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道周先是大大吃了一惊,当时便疾转过身来问道:“这分明是冤鬼显灵,借乩索命,诸位可知道这杨先生平时可有甚么不可告人的冤孽呢?照这光景,第一要紧还是延几个道士打一台清醮,替他解救解救罢。”……呀,再一细看,适才那些先生,不知都溜到那里去了,只剩有一个小厮同王道士不曾走。程道周知道他们书生畏祸,也只付之一笑,便招呼了慧琴说:“我们也走罢。”于是坐上轿如飞而去。王道士此时被杨靖这一吓,也忘却送大人的宪驾,低着头再将杨靖一看,只见他面白眼突,顿时将一副脸瘦得没有二寸来宽,双手微微撑拒,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雷先生提进来的那盏洋油灯,本来已剩不多少洋油,至是已奄奄待荆那个小厮吓得索索的在一旁抖。王道士大着胆子问那个小厮道:“他们诸位先生呢?”小厮也答道:“他们诸位先生呢?”王道士道:“如何他们一个也不见了?”小厮也答道:“如何他们一个也不见了?”
王道士见那个小斯已失魂落魄,深怕又出别的岔子,忙忙跑出房外,传集了庙中两个伙夫,用一张竹床子将杨靖睡上去,趁他还有一丝微气,飞也似的自己押着送到杨靖家里,他妻子宋氏刚捧着一碗薄粥,坐在门槛上,忽然见人将他丈夫抬得回来,吓得跳起身来,手里那个粥碗,不由豁琅一声,堕地粉碎。王道士略将杨靖扶乩遇鬼的话告诉王氏一遍,宋氏不禁放声大哭,抱着杨靖脸对脸的叫唤。谁知杨靖再也不肯转回阳世,渐渐肌肉发紫,一灵永别宋氏去了。宋氏是个老实妇人,转身便向王道士磕了一个头说:“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先生在日的光景,你老人家一切都知道的,真是柴米无着,如今从半天里掉下这件祸事,我一个妇人家没脚蟹,叫我怎生发付,怕不一条命就是两条命。”说着,涕泗横流。又跪在杨靖尸旁哭起苦鬼来。王道士也是尽提着大方袖子拭泪。那两个伙夫提着扛榛喊道:“王师父,我们是回去了。”
王道士点点头说:“你们先回去罢,我停会子便来。”说毕,掉转身子又来解劝宋氏说:“奶奶尽着哭,也是没用。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过呢。为今之计,第一先要将杨先生后事置备起来,好好入了殓。奶奶想总是没有这项现成款子,我替奶奶打主意,还是奶奶亲自到家去走一趟,同老爹商议商议,千不看,万不看,奶奶总是他亲生养的,也不能不照顾奶奶,这是末了一次。”
宋氏收了眼泪哽咽说道:“你老人家说的话,怕不是。但是我爹娘自从闹过官司以后,他两人的心是冷透的了,再不肯见我们夫妇一面,去说怕也没用。我们先生在日,他同学朋友也还不少,若是能够请朋友们帮个忙,觉得比较去求亲戚爽利些。这件事便托你老人家替死鬼效个力罢。”说罢,又哭起来。王道士道:“只恨我小道也是清风两袖,很对不住我们杨先生。既然奶奶这样说,小道拚着这副老脸,情愿替杨先生去沿门托钵。何其甫何先生我记得他是你公公的门生,他同杨先生便有世谊,我就先去同他斟酌,他总比别的朋友要出得多些。而且学中的人,小道究竟是个门外,此后一概总还要仰仗着他。奶奶你先好好守着死尸,我去去就来。”
王道士此时深悔扶乩的事,是他发起,不料便在这上面将杨靖命送掉了,问心惭愧,不由负着一腔义气,径奔到何其甫那里。何其甫在庙里见杨靖遇鬼,便知此事有些难处,防有人命干证,暗中将云麟扯得一扯,没命飞逃。依云麟主意,到不忍心将杨靖丢在庙里。无如平素畏惧先生惯了,不敢不从。刚出庙门,随后严大成一干人也都陆续分散。何其甫逃入家内,惊魂兀自不定,不得已,在书架上取了一本太上感应篇,从头至尾读了几篇,刚自闭自凝神,已见王道士跑进来。何其甫吃了一吓,装着没事人一般,绝口不提杨靖的事。转是王道士问道:“何先生可晓得杨先生已经咽气了。小道适才亲自将他送到他府上去。”
何其甫冷冷答道:“这一来到也罢了,免得时常到你庙里去打扰。”王道士道:“惟是杨先生身后,一切没有,小道此来,少不得要费先生的心,替他张罗张罗。”何其甫惊道:“身后的事么?咳,像我兄弟身前还在这里敷衍不下去,我却不能替他张罗身后了,请你免开尊口。”
王道士道:“阿呀,这一来他女人怎么能发付呢?先生不看杨先生分上,还该看杨先生的老人家分上。”何其甫气丧着脸说道:“依你意思,想叫我怎么样呢?”王道士笑道:“方便的事,听人方便,也不能竞争多寡。先生解一解囊,以外的朋友,便请先生出个名儿,替他发个传单,少不得聚凑一二百元,将杨先生丧葬弄清了,余下的便给他女人养活。”
何其甫冷笑了一声,将个大拇指竖在王道士面前说:“王道士,你真是大慈大悲,就请你替他担任了罢,像我就没有这样魄力。我如有这样魄力,我到不坐这穷馆,我早已去做道士了。要知道点石成金,都是你们道士的法术,我们孔夫子若能点石成金,他到不至于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了。”
王道士见何其甫毫无资助之意,不禁也有些生气,便故意笑道:“可惜点石成金,我们祖师久已失传了。若是不曾失传,小道庙里金子虽然没有,石头是有的,何至又来同先生扰。总之这件事,先生万万义无可辞。”何其甫怒道:“我是欠他的?”王道士道:“如果欠他的,又作别论了。”何其甫道:“你该上门来逼我?”
