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世纪中叶的朝廷(820—859年)
剑桥中国隋唐史
在9世纪的时候,宫廷的宦官几乎在每一次皇位的过渡中都起着很大的作用。宪宗死后穆宗的即位,便是这些事件中的头一件。[1] 宦官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插手这一关键问题的过程,理由有如下几个方面:皇帝的家庭深居两宫(中宫和太子的住地东宫)之内,与世隔绝;宦官越来越多地掌握了内部传递文件之权,这使他们有机会能够在遗诏上做手脚;宦官的政治力量和他们与外廷朋党的联系日益增长,这一点我们将在下面详细申论;最后,宦官利用神策军便有可能在长安推行他们的意志。在选立储贰的问题上每多分歧,这使得宦官可以上下其手。太子的教养和教育是事关宗庙祭祀的大问题,有极详细的规定,更不用说他的受封仪式和他参加的其他各种隆重仪式了。但是,太子的册立以及他的真正继位却是最大的政治问题。通常册封太子都是立嫡立长,但这一惯例被破坏的多,被遵行的情况少。
很显然,某个皇帝的上台如果是受宦官干涉之赐,他就要对他们感恩戴德。可是,传统历史学家对于9世纪唐王朝在这方面的忧郁的描述,过于一般化了。宦官们对唐敬宗(824—827年在位)的影响显然要多于对武宗(840—846年在位)和宣宗(846—859年在位)的影响。但是,只要有人想避免一般化而多写几句,就会产生一连串的困难。穆宗与拥立他的宦官梁守谦的关系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如果宫内关于他的继承问题像某些史料记述的那样久而未决,涉及可以上溯到9世纪第一个十年代初的对立的宦官集团,那么,梁守谦年复一年地为穆宗的利害而战斗,真可谓功劳不小了。[2] 但是,如果这次宫廷斗争是昙花一现的事物,它只是起于819年前后,则梁守谦为穆宗的卖命就明显地带有投机性了。如果这种基本事实都弄不清楚,我们怎么能指望了解皇帝即位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呢?我们所能说的只有这一点:梁守谦对穆宗的影响是不小的,而且这种影响直至穆宗朝的末年还有增无已,虽然这时梁守谦开始与王守澄(835年死)分享大权。我们将要在下面经常涉及宦官问题,我们总的态度是不要轻信历来对9世纪宦官所作的极端专制腐化的老一套指摘;这些指摘甚至在现代的有关著作之中也屡见不鲜。
无论如何,24岁的穆宗皇帝除了个人对宦官有恩当报之外,他还面临着其他问题。宪宗的暴崩中断了在唐帝国完全稳定以前所要继续推行的军事中央集权化计划。我们在上面已经看到,东北的方镇虽然已在9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代中相继被平定,但并未真正统一于中央的治理之下。由于缺乏皇帝的坚定政策,朝廷对如何正确处置东北这个敏感地区的方针便有所争论和举棋不定,这种情况再一次表面化了。例如,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死于820年,他的弟弟王承元在部将的拥戴下接过了他的位置。这就提出一个老问题:朝廷是应该同意地方上推戴的节度使呢,还是设法从外面委派一个新节度使?公元820年后期,朝廷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妥协方案。它命令东北诸节度使互相大轮换:以王承元充义成节度使;徙魏博节度使为成德节度使;任命王朝老将李愬为魏博节度使,如此等等。很明显,这个意思是要承认东北诸节度使有权参与政治,但是不让他们在本方镇境内参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唐王朝竟完全没有考虑这样的军令必然会引起政治上的一片混乱。
821年,穆宗委派他自选的一名文职节度使去幽州;幽州在宪宗时代是东北方镇中唯一守中立的州。在近百年的大部分时间,幽州镇将历来都是当地军人。忽然间幽州士民得接待一位骄慢的长安官僚:此人在万人广众之中坐轿子;不理政事;甚至纵容部属作威作福。这个火药桶马上冲着朝廷爆炸开了。成德军先是有兵变,后在821年又爆发为全面的叛乱;朝廷的镇压行动开销大,收效少。[3] 后来,幽州的另一次兵变推翻了朝廷任命的节度使,中央政府只好把幽川镇一笔勾销。魏博也起来反对长安,它和幽州、成德结成联盟。到了822年年中,东北的局势回复到了宪宗费尽人力物力才得以平定这些割据州镇以前的老样子。
人们提出了许许多多理由来说明这些使事件急转直下的军事失败。[4] 第一,讨伐东北方镇之役主要即在使用诸镇的兵力,这些部队人数不多,协调不善,供给不足(甚至在后期起用的名臣宿将李光颜和裴度也不能统一军心)。第二,通过宦官监军的影响,宦官们被派往下一级的战地指挥机构,这种非正规做法可能破坏了指挥系统。长安也曾试图直接指挥作战,但它所获得的战时情报又往往陈旧过时。许多精锐部队被将军们留作自己的卫队。较差的兵士才被用于打头阵。自然,这些弱点并不稀奇,自安禄山之乱以后在政府军的讨伐战阵中是屡见不鲜的。宰相萧俛(820—821年在职)成了这些问题的政治上的替罪羊,因为他从宪宗朝的中期以来就被认为不赞成对方镇用兵。萧俛被指责说他诱使穆宗相信国家已是升平之世,因此再没有作长远计划以使国家底于大治。可是,这个问题确实很微妙。庞大的军队需要用赏赐来安抚,但又不得不削减它的规模和削弱它的影响,以免文官政制完全被它吃掉;与此同时,还要适当地防范方镇不满情绪的蔓延滋长,因为不仅东北方镇已有不满,而且东南方面也在822年后期有了小规模兵变的发生。不言而喻,仅仅罢免萧俛的相位还不能解决问题,没有多久指责就直接指向了皇帝本人。和德宗一样,穆宗据说也主张对方镇取“姑息”的态度,这就是暗示他缺乏刚毅果决的气质。
总的来说,穆宗并不被认为是受人敬畏之君,而受敬畏这一点正是唐代君主制度得以运行的必要条件。部分原因是由他的个性引起的。九五之尊的沉重的职责和他励精图治的父亲所要求于他的榜样,在他准备承接以前就已强加在他头上了。他似乎是一位相当平凡的青年人,朝气蓬勃而热切地期望与宫廷和军队里的朋友寻欢作乐。他喜欢打猎、击鞠以及盛陈歌舞盛宴。据正史自以为是的报道,穆宗也沉缅女色。不管真假如何,这种种说法损害了他的声誉,使他不得不遭到关于他行为不检的阵阵批评。[5] 纠正他的行为的道德责任感极受重视,致使在当年的考课中竟把萧俛和他的一位同僚以渎职论处,予以降职。更糟的事情发生在823年初期,当时穆宗在击鞠时[6] 因坠马而有了伤残。结果他不能亲自处理国事,因此许多职责都被宦官梁守谦和王守澄完全接了过去。王守澄给穆宗找了一位医生,但未见效用。穆宗在824年之初故去,按照他伤残以后匆匆草就的诏书,他的15岁儿子敬宗即皇帝位。
但是,穆宗失败的另一部分原因应该归咎于官僚阶层。在他最后病倒以前,这位青年天子曾经真心真意地想履行他的职责,但他没有得到大臣们的通力合作。例如,他即位不久就曾请求他从前的几位师傅担任宰相,但都被谢绝。穆宗不得不向各种类别的朝臣一一求助;他先后找了年轻的翰林学士,又找了他父亲时代即已发迹的宿将和勋臣,但大部分人都态度冷淡。[7] 那时的许多官僚都只知道政治上党同伐异;我们要对他们更进一步有所了解,就必须论述朋党问题,这或许是9世纪时唐王朝历史中最恼火的问题。
朋党问题
821年的进士科考试据说有贪污作弊现象,这一事例标志着出现了为控制长安中、上层官僚而进行的阶级内部长期政治斗争。历史上人们所称的“牛李党争”[8] 就是以牛僧孺(847年死)和李德裕(787—850年)为双方领袖而得名的;这场争端出自个人恩怨,它可以上溯到宪宗时代。在9世纪20年代他们的个人积怨公开化了,使越来越多的人在政治上不是参加朝臣的这一派,就是参加那一派。这种派别不论在当时或在后世历史记载中都被称为“党”(factions),但决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政党中的党(parties)。9世纪唐朝的党不是基于经济的、政治的或思想意识的共同利害关系而结合成有严密组织、明确纲领和严格纪律的集团,它只是政治人物们的松散结合体,产生于难以确认的复杂的个人关系网络。唐代的朋党不像今天的政党那样根据政见的不同来吸收成员;它没有很强的核心结构;它的成员的属性也不固定。一个人很可能只为了个人原因参加到具有无休无止环节的另一个联合体中去。其中的原因包含着家族关系、共同的出身、科举或宦途中的师生关系、同僚关系以及单纯的恩仇问题。[9] 遗憾的是,组成9世纪两个朋党的关系网的许多细节尚晦暗不明,莫知究竟。这是因为我们现有关于唐代的传记资料只限于统治精英集团中的一部分人士,还因为这种材料常常是矛盾百出和挂一漏万,因而很难把朋党的结合问题弄个水落石出。因此当我们阐释9世纪的朋党问题时,我们实际上只能谈谈双方的几位领袖人物——例如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跟哪些人结成了联盟;又和哪些人过不去,如此等等。下面还要看到,由于材料的质量差,它大大地限制了任何想挖掘牛李党争的深刻意义的努力。它特别使我们想弄清作为朋党形成的起因的思想观点和社会分化的企图无法实现。
据我看来,朋党的领袖们是在追求政治权力,因此他们能抓住那些想分润杯羹的追随者。这一点从821年的有争议的科举中看得很明白。在那一年的春天当公布前一年冬天进行考试的结果时,前宰相段文昌(773—835年)当即发现,录取名单中朝廷显宦的“子弟”之数多得可疑。[10] 有一个及第举子是段文昌的政敌李宗闵(846年死)的女婿,另一个人为副主考官的弟弟,还有一个人则是显赫的前宰相裴度之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段文昌上奏了一道措词激烈的本章,抗议录取唯亲和“通关节”的弊端,因而损害了考试结果。翰林学士元稹、李绅(846年死)和李德裕也参与了抗议活动,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各有具体原因不满于考试的结果。穆宗不能漠然置之。他叫白居易和另外一位朝臣重新主持了一次考试。这一次除了一个人以外,凡上次中举的士子都落了第,因而使原来的试官都丢了面子。
可是事实上,821年的进士科举考试并不是特别有弊的和特别受到外界影响的,也许只是在考试结果的人数上被抓住了把柄。我们应该记住,科举在唐代还只是处于初期阶段。它那时没有明、清时代为科举考试订下的那些客观标准。大体上说来,一个士子的是否中式既要看他写答卷时的临场表现,也要看他能投合试官的脾胃的程度。例如,士子通常要在考试前把“温卷”送给主考官,以显示他的文学才能。试官们是不能不考虑这种自我宣传方式的,因为试官们主持考试的主要动机之一是要录取一批优秀的年轻人:这些人不仅有着光辉的前程,而且将来还可能指靠他们政治上的支持。当然还应该假定,享有知贡举这种殊荣的官员对公然滥用对他们的信任会感到内心有愧。事实上,这种非正式的控制方法效果也不错。但是尽管有相反的正义凛然的辞藻,考生的家族和其他社会关系决不能等闲视之。在这一次考试中,段文昌和李绅对考官的循私情的抱怨特别显得诡诈不实,因为他们每个人事先都曾经把自己欣赏的士子的优点向考官作过嘱托。[11]
