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正蒙注卷五

  至当篇

  此篇推前篇未尽之旨而征之于日用,尤为切近。然皆存神知化之理所一以贯之者,所谓易简而天下之理得也。篇内言易简、知几而归本于大经之正,学者反而求之于父子君臣之间,以察吾性之所不容已,则天之所以为天,人之所以为人,圣之所以为圣,无待他求之矣。

  至当之谓德,百顺之谓福。

  当于理则顺。于事至当,则善协于一,无不顺矣。事无所逆之谓福。

  德者福之基,福者德之致,无入而非百顺,故君子乐得其道。

  以德致福,因其理之所宜,乃顺也。无入不顺,故尧水、汤旱而天下安,文王囚、孔子厄而心志适,皆乐也,乐则福莫大蔫。小人以得其欲为乐,非福也。

  循天下之理之谓道,得天下之理之谓德,

  理者,物之同然,事之所以然也。显著于天下,循而得之,非若异端孤守一己之微明,离理气以为道德。

  故曰“易简之善配至德”。

  至德,天之德也。顺天下之理而不凿,五伦百行晓然易知而简能,天之所以行四时、生百物之理在此矣。

  “大德敦化”,仁智合一,厚且化也;

  敦,存仁之体也;化,广知之用也。大德存仁于神而化无不行,智皆因仁而发,仁至而智无不明。化者,厚之化也,故化而不伤其厚,举错而枉者直,此理也。

  “小德川流”,渊泉时出之也。敔按:此言用涵于体,体著于用,小德大德,一诚而已

  渊泉则无不流,惟其时而已,故德以敦仁为本。

  “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大者器,则小者不器矣。

  器者,有成之谓。仁成而纯乎至善,为不逾之矩则。小德如川之流,礼有损益,义有变通,运而不滞,而皆协于至一,故任让、进退、质文、刑赏,随施而可。

  德者,得也,凡有性质而可有者也。

  得,谓得之于天也。凡物皆太和氤氲之气所成,有质则有性,有性则有德,草木鸟兽非无性无德,而质与人殊,则性亦殊,德亦殊尔。若均是人也,所得者皆一阴一阳继善之理气,才虽或偏而德必同,故曰“人无有不善”。

  “日新之谓盛德”,过而不有,不凝滞于心知之细也。

  日新盛德,乾之道,天之化也。人能体之,所知所能,皆以行乎不得不然而不居,则后日之德非倚前日之德,而德日盛矣。时已过而犹执者,必非自然之理,乃心知缘于耳目一曲之明尔,未尝不为道所散见,而不足以尽道体之弘。

  浩然无害,则天地合德;

  以理御气,周遍于万事万物,而不以己私自屈挠,天之健,地之顺也。

  照无偏系,则日月合明;

  以理烛物,则顺逆、美恶皆容光必照,好而知恶,恶而知美,无所私也,如日月之明矣。

  天地同流,则四时合序;

  因天之时,顺地之理,时行则行,时止则止,一四时之过化而日新也。

  酬酢不倚,则鬼神合吉凶。

  应天下以喜怒刑赏,善善恶恶各如其理,鬼神之福善祸淫无成心者,此尔。故鬼神不可以淫祀祷,君子不可以非道悦。

  天地合德,日月合明,然后能无方体;能无方体,然后能无我。

  方体,以用言;我,以体言。凡方而皆其可行之方,凡体而皆其可立之体,则私意尽而廓然大公,与天同化矣。无方体者,神之妙;无我者,圣之纯。

  礼器则藏诸身,用无不利。

  礼器,礼运曲礼之要。礼器于多寡、大小、高下、质文,因其理之当然,随时位而变易,度数无方而不立所尚以为体,故曰“礼器是故大备”,言尽其变以合于大常也。全乎不一之器,藏于心以为斟酌之用,故无不协其宜,而至当以成百顺。

