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深闺缱绻都督多情?天理昭彰奸人授首

  那个少年同朱成谦在火车上,愈谈愈觉亲密。朱成谦方才知道他是扬州田福恩。他的家世,便因为起先明似珠同云麟纠葛的时候,朱成谦怀着满肚皮的醋劲,暗中调查云麟,因而知道他有这一门亲戚。及自抵了上海,也就各干各的营生去了。朱成谦便拣了一个小小旅馆住下,次日问了茶房,都督衙门坐落何处,茶房便一一指点了他,他径自跑到那里,果然那个衙署,气派狠是威武。只见那两面簇新的五色国旗,在风里舒卷,瑟瑟有声。门里门外,捉对儿的兵士,一例背着洋枪,肃穆无哗。东西辕门不许闲人行走。有些车马,只许在照壁后面打宽转儿绕过去。朱成谦不知高低,刚刚伸着头向辕门里张得一张,只听见半空里仿佛响了一声霹雳,喝问是谁。朱成谦吓得缩头不迭,侧边早跑过几名兵士,鹰拿燕雀的拖翻在地,捉入里面去了。行路的人,没有一个不骂朱成谦糊涂,怎么当这戒严期间,公然向督署面前窥探。我们看那厮满脸晦气色,想是一心要尝尝五子钢是个甚么味道儿了,也没有一个人敢去打探他的下落,大家也就一哄而散。朱成谦被他们拖入头道门里,便有军士用枪柄戏敲他的腿,问他究竟是那一处的奸细,到此窥探军情。朱成谦只索索的抖,幸亏他倚仗那个表妹在都督面前,尚不十分畏惧,不过一时想表白这话,偏生自家那个舌头不肯伏他使用,说话说不清楚,咭哇咕咕了好半会功夫,军士们才听出他的头绪。其中还有人不肯相信,驳他道:“我们那位大姨太太满嘴全是京话,几曾会跑出你这个江北老,想要去做他的老哥哥,你不用在此信嘴胡说,若是对证出来,两罪俱发,你仔细你这脑袋。”

  朱成谦哀告道:“这个小人怎敢。我这表妹她是在直隶长大的,不久才回扬州,我有几个脑袋,敢冒认都督的姨太太做表妹。……”说到此处,心里越发明白了,便伸手从腰里将朱夫人的一封信取出来递给他们看,说:“这不是姨太太母亲的亲笔手书,还分付我当面呈递呢。”众人这才相信,还埋怨他说:“你既然来投奔我们这里大姨太太,为何不冠冠冕冕的讲出来,转使我们得罪了你。”

  朱成谦道:“我也想冠冕呢,只是不防备诸位老总下手下得飞快。……”这几句话,不由将大家引得笑起来,说彼此都是一家人了,况你又是一位舅老爷,我们却也不敢怠慢。这个地方,又不能替你进去通报,弟兄们那一位将舅老爷带入应接室里坐一坐,好等里面差官去禀明大姨太太,见不见再看你的造化罢。说毕,便走过一个少年军士,一直将朱成谦带进二道门里一处地方,这地方人物确是不少,叽叽嘈嘈挤满一屋子。朱成谦想着,这料是应接室了。一眼瞧见那些坐着的人,着实流品不齐,大约都是来求着都督的。内中便走出一个办事的人,向朱成谦打量了一番,便问他有甚么事到这里来?那个军士也略略代他说了几句,他径自出外去了。那个办事的便笑向朱成谦要名片,朱成谦涨得满脸通红说:“这个到不曾预备。”那个办事的皱着眉头,不得已在左边一张桌上,拿出一页八行信纸,叫他将履历写在上面,有甚么话讲,也一古拢儿写起来。朱成谦提笔写了,那人才缓缓的拿入里面,交代一个女仆手里。又等了好半会,那个女仆出来传话说:“姨太太分付,叫那人也不必进见,有一封家信叫他拿出来就是。且拜托你们照应着他,也不必住栈房,便将行李搬入署里来住着。那人答应了几声是,便将这话告诉了朱成谦。

