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塾教学法
清·唐彪 辑著
父师善诱法
上卷
(一)父兄教子弟之法
唐彪曰:父兄教子弟,非仅六七岁时延塾师训诲便于工作谓可以谢己责也,必多方陶淑(诱导之意)。于幼稚时,即教以幼仪;稍长,择明师与之斟酌,尽善课程,某书为正课,某书为兼课,某书读毕某书继之(言书文在其中)。通体定其正兼、先后,使确有成规可守,则所学自然允当矣。更择良朋,切磋夹辅。必不使亲近狡仆、损友,导之以色声并诱其嬉游博奕。如此,则子弟之学必有成,庶可谓克尽父兄之职也。
唐彪曰:父子之间,不过不责善而已,然致功之法与所读之书,不可不自我授了。故孔子于伯鱼亦有读诗、读礼之训。今怠忽之父兄,不能设立善法教其子弟,又不购觅好书与之诵读,事事皆委之于师,不知我既无谆切教子弟之心,师窥我意淡漠,恐亦不尽心训诲矣。
唐彪曰:父兄于子弟课程,必宜详加检点。书文,间时当令其面背;文艺(指写文章的才能),间时当面课之。如己不谙于文,当转质之于人,始知所学之虚实也。
(二)尊师择师之法
唐彪曰:富贵之家姑息子弟,必欲他人来家附学,不欲子弟外往;又多存尔我之见,与人稍不相合,明知其家延有明师,不屑令子弟从游,甘心独请先生。不思一人独请,束修(学生给教师的报酬)未必能厚,应请者未必名师,偶或名师曲意俯就,然终岁所入,不能给其一家之需,虽欲精勤严厉,尽心教迪,不可得矣。故诚心欲教子弟者,必不可姑息子弟,更不多存我见,宜与亲朋联络,虚心延访,同请名师。彼此互相趋就,虽所居少远,往来微艰,不可辞也。古人千里寻师尚不惮远,何况同乡井乎!
唐彪曰:人仅知尊敬经师(教人经义的教师),而不知尊敬蒙师(启蒙教师),经师束修,犹有加厚者,蒙师则甚薄,更有薄之又薄者。经师犹乐供膳,而蒙师多令自餐,纵膳,亦亵慢而已矣。抑知蒙师教授幼学,其督责之劳,耳无停听,目无停视,唇焦舌敝,其苦甚于经数倍。且人生平学问,得力全在十年内外:四书与本经,宜熟也;馀经与后场,宜带读也;书法与执笔,宜讲明也;切音与平仄,宜调习了;经书之注,删读宜有法也。工夫得失,全赖蒙师,非学优而又勤且严者,不克胜任。夫蒙师劳苦如此,关系又如此,岂可以子弟幼小,因而轻视先生也哉!
唐彪曰: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是师,必以学问优为胜也。今人第谓蒙师师贵勤与严,不必学优,皆属偏见矣。惟于三者兼备,乃明师也。人无择师之识,欲为子弟择师,不宜止询一人,恐其人以年亲所友荐,或过揄扬,未必得实;必再加体问,果学优而又严且勤者,言令子弟从游,庶几其可乎?又,毛稚黄(清浙中三毛之一)曰:在抵举之业,求政于先达最善。先达,举烽过来人也。若为子弟择师,自己不能别其贤否,以其人之文,质诸先达,先达赞其文,则知其造诣正矣。此亦择师一法也。
(三)学问成就全赖师传
唐彪曰:师之关系至重也。有孔子,而后有七十二贤;有二程,而后有三十高弟;有朱、吕讲学于丽泽(书院名),而后金华诸贤哲后先相继,迭出而不已,非得师成就之验乎?古人云:“得决归一好读书”,人亦曾细玩引言否也。
(四)明师指点之益
唐彪曰:人之为学,第一在得明师。明师不必责骂处一堂讲解经义、改阅文章者也。或经年一晤,片言数语指点大概,谓某经讲说好,某史评断好,某古文(指散文,区别于骈文)、时文(八股文)佳选也,不可不读,某古文、时文庸选也,不必著眼,则一日指点,受益已在终身。故明师不必责骂堂,犹嫌其晚。乃人或畏其名高而不敢近,或以地远而惮从游,或吝小费而不欲就正,宁甘学术卑陋,老死而无成,呜呼,此岂天之限人乎哉!
(五)经蒙宜分馆
唐彪曰:予观少年,未尝无天资胜者,亦未尝无勤学者,然皆学问荒落无所成就。因反复细思而知其弊,由于已冠、童蒙同一馆,而先生兼摄两项学徒也。吾婺(浙江金华)往时,经蒙分馆,经师无童子分功,得尽心力于冠者之课程,故已冠者多受益;蒙师无冠者分功,得尽心力于童蒙之课程,故幼童亦受益。今则不然,经、蒙兼摄取,既要解四书,解小学,解文章,选时艺,改会课,又要替童子把笔作对,写字样,教读书,听背书,虽有四耳目、四手足者,亦不能矣!况今时有习武一途,馆中或间一二习武者,开增解武经、选策论诸事矣。而犹未尽也,先生与试者,又要自己读书,则虽有八耳目、八手足者,亦不能完诸课程矣。于是,先生尽置大小学生课程于度外,亦势不得不然也。是以学生虽至二三十岁,或古文诸要书,学生益未经目睹可知矣。然则为父兄者,欲教已冠子弟,必多方觅已冠之友为一馆;欲教幼童,当多方觅幼童为一馆。为人师者,亦当以成就学徒为心,倘得子弟课程完全,父兄亦必加厚束修,得名得利,有何不美,而欲苟且从事,使名利两失,且误人子弟哉!
(六)师不宜轻换
毛稚黄曰:凡欲从师,始须加慎,如既得其人,则不可轻换。数换师者,烦而鲜功,盖彼此习业,章程互异,而后师亦多翻前师之案,以自见长。纷更不一,将使学者工夫愈纷错也。古人每一师以终其身,虽千里负笈而不惮远者,良为此也。
(七)学生少则训诲周详
唐彪曰:塾师教授生徒,少则工夫有馀,精神足用,自然训诲周详,课程无缺,多则师之精力既疲,而工夫亦有年不及,一切皆苟且简率矣。故生徒以少为贵也。虽然生徒既少,必当厚其束修,使先生有以仰事俯育,始能尽心教诲,不至他营矣。
(八)教法要务
唐彪曰:教法严厉,乃至烦苦之事,实先生所不乐为。然先生欲求称职,则必以严为先务,不然,学问虽优,而教法过于宽恕,使弟子课程有缺,终非师道之至也。
唐彪曰:凡书随读随解,则能明晰其理,久久胸中自能所开悟。若读而不讲,不明其理,虽所读者盈笥,亦与不读者无异矣。故先生教学工夫,必以勤讲解为第一义也。
唐彪曰:凡同馆所读之书文,一半相合,则诸葛亮人可以佩解、同听,先生自然工夫有馀;若所读之书文,人人各异,每人需一番讲解,则不特先生工夫无暇,却力量亦有所不及。然此必先生虚心细察,与有学识者商量,确知何书何文当读、当解,宜先宜后,确有成见,然后使学生课程不其参差,庶几讲解简省,而学多益也。
唐彪曰:先生教童子之法,其根基全在正二月间。此时宜屏绝外务,专心致志,开导督责,令学生读书字句分明,课程悉循法度。此后悉循法度。此后训诲工夫俱易为力矣。又曰:学生前师手中所读之经书,全不成诵者,后师多不令其温习,此甚非教诲之善法,亦非忠厚长者之道也。必也于初入学时,悉令其开明前此读过之书,于每册中,或令学生背半,或令背三分之一,以验其生熟(四书本经半日皆可背毕,甚不费工夫,不当以难视之也),生则先宜令其温习,不必授生书,一则能知学生之底蕴,则教诲易于成功;二则可免不肖子弟避难就易,只温其熟者,竟置其生者,以致长大经书不能成诵;三则经书既熟,可免学生终身之怨;四则我乐补前师之所不足,后日之师亦必乐补吾之所不足,此又感应必然之理也(此项系为师者至要工夫,不可忽视也)。
唐彪曰:夫子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父兄苟不购觅好书与子弟育读,先生必宜再三开导鼓舞之,令之购觅。无刻本者,发宜令其借抄。不然当读者既无其书,将以何者为资益学问之具?此实先生必不当漠视者也。(《感应篇》云:“王文康之父,家素贫,教授为业。来学者皆村童,公尽心训迪,立法精良,读过书,不特问字俱识,且能明逐字大义。中年无嗣,意颇窘迫,晚得文康公,登科拜相。二孙官至学士,曾、玄朱紫,相继不绝。”)
(九)读书分少长又当分月日多寡法
唐彪曰:童蒙初入学,先令读《孝经》、小学,继读四书本经,如资钝或你师教无善法,本经读毕,年已长大,不得不读时文,以图进取,馀经俟文艺明通后,补读可也;如资颖,本经读毕,年尚幼冲,则当如古人分月用工之法,以一月读诸经,一月读时艺(读文读经,每日俱当带三进或五进,每进当加读遍数,如幼时带书之法始佳),每日带记表(每日功课纲要)、判(日常应用文体),或记诗,俟时艺读少充,再将红与史分月读之,古文与时艺分日读之。所以宜如此者,以时艺多虚词,经史乃实义,惟妙惟肖胸中有实义乃能发为虚词。又,古文法详笔健,远过时文。故读经史、古文则学充识广,文必精佳;不读经史、古文,则腹内空虚,文必浅陋。且经史之益,更在身心,读之其用又不止于作文已也。人之不读经与史者,每汨没于多读时文,若不多读时文,自有馀力及诸经史,其理固甚明也。
唐彪曰:子弟七八岁时,正课之馀,宜令读判。其读之法,一判日读十遍,期以十日之后始背,必能成诵。数年,诸判可读毕矣。继此又当读表,一表日读三遍,期以一月后始背,必能成诵。数年,诸表可苟完矣。至于温法,则三日一判,十日一表,循环温习,示有不记者。凡事刻期求熟则难,纡缓渐习则易。且幼时记性优,能永记,乘时早读,至为良法。况读此则平仄明,音调熟,诗赋之理,半在其中矣。策、论读法,亦推此行之。
(十)父师当为子弟择友
唐彪曰:人知成人之士,咸赖朋友切磋,而是不知童蒙无知,尤须朋友训诲。如一馆之中,得一勤学学长,先生工夫精力不及之处,学长少佐助之,则诸生多受其益,而每日之课程皆不虚。然此学长,非先生与父兄有心招致之,恐不能得也。
(十一)损友宜远
唐彪曰:一堂之中,偶有一极不肖弟子,或博奕纵饮,或暗坏书籍,或离间同堂,或己不肯读书而更多方阻人致功,一堂之中,皆为其扰乱。子曰:“毋友不如己者。”不如己者,尚宜远之,况如此之甚者乎?为父兄者,当时加觉察,如有此,必宜求先生辞之。父兄或不不知,同堂之士宜会同上白父兄,转求先生辞之。不然,宁避之而他学,盖所害不只一端,不得不远之矣。
(十二)劝学
《迪功灵》曰:凡乘少年鞭功,事半功倍,年过二十,功倍而效止半矣。陈白沙曰“今人姑息自恕,不思进学,乃谓过今日尚有明日,殊不知过一日无一日也,徒至老大而伤悲,岂不晚哉!
(十三)字画毫厘之辨
字画之辨,介在毫发,形体虽同,音义迥别。揭其相似者并列相形,俾一目了然,庶免鲁鱼之谬矣。
下卷
(一)童子初入学
王虚中曰:六岁且勿令终日在馆以苦其心志而困其精神。书易记、字易识者,乃令读之;其难者,慎勿用也。初,间授书四句,若未能尽读,且先读前两句;稍熟,令读后两句;稍熟,然后通读四句。初时如此,日久则可以不以不必矣。
(二)童子最重认字并认字法
唐彪曰:凡教童蒙,清晨不可即上书,须先令认字;认不清切,须令再认,不必急急上书也。何也?凡书必仅学生自己多读,然后能背。苟字不能认,虽读而不能;读且未能,乌能背也?初入学半年,不令读书,专令认字,尤为妙法。
唐彪曰:先生教读书,不过五六遍,至多不过十馀遍止矣。而童蒙心散,不会用心,先生教彼时,彼心已不在书,不过随先生之口,述而念之。资性钝者,既到案头,不句且不记,任先生催促,彼终不读,非不欲读也,不识字也。在童蒙,幼稚无知,但畏书之难读,疾书如仇,而不知由于不识字之故;在先生,更不深思,但咎学谓方枘(榫)圆凿(孔)两不相入也。若先教令认字,字既能认,虽教三遍四遍,彼到案头亦能按字口诵。读至百遍外,虽甚拙者,亦能记能背矣。
唐彪曰:余子正心,自六岁入学,因书不能成诵,三岁历三师,至四年无可如何,不复易矣。其岁,则甲寅(1674年)也。因兵乱,避居山中,适有朱两生设帐其地,因令就学。从游至五月,所读新书,不减于前三载,且于前三载不成诵之书,无不极熟。彪敬问其故,答曰:“吾无他术,惟令认字清切而已。令郎非钝资,止因一二句中,字认不清,不敢放心读去,则此一二句便不熟;因一二句不熟,通体皆不成诵矣。又尝试验之,童蒙苟非先生强令之认字,必不肯认;认过而仍忘者,苟非强令之来问,必不肯问。止皆先生所当知者也。”彪思:读书在认字,甚为浅近,何以前三师见不及此?乃知甚明之理,未经人指现,未易知也。
唐彪曰:教童蒙泛然令之认字,不能记也。凡相似而难辨者,宜拆开分别教之。凡见易混淆之字,即当引其相似者证之,曰:此宜分别熟记者也。如此,始能记忆,无讹误遗忘之患矣。此教认字之法。更有令彼覆认之法:将认过之字,难记者,以厚纸钻小隙露其字,令认之;或写于他处令认之。倘十不能认六者,薄惩以示儆,庶可令其用心记忆云。
(三)教授童子书法
唐彪曰:教授童子书,遍数虽少,无害也。但宜极缓,令童蒙听得句句分明,看得字字周到,到案头,未有不能读者。若授之急疾,如自己读书之状,学生不但眼看未到,耳听亦且未明,勉强随声,既不知字句为何物,安望其到案间能自读也?
唐彪曰:每见童蒙读书,一句之中,或增一字,或减一字;二段书,或上截连下,或下截连上,此皆先生未曾与之讲明句读(句中的停顿)与界限(段落)道理,以致学生颠倒混乱读之。若先生将句读道理讲明,则自然无增字减字之病;将界限处用朱笔画断,教令作一截读住,则自无上截连下、下截连上之病。又有极长之句,原不可加读点,但学生幼小,念不来,亦须权作读句,加读点,则易念也。一册书中,定有数处至难念者,佐料能知其中有界限、有差别,则亦易读。苟不能知,纵读多遍亦不能成诵。如“子路问闻斯行诸”一章,每见童蒙读此章,多混乱不清,因不能记。为先生者,遇此等书,教读时,宜细细开示学生:前下夫了教由求之言;次是公西华问夫子之言;后是夫子教公西华之言。第一界限是“闻斯行之”止,宜画断作截读住;第二界限是“敢问”止,宜画断作一截读住。第三界限,是“故退之”止,宜画断作一截读住。差别者,如两《孟》书中,“五亩之宅“凡三见,而三处字句不同;“尧以天下与舜有诸一”章,万章述问与孟子所说,字多不同;“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一章,舜荐禹之辞,与禹荐益之辞,文义大段同,而字多不同。此等不同处,有学识者方能分别,在童蒙则不能,愈读愈乱。不开示之,无由明白;开示之,自然易读易记矣。
(四)童子读书温书法
唐彪曰:古人读书,必细记遍数;虽已成育,必须满遍数方已。故朱子云:读一百遍时,自然胜五十遍时;读五十遍时,自然胜三十遍时也。
唐彪曰:欲学生书熟,必当设筹以记遍数,每读十遍,令缴一筹。一者,书之遍数得实,不致虚冒;二者,按期令缴筹,迟则便可催促督责之;三者,筹不容不缴,由学生不得不勤读,以早完课程,殆一举而三善备矣。
唐彪曰:凡幼学,本日所读书,但随其资之高下,令读之若干遍,必满其数,能背固佳,奶子不背亦可。次日加读若干遍,均令满数,然后总背。生则示儆。讹别字,以角圈标记之,然后授生书。此读书带理书之法也。凡书倩朋友先背,后送先生背,则纯熟而无讹误生涩矣(资有高下,授书有多寡,故遍数之繁简,宜因人而定,不能尽拘一例。斟酌变通,必使与资相合方善也。)
唐彪曰:学生读过之书,资钝者以三十行为一首;资颖者以四十行为一首,俱于其行下画断,以为每日温习之定额(三十、四十行之下,画一小画,三百四百行之下,画一曲尺画)。书头之上,以“理”、“温”、“习”、“熟”四字为纲,加圈以记其温过之次数,如第一次书头上记“理”字,二次“理”字上加一圈,三次又加一圈,四次加尖角圈,第五次记“温”辽,六次、七次、八次加圈如前,九次记“习”字,十次与十一、十二次加圈如前,十三次记“熟”字,十四、十五、十六次加圈如前,此温书标记之法也(以上温书,虽也三十、四十行为率,若资性悬绝,犹当因资增减,不宜执定其数也)。
唐彪曰:凡学生背书,必使其声高而缓,先生用心细听,则脱落论误之处,了然于耳,然后可以记其脱误而令其改正。若声轻而且速,则不及察矣。又有书不能背,倩同堂之人哄然读书,以乱师之听闻者;又有书不能背,将所读之书,或书之掌中,或书于片纸偷视而背者。凡此诸弊,为师者亦当时时觉察也。
唐彪曰:温过之书,宜作标记。不作标记,或多温,或少温,淆乱无稽,书之不熟,皆由于此。且有不肖弟子,避难就易,反温其熟者,置其生者。故标记不可少也。更宜置课程簿,五日一记,如初一至初五日,读某书起,至某书止,温某书起,至某书止。童蒙不能记者,先生代为记之,庶免混乱无稽之弊。
(五)读书讹别改正有法
唐彪曰:书有不识字而读讹别者,亦有识其字而读讹别者。在读者,俱不自知。先生须用心审听,如有之,急令改正。然一人之听闻,恐有不及,宜遍示诸生曰:尔诸生谊属朋友,凡读书有讹别者,正当互相指点。即令其于讹别字旁加一角圈为之标记,庶几读到其处,触目动心,自能改正矣。
唐彪曰:童子读《易经》,九三多读六三,六四多读九四,上九多读上六。若先生讲明阳九阴六之故由于每卦卦画而来,则学生胸中了然,自不至于误读矣。
(六)童子读注法
毛稚黄曰:四子书下当读注,所谓圣经贤传,相辅而不可阙者也。况功令以遵注为主,岂可妄寻别解!然注苦繁多,不能尽读,读之以简要为主,删繁举要,取其必不可去者而后存焉。大略《学》《庸》注存十之八,《论语》注存十之四,《孟子》注存十之三。注之所重在乎义理、名物、训诂,非紧要所关,及盘错易误者,则悉删之无碍也。又曰:注有与经文背者,如“慎”字,宋儒因避教宗讳,作“谨”字《大学》“必慎其独”,而注云“必谨其独”之类。又如《孟子》“可以速而速”句,本是速久处仕,而注云“久速仕止”之类。有倒意者,如《论语》“行人子羽饰之“,注“增损”二字,“损”本训“修”,“增”本训“饰”,则当云“损增”之类。义虽无差,而虑读者反因注致误,故间加改定。以经正注,非欲与紫阳(指朱熹)牴牾也。
唐彪曰:余意于经书读毕之后,将注另自读之。有一友极非余言,谓本文与注发宜连读始能贯合,不然,恐彼此不能无误。余不能决。及观欧阳永叔《读经法》,程端礼先生《分年课程》,九经皆先读正文,后读传注;又观金正希本文与注分读法,乃信余非偏见,盖有先我行之者也。可惜者,浅人不知此理。于学生本文既熟之后再读注者,不将读注别读,又读大文连注读之,承接之间,处处皆非熟境,乌能使成诵也。又有弟子,大文与注原分读,而师又令之合温者,尤失计矣。
(七)觅书宜请教高明
唐彪曰:天下书虽至多,而好者极少。朱子《读书歌》云:“好书最难逢,好书真难置。”即如四书讲章,何止数百家,其好者能有败耶!故人欲读一书,宜问有学者何为善本,昨其指点书名,方可购求。不然,误觅庸陋之书,卤莽诵读,我之学问反为其所卑隘矣。
(八)背书宜用心细听
唐彪曰:凡学生背书,必使其声高而缓,先生用心细听,则脱落讹误之处,了然于耳,然后可以记其脱误而令其改正。若声轻而且带,则不及察矣。又有书不能背,倩同堂之人哄然读书,以乱师之听闻者;又有书不能背,将所读之收,或书于掌中,或书于片纸,偷视而背者。凡此诸弊,为师者亦当时时觉察也。
(九)童子学字法
唐彪曰:写字重在执笔。执笔之法,全在掌虚指活。今童蒙初学书,势发藉先生运笔,若不将物撑于童子手中,必将五指捏拢,后欲放开,令掌虚指活难之至矣。为之计者,莫若将小轻圆木,或缝就小布团,如鸡子样者,令童蒙握手中,然后先生运笔,庶指与掌俱活动,而年长字易工矣。
唐彪曰:余在越中,见童蒙字式,正格中书大字,旁缝书小字,此法极佳。盖单学大字,则后日能大书而不能小书;单学小字,则后日能小书而不能大书。均之有病,惟此法则两得之也。又,年稍长者,其字式每行大小皆四字,止书一字以为式,其余三字,皆令自书。盖写一字为式,则有成法可遵,馀令自书,则不得不用心临摹求肖矣。
唐彪曰:书法最难,可为程式者能有几人?若先生字不佳,字式何妨倩人代书。若畏人笑,不倩人书,是为自欺。若东家因其倩人书字式而轻先生,则大非矣。盖先生优劣不在乎字;其优劣在教法之善与不善,学生之受益与不受益耳。
唐彪曰:书字下笔有次序,不可紊乱,紊乱则字难工。然其法,须幼时讲究,方能记忆。童子入学一二年之后,先生将此写成字式令其取法,习而熟之,则功省而效倍矣。诸法具在,采列于后:(略)
此运笔先后法,字虽无几,法可类推,习而熟之,则心有圆机,手无滞笔,举一可概百矣。
(十)童子宜歌诗习礼
王阳明曰:教童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盖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挫之,则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于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十一)童子讲书复书法
唐彪曰:童蒙七八岁时,父师即当与之解释其书中字义,但解释宜有法,须极粗浅,不当文艺雅深晦。年虽幼稚,讲解日久,胸中亦能渐渐开明矣。
唐彪曰:子弟年虽年幼,读过书宜及时与之讲解,以开其智慧,然专讲其浅近者。若兼及深微之书,则茫乎不知其意旨,并春易者皆变为难,不能解矣。更有说焉,书虽浅近,若徒空解,犹未有即明其理。惟将所解之书义,尽证之以日用常行之事,彼庶几能领会,能记忆。王虚中曰:宜将《孟子》书中易解者先言之。
唐彪曰:先生与初学讲书,如讲上论既毕,且不必即讲下认论,宜复将上论重讲。盖年幼资钝者,初讲一周,多未领略;惟经再讲,始知梗概,然后可以令彼复讲。不然,虽解犹不解矣。凡教初学,全在使之胸中开明,真实有得。若泛然仅从眼角耳轮边过,终属茫然,甚无益也。
唐彪曰:先生止与学生讲书,而不令其复书,最为无益。然每日既讲书而又令复书,则工夫过烦,先生之精力亦不能副。惟将前十日所讲书,于后五日令复完,复书之日,不必讲书,人或嫌其工夫稀少,而不知其得益良多。其间错解者,可以改正;不解者,可以再解,不用心听,全不能复者,可以惩儆之,发宜令学生复角,始肯用心参究。不然,模糊错误居大半矣。盖子弟少时,自欺者多,口云能解,实则不能,不令之复,乌知其实哉。余尝与十五岁童子解文数十首,解且再问之,辄应曰:能解。余信之,偶令复数篇,由半是半非,全不得文中神气,毋惑乎拙于作文也。因尽取解过者,俱令之复,就其误解者改正之。过月馀,更令之复,则领略无误矣。自此,作文渐见条理。甚矣!复解之不可已也,文章尚不可不如此,而况经书乎!