  礼运云者,语其达也;礼器云者,语其成也。

  运云者,运行于器之中,所以为体天地日月之化而酬酢于人事者也。达,谓通理而为万事之本;成者,见于事物而各成其事也。

  达与成,体与用之道合。

  礼运,体也;礼器,用也。达则无不可成,成者成其达也。体必有用,显诸仁也。用即用其体,藏诸用也。达以成而成其所达,则体用合矣。

  体与用,大人之事备矣。

  体无不成,用无不达,大人宰制万物、役使群动之事备矣。

  礼器不泥于小者,则无非礼之礼,非义之义。盖大者器,则出入小者,莫非时中也。

  礼器备而斟酌合乎时位,无所泥矣;不备,则贵多有时而侈,贵寡有时而陋,贵高有时而亢,贵下有时而屈,自以为礼义,而非天理之节文,吾心之裁制矣。达乎礼之运,而合吉凶、高下以不逾于大中之矩,故度数之小,可出可入,用无不利。

  子夏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斯之谓尔。

  出入,损益也。虽有损益,不逾天地日月运行各正之矩,非谓小节之可以自恣也。

  礼器则大矣,

  能备知礼器而用之,大人之事备矣。盖礼器云者,以天理之节文合而为大器,不倚于一偏者也。

  修性而非小成者与!

  性,谓理之具于心者;修,如修道之修,修著其品节也。修性而不小成,所以尽吾性之能而非独明其器数。

  运则化矣,

  礼运本天地日月之化而推行于节文,非知化者不能体。

  达顺而乐亦至焉尔。

  通达大顺,得中而无不和,则于多寡、大小、高下、质文之损益,曲畅人情之安矣。律吕之高下,人心之豫悦,此理而已。盖中和一致,中本于和而中则和,著于声容,原于神化,阴阳均而动静以时,所谓“明则有礼乐”也。故礼器以运为本。敔按:中本于和,谓时中本于太和

  “万物皆备于我”,言万物皆有素于我也;

  素,犹豫也,言豫知其理而无不得。此孟子自言其所得之辞。

  “反身而诚”,谓行无不慊于心,则乐莫大焉。

  知之尽,则实践之而已。实践之,乃心所素知,行焉皆顺,故乐莫大焉。

  未能如玉,不足以成德;未能成德,不足以孚天下。

  如玉,表里纯善而无疵也。放道而行,非诚有其得于心者,虽善,不足以感人。

  “修己以安人。”修己而不安人,不行乎妻子,况可忾于天下?

  忾,气相感也。修己之尽者,成如玉之德,无私无欲而通天下之志;如其不然,刻意尚行,矫物以为高,妻子不可行也。德至则感通自神,岂以己之是临物之非哉!

  “正己而不求于人”,不愿乎外之盛者与!

  君子之不愿乎外,非恬淡寡欲而已,随所处而必居正,则自无外愿也。盛,谓道之大者。

  仁道有本,近譬诸身,推以及人,乃其方也。

  心备万物之理,爱之本也。推以及人,于此求之而已。

  必欲博施济众,扩之天下,施之无穷,必有圣人之才,能弘其道。

  用之大者因其才,性其本也,性全而才或不足,故圣人不易及。然心日尽则才亦日生;故求仁者但求之心,不以才之不足为患。

  制行以己,非所以同乎人。必物之同者,己则异矣;必物之是者,己则非矣。

  制行必极于至善,非人之所能企及也。德盛则物自化,己有善而必人之己若,则立异而成乎过。君子不忍人之不善,唯严于责己而已。

  此节旧分为二,今合之。

  能通天下之志者,为能感人心。圣人同乎人而无我,故和平天下,莫盛于感人心。

  天下之人,嗜好习尚移其志者无所不有,而推其本原,莫非道之所许。故不但兵农礼乐为所必务,即私亲、私长、好货、好色,亦可以其情之正者为性之所弘。圣人达于太和氤氲之化,不执己之是以临人之非,则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无不可感也,所以天下共化于和。敔按:《易》咸卦彖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张子引伸其义,见圣人之化天下,唯无朋从而光大故也。

