乡人客于巴陵,遇之。曰:“为我寄语陈公,我吕洞宾也。始意公可授道,徐察之则不悟,吾不复来矣。”言讫,走入吕仙亭竹林中不见。明年端午日午时,陈暴卒。
◇绍兴道会
会稽山绍兴癸丑道会,有道人携凉笠而至,会散乃挂笠于壁,无挂笠之物而不坠。题诗云:
偶乘青帝出蓬莱,剑戟峥蝾遍九垓。
我在目前人不识。为留一笠莫沉埋。
◇祖师劝世
一毫之善,与人方便。一毫之恶,劝君莫作。
衣食随缘,自然快乐。算什么命?问什么卜?
欺人是祸,饶人是福。天眼昭昭,报应甚速。
谛听吾言,神钦鬼伏。
《桃花女》,全称《桃花女阴阳斗传》《绣像桃花女斗法奇书》,四卷十六回
形不离乎影,影必依乎形,阳不背乎阴,阴必随乎阳。然形离乎影必至消亡,阳背乎阴必至乖戾。是此书名之曰《阴阳斗》,是阳背乎阴矣。阴阳背戾,阴阳安得不斗耶?虽然,所云形终不离影,阳终不背阴,是故阴阳始虽相斗,终必不背不戾也。不背不戾,是阴阳已无斗矣。阴阳无斗,是则阴阳和合矣。阴阳和合为一,又为超凡入圣之域者。阴阳既然超凡入圣,又无红尘之染,无红尘之染,一无幻境之作矣。此为《阴阳斗》之一大结也。是为序云。 时道光岁次戊申孟冬月新镌
卷一
第一回 荡魔山戒刀成形 隐朝歌贤士卖卜
话说三皇之世,北俱芦洲有个净乐国王,娶妻善胜夫人,怀胎一十四月,生下一位世子,乃是苍帝化身。后来长大成人,弃国修道,成了正果——在上天为玉枢掌教北极天尊;在中为荡魔无上上圣;在下为真武玄天上帝。曾在雪山修道,用戒刀剖腹洗肠,昏迷过去,把戒刀弃了。及至仙人度活时,忘收回戒刀。后至元玄洞修真,见戒刀已失,便将刀鞘留在元玄洞内,为镇国之宝。这戒刀与刀鞘俱是苍帝赐与大帝的,乃如意真宝,整整受了百年的日精月华,方才变化成形。戒刀修成了一个阳体,刀鞘修成了一个阴体。那戒刀潜形于荡魔山中修真,刀鞘就在元玄洞内养性。又至数百余年,西池王母便诏刀鞘上天,管理桃园,赐名桃花仙子。那戒刀未成正果,心怀不愤,随在荡魔山兴妖作怪。有时吐焰与日月争光,有时无故兴云作雨,致干天怒,便差天兵天将下凡,把戒刀擒上金阙,在斩妖台上处斩。多亏得道教的鼻祖太上老君,见他苦修了几千年,便在金阙讨情,带了他到兜率宫中,做了一个看卦盒的童子。他便偷看了《天罡正诀》,私自下凡。
真灵不昧,一直竟投往商朝一家诸侯,姓周名卿,官拜上大夫之职,娶妻风氏。于五十岁上始生一子。未生之时,夫人梦见火光满室,耀人眼目,醒来时,就生了一位世子,起了名,唤叫周乾。只生得脸如锅底,两道剑眉,自幼便有神光。及至七岁时,在花园内玩耍,从天降下一个异人,赐他一部天书。因他素有夙根,一目了然,便能知过去未来、请神召仙、驾雾腾云之事。到了三十岁之上,周大夫夫妻亡故,周乾袭了父职,天下人都叫他做周公,在朝耿耿,百僚无不敬服。因见商王无道,屡屡上谏表,无奈商王不纳,致使心中闷闷不乐。这日朝罢无事,独坐府中,心中暗想道:“我既不能匡君于正,又不能舍身为国,岂可同俗人一辈?我何不趁此告职,隐居在这朝歌,寻一个僻静之处。开一卜市引导世人?作一个讲先天的班头,剖八卦之领袖,虽不能为国为民,亦可流名万载,岂不是好?”主意已定,是晚灯下修好了告退的本章。五更上朝,随出班面奏,把本章皇上。商王正厌他直谏,今见他告职去任,满心欢喜,就准了他的本章。
周乾忙辞驾回府,收拾细软之物,把府门锁了,带了家眷,往朝歌一个僻静清雅的屋住下,到觉得遣遥自在,无拘无束。有诗为证,诗曰:
人道为官举世奇,我知隐性有天机。
云山相伴无惊恐,不似劳心日夜时。
那周公清闲了十来日,便叫过了一个老宰臣来吩咐。这老宰臣姓篯名彭剪,曾作过老大夫的家臣,为人诚实无欺,及跟周公来任上隐居,就叫他去汲水种蔬,他也情愿。闻得周公叫他,便忙上前到大厅声诺,道:“公爷,叫彭剪何事使唤?”周公道:“孤自弃职隐居于此,原是不能为国为民,以承祖宗之遗训,意欲另开生面,作个立异的奇人。如今欲在此处作一事业,汝可与孤在前门左侧另开一门,将偏房三间拦断在外,打扫洁静,陈设一张座头。速速办好方妙!”彭剪闻言笑道:“公爷,我彭剪从未曾见过公卿大夫作起肄业买卖来。”周公也笑道:“孤不是作买卖肄业,今欲开一卜市,指点愚人,使彼等不敢为匪作歹的意思。但又只怕人多搅扰,想起一个法儿来了——如今每卦要卦资银一两,先要银子交与你,然后带进来见孤,方才起课。一日止多十课,多则不占。若有人来时,先要给你银三分,以为传递酬酢之资。你道如何?”彭剪闻言,在旁并不答言,只管低头见笑。周公道:“你因何不答一言?”彭剪笑道:“非是彭剪不答,只因国公乃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何苦作起这下流事来?一来有失贵体,二来恐生惑众之心,三来占卦之人不敢上门。况且卦资太重,何必虚设此一番举动?”周公道:“你不知孤意。详演先天,何为失体?劝解愚人,何为惑众?只怕卦儿不灵,若果是应,只怕踏破门呢。你不必管孤,快去行事!”
彭剪无奈,只得去叫匠人来动工修整。那消几日,早已色色完备,便来回覆周公道:“卜市修好了。”随笑道:“公爷卦资虽要白银—两,如灵呢,自然是要的,如不灵呢,岂不被人笑话?说公爷不好,对百姓要银子,说个法儿来哄骗他们。”周公笑道:“孤自有道理——如不灵时,孤愿赔回十倍!”彭剪闻言连道:“使不得!公爷赔得起十倍,彭剪得的三分,就难赔十倍。公爷休要捉弄我罢!”周公笑道:“你也不知孤的八卦能通神明。断无丝毫判情。如今你的也是孤赔,还如何?”彭剪闻言大喜,忙叩了一个头,站将起来。周公就叫取了一片大竹板来,亲提笔在手,写了“卦理通神”四个字,左边写行小字道:“预定生死吉凶”,右边写行小字道:“卦资银一两,传命代步银三分”。又取一块大竹板写道:“若有问卜者,清晨到此,指点吉凶。每日限占十卦,过午不占。如不灵应,受罚银十两三钱!”写完,命彭剪一人在十字口大街上坐着,好等卜卦的人来。
这一举动就轰动了众朝歌百姓,你言我语,一个传十,十个传百,满街满巷俱说:“奇事,从未见过作公爷的人把偌大的前程弃了,来作占卦的营生。俱不知灵不灵,竟要一两银子多!”有想来试试,只因卦资过高,不免俱各袖手。
那周公终日俱在,穿得衣冠齐整的,在卜市中间座位上坐着,一个从者俱不用,止焚一炉好香,净净的清坐。彭剪自然是一个人坐在大门内。一连坐了两三日,并无一个人来占卦,止围着无数的闲人,在那里乱讲。内有一个土豪道:“这一位公爷也会玩耍,我小可却也会取笑。我舍着一两三分银子,与他试试罢了。”又有一个军汉道:“我昨日有一股财帛,却忘了一件事情,难以决断。我也去算一算!”这二人就是先后进去了。只因国公是个有爵位的人,谁敢与他对坐闲谈?故此不待人说,就将一两三分银子交与彭剪。彭剪接了银子,心中暗笑道:“有趣,今日发利市了!”随将一两银子放在周公面前座位上。禀明了周公。周公便叫他先领了一个进来。
那土豪先就跟了进来。周公道:“你不须行礼,也不用禀明何事,只在旁暗暗祷告便了。”土豪闻言,就立旁边暗祝了一遍。周公看了一回,道:“你的心事,孤已明白了。只因你家下人的妻子貌美,你要拆散他夫妻,叫他丈夫另娶,他丈夫不从,你今想将他丈夫害死,是也不是?孤只怕你害人不死,先害死自己!”土豪听周公道出他的私心,直唬得目定口呆,面如土色,忙双膝跪下,道:“公爷!小人果有此事。求公爷指明条路,小人好去趋吉避凶!”周公闻言点头道:“你既有悔心,自有生路。若不遇孤,你明日决死无生了!”说罢,取了一张纸来,写上几行,递过与土豪,道:“这是你的心事——。”
土豪接来一看,未知周公写的什么,怎生指点,救得土豪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通神卜判断无差 验先天死生有数
再说周公判毕,将纸递与土豪一看,上写着:
欺心想夺青春口,怎知早已机关露?
明日三更欢会时,两个尸骸分四处。
周公道:“此女之夫已经盗你的财帛,买通了人。明日他的妻子与你相会之时,必然拿住,双双杀死。你今求孤救你,你必须要对那妇人绝灭了色心,改为善念,上天自然佑你,逢凶化吉。孤今给你个应验:你到今晚三更时候出门,东走三十里,见有一盏灯挂在门前,你叫门进去,必然对头见面。你可请他到家饮酒,有人开解,自然明朝无事了。”土豪闻言,忙叩头拜谢,出了大门,往外飞跑。众人见他满头脸是汗,跑将起来,一众连忙哄拥上前,拦住问道:“占的灵也不灵?”这土豪不及回言,推开了众人,大言道:“果真是,果真灵得很也!”言间,一阵烟跑了。
这军汉又已至桌案边,也依命暗暗祝告一番。周公也判了几句言语,递与那军汉。只见上写着:
得人十吊钱,妄想去捉奸。
无义财休取,恐怕惹情牵。
当下周公随叫道:“军士,你可是昨日有人助你几十吊,明日叫你三更去与他捉奸,捉奸之后也谢你铜钱十吊。可是问这件事么?”那军汉一闻此言,唬得只是叩头,道:“公爷真是个刊活神仙也!小人实是为此事而来。”周公笑道:“你休取这宗财帛,你若帮那人捉奸,捉住了奸夫,其恨已消了,那肯将钱来谢你?倘捉不着奸夫,他又岂肯白送钱财与你用?孤今指条路给你走:你只管去与那人相会,相会过之人,你将我这卦儿拿出来与他们看,自然有人送你的青钱十吊。从此后休生妄想,方免遭厉害也。”军士听了,忙叩头道:“但得公爷这等指明吩咐,小人从此断不敢枉想了!”当时叩别出来,也不肯对人说知其事,只言道几句:“真灵,真神仙也!你列位有不信的,只管去试试。”忙忙离了卜市,飞跑的去了。
谁知土豪与军士皆道周公之言真灵,及至会面,两人走的是一路:叫军士捉奸的,就是土豪的家人。今夜会面,俱觉大惊大喜,深信周公断卦如神。土豪把众人邀回家中,军士相帮替他二人开解,又拿出周公的判帖来与众人看,方才把这冤结解开了。土豪又送军士青钱十吊。
只西这两件事传了出来,把个朝歌城讲到了,有疑难的事都来求判,把一个卜市挤的不可开交。真是判一个准一个,判四个准两双。日日算完了十卦,竟把门关了,也不管外头还有人算不算。把个彭剪喜得个不亦乐乎——一日三钱银子,风雨不阻。他又无儿无女,只是只身。每日一早,就卜完了十卦。他把招牌收下,放好了,即往街坊上酒店吃酒,必要将三钱银子用完,方才回府中,若吃不完讫,他就将余银给与那些来往贫人。日来月往,半年有余。怎知美中不足,眼前就要弄出一段事来。列公,听我细讲。
这朝歌城里有一个石寡妇,丈夫早年死了,止有一子,名映石宗辅。因家道贫寒,积下了几两银子,叫儿子到孟津去做些买卖。随行之时,母子们约定,三个月之内回来。谁知一去半年,并无音信。石婆子每日思儿想子,终日倚门盼望,日复一日,并无些影儿,便去求神问卜,终是虚文,心中烦闷不过。那日在家门首上立着,听得过往人说:“周公在栖云里卖卜,灵应非凡。只是卦资过高,要白银一两三分!”就打动了他的心事,想:“我何不去问问看?”随向邻舍借贷得一两三分银子,起一个黑早,梳洗了,食过点心,用乌绫儿扎了头,倒扣了门,便往周公卜市而来。
一到卜市,恰正天亮。凑巧彭剪方开门出来,挂吊招牌打扫。石婆子认得彭剪,便叫声:“彭老爷,公爷可出来否?”彭剪闻言,抬头一看,认得石婆子是昔同里邻居之人,便叫道:“老嫂,你黑早到来,必定有事。要卜卦么?”石婆子闻言,垂泪道:“正是。只因老寡妇之子石宗辅出外经商,在家时原说约定三个月内就回来的。至今半年了,并无音信回,老身放心不下,无奈借贷了一两零三分白银,求公爷卜一卦看,看他在外安乐否,或生或死,老身也免常时牵肠挂肚。”一面说,一面把银子递与彭剪。那彭剪接了,道:“老嫂放心!吉人天相,令郎在外无事,或者因身耽搁了,亦未可知。你为老母,既是放心不下,要卜一卦,我就带你进去罢。”言毕,便与婆子一同进去内堂上。
石婆子抬头一看,只见当中摆开一张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卦筒、香案等类,中间坐着一位公爷,只见他生得气象与人迥异。好威仪!但见:
头扎三粱冠,八宝攒身;穿着皂罗袍,上绣蟒龙。
面如锅底黑又亮,目如星星起毫光。端坐上面排八卦,赛过灵仙一位神。
当下石婆子看见周公的仪表,不由不得就跪将下去。周公在坐上见外面进了—个老妇人,面带忧容,忙忙的进来,一至当中,跪下地中央,他就有些不悦。这是为何?只因正早起登坐时,卜了一卦,见阴煞过旺,正欲叫彭剪来吩咐:今日不许接妇人的卦资。不期头一个就是带进一个妇人来,不免面上有不悦之容,即道:“你且起来。”随又问彭剪:“你今日为何不先禀明,就带人进来卜卦?”彭剪道:“这是石杜之妻贾氏。其丈夫在日,与彭剪有一面之交。今日他来问他的儿子归期,故此未曾先禀。”石婆子闻言,带泪说道:“老妇人只因儿子石宗辅在外经商,半年不回,老身只有此子,如今在外不知生死,心头发忿,不遵往例,自知有错,只求公爷海宥怜恤!”周公闻言点头道:“也罢。你是问行人的么?待孤与你卜一卦看看。”随取卦筒晃了两晃,起成一卦,把子午卯酉推算了一回,望着石婆子叹气道:“孤若此不明言,岂不叫你白白盼望?你儿子今夜三更,就要命尽无常了!”