(十二)童子读古文法
唐彪曰:初学,先读唐宋古文,随读随解,则能扩充才思,流畅笔机。较之时艺,为益更多。若读而不解,不明其义,将焉用之?其周、秦、汉古文,神骨高隽,初学未能跂及,宜姑后之。虽然,秦汉古文少时亦可诵读,惟讲解取法,则宜先以唐宋古文,为易于领略耳。然读不必多,留其馀力,以读周、秦、汉古文可以。
(十三)童子读文课文法
唐彪曰:凡事试验者方真,凭臆断者多无当也.如幼童入手莫善于成、弘、正、嘉四朝之文,人谓其与时趋太远,童子不宜读者,皆未试验而臆断者之言也。余至亲二人,一学文五年,一学文六年,而文理皆不能明通,代思其故,何以余少时学文仅一年而即条达,彼何以学五六年而不明通,意必其从近时之文入手也。问之果然。余以宜读先辈之文语二人,并语其师,师与徒皆大笑,以余为妄。余曰:“此非余一人之臆见也,前辈熊次侯、陆稼书、仇沧柱、陆雯若、何屺瞻诸先生,皆大赞成、弘、正、嘉之文,皆谓童子必宜读,岂尽无稽之言耶!吾岂欲害汝辈者哉!何不勉强试之!如果无益,弃去未晚也."又再三劝告之,且劝其所作之文,亦如先辈简单短样,乃勉强行之.不半年而文理条畅矣。一友天资高迈,其设教也,虽极幼,初学,亦以高深之文授之,自以为教法尽善,善良然诸弟子竟无文艺条达者.语人曰:"余弟子尽不成才,奈若何?"余闻言,急趋而语之曰:“君以高深之文,令初学读,是犹责十馀岁童子而令之肩百斤之担,行五十里之途,此岂易能之事乎"即君少时,天资虽敏,能读此、解此否也?“于是恍然自失曰:“吾误矣!且忘己之本来面目矣!”于是急仅弟子改读先辈之文,而诸弟子之文艺顿进。他日登堂谢曰:“君真余之人大恩人也。向微君直言,吾几误杀人子弟矣!”
唐彪曰:子弟人人皆有可造之资,苟教得其法,一二年,文理必能条达。乃有五六年犹未条达者,皆其父师害之也。父师岂欲害子弟哉,缘其无有远大之识,欲子弟速成,谓先辈之文,与进不合,虽读之,终当弃去,又当更读时文,多费工夫耳。不知此最陋之见也。盖学问工夫,发非一截可到,若不分层次致功,欲其速成,必反至于迟成,资下者,甚且至于终不成。且先辈之文,气体谨严深厚,非浅近不可扩充者;加读时艺以参之,便沛然不可遏抑,如酒母之串水,厚使之薄,少使之多,甚易易也.虽诵读在幼时,而获益在中晚也。此其故,原非无识之人所能知也。
唐彪曰:今人最恶者,成、弘先辈之起讲,谓寥寥数句,与时式大不相符。不知虽也时不符,然简短朴直,短则不须曲折,朴则不须词采,易学也。近文讲体长,曲折多,须词采,难学也。幼童一者不能学其曲折,二者未多读时文、古文,胸中空乏,无所取资,不能自撰词华。此幼童所以与之不相宜也。凡童子读文,但取其易学,易学则易条达,不合时式无害也。由条达而再学时式,岂有终不能之理?乌可因一起讲简短之故而弃去之,闭塞其直捷之门路也!今人又厌先辈之承题过长,不知先辈非不知体裁而漫为者也。盖题有宜承领上文者,大半当在承题内。先辈认得体裁而漫为者也。盖题有宜承领上文者,大半当在承题内。先辈认得体裁真确,多在承题内领上文,所以长也,非无谓也。余已发明其理于《制艺体裁》卷中,参考而细思之,始知其章法之美善矣。
唐彪曰:先辈之起讲、起比,多一气贯串,不可截断。童子学文,贵乎二者并作,不宜分开,计其词句之多寡,不过如今人一长处讲也,易为也。童子学破、承,必待其稍知法则,然后要学讲、比;学讲、比亦必待明通后,然后可学全篇。苟不如此,欲速成功,不循次序,文理必不易成就矣。
唐彪曰:幼童读文,贵分层次,故必读成、弘、正、嘉之文六七十篇,以为入门之路。此四朝文者,制艺之鼻祖,读此方知体格之源流也。此第一层也。过此宜读近时平易之文百篇,多方选择,不可谓平易中无精佳不朽之文也。此第二层也(上二层,必宜选有用之文,如学问、政事社会组伦纪、品行等题为妙)。过此,须读精细深厚之文六七十篇,亦须雅俗共赏者,高深过于正则者不相宜也.此第三层也(已上三层,皆宜读一二句短题,长题未能领略,骤读无益了.或疑小题读之太多,不知单句题中,如"为政以德、约之以礼、修己以敬”之类,已是极大之题,多读于此时,即可少读于后日也,可相通也)。过此,可以读搭题矣,约略其数,还过三十馀篇,此第四层也。过此,则可以读长题矣。童子读文,必宜分其层次,先易后难,方有进益,混乱致功,不分先后,是深害之矣。
唐彪曰:小题最难得佳,虽大名公之作,亦不能无弊病,发改去之,使归尽善,善良读之方益制艺.非圣经贤传,改何嫌于乎?
唐彪曰:童子开手,宜先读有用之文,如学问、政事、伦纪、品行之类,则有文料可以取资,不然,腹空之至,将以可物撰成文艺?读百篇之后,稍有文料,又当知作文巧妙不尽在于书理,每题各有作法。一类不读数篇,则不能周知题窍,故又贵以作法分类致功,使诸题作法,尽为我知,无有遗漏,则胸中有主.重迭无益之文,可以不多读矣(法已详于《读书作文谱》第八卷中)。
唐彪曰:童子其时读某类文,即宜以其类命题课文,最佳法也。
唐彪曰:为人师者,于第子之文,或有未是,无志怠学者,必督责之。其勤学好胜者,但当指示所以不佳之故,不宜深咎之,恐反阻其进机。惟令之如法致功,自有日新月异之益矣。
唐彪日,童子学识疏庸,作文时,题中所有实义,先生宜与之讲明,如"学而时习之"题,内有致知、力行诸义。又,凡题有轻重虚实,我虽明教之,而文终属彼自作,故言之无害也。不然,题义不明,将一日工夫心力,俱付之无用,岂不甚可惜乎?
(这一单元是专讲如何读写八股文的。但唐彪在论及读写结合的问题时,也还是有可借鉴的意见的。例如,他重视教学实验,认为”凡事试验者方真,凭臆断者多无当也。“对于造就人才的观点,他认为“子弟皆有要造之资,苟教得其法,一二年,文理必能条达。”由此出发,主张“分层次致功”、“以作法分类致功”,还根据“先易后难”的原则,提出了读写结合的四个层次,而且主张“先读有用之文,如学问、政事、伦纪、品行之类”,以充实“文料”。此外,他还主张对“无志怠学者”和勤学好胜者“要分别采取不同的教学方法,这也可资借鉴。)
(十四)改文有法
唐彪曰:先生于弟子之文,改亦不佳者,宁置之。如中比不可改,则置中比,他比亦然。盖不可改而强改,徒费精神,终不能亲切条畅,学生阅之,反增隔膜之见。惟可改之处,宜细心笔削,令有点铁成金之妙斯善矣。善学者,于改就之文,或涂抹难阅者,宜将自己原本照旧誊清,先生改者,亦誊于侧,细心推究我之非处何在,先生改之妙处何在。逾数月,又玩索之,玩索再四,则通塞是非之故明而学识进矣。
唐彪曰:为人师者,门人既众,评改课艺甚耗精神,疏率则学者不受其益。今设简捷之法,令弟子将文自加细点,提掇、过渡、出比、对比,皆自画断,则阅者可省思索之劳。推之衡文较士者,阅文多卷,神志易昏,遇幽深淡远,或章法奇变,或句调错综之文,恐多误阅。观风季试,依此行之,可以减幕士,速工程,且无误阅也。
(十五)童子宜学切音
唐彪曰:人止知四六之文重在平仄,不知散体古文、八股文制艺亦重之也。平仄微有不调,词句必不须适,意虽甚佳,无益矣。梁素冶曰:初学属对时,学调平仄,此一件工夫最重而不可忽。盖名言也。夫欲调平仄,宜兼学切音。切音之理,苟有师传,功甚简易。童子正课之外学之月余,即能成就,实无妨于举业。乃父师多不欲教之,致令作文音韵不调,语多涩拗,既不利于功名,甚且读书多讹字,而出语尽别音,又不免为明人所非笑也。
唐彪曰:武林胡克生高弟杨可进,莆十龄,三十六母十韵字,无不能背,随举二字即能切一字,而丝毫无误。彪屡赞之。克生曰:“无难也。君事烦,无暇教幼子若孙,苟令来就学,余代教之。十日之间,当令如杨子。“切音之学,易至此也。
唐彪日,毛诗者,商周之乐章也,所重在音韵。习《诗》?者,惟叶韵读之,始能得其神理,而益我之性情。孔子曰:“《诗》可以兴”,盖谓此也。今人平日即不习切音之学,于《诗》中当叶何韵之字,皆不能知,故教弟子育诵读,不得不舍韵而从字。澺!圣人以声音能移人之性情而有乐,故以《诗》之有音韵者宣节之,今读《诗》不从韵而从字,韵且未叶,安能令人兴起乎?全昧读《诗》之理矣。然欲知韵,又不可不知切音。
(十六)教学杂务
唐彪曰:古人“学”、“问”并称,明均重也。不能问者,学必不进。为师者,当置册子与子弟,令之日记所疑,以便请问。每日有二端注册子者,始称完课;多者,设赏例以旌其勤;一日之间,或全无问,与少一者,即为缺功。积数日,幼者忧楚儆之,长者设罚例以惩之,庶几勤于问难,而学有进益也。
唐彪曰:子弟聪明有志者,可以责扑骂詈愧耻之,使之激励精进;愚玩无志者,督责之则彼益自弃而安于下流,无上进之机矣。惟故加奖誉,并立赏格鼓舞之,或踊跃向往之心生,未可知也。观古人为政,必赏罚并行,乃能致治,则知父兄教子弟,神机妙用,亦在奖励鼓舞与督责兼行也。
唐彪曰:凡幼时所读不朽之文,慎勿谓巳入胶庠(学校),所需皆大题,竟右委而去之也。佳文极难,当其选时,不知去几许心力而后获此,贻之子孙,得见至精之文,不为无益之文所误,甚有裨也。
唐彪曰:读书作文,全藉精力。少年伉俪之后,父师宜多令之馆宿,则房帏之事简,精力足而神气精明,所学必成。不然,精力既衰,神明先已昏暗,兼之读书作文不能刻苦用工,乌能深造自得、所学有成!《易》云:“七日来复”。古人少时以此为限。宜仿此意行之,庶几可也。
唐彪曰:题之大小,不可以字句多寡分也,有句多而题反小者,有句少而题反大者。且长题易做,短题难作,如夫子“温良恭俭让”一句,较夫子“至于是邦”一章,“君子无终日之间违仁”一句,较“富与贵”一章,孰难孰易,当必有能辩之者。惟少时未及读长题之文,故长题到手,殊属艰难,若曾诵习熟悉其体裁法度,虽初学者,亦能为也。初学读小题二百篇后,竟取大题读之,则学充识广、笔捷,文必愈工,后日工夫又可简省无数矣。
附: 不习举业子弟工夫
唐彪曰:习举业者甚寡,不习举业者甚多,其多寡相去,不啻百倍。愚意不习举业之人,必当教之读诸古文、学作书、简、论、记以通达其文理。乃有迂阔之人,以文理非习八股不能通,后又以八股为难成就,并不以此教子弟,子弟亦以八股为难,竟不欲学。于是不习举业者,百人之中竟无一人略通文艺者。噫!文理欲求佳则难,若欲大略明通,熟读简易古文数十篇,皆能成就,何必由八股而入?试思:未有八股之前,汉、晋、唐、宋恒多名人,其文章之佳,实远过于有明,又其时百家九流能通文艺者甚多,又何尝皆从八股而入也!
附:村落教童蒙法
唐彪曰:穷乡僻壤之人,能识数百字者,十人中无一人;能识而又能书者,数十人中无一人,岂果风水浅薄,资质鲁钝至是哉!祗缘蒙师在其地训学者,徒悬空教之读书,而不教之认字与多写字故也。盖穷乡之教子弟者,十人之中,不过一人,此一人之教子弟,久不过一年二年,暂不过期年半载。童蒙读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彼焉知“宇宙”作何解说?“明德”、“新民”何解说?此等书义,于何处用得着也!大书馆,亦有背得数句者,废学之后,“宇宙洪荒”字,“明德”、“新民”字,认不得者甚多,亦何取乎能背书哉?惟教之认字与多书字,则实受其益。或曰:“认字要矣,多书何谓乎?”余曰,穷乡之人,亦有能识数百字者,若令之执笔书写,则一钩一直有所不能。盖幼时未曾专心学字,手不惯熟也。为之父兄与师者,每日六时,但令二时认字,二时学书,则虽在馆之日无多,年长之后,亦必能识字而兼能书矣。馀功令学算法,为益甚多。
读书作文谱
卷一
凡书之首卷,不得不将根本工夫言之。正虑初学见之,以为迂阔当也,然不可因此将全书去之不阅,后尽有切近易入目者,请随意从后卷起可也。
(一)学基
唐彪曰:涉世处事,“敬”字工夫居多;读书穷理,“静”字工夫最要。然涉世处事,亦不可不静,读书穷理,亦不可不敬。二者原未尝可离。故周子言圣人主静,程子喜人静坐,已包敬字在内。朱子恐人流于禅寂,于是单表敬字,曰:“动时循理则静时始能静”。此言最为了徹。大抵执事有恪,动时敬也,戒谨恐惧,静时敬也;时行而行,物来顺应,动时静也,时止而止,私意不生,静时静也,二者本不宜分属。但整齐严肃,于事上见得力,故曰:涉世处事,敬字工夫居多也;澄清静坐,于道理上易融会,故曰:读书穷理,静字工夫最要也。今彪先欲人读书穷理,故专阐发“静”字,因多集古人之言以证之。
唐彪曰:心非静不能明,性非静不能养,静之为功大矣哉!灯动则不能照物,水动则不能鉴物,静则万物毕见矣。惟心亦然,动则万理皆昏,静则万理皆徹。古人云:静生明。《大学》曰:“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颜子未三十而闻道,盖静之至也。伊川见其徒有闭户澄心静坐者,则极口称赞。或问于朱子曰:程子每喜人静坐何如?朱子曰:静是学者总要路头也。
唐彪曰:每日间取半日静坐,半日读书,行之数年,不患不长进。然世人有终日读书不辍者,竟无片时静坐者,是止知读书之有益,而不知静之为功大也。何不取古之言细思之?《易》云:君子以洗心退藏于密。又曰:“收敛归藏,乃见性情之实。”《诗》云:“夙夜基命宥密。”诸葛武侯曰:“宁静以致远。”司马迁日,内视之谓明,反听之谓聪。诚以静坐不视,则目光内照,不听,则耳灵内徹,不言,则舌华蕴,故曰:三化反照于内,则万化生焉,全才出焉。虽然,非可以徒然从事也,必宜觅致功之法。昔周濂溪欲人寻孔颜真乐在休处,罗仲素欲人看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如何,柴阳皆两赞其妙。彪亦有一诀,欲人寻认此身本来真面目。三法之中,任用一法,时常寻看,或十年,或二十年,寻看得来,固属上智,寻看不来,心亦有所专主,自然能静。即此,是操存实际功夫也。
唐彪曰:心无累能静,勤省察以驱闲念能静,不疾行大声能静,不见可欲能静。
唐彪曰:人性多喜流动而恶寂静,坐不数刻,心未起而足先行矣,此学人通病也。昔金仁山以带系足于椅,足行而带绊之,乃转复坐。许白云亦于门阈上加横木,每行至门,为木所格,复转静坐。昔之先哲,皆于禁足一事,极其留意也。
唐彪曰:天下至精之理,与至佳之文,皆吾性中所固有。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际象山曰:“人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朱子曰:“六经所以明理,理既得,可无事于经”。六经且然,何况文字,进而上之。孔子亦曰:“余非多识也,予一以贯之。大圣大贤,其言同出一辙,然则学者亦必从源本上寻讨实功,以为基地,反求于内,使心定性灵,慧光焕发(此须名师指授,非能自发,故古人云:无师传授枉劳心);外则取精微书卷,简练揣摩,通其世务,精其文章,斯体立而用始随之。若内无根本工夫,虽博极五车,恐于性命之学,终未能有实得也。
(二)文源
武叔卿曰: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文字俗浅,皆因蕴藉不深;蕴藉不深,皆因涵养未到。涵养之文,气味自然深厚,丰采自然朗润,理有馀趣,神有馀闲,词尽而意不穷,音绝而韵未尽,所谓渊然之光、苍然之色者是也。程明道谓子长著作微情妙旨寄之笔墨蹊径之外。此无他,惟其涵养到,蕴藉深,故其情致疏远若此。
(三)读书总要
唐彪曰:有当读之书,有当熟读之书,有当看之书,有当再三细看之书,有必当备以资查之书。书既有正有闲,而正经之中,有精粗高下,有急需不急需之异,故有五等分别也。学者苟不分别当读何书,当熟读何书,当看者何书,当熟看者何书,则工夫缓急先后俱误矣。至于当备考究之收,苟不备之,则无以查学,学问知识何从而长哉!
