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拨雨撩云缠绵痴婢意?含沙射影憔悴小妻心

  云麟驰至林雨生家门首,先自大踏步便望里跑。林雨生住的房子是对面两进,云麟耳边猛听得上首房间里,有妇女嘻笑的声音。云麟便立住脚等林雨生。林雨生开发了车价,也就赶入来。内里妇女却不曾留意云麟,门帘开处,早跳出一妇人,满脸扑着铅粉,鬓角旁边,伶伶俏俏贴了两张金纸剪的膏药。一眼看见林雨生,便笑嚷起来,说:“这不是你们舅老爷到了。”

  谁知林雨生听见这句话,吓得他脸上绯红,尽望着那妇人挤眉弄眼,似乎叫他不要乱说。那妇人疯头疯脑的也不理会。却好这个当儿,又有女子在那里答话说:“原来林师爷回来了,好好,我到不曾听见我们太太提着林师爷是他的哥子,况且林师爷姓林,我们太太他自姓朱,不知林师爷同我们太太是那一房的姊妹?我到要替你们评评这个亲呢。”说着又合合的笑。云麟懂得这女子的声音,分明就是朱二小姐跟前用的那个丫头,名字叫做小善子的。再看看林雨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管支支吾吾。说:“善姑娘,你不用听这疯婆子的话。”又望着那妇人喝道:“有客在这里,你为甚这样没有规矩。小稳子的娘呢?快出来倒一杯茶给云少爷吃。”说着便邀云麟向对面一进里走去。

  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林雨生的姘头杨成衣老板奶奶。他忽然看见云麟穿了一身淡青秋罗夹衫,粉颊丹唇,秀眉俊眼。杨奶奶生在湖北,那里见过这种秀美少年不觉看得出神,痴痴的立着不动。正自模模糊糊,也不曾听见房里的人说甚么。此时猛见林雨生问小稳子的娘,只答应得一句说:你的奶奶在房里替善姑娘梳头呢。说完,便缩着头望里一钻,把舌头伸得长长的,望小善子说道:“阿呀,这个少爷,怕是天上掉下来的罢,便哪吒三太子,也没有他长得这样浚不说别的,就这一身洋脂玉不肥不瘦的肉,若得同他靠一靠,包管将人的性命要送掉了呢。”

  小善子此时正坐在巴氏面前,巴氏替她将头发编成一个风凉头儿。也听见林雨生让着客,向那一进里走,口中又嚷是云少爷,知道便是云麟。又见这杨老板奶奶鬼张鬼势,不由噗哧一笑,低低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就是他。他此时又寻魂寻到这里来做甚?这冤家再也饶不过人。准定是在我们公馆里,不知是谁快嘴的,又告诉他,说我到了林干娘这边来了。他一刻离了我,就像吃奶的孩子离了母亲一般。任是多远,他都要赶来。好干娘,你替我爽快些,将头发拢一拢罢。我不去照料着他,任是干娘这里拿着珍珠宝贝去奉承他,他也是不快活。杨老板奶奶听着小善子连珠价说这一大篇话,不禁点头赞叹,说:“阿弥陀佛,不是我此时才说起的,我上次看见姑娘,我就夸赞姑娘洪福齐天,就拿这件事而论,可不是姑娘的福气么。”

  巴氏一面替小善子拢头,一面也说道:“真个姑娘赶快去伺候云少爷罢。难得云少爷忽然肯脚踏贱地,冷落了他,真个不好。况且我粗手笨脚的,还要怕云少爷嫌我腌脏。”小善子此时益发得意,不禁扭头扭颈,一刻也不安静。又跷起一双脚,抱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杨老板奶奶一会儿又隔着窗眼向那边瞧瞧,不到一刻工夫,又掉转头来叹口气说:“善姑娘,像这少爷那副面孔,若是这少爷肯赏我一个脸儿,来与我说一句话,我立刻死了,还要笑嘻嘻的走到阴间里去谢那五阎王一谢。”

  小善子将头一扭道:“这个有甚么好处?我到被他腻烦死了。不问人洗了脸不曾洗了脸,见着就虎也似的要求闻个不住,有一天,我生起气来,望他放下了脸说:难道我这脸掠着糖果子不成,也不管青红皂白,也不管人的颈项搂得疼不疼,一味价的揉擦。固然你这皮肤,同我的皮肤一般儿柔嫩,究竟我这两片嘴巴,总不能算你这冤家掏鼻准头的肉架子。”说着,自己也就笑起来。巴氏也是微笑。只有杨老板奶奶此时魂已不知飞到那搭儿去了,不住的喃喃呓说,别人也听不清楚。不多一会,小善子的头却好梳完了,急忙在巴氏床头边摸出一支纸烟,又从自家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擦了火柴,将纸烟衔在嘴里,一呼一吸,随手将用剩的火柴,望地上一掼,扑扑身上灰尘,又在镜里照了照,见有一个旧粉扑搁在镜子旁边,顺手拈着向脸扑上了几下,双手插在裤腰里,似乎系束带子模样,慌慌张张,跑出房门,才把纸烟夹入指头里,笑望着云麟道:“少爷是打那里来的?等我来替少爷倒茶。肚腹里可曾饿着?若是饿了,赶快弄饭给少爷吃。这里林奶奶是我的干娘,我替干娘是做得主人的。”一面说,一面早盈盈袅袅,走近云麟身边来,吓得云麟抬身不迭说:“多谢姑娘照应着,我这里有茶了。”说完这话,连忙把头又掉转过去,同林雨生假作谈心。……

