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
靖江宝卷
圣卷
三茅宝卷(1)
大圣宝卷(135)
香山观世音宝卷(203)
梓潼宝卷(上)(261)
梓潼宝卷(下)(281)
土地宝卷(299)
月宫宝卷(又名张四姐大闹东京) (339)
药王宝卷(365)
目连救母宝卷(379)
血湖宝卷(407)
十王宝卷(431)
庚申宝卷(459)
地藏宝卷(473)
东厨宝卷(493)
财神宝卷(507)
龙王宝卷(533)
东岳宝卷(561)
玉皇宝卷(583)
眼光宝卷(597)
关帝宝卷(613)
延寿宝卷(631)
李青宝卷(647)
灶君宝卷(683)
地母宝卷(727)
雷祖宝卷(737)
庚申经(753)
草卷
十把穿金扇(759)
独角麒麟豹(905)
牙痕记(941)
五女兴唐(987)
彩云球(1011)
罗通扫北(1045)
白鹤图(1077)
回龙传(1115)
八美图(1155)
九美图(1195)
薛刚反唐(1235)
和合记(1311)
香莲帕(1351)
五虎平西(1383)
狸猫换太子(1457)
文武香球(1485)
刘公案(1525)
寿字帕(1555)
科仪卷
功课(1589)
拜愿(1593)
请佛(1595)
念疏赞(1598)
送圣赞(1599)
念饭偈(1600)
送佛偈(1601)
忏悔偈(1603)
解结课(1604)
上茶偈(1605)
篆香庆寿开关(1611)
附录
靖江宝卷讲唱曲调(1625)
江苏靖江的做会讲经/车锡伦(1633)
《靖江宝卷圣卷选本》序/段宝林(1645)
《靖江宝卷草卷选本》序/车锡伦(1648)
三茅宝卷
卷一 三茅降生
法令传下来,遵命坐经台。讲起《三茅卷》,梅花带雪开。——圣谕
上有法令传下来,弟子遵命坐经台。
开讲一部《三茅卷》,犹如腊月里梅花带雪开。
说者,《三茅宝卷》,一部劝善书。自古说:日月有光,山川有景,草木有根,流水有源。是“宝卷”一部,必有朝代帝主,忠将良才。内中有文有武,有甜有苦,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叫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方成“宝卷”一部。卷书写明是昔日所著。昔是远年,日是今日,当初经典,弟子今日来讲;远年近还,要问朝代帝主,当然不难。
昔年汉朝高祖皇登位,一统江山总太平。
提到高祖皇帝,乃是有道明君。江山太平,干戈不举,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外国年年进贡,小邦岁岁朝君。如同当初尧天舜日,甘雨和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主江山该当稳,文出忠良,武有能将。
文官执笔安社稷,武将拖刀治乾坤。
疆无强寇国无魍,刀枪不动半毫分。
江湖长长流活水,南北二京总太平。
马放南山吃青草,兵裁粮止转家门。
圣天子一想,现在刀枪不动,要它何用?
刀枪改作农用物,兵书改作劝世文。
老兵回转种田地,小兵抄写“上大人”。
黎民百姓见是有道君王登位,真是龙腾虎跃,山欢海笑。
国正天星顺,官清民乐安。
妻贤夫过少,子孝父心宽。
高祖皇帝即位英明,五更鼓打端坐龙廷。
家家户户安乐康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
八方多清净,处处罢刀兵。
三阳初开泰,六合正同春。
风调并雨顺,五谷贺丰登。
万民齐喝彩,称赞有道君。
皇帝有道,忠良辈出。但不知忠良出在哪州哪府,哪村哪庄?是出在荒山野地,还是出在外国边邦?
也是我主洪福大,大邦中原出忠良。
这位忠良出在广西施恩府,宾州北门安乐村,此人姓金,号叫金宝,同缘钱氏。
金宝身为文宰相,钱氏皇封正夫人。
大众一听,不大相信。我们小时候听经,总说金宝出身于边邦小国,你今朝怎说他出在中原大国?众位,《三茅宝卷》要讲它的始末根由,金宝是在茅国出生,是茅初成的儿子叫茅宝。茅宝长到七岁,父母双亡,被姬家山上的大王姬龙、姬虎掳到高山作为螟蛉之子,改名就叫姬宝。后来姬龙、姬虎都亡故了,姬宝长大成人,习得满腹文章,一身武艺,文武双全。他就想了:我在高山独霸一方,自称为王,终究是个草寇之徒。
假使朝中出能将,剿灭我高山命难存。
罢,我不如归顺朝廷,帮皇定国,那是功在当今,名在自己,功名俱全。随即身坐银銮殿,呼兵唤将:“众弟兄们来呀!而今大汉高祖在位,河清海晏,君正臣贤,男有耕种,女有桑织。我等在此占山称霸,骚扰百姓,是天理不容,良心有愧,孤家决意焚山解伙,归顺朝廷,你们老者回家度晚景,少者回家读诗文。
安家银子三百两,各自立业做营生。”
姬宝解散了喽,将多余银子打成包袱,焚起南方丙丁火,营寨霎时化灰尘。宁愿高山长松果,不让荒草躲强人。
飞身跨上银鬃马,单奔中原去安身。
众位,他到哪里歇脚呢?