  朱成谦虽然见不着这表妹,然而已算是另眼看待,有个安身立命之处,随即将朱夫人的信交给那人,自家便出去搬行李去了。果然在署里住不了五六天,都督传论缺卫队一名,便着朱成谦提补,薪资按月照发。自此以后,或是都督出辕,或是姨太太们出去逛马路,游公园,与朱成谦却是左右不离,几次也曾伺候过明似珠。明似珠只淡淡问了他几句扬州各亲戚还好,其馀便没有话同他讲说。他会见林雨生的时候,满口胡诌,全是他吹的特别牛皮,简直连一毫影儿也没有。读书诸君俱是明理的,几曾有个都督姨太太,会同一个卫队有暖昧起来,他也不怕编谎,把下颏子编掉了。便是林雨生要同他出首伍晋芳,他也没有一丝权力,可以在都督面前进言。到是明似珠自从取消了北伐队,她镇日价也没有事做,偶然想起淑仪拜托她捕获侦探林雨生那一封信。他会见都督的当儿,便撒娇撒痴,强着都督替她办这件事。都督笑起来,又颠倒将林雨生三个字在嘴里掂播了几句,说:“哎呀,这个人名字好生,不瞒你说,在前清那时候,我们最注意的莫过于上海这些大侦探家了,也有利害的,也有忠厚老实些的,如何只不曾听见这林雨生三个字,莫不是这人在扬州出了首富先生之后,便是地方上派他在这上海来做侦探,他或者因为我们这上海志士狠有权势,他不敢到这里来捋虎须,也未可知。你到不用白忙了,你只须先回覆伍女士一封信,说我们总替她留心便是了。”

  明似听到此处,便狠有些不悦,扭着头冷笑了一声说:“你也不用拿这些话搪塞我,我一总不相信你这都督身分查办一个侦探,还须费如许周折。推开窗子说亮话,这件事也不是我多兜揽着,论起公义,他曾出首你们同党的志士,谁也不想寝皮食肉,你同我推三阻四,我没有别的法儿,我只须替你散布几百张传单,给那些老同盟知道,说你放着富先生仇人,不想去替他报仇,看你还有脸面占据着这沪都督的位分。你手底下怕没有侦探,你只须分付他们一声,叫他们明查暗访,便是这姓林的不在上海,通共这们一个豆瓣子大的中国,除得这姓林的跑到甚么欧罗巴、美利加,总须会将他寻觅出来。我限你十天的期限,若是不替我将这姓林的捉到手,你也不须再到我这房里来。你有这副嘴脸来见我,我还没有这副嘴脸去见我那个妹妹伍淑仪呢。”都督听她这一番爆豆也似的说话,又见她这娇嗔薄怒,不禁笑将起来,说:“十天期限未免太少了,再求宽限些,给我一个月何如?”

  明似珠将身子掉转过,一点也不理他。旁边那些仆妇丫头们,大家都含笑着,带推带搡,将都督赶得出房。这是在先的事迹,及至伍晋芳将三姑娘同淑仪接到上海之后,依淑仪的主意,便想去拜谒明似珠。转是伍晋芳胆小,因为自家是前清官员,对着这些民国伟人,狠有些惧怯,怕因此生出别的岔枝儿来,拦着淑仪不必去惹是招非。当不过淑仪报仇心切,虽不敢公然违拗父亲,却暗暗地写了一封恳切的信,其中大旨,仍是请明似珠去替他设法捕捉林雨生。差了一个家人,递至都督署里。明似珠接到此信,又欢喜,又惭愧,由是催迫都督格外利害,却又因为终年蛰居在都督署里,便偶然出去逛逛公园,瞧瞧戏馆,也没有一个体己的女友,可以谈谈心曲,这是一层。第二层呢,当初在扬州同淑仪在一处,自家不过是一个女学生,转眼之间,今日居然一跃做了都督太太,攒珠拥翠,曳绮拖纨,在外人看着,尚不见得稀罕,惟是故乡知己,若是一见了我,这种得意,自然格外羡慕。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在男人家尚且不免此种龌龊思想,何况明似珠也不过是个庸脂俗粉呢。所以淑仪虽不肯来,我却断然不可不去见访。好在淑仪信函背面,清清楚楚注明他的居址,随即分付辕门外边备好了马车,贴身带了四五名仆婢,另外四个卫队前呵后拥,一直径到伍晋芳公馆里来拜会淑仪。

  朱二小姐已有淑仪告诉过她明似珠此番际遇,她近来正百般的懊悔,当初在扬州的时候,不该冷落了这姨侄女儿,猛的听见明似珠今日来到这里,自家便偕着淑仪,一直接到二门以外。明似珠毕竟豪爽,她却不把在先的事介意,也还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姨母,随即笑得花枝招展的,一手扯着淑仪说道:“姐姐,你可要把我想煞了。南京一别以后,大家就匆匆分手。我只因为北伐事体忙,也不曾有功夫写一个信儿问问你。随后谢巧贞、郑润卿几位姐姐回扬州的时候,我千叮咛万嘱付拜托他们安慰姐姐,叫姐姐不用过于伤心,不知道她们可曾替我说到了不曾?”