821年的年轻应试士子只不过是些小卒而已。局外人把这次考试变成了一场政治事件。他们人人都在宦途半路的节骨眼上。他们或者曾经暂时掌过权而又希望再次掌权,或者正在即将初试身手的时候。我们知道,唐代的长长的官场阶梯上有两大杠杠:一条杠杠在六品到五品之间;一条在四品到三品之间。那些跨过了第一道杠杠的人,即那些从沉沦的下僚而能跻身于大约两千个四、五品官员行列的人,可能要为自己获得受人大大尊崇的胜利而暗自庆幸。他们可以进入首都社交界,能够获准参加某些朝觐,可以享有特殊的财政和消费特权,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指定一个儿子获取荫庇入仕之权。不过在这同时,许多四、五级官职还是主要地负责日常事务。那些想在唐朝政府中掌大权的人有两种办法能达到目的:如上所述,他们要么能在皇帝左右找个很特殊的职务,如翰林学士或盐铁使,而在任期内试一试运气;要么他们能在正式职官中爬到三品或三品以上的位极人臣的地位。这些煊赫的官职包括那些行使宰相职务的位置,它们为数当然更要少得多。那些怀有“望相”野心的人都凶相毕露。对于这些有希望做宰相的人来说,他们既要引人注目,也要力挫可能的对手。对821年考试的控诉便是要达到这些目的。
很难想象一位像宪宗那样意志坚强的皇帝会容许考试中发生这样的政治舞弊事件,或者说,他也不会容许朝臣们就此事搞一场政治混战。正如许多学者指出过的,一个正人君子不应该和别人有以私利为动机的交往,这在传统的中国是奉为圭臬的。这种思想在先秦的著作中比比皆是。后来它便概括为不能以任何政治结盟来破坏主宰一切关系的君臣关系。中国的政治理论通常都认为,如果准许在朝廷结成朋党(朋党乃是广泛的政治活动的必然结果),那么,人们所期待的能实现长治久安的道德和社会秩序便要可悲地受到损害。所以中国历史上的英明有为之君都不厌其烦地尽量消除他们朝廷中的朋党污垢,这既是为了要保护自己的政治利益,也是为了后世史家能对他做出积极的评价。[12] 不言而喻,官员们没有停止过搞他们的政治结盟,也没有停止过互相倾轧,尽管经常向他们描述无争斗的理想之治是他们应树为典范的政治。强有力的皇帝能取得的真正成就是要指出,坚持公开的朋党活动是很危险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把自己的关系网或影响范围泄漏于人,这是愚不可及的,甚至在竞相向上爬时充分使用了这些手段也很蠢。如果要夸耀它们,这就更是灾难性的了,因为朋党活动很容易引起人们的疑虑。常有些官员想玩弄反朋党的花招为自己谋利,但这也要冒风险。“党”这个字表示道德败坏,它对指控者和被指控者都有威力,都可能遭受贬谪。
在9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几位庸懦皇帝的时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穆宗和他的两个儿子敬宗及文宗都不善于震慑首都的官员。这些皇帝大权旁落,表明他们不能像宪宗和德宗那样无数次地摧毁朋党活动,换句话说,他们既不能阻止宪宗以后朝廷上层的争权斗争趋于表面化,也不能阻止它变得越来越狠毒。而且,朋党之争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它积重难返,是这些皇帝所压制不下去的。曾有一次想在朋党之争按照它自身规律发展下去之前终止它的决定性尝试———即835年的所谓甘露之变,但我们在下面还要谈到,这次事变以彻底失败告终。大致可以这样说,如果雄才大略而猜忌成性的宣宗(846—859年在位)能直接继其父宪宗即位,9世纪朋党之争或可和缓得多,或者甚至会使中国人不知朋党为何物。
使牛李党争异常激化而且后来闹得声名狼藉的另一原因,是宦官参与了朋党政治。宦官权力的日益增大和为他们特设了许多禁脔似的官署,总的说来,这在8世纪下半叶很受士大夫们的反对。但是,自从二王集团在805年想制服宦官的计划失败以后,胆小怕事的官僚们都得承认,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宦官已是长安政界的组成部分。的确,终宪宗之朝有一些不大随和的正统官僚总是持大家熟知的教条主义嘲骂态度,而且我们知道这曾引起他们和皇帝之间越来越多的摩擦。但是,他们也在幕后进行和解。例如,官员们无疑都痛恨吐突承璀,但他们也还得在一些实际事务上要和吐突承璀及其他重要宦官携手合作。与此同时,宦官们也不再是铁板一块的了;宦官集团的瓦解过程几乎随他们的每一次得手而出现,因为随着进入9世纪以后他们取得更多的权力,他们内部也出现了更多的争夺目标。随着宦官“家族”日益繁衍,他们内部的政治也变得十分复杂。宦官与官僚的接触倍蓰增加。宫廷阴谋的参加者超越了内廷和外廷之间的界线,尽量寻求各方所能找到的最强大的同盟者。820年以后在没有了宪宗这位形象高大的皇帝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自由而公开地拉帮结伙了。以后,到了9世纪20年代中叶,宦官们与唐王朝的最高政界融为一体,整个朝廷变成了朋党斗争的竞技场。从那时起直到唐王朝的灭亡时为止,任何政治人物(朋党的参加者或非参加者都如此),如果不同宦官之间有广泛的接触,就休想有效地处理政府事务。
互相斗争着的人们花了几年时间才结成两大壁垒分明的阵营。总的说来,牛党在穆宗时期比李党更得势,吸收了更多的同盟者和部属,居相位和当翰林(这是中央政府中最重要的职位)的机会也多。我们将在这里考察一下这个异常复杂的过程的一个阶段,并把它作为例子来了解朋党政治怎样在最高阶层一般地进行的情况。
在9世纪20年代初期,牛党主要由李逢吉(758—835年)领导,而不是直接由牛僧孺领导。李逢吉是唐皇族的旁支,于9世纪初年在唐政府的外交工作方面有广泛的经验。如上所述,宪宗在816年任命他为宰相。可是,他马上在如何进行淮西战争的问题上而与首辅宰相裴度发生冲突。他和裴度的分歧闹得很大,致使宪宗免了他的职务。这种长年积累的嫌隙在穆宗时代趋于表面化。因为穆宗需要军事上有经验的官员处理河北问题,裴度在9世纪20年代又时来运转,而他现时的势不两立的敌人李逢吉的前途却相应地暗淡下来。可是在这关键时刻,李逢吉从政治上说变成了另一起个人斗争的受益者——这是新皇登基后政治行动加剧造成出乎意料后果的一个例子。诗人元稹像李逢吉一样憎恨裴度。元稹在9世纪20年代做翰林学士时备受穆宗赏识。可是在821年秋天的某个时候,他竟然愚蠢地卷进一个计划,试图削弱裴度在东北战役中有效的军事职权。次年,他们的争吵形势大变,令人生厌;裴度指控元稹想方设法要刺杀他。虽然后来查无实据,但元稹和裴度都随随便便地被降了职。李逢吉因而因缘时会,在822年升任宰相职务。李逢吉进而使用他的权势提拔他在御史台的朋友牛僧孺当他的下手。形势这样发展的结果阻塞了李德裕入相的希望,因为这时他和牛僧孺的关系已经糟糕透了。李德裕在823年秋出任浙西节度使,滞留京师以外约七年之久。823年和824年,李逢吉邀得穆宗和权宦王守澄的欢心,在以后几年中稳扎稳打,制胜了裴度和李德裕的党羽。结果,我们今天所称的牛党大权在握。
表9 9世纪朋党双方的高级领导
牛党
牛僧孺(847年死)
李宗闵(846年死)
李逢吉(758—835年)
李党
李德裕(787—850年)
裴度(765—839年)
李绅(846年死)
要把这种朋党混战的所有细节一一复述出来当然是枯燥无味的,主要是因为20年中的人物和事件像万花筒那样叫人眼花缭乱。另外,作为我们主要史料的唐代史书中的传记对于这些问题的记述又是矛盾百出。许多人物的命运很难追踪到底,有时人们并不能肯定某人究竟属于哪一党,如果他参加牛党或李党的话。可是我们完全可以确信,李逢吉所使用的手法颇具代表性,双方领袖们都无不这样做,虽然李逢吉的活动在偏袒李德裕的史料中被大加挞伐。[13] 特别是没有理由接受现代历史学家岑仲勉的看法,他认为李德裕没有搞朋党,其意是说,李德裕是受邪恶的对手围攻打击的正人君子。[14] 不能想象,作为精明强悍的政治人物的李德裕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史书上牛党的名声之所以备受抨击,一个原因是他们是在浪荡的少年天子敬宗(824—827年在位)手下掌权的。虽然人们总是倾向于怀疑正史中对某几位唐代皇帝的评价,但对于敬宗却无人想给他鸣冤叫屈。很明显,敬宗只不过是一个无责任心的青少年,对国务活动不感兴趣。[15] 虽然他必须受制于拥立他为帝的宦官,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在满足他们更加荒淫无耻的生活方面却超过了前几位皇帝。长安此时的宦官有四五千人,敬宗以宫中内库钱财滥施赏赐。如果我们相信流传下来的奇闻轶事,宫廷生活便是秽德彰闻。而国内的骚乱据说超过从前任何时候,甚至超过德宗晚年的时候。有一个著名事件涉及近畿的一个县令;他只是想阻止宦官暴徒一时的暴行而被痛打和羞辱。治安保卫工作越来越松弛。在824年年中,长安爆发了一次武装叛乱,为首的是一个河渠工和一个算命术士,他们领着约一百个普通工人作乱。[16] 这帮乌合之众竟然能够斩关夺门并直达御座。敬宗险遭擒获,后来是神策军扑灭了这一小股叛乱,但是守卫内廷的宦官侍卫为他们的重大失职只被从轻发落了事。任左神策军中尉的宦官实际上却以英勇御敌的名义受厚赏,这一奇怪的事件显然被草草地掩盖了过去。不久,甚至宰相牛僧孺也对这位心粗气浮的少年天子有了戒心。他要求去长江中游做节度使,以易地避难。当最后高级宦官们受够了敬宗之苦的时候,他们命令走卒们在他醉醺醺地夜游时刺杀了他。
继敬宗之后登基的是他的异母弟、17岁的文宗(827—840年在位)。文宗的即位是第二次破坏了唐皇室父死子继这一严格原则的事例(不算武后那一次);不出我们所料,文宗的上台是宦官干预的结果。[17] 以王守澄为首的一个宦官集团战胜了两个可能的对手才得以拥戴他为君。其中一个对手是敬宗的幼子,他显然不能进行统治,而立摄政的问题始终未予讨论。另一个对手是敬宗的叔叔江王李涵,但支持他的宦官们力量太弱,不能压倒有牢固势力的王守澄。
在缺乏皇帝的领导达七年之久以后,许多官员抱有一线希望,以为文宗会遵照皇帝的崇高理想进行统治。事实上,他也的确不像他的父亲和异母兄那样,新皇帝对于读书、学习和其他肃静的爱好很专心。他即位之初就把许多宫女遣送回家,并绌奢崇俭,恢复了每日听朝——这些都是其曾祖父德宗在半个世纪以前所定下的勤俭治国原则。[18] 但是,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曾经支持精明的德宗的人民的理解,文宗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文宗听到的忠告是不少的,而且或许多到太滥。他很容易听信刚刚谈过话的人,并且在变化着的政治热情中表现出来。他在位期间交相使用李党和牛党,每二三年换一次班。827年李逢吉罢相,由裴度接替他掌权。830年裴度被罢官,李宗闵和牛僧孺上台。832年后期,牛僧孺失宠了,李德裕第一次拜相。[19]
在每一次大换班的时候,一大批高级官员随着一个集团的领袖上台,又有一大批高级官员随着另一集团的领袖而下台。另外,有一点十分重要,即当人们因自己一党失势而被降级时,他们通常都不受到真正的惩治,例如被贬逐到南方远地。反之,宪宗的办法是任罢职宰相中的重要人物为节度使,任不重要的人物为刺史或刺史以下之官;这种办法一直沿用到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节度使的任命越来越成为扩大长安政治生活的方式。顺便说一句,有些节度使职位受人珍视,因为它们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乘机大发其财。最著名的例子或许莫如淮南节度使之职,它往往还兼一个盐铁转运使职务,从而使这名官员能对富庶城市扬州周围地区拥有巨大的经济影响。宦官们深深地卷入政治交易中去,他们继续不断地安排方镇上的具体任命,以索取大量贿赂。这一切便是安排丧失了权力的人的一种制度。至少朋党斗争中较冷静的一些人认为祸福无常,也知道如果对下台敌手过于刻薄也会带回更惨痛的报应。
