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二相公父子相认 姜娘子夫妇重圆

  却说二相公一月走百十里路,一日,到了卢龙地方,住下打尖。

  [耍孩儿]二相公要打尖,脚离镫下雕鞍,迈步进了房子店。买了麸子喂上马,店主慌忙走面前,上下都是包子面。二相公一霎吃饱,闲上来站在槽边。

  二相公看着马吃草,进来了一个叫花子,头发遮了眼,狗皮盖着腚。二相公也没理他,那人站下只顾端相。

  叫花子进后房,见相公细端相,看看不成个人模样。相公正往屋里走,他又站立在门旁,拿钱待往他那碗里放。叫花子放声大哭,问二弟要上何方?

  二相公认了认是哥哥,两个哭起来了。

  二三年不见哥,却在这里受折磨,形容叫人看不过。兄忽然上了嫖合赌,卖了地土输老婆,原来自己惹的祸!弟我如今充军流徒,可不知是为甚么!

  二相公问店主要了水来,着他洗了脸。才解开包袱,有多带的衣服鞋袜,拿出来给他换了。又端了饭来吃。二相公说:"你可想家么?"仇福说:"怎么不想家!"

  我如今悔不来,受这罪也应该,想想打这额髅盖!魏名不是父母养,哄着我把钱赌开,迷了心就把人品坏。要自己剜心剔骨,把魏名挖眼嚼腮!

  二相公说:"我这充军,未必不是他弄的。"便将怎么陷害,怎么成亲,怎么为东人被罪,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称出三两银子,说:"你路上少吃俭用,可以到了家,你就快忙走罢。"

  称了银叫声哥,我也是无奈何,知道懊悔还不错。咱娘病还没大好,如今心里气恼多,家中并无人一个。你从此疾忙去罢,休只顾在外头磨陀。

  弟兄二人洒泪而别。却说口外有一个满洲将军把守,不几日,把二相公解到,投了文。那将军即时叫了去,看了看二相公是个书生,就问他犯罪的情由。二相公对着他诉了一遍。

  大老爷听道来:我是凤翔一秀才,不敢丝毫去分外。忽来东人从天降,说在我家寄钱财,没点影平空把我害!望老爷天眼看顾,可怜俺无妄之灾。

  那将军说:"你既是个书生,自然他是赖你。我也不难为你,你给我照管账目,兼理书札。"二相公磕了头下来了。

  听说是一秀才,大些人闹垓垓,打伙跟去把他拜。一个慌忙头里走,导引相公入帐来,都作揖不当军人待。有一个陕西大汉,才坐下便把言开。

  那人问道:"你才说是凤翔府的,贵县是那一县的?"二相公说:"是扶风县的。"又问:"贵姓?"二相公说:"是姓仇。"又问说:"你令尊是甚么名字?"二相公说:"家父是仇仲,字牧之。"那人闻言,便说:"这不是我的儿么!"

  仇牧之泪如麻,叫我儿你听咋,我可说说前后话。我三十四岁被贼掳,十七八年离了家,恁哥刚才吐啥话。你那时还在怀里,忒也小记的甚么。

  二相公听说,拉着衣襟,放声大哭。仇牧之说:"我儿,你也不必哭了。把家里的事情细说来,我好去安排。"二相公述了一遍,把牧之几乎气死!

  我被掳在东山,卖旗下十余年,京游子不敢下眼看。跟着将军守口外,名子尚在头一单,也还有点薄体面。那一个杂毛光棍,把我儿流徒边关!

  拾掇了饭来,给二相公吃着,说:"我去禀禀的。"二相公吃完了饭,牧之回来,着他修书二封:一封给正黄旗的固山,一封给都督。

  细说说心上冤,拜都督合固山,老爷的人怎被棍子骗?叫他把东人细细审,审明立刻发西安,到军门行下扶风县。我那儿耐得几日,我到京不几日回还。

  二相公起了稿,给了将军。将军说:"极好!"就差他去下书。人因着他是仇牧之的儿子,越发亲热,都来请他。

  二相公自忖量,我虽是窜远方,两桩喜事从天降:第一见了爹爹面,第二哥哥还家乡。充军又有回家望。二相公清闲自在,骑着马走遍山岗。

  仇禄每日骑着牲口,游山看水。待了二十余天,牧之回来了,合二相公说:"事体已妥。"

  我见了那固山,打东人一百鞭,招出魏名拉的纤。魏名这个贼禽兽,更比曹操秦桧奸!咱合他有甚么仇合怨?总是望人不如他,那狗心方才喜欢!