王道士正要答言,那美娘在房里听见,已经知道此事。见他们口角起来,便将何其甫喊得进去,何其甫依旧怒气未息。美娘笑道“你们讲的事,我是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多少也该帮助他点,才是道理。”何其甫道:“道理道理,有了道理,就没有钱了。”
美娘笑道:“话虽如此,你同杨先生比较起来,你究竟比他宽绰些,我也知道我们家里也没有现钱,不如将我手腕上这两只双龙抱柱银镯头,先借他去当一当,等我们有钱,我们再去赎,你以为何如?”何其甫道:“也好也好,横竖这镯头,也是你陪嫁过来的,我也说不起嘴来拦阻你。我再不同这牛道士谈心,你便拿出去交给他罢。”
美娘不得已,便将镯头送出来交给王道士,说了几句好话。又说:“我们先生他是树叶子掉下来怕打破头,这传单的事,还请道士另去找人办罢,实在对不住死鬼杨先生,还请道士带个信给他师母,劝他不用过于哀恸。”王道士见美娘说话较何其甫圆通得许多,也无可说,将镯子拿入手里,谢了两句,便去寻觅别人。谁知一直跑了好几家,再也休想他们肯出一个铜钱。王道士气得脸都青了,没精打采,又转回宋氏那里,眼看着这副银镯,如何济事。宋氏只是哭泣,王道士奔了一天,虽是深秋时分,天气还热,杨靖尸身渐渐透出臭味,肌肤青紫。王道士正没打算处,猛的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云麟,心里记挂着这件事,手里携了一包纸锞,到灵前磕了三个头,便问王道士,这事如何办法。王道士便将向诸人乞告情形说了一遍,说还不曾到相公那里去。云麟道:“王道士你是错了,固然读书的人也没有多钱,即使有钱,你要想他无故的拿出一文半文来使用,除非海水西流,太阳东落。他们书愈读得多,心愈炼得毒,这些慷慨解囊,挥金如土,到还要在那些斗鸡走狗皂隶与台里去寻觅,或者还碰着一两个假侠士。再不然就要去寻觅大人先生,大人先生们积蓄多,原也不肯浪用,但是他们出得一千,只当我们出了一百。他们出了一百,只当我们出了一十。这叫做多里捞摸,你放着程道周程大人那条路不走,转来同穷书呆子纠缠,无惑乎是个劳而无功了。”
王道士被云麟一席话转说得笑起来,说:“好相公,你虽则年纪轻,到还爽快,我何尝不想到程大人那里求告,只是我们那里有这分儿去面见大人呢?少不得还是同他门口那几位管家磨陀。相公你须知道,一个乡绅家门口的管家,同州县衙门口差役一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只肯帮着外人一齐去弄大人的钱,他断不愿意拿大人的钱花出来做好事。不瞒相公说,就是扶乩这一层,我暗中允了他们的许多酬谢,他们才肯从中出力,若是不然,早就掼下你不睬了。”
云麟道:“既这样说,我便前去会他们大人,当面求告。”王道士不等云麟说完,拍手笑道:“妙呀,相公肯去,这是再稳当不过。相公毕竟是个秀才老爷,与我们做道士的不同。”
云麟道:“也只好碰碰看罢。我也不再耽搁,就此前去,你在这里等个消息。”王道士答应了,等云麟走后,便先将那副银镯,送至小押铺里押了一千多钱,先买了些柴米纸锞,又到庙里叫了一个伙夫,挑着到杨靖家里,自己将庙里各事安排好了,依然也赶着到这边来。且说云麟负着满肚皮豪情侠气,匆匆走到程绅宅前,见大门里面那盏极大门灯,蜡烛刚才熄了,兀自氤氤氲氲,冒着油气。屏门紧闭,旁边壁缝里,却露有灯光,有两个人笑声。云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冬冬的在屏门上拍了几下。里面笑声顿息,便听见有人问道:“外面是谁敲门?”云麟道:“是我。”里面又问道:“你是谁?”云麟道:“我姓云,是来会你们大人的。”