路上行走数天整,到了宾州一座城。
到了宾州,姬宝歇下脚来,就在茶馆里吃茶,酒店里吃酒,广交良朋好友。
东门结上熊总督,西门交上桂翰林。
两位大人见姬宝谈吐非凡,通文熟武,就把他留在家里,与他结做八拜之交。
两位大人把京上,带了姬宝进皇城。
路上行走数天整 ,到了天子午朝门。两位大人带姬宝来到自己朝房,歇宿一夜。
五更三点皇登殿,二人带他入朝门。
天色已亮,皇帝早朝。熊总督、桂翰林就把姬宝带到金殿。天子就问:“卿家,跟随你后面的是何人?”“万岁,这就是姬家山的姬宝。他文武双全,现在他焚山解伙,投奔中原,效忠陛下,伏乞我主封他官职,予以重用。”熊、桂二位是天子的耳目大臣,一说一听,两说两听。天子一听,龙心大喜,随手将姬宝传到殿前——
姬宝前来听封赠,护国将军你当身。
赐你三千兵和马,镇守边关受皇恩。
姬宝奉皇圣旨,带领三千兵马,镇守北阴山关不提。
再说边关有座二龙高山,山上有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也是霸占山寨,自称为王。钱秀英跟钱毛龙讲了:“我你本是忠良后,枉在高山做大王,随我们本领有多大,冰霜不得见太阳。
假使朝中出能将,征剿我高山谁敢当?”
钱毛龙说:“妹妹,现在有底高办法呢?我看打人不如先动手,骂人不如先开口。先用战书一封,送进中原,如果朝中有人来讨伐,相机行事就归降,朝中无人来讨伐,我身居高山享太平。”但战书上没有这样写。而是大话连篇,向朝廷挑战。几天后,战书呈到天子手里,天子接过战书,转动龙目观看——
高祖把战书看完成,龙须也躁得乱纷纷。
天子端坐金殿,同六部大臣就商议了:“现在二龙山大王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有战书一封,说‘如有能将去交战,他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如果无人来抵敌,杀进中原午朝门,江山与他平半分’。你们哪位文官,哪位武将,能献计定策,领兵出京征剿二龙山?
捉拿他兄妹人两个,班师回朝重封赠。”
问到文官不答应,问到武官不做声。
个个跪在金殿上,总像泥塑木雕人。
万岁看看六部大臣没有本章启奏,急得暴跳如雷。
可怜呀,太平年岁,你们官上加官还嫌小,
燎乱年岁,个个胆小怕出征。
万里江山无好汉,总是些贪生怕死人!