  那一年,咱庄里有一个是刘悦,他媳妇子吊杀了,庄里人讲说着,给他丈人十两银子,已是就结局;着魏名唆拨着告上状,把刘悦打了二十板,地上宅子都净了。

  那行子忒也秦,不拿他当个人,因此他那心里恨。但只我已被贼掳,怎么寻法害子孙?我待弄他个活倒运。又转念若不着他,我那儿怎见父亲?

  二相公说:"爹爹说的极是。这原是神灵指引咱父子相会,怪他怎的?"从此父子在一处同榻。

  父合子共一床,二相公问后娘,才知两次把妻丧。牧之还待寻一个,目下此事正商量,见了儿这事全丢放。说我也全无他虑,只求这老骨头还乡。

  "向来有人给我说,我已是辞了。如今只想家中父子团圆就罢了。"二相公说:"待要赎身,不着千两银子,也难开口,如何能的?儿有个愿心在。"

  凑千两委实难,倾了家不能完,为儿昼夜常打算。就是去往书里找,除非是去做高官,老天却要遂人愿。若一家合该会聚,就着我平步登天。

  牧之说;"都是必不就的。我这一年有一百两银子的根盘,咱两下里积攒积攒就够了。"二相公住了大半个月,牧之说:"你家去罢。"二相公那意思不待走。

  叫一声俺爹爹,咱今朝这一别,不知几年几个月?我明年若是中了举,如今人心也随邪,银子未必不容易借。定不就何时再见,怎忍的一旦割别!

  又住了四五日,那跟来的人待回家去。牧之说:"禄汉子,你家去罢。"二相公只得收拾行李。他爹给他十五两银子盘费。二相公说:"不用,我还有钱哩。"

  叫爹爹休要愁,一个月到西州,盘费我已打算就。丈人送银五十两,剩的还在囊中收,到家一路还能够。爹打算从此攒起,团圆日这就是起头。

  他爹见他不要,也就收起来了。二相公还要迟延。牧之说:"你走罢,看你娘家里挂心。"二相公才去别了将军和众人,家人备上骡子。仇禄说:"爹,你送我送。"

  叫爹爹上雕鞍,送到我山阳关,到那里同宿山阳店。并骑走这三十里,还得半月还家园,伤心不忍就离散。他爹说终须要别,你何必这样留连?

  牧之说:"送你就不分手了么?你走罢。"二相公无奈何,上了骡子走了。牧之哭回去了。这且不表。却说那仇福到了家,他娘倚在床上,忽然看见仇福进来,跪在床前。徐氏说:"你还在着哩么!"

  [叠断桥]徐氏大惊,徐氏大惊,骂了一声狗畜生!三年不来家,猜你丧了命。你又回程,你又回程,家里没嗄你踢弄!等你姐姐来,打你一个挣!

  大姐进来说:"这不是大兄弟么?你从那里来?"他娘说:"你拿棍来!"大姐果真拿了一根棍来。

  兄弟知闻,兄弟知闻,做的事儿该打断筋!今日既来家,少不的这一顿!若怕难禁,若怕难禁,你就从此再起身。若是开了交,可也没人把你问。

  大姐说:"必然打你一百巴棍。若不得捱打,就请走。"仇福说:"我听的二兄弟说,全亏了姐姐,就打杀我也不怨。"

  当日愚玩,当日愚玩,做的事儿太不堪!如今想起来,没脸把人见。悔也徒然,悔也徒然,劳动姐姐去见官。打下下半截,不敢把姐姐怨。

  大姐忙问道:"你见咱二弟来么?"仇福说:"见来。"大姐说:"这等你起来,说说我听。"

  我在关前,我在关前,二弟在那正打尖。我到店里头,他像看不见。又到里边,又到里边,他才看见泪涟涟。给我三两银,着我来家看。说完了,又跪下说:"求姐姐教诲这不成人的兄弟!"大姐说:"你叫我打你,我可不打你,只看你后日如何。"大姐做的饭给他吃着,又念诵他。

  既是回心,既是回心,就该寻思做个人。今日歇歇脚,明日去攒粪。咱家虽贫,咱家虽贫,事事须要自辛勤。那的闲饭儿,叫你吃着混?仇福吃了饭,腰里掏出四钱银子来说:"这是我路上省的,收着好使。"大姐接着,点了点头,就知道他好了。

  把银接着,把银接着,大姐低头想一遭。兄弟回了头,心里早知道。暗对娘学,暗对娘学,兄弟成人看出苗。省了四钱银,不肯自己要。自此以后,仇福早起晚眠,勤谨之极,不是喂驴,就是扫地。大姐又买了四个盒,差了妇人去对姜娘子说,仇福来了家。又想了想:"你到那里,可不要就说。"

  老实听着,老实听着,听我从头把你教。进门放下盒,休要实相告。等他收了,等他收了,你可从头把话学:大叔来了家,着我来报。去人到了那里,果然看着姜娘子收下了,才说:"俺大爷来了家了,着我来说声。"姜娘子听说,把容颜一变,说:"来与不来,与我何干!"