  道远人则不仁。

  仁者,己与万物所同得之生理。倚其偏至之识才,可为人所不能为者,老、释是已。己与天下殊异而不相通,则一身以外皆痿痹也;发焉而为己甚之行,必惨薄而寡恩。

  易简理得则知几,知几然后经可正。

  易简,乾、坤之至德,万物同原之理。知此,则吾所自生微动之几,为万化所自始,皆知矣。即此而见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天叙天秩不容已之爱敬,则亲、义、序、别、信,皆原本德性以尽其诚,而无出入、过不及于大经之中。盖惟尽性者为能尽伦,非独行之士,一往孤行之忠孝也。

  天下达道五,其生民之大经乎!经正则道前定,事豫立,不疑其所行,利用安身之要莫先焉。

  终身所行,自此五者而外无事,仁民、爱物、制礼、作乐,全此五者而已。五者豫立,则推行万事,无不安利;舍此则妄揣冥行,事赜而志乱,吉凶悔吝莫知所从。张子推天道人性变化之极而归之于正经,则穷神知化,要以反求大正之中道,此由博反约之实学,《西铭》一此意广言之也。

  性天经,然后仁义行,故曰“有父子、君臣、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性天经者,知大伦之秩叙自天,本吾性自然之理,成之为性,安焉而无所勉强也。能然,则爱敬之用扩充而无不行矣。礼义,仁义之用也,舍五者而泛施之,礼伪而义私,冥行而鲜当,刑名、法术之所以违天、拂人、戕仁义也。

  仁通极其性,故能致养而静以安;

  仁者,生理之函于心者也;感于物而发,而不待感而始有,性之藏也。人能心依于仁,则不为物欲所迁以致养于性,静存不失。

  义致行其知,故能尽文而动以变。

  义者,心所喻之物则也;知者,仁所发见之觉也。诚之明,知之良,因而行之,则仁之节文具而变动不居,无所往而非仁矣。

  此章言义所以成仁之用,行无非义,则尽仁而复性矣。

  义,仁之动也;流于义者于仁或伤。

  仁存而必动,以加于物,则因物之宜而制之。然因物审处,则于本体之所存有相悖害者矣。故处物必不忘其静之所函,而屡顾以求安。

  仁,体之常也;过于仁者于义或害。

  体之常者,贯动静而恒也。乃方动而过持以静,则于事几之变失矣。故必静存万里、化裁不滞之圆神,曲成万物而不遗。

  此章言仁义之相为体用,动静、刚柔以相济而不可偏也。

  立不易方,安于仁而已乎!

  乎,叹美之辞。随所立而不易其方,义也。然唯安于仁者,动而不失其静之理,故虽遇变而恒贞。

  此章言仁所以立义之体,仁熟则义自正矣。以上三章,互相发明仁义合一之理。盖道之所自行,德之所自立,原其所本,则阴阳也,刚柔也,仁义也,当其氤氲而太和,初未尝分而为两;尽性合天者,得其合一、两在之神,则义不流,仁不过,而天下之理无不得。若徒袭仁义之迹,则或致两妨,故学者以存神为要。《易》以仁配阴,以义配阳,释者纷纭,唯此以一静一动为言,发明特切。然在天,在地,在人,理同而撰异,初不可画然分属,读者得意而舍迹可也。

  安所遇而敦仁,故其爱有常心,有常心则物被常爱也。

  安遇所以自处,敦仁则必及物。然人之所以不能常其爱者,境遇不齐而心为之变;心为境迁,则虽欲敦爱,而利于物者恐伤于己,仁不容不薄矣。若得丧安危,无遇不安,则苟可以爱而仁无所吝,一言一介,无迁就规避之心,不必泽及天下而后为仁也。

  大海无润,因暍者有润;至仁无恩,因不足者有恩。乐天安土,所居而安,不累于物也。

  无恩者,非以为恩于物而施之,爱犹大海,非为润人之渴而有水也。君子自存其仁,不为境迁,则物不能累己,而己亦不致为物之累,则因物之利而利之而已。若沾沾然以为恩于物为功,则必需势位以行爱而爱穷。

  爱人然后能保其身,张子自注:寡助则亲戚畔之能保其身则不择地而安;自注:不能有其身,则资安处以置之不择地而安,盖所达者大矣;