  淑仪也含着笑说:“承姐姐盛情,心里感激得狠。”一面说,一面便请明似珠到上房里分宾主坐下。卜氏太太同三姑娘怕明似珠这种势派,便躲着也不曾出来。明似珠随意问了朱二小姐好,朱二小姐也着实殷勤了几句。明似珠随来的仆婢一例儿雁行排立在身后,明似珠抬眼将淑仪细细打量,只见她柳眉淡扫,脂粉不拖,穿着几件家常衣服,楚楚可怜,肌肤也不似当初丰满,不禁慨然叹息,一长一短,问了富玉鸾安葬以后的事迹。淑仪虽是略略答了几句,那粉颊上早已挂下几行清泪来,哽咽间又提到在扬州寄信的事,明似珠便将如何逼迫都督捕捉这姓林的话,说了一遍。淑仪十分感激,朱二小姐因为仓猝之间,不好留着明似珠在此筵宴,便偷个当儿,悄悄的告诉淑仪,叫淑仪约个日子,专诚请都督太太光降。淑仪点点头,便将这意思告诉明似珠,并请明示,几时可以赏个脸儿。明似珠笑道:“自家姊妹,何须这般客套。到是妹妹得暇,可到敝署那边去走走。署里的厨子做的菜,及不得我们扬州的菜可口,幸喜却不十分腌脏。”

  淑仪道:“姊姊说那里话,改一日小妹理当竭诚奉拜。”说话时辰,那身边几个仆婢知道太太要走了,早跑出两个人,分付马车上车夫预备。此处朱二小姐同淑仪一直送出二门,果然隔了两日,淑仪亲自乘轿到督署里回拜。明似珠殷勤留着,又取出许多珠翠珍玩,一一给淑仪品论价值。淑仪回来之后,同朱二小姐便择了一个好日子,备了名帖,特地请明似珠赴宴。这一天便是林雨生会见朱成谦那一天了。席间有朱二小姐陪着明似珠,也便拜见过卜太太及三姑娘。淑仪说话之间,便想到云麟身上,思量在明似珠面前替他在督署里谋一位置,一句话早把明似珠提醒了。却好又有几杯酒下肚,春意盎然,不禁红云布满粉面,含笑说道:“姐姐你看我真糊涂透顶了,云相公这人,那一处不叫人可爱,我们在先也狠要好,如何我竟会将他忘记了,一总不曾将他兜到心上,幸亏姐姐今日提醒了我,这事容易,我硬逼着我们都督,无论甚么事,都要安置他到我们署里。这一来我们却可以常常在姐姐这里相见。好姐姐,你怎么前几次不早说,一直等到今日才说出来,这事要罚姐姐,罚姐姐赶快替我打个电报,快将云相公喊得来。你若不依我,我们随后就不用相见了。”

  淑仪听他这一番话,转羞得抬不起头来。又因为朱二小姐在座,又不好再说甚么。明似珠又逼着问道:“怎么姐姐又不开口了?难道我讲的话,是不应如此办法?”淑仪含笑答道:“谁说不应该如此办法,我便在早晚写信给他。”明似珠这才欢喜。宴毕之后,又拎携着淑仪的手,到他房里坐了好一会,约莫有十一点多钟光景,才辞别朱二小姐以及淑仪而行。分手之顷,淑仪又洒了几点眼泪,叮咛他赶紧寻觅仇人要紧。明似珠一口应承,她自去了。过了几日,淑仪果然倩他父亲代写了一信寄给云麟,大旨说是男儿志在四方,郁郁家居,究非长策,若是尊堂能让贤侄远游,现已代托沪督,觅一相当位置,末了并云,汉阳烟树,曾托芳踪,黄浦潮声,愿留高躅云云。且说林雨生自从结识了朱成谦之后,心里异常快乐。将那几件假证据,反来覆去,看而又看,简直一毫破绽没有。这一天回家时辰,擂得那门格外响亮。此时巴氏已同小稳子早已睡了,巴氏在床上惊醒,便问是谁敲门?林雨生大声喊道:“是我。”

