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纷纷劝进洪宪辟新元?踽踽独行腐儒思旧梦

  饶三暗暗羡慕,又恨自己浑身一点病痛也没有,没处可以骗钱。夜间转殷殷的向冯氏求教,并问她从几时做这讨饭勾当的。那个冯氏先伸头将饶三望得一望,便使劲的向饶三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拍手笑起来,说:“我当是谁,原来你就是我们那条街上饶三爷呀。我起先听见你们弟兄,大家都做了革命党了,怎么还不曾发财?今天高兴,又来干我们这不长进的营生。三爷是贵人多忘事,通不记得我们穷邻居冯老太了,我当初住的那条巷子,离你府上不过约莫有半里多路。我那时候手底下有几个女孩子的日子,你三爷也有好几次白日里在我们那里打过炮的。后来你欠了我们几百文,便不常到我那里去。我也不曾着人打听你的行迹,有人告诉我说,又跳到多宝巷吴大脚去了。我还背地骂你这跳槽的忘八旦,将来管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知道你那时候,耳朵可发热不发热。好几个冤家路儿窄,如今我们又碰见了,老实你也该还我的钱。……”说着又将舌头伸得一伸,肩头撮得一撮,似乎奚落他没有钱的光景。饶三怔了一怔,才笑说道:“原来你就是如意巷的冯老太,嗳呀,换了一个人样了,你当初是个甚么样子,真真又白又胖,不说到别的,单拿你两个奶膀子而论,我们不是常夸赞,你那里像四十多岁的人的奶膀子,差不多初破身的女孩子,也没有你那样细腻白嫩。并不曾隔了几个年头,你的头发也就花白了,脸上又黑瘦了许多,若不是你自己说起,我便再认一会也认不出,你就是当日的那个冯老太。你这几年怎么不做生意了?为何一穷就穷到这个分际儿?”

  冯老太此时方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话长,我是遭了官司了,方才弄成这个局面。不怪你不知道,我听见人说,你那时候已经跟随你那大爷,跑湖广去了。刘四太爷那个女孩子,名字叫做玉娇,她那模样儿,是你看见过的,真真没有人不爱她。难得落到我手里,我的主意在她身上,打算至少三五千银子,是有把握的。那里晓得她的命苦,我也倒霉,她好好的同车大娘子睡在一张床上,陡然跑来一个冒失鬼砍千刀的,怎么溜进房去,白白将他们两颗头,伶伶俐俐砍掉了。说了也好笑,遇见我们那位糊涂瘟官,凶手已经拿到案,他转把他放跑了,忽的将我提得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千藤条子,打得我死去活来,可怜那时我就冲了家了。所有几年来积聚得几百两银子,也不彀那些如狼似虎差役,一抢精光。你替我想想,不讨饭还干甚么呢!我是半截下土的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说不得了。只是你饶三爷还算是铮铮的一条好汉,如今弄到这个下场,我转替你气不愤呢!”

  饶三听了,也只唉声叹气,低着头更不言语。转是那个瘫子在旁,插起嘴来,望着冯氏笑道:“娘也不用替三爷过虑,难道自古以来,讨饭的人,就没有出息日子吗?怎我当初时常看看古来小说子,像唐朝那个薛仁贵,不是也流落在花子窑里的,后来如何一样会封王拜相呢?”冯氏笑道:“呸,小说子上的话,如何可以相信,那是人编着哄人的。你知道唐朝果真有个雪仁贵雨仁贵没有?。……”

  冯氏说的大家都笑了。自是以后,饶三便随着那一班乞丐,沿街叫化,到也落得逍遥自在。该应合当有事。有一天冯氏觉得身子不甚自在,背不动儿子上街,一眼看见饶三,睡在墙根底下,身上披着一条草鞯,把来尚当被盖,呼声如雷,睡得十分酣适。冯氏走过去,将他推得一推,笑骂道:“你看这是甚么时候了,还不上街去走走,你这没长讲东西,已经讨饭,还是这般偷懒。”饶三被她喊醒,忙揉了揉眼睛,推开草鞯,一古鲁坐起,果然那日影子已映满半身,也失笑道:“哎呀,是时候了。不瞒老太说,昨夜三更天,梦见我那个浑家,打扮得同生前一般无二,我当时同她少不得高兴了一番,便狠觉得有些困倦了,睡到此刻,都不省得。”

  冯老太笑着,向地下唾了一口唾沫,骂道:“大清早起,也不图个忌讳,谁同你梦呀梦的,在此胡嚼舌头。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身子有些不好,想在这里歇一歇。那个累赘,只是苦没有人背他。我意思要累你一天,你背他上街,讨的钱,今天晚上同你平分,你答应不答应?”饶三跳起来笑道:“这有甚么使不得。老太太,你只管放心去害病罢。你病一个月,我背他一个月。你便病了三年五年,我也有本领背他三年五年。”冯老太不等他话说完,连连用脚在地上踏着,口里念道:“踹死放屁虫……踹死放屁虫,有病给你去害罢。”饶三见她这样,不由哈哈大笑,跳起来便去背他儿子。他儿子喊道:“你手脚放轻些,捏得人痛的。”

  饶三也不理会,早一路跑向前去。两人商议着,少不得拣热闹的去处去走动。饶三才将瘫子轻轻放落在地,叫他在地挪着,自己便扯开那一副破竹喉咙,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一路喊得前去。此时因为瘫子走不前进,一步一停,虽然那片破竹匾子里,约莫讨得百十来钱,再瞧瞧日影,早又到了响午光景。饶三低低唤着瘫子说道:“老弟,你肚子可饿不饿?我委实饿得喊不动了。你把竹匾里的钱,全行交给我,我买几个烧饼来给你充饥,你暂且睡在路旁等我,不要走失了。我在前边那个饼铺里子去,吃一碗大面。……”说着伸手早将匾子里的钱,拿过来花里花拉,向衣衫里一倒,拔起步就走。瘫子喊道:“那匾子里钱多着呢,你须用不完许多,分一半去尽彀了。”