唐彪曰:学人博约工夫,有何合成一串者,有可分为两事者。《孟子》博学详说,似先博而后约也。《中庸》博学审问,是博之事,慎于思明辨,是约之事。颜子博文约礼,皆似同时兼行,不分先后。外更有先约后博者,志道、据德、依仁之后,又有游艺工夫也。此三者,虽有或先或后,或同时之异,然皆可合为一串也。惟科举之学,则宜分而为二,何也?科举之学,除经书外,以时文为先务,次则古文。窃谓所读之时文,贵于极约,不约,则不能熟,不熟,则作文时神、气、机、调皆不为我用也。阅者必宜博,经、史与古文、时文不多阅,则学识浅狭,胸中不富,作文无所取材,文必不能过人。由此推之,科举之学,读者当约,阅者宜博,博约又可分两件也。
唐彪曰:朱子云:今人读书,只要去看明日未读的,不曾去细绎前日已读底。又曰:“今人读书,未看到这里,心已想后面,未曾有所得,便欲舍去了。朱子为读经、史者规戒,非为读时文者而言,然已确中少年读文弊病。但此弊病,其来有由,只因内无家学,外无师传,虽读过四书五经,尚未讲解明析,此外所读者,非腐烂不堪之时艺,即怪诞之假高文,其诸经、通鉴、古文,全未之见,纵读古文化数篇,亦不过是坊间所刻,或寄于坊间所卖十数种古文而已。其中所载佳篇甚少,而又皆删头截脚者也。所读者止于如此(余已指其陋处,于选古文条中,更观后诸古文评,而其陋益可见矣)。故腹中空疏,全无所有,于是未读了此篇,又想他篇。若曾读得好书佳文,而又得父兄师友指点,则玩索有味,自然不肯舍置,又安肯孜孜鹜于未读而反忽略夫现在当务之功哉!
唐彪曰:按程子言,科举之学兴,士人致功,宜取两月读经、史,一月读文章。此言经、史、文章宜分月致功也。朱子又将经、史分功,谓读经难,读史易,宜四十日读经,二十日读史。详观其法,皆取分日致功,岂非以精专则易为力欤!近时读书者,皆以午后及夜间阅《鉴》,以作兼课,此难以责备下资也。每日有馀力兼行固善,苟无馀力兼治,则当如程、朱二公之法,分日读之为善。彪又谓读古文、时艺,亦当分先后多寡,如童子幼时,急需在于时艺,故当先读时艺。至时艺读二百篇后,则当半月读古文,半月读时艺,此日期多寡又不可不分也。
唐彪曰:十三经,除《仪礼》、《公羊》、《谷梁》、《尔雅》外,其余九经,共四十七万八千九百九十五字。欧阳永叔言,以中资计之,每日读三百字,则四年半可以读毕,即或下资,加一半工,亦九年可以读毕。此语诚是也。余备载其言于《善诱法》中,然终难概望之于人也。故余又立删读诸经法于后。
唐彪曰:士人于本经之外,馀经皆畏繁[一本作终]难而竟置,引非也。择取大纲与适用者,就简而读,纲领既熟,馀自易阅,不功省而获益多乎?近见五经删本,凡五六种,有已刻者,有未刻者,然亦各出己裁,不能合一。彪于此亦有陋见,与诸删本不同,欲分当读、当阅为二项,为科举之士筹,为下资设法也。《礼记》取内则《曲礼》、《曾子问》,祭法、祭义、祭统(三篇)读之,馀则阅之。《易》则取乾坤两卦,并系辞传、说卦传读之,而大纲已举,馀阅之自易也。《春秋》精义、条例尽见于杜预《春秋左传序》中,熟读其序,更取《左传》佳文多读之,再阅《春秋》本文,证之以《左传》,则经与传皆明晰矣。至于《书》之宜读者,二典二谟与稷益也,禹贡与促虺之诰,伊训说命与洪范周官也,馀阅之可也。《诗》之宜全读者,二南也,十五国风与二雅,则择紧要者读之,方中、淇奥、鸡鸣、昧且、驷驖、小戎、鸤鸠、七月,宜读也;棠棣、伐木、小弁、蓼莪、北山、楚茨、莆田、大田、宾筵,宜读也;文王在上、大明、瓜瓞、思齐、皇矣、有声、生民、公刘、抑抑、奕奕、江汉、宜读也;三颂可全读,或删三分之一也。盖不读其紧要者,则我与书毫不相习,突然阅之,恐捍格不能相入;读而后阅,有针以引线,必易解、易记也。已上诸经,除四书已读,《左传》繁多不论外,馀《易》、《书》、《诗》、《礼》四经,总计所读之字,不过万五千余言。以下资计之,每日读百五十字,则三百日可以读毕;中资日读二百字,则不必三百日矣。如此简易也,人何不奋励行之哉!宜将经画七八百字,分作五日读之,每日读四十遍,五日之后,必能熟背。此妙法也,今指出与人共之。
唐彪曰:《孝经》系托圣之书,不但列于十三经之内,且列于九经之中,读之即可当一经之数,当读一也;其言整齐而有序,由天子以至于庶人,以包括行孝之人,其义由近而远,由小而大,且推至于精微详悉,以包括行孝之事,后世言孝之书虽多,总不能出其范围,当读二也;孝为百行之原,为生人之首务,不读其书,不知何以为孝,何以为非孝,虽欲尽孝不可得矣,当读三也;文辞至简,字止千有八百,不必周旬满月,可以读毕,当读四也。乃竟不得并于四书以取士,而人亦多不读也,谓之何哉!
唐彪曰:先儒有言,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人不知礼,与禽兽奚异!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甚言礼之不可须叟离,则《礼记》比诸经尤当急读也。朱子云:须将《礼记》选也其切于日用者,与人读之。毛稚黄曰:《礼记》“曲礼”、“内则”二篇宜另简出,并于《四书》命题考试苤必属之学礼专家也。至哉言乎。
唐彪曰:《周礼》一书,相传制自周公,有五人信之,即有十人疑之,余亦疑非周公所作也。但其书传世既久,纵非周公所作,亦必是七国与秦时贤十之所为耳,其去古未远,故言有根据,有合于古先圣王之精意,美善之书也。善读书者,于其言之合于四书五经才从之,其不合者,则从四书五经,而不必从其说。若经书所不言,而彼言及者,苟可行之今日,即非周公之书,亦宜遵也;苟不可施之今日,即真周公之书,亦当置也。凡读书者,一当论世,次当论地。世之纯浇不同,地之风俗各异,古圣人良法美意,不能行于后世,不可行于殊方远域者甚多,后之人何能拂乎时势风俗以求合古也。得此意以读书,则无书不获益矣!
唐彪曰:凡书之托名者甚多,苟其书真美善,不必问是其人所著否也。人之有大学识者,其淑世之心,每不能自已,笔之于书,又恐不行于世。故托前世圣贤以名之,无害其善也。后之人,辨而赞美之可也,专指其伪,不言其美,令无知者信吾言而鄙弃其书,则辨之者之过矣。惟真庸陋之书,则辟之自不容已也。
唐彪曰:钱懋修问:“学者看史鉴当在何时?”余曰:“此当因人资力。资胜力优者,年十三四时便可致功;其次则十四五;又其次,或十五六必当披阅。但其初必父师讲解一周,然后令彼自阅,始能因文解义,识其成败是非。或父师不能多解,得解一二百张,略知大意,亦庶几焉。不然,史鉴文义高,叙事古,初学何能自阅也。
唐彪曰:《资治通鉴》固非下资所能阅,然不可不备之以资考核,顾瑞屏《正史约》虽止二十余本,似乎太简,然条例颇整齐,似胜于诸刻,亦中下资之稻梁也。类书极多,不下万本,非中资之家所能尽备,惟《文献通考》、《唐类函》、《正字通》、《五车韵瑞》尤系适用之书。稍有馀之家,必当置之以备考核也。
唐彪曰:诸经既读,必期于能解,苟不解其义,读无益也。然贫者欲延师而授,恐力有不能,余再四思维,设为三法:其一,随地就师而听讲,先求得其纲领,如《易》之乾、坤,《诗》之二南,《记》之曲礼,皆纲领也。纲领既明明,则研求之方,已得其半,其未聆解之书,可以推类自考索矣。其一,宜娴古经之句调,盖典、谟、盘诰,语皆古隽,次则《左传》之辞,峭健而华,熟习二书之句调,则他经之文从字顺者,皆大欢喜可思索而得其解矣。其一,宜联络邻里之士,或姻族之士,资胜兼好学者,或十人,或八人,为讲经会,每人本经之外,各再究一经,彼此互为讲解,以己之长,易人之胜,人亲地迩,谅无难于行者。是三法也,能行一二,自足明经。子弟患无志实学耳,苟真有志求益,何患乎有不及解之经书乎!
唐彪曰:《先天图》者,伏羲之所作,久秘于世之方士,康节邵子,得于李挺之者也。其图圆之则如圈,长之则如画,方之又如棋盘,纵横反复,左旋右转,无非宇宙至精至妙之理,无毫厘之勉强者也,包罗天地,囊括万有。邵子作《皇极经世》,发明其所以然者,广博而详尽也;朱子又体邵子之意,作《易学启蒙》,取皇极之理,而简要显明言之,诚晚年学识已定之书也。吾于此图,而知天地之所以为始终,为动静,为升降,为进退,为消长也;知日月星辰之所以为阴阳太少,水土金火之所以刚柔太少也;知四时之所以推迁,识万物之所以伪生长、为化、为收藏也。万事之有生、有克,有制化也;更于图见天地之心即我之心,天地之性即我之性,物物具有一太极也;知人之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也;知人之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也。能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通人事,洞悉物情,故能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今古,表里人物也,而皆可于其图悟之也,是以不可不学《易》也。执中、一贯、中和、位育之理,不读二书,乌知其理之所以然哉!
唐彪曰:人有言,读古文则文章必过高,知者稀少,反不利于功名。此非当论也。夫士之读古文者,十人之中,偶有一人如其所言;此一人者,功名之不成,是古文害之也;其九人者,不读古文,亦不获科第者,岂亦古文之害之乎!夫功名之得失,命实主之,不系文章也。且吾未见有不读古文而制艺佳者,亦未见制艺佳而反不获第者,则古文不当任过也。若人之需千古文者非一事也,古文气骨高,笔力健,与经典词句相类,读之则阅经史必能解,不然,不能解也。况欲立言垂后,欲著解前人之书,非读古文不能也。居官者,有启奏、有文移、有告谕,不读古文,不能作也;居家者,有往来简牍、有记事文辞、有寿章祭语,不习古文,不能为也。是人之需乎古文者甚多也,可不读也乎哉!
唐彪曰:三代、秦、汉之书,全在注解。无注解及注解不确切者,阅读无益也。集成书者,贵乎分类得宜,若不分类及分类不精详者,阅读无益也。今人所著之书,以材不博,谈理不精,文笔不佳者,阅读无益也。校刻虽不必求精,然讹字落句多者,实能令庸人浅学强解错解,为害滋多,乌可阅读!凡书文之陋劣省,能蒙闭我之聪明,卑隘我之学问,吾愿世之购书读者,必请教于高明而后觅也。
唐彪曰:从古未有止读四书一经之贤士,亦未有止读四书一经之名臣,故欲知天下之事理,识古今之典故,欲作经世名文,欲为国家建大功业,则诸子中有不可不阅之书,诸语录中,有不可不阅之书,典制、志记中,有不可不阅之书,九流杂技中,有不可不阅之书。即如制艺,小技耳,唐荆川、归震川、金正希辈,皆读许多书,而后能作此可传之制艺也。虽然,此数项中,书甚繁多,其当阅者,岂浅学所自知哉,非请教于高明不能辨也。
卷二
(一)看书总论
唐彪曰:人之看书,先当分可已不可已。其可已之书,虽易解,不必披阅;其不可已之书,虽极难,必宜反复求通。如初看时,竟茫然一无所知,不可生畏难心也;逾时再看,或十中晓其一二,不可生怠倦心也;逾时再看,或十中解其五六,更不可萌可已之心也;逾时复看,工夫既到,不期解而自明矣。《大学》所谓用力久而一旦豁然贯通者,岂虚语欤!人安可一阅未能领会,即置之也。
(唐彪把看书的毅力作为“看书总论,强调心理素质的重要,重视非智力因素的动力系统对智能系统的推动作用。)
(二)能记由于能解
唐彪曰:读书能记,不尽在记性,在乎能解。何以见之?少时记性胜于壮年,不必言矣。然尽有少年读书不过十余行,而壮年反能读三四行;或少时读书一二张,犹昏然不记,壮年阅书数十张,竟能记其大略者,无他,少时不能解,故不能记,壮年能解,所以能记也。凡人能透彻大原之后,书即易记。此言先得我心也,惟经历者始知之。
(三)讲书、看书当求实际,不可徒藉讲章
唐彪曰:古人传、注、疏、解,竭力发挥经书实义,实义尚有未明彻者。不意今人讲章,将前贤发挥实理处,尽皆删削,仅将作文留虚步,及摹拟闲字、虚字,与联络、衬贴,多方蔓衍。闲说既多,实义安得不略?初学之人,见讲章解说如此,竟以为书之实理已止是也,而书之实理,何尝止是?临文举笔时,但识摹拟虚字、闲字,与夫书之联络、衬贴而已,欲正发书中实义,则胸中全无主宰,于是满纸虚衍,以应故事,而文章肤庸极矣!故近日不说实理之讲章,害最深也。
唐彪曰:解书看书者,当细推书之实理,则顺文衬贴,亦自在其中。能明乎此,自可减省葛藤工夫,而临作文时,联络、衬贴,未尝不到笔下也。
(其实质是要求看书以明道悟文为旨要,不要拘守于别人的讲章,亦要防止滞泥于文章的形式。)
(四)看史实际并要决
唐彪曰:凡观书史,须虚心体认。譬如国家之事,单就此一件看,于理亦是,合前后利弊看,内中却有不是存焉。又国家之事,单就此一件看,似乎不是,合前后利
弊看,又有大是处存焉。故凡事之是非,必通体观其前后,得力方足据也。
(“虚心体认”和“通体观其前后”的看史方法,要求从史事的相互联系中去辨析是非,权衡利弊,从宏观或整体上去把握,以达到“致知学问”。这不失为精辟之论。)
(五)看书须熟思又须卓识
唐彪曰:道理难知。初看书进,格格不相入,且不认其粗浅,焉能得其精微?看至三四次,略有入头,然人夫不心高气扬,以为实义已得,而不知实竟未尝得也。惟左思右想,再钻入一层、两层,庶几心领意会,知其实义耳。
唐彪曰:凡书有难解处,必是著书者持论原有错误,或下字有未妥贴,或承接有不贯串,不可谓古人之言尽无弊也。故读书贵识。
(六)读书、作文当阙所疑
唐彪曰:孔子云:“多闻阙疑”。又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又曰:“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然则学者必不能无疑,惟在于有疑而能阙。苟不阙而轻发之于言,或妄笔之于书,既贻有学者之非笑,而又误天下后世无学之人。贻有学者之非笑,犹可言也,误天下后世无学之人,过何如矣!故孔子于阙疑殆者,许其寡尤悔,不知为不知者,许其为知,意甚深也。
唐彪曰:凡书中有不解处,非必尽旨意遥深,亦或有讹字、落字为之梗塞,惟在读书者会其全旨及上下文而改正焉。至于会通其旨与文,而分不能得其意义,此必多有讹字、落句者,不当附会穿凿,随文强解,惟当以阙疑之意存之,是之谓善读书。否则,误解之害岂浅鲜哉!
(七)看书进一层法
朱子曰:读书有疑者,须看到无疑;无疑者,须看得有疑。有疑者看到无疑,其益犹浅;无疑者看有疑,其学方进。横渠云:“濯去旧见,以来新意”,此之谓也。
(八)书文标记、圈点、评注法
唐彪曰:凡书文有圈点,则读者易于领会而句读无讹,不然,遇古奥之句,不免上字下读而下字上读矣。又,文有奇思妙想,非用密圈,则美境不能显;有界限段落,非画断,则章法与命意之妙,不易知;有年号、国号、地名、官名,非加标记,则披阅者苦于检占,不能一目了然矣。
唐彪曰:凡书有纲领,有条目,又有根因,有归重。如《春秋》为纲,三传为目,《大学》圣经首节是纲,明明德两节是目。文章策对有纲领,有条目,其余书文可分纲目者少,宜分根因与归重者多。盖根因者,书与文之所由作,归重者,书与文之主意所在是也。今书文纲领条目之分,人皆知之,而根因与归重之故,人多昧之。昧之,则不知书文之所以然矣!余特揭根因、归重四字,分别其标记,庶几阅书、阅文有定见,而书文易明悉矣。
(九)看书会通法
唐彪曰:《标幽赋》云:取五穴用一穴而必端,取三经用一经而可正。言针灸者合上与下之五穴而于中取一穴,则上下自无差;合左与右之三经而于中取一经,则左右必无失。余尝以其理推之于看书,凡书中有疑义,能将上文理会,更取同类书参究,当无有不明者。此即取五穴、取三经之理也。能推此意以看书,书之不可解者少矣。
(即:一是要从语义情境中,从前后文的内在联系中理解疑点,一是“取同类之书参究”,即要善于运用参考资料。)
(十)看书须分界限、段落、节次
唐彪曰:经书将界限分清,则此段某意,彼段某意,虽极长难解之书,其纲领条目,精微曲折,可以玩索而得。譬如列宿在天,纷纷错错,安能识其名字?惟将界限分清,则斗极之东,第一层为某几星,第二层为某几星,次舍井然,无难辨识。南北与西,亦如此也。若无分界审视之法,彼纷纷错错者,岂易识乎!观此,则知经书之当分界限矣。
唐彪曰:文章之篇幅,较经书倍长,宜将其界限段落分别清白,而后文之精微变化,始能显露。苟模糊混过,如何知其全篇大旨、逐段细意及结构剪裁之妙?余观孙月峰批评《史》、《汉》,毛稚黄自课古文读本,毛西河所著书,每段之下,界画分明,非无谓也。如其可已,诸公何必劳心于此哉!凡书中界限段落处,车最宜长,两旁宜过于字之外。若止用小曲画,画于字下之一隅,初学忽而不察,以为可有可无,则徒废分界限、段落之苦心矣。制艺既名八比,即宜每比不容了界限,用画分开,提掇、过渡,亦宜画断,庶几童子阅之,易于领会。不然,章法错综之文,童子浅识,多有阅之再四而不知其结构者,况欲即得其精微意义乎?