人们也许抱着极大的兴趣想知道这时期朋党的规模有多大。可是,要找到答案,得有许多问题要解决。严格地说,我们只限于把几位最高级政治人物泾渭分明地划入这个或那个集团。日本的现代学者砺波护在考察牛李党争的细节和大旨时进行了肯定是最细致的研究,他编了一个63名有朋党活动的人的名单,其中牛党有41人,李党有22人。_0668_0[20] 甚至在这样精心编制的名单内,人们也可以认为,对某几个人被列入朋党和被划出朋党的标准是可以加以推敲的。关于政府中最高层官员的婚姻关系和朋友关系方面,我们简直没有足够的资料来回答它们的基本问题,更不用说等而下之的那些人了。按道理说,一个人与其师长和僚友的关系、相互之间的影响和忠顺情况应该是朋党赖以组成的基础,但是除了极粗浅的一般概况外,我们不能详细论及这两个朋党的结构问题,因为文献不足。
话虽如此,但是,他们的人数到底怎样估计呢?我们偶尔可以从史料中发现一些线索。例如,我们知道在李逢吉的幕宾中有所谓“八关十六子”,但是,关于那些名列朋党中的人的材料就模糊得很了。825年,杨嗣复(和李宗闵及牛僧孺同榜进士及第,在9世纪30年代末期做过牛党宰相)录取了约68名士子,他们之中好多人后来做了官,但是除此之外就无更多关于他们的材料了,甚至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同情牛党。833年李德裕声称,1/3的朝臣都加入了朋党;这个数字似乎言之成理,但同时它又是从根本上易滋争议的估计。所以,我们不大可能从正史史料中获得关于从事朋党活动的总人数的更精确的概念。
砺波护也引起了人们注意另一个虽无法计量却也是重要的问题,就是重要政治人物去方镇出差时通过辟召方式罗致幕宾的问题。[21] 不受京师官僚制度监督和规章制度所约束的私人征召办法,其源可上溯至中国三国南北朝大分裂时期的制度史,因为那时广大的私人追随者通常都投靠富户豪门。唐代初年在创建大一统帝国中曾对此加以管束,但在安禄山之乱后引起的地方分权时势下,辟召办法又很经常地被恢复使用。它对发展河北诸方镇的独立的官僚体系和扩大财政专家队伍都是十分重要的。一般的官僚们用这种办法组建班子以处理他们的日常案牍工作,而所雇用的多是年轻有才的及第士子,以免他们在长安花多年时间去候差。大的方镇衙门有时很像具体而微的朝廷,在那里往往可以看到节度使的许多本族人、地方权贵的亲友和其他等候差事的食客。这些人非正式地被称为“门生故吏”;这是对中国大分裂时期社会现象的恰当的引喻。砺波护认为,由于这类门生故吏越来越多地依附上层朋党成员,所以朝廷中朋党的人数大大地增加了。此外他还认为,朋党结盟的影响是向下层发展的,像金字塔那样,老门生故吏开始组建自己的门生故吏队伍。
他的这一席话当然有某些正确性,但也有许多疑问,例如朋党的下级成员再吸收自己的大批党羽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他们是否有调整朋党关系的自由;交换信息的可能究竟如何,如此等等。有些朝廷大臣勉强地算是属于某一个朋党,但在风吹草动之时又采取骑墙态度,从上面这样的例子来看,我们是有充分理由怀疑那些小人物的忠诚的。此外,我们也可以问一问,为什么大规模的朋党问题的后果在史料中不能写得更清楚些。如果真有成群的官员和胥吏在短时期内来去匆匆,长安应该是群情哗然,沸沸扬扬的了。那样规模的骚动至少应该同广泛的人员转变有互相的关联,或者应该同异乎寻常的变动率联系在一起。我们现有的关于那时官僚政制的唯一一本材料集是严耕望所编制的尚书省最高官员姓名表,[22] 它的容量大,有利于考核检查。利用这些材料可以说明,当朋党活动处于它的高峰时期,尚书省官员中的改弦更张者和动摇分子在这些年中并非比比皆是。事实上,除了830年可能是唯一的例外,这时期进尚书省和出尚书省的事远远不如安禄山之乱和顺宗年代那种动乱时期的情况引人注目。虽然这些官职并不一定代表京师整个官场的情况,但就我们目前的认识程度来说,我们应该怀疑是否存在依附于牛李党争主角的巨大的垂直系统的派别集团。
历史上曾经有人作过尝试,想找出分裂成朋党的意识形态基础。最有希望的尝试是把李德裕对李宗闵和牛僧孺的敌意追溯到808年举行的一次较早的考试。[23] 这次较早的考试不是试进士科,而是皇帝命令举行的高级职称考试,名为“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在这次考试中,考生牛僧孺、李宗闵和另一青年人皇甫湜(约777年生)在对皇帝的策问中有些略超常见的答案,他们指陈了他们所认为的当前政治中真正弊端之所在。他们的文章最初虽然被试官所识拔,但后来又被认为调子过于激切。据认为,这三个人是采用了这种办法来非难宰相李吉甫的政策和人品。他们对李吉甫的攻击使得13年以后他的儿子李德裕对他们以牙还牙地施行报复。
皇浦湜808年写的这篇文章是仅存的一篇答卷,它引起了特殊的学术兴趣。_0671_0[24] 它盛陈音调铿锵的辞藻,同时备述君德之必要和关于郅治的忠言,但它不时归结到具体的事务。它的整个调子都在儒家传统范围内,要求皇帝克制和谨慎。皇甫湜力劝宪宗不要陷入当时成为时尚的琐屑改革之中,而要使国家自然地繁荣起来,其方法是有奖有惩,奖惩得宜,而且要勤求贤德君子为朝廷大臣。虽然这篇文章的名声在于它尖锐地攻击了李吉甫,但它既不是教条主义的,也不是纯以个人好恶来发议论的。它的许多哲学背景,包括取材于《荀子》的内容;它所含蓄地提到的政治问题,如无限制地发展的黩武主义和出现于全国的经济困难等等,都是当时知识界通行的观点。另外,皇浦湜也没有点名批评别人,据认为他的某些不甚隐晦的词句是指向宦官的,而宦官乃是这种文章最常用的靶子。不幸的是,现在已不可能弄清楚其他两篇文章的内容了。
由于这份答卷是所谓的牛党同伙留下的关于“意识形态”问题的极少数文章中的一篇,它便被看做是整个该党共同的观点。事实上,它的用处是有限的,这在相当程度上是因为皇浦湜本人后来消失于舞台,而且在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从未参加政治活动。如果我们认为皇甫湜反对主张实干的和务实的宰相跟同样主张实干的和采取改革态度的皇帝之间的合作这一点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他的文章是呼吁官员们应采取更慎重、整个说来更合乎道德原则的态度。但是,它并未告诉我们李吉甫有什么观点,而且正像现代学者冯承基所指出的那样,皇甫湜的文章写完以后所出现的一些混乱事件,使人不能不怀疑李吉甫就是它要打的靶子。[25] 最重要的是,皇甫湜的试卷没有什么预言性价值;文中所指的具体现象不可能反映到以后几十年的炽烈政治斗争中去。它可能反映了不同的气质风格,而不是意识形态上的分歧。
几位最重要的朋党领袖所写的更耐人寻思的论文(特别是李德裕、李宗闵和牛僧孺的论文),也引起了同样的解释上的问题。[26] 根据我们当前对唐代思想史的了解,它们发表了一系列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从文章的题目和对题目发挥的观点看),远远多于其发表的政治哲学上一贯的歧见。这些论文多半对于任何深远地促进社会进步的前景表示悲观,认为在混乱之际不能有所作为;但是,文人学者不能简单地规避责任而不去选择拯救社会之道。因此,这些论文从古代摘取了一些嘉言懿行——其中有些是合适的,有些不可尽信;它们还把传统观念(如“私”字)加以牵强附会,以期与眼前问题联系起来。[27] 论文的作者们在朋党倾轧不已和政治安全无保障的时候提出了值得思考的问题。但是它们都没有把哲学和政治的组合加以任何联系,也没有说明是什么观点和态度把这些人分成李党或牛党。
学者们推究两党之间对于实际政治问题的歧异,一般都集中在宪宗时代的战争问题上。如上所述,李吉甫一向主张对割据一方的方镇采取坚定立场,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主张用兵。反之,李绛则反对812年迫使魏博镇就范的办法,而且魏博确实不久自动听命于朝廷了。这两位宰相在812至814年之间的冲突有着一切传统对抗的因素,引起后世历史学家极大的关注。这个有限的一系列事件被概括地描述成:牛党是主和派;李党是主战派。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把9世纪第一个十年代这两个人的争论和十多年以后的牛李党争等同起来呢?有什么理由把李绛甚至称为牛党的一个精神追随者呢?就我们所知,他从未直接攻击过李德裕,也从未在9世纪20年代积极参与过牛党的事务。事实上,他受到过穆宗和敬宗时代牛党宰相李逢吉的严厉批评。至于说到和战之别,为什么要忽视牛党的成员也被卷进9世纪的各种军事问题中去呢?(例如李逢吉就曾主张对822年的宣武镇叛乱用兵!)或许人们会说,牛党诸宰相对方镇敌手的态度要更慎重一些,但是,把他们看成和平主义者就未免过于简单化了;如果只是因为裴度和李德裕都是有能力的军事领袖便把他们当做始终如一的和不顾一切的武力论者,那就只会越说越乱。何况大多数同方镇交锋的真正重大的军事冲突,在9世纪20年代中叶朋党斗争开始加剧时已经发生了。对于9世纪20年代后期和30年代的那些小兵变如何定罪是有不同意见的,但很难想象它们能对全面展开的朋党之争有那么深的影响。或许这时期长安的政治人物都对重建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感兴趣。在这个他们共同关心的大前提下,对具体的军事和防务政策的意见的倾向性是很难加以评价的,而且我们也不能排除事后在历史记述中因加入了专门的辩护和伪造的材料而造成歪曲的可能性。[28]
近年来学者们对牛李党争提出了社会学的解说;它是以中国历史学家陈寅恪的著作为基础的。[29] 陈寅恪很注意分析唐代统治精英集团的社会背景的变化,特别是旧贵族的没落和无门阀的新兴官僚相应的兴起,这样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考试制度的作用上,认为它是实现社会晋升的手段。按照这一社会学的解说,牛党的权力以通过科举入仕为基础,而李党则是世家大族的堡垒,用世袭的荫庇方式取得做官资格。有许多表面上的理由使这个假说很有吸引力。牛党最著名的领袖牛僧孺和李宗闵都是进士出身,他们的联系要强固一些,因为他们都是“同年”;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及其许多同僚维护科举制度在感情上是利害一致的。另一方面,作为宰相之子和天潢贵胄的李德裕并非进士;他嘲笑科举鼓励士子们做官样文章,哗众取宠,不务实际;而且他在833年第一次任宰相时就暂时改变了科举考试的内容。可是,在这里我们又碰到一个以片言只语为根据的假设,它们只考虑到几个重要朋党参加者的观点,而却推而广之使之代表整个朋党的共同利害。第10表概括了砺波护的研究成果,它的结论表明,按照表中开列出来的情况看,两个朋党甚至在科甲人数和巨室后裔人数上都是旗鼓相当的。这就使朋党双方泾渭分明地有所谓拥科举的一方和反科举的一方的说法不攻自破了。无论如何,人们已严重地怀疑所谓大量下层人民通过科举获致大权,也同样怀疑用科举和荫庇作为社会出身标志的正确性。[30] 实际上,在唐代文献不足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不可能断定某个人的背景,即说不清他的籍贯、直系家庭的财产状况、他在家族内部的地位以及婚姻关系等。不能说中举的士子一定出身寒素,而利用荫庇的人就一定是来自名门和大族。
表10 9世纪中叶政治朋党中可考成员数字一览表
牛党共41人
(甲)郡望出身者:20人
1.进士和制科双及第者:7人
2.仅中进士举者:12人
3.荫庇除官者:1人
(乙)非郡望出身者:5人
1.进士和制科双及第者:2人
2.仅中进士举者:2人
3.胥吏:1人
(丙)出身不详者:16人
1.进士和制科双及第者:3人
2.仅中进士举者:7人
3.入仕方式不详者:6人
李党共22人
(甲)郡望子孙:12人
1.进士和制科双及第者:4人
2.仅中进士举者:5人