  饶三回头,将眼一说:“回来同你母亲有帐再算,横竖这钱派我一半呢。等用不完,再交给你也不迟。”且说且走,眨眨眼已不见他踪迹。饶三果然跑了一会,看见街左有一家小饼铺,匆匆的跑入里边,拣了一个座头,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竹筒,纵纵横横,安着十几根毛竹筷子。饶三将筷子取了一双在手,高声喊道:“快替我下一碗大面来,另外再拿十二个烧饼,吃了一齐算帐。”

  当时早走过一个小堂倌来,满头生着鐍疮,刚举着一只手在头上乱抓,那一只手便插在裤腰里,笑嘻嘻向饶三问道:“你吃甚么?”饶三又说了一遍,小堂倌声答应了一句,重又高高的向厨上喊道:“哎,大面一碗,烧饼十二个呀。”厨上接着应道:“咔……咔!”那一声格外清越,声音又拖得极长。饶三又笑问那堂倌道:“你家有酒卖没有?”小堂倌摇摇头说:“要吃酒,拿现钱我替你去买。”饶三忙道:“有有有。”随即在腰里数出四十文,说:“替我卖四两烧酒来吃。面要顶好麦铳子,若是搀杂半点水儿,我拿酒壶砸你脑袋子。”

  小堂倌接过钱笑了一笑,不多一会,酒同大面都已递过桌上来。饶三且不吃面,先揭开酒壶盖子,用鼻子闻了闻,又拿一根筷,向壶里试试深浅,复行在嘴里咂了咂,也不开口。这才一杯一杯的,拖面带酒,霎时吃得精光。那烧饼已经送上来,又狼吞虎咽,一顿把来送入肚腹里,算了算钱,又花去六十文。再摸摸腰里刚剩得二十二文了。此时又想到瘫子,还不曾吃饭,不如带几个烧饼去罢。遂将那个二十文,横在桌上,叫小堂倌拿十个烧饼来,自己向袖里一塞,多的两个小铜壳儿,却好一边耳朵眼里塞了一个,只才站起来,伸一伸腰,慢慢踱出店门,意欲顺着原路而行。一抬头,忽然看见十几步外,簇拥着一大堆人,挤在那里,不知有甚么事故。自家高兴,也就挨身进去,瞧一瞧热闹。及至挤得进去,再一望望,原来并没有甚么可瞧的顽意儿,不过一个老者,向地下铺了一个测字摊子。那老者约莫有五十多岁,生得瘦条条的一副脸儿,额角上撑着铜根玻璃眼镜,几根黄鼠胡须,衣衫褴褛不堪,只有一方破布,方圆约有五六尺光景,上面陈设着一个水池,一个破的砚台,乌光漆黑的木盒子里,堆着无数字卷儿。那先生背后,又挂着一面长旗子,约莫写着五个大字,饶三认了半会,只认得第二字,是个天地的天字,想是那先生测字的招牌了。那先生先前只管拈着几个字卷儿,向左右看的人嚷着:今天只送五位,不取字金。嚷了半日,一总没有人接他字卷儿。先生不得已,又丢下两个,又嚷着:“只送三位……只送三位。”

  依然还没有答应。只见先生脸上渐渐急得紫涨起来,老实两字卷搁下,复行拿起自家面前摆的那个粉牌,用左手轻轻托着,右手便在黑水池里染了一指头黑汁,向众人说道:“诸位不肯测字,却不要走开,帮兄弟一个场面。兄弟无以奉敬,且画点小顽意给诸位瞧瞧。……”先生将这话说完,果然围拢近前的人,越发多了。那先生不慌不忙,便举起右手,在粉牌上划来划去,先画了一只螃蟹,又画了一条乌龙,到也画的有点意思。画了好一会功夫,饶三觉着也没有甚么趣味儿。正待要走,猛不防在这个当儿,大家忽然一齐都将头掉过去向东首那边瞧看,原来远远的跑来一个汉子,急得满头是汗,直排众人,挤到那测字先生跟前,嘴里乱嚷着:“先生替我测一测字……先生替我测一测字。”

  其时那个测字先生见有人来照顾他测字,急忙将手里粉牌放下,嘴里向那人说着,请拈一字,不灵不要钱,一面已经用一片破布擦那粉牌,将那些画的乌龙螃蟹,一顿擦得干干净净,提起笔来等字,此时转将饶三绊住了,呆呆的站在一旁,只不肯走。只见那汉子随手拈了一字,摔在先生面前。先生轻轻打开一望,就用笔将那个字照誊在粉牌上,这个字真把饶三朦住了,罚誓也不认得。原来那先生写字的时辰,饶三留心看他落笔,刚在左边写了个男子,又在右边写了个男子,忽的中间又添上一个女字,好像三个字联合在一处似的。饶三暗发笑道:敢莫这位先生是拿着那汉子顽的,世界上那里有这样字呢。且不管他,到要看看他们如何测法。只见那先生细迷着一双鼠眼,向那汉子问道:“不敢动问贵客,是问的甚么事?好让。……”那汉子不待先生说话完毕,只管拿着袖口子揩抹额角上的汗,接口便说道:“问的我女人昨夜跟人溜跑了,我此时要赶去追问她,不知可来得及来不及?。……”说毕这话,更不开口,只管翻着两个白眼珠儿,呆呆的向那先生瞧。那先生到异常敏捷,更不迟移,开口便说:“哎呀,你这女人,除你而外,还相与了一个人呢。你不看见这字形上面,一个女字,就是你的妻子,那两个男字,一个便是你,一个便是奸夫,这不是分明那个奸夫领着你妻子在前面跑,你在这后面追赶着,这个字再灵再准不过。……”