唐彪曰:文章界限与段落、节次,三者有分,不可混也。如意与词皆止于此,下文乃另发道理,更生议论,与上无关,是为界限。文章意虽尽于此,而辞与气不能遽止,若似过文,宜谓之段落,以其段末即落下也。界限段落,或绕数节,不可以节次言。节次乃其中之小者耳。故曰:三者有分,不可混也。
(十一)看书分层次法
朱子曰:某自二十时,看道理,便要看到那里面精微处。尝看《上蔡语录》,其初将红笔抹出,后又用蓝笔抹出,得又用黄笔抹出,三番之后,更用黑笔抹出。其精微处,自然瞒我不过,渐渐显露出来。
(十二)看书查考审问,更当虚心体认,不可参入偏见
唐彪曰:或问书中众说纷乱,不能归一,何以处之?余曰:此当先查考诸书,如有未得,则当问习专经者(专经者,专习此经者也),曰:某项事理,众说纷错,不能归一,君专习某经,此一项见于经中者,君必深明其理,愿详晰示我。谅彼亦不至吝惜不言也。如少有可疑,仍当就最博学者问之,曰:某项事理,众说纷错,愿先生详细教我。彼必乐于训悔,不至隐秘也。如是而有不明晰者鲜矣!划欧阳永叔谓,读书作文,最贵与有识者多商量,盖虚心下问,即是多商量之实际也。
唐彪曰:看书讲书,须照圣贤口吻,虚心体认,搀着意见,便失本旨。圣人之言,如日月中天,四面八方皆能毕照,无所遗漏;非如镜悬一壁,止能见一边,不见三面也。后儒资高明者,解圣贤之书,或过于深;资术鲁者,解圣贤之书,又失之浅。虽由天分使然,其不得书之精意则一也。所以然者,亦缘看书不将圣贤口吻虚心体认,先主意见,故有斯病矣。学者不可不知也。
(十三)论古人读书同异之故
唐彪曰:朱子云,读书之法,要先熟读;熟读之后,又当正看、背看、左看、右看;看得是了,未可便说是,更须反复玩味。乃吴主教吕蒙读书与诸葛孔明明读书,皆止观大意,则又何也?彪尝以意推之,大凡书有必宜熟读者,有止宜看而会其大意者;至于读书之人,大凡书有必宜熟读者,有止宜看而会其大意者;至于读书之人,亦有不同,或年长而且禄仕,事机繁杂,读书止取记其理,不取记其词,所以有观大意之说也;少壮未仕者,记性既优,事复稀少,读书既欲精其理,又欲习其词,所以有熟读、熟看之说也。二者各有所指,学者既知其异,又不可不求其同,盖大意所在,即书之纲领,一篇之中,不过数句,加功记之,乃读书至简捷法。吴主、孔明致如此,即朱子于但当看之书,亦何尝不如此也。故日,求其异,又不可不知其同。
(十四)成人讲书之法及问难之理
唐彪曰:经书皆顺序而埋时讲,至于诚仁性道等难解之书,则宜汇集诸书,一齐合讲,庶几明晰。如欲解“仁”字之书,宜将诸书言仁章句,开集一单,置于讲案,以防遗漏。盖精微之理,有全体全用,有半体半用,有一节一肢立言者,有正指,有反形,有因病救偏,有尚论节取,有描写高深,有赞扬绝诣,理非一轨,语散各书,甚难融贯矣!即注解诸章,皆属皮毛敷衍,安能注此即通彼根源,注彼即兼此精妙?原属零星破碎,若再分讲,则讲至《论》、《孟》而《学》《庸》茫然,讲至《学》、《庸》而《论》、《孟》又茫然矣!凡讲书之法,遇难讲之书,贵于数日暗取诸书四面合拢参详,始能窥其实义,此妙诀也。虽然得诀矣,若讲者欲速贪多,使听者疲鼾睡,则大无益。故一书可合数日讲之,一日当分二次讲之。盖所讲简少,斯听者易记,易于玩索审问也。必令学生作数日体认,仍令其复解,庶几理从心上过,或能会通,能记忆,未可知矣。此成人讲书之法也。
唐彪曰:学生复讲书时,全要先生驳回问,层层辩驳,如剥物相似,去尽皮,方见肉,去尽肉,方见骨,去尽骨,方见髓,书理始能透彻。不可略见大意,即谓已是也。虽然,凡书不特弟子复讲时,师宜驳难,即先生讲解时,弟子亦宜驳问。先生所讲未彻处,弟子不妨心己见证之。或弟子所问,先生不能答,先生即宜细思,思之不得,当取书考究,学问之相长,正在此也。切勿掩饰己短,支离其说,并恶学生辨难。盖天下事理无穷,圣贤尚有不知,何况后学?不能解者,不妨明白语学生:我于此犹未曾见到。如此则见地高旷,弟子必愈加敬之;不如此,反不为弟子所重矣。
唐彪曰:凡读古今人书,有所批评,必宜起草,增减既定,用格誊之。若随意品骘,潦草书写,是谓涂朱简编,非批评也。昔孙月峰读书,凡有所评,必草稿已定,而后用格端整书之,不肯以草率从事。故其所评《国策》《史记》,颇有独见。由此推之,取出品骘时艺,亦何可轻率也!
卷三
(一)读书作文总期于熟
唐彪曰:凡经史之书,惟熟则能透彻其底蕴,时文、古文,熟则听我取材,不熟,安能得力也。然熟亦难言矣,但能背,未必即熟也。故书文于能背之后,量吾资加读几多遍,可以极熟不忘,则必如其数加之,而遍数尤宜记也。最忌者,书读至半熟而置,久而始温。既已遗忘,虽两倍其遍数,亦不熟矣!
唐彪曰:天下事,未经历者,必不如曾经历者之能稍知其理也;经历一周者,必不如经历四五周者之能详悉其理也;经历四五周者,又不如终身练习其事者之熟知其理而能圆通不滞也。故凡人一切所为,生不如熟,熟不如极熟,极熟则能变化推广,纵横高下,无乎不宜。读书作文之理贵于熟,何待言哉!
唐彪曰:文入妙来无过熟。朴学士尝问欧公为文之法,公曰:于吾侄岂有吝惜,只是要熟耳。变化姿态,皆从熟处出也。又,毛稚黄曰:读书作文总妙在一熟,熟则无不得力。或谓文亦有生而佳者,答曰:此必熟后之生也。熟后而生,生必佳,若未熟之生,则生疏而已矣!焉得佳乎!是“熟”一字,为作文第一法也。
(二)课程量力始能永久
唐彪曰:学者用心太紧,工夫无节,则疾病生焉(惟立课程,则工夫有节)。余亲见读书过劳而矢者五六人。故父师于子弟,懒于读书者,则督责之,勿令嬉游;其过于读书者,当阻抑之,勿令穷日继夜,此因材立教之法也。
唐彪曰:有恒是学人彻始彻终工夫,惟有恒,学业始能成就。然人谁不欲有恒?而每不能实践者,以课程不立,学无定规,初时欠缺,久即废弛。惟立简约课程,易于遵守,不使一日有缺以致怠惰因循,方能有恒。大概十五以内,每日间宜取四五时读书,馀可听其散步(少年之人,血气流动,乐于嬉戏,亦须少适其性,太劳苦拘束之,则厌弃之心生矣);三十以内,或有事,或无事,读书之外,静坐最要,散步次之;三十以外,事有繁简,应事读书之外,或静坐,或散步,各随其意。作文之日,专意为文,不在斯例。此昔贤课程常式也。至于读书一项,以资有敏钝,不能为一定之式,故又另设日记课程心为准则。吕东莱曰:读书最当准立课程,某时读某书、温某书,某时写某字,如家常茶饭,不先不后,应时而供,自然日计不足,月计有馀矣。
唐彪曰:书分月日温读讲解,则先后有定序,多寡有定规,自然精专深入,用力少而得效多。其法见《父师善诱法》上卷第六张,仿而行之,其有益也。
附:记课程式
以年为纲领,另记一行。次行记某月,初一日至初五日,读某书某章起,至某章止,温某书某章起,至某章止。读某文,某文已解,未解。已复未复。读某判某表,已背未背。此五日一记法也。
此月共读书多少章,温书多少卷,共读文、温文多少篇。解某书某章起,至某章止。共读几表,共读几判,止一月总记法也(或脱落一旬半月胚补亦可,仍当断续记去,不可竟置。积丝成寸,积寸成尺,自有进益)。
(三)为学有优游渐积一法
唐彪曰:读书有计日程功之法,月优游渐积之法。盖计日程功之法,固为学之准绳,若夫质弱羸病之人,欲计日程功,每日读几行,背几行,此必不得之数,不如将全书每日读一遍,或二三遍,优游渐积,不求速背,反能记矣!彪十七岁以后,羸病凡十五年,濒死者数回,不可多用心,然心欲读《大宗师》、《齐物》二篇,于是将二文分日读之。一日读《大宗师》,一日读《齐物》,每日止读一遍,读至二月馀,二书皆探喉能背矣。于引,知优游渐积之法之妙。
唐彪曰:一人剧病十余年,不能读书;病愈,题到竟不能成文。一名宿教之曰:当由渐以引之,三日作一篇,当无不成者。人如其言,日致功不间,至半月后,能二日成一艺;又逾半月,能一日成一艺;又逾半月,能一日成二艺,而文且日进。是法也,不特荒疏者相宜,即钝资推此致功,才思亦渐能开发矣。
(四)学有专功深造之法
唐彪曰:作文有深造之法。如文章一次做不佳,迟数月将此题为之,必有胜境出矣;再作复不佳,迟数月又将此题为之,必有胜境出矣。盖作文如攻玉然,今日攻去石一层,而玉微见,明日又攻去石一层,而玉更见,更攻不已,石尽而玉全出矣。作文亦然,改窜旧文,重作旧题,始能深造。每月六课文,止宜四次换题,其二次,必令其改窜旧作之有弊者,重作其旧题之全未得窍者,文必日进也。此与浅尝粗入之功大异也。
(五)深思
唐彪曰:微言精义,古人难以明言,而待人自悟者,要将其书熟读成诵,取而思之。今日不彻,明日更思,今岁不彻,明岁复思,数年之后,或得于他书,或触于他物,或通于他事,忽然心窍顿开,从前疑义,透底了彻,有不期解而自解者。故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管子云:“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得,鬼神将告之。”余谓鬼神非他,即吾心之灵也。
唐彪曰:或静坐之时,或夜气清明之际,偶尔思维忽然心窍开通,精思妙理层叠而生。过一二日,心窍复闭,前所得者,又不复记忆矣。故须就其心窍开时,即便登记,不可迟也。昔横渫张夫子亦有是言。
唐彪曰:凡欲了彻难解之书,须将其书读之至熟,一举想间,全书首尾历历如见。然后取其疑者反复研究,自然有得。若读得不熟,记得此段,忘却彼段,脉络不能贯通,纵令强思,乌通得解?惟读之至熟,时时取来思索,始易得力也。
唐彪曰:一人学曹娥碑数年,而毫发不能相肖,因欲学他书。余曰:他书亦未必易学也。凡学艺者,舍手用目,舍目用心,方称善学。今子所用,不但非心,且非目也,徒任手耳,安能得字之神乎?子何不通体将诸字之上下左右而深思其结构之何若也,通体将其点、钩、直、画而深思其笔法之何若也?其人大悟,曰:善。吾昔未闻此言也,徒劳苦吾之手矣。于是反复思维,半月事,而字已肖其七八。噫!学艺且非深思不能得也,而况于读书与处事之大焉者乎。
(六)下问
唐彪曰:学问原相平重,而问尤紧要。夫子尝称舜好问,察迩言矣。孟子称舜“舍己从人”,无非取于人矣。人之善,舍问,何从而取也?无非取,则知其无所不问矣。“禹闻善言则拜。”问而得闻善言乃拜,非空善而拜也,则知禹之能下问也,拜则益非人所能及也。周公以圣人之才,又为圣人之子,圣人之孙,圣人之弟,一堂聚首,皆系圣人,有何不明之理、不明之事?乃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惟恐人有善言不及与闻,己有所疑,不及问人,其谦虚好问如此也。孔子,圣人之尤也,亦尝问礼于老聃,问官于剡子矣;入太庙,每事问矣:是孔子亦好问也。曾子称颜回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颜子复圣也,其好问又如此。余就数圣人所为推之,而得其理,譬如燃灯于一厅之上,灯一二盏,则止能照一二席地,必不能照三四席地;若燃数十余灯于一厅之上,则一厅无不照矣!凡一人之聪明才智,止如一二盏之灯,安能照遍天下之事理?好问而并十人之聪明才智于我,譬如燃十盏之灯;更好问而并数十人之聪明才智于我,犹如燃数十盏之灯,自然于天下之事理无不明矣!凡圣人,生来不过十倍人之聪明才智,必无百倍于人者,及至后而百倍于人者,因其好问,能并多人之聪明才智,而聪明才智始大也。此理显然也。无如愚鲁之甚者,腹中一无所有,而自谓才与学已能过人,诩诩然自负而不屑下问,噫 !诚可叹可惜也。
唐彪曰:高贤良友之前,我能请问,彼自然将我所问之理,阐明开示。若非我之求教,彼安知我所欠缺者是何学问,所疑惑者是何道理?即欲教我,将从何处指授也?故天下无不问而知之理,更无不问而人自教我之理。无如浅学之人,虽有未知未能,恐有学者笑已,甘心不知,不肯下问,不知天下事理无穷,舜、禹、周公、孔子、颜子尚有不知,尚有疑惑,尚且孜孜下问,何况于我?若以问为屈己尊人,则禹之拜,何其屈辱矣!若谓恐人笑我所问之浅近,则孔子尝问官、问太庙之祭器品物矣,非浅近者乎?若恐人笑我所问之人之庸俗,则舜尝问陶渔耕稼之人矣,非庸俗者乎?凡一切屈己下问之事,皆圣人所不讳。圣人且不讳己之短,我何必畏人之笑而讳己短乎!况高人贤士,必不笑人,其笑人者,必无才、无学、无识之庸人也。
唐彪曰:凡书中有疑,不当因有师可问,便不登记。偶遇师数日不到馆中,欲问之事,多至遗忘,当记者一也;又,精微之理,我所疑者,或亦先生所未晰,苟非请教有学大儒,乌能得解?当记者二也;又,古今典故繁多,常驻机构人不及考究者,何可计数?若不请问博雅之人,必不知其根据,当记者三也。有此三者当记,苟不专置一册子记之,久而遗忘,不及请问高贤,生平学问,因此欠缺者不少矣!
唐彪曰:学人未必皆耻于下问,惟因每日有疑,疏忽不记。过时既久,纵遇有学当明明,心虽欲问,而所疑者已多提记不起,因而不及问者多矣。
余资钝且多病,不可过用心,每日限三时读书,诸经史疑义,多不能考订明晰。于惠思一捷法,取平日所疑记于册者,按季灵出一单,以邮寄于有道,求其指示。如毛西河、黄梨洲、毛稚黄、吴志伊诸先生,皆余所数数请问而不吝指示者也。故得稍有所知者以此。因附记之。
(七)请问大儒有法
巧板 唐彪曰:学人当问之事理无穷,获遇有大学识者当前,细琐之事不必问及也。最要之大端,莫如问其当读者何书、何文,当阅者何书、何文,当置务以资考核者,何书、何文也。尤切要者,在问当读、阅、备考之书、文,何刻为善本。凡诸经、诸子、通鉴,每书刻本,不下数十种,而善本不得一二。若古文佳刻,尤未见也,吾所读阅之书得善本,自然见识高,才情长。若所阅读之书非善本,自然见识卑,才情劣矣。璧如霜糖作饼,则味自佳,黄糖作之,则味自减,更以砂糖作之,则味益劣而不堪食矣。又譬之以红花染色,其色必研,苏木染之,其色必丑,无有异也。故请教于英贤,惟此数端为最要。其次宜请问最大之经济、盖国之大事,不出二十馀条,家之大事,不出十条。平日将一二十条开列名目,坚记于心,相见之时,取数条质问之,彼必能诉原竟委,历历指出所以然,吾生平年未闻知者,皆闻知,误解、误传授者,皆可改正矣。此皆益之大者也。若仅以己所作之时、古文与诗词,求其笔削,犹属第三四事也。
(唐彪认为请教“有大学识者”,主要应问“最大要之大端”,如问哪些书是最好的版本,请教经世济民之大事,至于请求笔削文稿则是次要的。)
(八)良师友切磋之法
唐彪曰:余幼时读制艺四百余篇,所作之文,平庸肤浅,毫无过人者。应嗣寅教余阅西山《大学衍义》,王言远先生教余读《皇极经世》、《易学启蒙》、子静《阳明语录》文必佳,余皆如其言。当其致功时,似与时艺全无与者,及致功未久,而文较前少进矣。又尝读永叔,子瞻之文,心甚爱之,乃读至三百余篇,学为古文,自以为道在是矣,但执笔为文,艰难殊甚。后以文质之毛稚黄,则曰:秀逸清真,但少精紧老健气,须参读周、秦、史汉。余乃选《左传》、《史记》《国策》、《孟子》之文读之,似难攀跻而无所得。既而以所作之文,再质之稚黄,彼以为大胜于前,而己亦觉出笔少易,不似向日艰难矣。乃知书有理浅易,读之味骤,似有益而益少者,有理深难入,读之味徐,似无益而益多者,此中至理,殊难理会,非明师良友指点,无从晓也。
唐彪曰:联会背文,最为佳法,从事于此而成名者极多。如先达凌子文联十人会,而发者大半,张心友亦联十人会,而七人中式。其法读文篇数贵多,背时生涩、讹误字句必标记之,使知改正,兼以志罚。昔者江南几社诸公,背时艺之外,更背诸经古文,故不惟科甲多,而名士亦多也(按,背书会每月一举,各背书文十首,逐月递加,一字误,亦有罚,资贮公所,以行善事。遇乡荐之年,背表一篇,策一篇,各出酒肴,背毕聚饮,过奢亦罚)。
唐彪曰:余闻三吴之士,联会讲书,或十人,或二十人,每月一会,人与书皆以签定,得签者讲,亦有驳难,诚盛举也;然似犹有未尽者,夫既联会讲书,当如后讲书书条内所云,取书中精微之理,汇集诸章,联类而解(其法详见后讲书条内,参看始明)。法宜于二月之前,预拟其书,推学问优者一二人,以书属之,俾其从容玩索,旁参曲证;二月之后,专讲此书,今日不尽,明日继之,精微难明之理,何患不晰?其平常易讲之书,则以签定,分人而讲,庶为良法。曾子曰:“君子心文会友,以友辅仁。”世皆以支文即为会友是已,而辅仁安在?惟阐发书义,既增长学问,而又有益身心,乃可云辅仁矣。故会讲之法,必如此始称善也。每会轮一人值会,治理诸务,正讲案,挈讲签与记所讲之书,敛资备供给,皆宜会之事。务宜崇俭,以图永久。
唐彪曰:学者少壮之后,不可不与品学兼善之友讲书、背书、课文,不然,则记诵不熟,书史不明,文艺不进。然而,止可与同志者隐隐切磋,必不可夸耀如何得朋,如何考业,尤忌者,雌黄人物,群聚嬉游,使酒漫骂,立社名,刻社稿。苟犯一二,初时启相识者之妒忌,渐且来不相识者之攻击矣。观吴郡同声、慎交二社,及浙之魏里、海昌诸社,水火战斗,抵死不休,兄弟翁婿不同社,则相见不拱揖,同席不交言,其害如此。然则联会切磋必不可已,而诸招尤之事,乌可不切戒乎。
卷四
(一)书法总论
唐彪曰:握笔有法,笔管在中指、无名指之间,则两指在上,两指在下,是谓双包双抵,笔始有力。若以单指包之,单指抵之,笔无力矣。又,执笔宜浅,大指宜在上节指面,食指宜在中节之旁,中指宜在指头,无名指宜在首节之侧,庶掌虚指活,转动自由。卢隽云:执笔必使掌中空虚,可以握卵,此要法也。
唐彪曰:大指下节用力,则字分健劲;大指下节宽松,则字圆秀。食指次节但倚笔,不曲抱笔,则笔圆转如游龙;若弯曲紧抱,则笔不圆转而滞硬,作字不速,亦且难佳。故五指全重大、食二指,而二指尤重在食指也。
唐彪曰:执笔乃书法纲领,在童蒙尤为切要。故另见童蒙书法中运腕运指法。欧阳公曰:“当使指运而腕不知。”
(二)运腕运指法
唐彪曰:小字多运指,大字多运腕。后人不分字之大小,而或单言运指,或专重运腕者,皆偏见也。然指甚难,必于平日提笔在手,时进操练,令手之五指柔和婉转,屈伸、低昂、左右,无不如意,而字始能过人也。
(三)笔锋
唐彪曰:书法偏重藏锋亦非正法,必当藏而藏,当露而露,自然入妙也。董内直曰:侧锋取妍,晋人不传之妙。
唐彪曰:《书法》有云,如印泥画少者,言用笔贵乎藏锋也。如折钗股者,言屈角贵圆而有力也;如屋漏痕者,言用笔欲其无起止之迹也;如壁折者,或云言用笔贵有波澜,或言用笔贵无起止。此言之,语虽隐秘,意则平常也。
(四)方圆
唐彪曰:方中欲有圆,圆中欲有方。方而不圆,则乏丰神;圆而不方,则无筋骨。融而化之,斯称善矣。
(五)钩
唐彪曰:直钩锋贵短。