  巴氏缓缓的跨下了床,又将桌上一盏煤油灯点起来,披了一件单褂子开门,将林雨生放得进去,重新将门关好了,冷冷的问道:“为甚这早晚才回来,看你撞了这一头的死酒,又不知在那里骗了吃喝,放着正经不干,终不成吃一世的酒,便算是你的事业。我记得你今晚出门的时候,还说着没有机会便不回家了,敢是当真有了机会,所以才有这副嘴脸来见我们娘儿俩。”

  林雨生不由被巴氏说得笑起来,随又叹了口气说:“做了一个男子汉,真不值得。风里来,雨里去,都是我们挑着这一万斤重担子,你们这些婆娘,转会坐在屋子里说几句现成话儿。好了,我也受彀了你的气了,难得太阳头照到粪堆里头,砖头瓦砾,也有个翻身日子,我也不呆,我拚着花几百银子买一个十七八几的小姑娘,我一般也寻一寻下半世快乐。好在你这瞧不起我这脓包一世不得翻身的汉子。……”一面说,一面鼓起两片腮颊儿,扑通向床边上一坐,大刺刺更不同巴氏讲话。巴氏也是个狡猾妇人,她有甚么瞧不到的去处,知道林雨生话中有刺,定然那件事有点眉目了,况且今日捕获宗社党,要算是个绝大功绩。常听见人讲,在民国里立了这样功绩,除得赏号有个一万八千银子不算外,至少都要保举一个道员。再不然也有个大八成知县。他这一阔了,置田舍买房屋娶小老婆都是意中之事。我如今已上四十外岁的人了,连年度这饥荒日子,头发也衰落了,额皮也有叠叠的皱纹了,去年牙齿又掉落了两个,吃起饮食来,那个嘴唇儿着实有些难看,便是天癸也去了六七年,将就陪这不得志的侦探睡觉,也还可以勉强。若是想去亲近道台、知县,那可就有些自惭形秽了。箍紧必裂,我在这时候还去寻着恼,他岂不是不知分量。”

  想到此便再不敢向林雨生唣,一时又拿不下这个脸,等了好半会,自己在茶桶里浓浓倒了一杯酽茶,含着满面笑容,一步一扭的走近林雨生身旁,更挨着坐下,低低说道:“我的老爷,请用一杯茶,解一解酒渴。”顺手就将茶杯子递到林雨生嘴边来。林雨生故意用手一推说:“哎呀不敢劳动,我可是不当人花拉子。”巴氏又涎皮癞脸的笑道:“一家子人这样生分起来,也不应该。就是我适才说的话触犯了你,你须知道我心里也是为好,我同你十十几年夫妻,我可曾安着过坏心?你如今还不曾发迹,就这样奚落我,万一。……”说到此就泼娑娑的眼泪鼻涕一齐都到,哽咽得再说不出别的。林雨生心中也是惨然,勉强笑道:“好端端又哭甚的?报你一个喜信,那条计策可算上了你我的心路了。”

  巴氏听了大喜,便追着问下去。林雨生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巴氏,还说:“早晚便去都督府里首告,你在家候着我的喜信罢。”巴氏此时佩服得林雨生,真是天下少一,地上无二,觉得嫁着这一般的丈夫,也不枉人生一世。著者说句笑话,他们夫妻俩今夜上床,那个去了六七年天癸的物件,总应该取出来孝敬这候补知县同保举道员。次日肖晨,林雨生刚刚下床梳洗,便听见门外打门,打得震天价响,心里吃了一吓,赶忙趿了一双鞋子,将门开了,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朱成谦,笑嘻嘻的跑得进来,开口便问:“昨晚议的那件事究竟办得怎么样了?我是特来报你喜信的。”林雨生咧着一张大嘴笑道:“请里面坐,请里面坐。那件事更没有别的办法,我预备尽今日一日功夫,须将禀稿打点好了。这会子刚刚下床,不知先生又有何喜可报?”

  朱成谦笑道:“昨晚在一品香分手之后,我第一件就先去同收发上游老头儿游隆基接洽,并将你老哥这番主张告诉了他,兼拜托他一经接到这件公事,随即送给都督大人亲阅,千万不要延搁下去。游老头儿更说得好,说这件公事都是大家升官发财的喜事,就是没有你朱先生来运动,我们也不肯延搁。还老实告诉你朱先生一句话,若是别的公事,我们收发上都还需要索一点常例,像这种案卷,一经破获了,我们收发上都还着实有点劳绩,这常例就不须同原告需索得。何况又是你朱先生亲自嘱付我们的呢,请只管放心,到是催着前途将这公事早些送来最好。昨天都督还接得东三省密电,说宗社党近来狠是蠢蠢欲动。这一来破获这一处机关,也见得我们都督办事认真,怕都督也还喜欢不迭呢。”林雨生喜得作揖不迭,便留朱成谦在此坐一会,我陪你去逛一天楼外楼。朱成谦笑道:“你不是说尽今日在家忙着办禀稿的么?这会子还有功夫出去闲逛。”