  先生说完这话,两边看的人都齐齐喝起彩来。还有人暗暗夸赞说,当初这造字的人,好像便为着今天这件事才造出这嬲字来的,不然那里有这样巧。……那测字先生真个高兴非常,颠头播脑的,只待伸着手同那汉子索取笔资,谁知那汉子更不取钱,又续问了一句道:“还请先生查一查,奸夫淫夫,是打从那里走了?我此去追赶,宜从那一条路走,方才追赶得上?。……”这一句话,先生可是出其不意,一时转对答不来,只顾拿着笔,在粉牌上画来画去,画了一个口字,又画了一个十字,画了半会,也不曾画出甚么。此时众人都静悄悄的看着他,饶三要走,又舍不得走,又觉得站的辰光也是不少,适才吃的大面及烧饼都渐渐消化了,腹中又饥饿起来。一想,我这袖子里还有几枚烧饼,不妨摸着吃了一半,留一半带给瘫子,也不为过。于是且摸且吃,到也煞是快活。再看那先生半晌方挣出一句话来说:“你问我从那一条路追赶,因为字上没有断得出,我也不敢乱说。难得这男子中间有个十字,大约你每逢十字路口,便尽着力去赶,少不得终是要赶上的。……”那汉子听见这话,再一望这地方,却是十字街口,更不怠慢,向先生说了声:“得罪得罪,我便遵着先生的话,飞快的赶去了。”说毕,遂开大步双脚如飞,果然直向十字街口而去。此处先生急得甚么似的,直着喉咙喊道:“讲了这半天话,你还不曾给钱呢?”那汉子那里听见,一霎之间已无踪迹,引得众人拍掌大笑。先生要跑去赶他,又怕这字摊上放在这里,没有人照应,口里只嚷着晦气晦气,又羞又恨,赌气收拾字摊子要走。众人也就纷纷各散。饶三见店家已上灯火,心里一慌,怕瘫子在那里等得不耐烦,忙忙的跑向瘫子睡的那地方。瘫子见饶三已来,喃喃骂道:“你到那里去撞魂的,将人独自搁在这里,肚里又饿。你拿去我的钱,说替我买烧饼的,快取出来罢。”

  饶三也觉得十分惶愧,见同他要烧饼,忙答应道:“有有有。……一面说,一面向怀里去掏摸烧饼,谁知适才在测字摊儿上,吃得大意,所有十个烧饼,一共都装入肚腹里,并不曾剩下一个。伸进去的那双手,几乎伸不出来。瘫子见他这模样,知道烧饼已无望,只喃喃的骂声不绝。饶三自知理亏,一句也不分辨,尽埋头在一旁发笑。瘫子又骂道:“不管他,你快背我回转去,我们有话,再行理论。”饶三没奈何,只得重行将他背起,一口气跑转鼓楼。冯氏同着另外几个乞丐,大家团在墙根下闲话呢。一个见他们回来,先笑问饶三说道:“今天三爷辛苦了,孩子狠累着你。”饶三也不敢答应,轻轻将瘫子放下地,咬牙含笑,躲向一旁睡了。此处瘫子将前后事迹一一告诉他母亲冯氏,冯氏不听犹可,听瘫子说毕,不禁急得跳起来,指着饶三骂道:“我把你当着一个人看待,尊敬你一声三爷,原是孩子们上街,他腿脚不便,想你照应,你怎么对他乞讨的钱,一古拢儿都赚入你腰包里,连一个黄烧饼都不给他充饥,我同你拍手掌赌一赌,你今儿若不将这钱拿出来还我,我有本事掏出你肚腹里牛黄狗宝来。”

  冯氏骂一顿,又忙忙的掉转身子,将自己日间所剩的有些粥饭,又端过去给瘫子吃,口里百般的乖乖儿子,心肝儿子乱叫,说可怜今天我这残废儿子吃了那杀才的大亏了。瘫子一面吃,一面又说道:“他那里同我是讨钱呢,他将我所有的钱拿去之后,不知在那里鬼混了半日,影子也看不见他,一直等到街上人家都上了灯了,他才醉醺醺的跑转来背我。”

  冯氏恨道:“都怪我这老鬼害病,害得不好,他不将钱拿出来给我们,我拚死也不饶他。”说毕,又跳到饶三身边,饶三早假装睡着,任她骂也不理会。冯氏急了,走过去重重蹋了他两脚,骂道:“你休得装死,你有造化,快将钱拿出来,我们万事干休,若迸出半个不字,看我同你拚了你死我活。揭开窗子说亮话,我们讨饭的人,钱就是命,命就是钱。饶三被他蹂躏不过,也就急起来,跳起身子,睁圆两个大眼睛,向冯氏吆喝道:“我腰里若是还藏着半文,叫我留着刮痧子,我也不欺你,同你儿子讨得到有百十来文,只怪我肚皮大,吃得干净了,等我将来发财,少不得要偿还你,此时你便逼死我的命,这棺材还须落在你身上,替你计较,也不划算。……”

  饶三说着,就一口气将自己衣衫扯开,来给冯氏收检,几乎连一条破裤子都退下半截。旁边那些同伙的乞丐,大家都围拢来,做好做歹,向冯氏讲情,冯氏一定还是不依,劈口向饶三脸上啐道:“亏你不羞,还说是将来发财还我呢。我请问你,如今已经讨饭了,讨饭的人都发起财来,除非民国里又出了皇帝。”说毕,就走过一边,不再同他理论。饶三笑向那些乞丐说道:“哼哼,冯老太她就瞧不起我,一总没有发财日子了,大家且看看罢,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位测字先生,测的字机,狠是灵验,可惜我没钱,不然我也请他测一个字儿,看我几时碰着运气,弟兄们都是我同过患难的,我总不忘了你们。”

  内中便有个乞丐问道:“怪道瘫子说三爷在街上耽搁半日,原来是瞧人家测字的,三爷何不说出来大家消遣消遣。”饶三当时又高兴起来,便将适才测字那件事,滔滔讲了不绝。又说那先生穷得不堪,等了半日,等了一个来测字的,又不给钱,真是背霉极了。饶三刚在这里手舞足蹈的说话,却好又被冯老太听见了,高声问道:“三爷你说的那个先生,可是一个瘦骨脸儿,左边嘴唇上有个黑痣的?”饶三笑道:“一点不错,可恨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上面,我只认识一个天字,其余就认不得了。”那些乞丐也帮着想了一会说:“名字上有个天字的,莫非就是那个半天穷罢了。”饶三笑道:“我也不管他是一天穷半天穷,总觉得他穷得利害罢了。”