3.荫庇除官者:2人
4.仅中制科举者:1人
(乙)非郡望出身者:7人
1.中进士举者:4人
2.武人出身者:1人
3.入仕方式不详者:2人
(丙)出身不详者:3人
1.中进士举者:3人
我们所了解的关于朋党成员的具体情况,还不允许我们做出社会或经济状况的分析。实际上,朋党领袖们有许多类似的特性、经验和目标,这充分证明最高层的斗争主要是阶级内部的斗争。虽然以辟召的方式选用官员肯定可以使某些下层人物脱颖而出,但是,如果要在诸朋党的上层之间作出前后一贯的社会学的区分,证据就远远不够了。
835年的甘露之变
我们在上面已经讲过王叔文及其一伙在805年想改变唐王朝政治轨道时发生的事情。9世纪30年代也发生了一件最有兴趣和有同样悲惨后果的事件。这一次事件是由文宗皇帝发起的。事实上,他曾两次想打击宦官和朋党:第一次是在830—831年,它得到了一位宰相的帮助;第二次在835年,它利用了搞甘露事件的一些密谋者。
那些废黜敬宗皇帝的宦官甚至当他们还想继续控制敬宗的继任人时一定懂得,政府仍需要一位至少是能力极低的皇帝。可是,如果他们以为文宗不够精明,不足以危害他们,那他们就打错了算盘。除了少数例外,[31] 这时期反对宦官的舆论的声浪已经减弱,因为他们权势太大,同时也很清楚,文宗自己也正在为他统治时期的缺点而大为苦恼。据说,他特别恼怒自己无能力控制宦官王守澄和给穆宗治病的医生,即出入宫禁的常客郑注(835年死)。在皇帝看来,这些内廷显贵都是政治腐败的象征。830年,文宗开始秘密地与宋申锡(833年死)讨论此事;宋申锡此时是翰林学士,既不附牛党,也不属李党,因而是皇帝可以信赖的少数官员之一。他们两人决定从政治上裁抑宦官。
宋申锡被擢升为宰相并开始拟订计划,但所进行之事竟以某种方式泄漏给宦官了。[32] 他们马上转入反攻,声称已获得表明宋申锡实际想废文宗而立其爱弟漳王的证据。在这关键时刻文宗动摇了,对自己丧失了信心,他得不到可信赖的忠告,又害怕自己有生命之虞。他下令勘讯宋申锡,另外,宦官们从他的亲友中搜捕到许多可疑的人。牛党的宰相除了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外,并无一人仗义执言出来救他一命,只有几位中级官员冒着极大危险劝说文宗把审讯从内廷移往外廷——换言之,使宦官不能控制。宋申锡被宣判有罪,但幸免一死;他大约于次年卒于贬谪之所。
文宗除了对宋申锡事件感到震惊以外,他还对朋党领袖的行为感到灰心失望。他不时听到和看到不体面的损人利己的话语和小动作。他继续在两党之间举棋不定。831年为一次不大的边境事件召开的廷议中出现了政见的公开交锋,此后文宗便免了牛僧孺的相位,而第一次把李德裕提升为宰相。但是, 833至834年的李德裕的执政期也和以前宰相的执政期一样,充满着斗争。除了上述这些麻烦之外,这位年轻的皇帝又在那一年犯了病,如果我们相信这一次病与顺宗的病历有着非常奇特的巧合的话,他也是害了暂时口不能言的病。可是,由于郑注的护理,文宗的身体状况挨过冬天后稍有好转。在大约此后的一年中,他默默地考虑着国家的政局,几乎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注视着事态。李德裕下去了,李宗闵重新上了台。他在834年抱怨道:“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33] 到了这时,文宗似乎已在后悔他在宋申锡事件中的失误,同时他也认识到,朋党和宦官专权必须同时予以击败,否则将一事无成。因此,尽管风险很大,他又搞了另外一次阴谋,其高潮是835年以失败告终的甘露之变。
很明显,建立任何第三种势力需要的是既不受朝中朋党也不受其各自宦官盟友控制的人物。可是,这一次皇帝与之密谋的人不是像宋申锡那样以刚直方正而引人注目的官员,却是两位宫廷政治老手,即御医郑注和新任翰林学士李训(823年登进士科,835年死)。郑注虽然是王守澄的朋友,却与其他许多宦官形同水火。833年甚至有一个神策军将军曾想害他的性命。李训是原来牛党宰相李逢吉的本族子弟,但他在9世纪20年代的贬逐时期对牛党的政治丧失了热情。这两个密谋者自然都有野心,但却不是像他们的敌手后来所指控的那种坏蛋;郑注的医术很受人称道,而李训则是一位对经典古籍有一定造诣的学者。要打破朝政中历时15年的朋党之争,而代之以郑注和李训的单一的新政制,这对文宗来说似乎并不理想,但因为这两人胆大而有谋略,所以皇帝认为至少有改变一下政局的可能性。
精心地利用了牛李两党关键领袖人物的嫌隙之后,郑注和李训被皇帝在职官制度内予以升擢,接管了原来被两朋党宰相所执掌的权力。我们在上面看到,王叔文集团在805年预先策划的政变中因忽视了军队的作用而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相反地,经过精心策划之后,郑注做了长安以西的凤翔节度使,他从他所统率的军队中暗中调集了禁军突击部队。李训那时在做宰相,他得到了京师许多官员的帮助,这些人被准许有自己的警卫队听候调遣。他们的基本想法是引诱宦官脱离神策军的庇护,然后一举聚歼;这个战法一直严格保密到最后一分钟。
郑注和李训夺取了他们原来的庇护人王守澄的权,接着投之于狱,最后处死于狱中。为了做这件事,他们暂时与王守澄的宦官对手仇士良(781—843年)结成了联盟。可是,甚至在处死王守澄时,李训和郑注就在计划收紧包围仇士良的网。835年12月末某日早起的时候,宫内大臣通过事先的安排,奏称“甘露”(天降的祥瑞)于前一夜降于外廷的石榴树上。[34] 文宗完全知道已为宦官设下了伏兵,他便遣仇士良和其他宦官到外边去察看这一奇异现象。正当他们来到伏兵即将突起的后院时,一阵风吹起了李训兵士藏身的帐篷的一角。兵器的当啷声惊动了宦官,他们大多数人都乘宫门关阻之前惊骇地跑回了内廷。他们在里边强迫文宗返回李训和其他政府官员力量达不到的后宫。仇士良和其他宦官马上召集令人震畏的神策军,它的各小分队便被派往官员住宅区屠杀可疑的朝臣。仅在政府区一个地方,据说士兵们就杀了一千多人,并毁坏了许多印信、档案和文卷。以后几个星期军队不仅逮捕了主要的密谋者及其属吏,也滥捕他们的全部家族和其他许多完全无辜的人士。他们大搞逼供信。三位宰相及其家属公开在长安西市被处决。宦官们允许血洗,直到836年初宣布宽赦和限制进一步审讯时为止。
宦官们随即着重考虑如何维护权力的现实问题,这意味着首先要对宫廷的突发行动提高警惕,并且要在自己队伍内部查出密谋活动。他们还决定以神策军仗卫宫内,但马上发觉不值得费此精力;如果把他们的部队置于这样众目睽睽的地位,这只会激怒保守的舆论而不会有多少具体收获。[35] 旧的銮仪卫队(南衙卫)已不起作用,而且,如果再要发生危险,神策军就近在咫尺。只要把宫禁卫队骨干所拥有的长矛短剑一概没收,仇士良和其他权势宦官就能够达到更加安全的目的。
总的说来,骚乱平息以后,宦官们就想照老样子行使他们的权力,也就是说要避开公众的视线。这部分地是因为有些节度使暗示要进行军事干预,以阻遏赤裸裸的宦官专政。[36] 而且还因为宦官也愿意与官僚阶层重建一种李训和郑注上台以前曾经存在的工作关系。一个引人注意的不同之处是,朋党双方的成员都同时做宰相,而在以前权力却走马灯似地在两个朋党之间来回倒换。另外,朋党的次要成员实际上被任命为宰相,而那些知名领袖的地位的恢复却很慢,他们从方镇上回长安要经过严密监督的步骤。这可能反映了宦官在政府内廷的会议上有了更大的势力,影响当时官僚个人安全的状况同样也反映了宦官们的这种势力。宦官说服文宗撤掉保护宰相的卫队(这是自815年武元衡被刺以来就实行的办法),其目的无疑是要使宰相感到自己更易遭受压力。如果个别官员的言行出格太远,宦官会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力,例如宰相李石(784—845年)在838年就曾险遭不测。
甘露之变的失败似乎使文宗神情沮丧。836年宦官的意图变得一清二楚之后,他对政务越来越没有兴趣了。他无精打采,凄凉惨淡,厌于廷议对问,甚至再也没有兴味谈诗了,他饮醇酒求醉,并且悔恨过去的错误,他开始盘算他在历史上的地位。839年他要求观看《起居注》,以了解对他的写法,但却被编纂的官员谢绝。这表明,他担心被写成了历史上遗臭万年的皇帝。[37] 他在喝醉时曾对一位年轻的翰林学士赐酒并呜咽地说,古代最不堪的君主只受制于诸侯,而他本人却糟糕得多,竟会受制于家奴,即宦官。这一年他旧病复发,840年初去世,时年30岁。
皇位继承问题的危机随着文宗身体状况的恶化而发展,这是晚唐历史中继承问题比较复杂的一次。原来的太子,即文宗唯一有资格继承的儿子,在838年被杀死。太子之死的情状疑莫能明,但文宗显然同意处死他,因为文宗越来越不宠幸太子之母,又被太子的年轻浮躁所触怒。[38] 在他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敬宗的一个冲幼的儿子当了太子,但由于他的年岁和有病的体质使局势很不稳定。另外两个皇位候选人出现在宫内,他们都是文宗的幼弟。安王溶是后宫中有权势的杨贤妃之子,他得到母党族人、又是牛党宰相的杨嗣复及一些宦官的支持。另一可能的帝位继承者为颍王,他是神策军中尉等人拥立的对象,他们最后取得了胜利。文宗本人对这最后的选择竟无能为力,因为他一贯不能在这样重大的事件上下决断;总之,到了839年,他耗费了大部分时间来哀痛他儿子之死。中尉仇士良及其盟友能够假传圣旨立颍王为摄政王。文宗死后颍王即位,他是穆宗的得以君临唐帝国的第三个儿子。获胜的宦官集团立即设法处死了另外两位王子、杨贤妃以及他们在宫禁中的支持者。[39]
武宗朝(840—846年的李德裕)
武宗即位以后,政治报复行为从内廷蔓延及于外廷。最初的打击目标是牛党的宰相杨嗣复和李珏(785—853年);这两人是在文宗时代的末年爬上最高官位的。仇士良既要罢他们的官,又要他们的脑袋,因为他们支持过武宗的弟弟和对手。武宗并不反对这个想法,也可能让人们处他们以死刑,若不是最不可能为他们辩护的李德裕出头干预的话。李德裕在840年末被任命为宰相,他不顾朋党的利益,激切地为他的政治对手们的性命请命,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向皇帝迫切陈词,并且动员朝廷的舆论来支持他的行动。最后武宗咆哮着向李德裕说道:“特为卿等释之!”[40] 很少有更好的例子能说明李德裕在这位反复无常的天子面前所享有的如此特殊的恩宠以及他如此善于发挥宰相的作用。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时五十几岁的李德裕,已为获得这样的机会准备了一辈子。他的传记和诔词异乎寻常地谈到了他的抱负、克制和干劲。但是,除了他个人的奉献和自力更生精神以外,他还是一位非常精明的政治家:他善于找出和利用每一个可能推进他的事业的关节。自然,他是宪宗时代的贵官和宰相李吉甫之子,从一开始就沾了很大的光,但在他的公务生活中再没有什么偶然机遇之赐了。在9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代,李德裕在方镇中入幕,度过了他早年的大部分生涯,主要是为了避免因他著名的父亲而涉循私之嫌。可是,他在方镇任职时期小心翼翼地巴结了一名宦官,据说给了这个宦官以巨贿,使之能关照他的利益。在这个宦官回到长安以后,李德裕被穆宗召为翰林学士,这不是一个年轻人能凭偶然机会得到的职位。