  看官看官,今日读我这部小说子的,料也不乏有子建般才,潘安般貌的少年,然而要晓得天付你这一件五官端整的面目也不是甚么佳兆,在那自命标品的朋友呢,原也可以骗得绝好的妻房,还可以骗得绝美的妓女。然有时你爱的人爱你自然心满意足了。亦有时你不爱的人,她也要来爱你。这个风流小罪,却也不很好受。并不是在下白嚼着舌头,也因为这书中记着我们主人翁云麟这一段故事,实在令人发笑。看官不必性急,且请看下去,便知分晓。

  且说那小善子这个丫头,本是朱二小姐跟前极宠爱的一个小婢,前书已曾表明。论这小善子的志向呢,却似心比天高。论这小善子的际遇呢,却是命如纸保你道为何呢?原来小善子年纪,比淑仪大得一岁,自幼儿便曾看见过云麟,她这一缕痴情,便已牢牢系缚在他身上。然而其时却是人小胆虚,虽有这个念头,除得魂儿梦里,心口商量,也没有第二个人替她出个主意,分一分忧。后来得了朱二小姐的宠,朱二小姐也是个倜傥不羁的人。高兴时往往同小善子取笑,说要替她觅一个佳婿,小善子初则含羞不语,久而久之,年纪也长了,知识也开了,便老实告诉朱二小姐,说爱云麟云少爷不过。朱二小姐也笑她眼力很好。便对她说:“你放心罢,万一仪小姐嫁过去,我定然将你陪房做云少爷一个侍姬。”这句话还是在那云家议婚的时节说的。

  小善子好生欢喜,在同辈之中,便俨然有自命云少爷爱妾的意思。后来不料跑出一个卜书贞卜太太来,强讨硬夺,将个仪小姐夺得去了。她这一气几乎同卜太太有不共戴天之仇。背地里哭泣过几回,因此上恹恹一病,几乎身死。只有朱二小姐解她的意思,百般解劝。允着她,就是仪小姐不嫁云少爷,我都有本事替你将这一段姻缘撮合起来。小善子这才安心调理,渐有起色。所以那个奶妈出的毒主意,说将卜太太的鞋用水浸烂,便可致她于死的话,小善子一听便忙忙的照样办起来,也是因为急于要报复卜太太拆散他们婚姻之仇的缘故。后来果然卜太太死了,仪小姐又不曾嫁云少爷,又不曾另娶。朱二小姐说:“没有个少爷们不曾娶妻,先就娶妾的道理。”

  一时也就将她这件事搁下。自此以后,小善子只要看见云麟到他们家里来,她都是异常亲热。她适才同杨老板奶奶说的这番话,在云麟虽无其事,在小善子确实有此心,原情论事,这也算是小善子善颂善祷罢了。谁知云麟在先,也曾领教过小善子几次肉麻状态,论云麟这少年心性,觉得小善子不惜玷辱自家的身分,肯垂青眼,未尝不知道感激。无如小善子右边一只是个吊眼睛,面皮又很黄瘦,不见得就叫人可爱。小善子也知道这个意思。她却善窥间隙。知道云麟与她家小姐淑仪,似个有情未遂的光景。她便藉此做个进身之阶,便在云麟跟前,一长一短描写他家小姐的神态,简直以红娘自任。有甚么消息,她便愿意从中传递。因此云麟却不好十分拒绝,便利用她做个鱼雁。今日不料到忽然会在林雨生家里碰着,

  云麟一眼看见她袅袅婷婷,走到身边时辰,那个洋烟气味已是逼人,而且手指缝里黏黏搭搭还夹着些吐沫,好像尚有一块牙垢榻在指头上,承她的美意,要替云麟倒茶,你们想云麟可敢领她这个情,只得忙说这里有茶,这里有茶罢了。小善子见云麟这种模样,心下老大不悦,再掉头一看,知道杨老板奶奶同他干娘,都四目相窥的拢着他,暗想我适才说了这一篇大话叫他们看见云少爷这般冷落我,可不羞死了人。勉强又将一口气忍下,不禁伸手在云麟膀臂上捏了捏,说:“少爷衣裳很是单薄,你不知道适才起了凉风,冻着又要叫小姐们烦心。”云麟见小善子伸过手来,已吃了一吓,再偷眼一望,幸亏不是那只有牙垢的手。却又耳中听见她提着小姐两字,不禁笑了一笑说:“我不凉。”

  小善子趁着势,便含笑说道:“我此刻到觉得凉起来,你不信,试摸摸我的手看。”说着便伸过云麟手边,云麟此时再也不好却好这意思,不由也就握了一握笑道:“果然姑娘的手是冰凉的。”小善子忽然又将手望怀里一扯,笑道:“怪痒的,你抠人的手掌心做甚么?”其实这句话却是枉冤了云麟,云麟一松手,小善子又笑了一笑,才迈步又转入对过这一进里,早见杨老板奶奶伸着一个大拇指,口里不住的啧啧啧,似乎称赞她这一曲戏做得很好。小善子格外快乐得无以复加,三个人便在那里嘻天哈地。杨老板奶奶甚至将他同杨老板及林雨生睡觉的事都说出来,引得小善子蒙脸而笑。外面云麟深恐小善子再出来唣,早辞了林雨生回转公馆,小善子尚不知道。后来林雨生送过云麟重走入来,小善子惊问道:“我们少爷呢?”林雨生笑道:“他自走了。”小善子又笑着问林雨生道:“来来来,我究竟请问你一声。我们的太太,几时同你拜了把子,你为甚硬要做她的哥哥?不是杨奶奶告诉我,我同我们太太还睡在鼓里呢。我也没有别的法儿,我回去先行告诉我们太太,叫太太告诉老爷,老爷自然会来拜着你这舅老爷。”