  林雨生道:“话虽如是,只是怠慢了哥哥,叫兄弟狠是不安。”说着便命稳子出去买点心,请朱先生在此用了早膳回署。朱成谦忙拦着说:“不用不用,我那表妹已替我预备了上等洋白细面,做的五瓣梅花生肉点心,我此刻却不扰你的早膳了。”说着将个头缩在腔子里,笑得眼睛里没了缝,一溜烟走了。此处林雨生果然真个拿出他当初替小翠姑娘买马桶上说帖的本领,详详细细做了一封禀帖,当晚又向伍晋芳公馆门首暗中打探,知道伍晋芳北不曾出门,还好好安坐在家中,深喜自己的秘密,并不曾有人走漏风声,只须我的禀帖进去,那督署自然会到此捉人。又默默的向里面张得一张,慨然叹道:“伍大老爷,你须怨不得我林雨生手段太辣,也只因为权利所在,自家功名富贵要紧。这一点良心,也就难于顾得。世界上比我林雨生利害的多得狠呢,想大老爷也断断不来计较我。”主意已定,当夜依然回家歇宿。因为心里高兴,少不得又买了些酒菜,夫妻儿女,一家团坐下来对酌。

  巴氏饮酒之间,看着林雨生不似日间快乐,虽然端着酒杯儿,转有些发。巴氏心下狠是疑惑,便拿着话搭讪说道:“你这一件事做成功了,保不定真个大小有点官做。我仔细打算我们夫妻,年已将近半百,好容易熬辛伫苦,一旦巴着出头日子,你以后还该留心点儿,替稳子觅一门亲事,也留下一点香火根苗。”巴氏话还未完,忽见林雨生两眼里,直淋淋的流下泪来。巴氏也就不由的有些悚惶,勉强忍着笑说道:“好端端的你为甚又伤起心来?”

  林雨生忙在身边掏出一方手帕,将眼泪拭了拭说:“谁曾哭来,但不知为甚么,今晚狠有些心惊肉跳,不知主何吉凶。我想这件事,便是上头不允着照办,也不至认真,便坐我一个诬告的罪名。若是当侦探的都这样认真,谁还肯替国家出力。我在这上海也混了有许多日子了,我冷眼瞧出那些大侦探家,谁也不是十件事到有八九件是诬告,通不曾见上头认起真来办他。这总因为我这人各事都本着良心去做惯的。所以这件事稍稍在良心上讲不过去,便有些疑心生暗鬼,也未可知。”

  巴氏也笑着说:“可以来我平时不是常劝你,也不可过于本着良心去做事。若是平时做惯了,今天又何至如此畏首畏尾。大丈夫做事,还须一刀两截,也不可像这样蝎蝎鳖鳖的。”林雨生点头称善。小稳子此时在旁边,也插起嘴来说:“告诉爹,我昨夜里做了一梦。”林雨生此时深恐稳子说出蹭蹬的话来,忙放下脸色说:“仔细些,好话再讲,不好的话休得乱嚼舌头。”稳子笑道:“我这梦狠是吉利的,爹听了包你欢喜。”说巴见他说吉利,便笑着叫他快说。稳子便说道:“昨夜娘同爷上床时辰,我刚刚醒转,接连不曾好生安静睡着,一直听见马路上没有人声嘈杂。约莫有三更多天光景,我刚合上眼,便看见裘大娘家小七子,来喊我出去瞧热闹,说都督署里迎接新任老爷,我其时知道爹同娘已经睡着了,便悄悄同小七子溜到都督署的大门外边,只见一轮红日照耀得天地异常发亮。一会儿里面鼓光吹起来,一队一队的兵士,好不威武,小七子便指点我说:新任老爷就在这兵士后面。我忙睁着大眼睛向他指的那地方瞧,果不其然,许多兵士捧着一位老爷出来。……”