  四海之广,古今之变,顺逆险阻,无不可行矣。

  大达于天,则成性成身矣。

  大而化之,仁熟而无土不安,合于天德之无不覆,圣矣。无所遇而不安于性,以成身也。故舜之饭糗茹草,与为天子一也;孔子之困厄,与尧、舜一也。通乎屈伸而安身利用,下学而上达矣。

  此章之指,言近而指远,尤学者所宜加省。

  上达则乐天,乐天则不怨;下学则治己,治己则不无尤。

  上达于天,屈伸之理合一,而不疑时位之不齐,皆天理之自然,富贵厚吾生,贫贱玉吾成,何怨乎!治己则去物之累,以责人之心责己,爱己之心爱人,不见人之可尤矣。圣之所以合天安土,敦仁而已。

  不知来物,不足以利用;

  来物,方来之事也。人之所以不利用者,据现在之境遇而执之也,若知将来之变不可测而守其中道,则无不利矣。

  不通昼夜,未足以乐天。

  屈伸往来之理,莫著于昼夜。昼必夜,夜必昼,昼以成夜,夜以息昼,故尧、舜之伸必有孔子之屈,一时之屈所以善万世之伸,天之所命无不可乐也。

  圣人成其德,不私其身,故乾乾自强,所以成之于天尔。

  身者,天之化也;德者,身之职也。乾乾自强,以成其德。以共天职,而归健顺之理气于天地,则生事毕而无累于太虚,非以圣智之功名私有于其身,所遇之通塞何足以系其念哉!

  君子于仁圣,为不厌,诲不倦,然且自谓不能,盖所以为能也。

  仁圣之道,乾乾不息而已。

  能不过人,故与人争能,以能病人;

  少有所得,则其气骄;广大无涯,则其志逊。

  大则天地合德,自不见其能也。

  时行物生,岂以今岁之成功自居,而息其将来之化哉!

  君子之道达诸夭,故圣人有所不能;

  道通于天之化,君子之所必为著明;而天之盛德大业,古今互成而不迫,生杀并行而不悖,圣人能因时裁成,而不能效其广大。

  夫妇之智淆诸物,故大人有所不与。

  夫妇之智偶合于道,而天明孤发,几与蜂蚁之君臣、虎狼之父子相杂,故自经沟渎之信,从井救人之仁,夫妇能之而大人弗为,大人贞一以动也。

  匹夫匹妇,非夭之聪明不成其为人。

  非能自立人道,天使之然尔。

  圣人,天聪明之尽者尔。

  天之聪明,在人者有隐有显,有变有通,圣人以圣学扩大而诚体之,则尽有天之聪明,而视听无非理矣。

  大人者,有容物,无去物;有爱物,无徇物,天之道然。

  大人不离物以自高,不绝物以自洁,广爱以全仁,而不违道以干誉,皆顺天之理以行也。

  天以直养万物,

  万物并育于天地之间,天顺其理而养之,无所择于灵蠢、清浊,挠其种性,而后可致其养直也。

  代天而理物者,曲成而不害其直,斯尽道矣。

  道立于广大而化之以神,则天下之人无不可感,天下之物无不可用,愚明、强柔,治教皆洽焉;声色、货利,仁义皆行焉,非有所必去,有所或徇也。若老、释之徒,绝物以孤立,而徇人以示爱,违天自用,不祥久矣。

  志大则才大事业大,故曰“可大”,又曰“富有”;志久则气久德性久,故曰“可久”,又曰“日新”。

  志立则学思从之,故才日益而聪明盛,成乎富有;志之笃,则气从其志,以不倦而日新,盖言学者德业之始终,一以志为大小久暂之区量,故《大学》教人,必以知止为始,孔子之圣,唯志学之异于人也。天载物,则神化感通之事,下学虽所不逮,而志必至焉,不可泥于近小,以苶其气而弃其才也。

  清为异物,和为徇物。

  清之过,和之流也。

  金和而玉节之则不过,知运而贞一之则不流。

  金坚玉白,而养之以和,节之以润,则至清而不异,智能运物,而恒贞于一,则至和而不徇,孔子之所以圣不可知,其涵养德性者密也。

  此章上二句旧分一章,“金和”以下连下章,今正之。

  道所以可久可大,以其肖天地而不离也;