  林雨生笑道:“好姑娘,你是天上的人,你不用听这杨疯子的话。我是姑娘家里的一条看家狗,敢同你们太太拜起把子,我是说的翠姨奶奶。去年我们一路到湖北的时辰,承翠姨奶奶的情,很是看得起我,她说她家里也没有亲人,我身边也没有贴己,就认着我做一个哥哥,彼此觉得亲爱些。好姑娘想我这样人,自然只配同翠姨奶奶认姊妹,天下也没有一个姨奶奶的哥哥,可以称做舅老爷的。这杨痴子不知为甚么冬瓜扯到葫芦田里,又牵到你们太太身上去了。好姑娘你开天地之恩,千万不要在你们太太面前说我这话,我替姑娘磕个头。”说着,跪下去,把个头放在小善子的大腿上面只管点,弄得小善子又痒又笑,双腿乱登,将林雨一个头夹在裤裆里,便连巴氏同杨老板奶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闹了好半会,小善子忍着笑又问道:“我把你这砍头的,你到轻轻巧巧搭上翠姨儿了。我说这坏东西,不是正经路数。我们太太几次三番,在老爷面前议论她,老爷是死糊涂了,心一点也不相信。今天可是捉奸捉双了。”

  林雨生起先几句话,不过分剖他不敢同朱二小姐认做姊妹,遂借小翠子用一用,不料被这小善子这几句话,转说出暧昧来,就将计就计。要想在杨老板奶奶面前卖弄他的人材。以为翠姨奶奶是杨老板奶奶看见过的,何等美貌,尚且看中了我,我同你姘识,要算是一块天鹅肉,掉在你癞蛤蟆嘴里呢。不由点了点头笑道:“阿呀,世界上的男女,谁也没有一个知心贴意的人儿,只要彼此有缘,自然合拢得来。你们看翠姨奶奶是个美人儿似的,风也吹得倒,似乎不配爱上我。其实她爱我的这颗心,不是我夸口,比她爱着老爷还要加得几倍,这要算我的人材,不过辱没她了。谁知还有一班歪辣货,有时反嫌我本事不济了,年纪又老了,聒噪得不清。哈哈,若是我发起性子,我又不呆,我为甚放着羊肉不吃,转来吃你们这狗肉,将你们搁起来,一百个不睬,看你们还敢拣精拣肥的闹鬼么!”说着,便迷迷的望着巴氏同杨奶奶微笑。杨奶奶果然有些信,不觉含有怒意,不来理他。转是巴氏骂道:“天杀的,不要嚼了舌根罢,白白的糟蹋了人家,是要被雷劈的。”又望着小善子道:“姑娘不用信他,他是说着顽的。姑娘认了真,闹出是非来,到反不好。”

  小善子冷笑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像翠姨那样轻狂的人,也说不定。干娘我也不坐了,恐怕我们太太记挂我。且别过干娘,得了闲空再来。”巴氏同杨奶奶送到门口,眼看着小善子走进公馆去了。小善子今日同云麟又亲热了一次,心中觉得十分快活,扭头扭颈直望公馆里走,她若是到后一进去,本该走那旁边一条甬道,无如她很是不放心着云麟,她转不走甬道,一直便向花厅上走来。走至云麟卧室门首,见门帘虚虚放着,悄无人声。其时又是黄昏时分,尚未掌灯,小善子心里不由突突的乱跳,掩身走到窗外一张,隐约看见云麟躺在一张睡椅上,又不见稳子在身边,情不自禁,便噗哧笑了一声。云麟忙问是谁?小善子笑道:“是我。”说着就恻恻的溜进房来。云麟惊道:“你又来做甚么?”小善子笑道:“有甚么做呢?我把你这狠心的。……”一句话未曾说完,便咽住了。又抬头向云麟笑了一笑。云麟此时也十分好笑,便用手去抚摩她的腮颊,说:“好姐姐,你怎么长得这样俊?”小善子道:“你不用说坏话。我是知道的,我那里及得你心上爱的仪小姐。”

  小善子一面说,一面便想挪到云麟身上来。云麟笑推着她道:“提起你们小姐来,你在先说的能叫你们小姐背人到我这里来走一趟,怎么你们小姐除得上一次,同你们大太太二太太,因为不曾看见这房子,一伙儿来走,走以后,我这房里也不曾见着她一步脚影儿,你不是扯谎。你有本事,能怂恿你们小姐到我这里来一趟,你叫我怎样,我便怎样。此时大家且放尊重些。”

  小善子点点头,有气无力的说道:“你的话我很知道,只是我此时委实要痴化了,好亲少爷,你救一救我的命罢。至于仪小姐的事,总包在我身上,你这个人的心,可不是铁做成的。别人这样哀求你,你总像没有生着耳朵一般。便是铁打的心,也没像你。……”

