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十


  孔子卦得賁,喟然仰而歎息,意不平。子張進,舉手而問曰:「師聞賁者吉卦,而歎之乎?」孔子曰:「賁非正色也,是以歎之。吾思夫質素,白當正白,黑當正黑。夫質又何也?吾亦聞之,丹漆不文,白玉不彫,寶珠不飾,何也?質有餘者,不受飾也。」

  信鬼神者失謀,信日者失時,何以知其然?夫賢聖周知,能不時日而事利;敬法令,貴功勞,不卜筮而身吉;謹仁義,順道理,不禱祠而福。故卜數擇日,潔齋戒,肥犧牲,飾珪璧,精祠祀,而終不能除悖逆之禍,以神明有知而事之,乃欲背道妄行而以祠祀求福,神明必違之矣。天子祭天地、五嶽、四瀆,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士祭門戶,庶人祭其先祖。聖王承天心,制禮分也。凡古之卜日者,將以輔道稽疑,示有所先而不敢自專也;非欲以顛倒之惡而幸安之全。孔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是以泰山終不享李氏之旅,易稱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蓋重禮不貴牲也,敬實而不貴華。誠有其德而推之,則安往而不可。是以聖人見人之文,必考其質。

  歷山之田者善侵畔,而舜耕焉;雷澤之漁者善爭陂,而舜漁焉;東夷之陶器窳,而舜陶焉。故耕漁與陶非舜之事,而舜為之,以救敗也。民之性皆不勝其欲,去其實而歸之華,是以苦窳之器,爭鬥之患起,爭鬥之患起,則所以偷也。所以然者何也?由離誠就詐,棄樸而取偽也,追逐其末而無所休止。聖人抑其文而抗其質,則天下反矣,詩云:「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傳曰:「尸鳩之所以養七子者,一心也;君子所以理萬物者,一儀也。以一儀理物,天心也;五者不離,合而為一,謂之天心。在我能因自深結其意於一,故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是故誠不遠也。夫誠者一也,一者質也;君子雖有外文,必不離內質矣。」

  衛有五丈夫,俱負缶而入井灌韭,終日一區。鄧析過,下車為教之,曰:「為機,重其後,輕其前,命曰橋。終日灌韭,百區不倦。」五丈夫曰:「吾師言曰:有機知之巧,必有機知之敗;我非不知也,不欲為也。子其往矣,我一心溉之,不知改已!」鄧析去,行數十里,顏色不悅懌,自病。弟子曰:「是何人也?而恨我君,請為君殺之。」鄧析曰:「釋之,是所謂真人者也。可令守國。」

  禽滑釐問於墨子曰:「錦繡絺紵,將安用之?」墨子曰:「惡,是非吾用務也。古有無文者得之矣,夏禹是也。卑小宮室,損薄飲食,土階三等,衣裳細布;當此之時,黻無所用,而務在於完堅。殷之盤庚,大其先王之室,而改遷於殷,茅茨不剪,采椽不斲,以變天下之視;當此之時,文采之帛,將安所施?夫品庶非有心也,以人主為心,苟上不為,下惡用之?二王者以化身先于天下,故化隆於其時,成名於今世也。且夫錦繡絺紵,亂君之所造也,其本皆興於齊,景公喜奢而忘儉,幸有晏子以儉鐫之,然猶幾不能勝。夫奢安可窮哉?紂為鹿臺糟丘,酒池肉林,宮牆文畫,彫琢刻鏤,錦繡被堂,金玉珍瑋,婦女優倡,鐘鼓管絃,流漫不禁,而天下愈竭,故卒身死國亡,為天下戮,非惟錦繡絺紵之用耶?今當凶年,有欲予子隨侯之珠者,不得賣也,珍寶而以為飾;又欲予子一鍾粟者,得珠者不得粟,得粟者不得珠,子將何擇?」禽滑釐曰:「吾取粟耳,可以救窮。」墨子曰:「誠然,則惡在事夫奢也?長無用,好末淫,非聖人所急也。故食必常飽,然後求美;衣必常暖,然後求麗;居必常安,然後求樂。為可長,行可久,先質而後文,此聖人之務。」禽滑釐曰:「善。」

