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翼附录


莊子翼

  經名:莊子翼。明人焦竑撰。八卷,附錄一卷。底本出處:《萬曆續道藏》。參校本:明萬曆十年刊本(簡稱明本)。

  莊子翼附錄

  莊子列傳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閥,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廠、肚筐以詆訛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言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剥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莊論 阮籍

  伊單閼之辰,執徐之歲,萬物權輿之時,季秋遙夜之月,先生徘徊翱翔,迎風而遊,往遵乎赤水之上,來登乎隱堂之丘,臨乎曲轅之道,顧乎泱漭之州,恍然而止,忽然而休。不識曩之所以行,今之所以留,悵然而無樂,愀然而歸白素焉。平晝間,居隱几而彈琴。於是縉紳好事之徒相與聞之,共議撰辭合句,啟所常疑,乃闚鑒整飭嚼齒,先引推年,躡踵相隨俱進,奕奕然步,肪脯然視,投跡蹈階,趨而翔至,差肩而坐,恭袖而檢,猶豫相林或作林,莫肯先占。有一人,是其中雄桀也,乃怒目擊勢而大言曰:吾生乎唐虞之後,長乎文武之裔,遊乎成康之隆,盛乎今者之世,誦乎六經之教,習乎吾儒之迹,被沙衣,冠飛翮,垂曲裙,揚雙鶂有日矣,而未聞乎至道之要,有以異之於斯乎?且大人稱之,細人承之,願聞至教,以發其疑。先生曰:何哉子之所疑者?客曰:天道貴生,地道貴貞,聖人脩之以建其名。吉凶有分,是非有經,務利高勢,惡死重生。故天下安而大功成也。今莊周乃齊禍福而一死莊子生,以天地為一物,以萬類為一指,無乃激感以失貞而自以為誠是也。於是先生乃撫琴容與慨然而嘆,俛而微笑,仰而流盼,噓噏精神,言其所見曰:昔人有欲觀於閬峰之上者,資端冕服驊騮至乎崑崙之下,沒而不反。端冕者,常服之飾,驊騮者,凡乘之耳,非所以燆騰增城之上,遊玄圃之中也。且燭龍之光,不照一堂之上;鐘山之日,不談曲室之內。今吾將墮崔巍之高,不衍謾之流,言子之所由,幾其□而獲反乎?天地生於自然,萬物生於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內,故萬物生焉。當其無外,誰謂異乎?當其有內,誰謂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濕;月東出,曰西入;隨以相從,解而後合;升謂之陽,降謂之陰;在地謂之理,在天謂之文;蒸謂之雨,散謂之風;炎謂之火,凝謂之冰;形謂之石,象謂之星;朔謂之朝,晦謂之冥;通謂之川,回謂之淵;平謂之土,積謂之山。男女同位,山澤通氣,雷風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曰月順其光,自然一體則萬物輕其常。入謂之幽,出謂之章,一氣盛衰,變化而不傷。是以重陰雷電非異出也,天地曰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異者視之,則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則萬物一體也。人生天地之中,體自然之形。身者,陰陽之精氣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遊魂之變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馭者也。以生言之,則物無不壽;推之以死,則物無不夭。自小視之,則萬物莫不小;由大觀之,則萬物莫不大。殤子為壽,彭祖為夭。秋毫為大,泰山為小。故以死生為一貫,是非為一條也。別而言之,則鬚眉異名。合而說之,則體之一毛也。彼六經之言,分處之教也;莊周之云,致意之辭也。大而臨之,則至極無外;小而理之,則物有其制。夫守什五之數,審左右之名,一曲之說也;循自然,性一作佳天地者,寥廓之談也。凡耳目之耆,名分之施處,官不易司,舉奉其身,非以絕手足裂肢體也。然後世之好異者,不頑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於彼殘生害性,還禹讐敵斷割肢體不以為痛。目視色而不頭耳之所聞,耳聽聲而不待心之所思,心奔欲而不過性之所安,故疾疹萌,則生不盡,禍亂作,則萬物殘矣。至人者,恬於生而靜於死,生恬則情不惑,死靜則神不離。故能與陰陽化而不易,從天地變而不移,生究其壽,死循其宜,心氣平治,不消不虧。是以廣成子處空同之山,以入無窮之門。軒轅登崑崙之阜,而遺玄珠之根。此則潜身者易以為活,而離本者雖與永存也。馬夷不遇海若,則不以己為小;雲將不失問於鴻濛,則無以知其少。由斯言之,自是者不章,自建者不立。守其有者,有據。持其無者,無執。月弦則滿,日朝則襲。《 咸池》 不留陽谷之上,而懸之後將入也。故期得者喪,爭明者失,無欲者自足,空虛者受實。夫山靜而谷深者,自然之道也。得之道而正者,君子之實也。是以作智造巧者害於物,明著是非者危於身,脩飾以顯潔者惑於生,畏死而榮生者失一作亂其貞。故自然之理不得作,天地不泰而日月爭隨,朝夕失期而晝夜無分,兢逐趨利,舛倚橫馳,父子不合,君臣乖離。故復言以求信者闕,下之誠也;克己以為人者,廓外之仁也。竊其雉經者此句誤,亡家之子也;刳腹割肌者,亂國之臣也,曜菁華被沆瀣者,昏世之士也;履霜露蒙塵埃者,貪冒之民也。絜己以尤世,脩身以明垮者,誹謗之屬也。繁稱是非,背質追文者,迷罔之倫也。誠或作成非媚悅以各求孚,故被珠玉以赴水火者,桀紂之終也;含菽釆薇交餓而死,顏夷之窮也。是以名利之塗開則忠信之誠薄,是非之辭著則醇厚之情爍也。故至道之極,混一不分,同為一體,乃失無問。伏羲氏結繩,神農教耕。逆之者死,順之者生。又安知貪垮之為罰,而貞白之為名乎?使至德之要無外而已。大均淳固,不貳其紀,清靜寂寞,空豁以俟,善惡莫之分,是非無所爭。故萬物反其所而得其情也。儒墨之後,堅白並起,吉凶連物,得失在心。結徒聚黨,辯說相侵。昔大齊之雄,三晉之士嘗相與明目張膽分別此矣。咸以為百千之生難致,而日月之蹉無當。皆盛僕馬、脩衣裳、美珠玉、飭惟墻,出媚君上,入欺父兄,矯厲才智,兢逐縱橫,家以慧子殘,國以才臣亡。故不終其天年,而大自割繁其於世俗也。是以山中之木本大而莫傷,復或作欲萬數竅一作物相和,忽焉自已。夫鴉之不存,無其質而濁其文,死生無變,而龜之是寶,知吉凶也。故至人清其質而濁其文,死生無變而未始有之。夫別言者,懷道之談也。折辯者,毀德之端也。氣分者,一身之疾也。二心者,萬物之患也。故夫夫東馬軾者,行以離支一作交,慮在成敗者,坐而求敵。瑜阻攻險者,趙氏之人也。舉山填海者,燕楚之人也。莊周見其若此,故述道德之妙,叔無為之本。寓言以廣之,假物以延之,聊以娛無為之心,而逍遙於一世。豈將以希咸陽之門而與稷下爭辯也哉。夫善接人者導焉而已,無所逆之。故公孟李子衣繡而見,墨子弗攻中山,子牟心在魏關而詹子不距。因其所以來,用其所以至,□而泰之,使自居之。發而開之,使自舒之。且莊周之書,何足道哉?猶未聞夫大始之論,玄古之微言乎?直能不害於物而形以生,物無所毀而神以清二形神在我而道德成,忠信不離而上下平。玆客今談而同古齊說,而意殊是心能守其本,而口發不相須也。於是二三子者,風搖波蕩,相視□脉,亂次而退,□跌失迹,隨而望之耳或茸其。後頗亦以是知其無實,喪氣而暫愧於衰僻也。