石婆子闻言,唬了一惊,即道:“公爷!我问你几时动身归来,如何说他即死?”周公道:“孤这卦接着先天的阴阳,后天的八卦,分厘毫末事俱在上面,何况关系你儿子的性命?你儿子起身是起身了,你母子要见面,只怕一万不能!”石婆子便大哭道:“我儿今夜即死了,却死在何方?是得何病而死?”周公道:“孤算你儿子今夜三更压死在破窑之内。”石婆子见周公说的话如见一般,心中倍加凄惨起来,不住的叩头,只求公爷救救他的儿子。周公无奈道:“你且把儿子的八字、生辰报来,待孤与他看看流年如何?”石婆子忙把儿子的八字说上来——是十二月十八丑时生的,今年已是十四岁。周公听了,把卦盒收了,再把石宗辅的八字排开一看,只叫一声:“苦呀!凶神当头,白虎守命,就是神仙也难过此门!命内一点救星也没有。奈何?石婆子,你今收拾此心,不要想念他。”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当下石婆子见周公说出不能救他的儿子,无奈放声大哭,切切凄惨出了卜市门,往自己家中而去。
不知他的儿子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触天怒柔物降生 明道术佳人透机
不说石婆子一程哭回,再言三十三天兜率宫的太上老君,那日正蒲团上打坐,忽见金童来报道:“看卦盒的童子不知往那里去了,至今走了未回。”老君一闻,即运动神光一看,早知其故,点头道:“好孽障啊!孽障你不思养静修真,成其正果,今日妄动,自寻苦恼。非是我不慈心救你!”说罢,便去启奏昊天上帝,就有上帝命桃园仙子下凡。仙子领了玉旨,一点灵光,见朝歌城里有任太公家,与他家有缘,便投往太公处为女。至今已长成十六岁,只生得脸似桃花,身如弱柳,说不尽的标致。怎见得?有诗句言词为证:
樱桃为口玉为牙,独占人间解语花。
夙世有缘方种此,仙姬岂易到凡家?
那位任太公夫妻初生他时,梦见满天彩云,从云中降下一个仙子,手中拿着一枝灿烂桃花,交与院君。这院君接上一嗅而醒,不出三日,就生下他来,故此取桃花名叫唤他。老夫妻止得此女,真个是爱之如掌上明珠,百般的娇养。这且不言。
他夫妻二人,此一日正同坐在堂上,听见街坊土喧闹,哭声惨切。任太公忙出一看,认得是隔壁住的石寡妇。只见他泪流满脸,大放悲声;又见众人劝着他,一五一十的数个不清,听不明。心中诧异,也迎将出来,从众人中劝道:“老嫂何故悲伤?且到寒舍去坐坐,把心事对老汉说说,或者老汉可开解一二,也未可定。”当下便让石寡妇进他家去。众人见任太公让石寡妇进他家去,便一哄而散了。
任太公引石寡妇进了大门,任太太便迎将出来。见了石寡妇这般模样,忙上前扶着,同进中堂坐下。任太太道:“老嫂,你与谁人口角?受了那人的委屈?”石婆子闻言拭泪道:“老夫人,妾身不是与人口角,只因小儿今晚三更即死了,你叫我这条老命倚靠何人了?”说罢,又哭将出来。任太公夫妻闻言大惊道:“想是令郎有凶信到了么?”石婆子连连摇手道:“未也,未也。只因小几出门,原说不过三个月就回来的,如今真正去了半年多,并不见音信,老身放心不下,今早去起了一卦,卦爻甚凶——今夜三更被破窑压死了。我想想安得不伤心哩!”任太公闻言,不觉大笑道:“老嫂,我只道凶信回家,原来是起卦起的不利。老嫂,你何苦过于伤心?那起卦的人不是个活神仙,他如何知道到这样真哩?”石婆子道:“若是别人说,我也不信,只因是个公爷占的。他判阴阳有准,断祸福无差,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苦苦哀求,他便说什么 ‘除非去阎王跟前求情,只怕还不能生的呢!’”任太公闻言,呆了一呆道:“老嫂,我闻得这位公爷断卦如神。据他说来,只怕果然无救了。老嫂,公爷既知令郎压死在破窑中,何不问他个明白?再问他那个破窑中?就叫人连夜赶到那里去,止住了他,不要他进窑中,就不妨了。”任太太闻言道:“你年老了,世事都不懂得!周公又不是活神仙,他不过按爻理推详,如何定得在那一个破窑里?就算得没法救了。”
石婆子听了任太太这一番言语,更觉伤心起来,忍不住便放声大哭。任太公夫妻见他如此悲伤,又想他只有一个儿子,家道贫难,徜或真死了,叫他这老骨头倚靠何人怜恤他?想到此处,不由的也就流下泪来。
话分两头。再讲桃花小姐自从五岁上在门外与丫环们玩耍,就遇着一个化斋的道士,给他三卷天书,又给他一丸丹药食了,他就认得字了。每夜梦中,那道士又来叫他参解——在梦中真正教了数月,方才不梦见那道士。又得仙术,不消一年,把三卷天书就念会了心中。直至到十六岁上,也不对爹娘言知,他又不轻易见人。只因小姐素爱的桃花,故任太公就在后园上种了数百株桃树,与他朝夕赏玩。桃花小姐每日只在花园中修理桃树,或作些针黹。那日早饭毕,收拾了一回活计。
正欲到桃花园内去,忽听得中堂上哀哭之声不止,象一个妇人的声音,心中暗想道:“何故今日堂上有人哭泣呢?待我去看看。”随即款动金莲,来至中堂之上。一看见两位爹娘伴着隔壁住的石婆子在那里啼哭,心中也见诧异,忙上前道了万福。石婆子见是小姐出来,便止了悲哀音,又道:“小姐,你怎轻易出来见人的啊?几年不见你妆容,今越发长的娇媚了。”任太公夫妻见女儿出来近前,也擦干眼泪,叫声:“女儿,在一旁坐下。”桃花小姐便问道:“爹娘何故伴着石大娘在此悲泪哩?”任太太忙接口道:“女儿,你有所不知。只因石大娘的令郎在外经商,一去半年不回,石大娘往周国公那里起卦,看看几时回归。不想公爷推详爻理,决定他今夜三更必死,没得解救的,故他老人家所以伤心。你父亲同为娘的在此劝他。到打动了我们无儿的心肠,故此下泪。”桃花小姐闻言,叹了一口气道:“只当做什么大事,原来为此!”便对石婆子道:“大娘不必苦切,哥哥若是当该死,你哭也哭他不活的。那周国公也未必有这样妙算神明。你且把哥哥的八字说来,奴也会算。待奴与他算算,看着命中果有救没有救的?”
太公夫妻闻言,即道:“我儿,你休要捉弄大娘。你几时又会起课了呢?”桃花小姐道:“爹娘未知,女儿是新学的。大娘,你只管告诉奴听,即算算,又有何妨碍呢?”石婆子无奈,只得把他儿子的八字,对桃花小姐说知。桃花小姐即伸出玉指尖尖掐一掐,一刻时,死生祸福俱已明白了然矣,不住的点头道:“好个周国公!算的一些不错,怪不得朝歌城里人人敬服。果然今夜三更,定被破窑压死。此乃白虎当头,丧门守命,年头、月令俱不利,决死无疑。按方向推来,只在城南十五里之遥,有一座破窑,明日在那里就有他的尸骸了。”石婆子听了,又哭起来。任太公忙劝住,笑道:“老嫂,你休要听小小年纪的混话。既知方向,老汉这里差个家人去,就救得令郎了,何用这般作难?只是我女儿的话,是难准信。”桃花小姐笑道:“人力岂能回天?爹娘与大娘不能准信,也罢了。惟今时刻已交未时了,一到申初,便有一场大雨,如无风雨,便是女儿乱说虚词;如有风雨,大娘再作速请回来,奴家教你一个法儿,自能解救。”说完,即忙辞别了,一直进桃园里去了。
任太公听了女儿言语,不由的大笑起来,道:“妈妈,你看这个天时气晴,岂是有雨的?老嫂,你也不必过伤,岂可因小女方才所说,令郎若果死了,便哭也哭不回。依老汉说:老嫂且宽心回家,待老汉这里明日叫人去打听回来便了。”石婆子无奈,只得告辞,回家中独自在那里胡思乱想。
一到申刻时,忽然天气大变起来:一霎时之间雨大风狂,淋漓不止。石婆子一见天忽下此狂风大雨,吃了一惊,说道:“果然天下此大雨了,如此看将起来,桃花小姐的卦爻甚是有准了。他又言有法可救我儿,今何不去哀求于他?或者得其有救我的孩儿方法,也未可知。”当下即冒着雨而来,至太公门外,把门扣开而进。
此刻,任太公与任太太老夫妻正在堂前,谈及女儿卦下有准,又不明他怎生学习得来,有此神术。正言间,忽见石婆子冒雨而来,早已知他为着儿子之故。
但不知如何求救得他儿子,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石婆子求救孤儿 任佳人教施异术
当时石婆子进至中堂,任太公夫妻立起位迎接他,一同坐下。又有使女们接过。石婆子即整整衣,忙忙双膝跪下,道:“员外,安人,必须救救妾身的小儿,感恩无涯也!”当下,任太公夫妻连忙扶超了石婆子,又道:“老嫂,你见天下大雨么?此不过是女儿误打误撞之言,且请起来。”石婆子起了,即道:“员外,安人,你们小姐若是乱言妄语,真正的有此应准耶?今求你二老快请小姐出来,再若迟延,只怕不能救了。”说完,又吊下泪来。
任太公无奈,只得叫唤使女,把桃花小姐请了出来。石婆子一见,便道:“小姐可怜,救我儿一命!”说罢,又跪将下去。任太太上前扶起,即道:“如何使得?”随又对桃花女道:“我儿,你果有人力救得他时,就救他一救。”桃花小姐便让爹娘与石婆子一齐坐下,道:“救是有到有一法必救得,只是不可在外面说出奴的名字来,切不可说我救你的儿子,叫周国公知道。倘若他知道了,岂肯与奴千休?一定来找奴,只恐两下里结成冤仇,岂不是大娘你恩将仇报了?”石婆子闻言,道:“小姐放心!老身岂是忘恩之人?断不敢说出小姐的名字来。”桃花女道:“既然如此,大娘你听奴说:按着八卦推算,你令郎定死无生,奴却也有一种仙法,能起死回生,破他的八卦。若不信法力,万万救不得他了!”石婆子闻言大喜道:“小姐你如何作用的?快快对老身说明,好去行事。”
桃花小姐道:“也不用别的,必须去买一张土地星君的纸马。一张火德基君的纸马来,供在房内,点腊烛二枝,放在房中。只要摆一碗净水与一个鸡子,放桌子底下;要反扣一个筛箕,底下要添点一盏灯,名日添寿灯,千万不可吹灭。倘若吹灭了,你令郎就无救了。只看今夜风雨仍作仍止。倘止了,那天依然清朗,到时候可寻了一只旧鞋,一件旧衣折里,用一面镜子压在上面,放水碗中,旁边又要你手拿着旧鞋坐在房中,必要走出大门外,把鞋打着门域,打一下,叫一句你令郎名字回来。一个更鼓叫一遍,若叫过三更,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去睡。明日清晨,保你令郎回家,母子相见了。”正是:
佳人妙法无人晓,赖得先天得秘传。
当日石婆子一一领命,便忙忙辞别任太公夫妻,回家而去。此时风雨未止,只有任太公夫妻见女儿说出无数的方法来,心中仍是不大准信。便一同动问道:“娇儿,人之生死,乃是上天注定之先。那石宗辅既然今夜三更命尽在城南破窑中,你怎么又叫他母亲哭半夜,明早就能回来,使他母子见面?这些话,我们不准信。”小姐见父母问他,又不敢预先言说,恐泄漏天机,即推说道:“此刻未便言明。再待来日告诉爹娘知之。”任太公两老见女儿如此说,也不再问。小姐辞别父母,自回桃园安歇去了。
再说石宗辅自从去年九月出门之时,原说三个月回家,岂知在外合上一个贩布的伙计,往孟津去贩布,所向风月,归期错过。惟数两本资,幸喜得利息三倍。到了二月尽头,思想回家,心知母亲悬望,便辞了伙伴,收拾起行囊,又星夜往朝歌大路而来。一路饥餐渴饮,戴月披星,恨不能一步的奔走回到家中,母子见面。走了数日,那日正是三月十五日,石宗辅出了旅店,在路上算一算走的路程,离朝歌不过还有一百五六十里。心中想道:“我今日要赶进城去方妙。”一面低头想着,一面放开大步急走,一路上也无心张盼景物。刚刚走到申时候,忽然乌云四起。石宗辅暗叫苦道:“雨即来了,尚争这几十里,何能赶得进城?”不由得心中麻乱起来,越想越急,越是走得慢。急急跑了几里,浑身是汗。一阵狂风打面而来,一时间骤雨如电,倾盆的一般倒将下来。石宗辅知前无村店,后无人家,是个无处躲雨的地方。虽然有雨具遮盖,无奈风狂雨大,不能遍身遮护,只得冒雨往前急走,真是步陟艰难,一面走来,一面用目四下观看,想寻一躲雨之所,暂且避一避。只见前面一所破窑,虽破损不堪,还可将就避雨,便把行李放下,脱去雨湿衣服,拧了一拧,下了水,因无处晾,只得仍放在身上,坐下地来,不由得叹气连声道:“可恨如此,我心里越急,谁知越赶不上。真是天雨不就人。”又看看天色昏暗,雨仍下不止,眼见得今日是不能赶进城去了,也只得在此破窑中,孤孤栖栖坐他一夜,等天明进城罢。自己宽解自己:“就难道一定要今日进城?况许久的日子都过了,偏偏的过不得这一夜?”想来想去,心中觉得安宁起来,便将身靠在壁儿,合着眼儿养养精神。按下慢提。
再说石婆子听了桃花女之言,心中半信半疑,冒着雨自去买了两张星君的纸马,回至家中。现有生鸡,取过一只。看看天色昏黑,不久雨就渐渐晴了,心中又有几分安心,见桃花女的说话有验,“自然我孩儿有望了!”又一刻,果然天色睛明了,便暗暗一惊,骇道:“桃花小姐真神人也!不可小看于他。今料这个时侯,是我哭子之时候矣!”即便掩面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真个大哭呼喊。直至初更,方才住口。又拿了石宗辅的鞋子,走到大门外,在中央就是一下。连连之声,呼叫一句:“石宗辅,我的孩儿!你快快回来,我望切你得紧也!想来父母在,为人子者不当远游,以免我倚门之望。切切也!”
当日做书的人做到此处,有只曲儿做来,念与你们众位听听罢。其曲歌写上云:
一更里,月儿低,寡妇房中哭啼啼。叫、叫声孩儿石宗辅:儿呀心肝!你在那里?只说叫你做买卖,割舍冤家把我离。娘这里,掐着指头将儿来盼,谁知儿去腊月尽你不回归!如今是,三月三,好叫你娘呵,甚是着急!
二更里,月儿高,寡妇房中哭嚎啕。叫声孩儿石宗辅:儿命因何不保好?别的死法还犹可,决不该死荒郊破瓦窑!你身造了什么罪?造定离乡在外抛。自从周公算了你,我心好似攘千刀。你今有个差池处,撇下娘半边人儿没下梢!
三更里,月正中,寡妇房中放悲痛。叫声我儿石宗辅,不知因何惹灾星?如今依了任小姐的法儿来摆布,但不知方法儿灵不灵!果然儿命若得回家转,娘便高烧银烛谢神恩!
石婆子依着桃花女教法的言词,哭一会,叫一句。一直哭到四更时分,石婆子住了哭,住了呼叫,回进内堂,打算安枕。又且暂捺一边。
再说石宗辅独自一人,于一更时刻,见天雨又渐渐晴了,在破窑实在寂寂无聊,且自急赶路途,自五更天跑到申刻,雨又过大,今靠在破窑壁,正要合眼,倦了,一刻睡去,呼呼鼻息如雷,悠悠入梦的酣睡。
今夜危墙将塌,不知他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卷二
第五回 传解法孝子离灾 依妙术慈母会子
诗曰:
白云犹是汉宫秋,烽火魂消百尺楼。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再说石宗辅在破窑,于初更将尽,靠在壁边眼倦了,刚刚要睡去,忽听得有人在外叫了一声:“石宗辅,我的孩儿!你快快回来!”心中吃了一惊,忙睁眼一看,只身坐破窑中,再听时又不见叫了,暗暗自言:“好奇怪!方才明明是有人叫了我一声,难道是心里糊涂错听了不成?”