(六)真、行、草书
唐彪曰:学楷字成个学,又须拆开学。成个以学其结构,拆开引以学其笔法,庶乎能入妙也。
或曰:自唐以前,草书不过偶尔相连,后世属十数字而不断,号日“游丝”。不知故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苟且,其相连处,皆是引带其笔,甚轻,非有意也。
或曰:草书之体,如人坐卧行立,揖逊忿争,乘舟跃马,歌舞擗切变态,非苟焉者。又,一字之体,率有多变,有起有应,如此起者,当如此应,各有义理。
(七)摹书临书
唐彪曰:临摹法贴相似之后,再加工临摹百余遍,则反不肖,且不能自辨其工拙,过时写出,竟相似矣;若临摹相肖之后,不加工多写,后日再书,便不甚相似。
(八)名人书法不一体
唐彪曰:古人用笔,皆有意义,虽写真楷而常出入于篆、隶、八分,且时兼用飞白、章、草,故其书法能变化不测也。
卷五
(一)文章宜分类读
唐彪曰:余欲学者分类读文,非令学者从事细琐,为所不当为也。欲学者不多读闲杂之文,则工夫简约,方有余力读诸经史古文,有裨实学,他日居官,见识高远,可以建功立业。又,分类可将一类之文聚于一处,其理其法亦聚于一处,则易于探讨,易于明晰;且分类则知每类至要紧者某题,至难做者是某题,拣择而熟诵之,所读诸题,便可该括他题。此皆分类之益也。若以为无益不足为,亦未尝细思其理矣。
唐彪曰:士人读文,宜分其义类,拣必需之题,各读数篇。不然,将闲杂之题多读,不能割爱,其必需之题,反多遗缺,此其弊最大。何也?譬如吴绫蜀绮,非不甚佳,然有以备服饰之需即足矣。设爱博而多购之,十倍其数,则财力有限,必需之物,反致缺少,害可言乎!故余将题分类,欲学者于必需之题,各读数艺,则学克识广,有所取资,重叠之文,自可以不多读也。
唐彪曰:凡人读文,宜分题分部,聚成卷册,如单题、单问答题、长问答题、先答后问题、诘问题﹍﹍此若干题者,各有作法,宜分部集心求其作法之所在也。更有当从义理分类者,如学问也,政事也,君道也,君德也,伦纪也,言行也,道德也,才艺也,德业品诣也,典制也,物类器用也,历境处事也,观人也,教术也,感慨也,记赞孔子及孔子自叙也,记赞古圣道德、学问、勋业也,皆宜分类者也。其有零余细散难以立名者,则附于其相似之类,一题兼数义者,则从其最重者分类。凡以求义理之所在,而与分题相为表里者也。或曰:“依前分题,保以能相表里乎?”曰:或以作法分类为主,其分义理之法,但书其文之首,曰:此为某义理之题也;或以义理分类为主,其分题之法,但书其文之首,曰:此某作法之题也。分题不过欲知其作法,既分题,则必知其作法之所以然;分类欲知其义理,既分类则知其义理之所以然。其间义理广博而题繁者,读文从多;义理简要而题寡者,读文从少,此又自然之理,不待言者也。苟能如法分类,集成卷册,深心推究其理与法,则凡题到手,胸中皆有把握,挥洒而出,自无不中规中矩矣。
唐彪曰:学者苟能分类读文,不使此类重叠过多,以至彼类有所欠缺,则三百篇无乎不备矣!然尽美尽善之文不可多得,非多购传文,广亲有学,集众选而加采择,取数百年精粹之文,皆入我腹,则约非真约也。识既不高,法又不悉,吾恐视后来新文无不当读,而穷年没岁读之,犹患其少矣。
(二)读文贵极佳
唐彪曰:蜂以采花,故能酿蜜,蚕以食桑,故能成丝。倘蜂蚕之所采食者,非桑与花,则其成就必与凡物无异,乌得丝与蜜乎?乃知士人所读之文精,庶几所作之文美,与此固无异也。
唐彪曰:专读应世之文,其弊也,恐思路流于庸浅,笔气流于平弱,操管为文,必不能超越流俗;专读传世之文,其弊也,恐刻意求深而流为暗晦,敷词质朴而失于枯燥,又为功名所深忌,故读文之关系至重也,是必有法焉。于应世文中,选其笔秀神妍者,去其笔过神浊者;于传世文中,选项其机神顺利,辞句鲜润者,弃其机神强拗,辞句粗豪者,即雅俗共赏之文也。虽然,如此佳文,虽名稿中不庸数篇,甚难得也。宜多向古今文中选择之,博中取约,庶得乎沙中之金矣。
唐彪曰:就世之文与传世之文,虽当兼读,然又不可不分多寡。盖应世之文易成,可以勉强多艺,传世之文难就,不能假借多篇也。棘闱中以多篇取士,而可以少应之乎?故惟应世之文相宜也,略多读焉可也。
唐彪曰:凡以所作之文,请教于人,未尝无益,然其为益无多也。一则阅者未必直言,一则我之所学果浅,彼虽直言,吾亦不能因一二文之指点而即变拙为巧,故无甚益也。惟以吾已读之文与欲读之文请问之,求其去取,更问其当读者何文,或得其指点,则获益无尽。何也?所作之文之工拙,必本于所读之文之工拙,用不离乎体也。譬如颜色之美恶由于靛,未有靛殘而色能鲜者,茶之高下系乎地,未有地劣而茶能优者。故以所作之文请教于人,必不如以欲读、已读与当读之文请教于人之为愈也。
(三)读文贵极熟
唐彪曰:或问云:“先达每言读文篇数欲少,而遍数欲多,亦有说乎?”余曰:文章读之极熟,则与我为化,不知是人之文、我之文也。作文进,吾意所欲言,无不随吾所欲,应笔而也,如泉之涌,滔滔不竭。文成之后,自以为辞意皆己出也,他人视之,则以为句句皆从他脱胎也,非熟之至,能如此乎?是境也,惟亲至者乃知之,能言之也。
唐彪曰:凡古文、时艺,读之至熟,阅之至细,则彼之气机,皆我之气机,彼之句调,皆我之句调,笔一举而皆趋赴矣。苟读之不熟,阅之不细,气机不与我浃洽,句调不与我镕化,临文时,不来笔下为我驱使,虽多读何益乎?
(四)读文不可有弊病
唐彪曰:吾师姜景白先生,文章超迈,其制艺读本,即门下亦不得见之。余再请其故。曰:“吾所读者,皆系名文,每有改窜。汝曹年少,不能谨言,传至于人,谓吾多改名文,人必非笑,故不令汝曹见也。然吾所以此者,盖亦有故,以学人熟读之文,作文时其气机每来笔下而不自觉,佳处来而疵处亦至,如归、金之文,其美处非人可及,故虽有疵,而人不以为病。如吾之文,佳处既不及彼,苟又多得其疵,而人不以为病。如吾之文,佳处既不及彼,苟又得其疵,不甚无益乎!故吾于其疵处,可改者改之,所以防其来笔下而不自觉也。
唐彪曰:文章不贯串之弊有二:如一篇之中,有数句先后倒置,或数句辞意少碍,理即不贯矣;承接处字句,或虚实失宜,或反正不合,气即不贯矣。二者之弊,虽名文亦多有之。读文者,不当以名人之文,恕于审察,必细心研究,辩析其毫厘之差,可改则改,不可改,宁弃去之,然后己之作文,可免于不贯之弊。
(五)读文不可一例
唐彪曰:学者读文,不可专趋一体,必清浓虚实,长短奇平并取,则虽风气尚此,读文有与之合者,风气尚彼,读文亦有与之合者。取其合者,则揣摩之,其不合者,且姑停之。则少读新文数篇,以新笔机,则风气已得矣,此至妙之法也。若专读一家,焉能符合乎?且人亦知韩、柳、欧、苏之称古文大家者,何谓也,王、唐、归、金之称制艺名家者,何谓也,以其集中清浓虚实、长短奇平,无所不有,故称大家名家也。若止有一体,连阅数十篇,了无所异,则陋之至矣,安得称大家名家乎!彼此之以文出于一律一体为到家者,真庸妄之言也。
(六)风气转移,文章新旧
唐彪曰:文章风气,倏忽改移,未有十年不变者,何必竭力趋迎,多读新文也!或问曰:“然则文章竟不必合时乎?”曰:略随时尚则可,竭力趋时必不可。何也?凡效尤之事,人人相崇相尚,欲求胜人,未有不一往过甚者,一至过中,失其正的,此见可疵,不见可美。物极则反,未有不反而倒转者,故清空之至,势必反乎厚实,幽刻之至,势必反乎平浅,必然之理也。即或不反,未有不另变一途者,文之体段多端,任其所趋,乌能禁止!故学人趋时,风气善,亦止趋其三分,风气偏,止当趋其分许。本色之内,略加时尚,则内体不失乎旧,外用不违乎新,文章既佳,功名亦利。设必逢迎时尚,多读新文,弃去旧文,倏忽之间风气又改,则既忘其得力之旧文,而力又不能再读其未读之新文,此两败之术也,岂胜算欤!
唐彪曰:文章尚新,多在小试,棘闱未必尽然也。何以见之?从来名公其文章杰迈庸众,卓然可传者,明则如王、唐,清则如熊、韩,不但其窗下之文与风气异,即其场中墨卷,亦大与风气相反,而其取巍乎也如拾芥,则棘闱不拘风气之明验矣。且人亦知场中有主之者乎?非文也!命也!合当其年贵,则平日之际文佳而此日之文更美,文美虽不合风气,亦必售也。命不当其所贵,则平日之文虽美而此日之文或不佳,文不佳,虽合风气亦无益也。此固有造物司其权也。以造物司权,生来已定之事,而欲以趋迎风气之文勉强得之,岂不谬妄之甚乎!
(七)读书贵深造,不可贪多
唐彪曰:凡读文贪多者,必不能深造,能深造者,必不贪多。此理当深悟也。盖读一篇,能求名人指点,剖悉精微,从而细加审玩,则读十可以当百;若不求名人指点,更不精研细阅,虽平浅之文,尚不能窥其所以,何况精深者,虽读百,不如十也。无如浅人不知深造之益,只务贪多,此篇尚读未竟,又欲更读他篇,究之读过之文,窍妙精微了无所得。噫!吾决其所作之文之不必能胜人也。
(八)文章阅读主流之法
唐彪曰:今人读圣经贤传有细心理会者,至时艺则易视之,止于读时玩味而已,不知口既出声,气即飞扬,心即不能入细矣。文章须静坐细审,岂能以一读了其微妙!朱子云,文章要有三熟:读时熟,看时熟,玩味时熟。又曰:大凡读书,且止宜读,不可只管思。口中读取,心中安闲,则义理自出。若阅时当细玩,又不宜读也。观此,分明读自读,看自看,工夫不能一时并营矣。常人但于读时咀嚼其粗浅,不能默坐沉思以求其精深,岂能得文中窃妙乎!虽然,又有专看而不读者,文必不能熟,其弊又与读而不看者等也。
唐彪曰:读文宜屏息静坐,先取题中神理详加体认,体认未明,必当取书考究,然后阅文,方有得也。且读文而无评注,即偶能窥其微妙,日后终至茫然,故评注不可已尽职尽责。如阐发题前,映带题后,发挥某句,发挥某字,及宾主浅深开合顺逆之类,凡合法处皆宜注明,再阅时,可以不烦思索而得其中说悉。读文之时,实有所得,则作文之时,自然有凭藉矣。
(九)文章惟多做始能精熟
唐彪曰:谚云:读十篇,不如做一篇。盖常做则机关熟,题虽甚难,为之亦易。不常做,则理路生,题虽甚易,为之则难。沈虹野云:“文章硬涩,由于不熟,不熟,由不多做。”信哉言乎。
唐彪曰:学人只喜多读文章,不喜多做文章,不知多读乃藉人之工夫,多做乃切实求己工夫,其益相去远也。人之不乐多做者,大抵因艰难费力之故,不知艰难费力者,由于手笔不熟也。若荒疏之后,作文艰难,每日即一篇、半篇亦无不可,渐演至熟,自然易矣。又,不可因不佳而懈其心,懒于做也。文章不能一做便佳,须频改之方入妙耳。此意学人必不可不知也。
(十)文章全藉改窜
唐彪曰:文章最难落笔便佳。如欧阳永叔为文,既成,书而粘之于壁,朝夕观览,有改而仅存其半者,有改而复改,与原本无一字存者。《曲洧旧闻》云:读欧阳公文,疑其随意写出,不假斫削工夫,及见其草,修饰之后与始落笔有十不存五六者,乃知文章全藉改窜也。欧公尚然,人可以悟矣。文章誊清之后,或有改窜,倘改在而又改,则清本必至模糊难阅,当更誊过矣。惟另改于一册,或改于旧草之上,俟斟酌既定,然后誊于清本,由可省更录之劳。
唐彪曰:欧阳永叔自言为文,有改至不存原本一字者。因思古名人未必不多如此,但不能如欧公之真笃不矜,肯自言以教人耳。
唐彪曰:古人虽云文章多做,则疵病不待人指摘而自能知之,然当其甫做就进,疵病亦不能确见当改则改之,不然且置之,俟迟数月,取出一观,妍丑了然于心,改之自易,亦惟斯时改之始确耳。
(十一)作文精研一法
唐彪曰:佳文最难,毕生岂易多得?即如古称大家名家者,轶群之作,不过数十篇,至多不越百篇,外此则多寻常者也。彼其轶群之作,或系一时而就,或系数日锤炼而就,或系他年改窜而就,非拘定一日所作也。人于一日之间,文或不佳,必不可生退怠心,更不可将所作毁弃,迟数月,仍以其题再作,有一篇未是之文,反触其机,即有一佳文出焉。此中妙境,惟亲阅历者,乃能知也。
(十二)作文上乘工夫
唐彪曰:人生作文,须有数月发愤功夫,而后文章始得大进。盖平常作文,非不用力,然未用紧迫工夫从心打透,故其获效自浅。必专一致功,连作文一二月,然后心窍开通,灵明焕发,文机增长,自有不可以常理论者。然须倩明人详阅,方知是非,不然又无益也。昔唐荆川、瞿昆湖、熊次候三先生致功如是,而袁坤仪、毛稚黄之屡以此法告人,谅非虚语。余更以释氏结制之理思之,似有水乳之合。盖宗门释子,于结制之日,断绝妄想,专提一话头,不即不离,日夜在心,一二七之后,多有豁然大悟,触处灵通,一了百当者。作文连绵不断,至一二月心不走漏,则灵明焕发,奇功异效,有必然者。然必前此有数月静坐工夫,养此心虚灵湛,然无一毫尘俗系于其心,而后致功,方有益也。故当以前卷文源之理参之,始知其详矣。或曰:此工夫宜择时行之,秋冬为主,须预养精神,服药饵,然后得以致功,无间,不然恐又有精神疲惫致病之虞矣。体弱者幸勿轻试焉。
(十三)三先生实事
昔唐荆川于戊子年正月读书,一切纷华杂事,总不撄清,终日想题目,饭对,呼之常不应,阅四月而举业大成矣。瞿昆湖坐五柳堂,终日作文,未及百日,风水流风动,草长花开,恍然见文机发见。是年遂登科,明年及第。熊次侯在西山静坐一年,后连作文百日,文章杰迈,遂在魁于天下。
(十四)补遗:改窜法
唐彪曰:文章初脱稿时,弊病多不自觉,过数月后,始能改窜。其故何也?凡人作文,心思一时多不能遍到,过数月后,遗漏之义始能见及,故易改也。又,当其时,执着此意即不能转改他意,异时心意虚平,无所执着,前日所作,有未是处,俱能辨之,所以易改。故欲文之佳者,脱稿时固宜推敲,后此尤不可不修饰润色也。
卷六
(一)临文体认工夫
唐彪曰:凡一题到手,必不可轻易落笔,将通章之书,缓缓背过,细想神理,看其总意何在,分意何在,界限节次何在(大为界限,小为节次),某节虚,某节实,某句虚,某句实,某字虚,某字实。虚者,题语虽多而文宜略;实者,题语虽少而文宜详,此最要诀也。又,题中所有意义,宜详该,不宜遗漏;正意当实阐,馀意可带发;章旨当顾者顾之; 下意可吸者吸之;可反形者,借以反形;可陪讲者,用以陪讲;应补缺者,必须补缺;应推广者,必须推广。思索已遍,然后定一稳当格局,将所有几层意思宜前者布之于前,宜中者布之于中,宜后与末者,布之于后与末,然后举疾书,自然有结构,有剪裁,与他人逐段逐句经营者不同矣。
唐彪曰:短题贵分,分则意思多,议论亦多,文未有不优者;长题贵合,合则头绪不纷,说理减省,布置整齐,词彩冠冕,文亦易于见长也。
(二)布格
唐彪曰:文章全在布置,“格”即布置之体段也。虽正、变、高、下不责骂,然作文之时必须定一格,以为布置之准则,而文乃成片段。虽然,难言之矣。不知题理题窍,临文时必无决断,一心欲为此,一心又欲为彼也。不知种种运用法,即为此而机神不随,为彼而词华不应,于是任笔所之,听到其凑成一格,虽勉旨成篇,终至详略失宜,虚实浅深倒置,题理题窍皆不合也。若能知夫题理、题窍与种种运用法,则一题虽有多格,必能辨其孰变、孰正、孰下、孰高,意欲为此,机亦来随,词亦来应也。夫题之理与窍与法,昔人未肯详言,余今尽发于第四至七卷中,细心体认坚记,当有所得,不患格之不能预定矣。
唐彪曰:初间定格,至中而变,固亦常事。但既变之后,亦须将反、正、浅、深、照应、关锁再斟酌定,然后为之。若不如此,任笔所之,未有佳者。
(三)时文有取用、自撰有端
唐彪曰:作文原不必剿袭,自己做得熟时,词调自然辐辏,笔底滔滔不知从何处得来。是何以故?盖文章者,性之化也。性之精华取不穷而用不竭,第无以引之,则亦无由发现。惟多做而熟者,能通其路而引出之。如草木之性,无不含花,气未至则蓄而不发,时至气感,不期然而花开烂漫矣。
唐彪曰:人言制艺,宜自经营者十之门,言不妨用于人者,亦十之四。彪细思之,二说皆宜存而不发偏废,一为文章起见,一为功名起见也。凡人应试,风檐(很短的时间内)寸晷(临场应试),刻期七艺(限定时间做好篇文章),自做者劳苦而或有出入,反不如善用者畅停匀,无参差枯竭之病,足以悦主司之目而得功名也。功名既得,则有功业传于后,岂不更胜于文章传后者乎!则能作者诚不如能用者,故曰:为功名起见也。人生读文,多者不过三百余篇,少者不过二百余篇,(疑缺一“难”字)保无有有或遇一二题,所读之文竟无可用,仍须自己经营;更或久久倚傍他人,一旦无所依倚,虽竭力构思,终不能出人头地,则能用者又不如惯作者之有把握也,故曰:为文章起见也。如是,则二说皆有当,不可偏废。彪有折衷之论焉,文章自出机杼,则文品高而传合亦久,既作一题,必宜竭力经营,不当先思剿袭。以用为辅,遇可用者,不妨借用,如兵家之因粮于敌,如此,则并行而不相左矣。
(四)修词
唐彪曰:词有宜、有忌。其宜者,日轻新,日秀逸,日明显,日老健,日典雅,日润泽,日流利,日长短相间,日奇偶停匀,日抑扬合节,日平仄各调;其忌者,日板重,日粗俚,日暗晦,日庸熟,日凿空,日涩拗,日重叠。宜者合一地亦佳,忌者必宜全去。捶炼而后精,不捶炼,未必能精也。淘洗而后洁,不淘洗,未必能洁也。落笔之时,与脱稿之后,俱宜润色之。
唐彪曰:文章修词一事,不过以凡有文词贵乎出之以轻松秀逸、古雅典确、奇偶相参、虚实长短相间。转掉处,以高老雄键佐之,段止势尽处,以抑扬顿挫参之,使意尽而余韵悠然,更得平仄谐和,句调协适,文采灿然可观矣。古人谓不必修词者,亦止欲词如此也,岂尚浮靡雕绘也。古人谓必宜修词者,亦止欲词如此也,岂尚浮靡雕绘哉!言虽异而意未尝不一矣。程楷曰:修词无他巧,惟要知换字之法。琐碎字,宜以冠冕字换之;庸俗字,宜以文雅字换之,务令自然,毋使杜撰,此即修词之谓也。若以浮靡之言,反掩文之真意,则可鄙之词也,何以修为?知此,可无疑于人言之不一矣。
唐彪曰:文章有修词琢句,反复求工而不能尽善,其故何也?以与平仄不相协也。盖平仄乃天然之音节,苟一违之,虽至美之词,亦不佳矣。作文者,苟知其理,凡句调有不顺适者,将上下相连数句或颠倒其文,或增损其字,以调其平仄,平仄一调,而句调无不工矣。
(五)论文疏密、长短、奇正
唐彪曰:文章长短,不可拘一律,如司马迁《项羽本纪》长八千八百一十九字,《赵世家》长一万一千一百十三字,《颜渊列传》仅有二百四十字,《仲弓列传》止六十三字,此司马迁文章长短不拘一律也。又如《左传﹒韩之战》一篇,长二千六百六十三字,《郑人侵卫》一篇,仅有八十字,《考仲子之宫》一篇,仅有六十二字,此《左传》之文长短不拘一律也。故知文章原有不得不长,不得不短之妙。如题无可阐发者,不可强使之长,长则敷衍去蔓矣;题应重阐发者,不可疏率令短,短则意不周详,词不畅达矣。世人乃曰:文贵长短一律。呜呼!二十八宿井木长三十一度,而觜(zi二十八宿之一)火止一度,非列宿乎?列宿,天之文章也。开之文章尚不拘如此,人之文章不可推类乎?