里面冷笑道:“哦,会大人的最好再来迟些,我们大人是终夜不睡觉,专门等会客的。”接着便有一个小丫头声音,似乎在一个人身上拍了一下,笑骂道:“你这冷贼骨的,说的话真有味儿,你老实去开门,我也要赶快进去,姨太太等着用水呢。”又听见里面笑道:“小冤家,理他呢,早不来,迟不来,刚在这个当儿来显魂。”说着又像缠倒在床上,只听见小丫头阿呀阿呀,笑个不住,云麟不由心头火发,拍得那门格外利害,便从这声音里听见高低鞋子咭咯咭咯一路跑进去了,才走过一人将门用劲一操,呀的开了半边。云麟见他穿了一件短衫,面红气喘,冲着云麟说:“先生,你知道此时是甚么时候了,我们大人那有会客的道理,明天请先生早些来。”云麟道:“请问你可是程二爷。”那人道:“那是我的父亲,夜间不住在这里,我便叫做程全。”
云麟道:“并不是一定连夜求见你们大人,只因为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同你们大人商议,还请替我进去回一声,事成之后,少不得有点酬谢。”程答道:“原来是打抽丰的,这件事也不吃紧,只是半夜三更,我们不敢进去回。”说着便将那扇屏门扑通关了。云麟好生扫兴,暗想这时候,已有二三更时分,我来得原是不巧。况且乡绅家这重门房,便是一座严关,此关打不通,也是没用。这程全宁可在门房里同丫头们打混,要他上去回一句话,他就推三阻四,亏他名字还叫程全呢,你就便不该成全成全杨靖。云麟一面走,一成恨得咬牙顿脚,道路又黑,只管一口气望前奔走,猛不防腋下扑着一人,被云麟一股劲,平空栽倒,便呀的哭起来。云麟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粗碗,盛着汤汁淋漓,已是一点不剩,还有一个小篮子,颠倒跌去十几步远,满地白皑皑的,深夜也看不清楚。幸喜那碗不曾跌碎,云麟忙变下腰来,搀那孩子。忽的从右边一个铺子里跳出一个人来喝问道:“蟹儿,你为甚么哭?”那孩子便哽咽的说被人撞倒,将豆腐浆都泼了。那人冷笑道:“好好好,蟹儿你多管是烫着了。”又望着云麟道:“好利害,街道是你购买来的?为何不圈入府上去,容你在此横行霸道。我们有理讲理,你什样说什样好,快说快说。”
云麟见那人神情很有用武的意思,不觉吃了一吓。却好这个当儿,铺子走出来一个驼背老者,手里提着一盏油灯,闪闪的动摇不定。灯光躲到那人脸上,云麟认出这人便是三阎王刘祖翼,当日曾拿过他女人破裤去索诈过田焕的。后来在学堂会过几次,云麟忙陪笑走上一步说:“原来是刘四先生,这位相公是谁?多有得罪。”
刘祖翼也认识云麟,不禁也笑起来说:“我道是谁呢?彼此都是熟人,不妨事不妨事。黑夜里你如何敢出来?”云麟道:“不瞒刘四先生说,杨先生杨靖昨天死了,学生便为他的事忙着。”刘祖翼惊道:“杨蝶卿死了,大前天我还看见他在茶社里很神气的,如何会死了。街上不是谈心之所,便请到我们舍亲铺子里谈两句,权且歇歇,稍停我送你回家去。”说着便命那孩子掳掇好了,一同随着那驼背老者进入门里。云麟留心看去,原来是一座磨豆腐的铺子,拢共不得两间房屋。一边支设炉灶,一边安着磨盘。大缸小缸,到是五六只,满满的也不知是安放甚么的。一匹瘦驴子,正自颠头播脑,在那里挨磨,耳边只听得轰轰轰响个不住,磨盘底下睡着两个母猪,又有一张草铺,一个老婆子,赤着上身,怀里抱一个吃乳孩子,同猪睡在并头。刘祖翼跳得进来,左望望,右望望,忽的从那婆子铺底下抽出一张木凳,命云麟坐着。不提防这木凳一抽,那铺轰的坍了半边,将婆子从梦里惊醒,怪叫起来。刘祖翼笑道:“嫂子是我。”
那婆子见是刘祖翼,再也不敢则声,光睁着眼坐在地上。刘祖翼向那驼背老者笑道:“原来碰倒蟹儿的,是我的朋友云少爷,少不得停会还要另舀一碗浆。”那老者应道:“有浆有浆。”说着便舀了一碗,奉给云麟。云麟见那浆到是滚热的,只是无糖无油,微微呷了一口,也就放下了。刘祖翼拍着那孩子笑道:“这是我的小儿子。今年岁了,每天夜里我将他携带出来,到我们这舍亲郝财喜铺子里吃两碗豆腐浆,临走便带一碗回去给他姐姐。你踢翻了的那个篮子里面是豆腐渣子,内人吃素,他喜欢弄点碱菜炒炒,又下饭,又免罪。我同郝老爹的亲,算是不远。我记得他是我们远房本家祖母的姨甥儿,承他的情,从来不曾厌烦过我。不久要发榜了,你的阐稿想还得意?杨蝶卿死是死了,你为他忙甚么?”