此时雨已止了,便走出窑外,抬头一看,只见得满天明星,新月如钩微明,草湿如油。意欲仍想赶路,离了这破窑,自知前途又无栖身之处,只得仍旧走进窑中,在前坐之处,只得坐下,心内狐疑道:“莫不是疑心生暗鬼不成?想来多是我思念母亲的心切,我的魂送风之音,巧遇此这一声相似,也未可知。但今此地离家这样远,母亲叫我如何听见?”左思右想,朦朦胧胧的又睡着了。正在睡梦中,又听得有人叫他一声,说道:“果奇了!难道又是错听不成?”一翻身,趴了起来,叫一声:“娘呀!”不觉流下泪,呆想一回,忽然冷笑道:“可知我心糊涂!方才不是梦中听见我的母亲呼唤,岂能连夜出此郊外来?但今独自一人在此,有谁知我受此孤栖的呀?母呀!连你也不知儿独自一人,在此荒凉之所。”当晚胡思乱想,已混醒了魔头,心中越加烦燥起来,道:“我今睡又睡不宁,心又挂念母亲,何不坐到五更?等天明了,就可以入城,且又听明还有人叫我没有。”打定主意,抖擞精神的坐着一刻,还有月光微亮。刚刚坐到三更时候,目又倦了,耳边听得是真正切切道:“石宗辅,我的孩儿!快快回来!”当下,由不得他大哭起来,应道:“母亲!孩儿在这里呀!这明明是我母亲的声音,难道是母亲真个来近这郊外也?”想罢,即出外来寻找。
他正出了窑门,只听脑后响声,犹如天崩地塌一般。把个石宗辅唬得魂飞天外,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一间破窑,已倒将下来。“嗳哟”一声,身不由主,便坐在地下。定了半晌神,方转嗟叹了一番,又言:“这间破窑因日久年深,今又遇着这场破块大雨,是湿透了。四面墙壁如何站得住?”实前生造定石宗辅今晚这时候该在这破窑压死,偏偏就有个桃花女教了石寡妇这个解法,致石宗辅才能脱了这一场大灾难。虽是桃花女的道法通神,也幸亏石宗辅是个孝子,方才有这一段因果。那石宗辅是晚醒定神思,念了一声:“救苦救难太乙天尊!”心中一想,反痛哭起来道:“我若走迟—步,岂不压死在里面!不知何年拖出我的尸首?母亲在家如何知道?活活的就盼望死了!岂不是因一命又害一命?况且谁来收拾他的老身呢?”正在言哭之际,忽有一阵风速速的送来,城上的更鼓已是打四下了。石宗辅翻然醒悟,又笑起来道:“我呆也!我今得皇天庇佑,脱了这场大灾,就算是万幸。明早进城,就与母亲相见。那时候娘儿们又说又笑,岂不是一件大好的事?”于是破悲为喜,就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一刻,等待朝歌城内更锣暗暗的送了五下,心中大悦,便想道:“再等一更,天是能亮了,但只是我的行李被埋覆在里面,料想此时不能扒出,幸得二十两白银带在身边,如今守着这间破窑也是无用,不如且奔到城下,在那里等侯,倘天明城门一开,就好进城去见母亲。”想罢,便忙站起身来,穿好了衣服,大步如飞的直奔朝歌城而来。只落个只身得命,两手空空。
石宗辅忙忙赶到城门口,独自一人立候。不多时,天就亮了。城门开启。石宗辅即踏进城,两足如飞,竟到自家门首。忙伸手,才敲一卞,里边就应了一声。原来是石婆子是晚虽然就枕,但那里还睡得着?又恐周公之言是真,桃花女之言是假,翻来覆去,直到五更残,刚刚合眼,忽听得敲门之声,早又惊醒了,连忙答应,心中大悦,知道是儿子有命回来。一翻身爬了起来,飞奔出大门,一面叫道:“石宗辅我儿!你回来了么?为娘盼望杀也!”忙忙开门。
他二人那里是母子相逢?竟如相见重生再遇,这番喜欢无穷,只又是伤感难尽。石婆子开言不问别的,一步赶上前去,双手抱住石宗辅在怀内放声大哭道:“我的儿!你果然得命回来了么?”石宗辅见母亲说出话有些古怪,就流泪道:“母亲,孩儿真是死里逃生得命回来的。且到中堂去,待孩儿慢慢的告禀。”石婆子闻言,就拖着儿子的手,一齐来至堂中坐下。
石宗辅便把路上如何避雨的,躲在破窑中至什么时候,“听见母亲呼唤我有三次,我即忙跑出破窑外看时,那知此所破窑就倒陷了,险些压死在内。如今行李俱埋在窑里,幸喜银子带在身边”的话,说了一遍,即大哭起来。石婆子一闻此说,不觉也太哭。母子二人哭了一场,石婆子道:“我们且不要伤悲,你有个救命的大恩人就在隔邻,快快同娘去叩谢了任小姐!”石宗辅忙问道:“母亲同儿去谢那个救命的恩人?”石婆子便将“盼儿不归,到周公处问卜,说你昨夜三更,就会压死于破窑之内,并无解救,因此大哭回来,被隔邻任太公之女小姐教了娘一个破解之法,如此如此,才救了你的性命”的话,也说了一遍,“你看桌子上不是摆着纸马?这不是鸡子、筛儿,那不是灯儿、衫儿、镜儿、鞋儿呢?”石宗辅听了娘这篇言语,与他在窑中之事恰合,方才如梦方醒,道:“母亲这等说来,一些也不错,实在亏了任小姐救了孩儿一命。我娘儿们岂可就这样子到他家去?岂不被旁人谈说不成?孩儿如今身上现有二十两银子,你即拿出二三两,买个羊,买坛酒,送将过去,方见得尽心。”
石婆子听了儿子之言,猛想起道:“我儿要买羊酒,也算是一点孝敬之心,只是用不着自家银子了。那周公起卦,是一两零三分银子,若是不灵,一倍还十倍。我今何不与你去问周公讨了银子回来,再去买羊酒,岂不是好?只是任小姐对我说过:万不可提出他的姓名。如今去问周公要银子,他若问起你如何回,将何言来应答于他?”石宗辅道:“母亲放心。只说我自己回来的就是了。难道他就知任家救我不成?”母子二人商酌定了主意,随用了早餐,把门倒扣了,一齐来至卜市。
此时周公已算完十卦,门首只有彭剪一人,在那里收拾招牌。石婆子便叫他一声。彭剪回头一看,见是石婆子,便道:“老嫂又来做什么?”一言未罢,忽见石宗辅站立在他娘一旁,吃了一惊,道:“我的好兄弟!你是人还是鬼?今日的日子你回来阿,是要谁的命?”石宗辅装做不知,反满脸陪笑道:“彭老爷一向可好么?才别半年,竟合我说起玩耍来。烦你进去说声:昨日那两卦资与我们罢。”彭剪听了这话,心下明白,走近前笑嘻嘻的道:“好兄弟,你回来了。昨日半夜三更安然无事么?就是我家公爷算不灵的,今合你母亲来要倒赔银子哩。”石婆子是有年纪之人,知道好歹,连忙接口道:“彭老爷,我们是个穷人,怎么敢与公爷要倒赔银子?只求将昨日那个卦资赏回我们就是了。原来这个卦资是老身问别人借贷来的,待我回去还了人家,就感公爷大恩非浅矣!”
不知石宗辅如何讨得回卦资,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还卦资母子酬恩疑筮术主仆推详
诗曰:
术高更遇翻天手,斗智还逢意外谋。
莫道我行先一着,还防敌手占头筹。
当时彭剪一闻石婆子之言,明知他母子商酌定来讨赔还卦资的“好话”,即冷笑一声道:“有趣,我趣!我家公爷今日可是讲不得响嘴了!”一面笑着,一面走进里面说道:“快把卦金还人家罢!我也说过要小心看卦才好,你道‘百不失一’,今日算出这件事来了!”周公此时还坐在座上,见彭剪如此话来,便喝道:“你疯了么?口中乱讲些什么话!”彭剪笑道:“讲什么?人家要倒赔十倍银子来了!”周公闻言,大怒道:“胡说!有谁来要赔还银子?”彭剪道:“公爷不消发怒。要赔银子的人现在门外。”他也不听周公吩咐,竟出来领了石宗辅母子二人进去。
周公在座上看得明白,真是石寡妇,旁边立着个汉子,大约是他儿子。心中吃了一惊。暗道:“孤昨日算他儿子三更时候压死在破窑之内,如何得命回来?今日来讨回银子到也小事,只是孤的阴阳无错,如何今日不应了?其中必有缘故。”便在座上开言道:“石寡妇,你身旁是你什么人?到此何干?”石婆子闻言道:“公爷,这是老妇人之子石宗辅。昨日晚间并没有死,今早才回家,老妇人带他来的,特与公爷叩头。”石宗辅为人伶巧,他听得母亲这般说,便忙跪下叩了一个头,复又站将起来,仍是立在一旁。这一个头,磕得座上周公的乌脸反变了红色,不由得含羞带愧,用手将桌上的起卦银子一总推开,道:“石婆子!孤不赖你贫妇,你且拿去!”石宗辅见周公如此说,即上前把十包银子拿了收领。
周公又问道:“石宗辅,你昨晚可是在城南破窑中歇下的么?是何人传授你的法术,得了解法,保全性命?你可实实的说明,孤知还另重重有赏!”这个石宗辅听此盘诘之言,即道:“昨晚小民赶急回归,在中途赶不及店家,果然宿在破窑中的。只因半夜中肚内一时疼痛,要想出恭,起来刚刚出了窑门口,那间破窑就倒陷了,故此未曾被压在里面。”周公道:“不然。孤昨日算得申时大雨,至酉刻方止,三更时候天晴。又算你独自一人在窑中命丧,并无救星。何有出来大便?此言孤不信了!‘彭剪见周公赔还了石婆子的银子,只听仍然辩驳,即冷笑道:“公爷,卦是灵的,今反吃亏了!石宗辅实得肚子疼痛,竟是一肚子屎儿,救了他的性命。银子已经给了他,叫他母子去罢,只管问他则甚?”周公听了此言,就像挨了一顿嘴脸,羞的低头不语。石婆子知趣的,忙别了出来。彭剪亦跟了出来。
宗辅又言:“招牌上写的十两三钱,为何止有十两?”彭剪听得,打一顿足道:“三钱头要我赔还的,待我来给与你。”石婆子忙道:“老爷,休要同他孩子这般见识。我们只望得回本银,就算好了。公爷反一赔十,这是十分足矣。倒反累老爷又赔还,岂可受得起?”当时彭剪好难受此话,便慢慢的道:“好兄弟,此话虽系无心,我想来甚是有理。公爷既赔了,我难道不赔的?”便向身中把十个小包儿也拿出来,递与石宗辅。那石宗辅老着脸儿接了。母子也说了些好话,便欢欢喜喜的去了。
彭剪只气得呆了一回,回身走进内堂着急,并不言语。周公方才被彭剪说了几句打趣的话,满心不悦。见他带着气进来,想要发放他几旬,又想道:“孤若嗔戒他一二,岂不被人笑说:‘自己卜卦不灵,拿人家来消气?’”便忍住了,道:“彭剪,你去把大门招牌收了。从今以后,孤就不卖卦了!”彭剪见周公有了怒气,便不敢违拗,将招牌收了,回进内藏下。正是:
凭君汲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当时石家母子得了十两三钱银子,满心喜悦,就在路上市肆买了羊、酒回家。母子们又换了新衣,一同进至任家,与任太公夫妻叩谢,任太公见他礼物甚重,再三推辞。石家母子只是不依。太公无奈,只得收下。又吩咐家人备了一桌酒筵,与他母子二人接风。吃了半日酒,方才辞了出去。临行时,太公夫妻又是再三嘱咐。教他母子切不可说出是他女儿设法救的。这话且暂按下。
再说周公自从那日被石家母子来讨回卦资,心中甚是不乐,便把卜市一连关了几日,不与人卜卦,止是闷坐书房,心里想道:“孤的八卦有准,一定的判决,岂料算石宗辅之死期竟然不灵!”复又细想:“前卜之卦,判的一些不错。”心中愈加狐疑。忽然猛醒,反把自己笑了一笑,道:“好呆呀!何不卜一卜看?就可知道了。何用如此胡思乱想?”忙取了卦筒,摇了几摇,起一卦,细细一着,着得是“纯阴持世”,心中吃惊道:“那日孤自占时,也是不利阴人,今日又占得纯阴之卦!难道有什么阴人破我的八卦?”左右推详,一些不错,但只再算不出这阴人姓名,心中焦燥起来。—做书的又言:桃花女既能传法与石婆子,他自己的八字早已按住了,周公那里推得出桃花女的姓名来?所以他掐来算去,算去掐来,再也推详不出,暗暗恨道:“孤访出这个人的姓名来,不斩他为两段,誓不为人!”恨恨的把卦盒丢下,气了一回,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只得罢了。自此之后,终日闷坐,差些儿连饮食也不进。左右的人知道周公的性子不好,不敢前来劝他。
转眼之间,已七月初旬。那日周公在花亭上独坐。彭剪进来,见他闷闷不乐,知道为石宗辅之事,便大笑开言道:“公爷,想来石宗辅若不出破窑外面,岂不压死在里厢?或者,他在路上想必行了些好事。自古道:‘一点阴功,可增十年长寿。’他必定遇了吉人,暗中救护了他,也未可知。公爷何不自卜—卜,看是与不是?就明白了。”周公闻言,即道:“孤何尝不自卜来?按卦象内明明现有个阴人,救他脱灾,破了孤的八卦,只是推算不出他的姓名来!”彭剪又道:“这朝歌城里,莫说是阴人,就是顶天立地奇男子汉,也未必破得公爷的神明八卦,况且算来多步卦来,无一不灵。纵使这一卦不验,有何干碍?如今卜市的人俱在门首,天天等候卜卦,回得口都干酸了,他们仍不散去,恳求不已,更言远方特来此的,不得占卜,不胜忿忿而去。在我十分悔意不及。公爷的占卜,原是指点愚人的迷津。今日为这小事便悔了初心,岂不被人耻笑?奈何,奈何?”周公听了这番言语,想了一想道:“你说的虽是有理,只是孤想算出那个救脱石宗辅的人姓名,到也推算了不出,似乎八卦有些不放心。待孤先自己卜一、二卦,看看准也不准,再开卜市也不迟。不可不小心!”彭剪听了,便笑道:“公爷,你自卜不如代彭剪占一卜,看我后来几个月吉凶如何也。”周公闻言,冷笑道:“彭剪,你与孤相处多年,又是忠诚,一生勤俭,孤今日赏你一卦也罢。你且亲目焚香先圣之前,取卦盒来,待孤与你卜一卜,以定吉凶休咎。”彭剪听了大喜,连忙焚起片香,把卦盒递上。周公将卦筒一连摇了六次,内里细细搜其卦象,登时颜色一变,吐舌摇头。此日不卜犹自可,当下这卦一卜,把那一个周国公乌脸转了个黄脸了,浓眉起了两股的紫气。
实在不知与为彭剪卜得吉凶如何,什么卦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试卜爻偶得凶信特求救别有生机
诗曰:
只道周公八卦灵,桃花破法更奇人。
强中又有强中手,指破迷津救老彭。
话说周公不与彭剪卜卦犹可,今这一卜了出来,只唬得周公呆了一回,面色改变,半晌方才转了过来,两眼直视着彭剪,不止的点头,大有叹惜之意。彭剪在旁一见周公占了卦,半响不言语,竟有凄惨之形,不免吃了一惊,问道:“公爷!莫非此卦凶多吉少。何不说明,使彭剪防避取吉如何?”当时周公长叹—声,道:“孤从来卜卦,并无隐藏,定必直言判断。孤既与你推详卜了,岂有不说明之理?你今这一卦,不但主卦凶象,连性命也是不能保的。此乃天数大限,只在三日内下午这一夜丑时五刻正三分的时候,就是你的归阴之期也!必先要头痛,然后吐血而死。可怜你侍候孤多年,为人一生忠厚,孤今日竟似袖手旁观,不能救你!”话言未毕,不觉落下泪来。呀,自古蝼蚁尚且贪生,彭剪一闻周公之言,真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哎哟”一声,竟坐在地下,半晌,哭将起来道:“公爷!此卦果然是真的么?”周公道:“孤岂有欺你?你侍候了孤一辈子无别,又无一些好事与你,今与你白银十两,趁着大限未临,你去欢欢喜喜多吃几杯酒罢!你一切后事,自有孤与你办理。且放心,不必虑着后事!”说罢,便叫人去取出白银十两,即交与彭剪。但彭剪素知周公的神卦万无一失,今日见他如此,知是真的,便双膝跪下,道:“公爷!卦内既有此大凶,何不救救彭剪?”周公道:“人之死生大数,孤焉能救得你?快快拿银子去,外面散散心烦罢!”