  肖其化则可大,乾乾不息而不离则可久。

  与天地不相似,其违道也远矣。

  意欲之私,限于所知而不恒,非天理之自然也。释、老执一己之生灭,畏死厌难,偷安而苟息,曲学拘闻见之习而不通于神化,以自画而小成,邪正虽殊,其与道违一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天与人之辨焉耳。

  久者一之纯,大者兼之富。

  不杂以私伪,故纯;久,非专执不化也。穷天地万物之理,故富;大,非故为高远也。兼之富者,合万于一;一之纯者,一以贯万。一故神,两在故不测,下学而上达矣。

  大则直不绞,方不刿,故不习而无不利。

  大则通于万理而无不顺,直不伤激,方不矫廉,坤之六二,居中得正,刚柔合德,纯一而大,天下之理皆伸而情皆得,故无不利。

  易简然后能知险阻,

  以险阻之心察险阻,则险阻不在天下而先生于心,心有险阻,天下之险阻愈变矣。以乾之纯于健,自强而不恤天下之险,其道易;以坤之纯于顺,厚载而不忧天下之阻,其道简。险阻万变,奉此以临之,情形自著,而吾有以治之矣。

  易简理得,然后一以贯天下之道。

  险阻可通,况其大常者乎。

  易简故能说诸心,知险阻故能研诸虑;

  道在己而无忧,故悦,悦而忧惑不妄起,则所虑者正而自精。不然,在己无大常之理,物至情移,愈变而愈迷矣。

  知几为能以屈为伸。

  几者,动静必然之介,伸必有屈,屈所以伸,动静之理然也。以屈为伸,则善吾生者善吾死,死生不易其素,一以贯久大之德矣。乾之“知存亡进退而不失其正”,坤之“先迷后得”,所以平天下之险阻也

  “君子无所争”,彼伸则我屈,知也。

  阴阳、柔刚,迭相为屈伸,君子、小人各乘其时,知者知此,则量自弘矣。

  彼屈则吾不伸而自伸矣。

  彼屈则我自伸,不待鸣其屈以求伸。

  又何争!

  屈亦无争,伸亦无争,保吾大正而已。

  无不容然后尽屈伸之道,至虚则无所不伸矣。

  于人有君子小人,于世有治乱,于己有富贵、贫贱、夷狄、患难,天地之化至大,其屈伸非旦夕之效也。人所以不能尽屈伸之道者,遇屈则不能容也。至虚,则古今如旦暮,人我如影响,交感于太和之中而神不损。龙蛇蛰而全身,尺蠖之伸在屈,浩然之气,亘古今而常伸。“言忠信,行笃敬,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利害于我何有焉?

  “君子无所争”,知几于屈伸之感而已。

  屈伸必相感者也,无待于求伸,而又何争!

  “精义入神”,交神于不争之地,顺莫甚焉,利莫大焉。“天下何思何虑”,明屈伸之变,斯尽之矣。

  精义,则伸有伸之义,屈有屈之义,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入神者,否泰消长之机化有变而神不变。故六十四象而乾、坤之德在焉,阴阳之多少,位之得失,因乎屈伸尔。知达于此,理无不顺,用无不利矣。彼与物争者,唯于天下生其思虑,而不自悦其心,研其虑,故憧憧尔思而不宁,唯己小而天下大,异于大人之无不知而无不容也。

  此章旧分为二,今合之。

  胜兵之胜,胜在至柔,明屈伸之神尔。

  兵以求伸者也,而胜以柔,屈伸相感之神,于斯见矣。善为国者不师,至于用兵争胜,至能全体屈伸之神,窥见其几而已。老氏遂奉此以为教,欲伸固屈,以柔胜刚,与至虚能容之诚相违远矣。读者当分别观之。