六部大臣见万岁悲伤流泪,随即执笏当胸:“启奏我主,龙体保重,不要悲伤。泪出龙目要水荒三载,不出龙目要旱荒三春。我们文武百官只能保护你万岁龙廷,没有出征剿乱的本领。如要出征,只有请北阴山关姬家山来的姬宝,他是文武双全。
一人能当千员将,单刀能杀百万兵。
他本身就是强寇首,还用强寇杀强人。
看他姬宝来归顺,究竟是假还是真。”
天子一听,龙心大喜,顿时发诏文一道。
立召立召三立召,姬宝召进午朝门。
姬宝来到金殿,拜见万岁:“微臣见驾,不知万岁召臣,是何要事?”“啊呀,卿家,非为别事,只因二龙山大王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兴兵作乱,图谋我汉室大好江山,有战书一封要打进中原。我深知你有万夫不当之勇,能为朝纲出征平乱。”姬宝一听:“启奏我主万岁,区区小事不要紧,请解罗带放宽心。
随他兄妹多厉害,有我一到总太平。”
天子问了:“卿家,你要带多少精兵?”“万岁,我不要一兵一卒,只要我一人出征。但求我主赐我三件东西:清香一股,大红手帖一本,六角香盘一个。”天子一听,龙心大喜,一一准奏。姬宝接过钦赐三件东西,随即将马匹喂饱,鞍披备好。
姬宝跨上银鬃马,独马单枪就动身。
逢山不看山中景,遇水哪问浅和深。
路上行走数天整,二龙山在面前呈。
姬宝来到二龙山,下马离鞍。马朝松树上一系,叫声:“寨上岗哨,快替我向钱大王通报,就说他的世兄姬宝来到。”喽哨兵还不曾报到钱毛龙身边,姬宝把香焚起来,头顶大红手帖一本,手执一股清香,他就一步一拜,两步两拜——
慢慢拜到银銮殿,钱兄连连口内称。
钱毛龙抬头一看:“哎呀,是姬弟呀,你怎中原打扮?”“钱兄,我是中原人怎不中原打扮?”“姬弟,如此说来,你已不在姬家山啦?”“钱兄哎!——
占山为王名声坏,落草为寇天不容。
堂堂七尺男子汉,何不献身伴君皇。
我已放火焚山寨,归顺朝廷受皇封。
北阴山关我镇守,戍疆卫国统三军。”
“姬弟,你既归顺朝廷,为何到我高山上来?”“哥哥啊,只为你们兄妹战书进京,天子动怒,发三千兵马来剿你们了!
我从中帮你保一本,劝你们兄妹进皇城。
朝中多你们两大将,胜获擎天柱一根。”
钱秀英随手把哥哥喊到内室:“哥哥啊,恐怕他姬宝心术不好,把你我骗到朝廷问斩!”钱毛龙说:“妹妹,不像。他与我契若金兰,不会把当我上。这样吧,我们暂且跟他进京,如果他当皇保本,封我们官职,我们兄妹两个尽忠报国。如果要拿我们问罪开斩——
我们兄妹就先动手,闹得他皇城不太平。”
兄妹两个跟手叫众兵将听令:“你们在山各就各位,坚守寨门,不准巡山打猎,不准下山掳掠,我们同师弟下山游赏数日,即速回山,再听吩咐。”
兄妹跨上银鬃马,随同姬宝上皇城。
路上行走不耽搁,到了天子午朝门。姬宝叫钱毛龙兄妹两个在午朝门外休息,而后来到金殿:“启奏我主万岁,微臣奉旨征剿二龙山,现已将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带到午朝门外,听候发落。”天子一听,龙心大怒:“如果留住冤家在,我铁打龙廷坐不成。
替我把他兄妹俩,腰斩两段不容情。”
姬宝连忙叩头,跪下来帮求:“祈求万岁,龙心息怒。两国交战,尚且不斩降将,何况他钱家兄妹还是个俯首思归的人呀!
万岁呀,他扰乱江山没此事,也想做个帮皇辅国人。”
高祖皇帝一听,倒也相信。依本准奏,随即把钱氏兄妹二人传到金殿听候。天子与姬宝金樽玉壶对座,龙凤香烛细谈。万岁问姬宝:“你看是封他内京官,还是封他出京官?”“万岁呀,钱毛龙初顺朝廷,只能封他出京官,不能封他内京官。”天子一听,正合其意。
钱毛龙前来听封赠, 山海关总兵你当身。
赐你三千兵和马,镇守边关受皇恩。
钱秀英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哥哥呀,你到山海关把官做,丢下妹子靠何人?