  莊子論上 王安石

  世之論莊子者不一,而學儒者曰:莊子之書務詆孔子,以信其邪說,要焚其書,廢其徒而後可。其曲直固不足論也。學儒者之言如此,而好莊子之道者曰:莊子之德不以萬物干其慮,而能信其道者也。彼非不知仁義也,以為仁義小而不足行已。彼非不知禮樂也,以為禮樂薄而不足化天下。故老子曰:道失後德,德失後仁,仁失後義,義失後禮。是知莊子非不達於仁義禮樂之意也,彼以為仁義禮樂者道之末也,故薄之云耳。夫儒者之言善也,然未嘗求莊子之意也。好莊子之言者,固知讀莊子之書也,然亦未嘗氏求莊子之意也。昔先王之澤,至莊子之時竭矣。天下之俗譎詐大作,質朴並散,雖世之學士大夫,未有知貴己賤物之道者也。於是棄絕乎禮義之緒,奪攘乎利害之際!趨利而不以為辱,損身而不以為怨,漸漬佑溺以至乎不可救已。莊子病之,思其說以嬌天下之弊而歸之於正也。其心過慮,以為仁義禮樂皆不足以正之,故同是非、齊彼亂我、一利害,則以足乎心為得,此其所以嬌天下之弊者也。既以其說嬌弊矣,又懼來世之遂寶吾說,而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也,於是又傷其心於卒篇以自解。故其篇曰:《 詩》 以道志,《 書》 以道事,《 禮》 以道行,《 樂》 以道和,《 易》 以道陰陽,《 春秋》 以道名分。· 由此而觀之,莊子豈不知聖人者哉。又日: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用,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皆有所長,時有所用。用是以明聖人之道,其全在彼而不在此,而亦自列其書於宋妍、慎到、墨翟、老聰之徒,俱為不該不褊一曲之士,蓋欲明吾之言有為而作,非大道之全云耳。然則莊子豈非有意於天下之弊,而存聖人之道乎?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皆有嬌於天下者也。莊子用其心,亦一聖人之徒矣。然而莊子之言不得不為邪說比者,蓋其嬌之過矣。夫嬌枉者,欲其直也。嬌之過,則歸於枉矣。莊子亦曰:墨子之心,則是也。墨子之行,則非也。推莊子之心,以求其行,則獨何異於墨子哉。後之讀莊子者,善其為書之心,非其為書之說,則可謂善讀矣。此亦莊子之所顧於後世之讀其書者也。今之讀者挾莊以護吾儒曰:莊子之道大哉,非儒之所能及知也。不知求其意,而以異於儒者為貴,悲夫。