  敬斯有立,有立斯有为。

  庄敬自持,而后耳目口体从心而定其物,则卓然知有我之立于两间,不因物而迁矣。有我而备万之诚存焉,奉此以有为而仁义行。

  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

  敬者,礼之神也,神运乎仪文之中,然后安以敏而天下孚之。

  “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仁之至也,爱道之极也。

  敛情自约以顺爱敬之节,心之不容已而礼行焉;不崇己以替天下,仁爱之心至矣。故复礼为为仁之极致,心之德即爱之理也。

  己不勉明,则人无从倡,道无从弘,教无从成矣。

  既明其理,尤详其事,君子之所以耄而好学,有余善以及天下后世也。

  礼,直斯清,挠斯昏,

  顺天理自然之节文为直;众论起而挠之,奉吾直而折之乃不乱。欧阳修、张孚敬皆成乎一说,惟其曲而不直也。敔按:《濮议》及《兴献帝谥说》,行乎一时而理不顺乎人心,故曰“曲而不直”

  和斯利,乐斯安。

  顺心理而直行,和于人心而己心适矣;安而利,孰得而挠之!退让为节,直清为守,合斯二者而后可以言礼。

  将致用者,几不可缓;

  心之初动,善恶分趣之几,辨之于早,缓则私意起而惑之矣。

  思进德者,徙义必精;

  辨其几,则已取义矣;而义必精而后尽理之极致,故进此而研之以充类至尽。

  此君子所以立多凶多惧之世,乾乾德业,不少懈于趋时也。

  义精,则有以处凶惧而无不正矣。趋时者,与时行而不息,宵昼瞬息,皆有研几徙义之功也。

  “动静不失其时”,义之极也。

  动静,以事言,谓行止进退也。不失其时者,顺天下之大经,合于时之中,研几速而徙义精,一于正也。

  义极则光明著见,

  晓然可以对于天下后世而无不白之隐。

  唯其时,物前定而不疚。

  物,事也。前定者,义精而诚立,因时必发而皆当。

  有吉凶利害,然后人谋作,大业生;

  此屈伸相感之机也。故尧有不肖之子,舜有不顺之亲,文王有不仁之君,周公有不轨之兄,孔子有不道之世,皆惟其时而精其义,归于大正。

  若无施不宜,则何业之有!

  无施不宜,所遇皆顺也。知此,则不怨不尤,而乐天敦仁于不息矣。

  “天下何思何虑”,行其所无辜,斯可矣。

  所谓天下有道不与易也。处变则不怨尤,处常则不妄作,皆与时偕行之精义,非以己意思虑之。

  旧本分为二,今合之。

  知崇,天也,形而上也;通昼夜而知,其知崇矣。

  知崇者,知天者也,知形而上之神也。化有晦明而人用为昼夜,神则不息,通昼夜而无异行;略屈伸之迹而知其恒运之理,知合于天,崇矣。时有屈伸而君子之神无间,《易》曰“知崇法天”,法其不息也。

  知及之而不以礼性之,非己有也。

  礼之节文见于事为,形而下之器,地之质也。性,安也。形而上之道,有形而即丽于器,能体礼而安之,然后即此视听言动之中,天理流行而无不通贯,乃以凝形而上之道于己,否则亦高谈性命而无实矣。

  故知礼成性而道义出,如天地位而易行。

  知极于高明,礼不遗于卑下,如天地奠位而变化合一,以成乎乾、坤之德业,圣学所以极高明而道中庸也。

  知德之难言,知之至也。

  天下之所言者,道而已。德则通极于天,存之以神,和之于气,至虚而诚有,体一而用两;若倚于一事一念之所得而畅言之,则非德矣。知已至,乃知其言之难。

  孟子谓“我于辞命而不能”,又谓“浩然之气难言”。《易》谓“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又以尚辞为圣人之道,非知德,达乎是哉?