  冯氏又嚷起来说:“甚么半天穷呀,我知道这人他叫做刘祖翼。当初原是个没有出息的廪生,我那个被杀了头的玉娇,就是他的千金了。久已听见他的女人,在这一年前就死了,如今可怜这刘先生境遇也就同我们差不多了。他在那条街上摆测字摊子,等我明天去看看他,也不枉我们在先认识了一常”饶三笑道:“冯老太你可不用怪我了,我虽然耽搁了半日,不曾陪你儿子去讨钱,毕竟替你寻觅出一个老相好的来,也可以将功折罪罢。”冯老太笑骂道:“谁是谁老相好的?他才是你的堂客老相好呢。”

  饶三也笑道:“我的堂客骨头业已打了鼓了,你还拿她开心,怕今夜她要来揪你。”说的大家都笑了。一宿无话,次日冯老太果然背着瘫子,上街时候,一直寻觅到那测字摊上,会见了刘祖翼。好在刘祖翼并没有多少主意,冷清清的,刚好同冯老太叙谈叙谈家常。冯老太讲到目下际遇颠沛,自从吃了官司,如今偕着儿子在外面叫化度日。刘祖翼耳中猛然听见叫化二字,不禁触动一件心事,忙拿眼向四面瞧了瞧,见自家字摊上,此时围绕的人甚多,不便讲话,于是站起身子,将摊子托了一个熟人照应着,悄悄扯了冯老太,向一座冷僻土地庙旁边,低低对她说道:“你们如今真是不济了,如何干出这勾当来,做了叫化,是一辈子没有出息的。”

  冯老太叹道:“谁还愿意叫化呢,也教做没有法子。你侄子又是残废,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我呢年纪又老了,要想走一步,谁还肯娶我回去做老亲娘。不怕你四爷笑,我们这一辈子也算了。”刘祖翼笑道:“这个却又不然,天下事除得死法,想活法,莫说做了叫化,就没有出息,你只要依我,管你们母子两个,一生吃着不荆……你依我,今夜赶快回去,多约几个同你们在一处叫化的,大家齐集在一处,准在明天日落时分,我亲自收拾了测字摊子,到你们那个府西街鼓楼底下,当着众人宣布这事,包你听了要快活起来。我此时不便同你耽搁了,我的摊子没有人替我照管,你就赶快背着你那儿子回去罢。你依我把这件事办成功了,从今以后,大约你们母子也再不用沿街叫化,被人家耻笑了。”

  刘祖翼说完这话,拔步就跑。冯老太被他这一顿话,说得六神无主转呆立了好一会,暗发笑道:“这老头子做事毕竟迂腐非常,大不了想同我轧姘头罢咧。又不是明媒正娶,要了人家黄女儿了,还是这般惊天动地,逼着我约集许多人出来,做我们的大媒,难不成愁我嫁了你,以后又跟着别人逃了。咳,光阴不知不觉,我今年到好有五十九岁了。天下的事,那里会料得定,不意竟还有个刘四太爷,赏识我这多年的骨董,明年第一件事,就须要逼着他替我做一场六十整寿,风光风光。……”冯老太越想越是高兴,忙忙的赶到瘫子那里,背着他就走。瘫子问道:“妈呀,时候还早呢,怎么到回去了,再绕几条街巷儿,多少也还掏摸得几十文。”

  冯老太笑道:“呸,从今以后,有你亲老子给钱你用,不要叫化了。”瘫子问道:“我亲老子死得年代多了,如今那里又跑出一个亲老子出来?这话我真不明白。”冯老太道:“你明白怎样,不明白怎样,少不得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一句话将瘫子堵住,再不敢多问。母子两人回了鼓楼,果然别的乞丐们,都不曾回来。冯老太将身边讨得的钱,数了数,又跑去买了些晚饭,同瘫子对面嚼吃。黄昏时分,住在鼓楼的那些乞丐,方才陆陆续续的回来。一见了他们母子,大家都有点诧意,说他们回来得恁早。饶三最是一张快嘴,故意向冯老太脸上望了望说道:“冯老太定是发了意外的财香了,你看她满脸的春色儿,有红有白,我若是早出世二十年,定然娶老太做堂客。”冯老太尚未及答话,瘫子已嚷起来说:“饶三爷休得胡说,我妈今天已替我寻得亲老子了。”饶三听毕,不禁拍手大笑,向着众人说道:“我的话何如?你们看我虽然不会测字,这麻衣相法,是我拿手第一等本领呢。”

  众人也就随着大笑起来。冯老太外面虽然假装恼他儿子讲话,心里却巴不得有人问她,一面向瘫子眨了一眼,一面低着脖子,喃喃自语道:“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其实我这么大的年纪,谁还愿意走这一步儿呢!”先前众人见饶三同冯老太闹着顽笑,也不过以为他们常常取笑惯的,本不甚介意,此刻忽然听见冯老太说出这样话来,各各惊奇诧异,都围拢近前,向冯老太询问这事。冯老太遂一五一十,将适才遇见刘祖翼的一番说话,告诉了他们,并趁势请他们明晚聚拢在一处,不可散了开去。有别的叫化子,是大家认识的,不妨多约几十位来,做我们两个人的凭证。众人含笑答应了,饶三早跳起来向冯老太说道:“可又来了,昨天多用了你几十文,你就同我放下脸来,骂得我狗血喷头。明天你也有用着我们的地方了。还有一层,你们成了好事,须拿甚么酬谢我?我请问你,若不是我贪看这刘先生测字,你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不想到他,就不会遇着他,不遇着他,你就烂掉了你那东西,也没有人来娶你。你想想,可该谢我不谢?”内中有个乞丐,名字叫做吴三尖嘴的,接着笑道:“饶三哥你忙甚么呢,明天冯老太同刘四爷成亲之后,他们两家老骨头渣子里,少不得都要榨点油水出来,叫他们留点给你饶三哥润一润馋吻,可好不好?”