云麟道:“不瞒四先生说,蝶卿死了,一总身后的物件,一样没有,我们替他设法,意思想去求求程道周,不料来迟了一步,他家门房里老程睡了,不肯去回。但是蝶卿尸身已有些变动,明天再不入殓,恐怕他府上也要变做鲍鱼之肆呢。”
刘祖翼道:“程道周么?我知道他的脾气,除得和尚道士,拿天堂地狱去哄动他,一哄就是一千八百,若在别的上面想他的钱,比拔他的毛还难。你以为可惜他今天睡了,意思明天等他不睡的时候再去求他,不是我说一句打断你的兴头话,只怕他耳朵听着,嘴唇听着,眼睛闭着,脑袋幌着,任你怎样哀求,他比睡的时候还老稳,给你一个不答应。你有本事闯到他库里去抢劫他的银子?”云麟听了,不禁懊丧起来说:“这便如何是好呢?终不成眼看着杨先生不得入殓?”
刘祖翼笑道:“这却要倚仗我刘四先生了。不瞒你说,我刘四先生的大名,老程他也如雷灌耳,一年三节,我往常都要捞摸他几文用用,今儿看着你分上,杨蝶卿在日,我们也有点交情,等我猴到老程的大厅上,叫他双手送出钱来。他若是敢出个哼声儿,我姓刘的便称不起好汉。”
云麟大喜,忙向刘祖翼作了一个揖说:“便费四先生的心,一切仰仗。”刘祖翼挺着胸脯道:“大家都是替朋友帮忙,何消你这般打恭作揖,反觉得客气了。一不做,二不休,杨蝶卿家里料想没有多人照应,仅仅掼给王道士个蓦生的人,我们朋友反置身事外,也不成个礼统。你如果高兴,我们一路走,先将我这蟹儿送家去,我便陪你到杨蝶卿那里,我舍间还剩得几百文,一发带了去,恐怕夜间他家有那些零星使用。”云麟十分感激,遂一一答应。刘祖翼又命蟹儿舀了一碗浆,又盛了一篮子腐渣,辞过郝财喜,黑暗暗的径奔上街。走了好一会,到一处北城根脚下,有三间板屋,后面便依城为壁,两扇蓬门,虚虚掩着,门缝里微来灯光,机声轧轧的,似有人在那里纺纱。蟹儿走得飞快,早跳过去,将门一推,喊道:“姐姐浆来了。”刘祖翼便让着云麟先走,大家都进入门里。
云麟见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荆钗布裙,刚推着纺纱车儿,旋转不已,见了刘祖翼,忙含笑立起身来说:“爹回来了。”
刘祖翼道:“你母亲呢?”那女郎道:“母亲刚才睡下。”说着便溜眼望着云麟,不觉羞态横生,把个头低垂下来,尽瞅自己的一双小脚。云麟见那女郎虽是家常打扮,却有一种风姿,动人怜爱,知是刘祖翼的女儿,却也不敢轻保无如只有一个长不及十步的堂屋,道不得个嫌疑回避,也就细细饱看了一回。刘祖翼听他女儿说母亲已睡,他早跑入房里,悉悉索索去摸那几百文铜钱。似乎听见他女人埋怨,有不肯的意思。刘祖翼急起来说:“别人死在床上了,我们没有米,总还不至饿死呢。”停了一会,刘祖翼跑出房,果然将几百文用手巾包着,坐下来,便命他女儿去烧茶。云麟道:“不必烧茶罢,还是早去为妙。”
刘祖翼笑道:“我这里也是坐,他那里也是坐,迟点去也不妨事。”云麟点点头,早见那女郎走入对面房间里生火去了。刘祖翼道:“舍间寒素,也没有可吃的东西。我们适才从巷口经过,粉团铺子里到还热气腾腾的,我们买几个来当点心。蟹儿呢,你去跑一躺罢。”那女郎在房里答道:“蟹儿渴睡死了,他早经睡得沉沉的。”刘祖翼笑道:“要吃龙肉,亲自下海。你在房里稍坐坐,我去买一买就来。”
云麟要拦,已是不及,只得由他去了。自己立起身子负手闲望,只见那屋全是芦柴编就的。隔间的壁,也没有板,通用芦笆挡着。伸头向房里一张,见那女郎蹬在地下,衣服撮掳在前面,一条洋布裤子,紧紧绷着臀腿,似乎肌肉毕现,不禁心里荡了一荡,微微一声咳嗽。那女郎抬头见是云麟,嫣然一笑,云麟见左右无人,便悄悄踅进房里,伸手去摸那女郎下颏。那女郎一面用手遮掩,一面笑得格格的。不妨那声气大了,被她母亲在对面房间里听见,问道:“玉娇你同谁笑?”