  这话忒差,这话忒差,他还合我是甚么!我已是成了亲,近里就出嫁。不必提他,不必提他,各人找主另成家。他来与不来,对我说他咋!

  赏了去人三十个钱,打发来了。那人对着大姐,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大姐就叫了仇福来听着,他也是着极。

  仇福低头,仇福低头,一点气儿不敢抽。大姐只顾重,他就尽着受。见他害羞,见他害羞,说咱须索把他求。话儿虽然狠,那心也是肉。他娘说:"他既有了主,央他也是不中用。"大姐说:"那不过是恨极了,只是那么说就是了。"

  贞烈堪夸,贞烈堪夸,到了阎罗赵烈家,鞭子在眼前,他还济着骂。真正不差,真正不差,斩钢截铁谁似他?簪子扎喉咙,就死也不怕!"看他这个行径,还肯另嫁么?我有法,也不必央人去原融,我合他大舅一直去登门。"

  孝顺是他,孝顺是他,婆婆待他又不差。想想那旧恩情,未必就放的下。就是这么,就是这么,一直登门到他家。见面就生情,看他是说嗄。

  商量已定,着仇福借了一匹马,合自家那驴,一直到了姜宅。姜屺瞻听的,躲出去了。大姐巳到,姜夫人迎接到了屋里,大拜。

  跪下磕头,跪下磕头,我见大娘也害羞。女婿不成人,叫你怎么他已回头,他已回头,才敢领着来央求。若是不回心,怎敢望他姜夫人拉起大姐来,大姐说:"大兄弟快来磕头。"仇福磕了头姐才说:"弟妇呢?"夫人说:"没在家。"

  不曾在家,不曾在家,前日去住老娘家。不知亲家来,可是多你且坐下,你且坐下,蜷蜷腿儿吃杯茶。等闲又不来,咱且说句大姐说:"真果没在家么?"夫人说:"实是没在家。"大姐笑着"我翻翻。"各屋看了,又到了后边一口小屋,伸进头去,看见于,一把拉着,落下泪来。

  眼泪纷纷,眼泪纷纷,我那兄弟不成人!来家听的说,我也替咱那娘亲,咱那娘亲,为你哭的眼也昏。说你要嫁人,这话我不"若是他不回头,我也不敢来奉央。他既知道懊悔,我领他来着你处治。"姜娘子说:"姐姐呀,我甚么面目见他?"

  [银纽丝]叫声姐姐泪珠也么流。他又不害一点羞,忒也诌,星星情意留,哄我去耍汉子,待当忘八头。我只待撕他一口肉见他时气怎休,要使尖刀双眼抠!我的天,忍受难,叫人难忍受"平日咱娘待我极好,姐姐的情意又高,那里我该忘了么?不待见他,姐姐就怪些也罢。"

  姜娘子泪珠往下也么浇。咱娘待我没差了,口难学,又打上姐义高。每日打听着,他死在荒郊,我还去把亲娘孝。他今没死着,要见面时再不消。我的天,依靠谁,却把谁依靠?

  大姐说:"你既不肯另嫁,又不合他见面,他又不死,你在娘也不是常法。"

  叫声弟妇你听也么知,别的话儿再休提。没差池,我着他跪着你。你掐他一块肉,撕他一块皮,也还出出你那心头气。到底是夫妻,给您调停又不依。我的天,处治难,叫人难处治。

  大姐说:"我既来了,叫我怎么回去?你过来,只当为我。"大姐身量大些,一把拉着,脚不沾地,到了他那屋里说:"大兄弟,快来跪着。"仇福真果跪下。姜娘子扭过头去不理。

  姜娘子霎时变容也么颜,说我这苦水变成酸,苦难言。万死千生谁见怜?老婆嫁别人,心里极舒坦,哄着出门去养汉。夫妻也是二三年,掉头一去不相关。我的天,见面难,合他难见面。