  莊子論下

  學者詆周,非堯、舜、孔子。余觀其書,特有所寓而言耳。孟子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讀其文而不以意原之,此為周者之所以訟也。周日: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而為天下用。又自以為處昏上亂相之間,故窮而無所見其材。孰為周之言皆不可措乎君臣父子之問,而遭世遇主終不可使有為也。及其引太廟犧以辭楚之聘使,彼蓋危言以懼衰世之常人耳。夫以周之才,豈迷出處之方,而專畏犧者哉。蓋孔子所為隱居放言者,周殆其人也。然周之說其於道既反之,宜其得罪於聖人之徒也。夫中人之所及者,聖人詳說而謹行之。說之不詳,行之不謹,則天下弊。中人之所不及者,聖人藏乎其心而言之略,不略而詳則天下惑。且夫諄諄而後喻,曉曉而後服者,豈所謂可以語上者哉。惜乎,周之能言而不通乎此也。

  莊子祠堂記 蘇軾

  莊子,蒙人也。嘗為蒙漆園吏。沒千餘歲而蒙未有祀之者。縣令秘書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為記。謹按《 史記》 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闖,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皆寓言也。作《 漁父》 、《 盜蹶》 、《 肚筐》 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衛。此知莊子之粗者。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門者難之,其僕揉箠而罵曰:隸也,不力門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僕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至於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其論天下道術,自墨、莊、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聘之徒以至於其身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然余嘗疑《 盜跖》 、《 漁父》 ,則若真詆孔子者,至於《 讓王》 、《 說劍》 皆淺陋不入於道。反而觀之,得其寓言之終曰:陽子居西遊於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吁吁,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其往也,舍者將迎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鼇。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去其《 讓王》 《 說劍》 《 漁父》 《 盜跖》 四篇以合於《 列禦寇》 之篇,日: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曰:吾驚焉,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餽,然後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莊子之言未終,而昧者勦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於世俗,非莊子本意。元豐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記。

  贈別 潘佑

  莊子有言曰;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一及樂不能入也。佑常佩服於斯言,夫得者謂如人之生也。自一歲、二歲至於百歲,自少而得壯,自壯而得老,歲數之來,不可卻也。此豈非得之者時也?失之者,亦如一歲、二歲至于百歲,若暮之失早。今之失昔,從壯而失少,從老而失壯,行年之去,不可留也。此豈非失者順也。天下之事皆然也。來不可避,去不可留。故安時而處順,一及樂不能入也。達人知我無奈物何,物亦無可奈我何,兩不相干,故泛然之也,故浩然之也,乃自然之也。不知其然而然,故其視天下之事,如奔車之歷蟻埋也,值之非得也,去之非失也,安· 能分得失於其間,結哀樂於其會邪?如人一歲、二歲至于百歲,其間得失哀樂,雜然繁苛,當其時哀則戚戚而不可解,樂則熙熙而不可易。及其過而思之,乃覺覺亦夢也。則向之熙熙、戚戚,亦何妄哉。則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也。今之失何足介舊邪?燕之南,越之北,日月所生是為中國,日月束西出沒者,是為晝夜。其問含齒戴髮,粒食衣璽者,是為人;一性之動,是為太易。言性移易不定也。或為人,或為異類,在性之所好而已。剛柔動植云云而無窮者,是為物以聲相喚,是為名倍物相聚,是為利彙首。而云云,是為事事往而記之於心。或為喜,或為悲,或為恨,其名雖眾然皆一心之變也。始則無物,終復何有哉?於是分彼我。彼謂我為彼,我謂彼為彼,彼自謂我,我亦自謂我,使其交相指皆彼也,自指射皆我也,然終不知誰為彼,誰為我也?雖聖人不能定之。且強為之治焉。於是有或名商周,或名秦漢。冶筠穀之膚,舒而裁之謂之簡牋。束毫末而染丹墨而縱橫之,謂之文。聚云云之事而錄之,謂之典籍。後人視之謂之稽古。世世相傚而不知休息,或至於道,或溺於心,謂之曰學。或曰自古及今營營於其間者,惟共一畫爾。一畫之間而營萬世之務,何異乎?覺而憂夢,夢而憂覺也。日月星辰,丘陵山澤如故也。含齒戴髮、剛柔動植者云云而不已也。往所謂商、周、秦、漢,或爭而得之者,或爭而失之者,今何有焉?今予視之,真覺之視夢也。豈若體道安性而清虛為任哉。天下之事,其未至也,無狀也。方今無住也,已往無物也。予今營營復何求邪?然而貪慾而好利,擊心於得失者,跼促若轅下駒,安得懸解?如列子能言,如莊周者發言,如雷注耳,如風焚天下之轅,釋天下之駒,浩浩然復歸無物至於無言歟?僕舊之所言如此,足下之行也。錄以贈行足下跼促之甚者,其心已病矣,聞吾此言病其廖乎。

  雜說 王雱

  聖人有議論無辯,諸子有辯無論議。論者論說而止,議者議評而止,辯者辯其事之是非如何耳。六合之外,聖人存而勿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義,聖人有論也。《 春秋》 議而不辯。《春秋》 經世之邇,第議而已。聖人有議也。聖人之有議非得已也,豈若衆人務辯以相示歟。莊子之書,兩言罔兩之問,影以影之為影,似待乎形,而實不相待也。而不亦者,以起坐俯仰為在形,豈知影實不待於形歟?夫以影必待形,形必待造物者,是不能冥於獨化耳。能冥於獨化則知影之不待形,形之不待造物,極於無有而已。故日:惡識其所以然不然。莊子以其自適,則言夢為蝴蝶;以其自樂,則言如魚之樂。以蝴蝶微小飛揚而無所不至矣,以魚處深渺而能活其身矣。所以寓其自適自活之意於一物,在於《 齊諧》 萬物也。