玉娇赶忙忍住笑,用手向外面一指。云麟听见他母亲发话,急急抽身跳出了房,猛不妨同一个人撞个满怀,再抬头一望,正是刘祖翼买了粉团回来,推门而进。玉娇听得明白,所以用手指指外面,似乎告诉云麟,我的父亲回来了,云麟那里得知。刘祖翼见云麟从房里慌慌张张跳出来,心下大疑,正待发话,玉娇猛的在房里嚷起来说:“爹呀,适才茶沸了,火几乎烧着芦芭,幸亏这位相公帮着扑熄了,不然怕不闯出乱子。”
刘祖翼方才坦然,赶着云麟谢了两句。一会子玉娇将茶送至外面,刘祖翼同云麟胡乱将粉团吃了一顿。听见街鼓已转着三更,刘祖翼将衣服扑得一扑,望着云麟道:“我们走罢。”又回头吩付他的女儿,好好照应门户火烛,便自去睡。玉娇在房里答应了一声,好笑依云麟此时主意,便恨不得独自留在玉娇家里,消遣这长夜,并重重谢她适才回护之恩。叵耐刘祖翼不肯方便,只管押着自己赶向杨靖家中而来,见王道士盘膝坐在死尸面前,诵往生神咒。宋氏鼻涕眼泪的,在一旁烧纸钱。那个伙夫躲在死尸脚边,兀的鼾睡不醒。王道士见云麟回来,便问:“这位先生是谁?”云麟将程道周那边的话说了一遍,又说:“这位是刘四先生,是我们学中老前辈。承他老人家热心允许,明天替我们向程道周那里设法。”
刘祖翼向云麟说道:“哦,这位就是王道士,兄弟佩服得很。如今世界上像那道士这样替朋友帮忙,是千中挑不出一个来了,兄弟岂肯让道士独为君子。”说罢又狂笑起来。云麟见夜间没有甚事,怕母亲记挂,便向王道士告辞。王道士将伙夫喊醒了,送云麟回家。次日刘祖翼果然跑至程道周公馆里,门房程二,见是刘祖翼,便不敢怠慢,急急替他回了,程道周皱眉苦脸说:“你快去问四先生,又有甚么话说?他若是要钱使用,你便打发了他罢。我瞧见他的影儿,头也会疼。”
程二便又出来问刘祖翼,刘祖翼如此如此,将杨靖死了没钱收拾要求你们大人帮个忙儿的话,说了一遍。程二道:“依四先生叫我们大人帮多少?”刘祖翼伸了两个大指头说:“至少要他二百元。”程二说至再三,允了一百元。自家告诉程道周,依旧是二百元,拿了一百元自己上腰,以外一百元允着停会子,着儿子程全送至刘祖翼家中。刘祖翼见自己马到成功,十分欢喜,急急跑回杨靖那里,将此事告诉了王道士。宋氏感激入骨,不由在地下碰头叩谢。刘祖翼此时激昂慷慨,立时又写了一张传单,在同学里的朋友大大张罗了一番,大约也凑了有一百多元。便是何其甫还被他敲了两元竹杠。大家分头办事。云麟去邀约阴阳生,替杨靖择时入殓。刘祖翼便上街赶收捐资。王道士拣了一家熟材板铺里,替杨靖看了好一副棺木,讲明价钱五十元。无奈那材板铺里主人,必须现钱方肯交付。王道士只得又跑回来告诉云麟,云麟道:“可恼这主人也太精细了。难道我们好白白的骗他一副棺木。”
王道士道:“这也难怪,世事艰难,谁也不知道杨先生在日行为,还敢放帐给他。此时只须刘四先生将钱先拿出一半来,也好将就办了。少停还请相公到刘四先生那里催一催。”彼此刚语着话,耳边忽听扑通一声,接连便见杨靖尸身底下流出一大片血水,秽气刺鼻。大家吃了一惊,掩着鼻子说什么尸身变得这样快?宋氏揭起杨靖小衣一看,原来肚腹上已溃烂了,肝肠都流露出来,急得放声大哭。不住的用蝇拂子替他驱逐苍蝇。云麟更忍不住说:“等我去催刘四先生,快将棺大买来罢。再延挨下去,怕更不好。”