(六)作文引用经史典故
唐彪曰:时艺引用经史,宜典雅显明者如无弊,若用陷僻生涩之言,非但不足以增华,反足为吾文之玷。考试之文,尤当细心拣择,不然语非习见,又不易解,学浅者不知为经史,多致涂抹,安保不绌落乎?何可不加慎也!
(七)论应试文
唐彪曰:学人改读自作经文,最为长策,盖士人不患无七篇之才思,患无七篇之精力。场中席舍迫狭,终夕不能成寐,精神发疲,苟欲七篇尽出场内经营,则力量必减,而所作不能过人矣。故场中止宜专心书艺,其经文必当平日做就读之,入场书写,方得文章克满整齐,前后如一,不然,未有不捉襟露肘者,欲求试官入目,难矣!时有一俗师曰:“己之文焉可诵读?”余曰:“君之见左矣!窗下尽一日之长,但作两艺,又可以今时所作,他时改窜,尚且自谓不佳,不可记育,则风檐寸晷之下,一日七艺不及推敲润色者,反谓足以慊于心,动主司目,吾不信矣。”其人愧而无言。
(八)临场涵养
唐彪曰:余闻诸缙绅先生,其用工进取有二法:一于大比年之正月始,每日作文篇,至临场而止;一于大比前一年之八月始,每三六九作文二艺,限定其时刻,心香尽文成为节,不令少迟。二者,一取其纯熟,一取其速成,然速而至于久,未有不熟者,熟而至于久,未有不速者,是二者用工虽殊,其致一也。如此,神精翕聚,文必精工,既具过人之技,焉有不成名者乎!
卷七
(一)文章诸法
卷内所载文章诸法,其古文、时艺合者。或专就古文者,以该时艺;或专就时艺言,以该古文;至于法不相合者,则提出古文、时艺名目,分阐其理。阅者须知书内所以分合之故也。
1、总论
先辈云:文章大法有四:一日章法,二日股法,三日句法,四日字法。四法明,而文始有规矩矣。四法之中,章法最重,股法次之,句法、字法又次之。重者固宜极意经营,次者亦宜尽心斟酌也。
(股法相当于今天的段落作法。)
2、深浅虚实
唐彪曰:文章非实不足以阐发义理,非虚不足以摇曳神情,故虚实宜相济也。浅以指陈其大概,而深以刻划精微,故深浅不可相离也。又曰:深浅虚实,虽古今文之大纲,然约略其概,不出四端:有由虚入实、由浅入深、挨序渐进者;有一实一虚、一浅一深相间成文者。此二者人皆知之。至于变体,则有前幅实义已尽,后幅不得不驾虚行空,或衬贴旁意,或推广馀情者;有前半刻意深入,后半无可复深,不得不轻描淡写,或援引古昔,或附带他事者。此三者,人少知之。然四者结构虽不同,而当理合宜则一也。能悟斯理,即可以尽浅深虚实之致矣。
3、开阖
唐彪曰:人皆以开阖为文之要法,而不知最难知者开阖也。诸家所言,多未明悉,今反复细思,乃得其理,盖开阖者,乃勇于进取对待诸法中而兼抑扬之致,或兼反正之致者是也,如宾主擒纵、虚实深浅诸法,皆对待者也。有对待而无抑扬反正之致,则宾主自宾主也,擒纵自擒纵也,虚实自虚实也,不可云开阖。惟对待中,兼有抑扬反正之致,譬如水之逆风,风之逆水,一往一来,激而成文,而波澜出焉,乃真开阖也。而惜乎其理之久晦也。就时艺论,有本股自为开阖者,有二股共为开阖者,有四股共为开阖者,有通篇大开大阖者,得其法者,文多错综变化,有纵横离合之致焉。故开阖为时艺要法也。
4、描写
唐彪曰:文之有描写,犹画者之描写人容也。容貌毫发不肖,不得谓之工;即容貌肖矣,而神气毫发不肖,亦不得谓之工。故文章最重描写,而最难者亦无如描写也,是以描写宜细,不细即粗陋矣;描写宜详,不详即缺略矣;描写宜文,不文即俚俗矣;描写宜正,不正即邪野矣。本位不可描写,宜描定其对面;中间不可描写,宜描定其两旁,能如此,而文焉有不工者乎!
(描写的要领是“肖”,其方法是“细”、“详”、“文”、“正”,其形式有描定“本位”、“对面”、“两旁”。)
附:对面描写
唐彪曰:凡题有正面,有反面,有旁面,有对面,惟对面人少知之。作文取对面与本位相形,或专描定对面而神情愈出,此理人益少知之,如“有朋自远方来”一节题,言“朋得我,则疑有与析,惑有与解,切磋,勉励,德业日进,朋且甚乐,而况于我乎!”此两面相开法也。又如“谄笑”两字题文,将“贵人因此爱之,贵人因此恶之”作二股,此描写对面一边也。而“其所薄者厚”题文,内有“所薄者将自慰曰:吾本不当望其厚也,彼于所厚者而且然耳,而又何敢妄云其薄!”此又用代法描写对面也。作文能知此理,何患题之枯寂乎!
5、衬贴
唐彪曰:凡文之有衬,如金玉之用雕镂,绫绮之装花锦,虽无益于日用,而光彩陆离,令人贵重,端在于此。文章固有不必用衬者,若当衬者不衬,则匡廓狭小,意味单薄,无华赡之致矣。但衬之理不一,或以目之所见衬;或以耳之所闻衬,或以经史衬;或以古巴队人往事衬;或以对面衬;或以旁观衬;或牵引上文衬;或逆取下意衬,皆衬贴也。作文能知衬贴,则文章充满光彩,何待言哉!他衬贴易知,惟对而衬贴,人知者少,今附见于后。
附:对面衬贴
汪武曹评许子逊《文王视民如伤》文云:有如“伤”,对面即有“真伤”一层;有“文王之视民”,对面即有“民之自视与人视文王之民”两层。又评李叔元《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文云:有“邻国之怨我”,对面即有“吾民之德我”一层,有“吾可以邻国为壑”,对面即有“邻国亦可以吾为壑”一层。此二文者,对面衬贴之榜样也。
(“衬贴”即烘托、渲染、映衬、陪衬的意思。)
附:对面衬贴
汪武曹评许子逊《文王视民如伤》文云:有如“伤”,对面即有“真伤”一层;有“文王之视民”,对面即有“民之自视与人视文王之民”两层。又评李叔元《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文云:有“邻国之怨我”,对面即有“吾民之德我”一层,有“吾可以邻国为壑”,对面即有“邻国亦可以吾为 ”一层。此二文者,对面衬贴之榜样也。
6.跌宕
唐彪曰:文章既得情理,必兼有跌宕,然后神情摇曳,姿态横生,不期然而阅者心喜矣。如作乐然,乐之能动人者,非以声也,以音也;又非仅以音,以馀韵也。乐有声而无音,有音而无馀韵,能令人快耳爽心否乎?文章亦然,无馀情馀韵,使丰神摇曳,则一蠢然死板之文耳,安能令人心喜哉!故跌宕为文章最佳境也。
7.详略
毛稚黄曰:详略者,题入手裁之以识,洞见巨细,巨详细略,尤细者去之,无烦涉笔。又,或略其巨,详其细,琐琐而不厌,恒情熟径,我其舍之,斯神化之境矣。(按,后六句乃古文之别境,不可不知,然制艺则不常用。)
8.先后
唐彪曰:文章当先当后,苟得合宜,虽命意措词不甚过人,而大概已佳;若位置失宜,当先反后,当后反先,虽词采绚烂,思路新奇,亦紊乱不成章矣。且位置失宜,则步步皆成窘境,欲成篇且难,而遑问乎美恶乎?故先后位置,临文不可不细心斟酌也。
9.宾主
唐彪曰:文不以宾形主,多不能醒,且不能畅。如《孟子》“今王鼓乐于此”必借田猎相形。言放良心,伐夜气,而必以牛山之木设喻,非此法欤?以制艺言之,凡借一理、一事,一说,形出本题正意者,无非宾主也。然有单宾单主,又有主中主,宾中宾,更有宾中主,主中宾之分,其理不可不辨。所谓宾中主,主中宾者,如《百里奚章》,百里奚是主,宫之奇是宾;《古之君子仕乎》章,仕是主,诸侯耕助等是宾。……至于古文中之宾中宾,尤不可胜指,观《左传》栾盈出奔楚,《史记》孟尝、平原诸文,即知之。奈何论者之多错误也。
10.翻论
唐彪曰:文章有不假翻论者,有宜于翻论者,借浅以翻深,借非以翻是。不翻,则是者不见,深者不出,故宜于翻也。又有翻古人之成案者,如古人否者我贤之,古人是者我非之,当于理,则圣贤之功臣也,后学之耳目也。不然,以偏蔽之辞,佐其臆见曲说,则人非鬼责必不免焉。有才者,不可不深戒乎此也。
11.进退
唐彪曰:虚缩题已做到题面,便是进不得处,其用逆接、反接者,即退法之一端也。
12.转折
唐彪曰:文章说到此理已尽,似难再说,拙笔至此技穷矣。巧人一转弯,便又另是一番境界,可以生出许多议论。理境无穷,若欲更进,未尝不可再转也。凡更进一层,另起一论者,皆转之理也。至于折,则微不同。折,则有回环反复之致焉,从东而折西,或又从西折东也。其间有数十句中四五折者,有三四句一句一折者,大都四五折,即不可复折。其往复合离,抑扬高下之致,较之平叙无波者,自然意味不同也。此折之理也。
13.推原
唐彪曰:推原者,或从后面而推原其来历,或因行事而推原其用心,或因疑似而推原其所以然。三者皆理有所不容已也。故文中往往用之。且有通篇用此法者,亦有通篇用此法全借代法以行文者,……人第知其代法也,而岂知其实推原法乎?
14.推广
唐彪曰:文至后幅,正义已尽,难以发挥,可于题外推广一层,苟说得有关系,有根据,则前半文情,得此愈振动也。
15.反正
柴虎臣曰:文家用意遣辞,必反正相因,无正不切实,无反不醒豁。其间或正在前、反在后,或正在后,反在前,则在随题布置,初非可执定者也。大要反正互用,宾主错综,然后文机灵变出矣。
16.照应
唐彪曰:照应之理,以时艺言之,起讲与一二股俱可用意照后,五六七八与缴股,俱可用意应前,即中幅亦可应前照后,无定式可拘也。时艺近体,有一二股下,先立数柱,后乃逐段应转者,此亦时艺式也。以古文言之,唐宋古文,亦多前半与后半相为照应,宋策亦有前半立柱,而后逐段应转者,然此等处学之者多,则不免落于谿径。若周、秦、汉古文,其照应有异,多在闲处点染,不即不离之间,超脱变化。虽然,若时艺,又不可以周、秦古文之法律之。
17. 关锁
柴虎臣曰:锁者,文势至此极流,须用关锁,如山翔水走不得一锁,使大气结聚,必不成州县、市镇也。文章若无关锁,则随笔所之,难免散漫之患。又有锁上而复起下者,此又锁而兼联络者也。
18.代
唐彪曰:如圣贤论人贤否,或论事之是非,我作其题,已是代圣贤口吻发论矣。然单代圣贤口气,犹不能描写曲尽,乃更将圣贤口气代其人自说一番,则神气无不毕露。此代法之所由起也。古之制艺皆需之,如记事题,评论在下,一着议论,即犯下文;虚缩题,用我意阐发,多至犯下,二者俱难措手。惟用代法,代其人自言,则俱在题前着笔,方无犯下之病。又,凡文中用推原法者,先辈多假代法出之,则事理愈加明晰,此皆代法之妙也。……
19.咏叹
唐彪曰:文章有前半实义已尽,后半再不宜实发理也。然体裁神韵之间,犹似未可骤止,故用咏叹法以尽其余情,则体裁舒展而神韵悠扬,文之动人反不在前半实处,而在此虚处矣。其体裁或长或短,或整或散则不拘也。
20.遥接
唐彪曰:有遥接法。如一段文章,意虽发挥未尽,而有不得不暂住之势,若复加阐发,气必懈驰,神必散漫矣。惟将他意插发一段,则神气始振动华赡也。发挥之后,复接前意立论,谓之遥接。又,叙事之文,挨年次月者,发挥本身之事或未竟,其时适又有他人相关之事,理宜带叙,则本人未竟之事,不得不接叙于是后,此古文遥接法也。
21.带叙、附叙
唐彪曰:附法者,譬有文于此,将可附之人,与可附之事,附叙于此文之中,而不更立篇章是也。如《史记·季布传》附叙季心,《张释之传》,附叙王生,此附法也。带者,或中间,或末后,只将数语带及之是也,比附法又简略矣。然亦必有关系,或他年他事张本者则带之;或理与事可以相通,见于此则可省于彼者,则带之,非无谓也。时艺少用,凡著书及作经世大文,用此法最多云。
22.抑扬
唐彪曰:凡文欲发扬,先以数语束抑,令其气收敛,笔情屈曲,故谓之抑;抑后随以数语振发,乃谓之扬,使文章有气有势,光焰逼人。此法文中用之极多,最为紧要。太史公诸赞,乃抑扬之一端,非全体也。世人不知,竟以为其法止可用之评论人物,何其小视其法也。其先扬后抑,反此而观。
23.顿挫
唐彪曰:文章无一气直行之理,一气直行,则不但无飞动之致,而且难生发,故必用一二语顿之,以作起势(此“顿”字须作振顿之顿字看),或用一二语挫之,以作止势,而后可施开拓转折之意。此文章所以贵乎顿挫也。若以“顿”作“住”字解,则误矣。按,抑扬者,先抑后扬也;顿挫者,犹先扬后抑之理,以其不可名“扬抑”,而名“顿挫”,其实无二义也。
24.虚衍
唐彪曰:文章最忌敷衍,而文章佳处,又有在虚衍者,其理何居?曰:应实发处不能实发,谓之敷衍,地位不可实发处,虚虚布置,谓之虚衍,二者原不同也。所以然者,以当虚处不留余地,则实处不免消索与重复。又虚缩题,股尾实发,即有犯下之病,故往往用虚衍法以留馀,文乃佳也。
25.顺逆
唐彪曰:制艺代圣贤口吻,发明圣贤道理,宜顺题生发,使先后次序井然,斯佳也。……岂知题有宜逆发者在也,何也?凡书后句、后段之意,原有藏于首句、首节之前者,题前既有,则不妨逆发。逆发,则有振衣千仞之势,……凡文之宜顺、宜逆,皆因乎题,题当顺发则顺为佳,题当逆发则逆为佳,不可以随吾意偏主也。
26.预伏
唐彪曰:有预伏法。如一篇文中所载不止一事与一意,或此一事一意不能于篇首即见,而见于中幅,或见于后幅,作者恐后突然而出,嫌于无根,则于篇首预伏一二句以为张本,则中后文章皆有脉络。……汪武曹论时艺上下两截题,作上句必须预伏下句意,则发下句为力也。其他题应用伏法者,可以类推。
27.补法
唐彪曰:以时艺言之,有补题缺法,有补题前、题后法,有补文情不足法。……若夫古文之补法,又自有体,不可不知,如《左传》《史记》诸传中,凡叙一人,必详悉备至,苟与其人有相关之事,虽事在国家,或事属他人,必补出之,以著其是非。又,前数年之事,与后数年之事,苟与其事有相关,必补出之,以著其本末。又,凡文中有两意两事,不能于一处并写者,则留一意一事于闲处补之,皆补法也。
28.挨讲、穿插
唐彪曰:凡作文有挨讲,亦有穿插,挨讲多,穿插少,自有分寸,总贵合宜而用也。但穿插贵于自然,不可勉强。《史记·酷吏传》郅都、宁成、义纵、赵禹、张汤事,皆穿插成文;《蔺廉列传》相如、廉颇、赵奢事,亦多插叙。因其人其事原有关涉,可以交互三,故交互成章耳。惟交互,故错综变化,所以其文如蛱蝶穿花,游鱼戏水,令人读之起舞也。《水浒》、《西游》、《三国》,皆祖其法以为蓝本。……
29.省笔
唐彪曰:文恐太繁,宜用省笔以行之,有省文、省句之不同。如“其他仿此”、“余可类推”之类,乃省文法也。“舜亦以命禹”,“河东凶亦然”之类,省句法也。作文知省文、省句两法,则文不至繁冗矣。
30.分总
唐彪曰:文章有总有分,则神气清而力量胜。故前总发者,后必分叙;前分叙者,后必总发。又有迭总迭分、错综变化者,此又古文中之化境也。
31.一意推出三四层
唐彪曰:时艺有从一意中推出第二层,又从二层中推出第三层者,此名一层进一层。……古文中有一层推出三四层者,苏子瞻之《势论》、《王者不治彝翟论》是也。此其法不在能进,而在能留,能一层留一层,斯能一层进一层也。此诀人所不易知,亦能文者所不肯与人言者也。
32.牵上搭下法、类叙法
王虎文曰:唐荆川立此二法者,所以备长题驾御之用也。盖长题之节次繁多,作文者必一段说完,始再说一段,重起炉灶,气势便缓散不收,不能简劲雄峻矣。故欲文章得势,自不得不用牵上搭下法,以我机神,化题阡陌,所以减去接落之痕,而使归一片也。如《庄子·逍遥游》篇,“蜩与莺鸠”一段,与“朝菌不知”一段,语意不同,乃于上段结一句曰:“之二虫其何知?”遂接“小知不及大知”句以牵上,接“小年不及大年”句以搭下,则上下两节不必联络而文情镕成一片矣。此牵上搭下法也。又,作长题,挨讲则无势,惟驾御,始有起伏波澜,但驾御之文,体裁既逆,不免遗漏题面,故用类叙法以佐之。将零星字眼并叙一处,或总叙于前,或连叙于中,或补叙于后,则虽驾御而无挂漏矣。譬如“牵牛章”题,将“泰山折枝”、“缘木求鱼”等与“百钧一羽”,“秋毫舆薪”类叙一处可也。将轻煖、肥甘、采色、便嬖等,与土地秦楚、中国四夷类叙一处可也,所谓类叙也。二者皆长题秘密藏,非文章宗匠乌能言此与!