  巴氏听到此处,不禁笑起来说:“小孩子家的见识,昨夜听见我同他的爹讲说甚么道台、知县,他在床上便会想到新任老爷,这新任老爷便是被你瞧见,又有甚么奇怪呢?”稳子笑道:“最奇怪不过的,我仔细看去,那个老爷便就是爹。”林雨生正端着酒杯子,不禁含笑望着巴氏说道:“有点意思了。这些事你到不可不相信,小孩子嘴里,是没有假话讲的。”又转过头来,望着稳子道:“后来你这爹怎么样呢?”稳子道:“我其时便告诉小七子,小七子还不相信,我狠是生气,便追着那些人直喊起来说:爹呀爹呀!爹一共也不理我,我急得甚么似的。……”马氏冷笑,望着林雨生说道:“好呀,刚刚做得一个老爷,便连谪亲儿子都不理了,我由此上便识透了你这人的心。”

  林雨生也笑起来说:“你听这孩子胡讲,我又不在梦里,我知道他喊我,我若是同他一齐做梦,你再怪我也不迟。”巴氏笑道:“你可讲得不差。只要你以后不可像在稳子梦里那光景便好了。”又望稳子说道:“你爹不理你,你难道就罢了不成?”稳子又道:“爹不理我,我便赶在后面。谁知一直赶去,忽然赶到一处坐落,是个上海杀人的所在。以后就不看见我的爹了。我心里很急,一急便急醒了。这时候爹却好同娘在枕头讲话,我还暗暗好笑,说这不是爹在这里呢,我适才何以那样糊涂。”

  巴氏笑道:“这梦到还吉利,只是又闹到杀人地方,这不是你糊涂,是谁糊涂。”林雨生却正色说道:“你不用骂稳子糊涂,你才糊涂呢。做了老爷,有个不到杀人地方去监斩犯人的么?我猜这梦里,定然还有伍大老爷,或者是都督派我去监斩他,这也是分内的事。……”这几句话才把巴氏说得又欢喜起来。过了一天,林雨生真个怀里揣了禀帖,一直奔到都督署里,鬼张鬼智的去寻觅朱成谦,便有军士们上前来盘问他,他略略将出首的事说了一遍,军士们见是公事,便着了一个传事的引他去到收发处投递,收发处游隆基知道他便是林雨生,不禁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便请他坐下来,进烟倒茶,着实有些谦虚。林雨生开口便问着朱成谦,游隆基凝了凝神,说道:“朱成谦是谁?”林雨生又道:“这朱先生是在署理当着卫队的。”游隆基笑起来说:“哦!你问的是卫兵朱福,我道谁是朱成谦呢。你先生这件事做出来,大人是必另加青眼的,这个卫兵可不须同你扯着相好。前天他也曾到我这里提起先生这件事,我淡淡的答应了一声,像你先生这种人物我们可要作别论了。先生坐此多坐一会不妨,难得今天大人又不曾出门,我便替你进去回一回。”说着便笑嘻嘻拿着禀帖走进里面去了。

  林雨生心中好不得意,坐在那里,很有些趾高气扬,这收发上还有几位朋友,他也不理人,人也不去理他。……且说沪都督真大人刚刚坐在签押房里纳闷,便因为爱姬明似珠曾分付他捕获那个林雨生,一时又没有头绪,意思要想派人出去明查暗访,又苦无从加他的罪名,只管延捱下去,偏生又遇见那位似珠小姐雷厉风行的见了面就没有别的话说,都硬栽我不肯替她出力,我到不想偌大一个紧密整严的制造局,却不消得一夜功夫,便占据过来。若讲到这个温柔香艳的夫人城,她若是严阵以待,却叫我束手没有法儿。正在胡思乱想,懒懒的躺在一张睡椅上,合上双眼要睡。隐约听见身边几个亲随切切嘈嘈的似乎同人讲话,说:“你也太没分晓,大人这时候正在这里休息,有公事不好明天再回,我们不去替你碰这钉子。”又听见那个人辨道:“这件是要紧公事,那个姓林的在外面等着呢。好兄弟们,能替我回一声,就回一声。若是不能彀,我就打发那姓林的先行回去候着。……”