云麟此时三脚两步,重又跑至北城根脚下,见刘祖翼住的房屋两扇板门,虚虚掩掩着,云麟挨身而进,走至屋内,寂寂无声,不见一个人影。云麟向房里张得一张,分明昨夜那座茶炉子,还安放那里,不独看不见刘四先生,便连那知情识趣的刘玉娇,也是毫无影响。吓了一怔,跑出门外向左邻右舍问了一问,有一个老妇刚在那里缝衣服,说:“相公是问隔壁刘四先生么?适才匆匆的携了他的儿女及刘四奶奶一同出外去了,相公若是早来一步,便可会着。”
云麟道:“他们几时回来?”那老妇答道:“这到不晓得,他好在精穷得家伙也没有,他不回家,也没有人偷他的。”云麟好生委决不下,重又走回来将此事告知王道士,互相猜不出刘祖翼是何用意,只好坐着老等。谁知等到第二日,也没见刘祖翼的影子。王道士又偕同云麟跑至城脚根下打探,依然是石沉大海,知道此事不妙。只把个宋氏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云麟同王道士毫无主意,还是依了王道士在先老章程,逼着宋氏跑到他父亲那里报丧,哀告帮助几文。宋义兴是恨这女婿深入骨髓,一文也不肯出。还是他母亲不忍,背地里递给他一块洋钱。宋氏哭泣着回来。王道士没法,同云麟各凑了几块钱,另买了一副薄棺材,草草的将杨靖收拾了,抬至义冢冈里安葬。
宋氏此后亦不知流落何所。这也是杨靖一生阴贼险狠的恶报,且不必表。单表刘祖翼借死友以敛财,欺生友而遁迹,谁也不提着刘祖翼三个字觉得比狗还不如,然而其中也还有冤屈他的地方。刘祖翼起初一念,何尝不是英雄肝胆,菩萨心肠,无如银子是白的,人心是黑的,只因一转念间,不能化洽刑于,遂尔贻讥名教,落后还酿出些酸风苦雨。只缘著书的只有一枝笔,不能夹写两面事,如今已将杨靖打发去了。且待在下将刘祖翼得财遁迹的缘故,缓缓表来。
且说刘祖翼自打从程道周门房里出来之后,那老程二便到帐房将二百元取到手里,只封了一百元,刚用手巾扎缚停当,分付他儿子看守房门,待要送至刘祖翼家中。不防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身穿蓝布大褂,袖底下污得黑油油的,青裤青鞋,青袜套子,惟有里的两副打腿布,却是通红的,肩上背着一条褡裢,两头钱压得很是吃重,手里拿一柄黑油摺扇,用蓝手巾紧紧包着。进了门便喊:“程二哥在家里么?陪你到白玉池浴堂里洗个澡去。”
老程二一见那人欢喜非常,说:“原来是石老四,许久不见你拢到我这里了,贵人事忙。”石四笑道:“不错呢。连日府大老爷在我们屋里议论甚么字纸的事。还有县里的太爷,不是你来,就是我往,依我呢,就想交代几个小伙子们忙忙,又怕他们把材料糟踏了,开上帐去,老头子又挑剔这样挑剔那样,能照帐六折开发,就算他天良。所以我一总不敢分身到此来看望二哥,记挂你得很。”
老程二笑道:“这也难怪你,但是你适才说甚么字纸的事,又凝了一会神,用手搔着头发笑道:“哦自治的事罢咧。前天地方上也来请我们大人的,我们大人他不愿意管这些事。到是你们那里这班小乡绅,忙得热闹呢。”老程二说到此处,便将那包洋钱重又拿出来,望着他儿子说道:“我陪你石老叔去吃杯茶。这笔款子你亲自送到刘四先生那里去罢,他的家便住在轿夫马武间壁。”程全答应了。老程二走后,他便将门口那个打扫夫喊进来在门房外面坐一坐。自己拿了洋钱,一直送到刘祖翼家里。却好刘四奶奶正坐在大门面前一张板凳上裹脚,蓝的白的裹脚条儿,搁满了一地,程全问了一声说:“这是刘四先生府上么?”