彭剪久知周公硬性,料知不能哀求,即再求也不中用。随即接了银子,气闷闷的低着头儿,走出大门,把银子带在腰间,就往一个大酒肆去,拣一方好座位坐下。彭剪叫酒堂的打了两角好酒,切来几味上菜,独自一人自斟自饮。一面饮酒,一面暗想,想道:“今日我还是个人,再过三日就是个鬼了。好生没趣也!”想到此间,不觉下了几点泪来。当日酒堂的认得彭剪,一见他如此,便问道:“彭老爷,许久不来饮酒,今日来时为何悲泪?大约是公爷不开卜市,你老人家无钱钞使用耶?”彭剪见问,即道:“不是为此,我别有心事。”当下闷闷,又是连连吃了几杯。常言道:酒入愁肠容易醉。彭剪还未吃完了这两角酒,已是大醉,还了酒钱,不觉东倒西歪的撞回自己府中。进至自己房门,一翻身便和衣倒在床上,就呼呼鼻息,已睡了一夜。
到次早醒来,又想起死期在迩,不由的又流了好些眼泪,慢慢的起身,坐在一张椅上,又自言:“周公之神卦是准的,不差分毫。但想人有了死期,岂能逃避脱么?我到不如再去戏乐!只恨他早不告诉我几天,多几天快乐也好。”便换了衣裳,也不进里厢伺候,扣了房门,又往街上而去。门上的人见他近今两日无精无彩,出入皆是低头不语,不知为着何故,又不好去问他,只背地暗中言论他。
再说他一出了大门,又往别处酒肆去,一路上想道:“石宗辅,周公算他是死,他竟不死。今日又算我是死,想必竟死?然真死、假死?或者真死的,也学石宗辅假死,也未可知。”忽又想起:“算他死在破窑中,若不出恭,跑出外面,必被墙瓦覆压而死。想他是被压的,可以得脱而生,我是吐血的,怎样躲得过?”想到此处,不由的在路上落下泪来。正自悲泪,忽肩上被打一下,只道是催命的来了,这一惊非小!即道:“这样快就来了?”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人儿,定神一看,原来是石宗辅。
但这石宗辅在路上后行,见彭老自叹自嗟,或低头,或仰天,若有不胜所思之状。他即赶近,拍他肩一下,道:“彭老爷,你想的什么,这样行景?”见他两泪交流,道:“奇了,到底为什么呢?”彭剪见问,流泪道:“一言难尽,好兄弟,你往那里去?”石宗辅说:“回家去。”彭剪道:“好,我与你同路。”二人使同着走路,一程笑笑说说。也是事由天定,彭剪忽然想起,暗道:“前者他不死,公爷说其中必有缘故。或者他有救解之法,也未可知。况且,我一人吃酒也没有趣,不如买些酒菜到他家里食,求求他。倘有解法,化凶为吉,亦未可定!”便走至一个市头,便立着道:“兄弟,你出外回家,并未曾和你吃过酒,与你谈谈。今日事情顺便,买些酒菜到你家,烦老嫂与我烧好,我们弟兄坐坐,如何?”说罢,便拿些银子,买了些酒菜。石宗辅拦他不住,只得凭他买了。
二人提着菜,喜洋洋来到了石家门首。石宗辅叫开了门。石婆子见是老彭到来,便笑道:“彭老爷,你好呀!为何又买许多菜馔呢?”彭剪道:“老嫂,道你与我们久交故知,我要与兄弟吃杯酒,谈谈心事。”石婆子接了菜进去,自己下厨烧炒。
这彭剪与石宗辅坐在堂上闲话。但石宗辅见彭剪的语言来东一句,西一句,有头没尾,心中动疑。暗道:“莫不是周公叫他来打听事情不成?他来打听,此事到要提防!”不多时,菜已弄熟了,石婆子叫儿子搬了出来。彭剪又请石婆子出堂,同坐就席。彼此推了一回,方才坐下。彭剪亲自斟酒上杯中,一连饮了几杯,菜又食过几碟。那彭剪不由的流下泪来。石婆子见了,心中不明自,即问道:“彭老爷,你有什么心事?何故饮酒下泪?”彭剪只是摇头不语。石宗辅笑道:“彭老爷,弟兄吃酒是欢乐之事,何故悲伤起来?其中必有故也!兄长难道是受他人之冤气?”彭剪道:“兄弟有所不知,我心头实有急事,因此下泪。”石婆子道:“彭老爷,你到底有什么事?是真是假?如此悲伤,何不告诉我们听听?”彭剪道:“老嫂不要提起!我今日是个人,明日四更天就是个鬼矣,再不能见你们母子了!”说到此处,不由眼泪如梭子漂落下来。
石氏母子二人连忙问道:“这话从何处说起?”彭剪便把周公替他起卦,说知大凶,今夜四更时分要吐血而死云云,说了一遍,又言:“老嫂,我想周公的卦乃万不失一的,只怕我的大命真个难保了。因此在路上遇了石兄弟,想起他前日是死里逃生,必有个方法,要求你母子教会我,得脱此灾厄,真是我彭剪的活命恩人矣!”
石宗辅起初只道彭剪受了周乾之命,前来打听桃花女之事因,今听他言卜卦,又言明日准死,直哭得流泪千行,也引动起他流泪,他的母亲也陪着流些眼泪,想想自己,看看他人,由不得也伤心起来,道:“周公爷的占卜实在灵应,那一晚我在破窑中,若不听见我母呼唤,我若不走出外来,便准准的压死在里头。他今说你明日四更要死,只怕又应验也!”彭剪道:“兄弟,你在这破窑中,如何听得见老嫂呼唤?”他这句说话,说得石宗辅哑口无言,两眼直视老彭。彭剪见此光景,知有因缘故。他怎肯错过机关?急忙立起来,向着石婆子一揖道:“老嫂,可怜恤悯,教教我个法儿,救我性命,没世不忘!”石婆子道:“那有方法救得人性命?”彭剪见他推却,即忙脆下道:“老嫂,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便叩头如摘蒜—般。石婆子连忙唤儿子扶搀起,道:“你想老身如何能教人之命?我孩儿是有个人救他,给个方法,我儿才得不死在破窑中。他再三再四叫我不要说出他的名姓,恐怕你公爷知道了,要与他斗气!”彭剪听罢,猛然想起道:“老嫂,可是个阴人教你个法儿么?”石婆子听了大惊,不觉失色。
不知石氏母子肯说出任小姐否,未知如何可救老彭,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石婆子道漏救机桃花女泄传神咒
当下石婆子见彭剪苦苦的哀求,又说出石宗辅是得阴人救灾厄之话,即骇然失色,忙问道:“老爷如何知道是个阴人救解我儿的?”彭剪言:“我如何得知?只因公爷曾卜了一卦,说是有个阴人暗中破了他的八卦,但算不出那个阴人的姓名来。老嫂既知有这个能人的,何妨告诉于我知道,好待我去求救于他。倘若我遗根残草再获余生,也是你老人家积的一件大阴功。我断断不去泄漏他的机谋,向外人言。”说罢,又要跪将下去。石婆子被彭剪再三再四哀求,又想起从前为儿子,也是同他一样的,不由的动了心,暗自言:“我今只叫他去任小姐处求救,但救与不救由得他,我只说个含糊的话就是了。”
想定主意,便道:“彭老爷,你要问这个人的姓名,我断然不能说出。我如今指引你一条路去,凭你的造化去奔他。但能得见此人,你的五行就有救了!”彭剪闻言大喜道:“老嫂,你快快说来!”石婆子道:“我这隔邻的任家,是太公夫妻。你可认识否?”彭剪言:“是两代的故交。我父亲在日,与任太公甚是交好,就是我也常去探望他们,只隔得一月。若到他家,定必留餐款待。男男女女,大大小小,无一个不认得,无一个不熟识。”石婆子点头道:“你既云与他们世交,至妙不过矣!今日既不过去,明日你早晨过去,见了任太公,提起你怎生灾厄事来,若有造化,遇那个能人,定然能救解了,他有法力救你。千万不可说是我教你过去求救的。”彭剪听了这话,低头想了又想,即道:“老嫂,你老人家这话有些糊涂,在员外家的人多,我那得知谁是能人?去求那一个救我?”石宗辅在旁跷了嘴道:“彭老爷,你好罗唣也!既知道是个阴人,你就往阴人那里去问就是了。我们且多饮几杯!”说罢,就连连斟上,劝彭老多吃数杯。惟彭老只因问了头路,确实心中也略为放下,一连饮了数杯,即便告辞要去。石氏母子又叮嘱了一回,叫他不可说出是他们教的。彭剪连连点头诺诺,忙奔回府中。
一日说话易过,到晚间睡在床上,只因吃的酒少,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直至红日东升,忙起来洗脸,换了两件新衣,竟往任太公家中而来。到了门首,告诉管门之人,传将进去。任太公亲自出来迎他,笑道:“贤侄,许多日子不到寒舍走走,今日早晨到来,真也是个喜事临门。你还举什么礼?何用人通传?我家有何人回避你呢?请进罢!”彭剪忙作揖道:“礼当如此,小侄虽是通家,然不可逾分。”任太公携了彭剪的手到了后堂。一路说道:“老安人,彭贤侄来了。”原来任太太是个无儿之人,平素的最疼痛爱者是彭剪。有丫环们进去通报,他已迎了出来,远远的笑道:“今日好风,把贤侄吹来了。一向为何,一月之久不来看看我两老?”彭剪陪笑道:“婶母,小侄近因多事,不曾来问安,今幸康泰,桃花妹妹也安好?”老太太道:“到好。”两老把彭剪请进后楼,早已吩咐内人备了酒饭。凑巧桃花女今日早妆罢来至后楼与父母请安,恰与彭剪见面,一同见礼。老太太就教女儿侧肩下坐。侍女们递了茶,任太太便呼:“贤侄,往常我与你叔叔、妹子谈及你自小在我家多,在自家少,一自长成,朴质忠厚。今日瞬息间我两老年已五十多。”彭剪道:“小侄向叨过爱,不异一脉之亲,无日不思来请安。只因公门事烦,从前事缓。”言毕,即潸然下泪。任太公夫妻只想他是为彼两老年迈悲感,忙解劝道:“贤侄何须如此?”彭剪道:“小侄见叔、婶年纪高了,小侄不能久侍左右,心甚不忍舍。”任太公夫妻闻言,也心酸起来,道:“贤侄不须说此不利之言,我两老虽然有了年纪,只是身体还壮健,与贤侄你尚可聚首几年。”彭剪流泪摇头道:“你两老须有寿,侄儿从今日以后,就不能见两尊年了!”说罢,竟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任太公夫妻就忙问道:“贤侄年方富,何出此不利之言?”有丫环们用托盆儿搬上莱来了。任太公便坐了座位,对桃花女道:“女儿,彭家哥哥不是外人,你幼时,他也不知怀抱过你多少,今日不须回避,就同在此用膳罢。”太公与老彭对坐,任太太与小姐横头并肩坐。太公斟了酒,递过与彭剪,呼:“贤侄,且开怀用酒!”
彭剪接了酒,放下道:“非是侄儿不吃酒,今日不过来看看叔、婶、妹妹,以表我心,完我心头口口,还有甚心饮酒?”任太公呼:“贤侄,我看你一进门来,面有忧色,才说的又是些断头话,如今说的更糊涂。到底为着什么事?”彭剪见问,流泪道,“小侄今夜四更就死了。因想叔、婶待我一场,故此来辞你两老,从今再不见我了!”说罢又大哭。任氏夫妻齐道:“此话从何说起?好好的人,怎么一夜便死?”彭剪便将周公与他卜卦的话说知。太公夫妻道:“原来为此。这周公之卦,未必全验!”当下桃花女在旁见彭剪有此烦恼,后来方说知卜卦断死之事,只令人按撩不住,即呼:“哥哥,小妹粗知卦理,你把八字说来,小妹与你推算看看!”任太公道:“我也记得你的生辰八字。”忙说出彭剪的八字。桃花女把玉手轮掐了一回,心下吃了一惊,道:“周公八卦,果也判决无差!”不觉沉吟起来。任氏夫妻忙问道:“女儿,莫非周公卦果真么?”小姐道:“果然算的一些也不错!今晚四更,吐血而亡。”太公夫妻与彭剪一齐垂泪道:“可有救否?”桃花女低头无语,半晌,又掐了一回道:“有到有救,只是太费周折。”任太公夫妻道:“费周折也不妨。你看爹娘之面,救救彭家哥哥罢!”小姐道:“此法落耳不传,你可跟我到后花园来说知。”便抽身同彭剪往后园去了。任家与彭剪是通家叔侄,便不管他二人,两老仍在后楼饮酒。
桃花女与彭剪来至后园小亭中坐下,便问彭剪:“城里何方可有座三官庙否?”彭剪言:“此座三官庙香火甚旺。”桃花女道:“妹妹算定今夜七月十五中元胜会,北斗星君该朝玉京之期,定二更回来,落在此庙内,注人间的轮回。你速办好片香,另要净水七杯,斗灯七盏,沐浴更衣,日落时摆设在三官庙内,心虔秉祝,念‘大圣北斗元君’宝号,不可住口。到了二更,你可在供桌下等侯。我再给你个宝贝袋。”忙向锦匣中取出一个金系子,递与老彭,又教他一卷神光咒:“等星君下降,不必害怕。只听他们叫到你名字,就从供桌下念咒,敲起金系子出来,向星君讨寿。星君必然准的。这个金系子与这篇神咒,是克星君的。你在敲、念起来,他们就心惊头痛。事完,你回府去安歇,保你的无事。若是周公追问你,切不可说出我来。至要至嘱!你速去照此而行。”老彭听了,喜之不尽,呼:“妹妹是我的大恩人也!待事暇,再来叩谢!”言罢便别出去,见任太公两老,又言:“解法不能泄漏,侄儿要回去照办!”两老听了,道。“如此,我也不留你了!”任太公又言:“果也无事,明早贤侄必须来走走,免我两老挂心!”彭剪连连应允道。“这也自然。”
是晚,彭剪洗净身体,依着小姐的吩咐,一一办完。教人抬至三官庙,叮咛庙祝:“此夜不许闲人进来!”他独自一人跪在当中,念起北斗星君宝号,焚起片香。一到二更,只听得一阵风响,正是合此时候了,连忙躲入供桌下。觉得一阵异香扑鼻,就有人说话道:“这是什么人的供献?就知道吾神等降下?预先备下,到也洁净。”歇了一刻,忽听得下边叫起名字来,一个一个听得真切。忽然叫道:“彭剪!”堂上有人道:“享寿五十。今夜四更,吐血而亡!”彭剪听见,唬得魂魄悚然。
不知此夜彭剪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卷三
第九回 求搭救彭剪添寿愤破卦周乾生嗔
诗曰: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再说彭剪在供桌底下听见一神叫他名字,又言“此夜四更应注吐血而亡”,唬得大惊,口中急急念咒,敲着金系子,又闻火德星君道:“谁敢用法咒来克吾等?”彭剪在桌底下钻出头来一看,只见两旁坐着九位神圣,皆是奇形异状,凶恶骇人。他即速忙跪在当中,口中不住的念咒,手中不住的敲金系子。只见第一星君开言呼:“彭剪!快住了响器,口中勿得念咒!你今想求寿么?可向第五位星君面前去求。”只见第五位星君道:“吾等既受他的供享,况他为人忠厚,生平无恶果,又是桃园仙子教他求救的,要破荡魔之数,吾神今把他名字改了,与他增寿,也见得善有善报!”便呼:“彭剪!你跪过来。吾神与你改过名字:从此以后,改名叫做彭祖。吾神赐你阳寿一百岁,左辅,右弼星君赐你阳寿五十岁,每位星君赐你一百岁,共赐你八百五十岁!每逢初三、廿七,须要斋戒沐浴,虔心礼斗,不可泄漏天机,以遭天谴!”彭剪叩头道:“凡夫彭剪既蒙上圣赐名添寿,但凡夫想活这个大年纪,若无禄无子,反是受罪也。求上圣赐些富贵,得养其终身方妙!”众星君道:“这也说得是。”只见一位星君在怀中取出一粒丹药来,教彭剪吞了,道:“此丹药能换骨脱胎,百病不生,好享那福禄寿三字矣!”又见二位上圣各取出一本簿子,不知神圣们怎样写法,写罢,化阵清风而去。彭剪此时觉得精神百倍,当时满心喜悦。列君,如今这个就是活在人间八百多岁、娶一十三妻的彭祖——享大福寿之人也!正是:
凡人未服金丹药,想活百岁也艰难。
此夜已交四鼓了,彭剪想道:“任小姐教我事完之后,仍旧回府中歇宿。我知他的意思,恐怕周公爷见我今夜不死,又在外一夜,心中定然生疑,必要问个水落石出。我何不依任小姐的话,赶回府中去罢。”想罢,便叫醒了庙祝,开了庙门,奔回府中,暗暗的叫开了大门,入自己房中,倒身便睡。
再讲周乾是夜独坐至五更,以为彭剪死了,忙取天罡剑,唤醒小童提了灯火,亲自来至彭剪的房中。推开了房门,走到彭剪床前。只见他四肢不动,仰面朝天。双睛微闭,只当他死了,由不得哀叹连声道:“可怜平生忠厚,今日竟成乌有!”忙把金冠摘下,打散头发,仗剑步斗,口中念咒,要想勾住彭剪的三魂六魄,不至散乱,然后想用法超化他,投生个好处。
不想彭剪一觉醒来,睁眼一看,见周公披发仗剑,在那里踏斗念咒,一咕噜翻身站了起来,把个周公吃了一跳。仗剑厉声喝道:“强鬼休得作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彭剪此时由不得笑将起来,道:“公爷,你作什么法?”国公闻言,定了元神道:“彭剪!你是人还是鬼?”彭剪道:“我是人,并不曾死。怎么是鬼?”周公便叫小童提灯照着了,细细看道:“奇怪奇怪!谁教你的良方得命回生?快快说来!”彭剪道:“该死不死,再活几年。何故国公倒着急起来?难道一定要我死方才遂心?”周公闻言心中不悦,怒而暗想:“这奴才尚敢吱唔诓我!且哄他到书房里去,再细细审问,定要追出是个什么人教他的方法破孤的八卦!”想罢,唤彭剪:“跟我到书房去!”当时,彭剪不敢违背,只得随著周公走,心里想道:“他必要问我根由。我纵死,也不说出是任小姐的名字来!”