  小善子说到这几句,她那嘴里已经没有一点唾沫,干得像要出火舌根,也有些拗折不灵。云麟只管迟迟疑疑。小善子见云麟总不肯拢近,心上又慌又急。不觉向云麟恨了一眼,似乎十分埋怨云麟迟缓的意思。谁知她不做恨眼犹可,她一做恨眼,云麟猛见她那一只吊眼睛,向着自己很瞪了瞪,像那死人要咽气的模样。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转行倒退了几步。在这个当儿,猛然花厅背后,随风送过一阵莺声燕语来。说:“阿呀,我们公馆里的爷们呢?怎么到这时候厅上厅下,通没掌灯。”云麟知道这声音是小翠子,不由趁势跑出房外笑道:“正是的呀,我在这儿也觉得黑沉沉的怕人。稳子又不在身边,可巧善姑娘打外面进来,幸亏她在这里同我做伴。”这句话是云麟狡猾,分明借此逼着小善子出来。

  小善子正在情思迷离之际,听见翠姨说话,虽则吃了一吓,然而还望她走转去,好再来强迫云麟。谁知云麟转替她说出来,偏生翠姨又笑着同云麟絮絮不已,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咬咬牙齿,将门帘使劲一摔,便从黑影里穿入甬道,自回后面去了。此时伍升一班人正在大门外面闲话。见天色不早,方缓缓的走回来,猛听见翠姨问灯,大家才分头去忙着。一会工夫,灯点得通明起来。翠姨笑向云麟道:“少爷今日说是过江去的,想是因为大风,那江里波浪险得很,不去到也罢了。少爷也太客气,这外面很是寂寞,闷起来尽管到里面去坐坐。这里又不是外人,同家里一样。我还有一件事想烦少爷呢。前天老太太命我替她绣了一幅水竹观音,是在白绫子上绣的,老太太又说要在上面绣几个吉利字儿,保佑美官官无灾无难。我请仪小姐写,仪小姐一总也不曾拿着笔。少爷没事,此事就费心替我写了罢。”说着,便请云麟进去。云麟大喜。便让翠姨在前面走。小翠子笑道:“没有这礼,还是少爷先请。”云麟笑道:“姨娘毕竟是长辈,我如何敢占。”

  小翠子笑道:“既如此说,我就替少爷引路。”说着这话,便挪着那三寸不满的高底鞋儿,咭咯咭咯在前面先行。云麟紧紧跟着。见小翠子只穿了一件浅红湖绉棉袄子,紧紧裹着瘦小身躯,下面是淡青洒花外国摹本夹裤,出落得非常跳脱。只觉得她那头上面腻脂香,一阵一阵薰人欲醉。暗想怪不得姨父为她,从小儿便闹出那些笑话,若是我身当其境,也断断不能自主。他两人刚自走着,不料又被小善子看在眼里。暗念原来这妖精,早将我的心上人勾得去了。怪道有意无意的出来寻魂,打破人的婚姻,可怜要算得天大的罪过。好好,我总叫你这妖精跳不过我手掌里。小善子正在发恨,却好朱二小姐此时刚在妈妈房里看小美子咂奶,也听得回廊外面有人走路,便问道:“适才是谁在此经过?”

  小善子冷笑了一声,也跑入房里说:“还有谁呢,便是翠姨引着云少爷向里面走进去,又不知道是干甚么?”朱二小姐笑道:“原来是云少爷。这孩子打我这里经过,都不曾进来招呼一声,难道眼睛里只有他翠姨娘不成?”小善子道:“这却难怪云少爷。我看那个翠姨还不是监守着犯人一般,走到这里,恨不得将云少爷捧撮着进去,还肯让他来招呼太太。趁我们这糊涂老爷不曾回来,好让他尽性乐一乐。”那奶奶又插嘴道:“我不相信这淫货淫到这步田地,我替老爷计算,一个月到要在她房里二十天。其馀十天,便是太太同我们太太分摊着,她还不称心,还像饿猫似的,逢着甚么腥毡,都要去惹他一惹。云少爷他是念书的人,我们老爷看待他,也还不错,他也不该依着那淫妇才好。”

  朱二小姐叹气说道:“云少爷呢,谅也不至于此。只是怕这翠姨奶奶有垂涎他的意思罢了。奶妈你们看我可是那样轻狂的人?这是你们亲眼看见的,就是老爷要到我房里来宿歇,我都是拿话哄着他,叫他到翠姨那里去。固然我们是好人家儿女,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也是卫护老爷,让老爷同她在一处,一半也好防范着她。她们是个杨花水性,闹出笑话来,她要甚么脸面。老爷是地方上大员声名要紧,即如去年我还听见我们公馆里那个林师爷,也是同人家一个甚么成衣铺子里女眷闹出笑话儿来,可见得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圣人说话,是再也不错的。”小善子笑道:“说起来,太太提着林师爷,我今天听见一句笑话,原来林师爷同我们家翠姨是认过姊妹的,外面的人都称他是舅老爷。据林师爷的口气,岂但是认过姊妹,怕暗中还是夫妻呢。”

  朱二小姐惊道:“你这话是当真,这还了得。这淫妇只顾自家快活,不顾老爷的体面。加之姓林的在外面,这般招摇,怕不闹出大乱子来。不错不错,我这记性也就糊涂得很了。去年伍升回扬州不是说过这淫妇写信等事,都是叫姓林的替她一手经理,我这人最是没有城府的,所以事后也就忘了。难得上天保佑,这话又被你提起来,若再不告诉我们这糊涂老爷,哼连身家性命,还怕要送在这些奸夫淫妇手里呢。我们那位太太,是个好好先生,她是没有儿子的人,她落得置身事外,便把老爷的前程闹掉了,她也不管。我总算不能坐观成败。”说着,便气愤愤的走转她自家房里。正自着恼,猛听得外面一声吆喝着:“老爷回来了!”喊声未绝,那轿子声音已是歇在厅上。一霎时便靴声橐橐,直望里走。朱二小姐知道此时晋芳断乎未必到自己这一进房里,便不由走出阶沿下面,迎着说:“今天局里敢是没事,到回来得早。”