李德裕在翰林院中结好于李绅和元稹,像前面已讲过的那样,他卷进了日益扩展的朋党活动之中。在这个时期内,李德裕在实际协调他们那一派的政治方略时究竟做到什么程度,这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他离开长安比在京师做官的时间多得多。他两次任浙西节度使,在长江下游的那个方镇几乎长达八年之久;他又在西川供职三年,在这里获得了对外事务方面的经验。他在9世纪30年代初期文宗时代确曾做过短时期的宰相,但甘露之变的密谋者编造一个情节把他也株连在一个莫须有的叛逆罪名中,此后他便被贬为湖南南部的一个刺史。可是,他没有被贬逐多久。甘露阴谋失败以后,他又被任命为节度使。通过他与另一名宦官——仇士良的下属——的友谊,李德裕最后在840年被召回长安,在新皇帝下面当了宰相。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到武宗于846年春去世时止,李德裕是唐王朝京师里主宰一切的政治人物。
李德裕作为宰相的政治作风肯定地是赞成儒家的理论和实践中主张搞极权主义的一派。他钦佩管子和西汉的一些强有力的宰相。他继承他的意志坚强和说干就干的父亲的品性以及他在几个方镇任内拥有的长期行政经验,使他自然而然地能够把一个负责的宰相之治运用到高级行政中来。他的作用受到皇帝的嘉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不同于代宗后期元载的强人统治。它也大大不同于唐代的制度,因为按照唐代的规矩,国家大事都要由几位理论上权力相等的宰相在皇帝面前展开辩论,宰相们在文宗晚年出于派性而争吵不休。[41] 与此相反,李德裕现在被赋予实际权力,能为政府做出几乎所有的重大决定。据我们所知,他的方法是先搞一个最小规模的磋商,再彻底检讨有关的讯息和情报,然后独自退往后花园拟定计划。这种方法特别不寻常,因此值得他的同时代人予以评论。通过他留下的大量政事文书来看,我们知道李德裕之享有一位极端干练的行政官员的名声,不光是同情他的历史学家描写的结果。他善于掌握细节;会斟酌别人的长处和短处而量才加以使用;能够协调大规模的政府行动,并且向皇帝提交设想复杂的建议:这些才能都不时地反映在他的奏疏和代拟的制诰之中。在这些方面他足以与陆贽相匹,而在实际工作方面又或过之。主要由于李德裕的努力,唐政府才能够顶住9世纪40年代之初经常发生的外国可能的入侵、方镇的叛乱和国内的骚动等危机。
如果李德裕在他恢复掌权时能够使李党获得胜利,那么,这个胜利是低调的。他不断地对他的个人政敌牛僧孺和李宗闵施加压力,从而把他们一劳永逸地从高层政治中排挤出去,但从另一方面说,他对于进行特别过火的派性清洗活动似乎不感兴趣。[42] 同样地,他对与他共事很久的人报之以宰相之职,例如诗人李绅(842—844年在职)便是著名的例子,但是这些人无疑都当的是配角。不言而喻,李德裕不能全由自己来直接指挥唐政府的活动,但他对助手的挑选似乎表明他意在加强他自己的威望,而不在于改变中层官僚阶层的结构。
同样地,李德裕对政府事务进行的一些小改革是要给坚强的行政权提供便利,以符合他的政出一门——即政令应出自宰相府——的原则。[43] 公事程序的改革包括把常务(日常事务)的主要责任交还给中书舍人。这些中书舍人直接受宰相管理,因而改革的企图是想解除翰林学士五十多年来不受外廷监督的那种职能。[44] 与此相应的努力是要使宰相府囊括一切重要事务,特别是涉及国家安全和与节度使交往的文书,并且把有关这些事务的文件保管在宰相府的特设档案内。很显然,这些办事程序在以前是杂乱无章的,主要是根据问题一件件处理的。[45] 李德裕还想控制宫内主要的记注和历史写作过程。他恢复了《时政记》的编纂(这是由知印宰相每日撰写的一种纪事,但要由其他宰相副署)。这是为了私下保存宰相处理的政务记录,它按照他们自己的观点撰写,而完全不受翰林学士、宦官或皇帝宠幸的干扰。他还要求《起居注》(这是皇帝的行为和诏令的主要记录,也是最后编成历朝《实录》的大宗文献的基石性资料)应交给宰相审查和作编排上的改动,以免“军国大政,传闻疑误”。他这样关心宫廷记注,不完全是历史方面的原因。李德裕特别注意去赢得定某些事务为“密”的特权(这些事务太敏感,不应让公众知悉,也不宜写入起居注),从而增加他实际上指导政府的权力,不受别人干预。[46] 在这些程序的修改中有一些似乎在李德裕任期内颇著成效,但另外一些修改,特别是那些官僚们很感兴趣的关于限制皇帝使用翰林学士的修改,受到了武宗的抵制及其继承人宣宗的忽视。所以总的来说,是李德裕在宰相职务上的个人作为,而不是行政上的重大结构改变,形成了9世纪40年代的宫廷政治生活。
武宗和李德裕之间的关系使李德裕有可能取得他的一切成就,因此这种关系是很令人神往的。这位宰相很有魅力,能言善辩,知识渊博而又精于算计,城府森严而又傲慢自大,他酷爱奇花异草,所以他只喜欢幽居在自己豪华的后花园内;但他又决不放弃政治上的刺激。他蔑视宫廷诗的矫揉造作和举子们的装模作样,但是他本人却是一位相当好的诗人和散文名家;如果有需要,他也能够采取因袭的态度和做作的感情。相反,皇帝却是既鲁莽,又暴躁,又执拗。但是不像他的哥哥文宗,他也很精明而有决断。如同以前的几位皇帝,宗教像政治那样紧紧控制着他。李氏家族的弱点是炼药求长生,武宗又对道教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在他统治时期的晚年,他所服用的丹药使他丧失了完全控制自己的能力。我们的材料表明,他既患有抑郁症,联系他对佛教的迫害,他也患有绝对的躁狂症。[47] 可是,在李德裕和武宗所分管的事项方面,却从未见有混乱不清的情况。虽然李德裕很细心地准备他的奏疏,也强烈地要求应把它们比别人的建议置于优先地位,但他上奏武宗时是把它们作为出自武宗的圣断而提出来的。李德裕从未犯过把皇帝置于被庇护地位的错误。至于武宗,他注意自己时不时地不受李德裕的支配而独立行使权力,以促使大家能看到他们二人之间地位的差别。很显然,终武宗之世他们之间的关系未受到任何重大损害。
李德裕在对付宦官方面也很细致。一方面,他必须注意他们的愿望,特别是仍为长安最有权势的宦官仇士良的愿望。例如在840年,一名给事中曾想阻止仇士良的养子利用荫庇特权(这又是宦官想僭用官员荫子特权的一例),李德裕却把此人降级使用,从而引起了官员们的憎恶。可是,李德裕又很注意限制宦官权力中涉及自己的那一部分权力。有时武宗也帮助他这样做。例如在842年,朝臣们建议武宗加尊号,这自然是一个大庆典,而且要宣布大赦。仇士良和其他高层宦官开始怀疑李德裕计划利用大赦的机会来削减他们的某些特权和财源。宦官们在宫内示威反对这个计划,但武宗在公开场合大声斥责了他们,他说道:他是他自己的朝廷的主人,也是大赦令的唯一颁订者。不久,皇帝迫使受到羞辱的仇土良隐退。仇士良这位处于关键地位的宦官于843年死去以及他的心腹爪牙被清除以后,李德裕铲除了宦官的各种权力基地。他撤消了他们除神策军以外的其他兵权,还企图削弱他们对内库的控制权,等等。[48] 可是,如果把他的这些举动看做是对宦官全面进行的讨伐运动,那也是不对的。它们只要取得有限的和实际的成效。可是,在武宗治下的后期和整个宣宗时代,宦官的权力至少不像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那样肆无忌惮了。
李德裕作为宰相能够有所成就的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是他上任以后事情接踵而来,而危机的气氛有利于实干家。
840年秋天,大批回鹘突厥人突然地开始沿今天内蒙的河套地区进抵唐王朝边境。那个地区的诸节度使只能眼看着在随后的几个月中回鹘大约十万之众集结在阴山南部塞下——这是数百年来在北方所见最壮观的游牧民的大迁徙。[49]
他们为什么要来到此地,他们又要求什么东西呢?李德裕从长安派去几个外交使团之后,中国人已得知9世纪30年代回鹘领导层因严重内讧而导致分裂的详情。在9世纪40年代,回鹘的一个臣服民族黠戛斯决定利用回鹘的弱点。黠戛斯从南西伯利亚根据地突然倾巢南下,把回鹘人赶出了他们舒适的首都,杀了可汗,并自封为草原上新的主人。惊恐的回鹘人分两股逃奔。一支人马前往西南,它的成员最后定居吐鲁番附近的高昌(今哈拉和卓),他们的子孙在这里建立了出色的定居社会,迄13世纪时为止一直是一个独立的实体。另一支人马从他们的首都斡耳朵八里直接南下,与中国人相对峙。李德裕派往这第二支回鹘难民游牧部落的信使在841年获悉,李德裕虽曾有计划让他们返回故居,但他们的统治者——即自封为可汗的继位者——不想再回原地。反之,可汗要求中国人给一个有城垣的边塞堡垒作为他们的大本营。回鹘人显然想继续留在那里尽可能过他们半定居式的生活,继续进行贸易,侵扰中国边境和等待时机。
回鹘人的这种想法恰恰与中国的传统战略利益南辕而北辙,也是任何长安政府所不能容忍的威胁。需要采取行动,但在这种形势下却有着严重的危险。在788年以后与回鹘人的长期和平期间,北方的边境一直没有得到安宁。因此在842年初李德裕开始一项应急的防卫计划,同时给回鹘人送去了大批粮食和布匹作为羁縻他们的礼物。边防要塞要重建;交通要恢复;部队要增援。在这种形势下,中国人取得了很快的进展。
当回鹘和中国军队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时,李德裕做了总指挥官,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他的领导艺术胜过了晚唐的任何宰相。他监督战略和重大战术决策的执行,督促长安运往前线的供应,但是他把战术细节留给他精选的战地将军们去处理。一个特别的讨伐军指挥体系按惯例组成,但和安禄山之乱后的其他大多数政府军事行动大不一样的是,这一次行动协调得很好。增援边防军的部队是从许多内地方镇抽调来的。闹独立的幽州镇也参加了这次战役,这证明了李德裕对他直接控制范围以外的势力也能进行政治说服工作。公元843年初战役达到了高潮,那时一支中国特遣队以突袭方式攻下了回鹘的大营。中国人无情地追亡逐北;一万名回鹘人枕尸于南戈壁后来被名为“杀胡山”的地方,另有倍于此数的人投降。可汗在惨败中幸得逃脱,但他在几年之后在沙漠之中被捕杀。
外患尚未完全平息,国内又出现了昭义节度使职位方面的严重问题。[50] 昭义横跨山西东部的太行山。它是那些靠河北诸镇与唐王朝的内地河东和关内之间的贸易为生的商人们的老家。可是昭义不像更加放肆的河北诸镇,它自757年建置以后便一直忠于朝廷。825年,敬宗的大臣们第一次准许它的节度使职位由父传子,尽管那时朝廷中对此不乏反对的意见。刘从谏(803—843年)这位新节度使在9世纪30年代越来越有势力,在甘露之变失败以后他在阻止宦官公开专权方面起过重要的作用。所以在他843年死去以后,他的侄儿刘稹示意要继承统制该镇的权利是没有人感到奇怪的。大多数官员都这样主张,即回鹘的局势尚在未定之天,所以刘稹可以署理此职。宰相李德裕认为,按照原则,昭义不应该永远划为化外。[51] 为了严惩昭义,政府又组织了讨伐之役,这一次的最大特点是河北诸镇的铁杆核心成德和魏博空前地予以合作。李德裕答应以领土相酬,这两镇的节度使才被说服这样做的。他们的参战虽然不是全心全意的,但对切断刘稹的退路和预防像8世纪80年代那样的灾难性叛乱的蔓延,是起了作用的。刘稹和他的家族被部下在844年夏末所杀,此后朝廷便任命了一位新节度使。武宗对李德裕在处理这第二次危机中所取得的成就评价极高,因为这是9世纪中叶最严重的一次方镇威胁,因此他在844年封李德裕为卫国公。
武宗时代的第三件大事是“会昌灭佛”;因为会昌是武宗的年号。我们从来中国游学的日本僧人圆仁(793—864年)的《求法记》中得知,对佛教的压迫已在逐渐形成,但这一次则是在845年由政府扩大的全面镇压行动。[52] 武宗连续下令关闭和毁坏数以万计的山野之间的招提、兰若,后来又攻击通都大邑的许多寺庙。仅有少数可予保留;上等州治可各留一寺,而长安及洛阳各准许保留两个寺,每寺只留30名僧人。[53] 这一震惊天下的诏书强迫多达二三十万名僧尼还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杀或被伤害。佛教寺庙的财产、经籍和圣物严重地被破坏。虽然最厉害的迫害大约终止于武宗去世和他的叔父宣宗继位以后的九个月,但佛教作为一个组织恰像它经历过一个最大的发展时期那样,受到了最大的摧残。在后世的中国历史中,佛教再也没有像那时那样向国家权力提出挑战,甚至与它相抗衡了。