(二)文中用字法
唐彪曰:文章句调不佳,总由于平仄未协,与虚字用之未当也。余尝作文极意修词,而词终不能顺适,初时亦不知所以,及细推其故,乃知为平仄未协,一转移之,即音韵铿锵矣。乃知古人所谓文笔佳者,不过平仄调与虚字用之合法也。故文章虽命意极工,谈理极正,而于二者不求尽善,终不能令人击节,其关系文章之重如此。
唐彪曰:后诸虚字用法,载在梁素治《学文第一传》中者,或出于素治所自撰,或出于古人所撰,未及详考。但其中解释字义,不确切者十居其四,彪反复改正,稍得无误。甚矣,著书精确之难也!阅者慎勿将著述者苦心轻视焉。
(三)文章诸要
1.笔姿
唐彪曰:文章胜人,全藉笔姿。笔姿胜者,同此看书命意,与人无异,及其拉笔,抑扬顿挫之间,蹁跹飞舞,文雅秀逸,迥异于人,阅之者自不觉心爽神怡矣;笔姿钝者,看书未尝不透,命意未尝不深,及其落笔,或板滞,或平庸,则理虽透而若不透,意虽深而若不深,即不能令人击节。胡正蒙曰,文章有格同、意同,而高下得失异者,其辨只在毫厘之间。盖指此也。又尝论之,学人所读之文,不专在于理胜,理虽至精而笔不隽异,必不宜读也。学人笔钝者,尤当取笔胜之文沉潜体会,涵濡既久,或能少变化之。此则人定胜天之理矣。
2.势
唐彪曰:文章得势有二:有得势在驭题者,如遇一题,他人皆阐发题位,我独着意题前。又,题义有轻有重,我于其重者详之,轻者略之,则势得矣。有得势在谋篇者,如一篇机局,扼要全在起比或单提,乃文之发源处也。此处若能得势,则后诸比皆有力。至于一股之意,皆从起句领出,一线相承,无容两歧。首句睽,则一股皆睽;首句晦,则一股皆晦,故临文时,虽一股之意,已定于心,而起句必须再三选择也,所以求得势也。又以古文言之,虽与制艺微异,而大概相同,通篇之纲领在首一段,首段得势,则通篇皆佳。每段之筋节,在首一句,首句得势,则一段皆佳。文之重在得势,而势之理莫要于是矣。
3.气
葛屺瞻曰:气者,贯于人之一身,四肢百骸,皆藉运动。手足之处气不到,则其手足痿痺;肤肉一点气不到,则其肤肉溃烂;至于咽喉处,一线不接,则百骸俱僵而死矣。文有一字不贯,则以死字,一句不贯,则为死句,一段不贯,则为死局,至于关键紧要处,有一丝不贯,则通篇文字皆死,纵使摛词华藻,不过如对木偶人耳,岂能动人心目乎!然气亦非是一直径到底,无有断续,无有曲折者也,其间自有开閤。譬如人之鼻息,必有一呼一吸,迭相循环,若只吸而不呼,或止呼而不吸,不下半晌,气必闷绝矣!文气亦然,必使其一开一閤,呼吸常通,如人一身之气,上自泥丸,下至涌泉,周流旋转,融洽于百骸四肢,而无有痿痺溃烂。是乃气之说也,能知壅与断者,斯可以论文矣。
4.机
邵芝南曰:夫文有品有机。品譬则圣也,机譬则巧也。机存于手腕之中,行于意想之表,有耆宿不能得而初学得之者,有终日构思不成而仓卒立就者。机一得,则诸妙悉来于笔下,虚灵变化无所不备矣。昔人云:文入妙来无过熟,熟则气机自然流利,生则未有不涩滞者也。机字正义不过如此,其有以开閤、抑扬、呼吸为机者,皆穿凿无稽之论也。
卷八
诸题作法
1.口气题
何屺瞻曰:口气题但贵肖题神,不贵肖题貌,拘貌肖题,不免浅露。
2.暗比题
唐彪曰:凡题止就事物上讲,而正意隐然寓于其中者,暗比题也。“骥不称其力”、“苗而不秀者”之类是也。作此等题,全篇不说出正意可也,或开讲结尾处说出正意亦可。若将正意夹杂而讲,则失题神矣。
3.明喻题
唐彪曰:明喻题,如“不见宗庙之美”之类,与比题不同。比者,喻以他物他事,比此事此物也。正意竟不必说出。喻者明以此事此物喻彼事彼物也,原要两者参观,故暗比宜不说出正意,明喻要将正意夹发也。陈法子云:明喻题作法,先说正意,后说喻意者,常也;先提喻意,倒合正意者,变也。若能正喻夹发,合同而化,则更思深力厚矣。
4.叠句题
唐彪曰:叠句题,如“沽之哉”二句,有当然之意,又有确然不易之意。刻文将两意阐发,又将题句分两层见于一股之中,以还叠句神情。若“时哉”、“水哉”等题,总是赞美流连之意,无甚分别,刻文但于两股之首,分呼题面,以见叠句神情,不复分浅深层次,亦以题情原止于此也。
5.搭题吊法
唐彪曰:搭题佳处,全在提吊,提吊得法,文自精佳,其法难以执一,贵乎圆通。不可吊其意者,可吊其字;不可吊其字者,可吊其意;意与字不可顺吊者,可以反吊;不可正吊者,可以借吊也。王虎文曰:搭题有宜承领上文者,于领上文后,即生情吊起下文,最为便易,如“不亦乐乎”,搭至“不亦君子乎”,便从上文“朋”字带起“君子”,又或以“不亦乐乎”搭至“其为人也,”便从“朋”字带起“为人”,此皆从脉络处生情也。至于虽有上文而必不宜承者,则须起一论生发,莫如从下句之宾位取之。宾位者,下句之同类,或反面、对面亦是也。
6.代语题
陈法子曰:代语题有二:一则其人有此意,而我代为之语也;一则其人不能为此言,而我代为之语也。既为之代语,则一语中,有两人口气,而两人中自当以代者作主,若只顺其人口吻做去,则乃是一人说话,不为之代矣。
7.单问答题
唐彪曰:或云问答题,总宜以答为主,举答,而所问者在其中矣。故先辈谓不得顺口气,宜以断做施其驾御之法,此大概之理也。而有不尽然者,问答题,大概以断做为体,中间或间用代法,代其问答之意,使文情旺相,不至枯寂,亦未尝不妙也。至圣贤问而时人答者,正意在圣贤,则又不当拘定答意为主,轻过问意。……
8.长题
唐彪曰:凡书必有纲领,纲领不必定在前,且不必定在中,更有在后者。善为文者,相题纲领之所在,而直击之,始能握全题之胜势,所谓直夺险要也。譬如帝王取天下,必取其要会之处,始能握天下之大势,无二理矣。然既有纲,则必有目,又譬之圣主将兴,必多良臣为之辅理,上下相资,方成盛治。作文亦然,未有空举一纲不安顿诸条目而可云佳文者,则纲目相成之法又当讲也。其法维何?曰:有随便插带法,有从类并叙法,有剪裁翻简法。随带插带者,如长章书,起伏转折多,故节次多,倘处处联络,不几繁冗之甚乎?善为文者,化其断痕,视此句可以随便插上者,则竟插上,此句可以随便带下者,则竟带下。得此法,能省无穷针线,而自然联络,文且简捷健劲,无软弱之态矣。从类并叙者,将题中闲细之义类集而并叙于一处,则体格整齐而机神震动,与零星分叙而散漫细琐者异矣。剪裁繁简者,或三四节而一二语驾过,或一二语而频呼叠唤,不厌再三是也。或曰:直夺险要,不几令题位有倒置乎?曰:善为文者,必能预伏机关,埋藏脉络,使文有高屋建瓴之势,而穷无题位倒置之嫌,此巧匠之所以不同于拙工也。或曰:题面不几有挂漏乎?曰:既夺险之后,其馀当发挥者,或先做后点,或先点后做,则一章书义,已完大半,至于闲散句,或随文顺点,或补点,或借点、或反点、或暗点,有此数法以控制之,题面安得有挂漏乎?或曰:闻此言,今而后,长题不能难我矣。
9.记事题
张申伯曰:记事题,以其事为记者所笔,则谓之记事。记事题有三种。陈法子云:连下文论断来者,记事处宜轻点过,于论断处必宜详发,若记事处说得详,则论断处不得不略,便失轻重体裁矣;截去下文论断者,只可还他案而不断体裁,若照下文意发明,多至侵下,竟于题外别立议论,又属支离。先辈于有论断在下之题,往往以代法代其人自言,与下文相照而不相侵,此真得巧避法门也。
10.引证四种题
唐彪曰:引证题有数种,有单引证题,有连上下文引证题,有三四节连引证题。总之,引证语多断章取义,其言或不为此理、此事而发,我引之,则为此理、此事之证佐,故不当以彼之原意为主,当以我引之之意为主,此必不可不知者也。言其作法,单引证小题,解释论断俱在下,则不容妄加议论,巧人每用代法,顺口气作之,盖为避侵下文而然也。作文须前路预埋,至后说出,始不突如也。题先引语而后正说者,引语只宜略叙,以下文解释之义为主也。至于三四引证者,宜以前提后缴,略宾详主,相势点题诸法,控制于其间,庶几文有波澜而无平衍之弊矣。陈法子云:长题内有数引证者,点题最难,若知先点后疏,先疏后点,疏过总点之法,自有变化,不至雷同支蔓矣。
11.记言题
唐彪曰:此乃一句小题,如“颜渊喟然叹”句、“周公谓鲁公曰”句是也。此项题,宜探入下文生发,以见其发言之所以然,如嘉谷初生先结虚房,虚房中便包涵全体生意在内。作者须得此意,文情始不至枯寂。若全节之题,连其所言来者,则又不是记言题,当别有作法矣。
12.难结构题
凡题分类,必不能遍及,即遍及亦嫌于琐,故立难结构题三类以统之。难者既有法,则易者亦可以意裁度矣。故此三式者,所以济分类之或有未备也。
唐彪曰:书中难结构之题有三:如题之先后次序不甚顺者,不易结构;长题真实之理与闲散之文,错杂说来,难以安顿者,不易结构;长章书,义理多,引证多,而引证之词不一体者,不易结构。此数种题虽难结构,然未尝无法以驭之也。次序不顺,应在前而后者,可以伏插两法逆之使前;应在后而前者,可以挽补两法,置之于后;宾主错杂闲散之文多者,详以击其主脑,而闲散者则以类叙法驭之,此题窍也;长题义理多端,而引证之词不一体者,则详主略客之法当知,化参差为整齐之法可用也。大抵作文总诀,不外短题宜分,分则意多而有发挥;长题贵合,合则不为承接断续所若,而伏、插、挽、补、类叙五法,又为紧要之条目。得此意以通之,虽遇难结构之题,自有经纬出焉,而分类或有缺略无碍也。
卷九
(一)制艺体裁
唐彪曰:凡诗文体格,皆随代变易,况云时艺,安得不日新月异乎?苟欲其出于辙,岂不大误!虽然,其结构之优劣亦有分也,惟言其体之优者,令后之宏才实学,知文有真体,能力追而及之固善,即不能,亦使衡文与选文者,遇体裁美善之文,不至反以为未当拙置之,此文体之所以急宜阐明也。若夫势之所趋,不能挽回者,亦付之无可如何已矣。
(二)制艺有六位
唐彪曰:前辈制艺之法,尽于六位。六位者,曰顶、曰面、曰心、曰背、曰足、曰影也。顶位者,题前也,题前有一层者,有二层者,有在上文者,有在本题者。知题有顶位,则文有来历,前半不患无生发矣。面位者,题之正面也,知题有正面,故宜还其正面。心位者,题之所以然也,知题有所以然,则当求其所而在搜剔之,斯理境深入,不落肤浮。背位者,题之反面也,从反面挑剔,逆取其势,则正面愈醒。足位者,题之后一层也,知题有后一层,必宜于后幅补之,以完题意。影位者,题之对面与旁面也,影在对面,描写其对面,影在旁面,描写其旁面,知题有影位,则题不患无生发,且有离奇境界矣。凡题不必六位皆全,而四五位,则所必有,能于四五位阐发尽神,即有佳境足观矣。
(三)制艺发题面与所以然之分
唐彪曰:论时艺,从无分所以然与题面者,分之自陆稼书先生始,此实作时艺之宝筏,初学必不可不知者也。
陆稼书云:成、弘以前之文,叙题面处多,发所以然处少,而题意已显然于题面之中;成、弘以后之文,发所以然处多,叙题面处少,而题面亦跃然于题意之内。彪更谓长题宜多发题面,不多发题面,则眉目不清;单句题,尽力洗发题面,不过十余句,其义已完,惟多发所以然,便有无穷义理,无穷境界也。
唐彪曰:有题先之所以然,有题中、题后之所以然,安顿通篇位置,则前者宜发于前,中者宜发于中,后者宜发于后,此先后之不可混乱者也。至于题面与所以然,则不必拘乎先后,先叙题面可也;先发所以然,亦可也;即错综相间发挥亦可也。就一股论,上截发所以然,下截发题面可也。发挥所以然处,有从正面说入者,有从反面说入者,有从对面、侧面说入者,此至妙之理,人所不易知,先辈亦不欲与人言者也。
卷十
评古文
1.左传
唐彪曰:左氏文章佳处,一曰老健,笔能截铁,句可掷金;二曰风华,云锦天章,灿然炫目;三曰变化,其叙事,或预点于前,或齐列于中,或悬缀于末,不为一律,无非神妙;四曰波澜,或引诗词,或说梦兆,或详卜筮,其最得意者,在追诉旧事中,故作奇峰插天,即平叙者,亦必一唱三叹,淋漓尽致;五曰接渡,山尽逢山,水穷逢水,但见改观,不见承接;六曰双收,或用两人,或用两事,或用两诗;七曰空中预埋,有意无意虚插在前,到后阐明,脉络联贯;八曰闲情照应,用闲情点染,回环照应,别有佳趣;九曰陡然而往,令人神惊,却有余音未绝,又令人神远;十曰详略有方,或于正面处,用略笔点过,而于旁见侧出,闲情闲事,则尽力发挥,露其姿态;十一曰若断若续,可合可分,或其事在数年之后,而端诸预见于数年之前,或论断在本人传中,而伏案已见他人篇内,线索慎密,脉络绵长。开辟以来,不得不推为文章鼻祖也。
唐彪曰:《左传》多用从类并叙法。从类并叙者,或将往日零散之事,或将现在零碎之事,或集同类之理,或集同类之言,叙于一处也。如晋杀其大夫三郤,楚公子比自楚归宋,魏献子为政,此并叙于篇之首者也;吴使子札来聘,韩宣子如楚,晋楚战于邲,此并叙于中幅者也(绝秦篇末段最详,诸小古文皆删去,可恨);吕相绝秦,中行献子伐齐,此并叙于篇之末者也。
唐彪曰:杜预《春秋左传序》所以阐明春秋之义例者,精而能该;所以发明《左传》之意旨者,核而能周。《春秋左传》之理,无馀蕴矣。学人未能全读二书者,固当读之,即全读二书者,读之尤能悉二书之微义也。
2.孟子
唐彪曰:古今文,工言权术,而极畅者,无过于《国策》;善言义理而极畅者,无过于《孟子》。彪尝以二文兼读,一则仁义之风可亲,一则机械之行可畏。专读《孟子》,犹未见孟子之贤,及于《国策》并读,而孟子之贤益著;专读《国策》,犹未见仪衍之恶,及与《孟子》并观,而仪衍之恶益彰。故以人品论,殆有天壤之不同,若但以文章论,则有可并称者。虽然,文者载道之器,孟子之文,克明乎道,则其胜于《国策》又何待言?但举世之人,谁不读其书者,谁能读之得其神化,而能自成一家言者乎?无他,但求其义理,不于其文辞细加揣摩之功也。若将其至佳者,拣数十篇录为一册,殚心揣摩,则必有以造其微者。昔昌黎、老泉专学《孟子》,故其文最佳。朱子谓孟子之文,不但非欧、苏所及,而且非昌黎所及。人奈何弃其幼所习熟,而反求乎他文之生者哉!
3.国策
唐彪曰:《国策》之文,起不用冒,收不作结,单刀直入,脱尽装点,且其气雄力劲,笔秀神清,词腴而不肤,色妍而骨俊,文章至此,可称绝技。又,其于人情事势,揣摩推测,透彻无余,故敷陈利害以倾惑人心,能使勇者怯,智者愚,喜者变怒,优者忽乐。学者见之,未有不好之深,读之不忍释者。虽然,是书也,当师其文之佳,不当学其意之险,否则,因习其文而丧我天良,所得者小,而所失者大,则宁不读之为愈焉耳(刘更生曰:《战国策》,或曰《国事》,或曰《长短》,或曰《事语》,或曰《国策》,或曰《长书》,或曰《修书》,乃战国时游士各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谓之《战国策》。其事继春秋以后,迄楚汉之初二百四十五年间之事也)。
4.史记
唐彪曰:司马子长之文,为古今第一者,以其天资高迈,博记群书,又得师传心性之功,常收视反听,使天君湛然,故光明焕发。文章佳境出自性天,其言曰:“内视之谓明,反听之谓聪。”非虚语也。又,遍历宇内,凡天地间奇山异水,草木禽兽,人情风俗,可惊、可怪、可喜、可思者,悉取以助吾之生意。又父子相继为史官,有往昔当时之秘书史册,可以资探讨,又与燕赵贤豪交游,有以助耳目闻见所不及。又有藉信、荆、聂、平、尝、无忌诸公,足以供描写,有封禅、开河、征蕃、黩货、严刑诸事足以畅发挥。又,上古地名、官名、服饰、器用、宫殿之名多驯雅,点入文中多可爱。故其发为文章,立例广,寄情深,或分或合,或略或详,随意所发,无不曲当。当大篇包罗众有,则如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其微辞旁见侧出,寓意于叙事之外,则如天马行空,不可踪迹,可谓化工之巧,非人力所能仿佛矣。虽其纪载往事附会讹误,亦时有之,然以文论,则无美不臻,大成之名不得不归之也。
唐彪曰:史迁之文,如本纪、世家、八书、大篇列传,皆累万余言,可谓极长难读矣,然无一非挨年次月、由先而后,条理井然、有界限可寻者。惟其笔端变化,或起或伏,或即或离,纵横出没,不可捉摸。故浅学者读之,如数万散钱,倾之于地,东窜西分,不能收拾;有识者读之,知一索可贯千钱,得贯之具,虽数万散钱,无难瞬息约束之矣。故读《史记》者,总以“挨年次月”四字提为纲领,纵令篇幅广长,端诸纷错,而章法脉理,无不显然可见,又何患其难读也。又曰:《史记》之文,皆有界限段落,一篇可以分为十数篇,而十数篇仍浑成是一篇。故读一篇,即是读十数篇,而读他文数十篇,终不如读《史记》一二篇。知此意者,庶几知《史记》之佳,得读文之法。或曰:《史记》不能全读者,亦有删读法。但欲删之得其当耳。
唐彪曰:《左传》每用双收法。如晋赵盾无君,魏献子为政,皆用双收法。《史记》变通其理,移之篇首,如《廉颇蔺相如列传》、《张耳陈余列传》皆用双起法。故知善作文者,推类变化,愈出愈奇,若人步亦步,人趋亦趋,则不免庸奴之诮矣。
5.韩文
唐彪曰:昌黎之文,篇篇一体,不能详述,兹略举大概:有若诗之兴体者,《送杨少尹序》、《王舍秀才序》、《温处士赴河阳军序》诸篇是也;有若诗之比体者,《杂说一》、《杂说四》、《应科目与人书》诸篇是也;有若典谟者,《平淮西碑》、《祭鳄鱼文》诸篇是也;有似班、马者,《许国公神道碑》、《权德舆墓志铭》诸篇是也;有若词赋者,《进学解》、《讼风伯》诸篇是也;有如巨浪排空,怒涛卷雪者,《画记》、《后二十九日上宰相书》、《上张仆射书》、《圬者王承福传》诸篇是也;有百转百折者,《祭十二郎文》、《讳辨》诸篇是也;有错综遥对者,《原毁》、《与陈给事书》诸篇是也;有回环重复者,《初上宰相书》、《原道》、《送廖道士序》、《送董邵南序》诸篇是也;有游戏三昧者,《毛颖传》、《送穷文》诸篇是也。至于辞句之变幻,长至二三十字者有之。凡说理之文,未有不平实者,惟昌黎能以至平实之理发为至虚灵之文,其平实之理如布帛菽粟,愚智同需;其虚灵之文,如海市蜃楼,千形万态,不可摹拟。兹约一言以赞之曰:百体备具而不落窠臼者,其昌黎之文也乎!