  晋芳一眼看见朱二小姐拦在身边,不觉笑了一笑说:“你们还不曾吃夜饭呢。”说着便吩付伺候的人说:“你们将衣包替我送入姨太太房里,我即刻就来。”说过这话,便勉强随着朱二小姐进了房。朱二小姐冷笑道:“一个爷们家也不宜叫他们径自往姨奶奶们房屋里走闲。男女们不分个内外,也不成事体。我又来多嘴了。不能顾你讨厌不讨厌。”晋芳见朱二小姐说话时辰,面上布满了冰霜颜色。他是知道朱二小姐的脾气,向来媒孽小翠子惯的,所以听着她说话,也不大留意,转笑道:“甚么叫做内外,你怕翠姨被他们偷了去。”

  朱二小姐冷笑道:“简直叫人偷了去呢,到还一干二净。但是这零零碎碎,被人家讨去便宜,别人不打紧。你这脸面何在?”

  晋芳笑道:“罢咧,一个男人家在外边还偷鸡摸狗似的嫖女人呢,保得住你们这些女太太不爱上几个野老公,准情酌理,这也算不得甚么吃紧的事。”说着便携了朱二小姐的手,哈哈大笑起来。朱二小姐重重的望晋芳啐了一口说:“没的这样不长进罢,亏你说得出口。你便如此说,也该分出一个皂白,不要将人扯在里面,我不替你争气我还要替我的父母争气呢。好歹我总是算一个小姐你这些胡话,你只配同那箍桶店里跟着娘拖油瓶二嫁过去,自己又三嫁过来的姑娘说。再不然,也只好同一个衙门口当粮书家的姑娘说。我是听不惯这些村言市语。”说毕,气愤愤的摔脱了晋芳的手。向床边上斜着身子,背面而坐。晋芳笑着拢近身来说:“同你取笑儿的,又生气了。我看你今天的话,很有意思,难道翠姨真个有些形迹看在你眼里不成?”

  朱二小姐掩着耳朵说道:“没有没有,是我多嘴多坏了,况且就是有,你也不希罕。”说着,又冷笑了一声。晋芳道:“你又来了,若是翠姨真有不好之处,我当真能容得她。你是个主母身分,你不替我防范着,更有谁来防范。”晋芳说到此,重附着朱二小姐耳朵低说道:“好妹妹,你且告诉我这人是谁?”

  朱二小姐见晋芳如此温存着她,方才转嗔为喜,转过身来说道:“这件事呢,我却不过也是传闻,不能据以为实。不过叮嘱你各事留心着,人的话尚未说完,你就撒豆似的说了那一大篇,叫人焉得不气。今天小善子打从林师爷那里回来,听别人称呼姓林的是舅老爷。小善子吃了一惊,初还疑惑他冒充淑仪娘的弟兄。当时追问起来,方才知道他是已经同你那翠姨结姊妹,恩爱非常。你想一个孤男一个寡妇,非亲非故,忽然无中生有的结起姊妹来,显见得无私有弊了。”晋芳怔了怔,说:“阿呀,这话到不曾听见翠姨提过。”

  朱二小姐笑道:“啧啧啧,好个知县大老爷。若是叫你拿了印把子,那些百姓们也是遭劫。譬如有一件奸情,告发到你衙门里来,你最好不必讯问淫妇,只消问一问本夫,他们这件事,可曾告诉过你不曾?若是亲夫说不曾听见他女人提过这件事,你老实就惊堂一拍,说扯下去打。这必须妻子偷人,先要告诉本夫,方才算是奸情。包管你那地方上称颂你是个青天呢。我请问翠姨既同姓林的结了姊妹,他一件事瞒且还是瞒不及,转巴巴的来告诉你,想是要你去吃他们一杯喜酒呢。便是我们这些老实女人,也不至此。何况他是个走江湖见过世面的。”说着,噗哧一笑,用手指在脸上刮着羞晋芳。晋芳兀自垂头半晌不语。朱二小姐趁势又说道:“你若不相信,我还有一个凭据。我先在扬州时,便有人传说到我耳朵里,怎么你这位姨太太,用的一个马桶,也是这姓林的亲自办的,据人说他买马桶的时候,你们这位姨太太,还自家褪了裤子,叫这姓林的验她那尊臀大小,这可是千真万真,怕你到今日还在梦里呢。”

  晋芳笑道:“这是那里话,这件事我也知道。”晋芳便将林雨生上说帖买马桶的笑话说了一遍。又说:“这姓林的谄媚东家是有的,怕那些闲言闲语,还在疑似之间,只好随后再留心罢。”说毕,便起身别了朱二小姐,仍然向小翠子这边走。……且说此时云麟正拿着笔在那水竹观音画轴上一横一撇的写吉利字,侧首点了一支大蜡烛,堂屋中间又是一张保险灯,照得室中透亮。小翠子伏在案侧,目不转睛的瞧着云麟运笔。一会儿倒一杯热茶送过来,一会儿又替他磨一磨黑墨,嘻嘻的憨笑不已。不多一会,爷们将晋芳衣包送入里面,已有仆妇们接进来,放入房里。云麟吃了一吓,说:“姨父回来了,我是不能久远在这里耽搁。”