对佛教之所以肆行迫害,其动机是很复杂的,而最重要的原因在经济方面。[54] 大约在820年以后,中国严重的货币紧缺有所缓和,但是由于各方面更加直接地伸手向国库要钱,财政的拮据状况毫无改善:例如后宫的奢侈和宦官的建置开销越来越大,加上后来反对西北、反对回鹘和昭义的庞大军费也都需要钱。在9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鼓励铜钱的铸造也没有取得根本性进展。可是与国家的财政状况相反,佛教寺院集团却日益富足。佛教的律在古代是禁止僧人从事经济活动的,但它在中国已有数百年被置若罔闻。他们所持的理由是,佛教社团作为一个整体而不是作为个人来说,它能从货物流通中受益。[55] 寺庙数百年来积累的财富不仅限于光彩夺目的金、银、铜制的圣像和佛教祭祀用品,即便它们拥有这么多贵金属的贮存对于严重缺乏货币的经济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同时也直接违反了政府关于禁止窖藏宝物的规定。而且,较大的寺庙还拥有土地(通常称为“寺庄”),它们大部分实际上都免税。事业心强的住持便把这些土地组织起来以农、林产品牟利。[56] 这一发展是与世俗社会富豪之家大庄园的形成齐头并进的,而且这两种庄园制往往互相纠结在一起,因为富裕施主在死前仍保留名义上施舍给寺院的土地的利益。甚至佛教建筑物的建造费用也常由政府捐助。或许最令人气愤的事实是,在“出家”并因而摆脱民政的控制之后,僧尼就再也不用付两税法规定的个人税项了。由此产生的国家税收的损失使几代文官为之烦恼,同时由政府监督制度的许多尝试也一概未生效力。9世纪40年代的没收、还俗办法和其他惩罚性措施得到许多官员的赞同,认为这是阻止佛教寺院在唐帝国的经济事务中变成强大堡垒的唯一办法。
迫害佛教的政治方面要更复杂一些。武宗显然是支持灭佛运动的主要力量;他是一位热诚的道教徒;他的个人信仰带有狂热性。[57] 但是除了他有几个宠幸的道士以外,他似乎并没有想在朝臣中促成一个名副其实的道教压力集团,即一个从教义上来说敌视佛教的集团。反之,没有证据表明大多数官员不认为搞魔法的道教是一剂政治毒药——也许它是一种有趣的消遣,但不能贸然加入。对佛教的迫害也不大可能是由儒教意识形态的狂热分子所发起的。韩愈在819年发表的著名的诋佛言论代表了一种极端的意见,但有一点很重要,即也不要一成不变地认为他在倡导一个全面地毁弃释教而崇奉儒家的活动。反之,唐代后期的高级官员——包括李德裕和武宗的其他宰相在内——并未对佛教之侵入中国人的精神生活表现出像韩愈那样大的个人愤怒。自然,民众的过火的信教行为可能引起了上层人士的敌意,[58] 但是,从检查唐代现存大量诗文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佛教中比较严肃的哲学思想和礼仪深深地引起了许多统治阶层精英人物的注意。其次,如上所述,上层僧侣和掌握世俗权力的人的社交活动已变成司空见惯的事。把佛教讽刺为堕落的夷狄之教完全是为了应付论战需要的说法,而这一次不过是企图为9世纪40年代中叶的暴力行为巧为辩护之辞而已。
佛教史的历史作者都指责李德裕执行了这次迫害运动,他们很可能是对的,虽然他们对他的参与并无多少具体证据。[59] 李德裕当然有很多充分的政治理由支持灭佛运动,因为首先它会给国家财政带来利益。它同时还使李德裕有机会精心提高国家的礼仪以支持他实际的政事活动,特别是加强对唐初几位伟大的皇帝和政治家的崇祀。比如,他建议用从佛寺中没收的钱在最近光复的昭义建昭武庙;另外,他还主张利用洛阳附近原来的佛教建筑以恢复安禄山之乱后被毁的重要的太庙神主。[60] 另外,特别在迫害佛教运动的早期,它与李德裕想削弱宦官仇士良权力的努力有关,因为仇士良既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同时还任政府的功德使之职。最后一个原因的证据虽然不是直接的,但情况很可能是,李德裕在843年打败摩尼教的庇护者回鹘人以后对它进行的镇压为更广泛地打击佛教提供了现成的先例。
宣宗时代放松了对佛教的迫害,这几乎又让佛教徒全部恢复他们原有的组织力量。因此,新皇帝虽然赞成恢复佛教这一精神信仰,赞助进行佛事活动而又同时禁止杀牲,但他在847年颁布的准许重建庙宇和政府不得干涉的诏令,却在后来的实践中受到了限制。经宰相的迫切要求,政府在9世纪50年代之初采用了一个更慎重的政策,即裁减过分的开销,而且只允许在人口稠密之区新建寺庙。[61] 虽然僧尼不再有性命之虞而且通常都能重操他们的宗教旧业,但政府尽力防止私人制度的恢复,规定缺额僧尼只能由礼部的祠部加以补足。甚至长安的大庙宇也在重建之中,宣宗下的命令实际上改换了所有这些庙宇的名字。[62] 菩提寺改成了保唐寺、法云尼寺易名为唐安寺,如此等等。这便表明世俗社会重新建立了对有组织的佛教的控制;这种情况自武宗和李德裕死去以后一直延续了许多世纪。
唐宣宗之治(846—859年)
武宗死于公元846年,卒年33岁,大约也因服药而死。宣宗[63] 和9世纪的多数皇帝一样,也是被宫中一个宦官集团所拥立,但他这一次却未发生继承权的斗争。他是唯一的合理候选人。武宗的儿子们都太年轻,不宜登基,并且如上所述,武宗所遗一弟又已在840年的继承争斗中被杀。37岁的宣宗是他的长辈。他是宪宗的第十三子,穆宗的异母弟,也是前此三位皇帝之叔。
宣宗在9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被戏呼为光王,他在出人意料地即位之前在政治上被忽视,也被斯文人物所嘲弄。他在儿童时代多病而且能见异象。成年以后他把他的苦痛变为自己的能力。他假装对当时任何可以把他卷入危险的宫廷阴谋中去的事物不感兴趣,一味沉默,并希望被当做无害的怪人。可是,他即位以后就发泄出他的愤怒和不满,特别对他父亲宪宗的神秘的死更是如此,因为这个痛苦的回忆使他在几次祭奠宪宗的陵墓时都禁不住泪如雨下。[64] 宣宗确信,他的异母兄穆宗和穆宗之母郭妃对宪宗的病死负有一定的责任。当年老的郭妃848年去世时,宣宗拒绝让她给他父亲陪葬的荣誉,另有谣传说是他加速了这位老太太的死。此后五年,宣宗把他所认为的同案犯都一一捕拿归案。他甚至贬降了穆宗及其三个儿子在宗庙祭祀中的地位,这使统治皇室所精心培植起来的威信付出多少代价,我们就只能猜想了。和40年前一样,对朝廷的这种全神专注之情一直持续到宣宗较平静的年代。他搜寻一切能告诉他父亲治下的遗闻轶事的人,他还坚决地优予录用元和时代高官之子孙进入自己的私人班子或者任政府工作。[65]
好像是为了弥补他自己的被虐待,他很体贴地照顾他自己的母亲以及还活着的胞弟们。他也溺爱他的妹妹和几个女儿,其中有一个女儿恃爱当他的面折断筷子和打碎汤匙,从而迫使他放弃了把这女儿许配给她所恨的某人的打算。但有趣的是,宣宗从不正视立储这个重大的问题,尽管一些神经质的官员对此唠叨不休。他被认为不喜欢长子而宠爱第三子,但他为此毫无作为;他的迟疑不决最后又导致了一场宫廷斗争,一个宦官这时成功地拥戴了宣宗的长子。[66] 在他统治期间,宣宗显然是想确定无疑地突出他个人第一的地位,特别是在他从前曾长期受歧视的家族内更要这样做。
自然,这位古怪而急躁的人不只是怀有私人宿怨,他还必须对付朝廷的官员,而人们认为在这些人中,从前曾给他以保护的却很少。宣宗在接见高级官员时常年坚持威仪整肃。他往往用尖刻的个人批评或者在讨论中显示备知底细的知识,来使他们感到难堪。他在正式朝觐中严厉盘问来朝见的节度使和新任命的地方官员时所准备的讯息,都是来自他对帝国重要材料的研究和他的工作人员所提供的细致的情况简介。他以在礼仪或在实质性事物上注重细节闻名,例如在宣宗手下为相10年的令狐绹(公元802—879年)有一次被皇帝问得神态失常,甚至在冬天他也汗湿重裘。[67] 但与此同时,宣宗也像他的父亲宪宗那样,颇有志于重建贞观之治。他的助手给他读关于太宗与其臣下相互关系的非正式史书《贞观政要》;他有时又像从前诸皇帝那样对他所宠信的官员表示极大的关心。他比某些从前的皇帝更加真心实意地鼓励相应的官署提出坦诚的批评。但是,朝臣们普遍的情绪一定是狐疑不定,对他又敬又畏。③
当然不必奇怪,宣宗在846年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罢掉了与他所痛恨的侄儿武宗沆瀣一气的、大权在握的政治家李德裕的相位。李德裕按惯例逐步降级,越降品级越低,越降越往南方,最后由于仔细地复查了李德裕曾经略有牵涉的司法案件,他遭到了决定性的打击。宣宗以综合调查所得为基础,对李德裕的罪行进行了长而详细的谴责,所以他把李德裕贬谪为最底层的官(南海海南岛上的一个县令),使这位前宰相在850年初死于此地。即令在这样的贬谪以后,令狐绹对李德裕的回忆仍是那么强烈,致使他梦寐难安。[68]
宣宗罢免了李德裕的相位以后,拥护宣宗的是李德裕从前以铁腕行政方式所制造的许多政敌,当然还有一些牛党的追随者;后者希望看到李德裕和他的主要伙伴完全像牛僧孺和李宗闵从前那样受到羞辱。牛党年轻的成员如诗人白居易的侄子、在846年到851年任宰相的白敏中(约862年死),便在某种程度上煽起了往日的朋党仇恨。可是,要认为这个时期牛党在政治上已取得绝对的最后胜利,那也是错误的。首先,朋党双方许多老一代重要成员,在9世纪40年代后期已经死去。另外,更加重要的是宣宗本人正作为全帝国最强大而唯一的政治力量出现,结果是大规模的公开朋党活动普遍减少。虽然宣宗确实恢复了几个牛党的老人的地位,并且宠待他们的几个亲属(包括牛僧孺的儿子),但在高级官员中严格按朋党界限调动职位的情况还是有限的,而且甚至这种现象在9世纪50年代也已消失。没有发生文宗朝廷的那种政体的更替。从此以后,牛李大党争只能在文学和历史中听到它的回声了。
宣宗的统治看来可分为三个政治阶段。第一阶段从他登极到约850年,这时显然是要致力于加强他的权力;罢免李党的成员;解决佛教的问题;重新统一西北诸州(它们在吐蕃王国分裂后已投降),后一问题我们在下面将予以申论。白敏中是这时期的七个宰相中唯一任期大约超过了一年的人。第二阶段包括9世纪50年代的大部分;这时期的特点是少数宰相任期较长,其中包括令狐绹和著名的财政官员裴休(787?—860年)。第三阶段是从857年到859年,这时宣宗变得日益躁怒(他也和其他诸帝一样,对道教的长生术感兴趣),宰相的替换也很快(其中多数人过去都是翰林学士)。
很难过细地评价宣宗的后两个时期,因为正如我们在上面讲过的,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史料不足。由于朝廷基本档案被破坏,又由于9世纪最后25年叛乱期间行政解体,当90年代之初最后要求按常规修宣宗实录时,竟不能以正常方式编出“一个字”来。[69] 一位奉命做这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的历史学家裴庭裕确曾编撰了一本共三卷关于宣宗朝遗闻轶事的书,署名为《东观奏记》。这本书是我们了解宣宗个人品质的主要材料,可是它实际上没有提供有关重大政治问题的情况。它的本纪和这时期少数人物的传记(在10世纪中叶被编成《旧唐书》的一部分)都有这个缺点,特别是关于9世纪50年代更是这样,因为它们通常只列有空空洞洞的官职。《唐会要》和《册府元龟》这两种非常重要的文献汇编也仓促地漏掉了宣宗后期的条目。所以下面关于9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唐代朝廷的一些论述是假设性的。
大家都强烈地认为,宣宗之治是一个清算和评估过去的时代,也是一个使知识变成可用形式的时代。这时期不论公家或私家的大部头汇编式著作的数目大得惊人,多达一打以上。这和前此几十年对这种著作只是偶尔有兴趣的情况大不相同。在这些官修类书中,有几种是关于中央政府和诸镇材料的摘编,专供皇帝御览。[70] 此外,杨绍复续编了苏冕的《会要》(853年奏呈),其中收辑了德宗以后迄至他本人时代的诏令和表章;这本书后来编进了今本《唐会要》中。