  卮言,不一之言也。言之不一則動而愈出,故曰:日出言不一,而出之必有本。故曰:和以天倪。天倪,自然之妙本也。言有其本,則應變而無極。故曰:因以曼衍。言應變無極,則古今之年有時而窮盡,而吾之所言無時而極也。故曰:所以窮年。此周之為言,雖放縱不一,而未當離於道本也。故郭象以周為知本者,所謂知莊子之深也。

  萬物之所道者,道也。道者,物之所道,而有不在,故在大則未嘗有所過,而在細則未嘗有所遺,是以萬物之才性分中,亦各有所取。而此莊周之為書,而言及鯤鵬、蜩鷽、斥鷃、鷦鷯、螘、羊、蝶、馬、牛、山、木之類也。道之本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木有天地也,先天地生而不為久;自古以固存也,長於上古而不為壽。萬有不同,謂之富。不同同之,之謂大富。有之謂大業。此聖人也。

  有形然後有名,有名然後有分,有分然後有守。莊子曰:形名已明,分守次之。

  莊子所謂不折鏌铘,不怨飄瓦,與夫不怒虛舟之意同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是以孔子欲無言也,則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非體道者,孰能與此。

  率性者,自然也。脩道者,使然也。自然者,天也。使然者,人也。在自然之中者,有也。在使然之外者,無也。人安能奪其所有,益其所無哉?故所有者,性也。所無者,莊子之所謂侈也。德者,己之所有也。於己之所有,人益之是侈也。故曰: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君子之迹有窮通,聖人之道無鈍利。民之所見者,然也。君子之邊有窮通,其心則無窮通之異也。故曰:窮亦樂,通亦樂,以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也。

  莊子曰,無以故滅命,人道之謂故,天道之謂命。

  道譬則歲也。聖譬則時也。莊周所以作《 秋水》 而言時至者,當其時而已。奈曲士指此而非之,宜其憤夏蟲之不可以語於冰,井蛙之不可以語於海也。

  莊子曰,顏回忘仁義矣,未能忘禮樂。仁義先忘而禮樂後忘,是仁義不如禮樂也。此莊子先言忘內而後忘外,仁義內也。未能忘外,禮樂外也。內外忘然後能坐忘。此其言之所以不同也。

  聖人以必不必,眾人以不必必。何謂也?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必不必也。言必信,行必果,以不必必也。莊子之言,有與聖賢相似者,不可全非而已矣。

  聖人不自立意而意常存,不自有我而我常在,迫之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非有意而動也,非有我而起也,亦曰應之而已。、莊子曰物物者不物於物與?荀子精於道者,物物之言相合也。靜者,本也。動者,末也。靜與物為常,動與物為應者,聖人也。靜與物為離,動與物為搆者,衆人也。聖人物物,衆人物於物,如斯而已矣。

  孔子曰,君子學以致其道。莊周曰,道不可致。孔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莊子曰,德不可至。何也?曰:孔子言其在人,莊周言其在天。以其在天,則自然之道奚由致,而自得之?德奚由至,以其在人,則深造之道不致,何由得道?曰新之德不至,何由得德?惟夫能致然後可以不致,惟夫能至然後可以不至。

  莊周之書,究性命之幽,合道德之散,將以去其昏昏,而易之以昭昭。此歸根復命之說,剖斗折衡之言,所以由是起矣。雖然道於心而會於意,則道問而無應,又奚俟於言者歟?蓋無言者,雖足以盡道之妙;而不言者,無以明故不得已。而後起感而後動,迫而後應,則駕其所說,而載之於後,而使夫學者得意則忘象,得象則忘言。此亦莊周之意有冀於世也。莊子言澤雉之處樊中,以其失於真性也。古之至人則能忘其機心,息其外慮,心與太虛齊,道以陰陽會,以天地為一朝,以曠代為一府,無人非為異,故物不得而親,不得而疏,此其迭出於範圍之外,而又非澤雉之在乎樊中也。

  莊子曰:古之真人過而弗悔,當而不得,則是聖人未嘗無過也。過而不自以為悔,與天同也。若其與人同者,則有改過不吝其更也。人皆仰之者矣。冬而燠,夏而寒,天地之過也。天地且有過,死聖人乎。大恐之謂懼,小恐之謂揣。莊子曰大恐漫漫,小恐揣揣。

  莊子之書,其通性命之分而不以死生禍福動其心,其近聖人也,自非明智不能及此明智矣。讀聖人之說,亦足以及此。不足以及此,而陷溺於周之說,則其為亂大矣。

  夜氣存者,萬慮息也。不定以存者,謂不能朝徹也。能朝徹,則所謂復德之本也。

  神有甚於聖,而鼓舞萬物者神也。與萬物同憂者,聖也。神不聖則不行,聖不行不藏。莊周之言,尚神而賤聖,矯枉之過也。

  莊子曰,自本自根。本者,一在於木下。根者,木止於艮旁。本出於根,而根附於本。相須而生也。故本者,命也。根者,性也。老子曰:歸根曰靜,以言性也。靜曰復命,以言本也。