  秦始皇既兼天下,大侈靡,即位三十五年猶不息,治大馳道,從九原抵雲陽,塹山堙谷直通之。厭先王宮室之小,乃於豐鎬之間,文武之處,營作朝宮,渭南山林苑中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萬人,下可建五丈旗,周為閣道;自殿直抵南山之嶺以為闕,為複道,自阿房渡渭水屬咸陽,以象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也。又興驪山之役,錮三泉之底,關中離宮三百所,關外四百所,皆有鐘磐帷帳,婦女倡優。立石闕東海上朐山界中,以為秦東門。於是有方士韓客侯生,齊客盧生,相與謀曰:「當今時不可以居,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以慢欺而取容,諫者不用而失道滋甚。吾黨久居,且為所害。」乃相與亡去。始皇聞之大怒,曰:「吾異日厚盧生,尊爵而事之,今乃誹謗我,吾聞諸生多為妖言以亂黔首。」乃使御史悉上諸生,諸生傳相告,犯法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盧生不得,而侯生後得,始皇聞之,召而見之,升阿東之臺,臨四通之街,將數而車裂之。始皇望見侯生,大怒曰:「老虜不良,誹謗而主,迺敢復見我!」侯生至,仰臺而言曰:「臣聞知死必勇,陛下肯聽臣一言乎?」始皇曰:「若欲何言?言之!」侯生曰:「臣聞禹立誹謗之木,欲以知過也。今陛下奢侈失本,淫泆趨末,宮室臺閣,連屬增累,珠玉重寶,積襲成山,錦繡文采,滿府有餘,婦女倡優,數巨萬人,鍾鼓之樂,流漫無窮,酒食珍味,盤錯於前,衣服輕暖,輿馬文飾,所以自奉,麗靡爛熳,不可勝極。黔首匱竭,民力單盡,尚不自知,又急誹謗,嚴威克下,下喑上聾,臣等故去。臣等不惜臣之身,惜陛下國之亡耳。聞古之明王,食足以飽,衣足以暖,宮室足以處,輿馬足以行,故上不見棄於天,下不見棄於黔首。堯茅茨不剪,采椽不斲,土階三等,而樂終身者,俗以其文采之少,而質素之多也。丹朱傲虐好慢淫,不修理化,遂以不升。今陛下之淫,萬丹朱而十昆吾桀紂,臣恐陛下之十亡也,而曾不一存。」始皇默然久之,曰:「汝何不早言?」侯生曰:「陛下之意,方乘青雲飄搖於文章之觀,自賢自健,上侮五帝,下凌三王,棄素樸,就末技,陛下亡徵見久矣。臣等恐言之無益也,而自取死,故逃而不敢言。今臣必死,故為陛下陳之,雖不能使陛下不亡,欲使陛下自知也。」始皇曰:「吾可以變乎?」侯生曰:「形已成矣,陛下坐而待亡耳!若陛下欲更之,能若堯與禹乎?不然無冀也。陛下之佐又非也,臣恐變之不能存也。」始皇喟然而歎,遂釋不誅。後三年始皇崩;二世即位,三年而秦亡。

  魏文侯問李克曰:「刑罰之源安生?」李克曰:「生於姦邪淫泆之行。凡姦邪之心,飢寒而起,淫泆者,久飢之詭也;彫文刻鏤,害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傷女工者也。農事害,則飢之本也;女工傷,則寒之源也。飢寒並至而能不為姦邪者,未之有也;男女飾美以相矜而能無淫泆者,未嘗有也。故上不禁技巧,則國貧民侈,國貧窮者為姦邪,而富足者為淫泆,則驅民而為邪也;民以為邪,因之法隨,誅之不赦其罪,則是為民設陷也。刑罰之起有原,人主不塞其本,而替其末,傷國之道乎?」文侯曰:「善。」以為法服也。

  秦穆公閑,問由余曰:「古者明王聖帝,得國失國當何以也?」由余曰:「臣聞之,當以儉得之,以奢失之。」穆公曰:「願聞奢儉之節。」由余曰:「臣聞堯有天下,飯於土簋,啜於土鈃,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堯釋天下,舜受之,作為食器,斬木而裁之,銷銅鐵,脩其刃,猶漆黑之以為器。諸侯侈國之不服者十有三。舜釋天下而禹受之,作為祭器,漆其外而朱畫其內,繒帛為茵褥,觴勺有彩,為飾彌侈,而國之不服者三十有二。夏后氏以沒,殷周受之,作為大器,而建九傲,食器彫琢,觴勺刻鏤,四壁四帷,茵席彫文,此彌侈矣,而國之不服者五十有二。君好文章,而服者彌侈,故曰儉其道也。」由余出,穆公召內史廖而告之曰:「寡人聞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由余聖人也,寡人患之。吾將奈何?」內史廖曰:「夫戎辟而遼遠,未聞中國之聲也,君其遺之女樂以亂其政,而厚為由余請期,以疏其間,彼君臣有間,然後可圖。」君曰:「諾。」乃以女樂三九遺戎王,因為由余請期;戎王果具女樂而好之,設酒聽樂,終年不遷,馬牛羊半死。由余歸諫,諫不聽,遂去,入秦,穆公迎而拜為上卿。問其兵勢與其地利,既已得矣,舉兵而伐之,兼國十二,開地千里。穆公奢主,能聽賢納諫,故霸西戎,西戎淫於樂,誘於利,以亡其國,由離質樸也。