  大姐又死活的拨过他那脸来说:"大兄弟,你磕一百头。"仇福磕了顿头,姜娘子看着仇福大怒。

  姜娘子指定仇大也么官,柳眉直竖眼睛圆,怒冲天。你可说我嗄罪愆?你就没好气,我也不回言,从无一点把你犯。你把恩情一旦捐,真是狼心狗肺肝!我的天,磨难遭,你教俺遭磨难。

  "姐姐,你说,我这二年若是嫁了着,你待上那里找我的?他合我已是没了情,我还回去咋?"大姐说:"你不嫁,正是你那好处。你饶了他罢。"

  [耍孩儿]叫弟妇你思量,你看他这个腔,就知不敢把心放。我那来时夸了嘴,就说我能把你央,亲娘单倚门儿望。你只管放心回去,若不好我管承当。

  姜夫人说:"这也够姐的受的了。"姜娘子才说:"姐姐,你着他起来罢。"大姐说:"饶了你了,起来罢。"仇福才起来了。大姐又劝姜娘子。

  叫弟妇你听着,你略略把气消,他懊悔旁人也知道。跪下磕头千千万,难道他就不害嚣,今日着实领你教。你扎挂咱就去罢,再说不我就跪着。

  姜娘子心里还犯寻思。大姐就跪下在面前。姜娘子连忙拉起来,长吁了一口气,说:"罢么!我腆着这不害嚣的脸,合姐姐去。我到那里,可在娘那屋里睡,可不合他同房。"

  姜娘子气儿平,叫姐姐你是听,泪道儿教我洗不净。一来母亲待我好,姐姐人极把我疼,你既来嘴也不敢硬。原不为结发夫妻,恋的是美满恩情。

  大姐见他吐了口号,流水应承着。姜夫人留他吃饭。大姐说"家里吃去罢。"姜娘子洗了脸,才走了。到了家,徐氏一眼看见就落泪。姜娘子才待磕头,徐氏就先跪下了。

  我那儿这样贤,你受罪我何安?今日难见我儿面!我生这样畜类货,听说你自己扎一簪,我那泪珠何曾断!像合你隔了几世,好教我目痛心酸!

  姜娘子疾忙拉起来。大姐去拾掇的饭来,大家吃了。大姐拉姜娘子说:"大兄弟来了家,他也没开开您那房门。咱去看看,开开您那门,少了甚么不曾。"

  仇大姐将门开,姜娘子泪下来,妆奁镜架依然在。看看床上灰埋,还有一双旧绣鞋,打了打就着那床角盖。又有那箱子没锁,掀开扫扫尘埃。

  姜娘子掀开一看,说:"我那两件衣裳没了。"大姐说:"你休恼,我管赔你。"遂即拿去了两匹尺头,说:"这不是两件衣裳。"这尺头在那边,箱里包也是闲,就把衣裳做两件。你可打量肥,瘦,咱俩做成你可穿,我可去找找针合线。姜娘子不肯就要,说要才开笑颜。

  大姐给他放下,说:"大兄弟,去拿掀来,打扫打扫这屋里。"仇把屋里扫的极干净。大姐替他扫了扫那炕上,才合他坐下。叫仇福生着火。

  时常我来到家,咱两个笑哈哈,前年没人说句话。极仔想你不见,又说你去的不光滑,痛恓恓把我心摘下。你来了眉头开放,你我穷些何差?

  大姐说:"大兄弟,那屋里还有两壶酒哩,你去烫烫拿来,我合大妗子说两句话。"仇福烫了酒来。大姐说:"你斟上一盅,给他大妗子。你可朝上再谢罪。"

  仇大姐把兄弟教,生火顿酒不辞劳,当玩当耍还取笑。仇福慌忙斟上酒,跪下磕头也害嚣,只得领他姐姐的教。他到也有点心眼,姐姐说做他就去学。

  姜娘子说:"姐姐,你待济着弄把人咋?"仇福又斟了一盅,给他姐姐磕头。大姐说:"这是怎么说?"仇福说:"不全亏了姐姐么?"懊悔杀不值钱,他若是不回还,今日难见亲朋面。啕的姐姐舌尖破,才把大丑遮的严,今日该打个稀糊烂!得受他一场痛骂,也着我消些罪惩。

  大姐吃干了盅,往外就跑,说:"您两个吃盅合劝合劝罢。"出来把角门挂了。他二人从此又成了夫妇。这才是大相公夫妇重会。还不知二相公何日回家,再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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