  莊子之書,有言真人、至人者。以真者謂乎其性也,至者人道之至也。

  明者,神之散;神者,明之藏。是明由神之所致也。故曰明不勝神。

  老子曰:天門開闔。莊子曰:天門無有,以其萬物由之而出,故曰開闔。以其萬物由之而藏,故曰無有。莊子之言涬溟者,所謂無盡之際復無盡也。萬物芸芸而生成於中,所謂不見其極也。萬物備之於天地之中,而天地非有意於萬物也。故曰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萬物亦備於我身,而我非外更役物也。故曰知大備者,無求如此,則自得而不遣於道也。安能舍己而逐物歟?故曰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

  莊子有曰有名有實,是物之居者,所謂在體為體,在用為用,而萬物之所由是也。無名無實,在物之虛者,所謂不聞不見而必集於虛是也。可言可意言而愈疏者,無言無意而道所以親也。

  莊周之書,載道之妙也。蓋其言救性命未散之初,而所以覺天下之世俗也。豈非不本於道乎?夫道,海也;聖人,百川也。道,歲也;聖人,時也。百川雖不同,而所同者海。四時雖不同,而所同者歲。孔、孟、老、莊之道雖適時不同,而要其歸,則豈離乎此哉。讀莊子之書,求其意而志其言,可謂善讀者矣。

  莊子九論     李士表元卓

  夢蝶根

  萬物同根,是非一氣。奚物而為周,奚物而為蝶。認周以為非蝶,是未能忘我也。執蝶以為非周,是未能忘物也。物我對待萬態紛糺,謂彼不齊皆妄情爾不知物。自無物,雖蝶亦非我,自無我,雖周亦幻,屍容有分也。栩栩然而夢為蝶,即蝶為周。蓮蓮然而覺為周,即周無蝶。此見之所獨而物之所齊也。夫覽一身而私膠萬物,而執以形開之,覺而為事之,實,以魂交之,寐而為夢之虛。不知一夕之覺,夢,一形之開闔是也。一形之開闔,一性之往來,是也。一化為物,戚然而惡;一復為人,听然而樂。物固奚足惡,人固奚足樂,此特萬化而未始有極者耳。一犯其形,竊竊然而私之,妄也。必有大覺而後知大夢,必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夢不知覺,故不以夢為妄。覺不知夢,故不以覺為真。周不知蝶,故不以蝶為非。蝶不知周,故不以周為是。故凡有所觸處,昔知變化代興隨遇無擇,而吾心未始有知焉。故是篇立喪我之子綦以開齊物之端,寓夢蝶之莊周,以卒齊物之意。噫。舉世皆寐,天下一夢也。櫟社之木以夢告人,元君之龜以夢求免,尹氏之役夫以夢而樂,鄭人之得鹿以夢而訟,華胥以夢遊帝,所以夢至隨其所遇而安之者,知其幻而非真也。何獨於此不然。彼致道者,疏以通其得靜以集其虛,誠以生其神寂以反其照,將視世間得失、是非、貴賤、成敗、生死,真夢幻爾,奚獨於周與蝶而疑之。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吾嘗因是說而知周非特為寓言。

  解牛

  即無物之自虛者,覆萬化而常通。執有物之為實者,應一塗而亦泥然。物本無物,其體自離,道無不通,安所用解。而謂之解牛者,離心冥物而未嘗見牛,乘虛順理而未嘗游刃。解牛於無解乎?且以刀則十九年,歷陰陽之數,不為不久。以解則數千牛,應世變之,故不為不多。疑若敝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者,蓋執跡則瞬息已遷,操本則亙古不去。妙湛之體,在動而非搖,虛明之用入塵而非垢。意者一身已幻,孰為能奏之刀;萬物皆妄,孰為可解之牛。有刀則能以存,有牛則所以立。物我既融,能所斯泯,浮游乎萬物之祖,其虛莫之得也。故能未嘗批而大郡自離,未嘗導而大窾自釋,未嘗爭而同然者自固,未嘗有而技經肯縈之自宜,瓦大瓠乎?以是奏刀騞然而無應物之勞,動刀甚微而無兢物之心,釋刀而對而無留物之累,提刀而立而無逐物之逝。其用之終,又將善刀而藏之,復歸於無用矣。此刀之所以未嘗傷也。雖然,至道無在而在,妙用非應而應在,手應觸而觸,不知手在;肩應倚而倚,不知肩在;足應履而履,不知足在;膝應畸而畸,不知膝在。天機自張而各不自知,大用無擇而咸其自爾。此其刀所以恢恢乎有餘地矣。一將有見牛之心,則有解牛之累。而衛生之經亦已傷矣。此良庖以其割,故歲更刀,族庖以其折,故月更刀也。是刀也非古非今,時不能攝;非長非短,數不能囿;非新非故,化不能移;非厚非薄,質不能定。本然之剛,不煆而堅;湛然之用,不淬而明。此庖丁用之如土委地,而族庖每見其難為也。以道冥之,在解無解,非碼則解亦不知。在得無得,非解則得亦不立。以庖丁而視族庖者,解其得也。以族庖而視庖丁者,得其解也。解得俱遣,虛而已矣。切原莊周之意,託庖丁以寓養生之主,次養生於齊物逍遙之栘。夫何故物物皆適,囿於形體之累者,不能逍遙。物物皆一列於大小之見者,不能齊物。以是賓賓然與物靡刃於膠擾之地,其生鮮不傷矣。惟內無我者,故能道遙於自得之場。惟外無物者,故能齊物於至一之域。夫然體是道而游於萬物之間,彼且烏乎礙哉?故莊周以是起解牛之喻,而文惠以是達養生焉。