  經侯往適魏太子,左帶羽玉具劍,右帶環佩,左光照右,右光照左;坐有頃,太子不視也,又不問也。經侯曰:「魏國亦有寶乎?」太子曰:「有。」經侯曰:「其寶何如?」太子曰:「主信臣忠,百姓上戴。此魏之寶也。」經侯曰:「吾所問者,非是之謂也。乃問其器而已。」太子曰:「有。徒師沼治魏而市無豫賈,郤辛治陽而道不拾遺,芒卯在朝而四鄰賢士無不相因而見。此三大夫乃魏國之大寶。」於是經侯默然不應,左解玉具,右解環佩,委之坐,愆然而起,默然不謝,趨而出,上車驅去。魏太子使騎操劍佩逐與經侯,使告經侯曰:「吾無德所寶,不能為珠玉所守;此寒不可衣,飢不可食,無為遺我賊。」於是經侯杜門不出,傳死。

  晉平公為馳逐之車,龍旌象色,挂之以犀象,錯之以羽芝,車成題金千鎰,立之於殿下,令群臣得觀焉。田差三過而不一顧,平公作色大怒,問田差「爾三過而不一顧,何為也?」田差對曰:「臣聞說天子者以天下,說諸侯者以國,說大夫者以官,說士者以事,說農夫者以食,說婦姑者以織。桀以奢亡,紂以淫敗,是以不敢顧也。」平公曰:「善。」乃命左右曰:「去車!」

  魏文侯御廩災,文侯素服辟正殿五日,群臣皆素服而弔,公子成父獨不弔。文侯復殿,公子成父趨而入賀,曰:「甚大善矣!夫御廩之災也。」文侯作色不悅,曰:「夫御廩者,寡人寶之所藏也,今火災,寡人素服辟正殿,群臣皆素服而弔;至於子,大夫而不弔。今已復辟矣,猶入賀何為?」公子成父曰:「臣聞之,天子藏於四海之內,諸侯藏於境內,大夫藏於其家,士庶人藏於篋櫝。非其所藏者必有天災,必有人患。今幸無人患,乃有天災,不亦善乎!」文侯喟然嘆曰:「善!」

  齊桓公謂管仲曰:「吾國甚小,而財用甚少,而群臣衣服輿駕甚汰,吾欲禁之,可乎?」管仲曰:「臣聞之,君嘗之,臣食之;君好之,臣服之。今君之食也必桂之漿,衣練紫之衣,狐白之裘。此群臣之所奢汰也。詩云:『不躬不親,庶民不信。』君欲禁之,胡不自親乎?」桓公曰:「善。」於是更制練帛之衣,大白之冠,朝一年而齊國儉也。

  季文子相魯,妾不衣帛,馬不食粟。仲孫它諫曰:「子為魯上卿,妾不衣帛,馬不食粟,人其以子為愛,且不華國也。」文子曰:「然乎?吾觀國人之父母衣麤食蔬,吾是以不敢。且吾聞君子以德華國,不聞以妾與馬。夫德者得於我,又得於彼,故可行;若淫於奢侈,沈於文章,不能自反,何以守國?」仲孫它慚而退。

  趙簡子乘弊車瘦馬,衣羖羊裘,其宰進諫曰:「車新則安,馬肥則往來疾,狐白之裘溫且輕。」簡子曰:「吾非不知也。吾聞之,君子服善則益恭,細人服善則益倨;我以自備,恐有細人之心也。傳曰:周公位尊愈卑,勝敵愈懼,家富愈儉,故周氏八百餘年,此之謂也。」

  魯築郎囿,季平子欲速成,叔孫昭子曰:「安用其速成也?以虐其民,其可乎?無囿尚可乎,惡聞嬉戲之游,罷其所治之民乎?」

  衛叔孫文子問於王孫夏曰:「吾先君之廟小,吾欲更之,可乎?」對曰:「古之君子,以儉為禮;今之君子,以汰易之。夫衛國雖貧,豈無文履一奇,以易十稷之繡哉?以為非禮也。」文子乃止。