  都督先前听他们讲话,还不在意,后来忽然听出姓林的三个字,猛然触起心事,欠起身来望着亲随说道:“外边不是游先生讲话,你快着他进来。我有话要问他。”那几个亲随便招呼了游隆基,游隆基急抢了几步,跑入房内,诚诚敬敬行了一鞠躬礼。都督笑了笑说:“你适才讲这姓林的是谁?他有甚么公事来报告?”游隆基也不言语,只双手将那封禀帖递上。都督接到手中一望,不禁笑得站起来,口内嚷道:“哎呀,林雨生。……”说了这句话,也不知道他可曾看着禀帖上的话不成,只喜孜孜说道:“你去快将这姓林的留在署里,不要放他走了,我立刻出来有话问他。”说着便匆匆的拿了那封禀帖,笑到后面去了。转把游隆基摸不着头脑,暗想大人如何这般喜欢这姓林的,真算这姓林的造化,想到此也只得匆匆的仍回到他的收发处。林雨生一眼瞧见游隆其气色,便知这事十分妥贴。尚未曾开口,游隆基从头至尾将都督适才的神态告诉他,林雨生兀的暗暗快乐,又不好意思便露出来,自然端坐在此等候消息。……都督这时候一径跑入明似珠房外,仆妇们见大人到了,急忙打起帘子,一面嚷着大人到来。明似珠只懒懒的斜倚在镜奁旁侧,飞了一眼到都督身上。遥见都督手里拿着一封帖子,脸上笑盈盈的与平时不同,心里也触起那件事情,只不好开口去问。毕竟都督忍耐不住,一手搭在明似珠肩上,向她粉脸尽瞧,瞧得明似珠笑起来,用一只手拦着说:“你不认识我么?尽瞅我则甚?”

  都督笑道:“我瞅你这人真好福气,想到那里,便遂你的心。我隐约记着旧时小说上,有这么两句说是甚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不是觅这姓林的吗?谁知这姓林的竟会寻到我们这里来。” 明似珠听了大喜,将两道翠眉展了一展,笑说:“你这话是真是假?”都督道:“谁还哄你不成,你看这是甚么物件?”说着,便将那禀帖掷到妆台上。明似珠笑道:“原来这厮又来葬送人。但不知他葬送的又是谁?”都督笑道:“我已经喜欢昏了,还不曾瞧出他这上面讲的是甚么。好人你试读给我听。”明似珠此时已大略望了望,不禁怒气填膺,将禀帖直掼过来。都督吃了一吓说:“你又为甚么生气?”急拾在手里念了一遍,笑道:“原来就出首的这姓伍的,如今也不谈了,无论这姓伍的是宗社党不是,我都顺从着你的意思,只问这厮谋害富先生的罪名,何如?”

  明似珠冷笑道:“这个我却是狠感激你,但是这姓伍的他并不是宗社党,我可以拿我这性命保他,我却狠不用你卖这人情给我。你仔细想想,他若是宗社党,他在先如何会容得他这个革命女婿,这是一层。至于林雨生这厮在前清时代,既诬革命为匪人。在民国时代,又指平民为宗社。颠倒黑白,遇事生风,便没有以前陷害富先生的大罪,你有守土之责,像这样奸徒,也该除恶务荆我也不耽搁你,你便先去拷问这厮,我今日还向你请半天的假,须得亲去到我淑仪妹妹那里告诉她,使她放心。”

  都督点了点头,便笑着出去,传伺候的人在花厅上讯囚。外边预备好了,及至都督坐出来,还不知讯的是谁。都督传话命收发处游隆基将那个林雨生带进来,游隆基得了这个消息,他不知道都督葫芦里卖甚么药,只笑嘻嘻的向林雨生道贺说:“大人有请。”朱成谦在外边也得了消息,知道林雨生大功告成,自己也不无微劳足录,便偷偷的直蹿进来,见林雨生刚要进去面会都督,自家立在旁边,只管向林雨生挤眉弄眼,似乎叫林雨生在都督面前提拔他一两句。林雨生也不知听见没有,便垂着手随游隆基进入花厅。要知道都督花厅上不比州县衙门,讯问案件,便列着许多刑具。所以林雨生一直等到见了都督,并瞧不出都督有别的意见,好笑他依然大刺刺的上前行礼。都督面带笑容,问道:“你就叫做林雨生,你出首的这人,同你有甚么瓜葛?你何以便知道他是宗社党?”

  林雨生不慌不忙,从身边掏出一叠证据,双手呈至都督案前,朗朗说道:“大人请阅证据便知公民不是诬栽。伍晋芳他在前清充当警察,武昌一役,他杀害我们党人委实不少,公民本来同他有一面之识,论理却不忍出首,但念公民同他朋好究系私情,公民出首此人,端为公义,公民是最疾首专制,醉心共和,凡有反对民国的人,公民无不嫉之如雠,视之如寇。……”都督此时也不知曾否去查阅他证据。但微微含笑,疾便诘问了一句说:“你这人狠好,我但问你怎么叫做宗社党?”