  藏舟

  自物之無而觀之,真常湛寂,一旦古而不去。自物之有而觀之,大化密侈交臂而已。失達此者,即其流動之境,子乎不遷之宗。夫然遊塵可以合太虛,秋毫可以約天地,寄萬化於不化之有,宜使負之而走,將安之乎。昧此者,覽其有涯之生,託乎必逅之地。夫然而停燈者,前焰非後焰。比形者,今吾非故吾。雖使執之而留,皆自冥冥中去矣。此莊周所以有藏舟山於壑澤之喻。夫壑與澤虛明之用,所以屍造物之無心,舟與山,動止之物,所以屍有形之有體,道一而已。一固無方,壑之與澤為有方矣。一固無體,舟之與山,為有體矣。夫一隨於動止而遊於有方,一昧於虛明而囿於有體,則一者自此而對矣。有盛而衰為之對,有新而故為之對,有生而死為之對。一則無二,故獨往獨來,而無古無今,對則有耦。故相形相傾而隨起隨滅,是故以火藏火一也,藏之水則滅;以水藏水一也,藏之土則湮。又昆以舟山且有體矣,壑澤且有方矣,挈而藏之且有心矣,彼造物者之未始有物,所以夜半得以負之而走也。雖然,不物者乃能物物,不化者乃能化化。若驟若馳,且狙於一息,不留之間,化故無常也。我知之矣。此特造物者愚羣動而有心者,所以妄存亡也。是心存則物存,是心亡則物亡。方其藏之壑澤,心之所見自以為固矣。不知此纖毫未嘗立,俄而失之。夜半心之所見,自以為去矣。不知此纖毫未嘗動,惟知夫大定持之者,故能遊於物之所不得逐而皆存。夫物之所不得逐而皆存之處,乃萬物之所繫一化之所待。古之人藏天下於天下者,以此。夫天下者,萬物之所一也。而人者又萬物之一耳。誠其得一之全,故知萬化之未始有極者,動無非我,則夭老。終始皆所欲之而無所惡也。與夫一犯人形而喜之者,其樂可勝計邪?古之人嘗言之矣,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是樂也,昧者終日用之而不知且宅爾,陳人爾,與物周遊於造化之逆旅爾,安得莊周藏天下於天下而論之。

  坐忘

  心非汝有,孰有之哉?是諸綠積習而假名耳。身非汝有,孰有之哉?是百骸和合而幻生耳。知心無心而萬物皆吾心,則聰明烏用黜。知身無身而萬象皆吾身,則支體烏用墮。況於仁義乎,瓦於禮樂乎,若然動靜語默,無非妙處;縱橫逆順,無非大游,孰知其為忘也邪?不然厭擾而趣寂,懼有以樂無,以是為忘,則聚塊積塵皆可謂之忘矣。夫回幾於聖人,而未盡過於!衆人而有餘。順一化之自虛了乎。無物者,聖人也。隨眾境而俱逝繫乎有物者,衆人也。了乎無物則無往而非忘,擊乎有物則無時而能忘,此顏回所以坐忘乎?反萬物流轉之境,冥一性不遷之宗,靜觀世間,則仁義禮樂舉皆妄名,寂照靈源則支體聰明;舉皆幻識,忘物無物則妄名自離;忘我無我則幻識自盡,然仁義禮樂名不自名,妄者執以為名。支體聰明識不自識,幻者認以為識。知身本於無有,則支體將自墮。必期於墮之者,未離於身見也。知心本於不生,則聰明將自黜。必期於黜之者,未離於心見也,且支體聰明之尚無,則仁義禮樂之安有?向也作德於肝膈之上而物物皆知,今也無知,向也役心於眉睫之間而物物皆見,今也無見。玆乃坐忘乎?然既已謂之忘,仲尼不容於有問,顏回不容於有應,亦安知一毫之益,亦安知一毫之損,亦安知仁義禮樂之忘為未,亦安知支體聰明之墮黜為至已乎?夫即妙而觀墜者之忘車,汶者之忘水,人之忘道術,魚之忘江湖,亦忘也。即梳而觀得者之忘形,利者之忘真,怒臂者之忘車轍,攫金者之忘市人,亦忘也。將以彼是而此非乎,道無是非;將以彼真而此偽乎,道無真偽。顏氏之子背塵而反妙,損實而集虛者示,吾知其忘猶未忘也。使進此道,不忘亦忘。孔子所以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也,又奚貴忘。