6.欧文
唐彪曰:自归震川、钱牧斋二先生读欧文,且极口称赞,自此诸名公皆争效法,而欧文遂为古学津梁矣。夫欧文胚胎乎《史记》,而变化润泽乎昌黎,议论、叙事参伍错综,而以纾折之笔出之,秀雅之度行之,感慨之情致之,备诸佳境,宜为后人取法不置也。
7.大苏
唐彪曰:大苏之文,汪洋浩瀚,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竭者,其气也;开阖纵横,屈伸断续,无不如意者,其机也;松爽俊快如哀梨,文雅润泽如蜀锦者,其辞也;至难辨之事理,与至难状之情形,一进阐发,无不了然言下,跃跃欲出者,其笔也;倏而圣贤,倏而仙佛,倏而纵横刑法,杂出无方,惟求其是,不避后人之议者,其心事与文情也。虽文多逞才,或篇幅过长,不能裁以法度,是则有之;若其种种美善,终非后人所能及矣。
8.总评
唐彪曰:古今来佳文虽多,至如《左传》、《国策》、《孟子》、《南华》、《史记》、《汉书》、相如、昌黎、允叔(疑为永叔)、子瞻诸公之文,则可谓之登峰造极,无以复加者也。学者能熟读精思,则文章已探骊得珠矣。至于永叔、子瞻之文,初学尤宜先读,以为造就之阶,则工夫易于入手。即或资钝,不及再读他文,然亦足以扩充才思,流畅笔机矣。
唐彪曰:西京之文,朴茂雄健,远过唐宋,然其中则有等级,未可一概视也,如董、贾之文固佳,然以较之班、马,则殊不相及。欲读西京之文者,不可不知所先后焉。
卷十一
(一)论读古文
唐彪曰:文章大忌偏似一家。张文潜云:读《左传》不可不兼读《庄子》,盖取其一实一虚,一高老,一疏宕。对待兼学,读文执两端之法也。两端执,而我之文有真面目出于其间,偏似一家之弊,吾知其必能免矣(虽然此第举文之悬绝者言之耳,非谓文止宜学二家也,观韩、柳、老苏自言无所不读,即可知矣)。
唐彪曰:学人宗大家之文者,所轻视周、秦,史、汉,岂知昌黎之文,出于六经、《庄》、《孟》;柳州之文,出于《左》、《国》、《离骚》;永叔出于司马;昌黎、老泉、东坡、颖滨出于《国策》、《南华》、晁、贾;南丰出于班固、刘向。大家之文,既有所自出,而后之读其文者,反轻视其所自出,可乎哉?且作文之理,取法乎上,仅得乎中,读其文,执笔为之,便去其文远甚,安有读八家而即能为八家之文者?故尊八家而忘周、秦、史、汉者,非也。然登高者必自卑,苟躐等为之,不读八家而竟骤希乎周、秦、史、汉,恐不能学其高隽,而且有画虎不成之弊矣。故学古宜以渐入也。
唐彪曰:朱子尝言:合昌黎、柳州、永叔、南丰、明允、东坡数家之文,精加选择,可读者不及二百篇,此外便不必读,读之能令人手笔低。此不刊之论也。今人于名人之文,概视为锦绣珠玑,谓可不必选择,乃率意诵读,岂知平常之文,读之能令人手笔低乎?
唐彪曰:文章未有无瑕病者,虽以左、史文中之圣,而或详略欠审,或位置失宜,或字句粗率,往往有之,下此者可知矣。学者读其文,先存成见,但求其美,而不辨其瑕,非深造自得者也。惟精加玩索,能辨其美玉微瑕,然后己之所为文,瑕疵亦可免矣。
唐彪曰:或云名文偶有微瑕,不宜轻改;或云名文果有瑕疵,读本之内,不妨改窜,以成全璧:此二者,一存敬慎之心,一慊求全之志,均有所见也。读《史记·虞卿列传》,三引《国策》成文,其中先后倒置,姓氏舛讹,人谓不如《国策》之佳。及得宋景濂先生读本,将前后改移,仍从《国策》次序,结构更有天然之妙。又见《屈原列传》,位置亦有失宜,景濂移其“系心怀王”一段于后,移其“人君无智愚贤不肖”一段于前,又删其“楚人既咎子兰劝王入秦”三句,洁净明爽,诚胜原本。又于《左传·吴子使札来聘》篇“美哉其细已甚”去“美哉”二字,《晋侯秦伯战于韩》篇,删其“乱气狡愤”四句,《晋栾盈出奔楚》篇,删其“以范氏为死吾父而专政,吾父死而益富”二句。其他之改易数句与改易数字者甚多,乃知前贤于古名文,有微瑕者见之亲切,改去其疵,以为读本,信乎有其事,不避嫌也。但有景濂之学识则可,无则安可轻改欤!此系必宜删而后删者,不可以近时选古文轻加删削者目之。
(二)论选古文
唐彪曰:古人之文,必宜删而后可以删之,如或篇幅太长,意旨重叠,字句有疵,稍为之减节,则美者益美矣。但今日之选古文者则不然,不问文之可删不可删,止取词句可通者则存之,稍不可用者,尽删之,或去其头面,或去其筋节,或去其波澜。不知头面去则由来无可考矣,筋节去,则神气不相续矣,波澜去,则情境不生动矣,读之何益乎?其所为可用入时文者,正皆糟粕,而无益于人之学识者也。选古文者亦曾思及此乎?
唐彪曰:大凡一人所著,有最上之文,有其次之文,有又次之文,三者相较,而高下大悬殊矣。故选古文者,须选最上之文,其次与又次者即可已也。(学人之资性工夫俱有限,最上之文,且不及多读,焉有余力及其次焉者?今所选者,皆其次之文,则上焉之文,反使人皆不及读矣,岂不误人之甚乎?)乃世之选古文者有异焉。《史记》一书,鸿裁钜篇不可悉数,虽其极长者难以登载,然不甚长者,盖亦有之,今皆不登,惟登诸史赞与诸叙而已,是何殊欲观山者不求跻高岱,欲观水者不求沂沧溟也!《国策》、昌黎,大文极多,欧、柳、曾、苏,佳篇孔有,乃所选录者,类皆非其至焉者也。至于《左传》,选既不精,又皆截去其首尾,如《晋公子历游列国》篇,七百七十字,止摘中间一百五十字,《栾盈出奔楚》篇,七百四十一字,止摘中间三百十七字,《吴子使札来聘》篇,八百三十七字,止摘中间五百字,世岂有首尾尽去,而犹成文者乎?《季梁劝修改》、《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诸篇,则去其首者也,夫文无首,则由来且无可考,何况其他?《晋侯复假道于虞》、《吕相绝秦》、《晏子和同之对》诸篇,则截去其尾者也,夫文无尾,且无以见其归结,何况波澜余意也?噫!为此者过矣。推其意,盖以世之习举业者,读古文所重不过取移用于时文而已,佳文未必知也。不思天下岂尽庸才,即中人之下,苟见至佳之文,必无不知,必无不读。今也,乃竟以为不能知不能读而置之,祇选其短小之篇,又徒存其浮词,而去其筋节首尾,岂非目天下士尽为不能知文不能作文而仅能抄文也哉!
唐彪曰:孙无已云:师言近时古文诸选所载之多不佳,亦有据乎?余曰:有据。如《左传》六大战,文之至精者也(晋侯秦伯战于韩,晋侯侵曹伐卫,晋救郑与楚战于邲,卫齐战于新筑,晋与三国救卫与齐战于鞌,晋侯郑伯楚子战于鄢陵,吴子楚人战于柏举,此为六大战),其不入选犹可解曰:以其过长,虑习举业者不能读故也。然微短而甚佳者,不可悉数,今略举当选者二十余篇,以见其概,如《晋杀其大夫三郤》、《魏绛论和戎》、《已亥同盟于戏》、《夏午月灭偪阳》、《公孙舍之帅师侵宋》、《晏婴使晋》、《诸侯会于申》、《韩宣子如楚》、《魏献子为政》、《公会诸侯于召陵》、《白公胜作乱》,皆尽美之文也,诸选皆不登,偶登一二,如《栾盈出奔楚》、《崔杼作乱于齐》、《吴子使札来聘》,又皆截去首尾,此皆令人不可解者。至于诸选所首列者,《周郑交质》、《石错谏宠周吁》、《公矢鱼于棠》、《介之推不言禄》诸篇,乃《左传》之次者,而诸刻必不遗焉,此又令人不可解也。夫《左传》为文之鼻祖,又皆诸刻所首列,今其所选如此,他文可知矣!余岂敢无据而云然乎?
(三)后场体式
1.策问
唐彪曰:初学未知策问体式,入场见题长千余字,俱是设疑问难,露一隐二,便茫然不知旨归何在,于是略拈影响,勉强成篇,郢书燕说,其能免乎?平日须将旧策题集数十道,汇为一册,详细阅之,知其发问之机窍,后日题到手时,胸有成见,不为题所捆缚,因问条对,自有确实议论出于其间矣。
2.经论体裁
唐彪曰:刘勰云:“论者,纶也。”“弥纶群言,而精研一理者也。”释经宜与注疏合体,辨史宜与评赞一机,诠文当与叙引共轨,陈政应与议说同科,因题立义,而各出体裁者,论之用也。然论史、诠文、陈政之体,见于八家,及明之诸名家者,体裁咸备,不必详言。今惟言其释经之宜如注疏体裁者,论有冒,冒之体,或一段,或两段,长短不拘也。然并无论破、论承,偶有似破者。至于承,则百无一肖。近有著论体者,易去论冒之名,以破、承代之,而论冒之旧名,不能没也。后学无知识者,见其书,对之于破、承而不似,仍谓之论冒而不敢,疑惑满衷,莫知所适,因疑破、承之外,尚有论冒,如制艺之有起讲者。噫!明明是一个论冒,而故设一破、承之名以害人,何为者乎?论冒宜简短稳括,发题之大概而止,纵笔畅言实发,必至与后幅雷同也。论冒之下,即点题。本朝甲辰至丁未书论皆如此,想亦初设典制,士子犹未深造,不敢自异,若行之久,必有变化出焉。何也?制艺尚不点于一处,何况论乎?点题之下,皆有“请申论之”、“请申其旨”句,此套之最陋者,必宜弃去,以他语衬之,可也。若能熔化题面不直述题,则衬贴语竟可以不必矣。点题之下,乃论之前半幅也,以一二句短题言之,体裁半虚半实,不必过于实发,惟推原题之来历,以阐发题前,顺笔出之固佳,反笔振之尤美。若多句长题,或总挚题面,或截发上段,若题中有纲领句,则先击纲领,以控全题之势,大都前半用反笔,则文情多振动也。近有著论体者,点题之下,忽立论项之名,就其比拟之意,宜称论胸、项。何足以名之?且前既无论首、论面,此处特出“项”名,于理终未协也,何若以前半幅称之,或者以次段之名称之,始当矣。论之中幅,无论长短诸题,皆宜实发全意,义一二层者,以一二层还之,义三四层者,以三四层还之,不宜遗漏也。宋儒陈止斋云:论之中幅,如四通八达之衢,无有绳墨,宜反复铺叙,尽情畅发,无容阙略。确哉言也。论之后幅,不贵空言,或援引经书以证,或引史断为凭,或借鉴于古人,或取裁于往事。又宜推广补厥:题言善以为法者,此多补言不善,以垂戒;题言不善以为戒者,此多补言善事,以为法。罕譬不嫌于泛也,曲喻不厌其详也,大都指陈条款,令人实可见之施行耳。近有人以腰名后幅者,此更无稽之谈。盖腰在脐与命门之两旁,脐于命门者,乃一身之中位也,古人谓之“呼根吸蒂”,又谓之“黄庭土府”,无非谓其中也。今腰处地位之中,岂可以拟论之下截乎(据其比拟,宜称论股)?此真拟物不以其伦也。且据其所言,又平庸八股之后股耳!高手且不屑为此,岂可移为论式乎?论之结尾,贵乎健也,欲其如神龙之掉尾;又贵乎有韵也,欲其如琴瑟之余音,铿然于弦指之外。此则论之至佳者矣。或曰:今经书论点题,皆在论冒之下,子独言不必拘于一处,何也?曰:东坡之文,以论为最,人称其为千年绝调,今观东坡之文《礼以养人为本论》,点题在第四段之后,《势论》,点题在篇末之第四句,《物不可以苟合论》,则竟点于篇末,《大臣论》,则点于论冒之第二句,《武王论》,则点于论冒之第一句。观此,则知点题不当坐定于一处也。又,时艺点题,不但不拘于一处,且有顺点、反点、借点、补点、暗点诸法,况于论乎?古人云,论贵圆转变化,忌方板雷同,若篇篇一律,则方板雷同之至矣,圆通变化安在乎?此所以谓不必点于一处也。
3.表
唐彪曰:余读永叔、子瞻及明初之表,体裁简径,出入经史,未尝不为之手舞足蹈也。嘉、隆以后,以至于今,拘于俗体,务为冗长,诗、曲、裨史之辞,姿意堆积,芜秽野俗,体裁愈变而文愈下矣。然此体裁,岂功令所颁乎!不过士人自为增饰耳!增饰而适成其陋,何若反其简贵之为善乎?有识之士,取嘉、隆以前之表读之,奉以为式,不特文佳,作之更易,何必临场取至陋之时务而读之哉!
唐彪曰:作表惟句法奇偶长短合宜,始能入妙。其最上一格,大抵偶联、奇联,错综间用,自然变化飞舞,悦人心目。苟或不能,用二偶联以一奇联间之,亦称合法。至于句法之长短,不拘是偶是奇,但见前句长,则后句必宜短,前句短,则后句必宜长,长短相间,句调参差,方得离奇变化。近时之表,多为偶联,而奇联绝少,又句法长短多不合宜,所以堆积滞,不堪入目也。“启”、“笺”之法,亦当视此为准矣。
(四)诸文体式
1.记
唐彪曰:或言作记一着议论,即失体裁,此言非也。凡记名胜山水,点缀景物,便成妙观,可以不着议论;若厅堂亭台之记,不着议论,将以何说撰成文字?岂栋若干、梁柱若干、瓦砖若干便足以成文字乎?噫,不思之甚矣!
2.序、小序
唐彪曰:《尔雅》云:发其事理,次第有叙也。有叙事多者,有议论多者,有末后缀以诗者,三者皆通用也。西山真氏,则分无诗者为正体,也诗者为变体。小序者,序其篇章之所由作,对大叙而名之也。古人著书,每自为之叙,然后已意瞭然,无有差误,此小序之所由作也。
3.碑文
唐彪曰:碑文事实多者,止须叙事,若故意搀入议论,便成赘瘤;事实寡者,不说参之以议论,必寂寞不成文字。此前辈又谓碑文一着议论,便非体裁,此言过矣,今删去之。
4.墓志铭
唐彪曰:志者,记也;铭者,名也。古之人,有德善功烈可名于世,铸器以铭,故于葬时,述其人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言、卒葬日月,与其子孙之大略,勒石加盖,埋于圹前三尺之地,以为异时陵谷变迁之防也。迨为末流,乃有假手文土,以谓可以信今传后,而润饰太过者,亦往往有之。然使正人秉笔,必不肯狥人以情也。其体圆,事实多者,专叙事,事实少者,可参之以议论焉。其题曰墓志铭者,有志有铭者也;并序者,有志有铭而又先有序者也;单曰墓志,则无铭者也;曰墓铭,则无志者也;亦有单云志而却有铭,单云铭而却有志者;有纯用“也”字为节段者,有虚作志文而铭内始序事者,亦变体也。若夫铭之为体,则有三言、四言、七言、杂言散文之异,有中用“兮”字者,有末用“兮”字者,有末用“也”字者。其用韵,有一句用韵者;有两句用韵者;有三句用韵者;有前用韵而末无韵者,有前无韵而末用韵者;有篇中既用韵而章内又各自用韵者;有隔句用韵者;有韵在语词上者;有一字隔句重用自为韵者;有全不用韵者。其更韵,有两句一更者,有四句一更者,有数句一更者,有全篇不更者,不一体也。此外,又有末葬而权厝者,曰“权厝志”;既殡之后,葬而再志者,曰“续志”;又曰“后志”(柳河东有《故连州员外司马陵君墓后志》是也);殁于他所而归葬者,曰“归祔志”(《河东集》有《先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葬于他所而后迁者,曰“迁祔志”,(《河东集》有《叔妣陆夫人迁祔志》)。刻于盖者,曰“盖石文”;刻于砖者,曰“墓砖记”,又曰“墓砖铭”(《河东集》有《下殇女子小侄女墓砖记》,墓砖铭是也);书于木版者,曰“坟版文”(《唐文粹》也舒元舆撰《陶母坟版文并序》),曰“墓版文”;又有曰“葬志”(《河东集》有《马室女雷五葬志》);曰“志文”(有志无铭者,则《江文通集》有《宋故尚书左丞孙缅等墓志文》是也,有志有铭者,《河东集》载《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涧刘氏志文》是也);曰“坟记”(《河东集》有《韦夫人坟记》);曰“坟志”;曰“圹铭”;曰“椁铭”;曰“埋铭”(《朱文公集》有《女埋铭》是也)。在释氏,则有“塔铭”、“塔记”(《唐文粹》载刘禹锡撰《牛头山第一祖融太师新塔记》)。凡二十题,今备载之。
5.祭文
唐彪曰:祭文之体,有韵语,有俪语,有散文。其用有四:祈祷雨晹,驱逐邪魅,干求福泽,此三者贵乎辞恭而意恳,不亢不浮为得体;若祭奠之辞,贵乎哀切,写其生平之行谊,而哀其死亡之过速,如此而已。
卷十二
(一)惜书
唐彪曰:昔之圣贤,不宝珠宝而宝好书,故多方积聚,有借抄者,就其家抄之,不令书出门也。子孙愚鲁者视书如泥沙瓦砾,不但轻弃平常易得之书,即家传不可得之书,并幼时读过好书,亦且轻贱狼藉,至于散失。此无他,其志气污下,识见卑陋,不知书之有益,所以如此。不思己虽不能读书,他日子孙或有能读书者,欲求好书不可得矣,非财求所能觅也,亦思之乎?
唐彪曰:好书极难,如得抄刻善本,当极爱惜之,不可即以此书日常诵习至于毁坏,更恐为人盗窃,既失则不可复得,虽痛惜之,无益矣。故须抄副本与子弟诵习,其原本则深藏之,不当听其可有可无也。
(二)杂论
古人云:贮书厨篋中,欲阅,方取出之,阅竟,始易他种。今阅一二行,便堆几上,久之堆积如山,终年未竟一册,此通弊可鄙也。
唐彪曰:一技一能,亦足垂名于后世,况士君子著书立言,苟能尽善,安有不可与金石同寿之理?特患贪多务博,而议论不精,欲速成功而瑕瑜相掩,所以不能传也。劳曾三云:著述不患其不博,而患其难传,古今有撰述等身而不足传世者多矣!若精而可传,岂在多乎?然欲精,在不欲速始,张衡十年而赋二,左思一纪而赋三,故纸贵洛阳,而后世不能废也。是其不欲速之效矣。
唐彪曰:文思有得之至敏者,或片时成数艺,如袁宏、刘厂、柳公权之俦其人也(桓温北征,唤袁宏倚马前作露布,不辍笔立成;刘厂在西掖时,一日追封皇子、宫主九人,厂立马却坐,一挥九制,昌明、典雅,各得其体;柳公权从文宗至未央宫,帝驻辇曰:“朕有一喜,边城赐衣久不时,今中秋而衣已给。”公权为数十言称贺。帝曰:“当贺我以诗。”宫人迫之,公权应声成文,婉切而丽。诏令再赋,复无停思。天子甚悦,曰:“子建七步成一诗,尔乃三焉。”)。有得之至迟者,或数月成一艺,如桓谭、王充之俦其人也(桓谭每数日作一文,文成辄病;王充著《论衡》,闭户二十年始成)。大抵士日应试之作,与词臣承命作文,类皆刻期以需,非敏不足以应急。敏者固胜于迟者,然而文未必工也。其欲自为撰述以垂永久,不嫌于迟,迟则能精,精则可传,迟者又胜于敏也。故二者各有所长,取才者不当以此分轩轾焉。
唐彪曰:天下之理,不多方阐明,则不能透彻,但阐发既多,又苦书卷浩繁,不能记忆,开卷则了了,掩卷则茫然,不能得其益矣。若阐发详悉之后,更以诗歌约语括之,虽数千百言,可约之于数十字,何其简易也。而著书者恐人鄙其俚俗,每不欲见于书册。噫!一书之中,诗歌约言能有几何?虽俚俗,无害也。若欲尽避之,令阅者不受其益,何赖有此书乎!人何不深思之也(诗歌如《周易·卦序歌》、《历代帝王国号歌》之类;约语如梁七齐、八老之类)。
家塾教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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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唐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