  圣贤知德之难言,然必言之而后自信其知之已至,故以尚辞为道之极致。“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修辞立诚”,言其所自知,非中人以下所可与闻也。

  暗然,修于德也;

  入德以凝道。

  的然,著于外也。

  附托于道而不知德。

  作者篇

  此下四篇,皆释《论语》《孟子》之义,其说有与程、朱异者。盖圣贤之微言大义,曲畅旁通,虽立言本有定指,而学者躬行心得,各有契合,要以取益于身心,非如训诂家拘文之小辨。读者就其异而察其同,斯得之矣。

  “作者七人”,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制法兴王之道,非有述于人者也。

  周监于二代,则亦述而已矣。夫子言此,以明作者既盛,则道在述而不容更作。若嬴秦之坏法乱纪与异端之非圣诬民,皆妄作之过也。

  以知人为难,故不轻去未彰之罪;以安民为难,故不轻变未厌之君。

  谓尧不知诛四凶也。变者,诛其君而别立君,谓三苗也;三苗不服,民犹从之。

  及舜而去之,

  摄位时事。

  尧君德,故得以厚吾终;舜臣德,故不敢不虔其始。

  君以容蓄厚载为德,臣以行法无私为德,所以皆合时中。

  “稽众舍己”,尧也;“与人为善”,舜也;“闻善言则拜”,禹也;“用人惟己,改过不吝”,汤也;“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文王也。

  “惟己”,当作“惟其贤”。不闻、不谏,谓不待闻人之谏而旁求众论也。圣人之德,一于无我,至虚而受天下之善。

  “别生分类”,孟子所谓“明庶物、察人伦”者与!

  人物同受太和之气以生,本一也;而资生于父母、根荄,则草木鸟兽之与人,其生别矣。人之有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亲疏上下各从其类者分矣。于其同而见万物一体之仁,于其异而见亲亲、仁民、爱物之义,明察及此,则由仁义行者皆天理之自然,不待思勉矣。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所过者化也,与人为善也,隐恶也,所觉者先也。敔按:所过者化,谓感人以诚;所觉者先,谓察理独精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之心,诚信之不可测者也,故必疑其为伪。约略言之,想见其心有此四者。盖圣人之心,大公无我,唯至仁充足,随所感通,即沛然若决江河而莫御,于天下且然,而况其弟乎!

  “好问”,“好察迩言”,“隐恶扬善”,“与人为善”,“象忧亦忧,象喜亦喜”,皆行其所无事也,过化也,不藏怒也,不宿怨也。

  圣人之心,纯一于善,恶之过于前,知其恶而已,不复留于胸中以累其神明,恶去而忘之矣。善则留,恶则去,如天地虽有不祥之物而不以累其生成。学者知此,则恶称人之恶而勿攻;若其恶不仁虽至,乃唯以自严而不加乎其身;所以养吾心之善气而泯恶于无迹,善日滋而恶日远,诚养心之要也。

  舜之孝,汤、武之武,虽顺逆不同,其为不幸均矣。

  瞽瞍底豫,顺也;桀放、纣诛,逆也。

  明庶物,察人伦,然后能精义致用,性其仁而行。

  舜惟一率其所生之性而审于亲疏轻重之辨,故人悦之,天下将归,皆不足以易其孺慕,而一言一动一举念之间,无非曲尽其为子之义,故坦然行之,无所忧疑,而终至于底豫,所谓性之也。

  汤放桀,有惭德而不敢赦,执中之难也如是。

  欲赦之则可无惭,而负上帝求莫之心;欲不赦则顺乎天,而于己君臣之义有所不安,择于二者之中,轻重之权衡难定,故虽决于奉天讨罪,而惭终不释。

  天下有道而已,在人在己不见其有间也,“立贤无方”也如是。

  乃其得天下以后不以己意行爵赏,明其本志唯在化无道为有道,与天下之贤者共治之,而昔之致讨有罪,非己私而可无惭于天下,曲折以合于义,所谓反之也。事至于不幸,虽圣人难之矣。明物察伦以安于仁,此易简之理所以配至德,非汤、武之所几及也。

  “立贤无方”,此汤之所以公天下而不疑;

  初行放伐之时,必且疑贤者之效尤,汤唯无求固其位之心,故天下安之。汉诛功臣,宋削藩镇,皆昧屈伸之义而己私胜也。

  周公所以于其身望道而必吾见也。

  旧注:“周公”上疑有“坐以待日”四字。

  “帝臣不蔽”,言桀有罪,己不敢违天纵赦;既已克之,今天下莫非上帝之臣,善恶皆不可掩,惟帝择而命之,己不敢不听。

  汤放桀而不即自立,欲唯天所命、民所归而戴之为君,其公天下之心如是。所以既有天下之后,立贤无方,不倚亲臣为藩卫,如周之监殷,张子以此独称汤而略武王。

  “虞、芮质厥成”,讼狱者不之纣而之文王。文王之生所以縻系于天下,由于多助于四友之臣故尔。

  縻系,为人所系属。文王无求天下归己之心,乃四友之臣宣其德化,而天下慕之尔。

  以杞包瓜,文王事纣之道也。

  杞柳为筐也,瓜易坏者,包椷而藏之,使无急坏。

  厚下以防中溃,尽人谋而听天命者与!