众位,万岁是个有心人,就问了:“钱爱卿,你的妹子可曾有门当户对啦?”“万岁,她不曾有哩!”万岁又问:“姬爱卿,你可曾攀亲求缘啦?”“格么,我也不曾有。”天子一听,万分高兴。
寡人今朝把媒做,赐作秦晋结良姻。
高祖又说:“姬爱卿,你能征服二龙山,为孤家分忧,我也不负你有功之臣。
姬宝前来加封赠,当朝一品受皇恩。
钱秀英前来听封赠,当朝一品正夫人。”
从此,姬宝、钱秀英夫妇就在午朝门东首文华殿安身。朝朝伴皇,夜夜事君。他们上护君臣,下爱百姓;老者不打,少者不杖,耆老年幼,对他仰之如北辰。
二人朝纲把官做, 赤胆忠心报明君。
姬丞相算是天子的鼎足大臣,官高爵显,名扬四海。早起上殿,万岁开口是姬丞相;到了退殿,万岁闭口也是姬丞相。不得了啦,姬呀姬,倒年年闹起饥荒来了。万岁端坐金殿同六部大臣商议了:“可是我孤王福薄,最近几年,各州各府怎闹起饥荒来了?”众大臣启奏:“我主万岁,莫非当朝姬丞相的姓不好?天天姬,月月姬,饥呀饥,弄得年年饥荒。伏望我主替姬丞相改姓。”天子一听,倒蛮相信,立即写了“金银”两个字,卷起阄团来,放在六角金盘里,吩咐焚起广南真香,掌起通宵红烛,万岁双膝俱跪,祷告上天:“苍天在上,玉帝有灵,下界饥荒,是何原因?如关姬姓,伏乞玉帝赐‘金’。”万岁用御筷在六角金盘里抄三抄,拌三拌,拿起个阄团拆开一看,是个“金”字。万岁龙心大喜。
姬宝当殿改了姓,就叫金宝金大人。
光阴似箭,三载过去,钱秀英倒有了六甲怀孕在身,是东斗文曲星到钱氏腹中投胎。十月怀孕满足,瓜熟蒂落。
连痛三个紧三阵,生到一子后代根。
金丞相看看欢喜哩:“夫人哪,这一子你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太师,你的怎说,我的怎说?”“我的男为乾,你的女为坤。”钱氏说:“就算你的吧!”
取个名字叫金乾,当作无价宝和珍。
过了三年又生一子,是武曲星临凡。金宝说:“夫人,这一子算你的吧。”
次子取名叫金坤,到老终身不改名。
再过三载又生到一子,是应化童子转世。丞相说:“夫人,我们连生三子,这是你我都有福气。”
取名金福三公子,金相府天地福满门。
相府九载生三子,总是天星下凡尘。
他们弟兄三个总是天星临凡,长起来不难。伤风咳嗽无他们份,顺顺当当长成人。俗话说:只愁不养,不愁不长。
春去夏来秋又到,残冬过去又逢春。
转眼间,大公子长到十二岁,二公子长到九岁,三公子也长到六岁。这天,天子早朝,金宝来到金殿朝下一跪:“启奏我主万岁,我要回去造宅,请师训蒙,让三个孩儿念书,伏乞恩准。”“爱卿,你的住宅打算造在什么地方?”“万岁呀,我来的时候是在宾州歇脚的,打算造在宾州北门。”万岁准奏,发帑银到宾州,南山伐木,北窑搬砖,兴工动土。
宾州北门砌座金相府,旗杆竖到九霄云。
一天,金丞相又来到金殿,口称万岁:“我要回去请师训蒙,教子读书。”“卿家,论我朝纲事情多端,照理不准你回转,不过,你为公子请师训蒙,也是大事。
只准回转六个月,速到京都伴寡人。”
金丞相退后百步,谢主隆恩。来到自己朝房,向书仪官交过印信。安童到水码头雇舟船一只。船夫把跳板一掺,丞相登上官船,吩咐水手拔跳撑篙,扯篷开船。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滔滔往前行。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打纤支橹摇。
丞相回府运气通,天空赐他好顺风。
旗牌水手忙调桨,到了宾州天妃宫。
调过桨,又到朝阳殿;转过弯,来到西水关。
水码头上震三炮,惊动下官早知闻。
城里州官府,乡下知名人,武职带兵马,文职用香鼎。一步一拜,两步两拜,齐到码头迎接金丞相。
把丞相送到金相府,众官才敢转衙门。
金丞相抬头一望,相府造得金碧辉煌,红漆堂堂。屋上盖的琉璃瓦,根根椽子雕金花。有左厅右厅,前厅后厅;有廒房库房,厨房马房。狮子亭对玫瑰亭,穿衣亭对脱衣亭。里外花园好几座,沉香阁对牡丹亭。
前后房子廿四进,中间嵌座万福厅。
张口狮子竖头匾,朱漆大门镶金边。
金字灯笼当门挂,百丈旗杆竖青天。
金相府真有钱,买了安童和梅香。丞相吩咐安童,请先生回来教公子念书。
安童察访三天整,文居士先生请进门。
先生接到高厅,饮过茶,喝过酒,把先生送到小书房。弟兄三个换过衣服,来到书房。
先拜山东孔夫子,后拜恩师老大人。
开蒙教读孔子书,题头抄写“上大人”。读了三个月光景,丞相来到书房,跟先生讲了:“先生,他们弟兄三个读书,哪个书性好点?”“太师呀,你家大公子、三公子读书都有过目不忘之才。二公子嘛,他的脾气又犟,你教他读书,他不肯念,你问他可熟,他用手在书上乱戳,整天摩拳擦掌,武气腾腾,蹦跃如飞。
就怕文官伴里没他份,武官阵里好轧头名。”
丞相说:“好哇,有文没得武,怕要吃武官的苦;有武没得文,又愁要求人。我次子不贪读书,就请教头回来教他学武。”钱氏夫人就说了:“太师呀,公子要习武,不要请教头,由我传给他。安童,替我在花园搭起兵器馆,筑起演武台来,教次子习武!”众位,这个金坤是武曲星临凡,叫他读书不上进,叫他习武多来劲!
