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處士友竹先生五旬壽序

  我臺三百年間,以文學鳴海上者,代不數睹。桑海之際,士之不得志於時者,始競為詩歌,以寫其抑鬱不平之氣。於是而南有南社、中有櫟社、北有瀛社,各集徒侶,肆為吟詠。而橫亦奔走其間,得與諸君子相晉接;最後,乃獲交新竹王君友竹先生。

  先生,古之嶔崎人也。其為人也,沖而澹、狂而簡;其為詩也,淵而穆、宏而肆;其論詩也,放而微、廣而約;其出而與世接也,縱懷自任、適可而止,不以利害中於中而貧富易其節。蓋士之所處雖不同,而樂天任性,無往而不自得也。先生少孤,處境困;節母吳太孺人教之嚴,學乃日殖。弱冠,入北郭園吟社與鄉先達相唱和,嶄然露頭角;顧不屑為帖括家言。或勸赴試,不應;醉以酒,迫使言,始軒眉而語曰:『公等以吾為不樂仕宦乎?吾自顧菲才,無益於世。顧世人一服儒巾,反厭厭欲死,公等將使我為木偶乎』?又進而言曰:『今世界交通,競為藝術,海疆有事,則臺灣必先被兵;公等幸毋以士自囿』!方是時,太平日久,文恬武嬉;士之出入庠序者,爭以八比博高第。聞斯言者,莫不笑之。顧未幾,而法人猝犯臺,基隆、澎湖次第淪沒;草草議款而罷。先生又語鄉人曰:『公等毋以息兵而自憙也!臺灣孤懸海上,富殖久聞於外;利之所在,人所必爭。苟不早圖自衛,必貽後悔』!及甲午(光緒二十年)之戰,而臺灣竟割讓矣。當是時,戎馬倥傯,蒼頭特起;先生知事不可為,恝然遠去。將避地泉州,途遇盜,傾其資。嗣再東渡,居故廬以奉先人之丘墓。陳孺人者,先生之德配也;淑婉知大義,相依於患難困苦之間,志不稍挫。未幾而逝,先生哭之慟,誓不再娶,以酬其義。先生既屢遭世變,益隱居不出。所居曰「如此江山樓」者,藏書萬卷,坐臥其中,愈肆力為詩。取從前所作而刪之,曰「焚餘集」。又以其餘力撰「臺陽詩話」上、下卷,刊諸世。凡所採摭,多一代名作;而論詩、論人,不為谿刻之語,其裨益於臺灣文獻者不少!前輩鄭香谷先生愛其品學,延入北郭園;四方來游之士,苟及新竹無不知有詩人王先生者。嗟乎!如先生者,豈甘以詩人自老耶!使出其少年豪爽之氣,稍稍與世推移,豈不足以建一功、立一業,為鄉族交游光寵;而貧困以約之、患難以阨之、疾病以苦之,使之不得不以詩酒自娛,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蓋其所拂者人、所全者天也!

  始辛亥之春,橫過新竹,主北郭園;與先生相見,握手道生平,縱論古今文史及當代人物,歷兩晝夜不倦。臨行語曰:『我臺開闢以來,得古文真傳者,唯子;他日誌墓之文,亦唯子!』越四年,橫歸自大陸;先生以書來曰:『吾碌碌無所表長,今年且五十,兒輩謀上壽;願得子一言,以為光』!嗟乎!以橫不文,何足以壽先生;顧念先生結交多豪傑,乃不求之名公巨卿,而獨眷眷於南鄙之一士,是知橫可與言詩矣。國風不作,大雅淪亡!士之稍涉唐、宋人語者,輒翹然以詩自豪;其甚者,且竊詩人之名以自熹,亦多見其不自量耳。先生之詩雖不多,而信為必傳之作;是先生之壽,且將與金石而並久,豈但爭得失於一朝一夕間哉!

  先生今年才五十;人生百歲,僅及其半。願努力加餐,含蓄而張皇之,以為吾臺文界之光;則橫尤願執管以從其後。

  鄉愚弟連橫頓首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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