  晉文公合諸侯而盟曰:「吾聞國之昏,不由聲色,必由姦利好樂,聲色者,淫也;貪姦者,惑也,夫淫惑之國,不亡必殘。自今以來,無以美妾疑妻,無以聲樂妨政,無以姦情害公,無以貨利示下。其有之者,是謂伐其根素,流於華葉;若此者,有患無憂,有寇勿弭。不如言者盟示之。」於是君子聞之曰:「文公其知道乎?其不王者猶無佐也。」

  晏子飲景公酒,日暮,公呼具火,晏子辭曰:「詩曰:『側牟之俄。』言失德也;『屢舞傞傞。』言失容也。『既醉以酒,既飽以德。』『既醉而出,並受其福。』賓主之禮也。『醉而不出,是謂伐德。』賓主之罪也。嬰已卜其日,未卜其夜。」公曰:「善。」舉酒而祭之,再拜而出,曰:「豈過我哉?吾託國於晏子也。以其家貧善寡人,不欲淫侈也,而況與寡人謀國乎?」

  楊王孫病且死,令其子曰:「吾死欲裸葬,以返吾真,必無易吾意。」祁侯聞之,往諫曰:「竊聞王孫令葬必裸而入地,必若所聞,愚以為不可。令死人無知則已矣,若死有知也,是戮尸於地下也,將何以見先人?愚以為不可!」王孫曰:「吾將以矯世也。夫厚葬誠無益於死者,而世以相高,靡財殫幣而腐之於地下,或乃今日入而明日出,此真與暴骸於中野何異?且夫死者終生之化,而物之歸者;歸者得至,而化者得變,是物各返其真。其真冥冥,視之無形,聽之無聲,乃合道之情。夫飾外以誇眾,厚葬以矯真,使歸者不得至,化者不得變,是使物各失其然也。且吾聞之,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離形而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之為言歸也,其尸塊然獨處,豈有知哉?厚裹之以幣帛,多送之以財寶,以奪生者財用。古聖人緣人情,不忍其親,故為之制禮;今則越之,吾是以欲裸葬以矯之也。昔堯之葬者,空木為櫝,葛藟為緘;其穿地也,下不亂泉,上不泄臭。故聖人生易尚,死易葬,不加於無用,不損於無益,謂今費財而厚葬,死者不知,生者不得用,謬哉!可謂重惑矣。」祁侯曰:「善。」遂裸葬也。

  魯有儉者,瓦鬲煮食,食之而美,盛之土鈃之器,以進孔子。孔子受之,歡然而悅,如受太牢之饋。弟子曰:「瓦甂,陋器也;煮食,薄膳也。而先生何喜如此乎?」孔子曰:「吾聞好諫者思其君,食美者念其親,吾非以饌為厚也,以其食美而思我親也。」

  晏子病將死,斷楹內書焉,謂其妻曰:「楹也,語子壯而視之!」及壯發書,書之言曰:「布帛不窮,窮不可飾;牛馬不窮,窮不可服;士不可窮,窮不可任。窮乎?窮乎?窮也!」

  仲尼問老聃曰:「甚矣!道之於今難行也!吾比執道委質以當世之君,而不我受也。道之於今難行也。」老子曰:「夫說者流於聽,言者亂於辭,如此二者,則道不可委矣。」

  子貢問子石:「子不學詩乎?」子石曰:「吾暇乎哉?父母求吾孝,兄弟求吾悌,朋友求吾信。吾暇乎哉?」子貢曰:「請投吾詩,以學於子。」

  公明宣學於曾子,三年不讀書。曾子曰:「宣,而居參之門,三年不學,何也?」公明宣曰:「安敢不學?宣見夫子居宮庭,親在,叱吒之聲未嘗至於犬馬,宣說之,學而未能;宣見夫子之應賓客,恭儉而不懈惰,宣說之,學而未能;宣見夫子之居朝廷,嚴臨下而不毀傷,宣說之,學而未能。宣說此三者學而未能,宣安敢不學而居夫子之門乎?」曾子避席謝之曰:「參不及宣,其學而已。」

  魯人身善織屨,妻善織縞,而徙於越。或謂之曰:「子必窮!」魯人曰:「何也?」曰:「屨為履,縞為冠也,而越人徒跣剪髮,遊不用之國,欲無窮得乎?」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