历史著作中包括另一部续编书,即《续唐历》(崔龟从851年编),它是一部编年史,上接8世纪谱系学者柳芳所著的《唐历》止讫的地方。此书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的关键材料的来源。854年,史馆奏呈文宗朝《实录》40卷。除之此外,他们还想恢复原版的《宪宗实录》,以代替李德裕影响下编辑的第二版。一种10卷本的关于历代君主政务的编年体类书和另一种相关的300卷本《统史》,一并在851年上呈给皇帝,它们编写的目标是想给皇帝提供从古代到隋末的“所有”著名的诏令、法律和一般政策。
科举制度在姚康的《科第录》中有所讨论,此书在宋代尚存于世,也是后来一些汇编的重要材料来源。赵瑑辛勤地从各私家材料中选收了有关咏进士科的诗这一特定题旨的材料。最后,两种很重要的法律著作成书于宣宗年代:一为《大中刑法总要格后敕》(公元851年),它使官员们掌握了文宗以来迄至当世的帝国立法;一为12卷的《大中刑律统类》,它是按唐律分类法分类的。[71] 这一书名清单可能并不完全,但它足以有力地体现改进工作的精神。
对于法律的重视也贯彻到了实际中去。人们为进一步明确犯罪行为的定义和使法律程序正规化作了努力。宣宗的总的倾向是要减轻对犯罪的处罚,办法是减少处刑条令和实行赦免;但是如果真有显然是蓄意触犯法律的情况,他也是很严厉的。宣宗也鼓励在政府的决定上更准确地援引先例;许多问题的奏疏通常都要引用早先的立法,特别要注明它们的日期。[72] 宣宗注重细节而且治理公务井井有条的优点历来被传统历史学家所广为称道,也至少博得了某些中央政府的官员——特别是刑部和礼部的官员——的好感。但是,也许是由于宣宗明确反对李德裕所树立的那种皇帝和强有力的宰相之间的伙伴关系的榜样,他很难把实权授予任何在名义上负责的大臣。这当然会在实际上遏制官员们的主动性的发挥。
宣宗之治不以采取有革新精神的经济和社会改革措施而见称于世,虽然有许多问题要着手解决。例如到9世纪50年代,从长江下游征集的漕粮大约只有30%事实上送到了北方的廒仓内。汴渠河道上盗窃和贪污横行,同时漕船因普遍缺乏维修而经常有损失。在9世纪50年代之初,盐铁转运使裴休发布一系列法令以扭转漕运形势,漕粮接收额一度虽高达往日的三倍,可惜毕竟好景不长。同时,尽管宣宗时代人们曾想改革食盐的专卖,但所产的大部分食盐往往归方镇而不是归中央政府所用。长安此时的食盐收益不过略高于宪宗时代收入的半数而已。[73]
至于朝廷政治与第一次群众大规模骚动之间的关系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虽然我们对这些年的情况知道得很详细,但仍不能充分了解。一方面,唐代中央政权,从传统的和表面的观点看,被认为已比安禄山之乱以后更弱,但它已延续的时间却比人们的看法长得多。圆仁描述了9世纪40年代中央控制农村的程度,它表明乡村还是颇为稳定和繁荣的,甚至在半独立的河北也是这样。[74] 总而言之,县令(唐代最低一级政权)对地方事务的最小限度的干预一直被容忍到反王朝的力量明确地要向国家权力挑战之前的9世纪70年代。另一方面,唐朝后期的经济和社会继续发生着重大的变化,比如私人手中的大庄园日益发展,同时农民的生活相应地出现混乱。其中有些变化中央政府是故意视而不见,有些变化它又无法理解,在行动上也敷衍了事,无所作为。中央组织机构的固有缺点,在9世纪中叶的稳定时期也暴露出来,最初表现为点点星火,即兵变和抗税骚动等等。由于这些事件至少在9世纪50年代以前相对地说不太经常而且又是孤立的,它们能被长安平定,因此产生了老一套救治办法还有效的错觉。许多带根本性的问题既未诊断出来,也未得到纠正。[75]
在宣宗统治的末年,武装叛乱纷纷出现于今天的广东、越南北部、江西和湖南,另外还有宣州(安徽)康全泰和浙东(浙江)的裘甫这两次严重的兵变。它们历来被认为是最后直捣唐王朝心脏的王仙芝和黄巢的灾难性叛乱(873—884年)的先驱。这一时期正是唐王朝的命运开始不受长安控制的时候,我们可以恰当地说,它标志着我们论述的宫廷政治的结束。虽然唐王朝此后名义上存在了大约四十多年,但9世纪末年应该视为五代时期的开始。
九世纪初期和中叶的对外关系
如前所述,中国人在8、9世纪之交在西南的胜利和同南诏结成的反吐蕃联盟的巩固,大大地缓和了吐蕃人对西部边境的压力。此后吐蕃转而攻击回鹘人。吐蕃在791年拿下原来属于中国的北庭前哨基地,它便开始想扩大沿它北部边界的势力范围。除了想增加自身的安全以外,吐蕃向北扩张的一个重要目标是渴望至少要控制通过中亚的远程贸易的一部分地段,梦想损害回鹘人和中国人之间的贸易。800年以后,吐蕃人对现今陕西的中国外围城镇的零星侵犯虽然被唐王朝方面警觉地注视着,但很可能是他们攻击回鹘人这一主要目标的附带行动。不言而喻,回鹘人也很不安。对于吐蕃人干扰他们的贸易和进贡商队,他们的反应是在813年在吐鲁番附近举行了一次大反击,但是这次战役没有取得决定性结果。[76] 后来在9世纪头10年后期,这两个亚洲内陆的强国都主动向中国发动外交攻势:回鹘人用第三次请求和亲的办法重申他们与中国人的联盟,吐蕃人则迫切地要求与唐政府缔结策略性的休战条约。
为什么吐蕃适值此时要接近中国,这个道理现在尚不太清楚,一个听起来可信的假定是,宪宗时代的唐王朝内政已很有起色,因此它能够比8世纪后期对外部施加更大的影响。这两个国家早在808年就对各种问题开始进行谈判,人们认为吐蕃新王可黎可足(约 815—836年在位)特别希望和平。 819—820年吐蕃人大举进攻中国的西北,是针对性地向唐朝皇帝施加压力,以迫使他同意签约。821年双方在长安就一个全面的条约进行谈判,次年在拉萨最后商定初稿。它规定:结束战争状态;停止对对方领土的侵犯行为;制定关于使节旅行的规则;调查并遣返在边境附近拘捕的“可疑分子”。[77]
9世纪20年代西藏的政治史也很动荡不安,其特征是佛教王室与权势藩臣家族之间的斗争——后者的许多家族都拥护土著的苯教。[78] 毫无疑问,这种削弱力量的内部纷争是使得821至822年的唐蕃会盟在订约之后没有马上破裂的重要原因,而783年的条约却不是这样。整个说来,吐蕃和中国之间的关系在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是和平占了上风。大约在840年,吐蕃君权迅速式微,并且随着达磨王之死而不复存在:据西藏和中国史学所述,达磨王是一位凶恶、放荡的“末代昏君”。鉴于他反对佛教的态度,部分情况至少是这样的。诸王子在达磨王死后的继承权斗争中把吐蕃弄得四分五裂。他们已不能再陈兵河西走廊了。吐蕃王国曾经长期成为晚唐历史中的主要外患,此后在东亚的国家关系中已不起重大作用了。
从大约795年到835年,回鹘人的势力正如日丽中天。他们在这几十年和中国的联盟中受益越来越多,但中国的财政支出却是灾难性的,不胜负担。最初,唐朝商人以丝绸交换回鹘人的马匹,以此作为正常的经济交往。但是在8世纪后期和9世纪初期,中国政府需要大量马匹来对付讨伐方镇的战争,又因吐蕃人的侵占西北而失去了最好的放养牧场,它只有依赖回鹘人供应马匹。回鹘人利用这种形势,把次等马匹南运到中国,其数量之多大大超过了唐朝的需要。回鹘人对这些马匹索取高价(通常是40段丝绸换一匹马),而且隐含报复之意。中国没有其他良策,只好“死的活的都按头计算”,一律照价付清,否则就会使边境被侵犯的风险大为增加。[79] 中国的国家财政在这种重压下受到损害。在几次强制性的马市交易中,多达50万段的丝绸因而易手。虽然有些丝绸供应了回鹘宫廷的消费,但大多数丝绸变成了回鹘人的亚洲内陆贸易的津贴。可以预料,许多中国官员非常不满意这样一种情景:长江下游的织绸妇女在织机上辛勤劳动,所产丝绸却被政府支付给了“外夷”。回鹘派来中国的使臣和他们的代理人——摩尼教僧侣和粟特商人——的傲慢无礼态度,更加深了这种屈辱感。
可是,与回鹘的友好关系却是晚唐外交政策取得成功的主要因素。太和公主在821年婚配给回鹘可汗,不管这多么有损于中国人的面子,但总归是结盟的重大象征,而且由于巨大的嫁奁和公主本人的高贵身分,这一结盟的重要意义也就更显得突出了。事实上,在与唐王朝交往的外国列强中,只有回鹘人获准婚娶了真正的公主作为可汗的配偶,而且他们也只有三次。其他国家如果也有幸结亲,所娶的则是皇帝的远房女姓亲属。[80]
回鹘人和吐蕃人一样,在9世纪30年代也被内部的权力之争大大削弱。一个甚至更加令人瞩目的巧合是,840年正当吐蕃作为统一的国家而走向崩溃的时候,黠戛斯也成功地推翻了回鹘帝国。如上所述,李德裕在843年曾经驱散了聚居在中国边境的大批回鹘难民。因此,亚洲内陆的国际政治在很短时间内起了很大的变化。在吐蕃和回鹘帝国衰落以后,唐政府才能使自己在北方和西北摆脱广泛的外国的复杂关系——这是王朝建立以来第一次出现的形势。
经李德裕劝说,武宗做出了下面重大的决定:不去收复中国在东突厥斯坦的安西和北庭殖民地。[81] 李德裕坚持,即令这些边远地区能重新从土著人的手中夺回,在那里再事建筑要塞,由此而来的开销和危险与可能的收益相比,也是得不偿失的。何况北方大草原的新主人黠戛斯已经表示,他们有意与中国共存共荣,甚至可以做中国名义上的藩属,以符合唐王朝意识形态的传统和外交上的礼仪。黠戛斯和唐王朝之间的这种互相克制的态度,实际上使边远的大草原保持了几十年的和平。
对接近中国家门口的地区,中国人从9世纪40年代初期之后只限于恢复他们原来的西北方面的领土和重建北方边境地区的天然防线。这种方针是采用几种不同的方式实现的,其具体做法则视几个外围地区的具体军事形势和居民人口的构成而定。
西起敦煌东到兰州的河西走廊,在840年以后变成了不再效忠于拉萨王的吐蕃各领袖进行激烈武装斗争的舞台。不久,一个名张义潮的中国冒险家纠结了一支自己的军队,他召募的是住在商路沿线各城镇的“中国人”(其中许多人可能是中国—吐蕃—突厥人的混血种)。到了851年,他已经把吐蕃的封建领主们驱逐一空。他派遣一名使节到长安自愿向唐王朝归顺,这使得朝廷大受鼓舞。他被授予“归义军”节度使及其领袖的地位。张义潮的彪炳功绩后来使他变成了他的原籍敦煌地区人们崇拜的对象,并且变成了激励人心的尚武歌谣的题材。[82]
位于甘肃东部的原州和秦州等一大批重要城镇陷于吐蕃之手已达约百年之久,现在在9世纪40年代后期都直接归附了唐王朝。唐王朝的将军们能够不费多大力气就降服了那个地区吐蕃骑兵的残余。
可是,政府在平定长安正北约300公里的鄂尔多斯沙漠以南的长城边缘地带草原时却遇到了大得多的困难。这里,沿今日宁夏和陕西的交界,住的是唐古特人(党项),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半游牧部落联盟,源出吐蕃人种。唐古特人在7世纪和8世纪被搞扩张的吐蕃王国赶出了吐蕃东北部(今青海省)的老家。多少年来他们都被三大强国所排挤压迫。最后在9世纪初年,他们定居于长城附近的夏州—银州地区。这个地方很贫瘠,不适于大规模农业生产,但可用来养马,同时也是长安与回鹘首都之间进行贸易的理想地方。唐古特人在政治上从属于唐王朝,他们的所在地被分为若干羁縻府州,归中国任命的节度使管辖。这些节度使(他们大多有中外混合血统)成了9世纪那个地方不稳的根源。他们压迫唐古特人,以谎称的公正价格来骗取唐古特人的马匹和骆驼,用敲诈行商负贩之法来牟取暴利。在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唐古特人不顾严厉的禁令开始用从中国走私出来的武器进行报复。到了武宗时代,唐古特人原来断断续续的袭扰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叛乱,而且由于唐古特人得到了来自无家可归的回鹘人和吐蕃人的支持,这些袭扰甚至变成了危及长安的潜在根源。宣宗作出和解的姿态,撤换了搞贪污的节度使,但是袭扰并未停止,他于是命令一位前宰相统带一支讨伐大军去惩戒唐古特人。但是,宣宗的方针是派一些可信赖的文职官员到战场上去,希望他们能够把文明的品德灌输给游牧民,所以在军事上没有收效。它花了五年时间,耗费了大量资财,才勉强恢复了平静。唐古特人虽经这次失败,仍很强大。他们的骑兵在反对黄巢的叛乱中助了唐皇室一臂之力,他们的商人在9世纪后期的贸易中更加财源茂盛。到了五代时期,唐古特人挣脱了中国人的控制,建立了一个政权,这便是11世纪和12世纪西夏王国的基础。