刘四奶奶猛不防面前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出来,不觉又羞又喜。看着那只光脚,白滑滑的很不雅观,忙抱起脚来,就望衣底下一藏。答应了一句,我便是姓刘。程全乃接着说:“有一百元是送给你们四先生的。”刘四奶奶听见一百块洋钱,乐得魂出了窍,也忘记那只脚是藏在腰里的了。匆匆的起身一站,想来接那洋钱。不防备一个狗吃屎,平空栽下来。幸亏程全手脚快,双手将刘四奶奶捧着,刘四奶奶两手已搭在程全肩上,不曾跌倒。这个当儿无巧不巧,程全两只手却紧紧贴在刘四奶奶胸怀。到还斟酌饱满,入握如绵。刘四奶奶好容易两只脚才站稳了,便笑问道:“多谢大爷送洋钱来,快请入里面坐地。”
程全先前本不愿意进去。叵耐下面裤子已是淋湿透了好大一片,自己又穿了一件短衫,在路上行走很不雅相,两腿又有些酸痛,只得将计就计,随着刘四奶奶进来。刘四奶奶问这洋钱是谁送给我们先生的?程全道:“我是程大人那里的,我便姓程。等四先生回来,告诉他,他就知道了。至于这钱我们大人为甚事送给你们先生,我也不得而知。”
两人刚在说话,玉娇却也立在旁边,只管眼不转睛的望着程全的裤子。她是个黄花闺女,可怜她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还疑惑这人遗下尿来了。程全一掉头,见一个女孩子生得千娇百媚。又望着自己下面,益发魂不守舍,格外淋淋滴滴,一会子腰都伸不起来。刘四奶奶一面将洋钱收了,一面出来请程全坐下歇歇,猛的看见程全这个样儿,恍然大悟。便斜睨了程全一眼笑道:“累大爷亲自跑这一躺,奴家也没有谢你,横竖我们那个先生出门时多,进门时少,若不弃嫌,大爷多坐一会儿不妨事。”又将玉娇望了一望说:“玉娇你在门外站着,如若你爹回来,你大着喉咙喊一声。”
玉娇笑了笑,便跑出门外。刘四奶奶此时故意坐近程全身旁。不禁回眸一笑说:“阿呀,大爷什么了?”程全被他这一句问得飞红了脸,顿时呛咳起来。刘四奶奶此时便老实坐在凳上,慢慢的将脚裹好,口里不住的百般引逗。谁知程全看着刘四奶奶穿得十分蓝褛,眉目虽还白净,自颈项以下就腌得难看了,偏做了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刘四奶奶看他只不拢来,也没有法想。程全觉得裤子渐渐干燥了,便起身要走。刘四奶奶笑着一把将程全包洋钱来的那块手巾夺在手里,程全笑道:“四奶奶这是我用过的。”
刘四奶奶也笑道:“要你用过的才好呢,等你闲着时候,再来取这手巾,我叫我家玉娇替你洗涤洗涤。多谢你巴巴的送洋钱过来。”程全笑道:“适才那位姑娘,原来是令媛,可有婆婆家没有?”刘四奶奶笑道:“拜托叔叔做媒罢。”程全含笑跑至门首,见玉娇依然立在门侧,将一只小脚跷在门限上。程全眯着一双鼠眼,低笑道:“姑娘,请你将腿让一让。”
玉娇只是笑,装着不曾听见。程全正待再说,忽然嚷道:“好了,四先生回来了。”玉娇果然见他父亲已从巷口匆匆的跑过来,便一抽身躲进屋里。程全将送洋钱来的话说了一遍,刘祖翼大喜,便留程全进去吃茶。程全不肯,他自走了。刘祖翼送过程全,回头便问刘四奶奶洋钱放在那里,快拿出来一齐给我送过去罢。说着,又在手巾里掏出一包约莫也有百十多块洋钱,扑通一声丢在桌上。刘四奶奶且不去取钱,冰冷的问道:“这洋钱做甚么用的?”