不觉已到了书房。周公当中坐下,理好了发髻上冠,放下了天罡剑,便叫小童:“去叫几个人进来!”不多时,就进来了几个家人。周公喝声道:“与孤把彭剪捆绑起来!”众家人不敢不动手,忙取绳索来,把彭剪捆将起来。彭剪喊道:“彭剪无罪!”周公大怒,目视彭剪道:“你欺瞒我,焉得无罪?你快快说出何人设法救你便罢,若不说出,孤就要活活处死你!”彭剪闻言,连忙跪下道:“彭剪是个愚人,有什么法力?晚间时候,打定待死的,不料倒睡了一夜,又不知怎的不曾死?”周公不待说完,一声大喝:“啐!满口胡言!不打你,不说出真话。左右,与孤先抽他一百!”就有两个家人走去拿了两条皮鞭,走至彭剪的跟前,一齐动手,真正的打了一百。只打得彭剪倒在地下,哀哀的叫痛。原来,为官家的皆云公门,但岂是无私?这些家人况与彭剪合好的,谁肯狠心痛打一百鞭?一百中,不过二、三十下打着。因此彭剪不甚吃亏,连叫道:“公爷屈打彭剪了!自己阴阳算错,与别人何干?”周公大怒道:“你平日老诚,今日竟然撒诳!孤也不打你,左右,再加一条绳索捆住他中截,与孤抬在廊檐下吊起来!”此时,彭剪也觉疼痛,只为桃花女有救命之思,昨夜谆谆嘱咐,教他不要说出其名姓,当时忍着痛,并不说出。
周公走至阶下,问他道:“你快快说出实话,不但不责治你,孤还要重重赏你。孤看你满面红光,又添寿限,必遇奇人传授你换骨脱胎之法,你可细细说来!”彭剪闻言,心中吃惊道:“好利害也!不但占卦灵准,就是看相也准了。我今没有推却,只不言语,看他怎样盘诘罢。”即便两目紧闭,口亦不开。周公一见,心中大怒,即抽身回了大堂,取了天罡剑在手,奔至彭剪跟前,大喝:“彭剪!你若不说出,就有欺主之罪!”说罢,凶恶狠狠,就要举剑砍下来了。彭剪睁目一看,唬得魂不附体,大叫:“公爷饶命!待我说就是了。”周公狠说:“少若迟延,孤就一剑分为两段!”彭剪忙道:“是石宗辅左邻任太公之女任桃花,教我昨晚三更至三官庙,等候北斗星君来求寿,故此得活的。”周公闻言,便叫人放了彭剪,即回中堂坐下,开言呼:“彭剪!何不早说?”彭剪谢罪,又言:“桃花小姐再三叮嘱,教我不要对公爷说知,恐防公爷生怒,记仇于他。就是石宗辅,也是他教的。”周公闻言,不由得不大怒道。“好阴人!破孤的八卦倒也罢了,又教石姓母子来羞辱于孤,我誓不与他干休!”彭剪听了,忙叩头道:“公爷休要记小人之仇!若是记仇,就是彭剪连累他的。公爷!可怜他父母单生一女,年纪又幼小。”周公道:“这阴人多大年纪?”彭剪道:“今年才得一十六岁。”做书的又说明:桃花女与周公先后下凡,何以周公若大年纪?只因天上一刻,人间数秋,周公下凡多了桃花女一、二时辰,故此大了数十岁。
闲话休讲。且说周公见彭剪说出了真情,便赏他十两银子,去调养伤痕。彭剪谢了赏,周公又吩咐他:“不许到任家去说破,若是去说破,孤若知道了,罪上加罪!”彭剪诺诺连声道:“不敢,不敢!”自回房中去了。
周公暗想道:“任桃花小小年纪,有这般道法?孤有些不信。待孤查查看昨晚果是北斗下降否?”忙掐指一算,果然昨晚三更初刻,北斗降于城东三官庙,心中大惊道:“任桃花果是术能通神!朝歌城内有了他,只怕孤万不能出他之气。”左思右想,闷闷不乐,在花楼上走来走去,猛然想起道:“孤何不如此如此,……方消我心头之恨!”想罢,连忙叫一个家人,名唤许成,即吩咐道:“你与孤叫过官媒到来。”许成领命而去,周公仍坐等侯。
不知用何计策害得桃花小姐,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骗亲事欺瞒诈就误中计强逼联成
却说周公命家丁许成觅取官媒,去不多时,已领了一个姓蒋的一官媒进来。周公见左右人多,吩咐各各外出,周公当中坐下,蒋媒上去叩了一头,他便微笑开言道:“官媒,你可知道城南有个任家,他屋里有个女儿叫做桃花?你认得不认得?可见过任桃花否?”蒋媒道:“任家老妇人也认得,他家资数万,是个良善人家。到是任小姐我从未见他一面,但未见过不敢妄说。大约他小姐已有十六、七岁了。”周公道:“孤已知这小姐相貌端庄,意欲聘他为媳。你若做成此事,孤重重谢你!”蒋媒闻言,暗想道,“我从不曾见周公有儿子。今日此话,有些古怪!”周公见蒋媒迟疑不答,便心中不悦,又问蒋媒:“为何不言不语?”蒋媒道:“非是不言语。小妇人想任太公是个平民,怎敢与公爷对亲?”周公道:“你只管去说,孤只要聘他为媳女,三日内就要成其好事。妆奁一些不要他家的。”蒋媒不待说完,道:“此限一发难成了,那有三日就要过门的?日子促得太狠,岂不是叫小妇人空去跑走的?我看公爷必有主见,倒不妨与小妇人说说,好到那里,随他如何,倘他有什么大翻悔处,自有公爷阻挡,料也无妨。”周公闻言,回嗔作喜道:“你果然伶俐。孤实有心事,要整治任桃花这小贱人,因他破孤的八卦。孤对你说明:我并无公子,今不过凑成圈套,诓他过门,好制死了他。因后三日是个凶神下降日子,故此定了,包管他一下轿,就要命丧无常。此乃暗暗要制死他之法,与你媒人无干。你若做成此事,孤谢你黄金百两,断不失言。”蒋媒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公爷生气。任桃花是个闺中女子,为什么破起国公爷的八卦?若能是暗暗制死他,倒也是人不知鬼不觉,小妇人情愿去走一遭。只是要想个计儿,诓骗得任太公许允才好。”周公见蒋媒的说话投机,心中大喜,道:“不难,待孤先算一算,看是如何?”连忙掐指一算,就得了主意,道:“诓亲之计有了!方才算得任太公不在家中,往庄上去了,明日巳时回来。孤叫许成同你前去,在他的门口等候,必须如此如此。若依了便罢,若是不依,你们说孤要经官告他女儿用妖术邪法破了孤的八卦,不怕他不允!”蒋媒闻了大喜道:“此计大妙!小妇人明日就去。”周公大喜,赏了蒋媒的酒食,又先赏白银二十两。蒋媒欢天喜地拜谢回家而去。
到了次日,便复来会合许成,一出府门,在路上又商量停妥,一直来至任家门首。刚刚到了巳时时候,只见任太公从那边来了。二人一见大喜,暗道:“国公的卦儿真灵!”一面想着,任太公已到门首,下了牲口。家童提着一包衣服。这任太公见蒋媒同着一个人并在他门口,便笑道:“蒋大娘,你为何不进我宅去坐坐?站在门首作什么?”蒋媒迎着笑脸道:“太公,你看我这筐里是什么?昨日我小女下茶的日子,一应主顾人家,我都要送些东西,将这茶饼来与太公、安人的,恰好遇着太公回来,可教小哥送进去罢。”说完,便把那筐里东西交与员外的跟随小童。太公道:“原来是令嫒有了出阁的日子,可喜可贺!且请进舍下奉茶。”
蒋媒连忙答应,同着太公与许成一齐进到大堂坐下。蒋媒忙向童子手里取回那筐子来,递与任太公道:“太公,你且看看,原不成个东西,不过尽些敬心而已。”任太公连称“不敢”,用手接过筐子来一看,上面盖着一块红绫,一对金花,便伸手拿起,顺手放在桌子上,筐子里放着十来个精致点心。蒋媒在旁凑趣道:“太公,你吃个尝尝!”任太公一来从庄上来,未曾用过饭,此时腹中正在空饥,二来又见点心精巧,老人家多嘴馋,又见蒋媒在旁凑趣,不觉就拈一个放在口中。家童已携出茶来。太公便一面让他食茶,自己又取杯茶来食,慢慢的送着点心饼儿,又言:“好点心!真是清香满口。”蒋媒人装疯作狂,取了那对金花,走上与任太公戴上,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取个吉利,等老身明日寻个好姨娘来,与太公生个公子罢!”太公只当他取笑,口中不住的道:“这怕不能了。”许成忙取那块红绫披在太公身上,便一齐跪下叩头道:“恭禧太公,贺禧太公!”当下太公一见,忙问:“二位如何这般取笑?”忙伸手来扶。二人起来,道:“我们实说了罢!这是周国公送来与员外的。因他有位公子,想要娶你家小姐为妻,今年也是十六岁。只是日子太速,恐怕员外不准,故此设下这个计策来骗员外。休怪,休怪!”太公听了,才知是诓亲之计,心中着恼道:“这是婚姻大事,也要两家情愿。难道他倚仗国公之势,欺压平民百姓,我就怕了不敢开口,即许他不成?如今老汉偏偏不允这门亲,看他把我怎样了?”蒋媒道:“太公不须着恼,这位就是他的家人,我合他来的。我也说过,怕太公你老人家不依。国公道:‘不妨,若不依我,定必经官告他用邪法妖术破我的八卦!’你可想朝歌城的大小官员,那个不与他交好的?怕你要吃亏了!”