  饶三摇头笑骂道:“你替我夹着你那张尖嘴,安分些好多着呢,那是给你尖嘴吃的,我是不领这个情。”说着大家又是哄然一笑。冯老太只急得骂他一句,骂你一句。闹了好一会,大家这才各各都去睡觉了。到了第二天,冯老太真个不曾出这鼓楼去叫化,别的乞丐也因为要看这件新闻,到有好些人,只略略向街坊上走了一趟。刚是午后,早都齐打伙儿,又约了远近相识的乞丐,陆陆续续都向鼓楼底下取齐,真个有二三十个叫化子聚拢在一处。有好多人向冯老太称贺。冯老太虽然不敢公然承受,却也不肯过于推辞。好在叫化子虽多,他们本不讲究座位,三个五个,一堆一堆的摊坐在当草地上。竹竿儿破碗儿,随手都放在各人身边。流脓淌血的,引着许多苍蝇在那里摆阵。弄蛇的把来绕在臂膀上。耍狗的因为闲着没事,大家逼着狗跳舞。饶三虽然也做了好几个月叫化子,却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有趣的大聚会,直乐得手舞足蹈,跳来跳去。毕竟是他眼快,早在一旁吆喝起来:“诸位弟兄们,快上去迎接呀,新姑爷到了。”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那刘祖翼,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洋布长衫儿,高一步低一步的蹀躞而来。大家都笑着站起身来,便是冯老太的那个儿子,睡在一旁也昂起半边身子,向外瞧看。转是冯老太到此,反有些腼腼腆腆的,迎上去也不好,不迎上去也不好,只得端坐在一旁,动也不动。刘祖翼一眼看见,果然有许多乞丐在此等他,知道冯老太不负他昨日那番嘱托,心中甚是喜悦。及至听见饶三口口声声喊他做新姑爷,还疑惑他们同自己开心,忙斯斯文文的向那些乞丐笑道:“诸位幸会,这话从何而来?……这话从何而来?”

  再掉头望了望冯老太,见她那怪模怪样坐在那里,心中已瞧科九分。偏是那吴三尖嘴的嘴快,早已扯着刘祖翼,将冯老太所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替她复说了一遍。刘祖翼笑得弯腰曲背,忙竭力分辩道:“这是那里的话,断乎没有这事,定是冯老太错会了学生的意思了。”

  冯老太坐在一旁,先前听了刘祖翼口气,已是冷了半截。及至吴三尖嘴又这般问,刘祖翼又这般答,此时若有地洞真可以钻得进去。幸亏她这副面皮还生得既厚且老,跳起身子扑一扑衣衫上灰尘,走近刘祖翼面前,气愤愤的说道:“刘先生你不用听他们乱嚼舌头,我几时告诉你这些话的,你们拿这些话来葬送我。”说着真个要掉下泪来。刘祖翼忙安慰她道:“弟兄们的顽话,老太你也不用同他们认真,我们还干我们的大事是正经。”

  此时众乞丐才知道冯老太是误认了刘四太爷说话,大家见冯老太已经羞愧得要死,却也不忍再同她闹着顽笑,只好在旁边你望我,我望你,挤眉弄眼的发笑。又因为先前听见冯老太嫁人,少不得跑来混点酒饭,今瞧着这般情形,知道酒饭是没有指望了。到有一半人不大高兴,陆续想要走开。刘祖翼笑着说道:“众位弟兄们休走,我请冯老太邀合弟兄们,原有一件大事商量。比较我同冯老太做亲,还快活得几百倍。我先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动问诸位,我们如今的中国可有皇帝没有?”这一句话才问出口,早把四围站着的人都引得笑起来。先是吴三尖嘴发话道:“刘四先生,你单会笑穷人没卵子,我弟兄们不过时运不济,不幸做了叫化子罢咧,怎么连个时事都不知道。自从大清皇帝退了位,如今只有大总统了,难道这样大事,我们还朦在鼓里不成。”

  刘祖翼笑道:“啧啧啧,倒瞧不起你大哥,真是文明得狠。还不曾请教大哥尊姓?”吴三尖嘴道:“不瞒四先生说,我姓周吴郑王的吴。”刘祖翼又笑道:“大号呢?”吴三尖嘴又道:“小人自幼便讨了饭,讨饭的人,那里还用得着大号小号,大家都喊我做尖嘴,四先生也就喊我尖嘴罢。”刘祖翼笑道:“不敢不敢,吴先生。”吴三尖嘴刚听见这三个字,忽然扑通向地上一跪,直撅的动也不动,引得众人益发大笑,便连刘祖翼也被他吓噤住了。众人见他这怪模怪样,忙笑扯他起来,说道:“刘四先生同你讲正经,你为何这样疯疯癫癫的?”

  吴三尖嘴这才大笑起来,说道:“阿弥陀佛,不当人化拉子,我吴三尖嘴,自从出娘胞胎以来,只有人赶着骂我啐我,喊我做穷鬼,呵叱做讨饭花子,索一口冷饭,要倒贴几个亲娘。讨一个小钱,要骂我几声浑蛋。不幸这个吴字,做了我三尖嘴的姓,底下从不会安过先生两字。你适才不是听见刘四太爷,忽然喊起吴先生来,叫我听了,真是筋骨酥麻,浑身痛快不打紧,只怕老天爷该罚我讨一世饭的,怕折了吴先生三字的福,将来还要多讨两世,也未可知。”

  众人听了,这才悟出他的用意。固然有人嘲笑他,也有些觉得他这话竟有至理,不禁在旁嗟叹的。刘祖翼忙笑道:“吴先生,你这话可又错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难这讨饭这件事,便该讨一生一世不成?只要遇着机缘,像诸位这一班人才,不但将来人称你们做先生,便是做老爷,做大人,做尚书侍郎,都是极容易的事。你们如不相信,我此次特地跑来,同你们诸位商议的,就是将来做老爷大人尚书侍郎的基根。”