  纣之无道极矣,周虽不伐,天下必有起而亡之者。文王受西伯之命,以德威镇天下,故文王不兴师,天下不敢动,厚集其势,防中溃之变,所为尽人谋以延商者至矣。必天命之不可延而后武王伐之,天之命也,非己所愿也,斯其所以为仁至义尽,而执中无难,非汤、武之所可及与!

  上天之载,无声臭可象,正惟仪刑文王,当冥契天德而万邦信悦。

  文王之德,天德也,故法文王即合天载,求诸有可效者也。天之聪明,自民聪明,故万邦作孚为契天之验。

  故《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心存文王之所以为文,则神明之德在矣。

  不以声色为政,不革命而有中国,默顺帝则而天下自归者,其惟文王乎!

  不以声色为政者,非废声色也;有其心乃有其事,则物无不诚,而不于号令施为求民之从。其顺帝则以孚民志者,皆积中发外,因时而出,天下自悦而信之。

  可愿可欲,虽圣人之知,不越尽其才以勉焉而已。

  越,过也。圣人之愿欲广大,而不过尽其才之所可为,人道尽而帝则顺,屈伸因乎时也。

  故君子之道四,虽孔子自谓未能;博施济众,修己安百姓,尧、舜病诸。是知人能有愿有欲,不能穷其愿欲。

  有愿欲而欲穷极之,墨、释所以妄而淫。

  “周有八士”,记善人之富也。

  富,众也;贤才出,国所以昌。

  重耳婉而不直,小白直而不婉。

  婉则谲,直则正;故君子之道恒刚,小人之道恒柔;刚以自遂,柔以诱人。

  鲁政之弊,驭法者非其人而已;齐而管仲,遂并坏其法,故必再变而后至于道。

  法存则待人以修明之而已;法坏而欲反之于正,条理不熟,既变其法,又待其人,必再变而后习而安之。法者,先王礼乐刑政之大经,如《中庸》所谓“九经”是也。

  孟子以智之于贤者为有命,如晏婴智矣,而独不智于仲尼,非天命邪!

  性命于天,而才亦命于天,皆命也。晏婴才有所蔽,不足以至于孔子之广大,若是非之性则无以异也。仁义礼智之体具于性,而其为用必资于才以为小大偏全。唯存神尽性以至于命,则命自我立,才可扩充以副其性,天之降才不足以限之。故君子于此,以性为主而不为命之所限。

  山节藻棁为藏龟之室,祀爰居之义,同归于不智,宜矣。

  龟虽神物,而神非以其形也;媚其形器,不足以知神之所在,则与祀海鸟之愚同。

  使民义,不害不能教当作“养”;爱犹众人之母,不害使之义。礼乐不兴,侨之病与!义与爱,不相悖而相成,子产庶几知阴阳屈伸合同而化之道,则礼乐之兴达此而行尔。病而未能,故谓其有君子之道,言已得其道而惜其未成也。

  献子者忘其势,五人者忘人之势;不资其势而利其有,然后能忘人之势。

  人之势于己何有;而不忘之,必其资而利之也。无所求,则见有道而已。

  若五人者有献子之势,则反为献子之所贱矣。

  己忘之而人顾不能忘,此流俗之所以可贱也。

  颛臾主事东蒙,既鲁地,则是已在邦域之中矣,虽非鲁臣,乃吾杜稷之臣也。

  诸侯祀境内山川,而社稷为群祀之主,则颛臾必供祀事于鲁。《诗》称“锡之附庸”,其为供祀之臣可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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