  小翠子笑道:“这怕甚么呢?少爷慢慢的写,不妨事,迟了,你姨父说不定还要留你在这里面吃了夜饭才走。”云麟点点头,依然拿起笔来书写,心下总觉有些慌慌儿似的,不似先前高兴。果然又等了半会,晋芳打从外面进来,一眼看见云麟坐在里面,很是诧异。又见小翠子笑容可掬的也在一处,触起方才朱二小姐的言语,不觉有些烦恼。云麟走过来请叫了一声,晋芳也是有意无意的答应着,便向房里走。小翠子一面也跟进来,晋芳先将衣包一望,见依然包得好好的,不曾一动,不觉有些生气,冷笑道:“怎么我这房里人都死净了,一个衣包,总没有人将他打开。”

  小翠子偷眼见晋芳脸上气色不似平时和悦,又听见他发作这话,便匆匆的走过来,将衣包一扯,意思要去解开,不防衣包斜角里溜下一根玉带钩子,拍的跌落在地板上,铮然一声跌成两截。吓得小翠子面色如土,急忙弯着腰向地下去拾。晋芳此时更忍耐不住,走上来将小翠子用劲一跌,小翠子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远,不禁又羞又急,顿时满脸泪痕,用袖着,只不敢开口。晋芳又将她?了一眼骂道:“我知道你这贱人魂在那里呢,一个人也不顾惜名誉,也不问是男是女,便合拢在一处。”……晋芳这几句话原是先入了朱二小姐之后,暗暗指着林雨生同小翠子结拜姊妹的事。然而在这个当儿,便好像骂了云麟一般。云麟听得清楚,羞惭满面,忙搁下笔,如飞的跑到外面自家的房里,见稳子已替他铺垒衾褥,不禁喝道:“死囚做甚么呢?快替我将行李捆扎起来,我立刻就回扬州去。”

  稳子听他这话,正摸不着头脑,只管呆板着面孔,向云麟望。云麟又长长叹了一声,向睡榻上躺下,自念依栖亲戚,终非久计。况且姨父很是防范着我,看他今日光景,便疑惑我同翠姨有甚么暖昧。咳我云麟虽则客况凄凉,又何至便不顾身分,渎乱你的闺阃起来。罢罢,仪妹妹姻事,尚在莫须有之乡,今日转又出了这一件疑团,我何颜更羁留此地。明天决计回家去罢。不表云麟在此愁闷,且说朱二小姐见晋芳匆匆走入后进,知道定是又到小翠子房里。她此时早遣了精细侦探悄悄听情形,你想这精细侦擦,不是小善子更有谁呢。小善子早将晋芳在房里同小翠子呕气情形,一五一十告诉朱二小姐,朱二小姐满心欢喜,自不必说。但是小翠子如何听晋芳骂她不顾名誉,她也没有一句话分辩呢?固然小翠子的性情,是素来柔顺惯的,加着她此刻的心却又同云麟一般误会,也只当晋芳嗔怪他同云麟在一起,没分出男女的意思。所以并没分辩,只有红云满面,饮泣低头。

  晋芳益发觉得朱二小姐的话定有缘由,不是诬栽她的。他又见小翠子那一种可怜样儿,令人不忍过于嗔责,却又暗暗恨她,你总不应该勾搭上一个林雨生,我同你总算是打从患难中出来的了。无论你对不住我,还该对不住死去的那个卜太太卜书贞。晋芳想到此不觉触起卜书贞那时候将小翠子带转扬州那番侠气豪情,忍不住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忍着眼泪,如飞的向三姑娘那一进去了。三姑娘此时却早已有仆妇们飞也似的将此事传进来。大家总猜是晋芳怪着云麟同翠姨在一处,所以有这番淘气的事。直把个三姑娘气得粉面雪白,背地里正同淑仪议论这话,可巧晋芳一走入房,三姑娘更忍不住,陡然放下脸来,望着晋芳说道:“你也不用气得这模样,他总是我娘家那一边的亲戚,好便好,不好我可以打发他回扬州去,值得恶声怪气,叫人家看着我的面子,也难得下来。你疑惑我不知道呢,在这里白吃你一碗饭,可知你心里怪疼的呢。”又回头望着淑仪道:“仪儿,你快替我写一封信给你姨娘,明天便打发你云哥哥回家,省得叫人容不得他。”说毕,尽靠在床柱子上,一言不发。

  晋芳猛然见三姑娘爆豆也似的说出这番话,一点摸不着头脑,不由冷笑起来说:“好好,你也来将气给我受,我何尝容不得麟儿在这里,你不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大家伙儿约齐来逼我的命,我便有一万句心事,再也觅不到一个人去讲讲。罢了,算我不是,我别过你们罢。”说着顿时转过身跑向大厅上,吆喝家人打轿子到局里去。三姑娘见晋芳赌气出去,也冷笑了一声说:“顶好,你一万年也不用进我这房门,我可不希罕你。”

  三姑娘随即命人将云麟唤进室内,便问他怎么走入翠姨那一进屋里去?云麟正要打算辞了三姑娘回去,见三姑娘唤他,他急整顿衣服,随着来的仆妇走入里面,开口便将小翠子如何请他到那里写水竹观音上吉利字,猛不防姨父一头走进来,大有嗔怪我不该到翠姨那里的意思。又说道:“我到这边,约莫也有两三月了。姨父事忙,也不曾在外面替我觅一件事,眼看着年残岁底,料想这谋事一层,断然无望,母亲孤伶伶的在家,自己也很不放心。便是姨父留我,我也打算回去走走,过了年再议。如今却好趁这机会,明天便乘轮东下。只是白白在姨娘这里打扰了一场,转眼又离了姨娘同仪妹妹,心中不免觉着有些系念。然而这也说不得了。”