任太公听罢,并不开言,自沉吟道:“悔道不该叫女儿混管闲事。如今若不依他,告到官去,我定然吃亏,我又吃了他的喜饼。”再想:“女儿是要嫁人的。如今与周公之子匹配,也算荣耀了!”随道:“二位,这国公与老汉结亲难道不好?到底贵贱不敌,而且姑爷未见过,日子又太速。”蒋媒笑道:“太公与国公结亲就算同体,况且他家来先就太公。他的公子不用说是娇生贵养,自然貌美。止有日子太速些。公爷也想过,先已对我们说过,说:‘任太公若嫌日子太速,可说我一些妆奁也不要,止要小姐一身过门就是。’”任太公听了,心中喜悦道:“既是如此说,老汉还须对老妻商量定,我一人也难作主。”蒋媒道:“夫为妻纲,太公若允,安人必许允。我们就此回覆国公的喜信,说太公允了!”许成会意,与蒋媒一起走了。太公独自一个,呆呆的在大堂上坐了一刻,想来想去,心中也觉喜悦。只因他是攀高结贵,就忘却了利害,笑盈盈向宅内来。
任安人看见太公笑呵呵的进来,便立起身道:“员外回来也!”忽见他头上插着两枝金花,肩上搭着一块红绫,不由的笑起来,道:“员外大喜!今日还是与人家作赞礼郎也?还是娶了姨娘,簪花挂红,拜过天地?”任太公也笑道:“安人,你都说不中。老汉有喜,你老也喜!”忙坐下,把国公差人来求亲的话,细细说完了。又言:“妈妈向我说女儿是个贵相,如今果作了贵人。你我老夫妻倒沾些他光!”安人听了,也喜悦道:“一个百姓人家,与公侯对亲,自然借光荣耀。只是不备些妆奁去,却不成礼款。”任太公笑道:“我家要些妆奁何用?就是女儿去了,日用衣服东西那一样不是新的?其余的俟三天之后办起,送去周府,也不为迟。只有一件,不知女儿悦意不悦意?我同你去对他说说。”安人见太公说的有理,便一同来至后花园里。
只见桃花女独自携着花罐,在那里浇一株桃花。两老齐呼:“女儿,何须自击浇树?教侍女们浇溉可也。”桃花女一见爹娘进来,忙放下花罐,一齐上了花亭坐下。桃花女见太公簪了花,披挂红,便笑道:“爹娘今日有何喜事簪花披红起来?”任安人便先开口道:“我两老之喜,俱是我儿你携带的。”便把“周公差人来求亲,你爹爹已许他十九出门”的话,一一说了。桃花女不待说完,早已杏脸焦黄,“哎哟”一声,身不由主,在椅上扑跌下地。
不知桃花女性命如何,婚姻事允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恼婚姻需索聘物请凶煞中毒施谋
当时桃花小姐一闻父母许了周家诓亲之约,不待两老说完,桃花小姐怒气冲冲,坐立不定,在椅上倒扑跌下。正是:
娇花经雨底无力,弱柳临风舞不胜。
任太公见女儿翻扑跌在地下,夫妻二人唬得魂不附体,连忙一齐上前,抱扶起道:“我的娇儿!何故如此?”竟哭将起来。这桃花小姐坐定,带闷道:“爹娘作事好不三思,受人圈套也!这是周公之计谋也,如今中其计了!孩儿算得周公并无什么公子,且夫人已是早亡过了,只有一女,今年已是十六岁了。如今一刻要娶女儿,三日就要过门去,孩儿大料是为着彭家哥哥之事。只因见孩儿破了他的八卦,羞恼变成了怒,今日来求亲,是想用法置死孩儿的。只此怕孩儿要与父母永别,再无见面的日子了!”任太公夫妻听了这话,唬惊的发呆道:“好端端的,为何说出不吉之言?”桃花女原不是个凡人,料事如见,忙掐指一算,已明透洞理:“十九日是个凶神下降,大败的日子,周公择此日子,要冲死孩儿!”太公便大怒道:“周公如此可恶!而来计害。老汉不要这条老命,与他拚了!到官府理论,也不怕他!”把头上的花红拔了下来,揉的稀烂,地下揉踏数下。
桃花女暗想:“我既奉玉旨下凡,来破周公法,料躲不过,不如安稳两老之心,免他着急。”便道:“爹娘放心!此乃天数,女儿也不怕他!只是养儿一场,并无一些报答,乃负却父母大恩。”任太公夫妻听了,双垂珠泪道:“这样不利凶日子,如何允得他的?”桃花女道:“别人遇之有害,女儿可能破解。别人尚能救脱,今日到自己身上,难道反不会救?爹娘放心,女儿不怕!此去不过三日便回来。只道是要周公给女儿几件东西,便依他日子。”太公闻言,大喜道:“比如要周公些什么。我好叫蒋媒去取。”桃花女道:“这不是奇难物。要二尺红绫,花轿上绣上八洞神仙,花轿要用杂色绸结成,空的宝瓶一对,内放五谷熨斗一个。花轿一到门,用檀香柏叶,放在瓶内熨斗中烧,要他家人一个,提着熨斗,绕轿三匝。方才进门。大门二门,要马鞍一个,方斗一个,新人下轿跨过马鞍,然后才拜天地。再要他家自大门起,直布彩毡到内堂,新人一下轿,脚要不占坭。还要他家的彭剪到来,昕候我们使唤。若周公有一件不许我们,女儿就不允嫁去他家。又只要教他的公子亲来入赘。爹爹可即照此急备周全,不得少误!”当下任太公一一记清,自又取过文房四宝,逐一件件开列纸上,俱依着女儿所说出之物,一件件无差。夫妻又知道女儿有此本领,不怕周公,定然无妨,便把忧愁撇去,也欢喜起来。又唤:“我儿,你说能破他的法,爹娘自然放心。待蒋媒来,就叫他与周公要取这些的东西便了。”两老才欢欢喜喜的出了后园。桃花女仍在园中打点破周公的法不提。
再说蒋媒与许成回府,见了周公,就把“任太公许亲,十九日过门”的话,说了一遍。周公闻言大喜,此时赏了蒋媒银子,又赏许成十两白银,又恐怕任太公夫妻反悔,吩咐蒋媒与许成登时备全聘礼、酒盒各物,唤了府中几个仆妇跟随,纷纷牵羊担酒,竟到任太公家下礼物。
到任家,任太公便叫内使们自在大堂上待茶,女客请至内室。但礼物不用过目,一概教人抬入大厨房去。蒋媒与几个仆妇进了内房,朝上叩头,言道:“任太公、任太太恭喜!”这回老安人叫声:“蒋媒,我问你,你办事为何这样糊涂?如今诓亲的事我倒不恼,只是不该择个十九日,乃大凶煞日。周公爷是个明理之士,为何不察看,竟拿纸棺材来糊糊涂涂瞒我?我如今也不追究了。但你回去说知周公爷:将上轿所用的东西预备,若少一件不给预备,莫怪我们悔口。凭他家去告官,我愿吃官司!”蒋媒忙谢过,解曰:“老安人请息怒!若要些东西,只怕世上没有;如果有的,小妇人包管教周家办齐,决不食言。”任太公道:“也不是世上没有的,不过是日用的物件。这里有个红单,上面开明白。你且拿回府中与周公爷,照单上送来也罢。”把红纸单递去。蒋媒接过,但认不得字,叫:“太公,你一一念过,看是什么的东西?”太公便把单上写的物件说完。蒋媒笑道:“我只说天上少,地下无的,原来是这些东西,不难,不难!包在小妇人身上,不少一件!”
任太公道:“烦你对周公爷说,今日要的物件是个卜阴阳先生算来,说日子太凶,要这东西,或者解得,若不然,就耍犯死我女儿,故此啰嗦。但我是个小民,既不肯食言赖婚,周公乃公侯贵人,不要吝啬不办。你们且回罢!”蒋媒诺诺,连连答言,忙与众人拜别太公,飞奔回府。见了周公,又言:“任家好利害也!好象他们有个耳报神一般,公爷的事也一一先知。”又把太公所要之物红单递上。周公接来一看,道:“不难,一一依他。你可速速回报个信,说孤件件准依。至临期,教彭剪送过去,且听他使唤就是。”蒋氏听毕,又往任太公府里说了。
原来周公的《天罡神书》止有占算之法,并无破解之用。至此周公把桃花女所要的东西看轻了,不在心上。到了十八日黄昏时候,周公独坐在书房掐算那些凶神下降的方位,就知四绝、四灭星在东北,哭丧在北,天罗、地网在东,斗木犴、鬼金羊、卯日兔、星日马在东北角。心中大悦言:“群凶聚合,又与孤这所房子甚合方向,不用去勾齐。若是别人,只用向一方,就可治他性命。孤想桃花必有些本事,况且要了许多东西,安知不是解法?倘被他弄了手段,逃脱此难,反显他之能,孤有何面目?今做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量这些凶神恶煞下降的方向,他必算不出。孤何不再暗暗勾上几位恶煞,在各方等候这个阴人?只看他的花轿一过,不拘遇着那位凶神,就把这个狗贱的性命结果了!纵有法术,也教他顾不得许多!”定了主见,忙去沐浴更衣,取了《天罡神书》揣在怀中,提了天罡宝剑,一到后花园中,吩咐小使们预备下桌子,香花、灯烛、新纸笔、黄纸等物,放在桌案中。吩咐侍从人等俱退出去了,又不许在外窥看,自己关了门。只待那天交三鼓,周公走至桌前,把自己之金冠摘下,打散了头发,将《夭罡神书》取出,照定上面的符篆,用新笔写上——是朱砂在黄纸上面书道灵符,左手提剑,右手焚符,念咒罢,用天罡剑往上一指,只听得起了一阵怪风,风响过,从空落下一朵烟云来,托着一员天将,好不利害也:
头戴金盔生煞气,面如黑染竖浓眉,眼似鳌山灯盏,
胡须一部硬如针,竹节钢鞭手内擎,上天敕旨封大帅,“黑煞”二字鬼神惊!
一声响,法身立在案桌之外,躬身道:“法官唤吾神那里使用?”周公忙闭双目,口言:“无事不敢冒渎尊神,明日巳时,乃桃花女出嫁之时,借力与我前往任太公家等候,看他上轿的时候,可用钢鞭把任桃花打死轿内后,请归本位。”只听得“遵法旨”一声,开目就不见了。又把第二道灵符化了,甚是灵速,早从空下了一位披头散发,浑身穿孝,右手提了一个黄磁罐,左手拿了一根丧棒儿,这位神是专管人间丧事,乃丧门正神也。周公见此位神将威威迫人,忙闭了二目,乃神躬身问差使,周公又言:“不敢冒渎尊神,明日巳时,有任桃花的彩轿到门,烦上圣在大门左边等候。倘任桃花一下轿来,仗神威灵将他冲死后,请回本位。”有神圣言:“领法旨!”化一阵风,也不见了。周公又忙化第三道灵符,请来了吊客尊神,又请他在右边把守,必要把任桃花冲死,方许回本位。
不知第四道灵符请得那位神圣,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明陷阱顾图解脱知后事先泄玄机
却说周公又把第四道灵符化了,只听得空中风声大作,与别的神祗不同,降下了一位猛烈神。有一首七字赞为证:
洁白银盔生杀气,素披甲上砌龙鳞。腰中系宝磨珍玉,战靴五彩起祥云。
面如傅粉神眉竖,眼光四射好惊人!法体金身高一丈,画戟方天手内擎。
若问此尊神名字,威镇四方白虎神。
白虎神来至桌前,道:“法官有何法旨差遣?”周公道:“无事不敢亵渎,只因明日巳时,迎娶任桃花。伏乞尊神神力发威,在洞房中坐帐时,将此女咬死,方请回归本位。”白虎神领了法旨,亦闪闪腾空而去。当下周公请完了四位正神,把《天罡神书》收起,理好了发鬓,叫人进来撤去供物,回至上房,心中大喜。暗自言道:“任桃花!孤看你有回天本事,也难脱得来此灾!请这四位尊神,不是心中万毒,暗害于你,也是你自取之祸也!”想了一回,时交四鼓,方才睡去。一夜无话。
且说桃花女一心要与周公见个上下,便把一切宝物,收拾齐备。到了次日清晨,梳洗已毕,忙到后园浇了桃树,自觉心中不宁。忙掐指一算,便知袖里阴阳,自不由暗笑,叫言:“周公!你小觑了我。今又添请了四位凶神,想来暗害,可惜你枉用心机,怎能得来害我?”忙回转绣房,将收拾的锦囊打开,取出一枝小小的桃枝,拿至后园。口中念念有词,用气往桃枝上一吹,喝声:“如意主,好还原!”忽见那桃枝一刻长将起来,竟似一枝七足长的画戟一样,提在手中,把青丝打开,反罩了他的粉面,一手掐诀,口中念咒,将画戟往上一指,喝曰:“红煞尊神速降!”桃花的根基道法,比周公高些,自他在瑶池修炼的久,天书又是炁真人所赐——炁真人乃诸神圣的首领,桃花女念的咒是炁真人勾神咒——故此不用烧符步斗,一阵风过后,就落下一尊神,金盔金甲,立在桃园,口称:“法师唤吾神有何使用?”桃花小姐一见红煞大帅下界,忙紧闭双目,道:“今日周乾卖卦,泄漏天机,被小仙两次破解,尚不知醒,痛悔前非,以挽回天怒,今又立下万毒心,用诓亲之计,暗遣黑煞大帅守在门前,专侯上轿之时,要害我之性命!今不得已,借使尊神神力,在暗中保护,到临期见黑煞神钢鞭下时,求乞尊神用金鞭架住,待小仙的上了彩舆出门之后,方可领黑煞神一同复位。如违,按法书所贬!”
桃花女撒诀,红煞神即随风而去。任小姐慢慢的扎好青丝,向画戟上吹了一口仙气,便仍是一棱小小桃株。小姐又在桃树上撅了三枝嫩枝儿,又把柳树枝儿撅了一条,一齐带回绣房中,亲自做了一张弓儿,三枝箭儿,放在一边。又取了几根棉线来,左十字,右十字,做了一个象筛箩的样儿,分经出纬的,用戒法戒好了,一齐收拾。看看天将巳时牌,又听外边鼓乐到门,铿锵之声振耳。
忽见太公夫妻全穿着吉服,连忙走进来,唤叫:“儿呀,周家的彩舆已到门了,你如今怎么样?”桃花小姐闻言,不觉垂泪道:“爹,娘!你两老空养女儿一十六秋。今日女儿到周家,必不相容,有一场恶斗,生死已难预料定。只有几句言词,两位大人须要在意!”任太公夫妻早已痛哭起来,说道:“我儿不必过忧,且放心前去,料得周公法术斗儿不过。你有话,只管讲说明,不须隐讳,我两老那一个不依你?”小姐便念道:
无阴无阳不到头,莫道行善反无后。无儿日后却有儿,大数来时白日飞!
双跨木云朝玉阙,子午甲戊是了期。丝毫不爽天地数,桃园久已待孤椿。
方显人间行善乐!