  壺子

  神之妙物者,未嘗顯妙;物之受妙者,未嘗知妙,是之謂神。彼巫則誣神之言,以死生存亡、禍福壽夭而告於人者,其驗雖歲月、旬日之可期,似妙而非妙特若神矣。既已謂之神巫,而又曰季咸者,以寓物之妙,而有感者也。且咸則有感而感,則有心方且以我之有心而感人之心,以我之有見而見人之見,故死生存亡、禍福壽夭者,妄名起矣。名既已妄,又妄見之,見既愈妄,又妄言之。世之滯於相,而不能冥妄者,又妄受之。直以是為真,故棄而走也。雖列子猶見之,而心醉以其未能刳心也。以其道之至於壺子,以其未能絕學也。故使人得而相汝。夫壺者,以空虛不毀為體,以淵明不測為用。子則有出母之道以應世者,故能託無相於有相之間。季咸則有心而感者,故每入則皆曰見。壺子則無心而應者》 ,故每至則皆曰示。彼無心者,踐形於無形之表,彼安得而相之;超數於無數之先,彼安得而知之。季咸方且累於形數而未離見,見之處直以為死生,若是而莫之逃也。故始也示之以地文,則歎之以其死。次也示之以天壤,則幸之以其生。不知死本無死,心滅則死;生本無生,心生則生。形之死生,心之起滅。心之起滅,見之有無也。至人未始有心,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與陰同德,彼亦不得而見也,必示之以地文,而文者物之所自雜也。與陽同波,彼亦不得而見也,必示之以天壤,而壤者物之所自全也。示之以太沖,遂以為不齊焉。地文則陰勝陽,天壤則陽勝陰,太沖則陰陽之中,莫勝則天地之平也。萬法一致,本無高下,彼見不齊焉。然三者皆謂之機。意其動之微而見之先,故得而見之也。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則示出於無所示矣。彼以實投我,而此以虛,彼以有受我,而此以無。彼之起心,役見為有盡,此之離人,藏天為無盡,以有盡相無盡,殆已。此季咸所以望之而走,追之而滅也。雖然,壺子之告列子且曰:是見吾杜德機。又曰,殆見吾善者機。又曰,是見吾衡氣機。皆曰吾者,猶且立我,至於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雖吾亦喪之,示之者其誰邪?相之者其誰邪?故逃也。壺子之心太虛矣。太虛之體,空明妙湛,總持萬有。飾之以榮華而不留,揮之以兵刀而不傷,沃之以水而不濡,燎之以火而不焚。一以是故示。壺子之心,弔之以死,受之而不惡;慶之以生,受之而不悅;名之不齊,受之而不爭。彼卒自失而滅,亦不以為騰而得,亦以是虛示。莊周方論應帝王而言此者。夫帝王應世惟寂然不動,故能感而遂通,惟退藏於密,故能吉凶與民同患。一將出其宗,敝敝然以天下為吾患,役千萬物而非所以役萬物,使人得而相汝,可乎此古之應帝王者,所以蕩蕩乎無能名也。

  玄珠

  赤水之北,源含陽而不流;崑崙之丘,體安靜而不撓。以昆性之自本者,南望則交物而起見,還歸則涉動而旋復。以瓦性之反太者,性夫一開,塵境並起,既湛人偽,遂遠大道,玄珠其遺乎?然性不可因人而知,使之者又其誰邪?性不可有心而知,索之者又其誰邪?夫使之而非集虛也,索之而非默契也。是三子者智窮乎所欲知,目竭乎所欲見,口費乎所欲言,而道終弗得。夫何故游塵聚塊,妙道皆存,瓦礫糠枇,至真咸在。近不間於眉睫,遠不離於象先。流出乎方寸之境,縱橫乎日用之際。追之則冥,山在前而愈遠,問之則大,塊非遷而盡迷,以其索之不得故也。且性本無知,而知非知也;性本無見,而見非見也;性本無言,而言非言也。即知是性,以知索知,反為知迷。即見是性,以見索見,反為見得。即言是性,以言索言,反為言縛。謂之象,似有而非有也。謂之罔,似無而非無也。去智而迷者靈,去見而得者徹,去言而縛者解,此象罔所以獨得之也。方其探入道之本,則聖如黃帝,有望乃遺;愚如象罔,無心乃得。及其冥大道之原,則一性無性,在得非聖;一真無,真在失非凡。向也遺之黃帝,亦無一毫之虧;今也得之象罔,亦無一毫之得。一旦古亙今而獨露真常,大感大靈而咸為覺性,庸詛知三子之弗得為非,而象罔之得為是也。故雖黃帝特異之。

  濠梁

  物之所同者,同乎一。一之所同者,同乎道。道之所致,無所從來。生者自生,而生本無生。形者自形,而形本無形。凡森布於貌象、聲色之間者,無不具此道。我於物奚擇焉。一性之分,充足無餘,一天之遊,逍遙無累。物與我咸有焉。惟契物我之知者,於此蓋有不期知而知,其妙冥契,其理默會,神者先受之。有不能逃遊其先者,此莊子所以知魚樂於濠梁之上也。夫出而揚游而泳,無濡沫之個,無網罟之患,從容乎一水之中者,將以是為魚之樂乎?以是為樂,《 齊諧》 且知之矣,又奚待周而後知?蓋魚之所樂,在道而不在水。周之所知,在樂而不在魚。惟魚忘於水,故其樂全。惟周忘於魚,故其知一。至樂無樂,魚不知樂其樂;真知無知,周不期知而知。然莊周以是契之於無物之表,蓋將無言;惠子嘗交于莫逆之際,蓋將無問。莊子於此非不能默,惠子於此非不能悟,以謂非問則周之言無所託,非言則道之妙無所見。直將松天下後世離我與物為兩者之蔽示。將物自有其物,則周固非魚矣,是安知我而知魚之為樂也邪?將我自有其我,則魚固非周矣,是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也邪?知與不知皆道之末,此周所以請循其本也,其本未嘗不知昔人嘗言之矣。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在我者蓋如也,視死如生,視富如貧,視周如魚,視人如豕,視我如人。在物者蓋如也,如則物物皆至,游無非妙處,奚獨濠梁之上也哉?如則物物皆真,樂無非天和,奚獨鯈魚之樂也哉?吾知夫周與魚未始有分也,然作秋水之篇,始之以河伯北海若相矜於小大之域,次之以蟲夔蛇風相憐於有無之地,又安知物之所以一,則樂之所以全。故周託鯈魚之樂,以卒其意,而至樂之說,因此而作也。古之明乎至樂無有者,常見於其言矣。曰奚樂,奚惡?