  云麟说时,两眼只顾滴溜溜在淑仪身上转来转去,真个要流下泪来。那淑仪也就低了头怆然不语。三姑娘听了云麟这番话,不觉勃然大怒,跳起身来说:“原来是翠姨请你到她那里去的。你姨父也不详察详察,便兀自生气,我固知道,你是最用心的人,断不至如此荒唐。不说别的,自从到这湖北,你连我这一进屋里,你轻易也不常来。我也因为你仪妹妹年纪长了,公馆里人多口杂,难保不有些好嚼舌根的含血喷人。所以也就有许多简亵你的地方。你是我的嫡亲姨甥儿,料也不来怪我。原来你那糊涂姨父,他没有本事管束他的小老婆。倒反来得罪我的亲戚。好儿子,我在这里除得你仪妹妹,就要算你是我的骨肉。他容不得你,我偏不许你走。看他有甚么法儿,要赶我们娘儿三个一齐回扬州去。离了他们,让他们耳目清净。”

  云麟听见三姑娘这一番话,十分亲密,眼看着淑仪,又是翠鬟压颈,红粉盈腮,不觉轻轻又系住一点痴心,把适才要回扬州的心事,消灭得干干净净,只管一言不发。三姑娘又怒着,吩付仆妇们,快替我将翠姨唤得来,让我痛痛骂这贱人一顿,才出我心头恶气。”还是淑仪劝道:“娘歇一歇气罢。这又怪翠姨做甚?在扬州的时辰,翠姨又几时同云哥哥避过嫌来。她便是请云哥哥替她写几个字,这也算不得是件犯法的事。便是父亲,也不见得因为这上面便恼翠姨,这其中怕还有别人搬弄是非的地方。娘这一闹不打紧,徒然多给一层气给翠姨去受,还不叫别人称了心。而且云哥哥心里也觉得不安。”

  淑仪说到此句,不觉微抬了抬凤眼,望着云麟一笑。云麟也笑起来说:“仪妹妹这话真聪明绝顶,姨父今日打局里回来,并非一径就到翠姨屋里去的,曾打从朱。……”云麟话还未完,淑仪望他瞅了一眼,说:“你不用再多话罢。我们这里是同舟吴越,福尔摩斯多着呢。”云麟也笑道:“妹妹近来也看侦探小说。……”

  三姑娘此时因为淑仪一番解说,也有些明白。又见他们小姊妹谈得正好,不觉也就高兴起来。命人将自家泡的桂圆冰糖高粱酒取出来,便留云麟在这里吃夜饭。云麟这一晚十分得意,便把许多时未曾同仪妹妹叙的心曲,在吃饭时辰倾囊倒箧的谈说。这且不必絮表。且说晋芳装了一肚皮的气,一句话也告诉不得旁人,一时懊悔起来,真个要削发入山,将这一班冤亲立地抛撇。一连赌气在局里住了几天,三姑娘固然漠不关心,朱二小姐也就在暗中发笑。惟有小翠子心下怀着鬼胎,觉得晋芳同她素来不曾这样认真过,为这点点小事竟不肯回来歇宿。在外面饥寒饮暖掼给几个爷们,料也不得过于妥贴,越思越悔。悔不该请云少爷进来,便镇日价闷恹恹的,也懒得去梳洗。这里朱二小姐在闲暇时辰,便同小善子谈笑说:“我们这一着计策,是用上了。但是你们那位老爷,断不会死心塌地便不理她的。只要那妖精花枝般打扮起来,老爷的魂包管又落在她身上去了。任你龟也罢,鳖也罢,横竖她是个姨娘,又比不上我。斩草不把根来斫,等到来春又发生。万一她再在老爷面前娇声浪气的媒孽起我来,那不是我反给自己亏吃了。”

  小善子笑道:“这又何难。太太拿出点威风,便趁这个当儿,当着老爷面前,硬押着人唤几个媒婆来,说她犯七出之条,领价出卖,料想老爷此时恨他不过,少不得还要佩服太太手段。”朱二小姐笑道:“不行不行,我料定你老爷这一番生气,定然还不是单为着那翠姨一人。你仔细想想,他若是单单恼翠姨,怎么老远反去住在那局里。便是大太太那里,他是久经同老爷隔绝。家里还有我呢,难道歇宿不得。我猜定他固然恼翠姨,还有一半恼我们挑唆。我知道做龟是要暗中做的,明说出来他反觉得多事。你看我这想头可是不是?”

  小善子扭头说:“这就难了,一个老爷们甘心做龟,那简直没有别的话说。”朱二小姐又笑道:“这又不然。若是果然给个凭据给他看见,他自然会闹翻起来。但是翠姨的这件事,不知真个有没有?”小善子噗哧一笑说:“这是林师爷自己说的,我如何知道真假呢。看他那个光景,却说得活灵活现。”朱二小姐此时捧着一个白粉锭茶杯,只管一口一口呷着茶,支颐无语。房里静沉沉的鸦雀不闻,只远远听见套房里美官啼哭。朱二小姐回头望身后一个仆妇说道:“你快替我去吩付奶妈,叫她多给一口奶给小官官吃。她省着她的奶,叫小官官这般哭,她也不理。”那个仆妇答应了跑出去。此处朱二小姐见左右更没有旁人,便望着小善子笑道:“你知道姓林的林师爷,他在我们公馆里,有多少进项?除得每月薪水,开支五千文外,其余可再有好处没有?”