中国在安南(今越南北部)的南方殖民地前哨的事务,也和9世纪中叶云南人的国家南诏的有增无已的领土野心互相纠缠在一起。这种相互联系的关系的形成由来已久。唐王朝向岭南道(今广东和广西)以及进一步向河内地区的扩张,是它开国以来就一直追求的目标。这个广大的热带地区被政府分为几个军事辖区,再被细划为若干州,但此举并没有能够防止北方统治者和他们南方臣民之间连续不断的冲突;正像肖孚所指出的,“华人从来未能完全战胜过蛮子。”[83] 安禄山之乱以后,长安的官员们似乎还把这个遥远的南方视为一潭死水,因此他们多半都允许地方官员随心所欲地虐待人民,这种情况与北方的唐古特各地区毫无二致。当土著反叛看来有成功的机会时,唐王朝就派兵去恢复秩序。[84] 858年,继几十年不分胜负的小冲突之后,安南爆发了一场大叛乱,它的领袖采取了向南诏求援的空前步骤。
南诏在进入9世纪以前本与唐王朝有联盟关系,但它这时已变得强大得多了。南诏各统治者在9世纪之初热心地学习了唐王朝的政府和文化的许多特色,最初是在韦皋和其他四川节度使的教化下进行的,因为韦皋等人认为,以中国生活方式的影响来开化这些异域民族乃是传统的责任。例如,南诏显贵的子弟们被派往成都学习,而当他们回去时便把唐朝的行政管理方法带回了他们的故土。可是,这种和平的交往并未持续多久。在9世纪20年代,四川的中国戍军由于得不到节度使的充分给养而变得不安分起来,他们向南诏的边境部落寻求他们的必需品。不久,南诏的领袖们甚至比他们原来的老师更了解四川防务的优点和弱点。在829至830年,南诏多次进攻四川,深入到成都的郊区,扬言要把中国人民从他们自己长官的荼毒下解救出来。他们实际上得到了戍军中兵变的支持。虽然达成了停战协议,而且后来的诸节度使恢复了中国军队的风纪,但唐王朝不能再指望南诏成为恭顺的盟友了。西南边疆地区在后来的几十年内仍然局势紧张。
在这种背景下,唐王朝在安南的殖民地变成了南诏通过红河和黑水流域进行军事冒险的天然目标——这两条河把云南高原的水引入东南的东京湾(北部湾)。安南叛兵和他们的南诏盟友组成的这支联军,在9世纪50年代之末和60年代之初使中国戍军遭受严重的损失;他们在863年拿下了交州——设于今河内的行政中心。唐朝一位受人称颂的将军高骈仅在几年之后就战胜了这支大规模的入侵部队。868年以后这个偏远的南方安静下来了,但是这个和平是花了很高的代价才获得的。[85] 正像上面讲述的那样,唐王朝这时正被许多内部叛乱所困扰,而且不久又经历了由一个名为庞勋的军官所领导的兵变的蹂躏——它严重地扰乱了长江中下游的大部分地区。[86] 另外,王仙芝—黄巢的大叛乱仅在五年以后也开始了。
[1] 人们可以把宪宗的即位算在里面。见王芸生:《论二王八司马政治革新的历史意义》,第112—115页。
[2] 《资治通鉴》,“考异”,第7691页。
[3] 《资治通鉴》,卷242第7796—7799、7807—7809页。
[4] 《资治通鉴》,卷242第7805—7806、7808页。
[5] 例如见《资治通鉴》,卷241第7778、7781—7782、7783—7784页;卷243第7828页。
[6] 据《旧唐书》,卷18第501页记载:“戊辰,上与内官击鞠禁中,有内官歘然坠马,如物所击。上恐,罢鞠升殿,遂足不能履地,风眩就床。”——译者
[7] 见《旧唐书》,卷650第3—4页。
[8] 也称“二李党争”,因李宗闵和李德裕而得名。
[9] 例如李家和牛家便是如此。《旧唐书》,卷137第3769页。
[10] 《册府元龟》,卷337第21页。
[11] 《册府元龟》,卷337第21页;《资治通鉴》,卷241第7790—7791页。
[12] 见戴维·尼维森:《和珅和他的指控者们:十八世纪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行为》,载尼维森和芮沃寿编;《行动中的儒教》(斯坦福,1959年),第220—232页。
[13] 特别可看《旧唐书》,卷174。
[14] 岑仲勉:《隋唐史》(北京, 1957年),第397—423页。
[15] 可是应该注意,李逢吉和裴度两人都曾请求立他为太子。《册府元龟》,卷242第7822—7823页。
[16] 《资治通鉴》,卷243第7836—7837页。
[17] 《资治通鉴》,卷234第7851—7852页;《旧唐书》,卷17上第522—523页。
[18] 参照《旧唐书》,卷17上第523—524页。
[19] 《资治通鉴》,卷243第7851页;卷244第7866、7869、7871—7872、7880—7882页。
[20] 砺波护:《从牛李党争看中世贵族制的崩溃与辟召》,载《东洋史研究》,21.3(1962年),第1—26页。
[21] 砺波护:《从牛李党争看中世贵族制的崩溃与辟召》,第10—15页。
[22] 严耕望:《唐仆尚丞郎表》。
[23] 《资治通鉴》,卷241第7790页;《登科记考》,卷17第11—12页。
[24] 《文苑英华》,卷489第8—17页;皇浦湜:《皇浦持正文集》,卷3;《唐大诏令集》,卷106第545页;《登科记考》,卷17第14—22页。
[25] 冯承基:《牛李党争始因质疑》,载《文史哲学报》,8(1958年),第135—146页。
[26] 例如李德裕:《李文饶文集(外集)》,载《全唐文》,卷708—710。
[27] 《全唐文》,卷682第10—12页。
[28] 例如可看831年的维州事件;《资治通鉴》,卷244第7878、7880—7881页;又见《李文饶文集》,卷4第6—7页。
[29]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1956年再版),第2编。
[30] 取得功名和利用荫庇特权这两者不是互相排斥的。请看崔瑞德:《唐代统治阶级的组成:从敦煌发掘的新证据》,载芮沃寿与崔瑞德编:《对唐代的透视》(纽黑文,1973年版)。
[31] 《资治通鉴》,卷243第7856—7858页。
[32] 《旧唐书》,卷167第4370页;《资治通鉴》,卷244第7871—7872、7875—7877页。
[33] 《资治通鉴》,卷245第7899页。
[34] 《资治通鉴》,卷245第7910—7922页。又见横山裕男:《唐代的官僚制和宦官——中世纪近侍政治的结束序说》,载中国中世史研究会编:《中国中世史研究——六朝、隋、唐的社会和文化》(东京, 1970年),第417—442页。
[35] 《资治通鉴》,卷245第7923页。
[36] 《资治通鉴》,卷245第7923—7924页;《旧唐书》,卷161第4232页。
[37] 《资治通鉴》,卷246第7940—7941页。
[38] 《资治通鉴》,卷246第7935页。
[39] 《资治通鉴》,卷246第7943—7946页。
[40] 《资治通鉴》,卷246第7949—7951页。
[41] 《旧唐书》,卷176第4557页。
[42] 这一点可用严耕望的《唐仆尚丞郎表》中的资料予以证实。
[43] 《李文饶文集》,卷10第9—11页;《旧唐书》,卷18上第607—608页。
[44] 《李文饶文集》,卷11第6—7页。
[45] 《李文饶文集》,卷11第3—4页;汤承业:《论唐代相制下的会昌政风》(台北,1973年),第105页。又见《唐会要》,卷64第1112—1113页。
[46] 汤承业:《论唐代相制下的会昌政风》,第105页。又见《唐会要》,卷64第1112—1113页。
[47] 《资治通鉴》,卷248第8020页。
[48] 《资治通鉴》,卷248第8009—8010、8020页;室永芳三:《唐末内库的存在形态》。
[49] 《资治通鉴》,卷246—247;《李文饶文集》,卷13—15;参照山田信夫:《游牧回鹘国的灭亡》,载石母田正等编:《古代史讲座》(东京,1965年),卷11,第199—228页。
[50] 《资治通鉴》,卷247—248;《李文饶文集》,卷15—17。
[51] 《资治通鉴》,卷247第7980—7981页。
[52] 赖肖尔: 《圆仁游唐记》(纽约, 1955年),第237—257页。
[53] 《旧唐书》,卷18上第604—605页。
[54] 陈观胜:《会昌灭佛的经济背景》,载《哈佛亚洲研究杂志》,19(1956年),第67—105页。
[55] 雅克·热内:《五到十世纪中国社会中佛教的经济面貌》(西贡,1956年)。
[56] 崔瑞德:《中世纪的寺院和中国的经济》,载《东方和非洲研究学院学报》,19.3(1957年),第526—549页;崔瑞德:《唐代中国的寺院庄园》,载《大亚细亚》(新版),5(1956年),第123—145页。
[57] 《旧唐书》,卷18上第603—606页。
[58] 陈观胜:《中国佛教的改造》,第254—255页;欧大年:《民间的佛教》(麻省坎布里奇和伦敦,1976年),第3章。
[59] 《大正新修大藏经》,卷49第386、637页;《李文饶文集》,卷20第3—4页。
[60] 《旧唐书》,卷18上第606—607页;《资治通鉴》,卷248第8017页;参照《旧唐书》,卷18下第614—615页。
[61] 《资治通鉴》,卷249第8047—8048页。
[62] 《旧唐书》,卷18下第615页。
[63] “宣”(Hsüan)与“玄”(Hsüan)在罗马拼音法中相同,现按照威妥玛-翟理思拼音体系,在“宣”字拼音上多加了一个“i”字母而成为Hsiüan字,使宣宗与玄宗的拼音有所区别。
[64] 王谠:《唐语林》(上海,1957年),卷1第7页。
[65] 《东观奏记》(《图书集成》版),1,第2页。
[66] 《资治通鉴》,卷249第8075—8077页。
[67] 《资治通鉴》,卷249第8073页。
[68] 《东观奏记》,卷2第14—15页。
[69] 《四库全书总目》,卷51第15页。
[70] 《东观奏记》,卷2第12页;《资治通鉴》,卷248第8032—8033页。
[71] 《旧唐书》,卷18下第628页。
[72] 《旧唐书》,卷18下第627、629页。
[73] 崔瑞德:《唐代的财政管理》,第57—58页。
[74] 赖肖尔:《圆仁游唐记》,第4—5章。
[75] 详见本书下面第10章。
[76] 《资治通鉴》,卷239第7701—7702页。
[77] 佐藤长:《古代西藏史研究》,第2卷第600—604页;李方桂:《公元821—822年唐蕃会盟碑研究》,载《通报》,44.1—3(1956年),第1—99页。
[78] 佐藤长:《古代西藏史研究》,第2卷第696—699页。
[79] 札奇斯钦:《对回鹘马问题的一个看法》,载《食货月刊》,1.1(1971年),第21—28页。
[80] 《唐会要》,卷6第75—78页。
[81] 《旧唐书》,卷174第4522—4523页;《册府元龟》,卷994第7—8页。
[82] 王重民等人编:《敦煌变文集》(北京,1957年),第1卷第114—120页。
[83] E.H.肖孚:《朱雀:唐代在南方的形象》(伯克利,1967年),第61页。
[84] 见同上书中之表,第61—69页。又见下面第10章。
[85] 《旧唐书》,卷746第17页。
[86] 戴何都:《868—869年的庞勋动乱》,载《通报》, 56(1970年),第229—2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