  林雨生也笑起来说:“大人岂不知这宗社党就是反对民国呀!”都督又问道:“宗社党反对民国,前清侦探,罗织无辜,一个烈烈轰轰造成民国的伟人富玉鸾,把他来出首,以致他死于专制之手,这种人是反对民国,不是反对民国,你快快从实讲来,我这里有军政执法,正不消送你到刑庭定罪,我是要替富玉鸾先生报仇的了。”林雨生在这个当儿,断想不到都督会提起这句话来,窥探都督的意思,好像等着他投这罗网,各事都预备好了一般。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抖战起来。只听见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下,哀告着道:“小人万死。但求都督念我出首宗社党的微劳,将功折罪,饶小人一条狗命,小人家有八旬老母,全赖着小人养赡。”都督笑道:“宗社党又是一件事,却与你无涉。论你杀害民国党魁,便寸磔也不为过。你既自称出首有功,我便看你这件功劳,饶你一个全尸,明日枪毙便了。”说着便命阶下几个卫队,将这厮锁入营仓,听候处决。立时走过虎狼也似的七八名卫队,一声吆喝,如牵鹿豕一般,直将林先生拖下去了。卫队之中,朱成谦也在其内,吓得魂不附体,深恐林先生再牵扯出他来。他上前紧紧扼住林先生的咽喉,更不再容他讲话。收发处游老头儿,也出自意外,重重的向地下哕了一口,依然转入他收发处去了。都督退堂,一古拢儿将那禀帖以及各种证据,揣入袖内,笑着到明似珠房里。明似珠正待出来上轿到伍淑仪那里报信,都督将袖来各件,交代明似珠说:“你都拿去还这伍先生罢,一发让你做个人情。”

  明似珠也笑了笑,径自到伍淑仪那里,将前后事迹详细说了一遍。淑仪又悲又喜,并着人告诉他父亲伍晋芳。少不得着三姑娘和朱二小姐齐齐出来,向明似珠道谢。明似珠那一番得意,自不消说。淑仪又将明似珠请入自家房里,笑着告诉他说:“前次承姐姐盛情,命我这里写信去约我们姨兄云麟到沪,这件事再巧不过,我们姨兄于昨晚业已到了舍下。”明似珠听了大喜,说:“云先生在那里呢?快请来会一会。我们到有许多时不见了。”

  淑仪便命仆妇去请云少爷到来。不一会功夫,云麟果然到了,相见之下,云麟到没有甚么话可说,转是明似珠咭咭咕咕的有谈有笑,以后便讲到处决林雨生一事。云麟望着淑仪笑道:“妹妹我们在扬州时候不是说的,如有一日捉住这厮,我要亲自取出这厮心肝去祭富大哥。难得今日便应了我这话了。虽然文明时代,不合有此惨刑,但是枪毙这厮那一天,还请明小姐同都督讲一句,让我亲自动手,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明似珠笑道:“这个容易,你尽管去,都督那里有我呢。”淑仪笑道:“这到可以不用罢。你在当初每逢着新年元宵,要放一个爆仗儿,还紧紧的握着耳朵,深怕那爆仗儿利害,你如何还敢去放枪。”

  云麟笑道:“那却不可一概而论。游戏之事,我便不肯冒险。这是慷慨替富大哥报仇,而且也泄我当年被他陷害之恨,义愤所至,神鬼为惊,还有个不敢放枪的道理吗!”说得明似珠也笑起来。坐了一会,起身告别。还叮咛云麟安心在此居住几时,督署里如有借重大材的地方,少不得便来相请。于是云麟同淑仪一直的送至门首,看着明似珠上轿,才转身而回。且说林雨生定了死罪之后,这个消息传到巴氏耳里,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刚刚过了三天,都督署里便将林雨生绳捆索绑而出,引动许多男女纷纷议论这事,都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怜巴氏携着稳子哭哭啼啼也来相送,伍公馆里伍晋芳同着淑仪以及云麟都亲自到决人的地方,云麟已得都督许可,准其亲行枪毙林雨生。云麟好不得意,大家都在九亩地地方等候。不多一会林雨生已到,前后簇拥许多兵士,稳子还指点告诉巴氏,说前夜梦里便这般景况。巴氏也不暇答话,一直哭到林雨生面前。林雨生也是双泪交下。云麟此时排开众人,便有一名兵士将子弹装好了枪,一直送至云麟手中,云麟执枪近前正待开放,忽然大叫一声,倒地不省人事。一枝枪直掼下来,众人大惊,林雨生却不曾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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