此皆是任太公日后夫妻自日飞升,作桃园的上神。此是结局后话,不多提。只有桃花小姐说完了,又言:“巳刻时辰己到,孩儿也要收拾收拾预备。爹娘不必伤心!”惟有任太公夫妻那里忍得住?两老上前携住桃花女,放声大哭。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听得使女们回说:“彭太爷来也!”有任太公夫妻闻言,止了哭泣,抬头一看,果是彭剪走进来了。开言叫:“叔、婶、贤恩妹,不须苦哭了,小侄有话告禀。”当下任太公一见他便含了怒:“彭剪!你是好人呀!我女儿一再叮嘱于你,叫你不要说玻,你今竟已说泄出来,使周公记下仇,结下冤,今用此诓亲之计来算计我女儿!他是本无公子。不过候我儿出门后,要置治他之意。此去我女儿若无差池便罢,若有差池,我这条老命定同你一并周公拚了。与你二人势不两立!”当下彭剪听了,急的面青面红,双足乱跳,道:“小侄那日何尝肯直说?至周公三番五次诘问,又打我数百,仍不肯说出,到后来他大怒,恶狠狠仗剑要杀我,我不得已说出来。他把我问罪了,不许我出门,由此不得到来禀告知,原是罪大如天,教我今又不知他用这些诓亲之计……”
彭剪口说未完,这桃花女叫:“爹爹、母亲不必埋怨错怪于他了。”又呼:“哥哥,如今周公差你来的,不是说闲话的时候。我正要有重重大事,在你须要谨谨依我调度。我今有些东西交与你。”说毕,忙取了弓箭一把,交彭剪道:“你可收下带在身上,候我花轿一进大门,你可如此如此,这般行事。”彭剪连连点点头。又把个线做成的筛箩交与他,密密的嘱咐了一回。彭剪接下,暗暗拿了出去,放在花轿内。
桃花女随带了各物,头戴八宝珠冠,身穿大红蟒袍,足下穿一双黄缎道鞋,不肯沾土,就站在炕上,戴好了碧玉带。蒋媒此时也到了,进至中堂。忙拈递上三尺红绫,一对宝瓶,内盛满了五谷。桃花女教他把红绫盖在他的头上,一只手提一个宝瓶,心中暗想,自言:“此妇心术不正,我今番用他替我罢!”随叫一言:“蒋妈妈,你不可离我左右,明日来我家,赏你白银二十两。”蒋媒听了,大悦道:“小姐,老身本是到来扶持小姐过门的,如何又敢妄领太公的赏?”任太公道:“只要好好的小心扶持,待我女儿过去,我就赏你银子二十两,定不虚言。”
又道小姐便叫父亲来抱他上轿。——今日桃花女用的人并物件,原是为镇破那些凶神恶煞之作用,岂知后来人大凡迎娶,俱照此式这般行事,日后竟成了风俗,作为要事。——一刻,任太公便把桃花女抱将过去,大哭:“儿呀!你要老父抱过你出去,愿同你老父母一般大年纪,今日成人长大,夫妻百年好合,子孙昌盛,福寿绵长,百无禁忌。”有任安人也跟随在后,一程送出,放声大哭。正是母女分别,情不能已,况且他无儿子,止有此女,今日一别,又未知吉凶如何,正见苦切。放声大哭。连打动彭老,也陪些眼泪。
桃花小姐得任太公抱上轿,方才坐下。忽然一阵怪风向花轿吹去,只见一钢鞭打过来。原来是周公请到黑煞神,一见上了轿,忙将钢鞭打下。只见左边又飞出一条金鞭,把钢鞭架住,这红煞神早已露出法体。这黑煞神见红煞神架住他鞭,不能打下。有黑煞神道:“吾奉周法官的夭罡正法来打死任桃花女,尊神何故用金鞭架救脱此女?令吾不能覆他法旨,奈何?”有红煞神陪笑脸道:“吾也奉任桃花用炁真人的神咒勾来救他,二人须乃系阴阳斗智,然毕竟任桃花出于正,他乃奉玉旨临凡,要激恼周公争斗,以返本还原,免生堕落于凡尘也。他二人归期不远矣,我二人又何必听其私勾使唤以伤和气的?”黑煞神听了,道:“尊神所论,深合玄妙之旨。请各归本位。”当时,二神驾云回天。
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卷四
第十三回邪斗正神圣无私真赢假阴阳有准
再说任桃花小姐花轿一到周公门首,早有红、黑二神应兆:一奉周公天罡正法,要打死桃花小姐;一奉任小姐、炁真人的神咒,特来搭救护他。当下二神圣各各说明其原由,登时各驾云端,各归本位去了。只有桃花小姐的花轿,一路出了大门,鼓乐喧天,笙簧载道,无数家丁前呼后拥,跨着骏马雕鞍而去。街坊上的百姓见周公是归田相爷娶媳,花轿用绫绸结成,绣刺十八洞天仙围绕上,周围红缎包过,真乃光耀夺目,无不赞美道:“公家与民间迥别!”内有明知周公无公子的,皆云:“续娶夫人,自然奢华也!”桃花女在轿中听得此言,心中恼恨道:“若不生处周乾,焉能解今日之耻?”一路十八洞仙像,各凶神不敢近,所以桃花女安然无事。
花轿一到周宅门首,任家的人役就教蒋媒:“快请周宅的人出来熏轿!”蒋媒进内达知周公。熏轿毕,周公便问蒋媒:“你见任桃花上轿之时,有什么响动?”蒋媒道:“小妇人在旁边,见他父母抱他上轿,一时响动没有。”周公闻言大惊,说道:“奇了!想来这桃花法力也不小。连黑煞神大帅他也能躲得过,料想那大门外这些凶神又不中用矣!还亏把丧门、吊客请来,暗暗的在他左右,看这阴人还有什么手段法力来破解!”便对蒋媒道:“他既要孤的人役出外与之熏轿,即孤自去也何妨?左右,快与孤拿熨斗烧焚起来。放柏叶、芸香在内,待孤熏了轿,好待这阴人进门去!”当时左右家人早已预备各样物件,拿与周公。
他即接转忙跑出外,向着那花轿前绕着走了三回。但这周公不知那柏叶、芸香是僻邪之物,一刻灭绝了哭丧等一众邪神,早已站立不住,各已闪避了。只有桃花小姐在轿中听得周公亲自出来熏轿,少不得是暗暗笑他。又言:“好呆子周乾也!连柏叶、芸香能僻灭诸邪妖,也不明矣。”观此便知周公不及这桃花女,他所用取之物俱是破解他的凶神邪妖的,周公尽皆不知,只道桃花女有什么法力治得各凶神之意耳,周乾不知各物相生相克也。当时周乾熏完了花轿,走进大门,把这熨斗各物丢在一边,又吩咐:“各闲人俱各站开!待等新人上大堂下轿,你们再……。”那周公的意思,明知自已下了辣手,今桃花女一登上大堂,自有手段作用。思量要自家的本领与人看看,方仗他之能,二者又报了昨前连连破他八卦之恨。
今日指望桃花女必死在轿中,即传言出去,说公爷之命,吩咐上大堂方止步,抬进花轿进门。但是晚彭剪受了桃花女的传法,看住轿夫抬起了花轿,他便先行几步,走至大门口,面朝里,背朝外,取出柳弓一把,桃箭一枝,双手举起弓箭,搭催扣定,高声念道:
柳木弓,桃木箭,射了左扇时射右扇,丧门、吊客影无踪,一切凶神不见面。
当此彭剪搭上了弓箭,念咒语了,照定门上正中一箭。惟有丧、吊二位凶神最怕这两样东西,弓弦一响之时,二神那里站立得住?即忙忙驾上云端,回归本位去了。故今后世一逢不吉时年,大门上皆挂着柳弓、桃箭,就是这个缘故了。
当时周公只道桃花女定不能退走两位凶煞神,桃花女必然订决,故私自出来在旁偷看,即亲自出持熨斗绕轿,亦是借意而出耳,岂知反在桃花小姐算中!此时彭剪初发一箭,见射的高兴了,也再放第二箭,岂料那枝箭便向周公面门飞奔射来,周公眼快,喊声:“不好!”把头一闪,刚刚在面旁耳侧躲过,心中大怒,喝道:“何人胆大?胡乱在此放箭!”暗抬起头来,见是彭剪手提着一张小弓儿,便喝道:“好彭剪!敢拿箭来暗射于孤!”彭剪一闻呼喝,吃了一惊,忙把小弓丢下,忙答道:“彭剪怎敢胆大?这是任小姐吩咐,教彭剪射向左右大门,又言公爷勾了什么丧、吊二客,在大门左右守住,要害死于他,故教我放此弓矢射退二位凶星,他方好下轿进门。我是奉使唤,与彭剪无干。”周公听了,“哎哟”一声,连忙掐指一算,跳足连言:“不好了!一旦心血工夫枉用矣!倒败了孤的事!你且走去罢。”
此时周公进内堂坐下暗想,自道:“丧门、吊客二煞神虽被阴人所破,还有许多恶煞现今聚此,看他又有什么的破解法来?”
先说桃花女一下了那花轿,一媒扶着他,上下内外堂铺了红毡,桃花女穿双不沾土的黄缎鞋儿,在上面缓缓而行。正在离二重门,见是彭剪在彩轿中取出来一个线作的筛箩到,即忙来至桃花女跟前,双手抛起,盖将下来,早把佳人头罩住,念咒曰:
线作箩比就天罗网,大红毡压住了拌脚绳。跨马鞍骑住了星日马,羊见凡草走无踪!
当时彭剪照着桃花小姐教的歌儿口中念着,又到二门口把方斗里装的草抓起来,一把把的向四下乱撒。桃花女趁此忙纵步从那马鞍上跨将过去,又即忙取出那身边的宝瓶,内有五谷,自己手中往地下一倒倒出了。正是:
凡人虽作等闲看,到了仙家自有灵。
此时桃花小姐一程到了内大堂。当时周府的一众使女、仆妇,皆知是周公要用法力治死任小姐,任小姐一出轿即要死,如今见他安然无事,方知他的法术更高,周公用的反为所破解;又听得蒋氏所说,言他有沉鱼落雁之容,国色天姿,那个不想看看他?把一所内大堂,早已围得密密的,乃阴气太盛。有众凶神一路被桃花女用法制住,不敢近侵,见他已过了方位,阴气又太多,妇女们身上有不洁净者不少,其众凶神恐防沾染触了秽气,不能归位,只得一齐驾云,各归本位去讫。
当下周公见桃花女安然无事,一连进了三门,直至内堂,安安稳稳,只气怒的三尸神暴燥,七窍内生烟,骂声:“好本领的阴人!敢连破孤的法术。孤与你结怨已深,誓不与阴人两立!”又听得蒋媒叫道:“任家来的人只是要请新郎出来交拜,这便如何?”周公闻言,急的磨手无策,暗自言:“那便怎的打算?”想了一刻,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叫了亲生爱女天香小姐的,充当新郎来应一应,“快叫使女快去请小姐!”又唤过管家的妇人来,吩咐如此如此。
再言这妇人来至桃花小姐跟前说:“公爷说,今日不利日,新郎不合与新娘见面。令教我小姐来与新人交拜,权作新人,入房坐坐帐。”桃花小姐听了,暗暗喜悦道:“今日有了替身,不用又费一番作用也!”便立等不动,将那宝瓶交与蒋媒,暗在胸前锦囊内取了一面青铜镜,收入了袖里,高高两手拱着,算定了计。
又道天香小姐进来了,是听的鼓乐喧天,扬扬盈耳。当下两位佳人拱揖相让一番,然后交拜已毕,又有一班侍女拥随后面,进了洞房。其时天香小姐便与桃花女揭去了盖面的红绫,他便定眼把桃花女一看,只见他生得不啻蕊宫仙女、月殿嫦娥,心中十分爱慕。只暗叹道:“可惜可惜,生得千娇百媚花容,今日被我父亲治死,真可怜也!”桃花女也将天香小姐一看,真是:
娥眉如月巧弯成,二目秋波亮若星,
八宝钗环添秀色,嫣然一顾显娇情。
当日桃花女见了天香小姐的花容,也暗暗赞羡:“好一位美貌佳人!是人间少有之姿。只可怜今夜代替我身死!”二位佳人暗中同惜恨,均同一心,然而二人皆不死的,此是后话。此时天香小姐先开言唤声:“任家姐姐请上床帐来坐罢。”
不知桃花小姐如何答话,能避得过白虎星在床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桃花女以法破法周公爷图害被害
当下桃花小姐见过了天香小姐,二美人各有怜惜相爱之心。到底桃花女乃仙子降生,法门之女,一心明白过去未来,今夜出于不得已,要将天香小姐替位自己。当时那里肯先坐床帐?即冷笑叫小姐:“你是娇客,请坐了上首。奴只好奉陪。”
天香小姐道:“姐姐是年长的,奴不过今夜权代哥哥,怎好有僭先坐之理?”桃花女道:“既僭令兄,就算是新郎,自当先坐。”天香小姐明知父亲要暗害于他,又无救脱他手段,是出于无奈的,巴不得事完了早回闺阁,那里知道坐位方向的利害?又见桃花说得有理,便道:“如此说,依了姐姐,小妹有僭先矣。”便先到床上首想坐下。桃花女忙用绣帐往身上一遮。口中反念起催神咒,惊动了白虎大帅,一阵狂风起过,现了原形。那位猛烈凶星好不利害!见床上坐着一个阴人,呼的一声,向天香肩下一口!可怜:
倏忽娇花经骤雨,不期嫩蕊遇狂风!
当时天香小姐“哎哟”一声,扑跌下床,口中流血。众妇女在下面看见,这一惊不小!急忙忙上前扶起,只见小姐面如金纸,口流鲜血,已直僵僵死去。妇女们呼之不苏,更放声大哭起来。就有人去飞报周公。
周公在外听得房中忽放悲声,只道桃花女着了手,任家人举哀,心中大喜。忽见人来报说:“小姐无故在洞房中倒地身死!”当下周公不听犹可,一听了此言,不觉如在高沟失足,扬子江翻舟,忙忙飞奔洞房,双手抱起了小姐,放声大哭道:“何故今日好端端的竟死在这里?”桃花女闻言,微微冷笑道:“周公!你想把女儿来唬谁人?你这话只好哄那些愚人,如何瞒得过我?你昨晚请了白虎凶星来,咬死了他,所以方才流血。好好一位小姐,竟被你自己使法害死了,还哭什么?”
周公听罢,又羞又恼,只得住了悲哭。又推起头来,将桃花女一看,只见他:
遍体浑身着大红,天然媚态与仙同。
周公初见桃花女,几让娥眉古士风!
周公见他秋水为神,玉为骨,不由的发怯道:“怪不得这阴人如此利害,相貌先已超群!”无奈,只得陪着笑脸呼:“任小姐,这事你明,孤也不明。不知可有仙法解救小女否?”
桃花小姐笑曰:“周公,你学习《天罡诀》未尝不是,如何只会使,不会破解?你不怨自没手段,道术不精,怎一味怨人破你天罡八卦?今日既然求救于我,即救你家小姐,有何难处?快取河中的逆流水合柳枝,等我当面略施小术,立刻叫他活转,方叫你心服口服!”你道怎样为逆流水?大海长潮,小河退潮;小河长潮,大海退潮。以大海为主讲,躬取小河长潮水,为逆流水。周公听了桃花女之言,都是些堵嗓子的话,心里怎不受用受用?缘因救活女儿为要,就不敢与桃花女多分辩驳。即刻吩咐手下人:“快去取逆流水合柳枝来!”吹口气之时,两件东西俱已取到。桃花女令人取了一张凉床席,铺在地下,将天香小姐抬在上面,仰面朝天放定,不许闲人喧哗。他不慌不忙,将那柳枝取了几根,放在逆流水中,左旋三旋,右旋三旋,即掐诀念咒,中用柳枝醮着逆流水,照定天香小姐脸上一洒去。真乃仙家妙用,咒念三次,水洒三次,天香小姐的三魂七魄归体,气转还阳,“哎哟”一声,道:“唬死人也!”杏眼双睁,一个翻身,慢慢的起坐在凉席上,只是发呆。大小家人妇女,无一个不喜欢,俱叹羡:“任小姐法能通神,真有起死回生之力!”周公只羞得面红过耳,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来拜谢桃花女。
那天香小姐活了过来,所见是任小姐救他的,心中感激不尽,忙拜谢桃花女救命之恩,也不回自己的绣房,便陪着桃花女在新房。但这二位人惺惺惜惺惺,你爱我,我爱你,两个都是一般大的年纪,十分缘合雅契。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周公此日羞愧难当,独坐书房暗暗思想:“今日这些凶神恶煞都被这阴人破了,反使白虎神将女儿咬死。虽得他救活,可恨他自显其能,当着众妇女们羞辱于孤!孤原使的是诓亲之计,未得将他治死,如今反平平安安坐在我府中。况且三日后他要见新郎,可拿什么与他?必须要一个死手,把这阴人了决。一来免孤之忧,二来能解孤心头之恨!”忙把《天罡神书》取出仔细推详,又得了桃花女的生辰八字,按着本命再细细的掐算,得了一个“黑犬镇压”之法,算一算再无一点解救的,不觉抬首笑道:“早知是等火,饭熟几多时,早若用这个法儿,也省了许多闷气!”想罢,即收好《天罡神书》,走出外堂,叫个家人道:“你拿铜钱一贯,立刻向正南方采买一只黑色的母犬,带到后园中听用,不可有误。”家人领命去讫。不多时,已把母犬买回,交与园中守着。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周公叫彭剪来,吩咐道:“你可到任太公家后园中,有一棵蛀的桃树,拣一正南方上的,砍大大一枝来,孤要有用。一路拿着,不许你回头看!你若回头看时,瞎了你的双睛,莫怪孤不早说。”彭剪领命,忙往任家对太公说了,到后园拣了一株高大的桃树,向正南方的枝子砍了一枝,直奔回府。周公大悦,便问:“可是向南的枝儿?且拿进后园去。”彭剪拿了桃枝,跟着周公来到后园,把黑犬牵出。周公便教人摆了香案,设供花、果、香烛,就将一枝桃枝撅断,醮了朱砂,将桃花女的生辰八字写在上面,用黄纸包好,令人系在黑母犬身上,又把桃枝打个圈儿,又套在黑母犬身上,又拿桃枝画灵符七道,亲自拿去挂在母犬身上的桃圈儿上,手中掐诀,口中念咒,念了七遍,揭下灵符用火化了,写八字的枝儿圈也都除下,一共烧化,立刻将黑母犬打死。教家人埋在后园正南方,把供桌等物倾下,便哈哈大笑道:“阴人呀!今番孤看你如何躲得过?”原来那桃树枝是桃花小姐的本命,今周公先砍了,就治住了桃花女的窦机。那彭剪自己在外暗暗的偷眼看,又见周公如此一番作闹,心中就有些狐疑起来;后又见周公冷笑中自说出这利害之话,心下大惊,暗自言:“不好了!果然要害任小姐了。我何不速速去告诉于他,使他有个准备也好!”彭剪是向在周家的老宰臣,穿房入舍的,故此无人拦阻他,一直飞奔桃花女的新房来。