  刘祖翼说到此处,早把大家听住了。先前还有人想跑走的,此时都一齐呆呆立着,急等刘祖翼说出分晓来。内中尤以饶老三快乐无比,跳得有几尺高,喊道:“刘四太爷,四祖宗,你快点告诉我们,教我们好法子,怎生便叫我们不去讨饭,去做老爷。人都说一世做官,三世打砖,可想做老爷的要讨饭,却不难。讨饭的想做老爷,怕不容易罢。”这时候众人也就叽叽喳喳,不狠相信,那声息便有些不狠安静。刘祖翼忙摇双手说:“众位休得乌乱,且待我说出缘故来,大家再批评不迟。适才吴先生说,目前中国里没有皇帝,只有大总统。如今的大总统,诸位可知道是谁?”众人七搭八搭的答应道:“袁大总统,……袁大总统。”

  刘祖翼道:“谁说不是袁大总统!但是袁大总统做了总统,是你们知道的。袁大总统想做皇帝,诸位可知道不知道?”刘祖翼话才说毕,众人却面面相观,不敢开口。吴三尖嘴笑道:“刘先生这一问,却把我们问住了。我们讨得来几个钱,只彀买饭吃,却不彀买张报纸来看看。袁大总统做皇帝这件事,发誓也不知道。”刘祖翼笑道:“可又来。诸位可惜没有钱看报,若是将这几天的报,买得一二份来看,才有趣呢。各家报上在他报的名字旁边,赘了几个极小极小的小字,是洪宪元年,你想皇帝的年号都有了,我们这中国还想老远是民国不成?”

  吴三尖嘴笑道:“这句说话,我可又不懂了。既然皇帝有了年号,报纸上便该刻几个大些字,何以洪宪两个字,又那样小呢?”刘祖翼笑道:“这个意思你们如何还不明白,袁大总统做皇帝,也不是人人愿意的,你想报馆那些先生们,还不促狭不刻这两个字呢。又怕官厅里要来干涉,若是真个替他刻这年号,又有些不服这口气。所以拣那极小极小的字,赘在旁边,仿佛颂祷他不过是个小朝廷,小顽意儿,这也叫做奉行故事罢咧。……”刘祖翼刚在这里咬文嚼字,饶三听得不耐烦起来,忙插口道:“大字小字干我们屁事,何必在这里研究他。但是袁大总统做皇帝不做皇帝,与我们讨饭化子又有甚么相干?刘先生你快快宣布了罢,我们肚腹里倒狠有点饿了。”

  刘祖翼笑道:“不错不错,正是话休烦絮,言归正传。我久已打听得袁大总统要做皇帝,是有人劝着他做的,北京城里有个六君子,在朝里运动。据说做皇帝的各种规矩,却预备好了,外省那些官长,也就上着表章,称皇上的称皇上,称奴才的称奴才,业已闹得烟舞涨气。谁知又有人说道:“民国里的皇帝是要百姓大家劝进的,目下是凡有一种团体,都要结合了劝袁大总统做皇帝,做生意买卖的人,他们有他们商会,正是不消说得,早已热闹过了。就如各处戏园的戏子,各处妓馆的婊子、下至抬轿的轿夫,拉车的车夫,以及扒墙撬洞的毛贼,明火执杖的大盗,谁也不赶着请人做一道表文,送到北京政府里,好尽普天之下百姓的义务。只要有一天皇帝真个即了位,这一班人,大约总是开国功臣,甚么都督呀,元帅呀,一定稳稳到手,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昨天碰见冯老太,无意之中听见众位兄弟们,都在这里困守一隅,没有出头日子。我当时就想到兄弟们虽然做了乞丐,这乞丐难道不是中华民国的国民吗?为甚么别人做得的事,大家转缩着头不肯去做。哼哼,就算弟兄们志趣高尚,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仿佛拿着当初诸葛孔明自比,但怕到了袁皇帝登极那一天,带着龙帽,穿着龙袍,踏着龙靴,高高的向那龙椅上一坐,睁开龙眼细细的将那些劝进表文,一道一道看了去,见别人都有这一篇劳什子,单单没有弟兄们这篇劳什子,那时候不由龙心一怒,冲开龙发,撅起龙须,张龙口,说龙话,说寡人奄有中国,难道这中国里,别的人材都有,就没有讨饭的叫化子吗?叫化子瞧不起寡人,都不劝寡人做皇帝,显见是自外生成,形同反叛,左右侍卫何在?快替寡人将国中二十二行省的叫化子,一齐捆绑前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以为将来叫化子不忠于寡人者戒。哎呀哎呀,到……这个时候,诸位弟兄们,莫说没有出息日子,就是想把这吃饭家伙完完全全的安在头顶上面,留着讨点剩饭剩粥度度日子,怕也没有指望了。”

  刘祖翼正待再望下说,谁知冯老太的那位贤郎,他虽然是个残废,胆子却是极小,忽然听见因为不劝大总统做皇帝,就该杀头,他已吓得呜呜咽咽,睡在地上哭起来。便是别的乞丐,大家也有些栖惶颜色,仿佛将来真个要上法场一般。毕竟饶老三同吴尖嘴有些见解,说大家何必如此着慌,刘先生说的是不劝总统做皇帝,才到这个分儿。若是我们也用那篇劳什子,劝进起来,就没有这斫头的罪名了,而且还许做着大官呢。这几句话,又把众人说得高兴起来,遂都簇挤着刘祖翼说:“我们为甚么不劝他做皇帝,为甚么要比做诸葛孔明。只不过这篇文章,我们不会动手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就请刘先生替我们做一做,我们将来做了官,自然不忘记刘先生的恩德。刘先生若有半字推辞,好在我们将来都是死命,此时也断不让刘先生溜跑了。”

  刘祖翼笑道:“诸位说的话,又未免太过虑了。这件事是兄弟来同诸位商酌的,又不是诸位勉强兄弟,兄弟何至溜跑。况且诸位此时看待兄弟,似乎摆设一个测字摊儿,与诸位乞丐,毕竟不同,其实论起窘况来,大家都是一般的,不是兄弟敢说一句放肆话,兄弟便是一个叫化头儿。遇着这样大事,少不得我来替大家出个主意。但是一层,这一道劝进表文,到是不能轻轻落笔的,少不得还要请一两个精通文墨的人,大家斟酌起来。”刘祖翼说到此处,又抬头将天色望了一望,说:“同诸位说话不打紧,不知不觉,天色又晚下来了。兄弟先回舍下去吃了晚饭,再来同诸位接洽不迟。”