刘祖翼急道:“你难道不晓得姓杨的死了,我苦苦的替他在程道周程大人那里募化得一百元,又零零星星赶着众朋友又化得一百多元,我不能耽搁了,人家等着钱买棺材呢。”刘四奶奶此时已装好了一袋旱烟,倚在芦芭上,将烟袋衔在嘴里,又用指头数着说:“一口,两口,三口,四口。”重仰过脸来问刘祖翼道:“买棺材呀,你爽直些,多带几口回来。”刘祖翼道:“呸,没的嚼大头蛆,说句话也不嫌忌讳。”刘四奶奶冷笑道:“我也知道嫌忌讳呢,只是嫁着你这没用汉子,又牵牵搭搭养下了许多累赘,你又没本事弄钱养活,早晚必然都是个死,趁人家这项买棺材的款子,饶个头儿,多买几副,也不算损德,你一口,我一口,玉娇一口,蟹儿一口,免得大家日后死了还弄不成这个局面,只好用芦席卷埋。我呢,是不谈了,只是玉娇同蟹儿可怜。”刘四奶奶说到此,止不住泪如雨下,只管拿个烟袋在地下一声一声敲得价响。玉娇站在一边,却不开口,刘祖翼叹了口气道:“我岂不知银子是好的,只是良心上讲不过去。依你主见,少不得在他款子里打个偏手。藏起一半来,留着度日,其余的送给杨靖那里去罢。”
刘四奶奶笑道:“啧啧啧,好个圣人菩萨。你藏起一半,又提那一半送过去,人家便感激你,赞你是个君子,你做梦呢。如今世上歹人多了,你既送给他一半,那一半便着落在你身上交割。那时候你便钻在山洞里,也怕跑不掉,还落个吞没人家银钱的丑名。”刘祖翼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依你便怎么样?”刘四奶奶道:“我到有个计较,只是怕你不依。”
刘祖翼笑道:“我自从前年搭上大脚三子,一场病将下部残废。以后那一件儿不依你。”刘四奶奶脸上一红笑道:“女儿在跟前呢,说话有规矩些。你也知道我没有生人之乐的了。只不过恋着儿女,咬口生姜喝口醋的挨命。你往常还有卖这廪缺的期望,如今弄得大家都去上学堂,没有一个应考,据你说起来,这卖廪缺的话老大没望。我又渐渐老上来。要想翻身,除非着落在玉娇身上。玉娇今年岁,身段看去也还像个大人,无如他的天癸,一总至今还不曾来,我做娘的也不忍心将她送给人家去。我魂儿梦里,那一天不把这贫穷二字嵌在心坎儿上,好似生了根的一般。难得皇天保佑,今日忽然弄这一股横财,依你还要双手去赠给人。你的命穷定了罢咧。终不成还带累别人陪你穷。玉娇她是个女儿,不提了,蟹儿总须是你的儿子。你的年纪,眼看五十临头。一口气不来你不想蟹儿替你烧钱化纸?为今之计,更没有别的议论,我们趁今日神不知鬼不觉,一伙儿溜他娘,避一避风头,便是日后杨家有人遇见你,你又不是抢劫他的,怕他杀你剐你。”
刘祖翼听着他妻子一番话,沉吟了半晌,霍的立起身来,说:“依你依你。古人道得好,无毒不丈夫。又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我既掌了财,这义字就用不着了。事不宜迟,耽搁下去,怕他们要寻觅到此处,那可就了不得。玉娇的干娘那里房屋多,暂时躲避一两日,缓缓再寻房屋,你就快去收拾罢。快快快!”
刘祖翼说着便将手边那包洋钱,递在刘四奶奶手里,说:“把来放在一处罢。”刘四奶奶大喜。进了房掳掇掳掇,玉娇带着打包袱,叠网篮。刘奶奶嚷道:“蟹儿又到那里玩去了?为何不见他的影子?”刘四奶奶正在捆缚行李,嘴里含着一根麻绳,呜呜的答道:“适才我在门口裹脚,他还在城根下扑蝴蝶儿的,你且喊一声看。”祖翼此时已将祖宗牌位捆成一捆儿,又跳上前去卸家神,忙叫道:“玉娇去喊一声罢。”
玉娇扑扑身上灰,果然跑至门外高高喊了一声,蟹儿应声而到。跑至屋里,见他父母忙得一团糟,吓得不知何故,扯着他姐姐追问。玉娇正要答话,刘祖翼嚷道:“蟹儿快将对面房里铁锅、锅盖、铜勺、铁铲、木桶、木瓢,先送到你姐姐干娘冯老太那里去。若是问你,就说我同你的娘即刻就来。”蟹儿不知头脑,便依着他老子将许多物件放在一个桶里,扛着就走。此处刘四奶奶将各事弄妥贴了,其余几张破桌、破板凳,一概弃着不要,同刘祖翼半拖半拽,带着玉娇出了大门,如飞的向玉娇干娘处走来。刚走到那冯老太门首,只听一片嚷闹之声,黑压压的挤了一大堆人。刘祖翼吃这一吓不校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四十五回?乞捐资短尽英雄气?吞巨款空生宵小心
广陵潮
(民国)李涵秋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