  小善子笑道:“这话我也听见我们那个干娘讲过的,在先我们不曾到湖北的时候,老爷的银钱出入,都交代他一手经理,每月至少也赚得二十千文。自从老爷将帐目交给太太,他老实除薪水外,其余的油水有限得很。”朱二小姐道:“既然如此,他不曾辞了老爷这里的事,再谋干别的。”小善子笑道:“这也难怪他,在这湖北人生面不熟的,不仰仗着老爷,谁人肯收留他。”朱二小姐又道:“万一老爷不用他,赶他出门呢?”小善子又笑起来说:“阿呀,这可使不得,他一家老小怎生过活?”朱二小姐笑道:“我有一句话,你快去替我告诉他,若是老爷赶他出了门,我有本事在我这个帐面上,每月拨给他三十千养活他,叫他放心。”小善子笑道:“太太又说笑话了,老爷好好的,为甚赶他?”

  朱二小姐到此才将身子向前欠了欠说:“姑娘,我可是将你当着骨肉一般看待。我今日穿的吃的,总算称心如意,只是眼睛里搁不进那一个淫妇,我常说不是我死,就是她亡,我同她总算不能两立。也并不是一定同她争着老爷。我说句笑话,就是老爷身边一个人没有,夜夜同我在一处,也不见得夜夜拿那件事当饭吃。还有一说,只当做了寡妇,也要死命去捱呢。不过宁可做了寡妇,到是一干二净。却不甘心将自己的丈夫白白让这妖精占着睡觉。承你的情,难得替我打听出这机会,总算你不辜负我另眼看待,一不做,二不休,这件事依然拜托你,无论那姓林的同她有事没事我目下却一定用着他,他依了我,便是赶他出门,好在老爷的银钱都是我一手经理,叫他按月只管在我这里支三十千文薪水,我是决不食言的。说不定,我还可以撺掇老爷,将翠姨赏给他。他有这福气呢,这是人财两得的事,叫他去斟酌,若是有点支吾,老爷不开发他,我有本事开发他,那时候却休怪我。”

  小善子笑道:“太太要用他,究竟怎生个用法呢?”朱二小姐此时四面望了一望,便附着小善子耳朵说了一番话。在下那时候,因为他们言语很低,也不曾听得清楚,只等到末了一句,朱二小姐才放开喉咙说:“好儿子。你替我干去罢。”小善子听毕,不禁笑得弯腰打跌,说:“好计好计!”更不迟缓,飞也似的便跑到林雨生家里。跳进门,也不管林雨生可在里面不在。只一路的嚷着:“干爸爸,干爸爸,我是来替干爸爸贺喜的。”

  林雨生刚在房里同巴氏议论年底下的进项,不够开销。必须在甚么地方捞一注钱来才好。”猛然听见小善子这种声气,也就笑迎出来说:“善姑娘真会开心,想我们夫妻到这年下,真拮据死了,还有甚么喜。”巴氏也笑起来说:“姑娘,这贺喜的话,我猜着了,想是替你干爸爸娶校小善子仰头将巴氏望了一望,说:“干娘,敢莫是神仙?怎么猜得这样灵?”于是便将朱二小姐的一番主意,原原本本告诉了林雨生。又说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想好处呢,你就去干。你若是不想好处呢,你就搁下不用理他。林雨生乐得直跳起来。说:“干干干!我为甚么不干?死了还要干。”转是巴氏不以为然,正色说道:“人须要讲良心的,老爷把我们从地狱里提到天堂上。便做驴做马,也报答不了他这恩德。便是翠姨待我们,又何尝差错。就如上月里,她一眼看见稳子只薄薄穿了一件夹衣,她忙不迭的说怕稳子冻着,巴巴在老爷旧衣服里检出好几件来赏给稳子。你恩将仇报,倒反去葬送她,人是糊涂的,阎王老爷却不糊涂,一笔一笔替你记在簿子上,一千年总要死呢。那时候在阴司里受起苦楚来,便是懊悔也迟了。”

  小善子听巴氏这番话,不觉沉下满脸怒容,勉强冷笑道:“好一个阿弥陀佛的人,好好,就不用干,我自去回复我们太太。原来翠姨娘有恩典给你们,我们太太是强盗心,杀人胆,不曾有恩典给你们。”说毕,愤愤的就要走。林雨生一把将小善子扯住,反过来脸向巴氏骂道:“你这坏货,快替我将你这寡嘴闭起来。你只知道翠姨将衣服给你儿子,你可晓得将衣服给你儿子的缘故么?她是因为我同她睡觉,睡得快活,她才这般做作的。”又对小善子说道:“好姑娘,你不用听这坏货的话,她的话说出来比屁还臭。人生在世,总要不忘却贫贱的日子。不瞒姑娘说,她是记不得将板门当做被盖的日子了。一天吃一个馍馍,还不知道第二天这馍馍的钱出在那里。难得我目下交着好运,遇见太太同姑娘得了顺风,不扯起篷来只管往前攮,更待何时!”

  巴氏毕竟是个寻常妇人,听见提起当年穷苦,不觉也矮了半截,便不开口。此处小善子便同林雨生订好了日期,她径转回去同朱二小姐安排,向局里去请晋芳去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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