  众人那里肯依,说:“刘先生又同我们生分起来了。弟兄们虽然精穷,这一顿晚饭,还预备得起。先生不嫌简亵,就在这鼓楼底下,吃杯水酒,回去不迟。”说着便都从腰里将日间讨得来的钱文,一把一把攒凑起来,交给饶三同吴三尖嘴两人,分头去办。不多一会已买来好些牛肉烧酒,拿了一床破席子,铺在地上,大家围坐下来,吃得十分畅快。是时正是十一月中旬,天气晴朗,那一轮明月,斜照入鼓楼底下,鲜妍皓洁,连灯火正不消用得。吃酒时候,大家又催着刘祖翼立刻打稿儿,将劝进表文做好,就赶在年底送到县署里,请县里大老爷,替我们出奏,大约总在明年正月里,定可奉到恩诏,弟兄们立即可以升官发财。刘祖翼被他们逼不过,端着酒杯子,用手撇一撇鼠须,只管凝思无语。大家还猜他是在这里想文章稿儿,到也静悄悄的不去缠扰他。等了好一会,刘祖翼重又笑道:“不瞒诸位说,兄弟在前清时代也曾缴幸补过一名廪生,当时做起文章来,不敢夸口,真是水到渠成,千言立就。不幸如今穷困得久了,科举既废,兄弟那里还有心肠去捧那书本子,说到文章上面,已经日疏日远,此刻若是叫我做这劝进表,到狠有点万难。……”众人听他说出这话,大家面面相觑,都露出失望意思。刘祖翼也知道他们的用心,忙又说道:“我虽然做不得这件事,不妨请出一个人来替我们捉刀。在当初说起来,就叫做枪手,想诸位都是知道的。如今这枪手不须远远等去,我有一个好朋友,他住的地方,离此处又不多远,这须请一位兄弟,跑到他那里,说是我请他吃酒,他听了包管飞也似的到来,我将这件事托他,他是终年不离书本子的人,料还做得极快极好。”

  先前众人听得刘祖翼不能做这劝进表,不免有些失望。如今又听见他推荐出一个人来,方才转忧为喜。第一个是饶老三忙说道:“我去我去。”说着站起身子就走。吴三尖嘴也不拦住让他跑了好远,才向众人笑道:“你们瞧这饶三哥,冒失到甚么田地,刘先生请的枪手,还不曾告诉他是谁,他便没命的跑去请这人去了,我偏看他向那里请去。”这一句话才把大家提醒,便连刘祖翼也笑起来说:“只是怪我太荒唐了,他又不问我。”一句话未毕,果然饶三已匆匆的重又跑回,喘吁吁的问道:“没名没姓,累我问了好些人,都没有人会知道。刘先生你还得好生告诉我罢。”刘祖翼道:“谁说不好生告诉你,只是三哥腿脚太快罢了。这人姓何,他是教书的先生,住在城隍庙西首巷内,他们首贴着私塾两个字,累三哥再跑一趟罢。”

  饶三笑道:“原来是何其甫何老先生。他是我最相熟的,包管一请便到。”说毕,迈步又跑。果然不一会功夫,便跑至何其甫家门首。饶三是心里有事的人,不由分说,早捏起两只拳头,拚命价向门上擂得极响。谁知何其甫是时正在灯下揣摩墨卷,吟哦得正自高兴。美娘抱着女孩子,早已睡在床上了。忽然听见外边有人敲门,何其甫吃了一吓,慢慢的掩着灯,隔着门问了一声敲门的是谁?饶三喊道是我。……何其甫早已听得是饶三声音,忙退了几步,将灯放在桌上,依然读起他那墨卷来,更不睬他。这是甚么缘故?原来饶三自从落魄以后,时常向何其甫那里借贷,初次尚乞得六八十文不等,后来闹得厌烦了,被何其甫骂过几次,饶三方才不轻易上他这门。此次饶三心里以为是奉的刘祖翼命令,理直气壮,喊他开门,却不道何其甫错会其意,怕他此次又来索诈,简直不理会他。饶三此时真个没有法子,垂头丧气,重又跑回鼓楼,告诉了刘祖翼,那何先生不肯开门的事。刘祖翼听了,也没做理会处。还是吴三尖嘴明白这个道理,笑向饶三道:“我恐怕何先生有些畏惧三哥,也不怪他这半夜三更,究竟是件甚么要事呢。我却知道那何先生的为人,这深夜里要是有一个女人去寻觅他,包管他听了便开门不迭,不是我笑话三哥,这一件事须得仰仗我们这位冯嫂子去跑一趟,包比饶三哥极有效验,你们如若不肯相信,我敢同你们拍手掌赌一赌。”

  饶三急道:“赌甚么呢,只要能彀将何老先生请得来,都是大家造化。冯老太她难道不是叫化子,这件功劳,让她干了罢。将来你家相公做了官,谁还敢道你不是老太太。”众人笑道:“三哥说得爽快,冯老太呢,辛苦一趟罢。”大家说过这话,都向冯老太望。只见冯老太一个人倚在墙脚下,正在那里打渴睡。她心里总因为今日错会了刘祖翼的用意,不无有些羞愧。此处他们虽然闹得烟舞涨气,她老实也不理会。此番见他们又催迫她去请何其甫,始则不肯答应,后来被逼不过,只得懒洋洋的站起身来,说道:“我去是去,我却认不得这何先生的牢门。”

  饶三接着说道:“还是我陪你去,到了门首,我躲在你身后,只要你将他引诱得开了门,那就不愁他逃跑了。但是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你喊门的声气,越是尖脆,他就越开门得快。你若用你这老腔调儿,怕就同我一样,他会死也不睬你。”冯老太也笑了笑,果然随着饶三,趁那月地下,一口气又跑至何其甫门首。饶三悄悄的躲在一旁,冯老太用手在门上轻轻拍得一拍,只听见里面有人问道:“又是谁来敲门打户的?”冯老太知是何其甫声音,遂捏起喉咙来答应道:“是我。”