且说桃花小姐自从救活了天香小姐,这天香感他的深情,又是和合相投,一日不离。二人伴着谈谈论论,至三更之后才各回房打睡。这一日,因在后楼早妆,单有任小姐一人坐在房中,想要设法回家去,忽然一阵心惊肉跳起来,连忙掐指一算,心下明白,大惊曰:“周公砍了我的本命根,用黑犬压法治我,又得了我的生辰八字,纵有神仙手段也不能逃此厄,如何是好?”正在烦难。忽见外边彭剪忙跑进来。他的足还未立定,便气喘喘的言道:“贤妹恩人,今日不好了,大祸到矣!”即把周公又作法在后园,制治于你,并把他命他去砍桃枝取用的一五一十的事,细细说明了。有桃花小姐徐徐答应,呼唤:“哥哥不须着急,此事我已早知之矣。此名曰黑犬镇压,乃是和魔毒之计法。但此回我料也难逃此厄,命必不能生!你可看前番救你之情,今日你救我一救才好!”彭剪闻言,忙回道:“恩妹若有用我彭剪之处,虽赴汤蹈火,万死我也不辞!”桃花小姐一听了彭剪之言,心中大喜,言:“好了,小妹如此无碍矣。”
不知他又用何法解破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桃花三解天罡法周乾再布压魔谋
诗曰:
阴阳反覆不寻常,相触日月色无光。
黎首瞻仰尽彷徨,大哉上帝离云乡。
手扶日月上天堂,安然偶立在帝旁。
果杲皎皎尘华裳,熙和万类庆兕觥。
却说周公用黑犬镇压法,要制治死桃花小姐,彭剪又问其解救之法,桃花女言:“他乃魔治之法,纵使大罗天仙也难脱解,必要三魂出窍,七魄飞空,是决死无救的。但彭哥哥可念昨天小妹救你之情,今日搭救小妹则个。”当下,彭剪急的顿足道:“我若有法术救得你,不用对你说,我就早早破他的法,救了恩妹!”桃花女道:“不是要你破他的法,不过要你依我的言语,我就有救了。”彭剪闻言,大喜道:“你教我的事,那敢不在心?你看昨天嘱托的事,件件都不误。你可快快说来,好去取……”桃花女道:“你听周公之言,到我家把桃树砍了。那桃树是我的本命,今被你砍了,就如塞断水源一般,纵有飞腾变化,也不中用。明日未刻,就是小妹的死期!”彭剪闻言,叹道:“如此怎好?只恨我一个愚人,不通玄术,不然他叫我,死也不去!”桃花女道:“今且不必悔怨,明日未时,是一定的死。我想得一个解法:我若死之后,周公必要即时将我入殓,待他抬起我入棺时。切不可等我下去才动手,只等他教人一兜起时,可拿木杖三根,将大门掩上,朝着门闩上连敲三下,高叫一声:‘桃花女’,却用右足将大门踢开,我是自有妙法活转来。千万不可误事!”彭剪道:“这时候早也作不得,迟也亦作不得,必须要看紧一兜起才做得。你想想,此去大门有多少远?倒怕我未曾跑到大门,你已入殓多时了,如何使得?”桃花女道:“兄长,你说的是。小妹忙中未曾细说你知之。你但看交申时,你便可先出去大门等候,若闻一阵香风过时,就是兜起我的时候了,你便即要急急可照我言行事!”彭剪点头道:“如此只要算得准,又有何难?恐防没有这阵香风,就不要怪我呀!”桃花女道:“是必然有的。”彭剪听了,心中尚觉半疑半信,又言:“若果有香风为信,你且放了心,交担在我身上!”说罢,急忙忙告别而出。
桃花女独在房中打点他死后防身的法宝,一件件都装在锦囊中里面,带在贴身的衣裳上。刚刚收拾方完,这天香小姐倒早妆已毕,来至房中。二人见了礼坐下,彼此相谈。桃花女半字不提他父暗害之心,似闲常一般的耍耍笑笑,一直至晚。天香小姐陪着桃花女用过晚饭,方才辞回自己房安卧。
惟有桃花女这一夜何曾合眼?坐在牙床上合着眼养神。养神到了次早起来,梳洗已毕,便也不戴钗环珠翠,只挽个道装,穿了一件水绿色的道衫儿,欢欢喜喜的,不露一些声色。
当日周公仍是放心不下,又暗暗差人来打听,回去报知都说他色相并无忧容之态,又无动作。周公听了,大喜道:“此番克去了他的本命星,他自然昏暗矣!”俟到了晌午,忙进后园,写了催煞符,步起斗来,念念有词,把灵符刚化了。
只说桃花女同天香小姐在闺房中正是话得投机,忽然大叫一声,已扑倒在地。当日天香小姐与众丫环不知其故,一齐大惊。忙上前扶起。只见他气息全无,身软如绵,已见不活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有天香小姐一见,吃惊得手足无措,便大哭起来道:“姐姐!你好端端的为何一刻无故身亡?可怜你青春年少,月貌花容,今忽长逝,怎不教人痛心?”便抚着尸的哀哀痛切了。众丫环们都哭将起来,只哭得天崩地裂的喧哗。彭剪忙忙赶进房外,亦大惊道:“果也好利害的法术也!刚刚是未时,一些丝毫不错!”忙忙中一看,只见桃花女身卧地上,面色仍如生前一般,只是紧咬嘴唇,由不得大哭起来。猛然想起,暗自言曰:“我在此哭什么?快些出大门等候着,救他的性命为要,才是正事。”忙抹去目中珠泪,飞奔出大门等候了。
早有人报知周公。周公闻报大悦,便亲自踱进房来。只见桃花女果然身死了,便冷笑言:“阴人!你今还能逃脱得过孤手否乎?”天香小姐含泪曰:“爹爹,这任桃花虽然得罪爹爹,罪应该死,还念着他救了孩儿之恩,且容恕他一二,放宽大量,救活他才是!”周公笑道:“你小小年纪如何知道?此乃天数已定,谁人救得他转?”随即吩咐家人道:“任桃花死在未时三刻,殃煞太重,不宜久停。速速去办他的后事,走马入殓!俟入殓之后,再去任家报信,另行择日出殡。可停在大堂偏右之所,那间小房子内。妇女们不许举哀!”又吩咐看门的人把门关上,以防任家使女回家去报信。岂料先关了大门,倒来彭剪一番举动。
不多时,入殓一应物件俱已办备,现放在外堂。周公不许别人与桃花女另换衣服,即派四个使女前去抬任桃花的尸首入殓。四个使女领命,前去抬他尸首。不想四人用力,好似蜻蜓撼石柱一般,慢道抬起,动也动不得分毫。众人一齐诧异道:“小小身材如何有此沉重?”周公见了,又添上四个去抬,也抬不起。周公大怒言:“阴人生前作怪,死后还能成精?你们与孤一齐抬!”慢说多四人,再添些也无用。正扛抬得众使女们个个气喘喘,抬得遍体生汗,皆言“抬不动”,周公便喝退使女们,另召了四十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进内,来抬桃花女的尸骸。当下家丁个个踱进来,即去头左右,也有扛脚两边,也有中央横侧,左右帮抽,七手八脚,乱个不住,叫声:“好奇怪也!好似生成在地下一般,休想摇动他一摇!”把个周公气怒,暴躁如雷,忙取了天罡剑来,照定桃花女膊肩上一挥砍下,一声并出火星响亮,反把周公的虎口震麻了,两手生痛,叫声:“好结实的尸首也!”一连照头面砍去几剑,连衣上的痕迹也没有一破。各家丁,妇女们一齐惊异,皆言:“此女是个有道法的人,自是修成不坏身体!”
周公此时气得火上加油一般,一闻家人叹羡他道行,忿忿然连呼:“快拿干柴来!”左右不敢迟延,忙忙急取干柴到了。周公吩咐放在桃花女尸上,要将引火之物来烧化他的尸骸。就有一个家丁跪禀道:“若还一放火,岂不连房子……。”周公大怒道:“赶快取来我用!孤自有法,岂能连累房舍?快与孤放火!”家丁等赶快取了引火之物来,在尸首上下干柴里点起来。可见作怪,点了一刻,点不着,刚刚点着这边,那边又灭了。周公喝教家丁再加上油,灌于柴上,但加油竟似加水一般,反灭了干柴之火。使得浓烟四起,把周公、众家人熏得鼻水眼泪齐落,一哄跑出天井中站住足。
周公一想道:“你们且把柴搬出,且慢慢烧,其中必有缘故。且算一算,看这一阴人作弄什么法术?”忙掐指一算,叹曰:“原是孤失算!此是他用了重身法护他的尸骸,恐怕死后被人损伤。今且请来六丁,用神祗来,看你阴人怎又脱得过?”即使了天罡剑,摘去了金冠,披发,口中念念有词。早已惊动了万位神祗,降在周公府里,白日不见显出金身。这周公忽闻得一阵香风,便知是神圣到了,即喝去众人、使女等,又吩咐言:“这回只须用四个人去,就可以扛抬得起了!”说时迟,来时快,彭剪在大门上等得久了,心里发急,好不忧疑之际,一刻闻得一阵香风,扎鼻吹来,心中大喜道:“是此时候了!”忙用三根木杖望大门连打三下,高叫一声:“桃花女!”
未知果然破得周公之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困名疆阴阳斗智识本来二圣还原
当时彭剪一闻香风一阵,即依桃花女吩咐之法,用三根木杖向大门连打三下,高叫一声“桃花女!”忙把右脚一起,踢了一下,“哗”把大门一开。
内边把桃花女的尸骸,刚刚被人抬起,出了房门。周公心中甚是喜欢,跟在后面催着:“快些抬去好入殓!”只因桃花女的灵魂被凶煞守住,不能入窍,今彭剪一敲大门,早惊了凶煞一退,桃花女的魂魄已得扑入尸骸,精神归了本位。一个翻身看着地下站起。六丁六甲神祗见仙子回阳,一阵亮光,早已回天复位而去。
只有众家丁、使女见桃花小姐登时起身,唬得大惊小怪,一齐东跑西奔,道:“不好了!”乱成一块。桃花女一睁杏眼,见周公就在那厢,心中着恼,道:“周乾!我与你并无杀父深仇,何忍下此毒手,是必要治死我?今日又如何奈我的?”周公闻言,又羞又恼,便挺手中天罡剑,来取桃花女。
这桃花女忙念勾煞反制的神咒,退后一步,两袖高扬,向周公一摔,长笑一声,凶煞便反扑周公,是出其不意,他纵有法力,也来不及,当此“哎哟”一声,天罡剑抛在地下,咕咚一交,倒跌在地下,法名回煞。周公不知袖里的变化,被这回煞一冲,反伤了自己的性命。正是:
惹火自烧身,害人先害己。
可叹世上人,多不想此理。
周公一刻扑倒于地,面紫唇青,口中已无一息之气了。合家众人无不着忙,妇女大小放声悲切,皆言:“公爷必被任桃花用邪法所伤,休要放走了!拿他到闻太师府中去!”
此时天香小姐因见父亲不准他讲情,哭得哀哀切切,回归自己房去了。桃花女听了众人之言,徐徐冷笑曰:“周乾害人不死,反自损命,是他自取之祸也!我在此处,看你们怎样拿法?”又说彭剪作完了事,飞奔进内,忽听得哭泣之声,心下大惊,三五步跑至内堂,只见众人乱纷纷的,不知嘈杂什么。只见桃花女站在那里冷笑,即忙上前呼唤:“恩妹今日人人喜得你不死……”,说话还未完,众人即便上前围住,说道:“公爷已被桃花女制治死了,还与他说什么闲话?”彭剪听了骇然,忙问道:“果是否?”众人指上首曰:“那面你看是否?”彭剪抬头一看,见周公身倒地中,去用手一抹,口中无气。便放声哭泣起来。众人解劝曰:“既死,不必哭了,还须出个主意!”彭剪止了哭,言道:“出什么主意?他前日要害人,今日又要害人,先把自己女儿害死,又得被害之人救活了,他又不知醒悟。今日轮到自己,还求那个?”只得翻身向桃花女,跪在他跟前呼:“恩妹,你今再发慈悲之心救活,众人感恩不浅!”桃花女忙把彭剪扶起,道:“兄长不必如此,众人竟要拿我去闻太师处。你们即请闻太师到来,我也不怕!”彭剪曰:“他们俱是愚人。恩妹看彭剪的薄面,搭救才好。”说罢,又要跪下去。众人也便一齐跪下,高叫:“任小姐,若肯救活公爷,我等感恩万代!”
桃花女一来被众人哀求不过,二来要显他手段,他便微笑道:“你们今不拿我么?且看彭哥哥金脸,我勉作也!”众人一齐叩头道:“请问小姐如何解救?”桃花女冷笑:“你去照方才的法作来,只叫一声:‘戒刀!’他就活转来了。”彭剪道:“为何不叫主人名字,叫起‘戒刀’来?”桃花女道:“此乃天机,你如何知道?你快去罢!你主活转来,方见我手段。”彭剪闻言不再问,依言关上大门,照前一样的作法,叫了一声“戒刀!”那周公的神魂醒悟,也向他的尸首来,一翻身坐在地上。看见了桃花女,正是仇人分外眼红,忙起身来,抢了天罡剑,便大喝一声:“阴人休走!你敢用回煞法伤于孤么?今若不诛你,誓不为人!”挺手中剑直取。有桃花女即向锦囊中取出了如意桃枝一把,玉手把宝剑架过,喝曰:“你周乾不思报活命之恩,敢恃强伤我?”周公又是一剑过来。桃花闪开把手中桃枝火速相迎,一阴一阳在大厅上动手。
彭剪见了,直叫声:“不好!”手中又无兵器,如何上前解劝?便奔报与天香小姐知道,把个天香小姐唬昏了,又忙飞跑到任家去报信去了。
单说周公与桃花女从大门斗到天井,见地方偏小,不能施展法力,便一齐驾上云,起在半空中,你来我往的酣斗。
任太公此时已到周家。天香小姐出来相见,把话说了一遍,不觉放声痛哭。俱仰面朝天观看。见他二人拥着彩云,在半空中苦争恶战,越斗越远,渐渐不见了。哭儿叫父之声振耳,他二人全然不顾。——到后来,任太公夫妻见女儿归了神位,见天香与女儿相貌一般,听得彭剪说他女儿甚是相得,任太公两老有怜惜之意,就教彭剪去说,认天香为女。这天香小姐见父亲成神,早年失母,无人依靠,听得任太公夫妻如此美意,又想桃花女之情,即日亲到任家拜见太公夫妻。他便留住天香小姐作伴。周公的家事,就是托交彭剪料理。此是后事。
且说周公、桃花女二人越斗越有精神,各施本领,弄得风吼雷鸣,早惊动了巡天御史,见他两个斗得很凶,已近北天门,忙去报与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帝用慧眼一看,己知其来脉。他即差龟、蛇二将前去,带他两个来见神。
龟、蛇二将领了法旨。各向云中把他二人拦住,大喝曰:“你们不必争斗!吾闻上帝敕令,召你们去谒金阙!如不遵旨,吾神便打你下云去!”两个听得上帝有旨来召,他们只得收了兵器,同龟,蛇二将来参谒上圣,倒身下跪。叩首毕,上帝便下玉旨曰:“你两个俱有根基道行,何故自相残害?周乾,你乃如意戒刀所化,在兜率官为看卦童子,不守清规,私自下凡,泄漏天机,反累了桃花女下凡。任桃花乃如意刀鞘也。你两个本性相同,不得另生他意!今乃汝等肉体飞空之期,每个赐金丹一粒。”命他们吞了,又言:“你今服了此丹,如先生异志者,此丹在腹内不消三刻,总是金刚不坏之体,也要化成脓血!”
说毕,一展七星旂将二人卷起,带至武当山中为将—周、桃二位元帅。把神光一迫,二位大帅各奔一边,左右手站立。上帝又用七星宝旂连展七展,望二位元帅一口先天正气吹去,二位元帅就收了神光,一齐肉体归位。
是晚,武当山的叶道士得了一梦:梦见二位元帅托他寄家书。及醒来上大殿一看,只见天将内又多二神元帅,神光迫人,金光灿灿。心中大惊,见各人足下俱有书一部,上件件写明。忙取了来,不敢开看。随即朝参了上帝与二位元帅金身,星夜下山,赶奔至朝歌城来。寻到周府,把书递与门上的人,并言梦见二位元帅的话,说了一遍。门上的人连忙入报与彭剪得知。彭剪接了来书,又少不免餐膳款待了道士。又与道士亲自同去,报知任太公夫妻及天香小姐说了。各人俱拆开看明,上边不过说知须要两姓合好的话,安慰之言。各各大悦,又言他二人为神去矣,仍有此灵异不泯。
斯时便一同叶道士来至武当山进香,先谒叩上帝,后拜二位大帅。但细看二帅金容,与生时面貌无二。众人参拜了,又交出黄金百两与道士,以为奉祀二位元帅香油费用。然后回去,远近传扬,人人称异。当日又传扬至朝廷,文武百官无一个不来瞻仰,奉祀之诚,求应如响。后人看到此处,有诗为证。诗曰:
其一:
为人作事有天知,莫道前因有所欺。
善恶到来终有报,举头三尺是神祗。
其二:
万事安排总在天,机关时尽枉图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存意当如学圣贤。
无药可医惟枉想,有钱难买是神仙。
刻薄世情今古叹,凭他作恶我心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