  墜車

  執物以為有,所見者誠車矣。認我以為實,所知者誠墜矣。知見立而乘墜分,庸詛無傷邪?彼醉者之全酒,知以之泯,見以之冥,乘不知有車,墜不知有地,身不知有觸,觸不知有傷。凝然無所分焉。且暫寄其全於酒者,猶足以外死生而忘驚懼,死性天之全未始離者乎?天下一車示,託而乘其上者,內開知見之營營,外逐幻化之擾擾,一將傾覆於諸妄之地,非直骨節之傷驚懼之入也。一開其受萬態俱入,猶醒者之睹車覆,且得無傷乎?雖然,探形之始,則天地與我並生。原數之先,則萬物與我為一。奚物而謂車?奚物而謂人?奚物而謂墜?奚物而謂傷?且心與物對,則開天而人;心與物冥,則離人而天。機械去而所循者,天理也,適莫融而所體者,天均也。行而無跡是謂天遊,動而無吵是謂天機。舉不足以憂之者,天樂也。舉不足以美之者,天和也。以是相天,無所助也以是事天,無所役也。夫是之謂全於天。彼其視得失、一及樂、死生、通猶醉者之墜車矣。嘗原周之意,以是說於達生之篇者,以謂有生者必盡。有盡者必生,知夫生本無生,故曰內觀。無心外觀,無身泛觀,無物乃能一其性而不二,養其氣而不耗,合其德而不離,通乎物之所造而不為,奚往而非天哉。形全於天而形形者,未嘗有;耳全於天而聲聲者,未嘗發;目全於天而色色者,未嘗顯;口全於天而味味者,未嘗呈;夫是之謂全於天。是篇既託之以醉者之墜車矣,又次之以復條者不折鏌铘,又次之以技心者不怨飄瓦也。其何故也?物自無物何心於有,我自無我何心於物,物我未始有分也。故墜者不傷,警者不折,飄者不怨,一天之自虛矣。然則以其對人,故謂之天。一性無性,死有天乎?以其對開,故謂之藏,一天無天,配有藏乎?悟此然後契達生之妙趣也?

  道術

  昔之語道者,以謂道烏乎在?曰無乎不在。期之以在邪?古之人嘗言之矣。在古無古,在今無今,在陰非陰,在陽非陽,在遠不離眉睫,在近獨高象先,在聚而流出萬有,在散而牧斂一毫。道果在有哉?期之以在無邪?古之人嘗言之矣。在天而天,在地而地,在谷滿谷,在坑滿坑,有在于螻蟻,有在于瓦礫。道果在無哉?無不在無,名謂之無,而真無不無也。有不在有,名謂之有,而真有不有也。而在在者有無不可得而名焉。昔之明在在之妙於天下者,不敢以形數擬,不敢以吵域睨,即其亙古今而自成,入散殊而皆一者,強名之日古。人之大體,是猶萬水著見一月之所攝也,萬竅怒號一風之所鼓也,萬象森羅一氣之所積也,萬物紛錯一道之所原也。神明得之而降出,帝王得之而生成,天人得之不離於宗,神人得之不離於精,至人得之不離於真。聖人以是而變化,君子以是而慈仁,以是為法名操稽之數,以是為詩書禮樂之文。古之人即之以為道術者,非累於心也,故不可謂之心術;非鑿於智也,故不可謂之智術;非機也故不可謂之機術;非技也故不可謂之技術。此術者而謂之道,其該褊者也。惜夫大全裂於道德之一散,百家諸子隨所見而自滯,以謂道術有在於是也。其生不歌,其死不哭,而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悅之。為人太多,為己太寡,而宋鉼、尹文子聞其風而悅之。誤髁無任而笑上賢,縱脫無杆而非大聖,蒙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以謙下為表,以虛空無弓,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此數子者,或以獨任不堪而滯道,或以強聒不捨而滯道,或以死生之說而滯道,或以博大之域而滯道,計其術之在道中,猶礨空之在大澤也,猶稊米之在太倉也,猶小石之在泰山,毫末之在馬體也。目其所見言之則殊,而自其所造之道觀之則不知其殊也。此何故?一石之微與泰山均於成體?一米之細與太倉均於成數,一礨與大澤共虛,一毫與馬體皆備。此百家雖裂道於多方,而大體未始有離也。嗚呼。沒百家無大全,離大全無百家,非百家則不見大全,非大全則百家不立,其原一也。終日大全而不知大全者,百姓也。欲至大全而未及大全者,賢人也。已極大全而泯迹大全者,聖人也。堯、舜之相授,授此者也。禹、湯之相傳,傳此者也。周公之仰思,思此者也。仲尼之潛心,潛此者也。孟子之養浩,養此者也。伊尹之先覺,覺此者也。莊周之書卒於是篇,深包大道之本,方排百家之敝,而終以謬悠之說,無津涯之辭自列於數子之末。深抵其著書之跡,以聖天下。後世孰謂周蔽於天,而為一曲之士。

  莊子翼附錄 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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