  何其甫从这深夜之间,忽然听见这女子叫门的声音,心里只管扑通扑通跳起来。原来何其甫在先本来是个至诚君子,自从那一回乡试,在船上给红珠姊妹们闹了一顿,觉得世间竟有如此妙人。自此以后,便有些大开色界,不过舍不得浪费银钱,不敢妄生邪念。后来同严大成他们在明伦堂上殉难,又看见芮大姑娘来寻觅严大成,那番光景,虽然用的是剧烈手段,然而由此瞧出当初他们想必定有一番恩爱,可惜我老何一生一世,竟没有这种奇遇。因此便嫌单单抱着一个美娘睡觉,称不起一个风流人物。却好近来他们下有一个小学生,名字叫做徐天保的,每天送饭,都是他家小舅母亲自到书房里来往。何其甫有时候便卖弄风情,同这小舅母有些眉来眼去。只碍着美娘监察在旁,没有下手的当儿。此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个女子声音,细细听去,便同那个小舅母有些仿佛,心中一个转念,莫非那个小舅母特来见访,亦未可知,我却不可拂了她这盛爱。越想越乐,忙忙摔下那本墨卷,跳起身子,飞也来开大门。月光之下,一眼早瞧见一个白发婆娑的老婆子站在门外,何其甫吃了一吓,缩身不迭。正待开口相问,刺斜里饶三早哈哈的大笑跳出来喊道:“何老先生还不曾睡觉么?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饶三说话时辰,冯老太早躲过一旁。何其甫急得甚么似的,向饶三说道:“头一次敲门,原来是你。”饶三笑道:“谁说不是我呢!我的面子小,先生不肯出来,必须请出冯老太来请先生,先生才肯会我们呢。”何其甫道:“你这人左一次右一次,赶这半夜三更的来闹,是何意见?”饶三笑道:“刘四先生有话同先生面讲,就请先生立刻前去,不可迟误。”何其甫道:“夜深了,谁耐烦去会他,请你替我将这意思转达罢。”饶三摇头道:“这可使不得。”何其甫怒道:“使不得怎样?”

  饶三道:“何老先生真个不去?……”一面说,一面便使劲来夺何其甫的大门,已经摇得那个大门岌岌的活动起来。冯老太又在旁做好做歹,劝何其甫去走一趟。何其甫见饶三来势凶勇,知道他素来无赖,同他闹起来,也没有好处,只得依着冯老太相劝,转过脸来说道:“饶老三,你不用胡闹,我陪你去,也该好好的说,怎么动手动脚起来。”饶三笑道:“先生你何不早说,得罪得罪,算我鲁莽,先生耽代着我罢。”

  何其甫此时真个没法,只得重行转身进内,将美娘唤得下床,命她将门关好了,然后三个人先后走着,一径到了鼓楼之下。众人见了何其甫,大家都站起身迎接,转把何其甫噤住了。暗想今夜怎么被他们骗入叫化子窝里来了。内中刘祖翼向何其甫拱一拱手,让何其甫席地坐下,笑道:“我们到有许久不见了,一向身体还好?”何其甫冷冷答道:“托庇幸还顽剑四先生今日高兴得很,到这时候还在这地方取乐,不知命人唤我到此有何商酌?”

  刘祖翼又命人倒了一杯冷酒,送至何其甫面前,逼着何其甫干了,然后将这番所议的事,原原本本,详叙出来。又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必须仰仗大手笔,替他们撰一道劝进表文。将来他们万一有点好处,必当多多奉敬先生。何其甫一直听他说,也不答言。及至等刘祖翼将话说完了,兀的将一个头像个摇鼓似的,播得不住,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刘先生洞观时局,善体人情,为寒求进身之阶,借和声鸣国家之盛,大皇帝既下改元之诏,叫化子亦陈劝进之文。”

  何其甫摇头播脑,正念得十分顺溜,转是那些乞丐们听得不大懂得,又疑惑他忽然在我们这里读起文章来,互相厮觑,寂静无哗。刘祖翼忙拦著道:“其翁算了,此时不是同其翁掉文的当儿,你第一件先看我这主意好不好。第二件我们借重之处,千万你不要推托。这是利人利己的勾当,你用心做好了。万一将来大皇帝登极之后,众位弟兄们做了大官,皇上一样追究这一道表文,是谁的手笔,大家将你何其甫这大名奏上去,保不定圣心欣悦,钦赐一个状元及第,奉旨游街,或者有那些丞相府里的小姐,高兴抛个彩球儿耍耍,必然是打中状元身上。那时候像其翁这表表人才,便做了丞相家一个女婿,也不辱没煞你。不是我说句笑话,到那时候,便有一千个冯老太捏起喉咙,在府上诱你出来,你再也不会吃我们骗了。”这句话说得众人哄然大笑。何其甫起初听见刘祖翼说他状元及第,又是要做丞相女婿,心里不由动了一动。倒只管闭目凝神,细揣摩将来得意的去处,早不禁腮角边露出笑容。虽然刘祖翼拿冯老太来打趣他,他却一总不曾听见。后来又不知想到那里了,只见他笑容顿敛,忽然放下一副颓丧面目望刘祖翼,将头摇得几摇,慨然说道:“刘先生这劝进表文,可以不消作罢。我劝诸位快将这副念头,从速收拾干净。我明白告诉你们,你们以为十拿九稳,那个袁大总统想做皇帝,将来一定就遂了他的心愿,准是做皇帝么?在我看起来,他这年号洪宪两个字,可以不消出得一百天期,定会销声灭迹。这民国还是民国,你们不相信我这话,我敢写个凭据给你们,若是将来他果然有这皇帝的福分,你们拿我这字据儿来挖我的眼珠子,我决不怨你。”这一篇惊天动地的话,真把坐中一班人,吓得伸出舌头来缩不进去。何其甫也知道他们用意,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话,益发揎拳掳袖,侃侃的将他意见发表出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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