公子习武三年整,百般武艺紧随身。
硬弓拉到十三力,置子拉到九百斤。
拈弓搭箭穿杨叶,抱石如飞只嫌轻。
不提次子有百般武艺,再提到大公子读书。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公子读书腾腾向上。
公子读书好聪明,先生只做领头人。
不提公子读书。再提熊总督、桂翰林那年从京里回来,到金相府来拜客。安童一报,丞相知道,打躬作揖,出来迎接:“不知年兄驾到,有失远迎。”“啊呀,年兄,何须客气。”
一把搀住年兄手,并并排排进高厅。
来到高厅,分宾主坐下,香茶解渴。格么,吃酒寻话,耕田寻耙。熊总督先开口了:“金年弟,你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不瞒年兄说,生到三位男儿。”“啊,二位年兄,你们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熊总督说:“不要提,我只生到一位小女。”桂翰林说:“我就生到一位千金。
可惜徒劳千秋计,没得香烟后代根。”
金丞相劝说:“年兄,不要紧,有了小姐就算是福。”熊总督对桂翰林说:“桂年兄,我替你家小姐为媒,匹配相府长子如何?”“啊唷,我高攀不上。”“哎,你真正客气哩。”
换靴一双为聘礼,更改没得半毫分。
桂翰林对熊总督说:“好,有一礼还一礼,我亦替你家小姐为媒,许配金相府次子如何?”熊总督说:“我更加高攀不上。”“啊唷,你也不要客气。”
换酒三杯为媒证,两下结成骨肉亲。
熊总督、桂翰林二位谢过丞相,告辞回府。丞相来到后楼,告诉钱氏夫人:“夫人啊,我算是男了女办了。”“怎的?”“终年积德,所生三子,两子学文,一子习武。我倒定了两房媳妇,这还不算男了女办了?”“唔,我看你一件事还未办完哩!”“怎?”“文,不曾封官;武,不曾拜将。你只定了两房媳妇,一房也不曾过门哩。”“格么,这也容易的。写个拜帖到熊家,再写一个拜帖到桂家,不就行了吗?
只要他们肯答应,就将小姐娶过门。”
钱氏就同丞相说了:“今年只好娶一房媳妇。”“怎?”“一年之中,一个门堂不作兴走两顶轿子。”“啊呀,夫人,不要说娶两房,娶三房总好娶。娶熊氏走东廓门,娶桂氏走西廓门。马上我就翻开通书万年历,择个吉日好时辰。”
经中言语省一省,把两房媳妇娶进门。
日脚过了没多久,二位公子皆完婚。七盏星灯朝北斗,一对红烛照南星。两对夫妻拜天地,又拜彭祖八百春。
再拜堂前双父母,到兰桂香房去安身。
夫妻同花烛,五子便登科。
长命百岁寿,千载万年和。
一夜夫妻如山重,二夜恩情似海深。
三朝日子分大小,君是君来臣是臣。
熊、桂二氏真贤惠,三从四德女千金。在家敬父母,出嫁孝公婆,香房敬丈夫。早起打水婆洗脸,晚上搀婆上楼门。
婆把媳妇当亲生女,媳妇将婆当母亲。
夫妻说话如姊妹,争论没有半毫分。
过了三个月光景,丞相同夫人讲了:“夫人哪!
我把两房媳妇丢给你,将三子带了进皇城。
朝见万岁讨官职,你在相府做当家人。”
夫人说:“太师呀,你不必叮咛嘱咐,我总归牢记在心。
你把两房媳妇丢给我,一切尽可放宽心。”
丞相备好路费银子,三位公子换好衣服——
各自身坐一顶轿,父子四个上皇城。
路上行走数天整,到了天子外罗城。丞相将三子带到自己朝房,歇宿一夜。次日五鼓早朝,金丞相把三位公子带到金殿,高祖皇帝问道:“爱卿,后面是你的何人?”“万岁呀,一靠天,二靠地,三靠我主福气,也是微臣祖上的德气,终年积德,生到三个孩儿。”“卿家,你家三位公子是学的文还是学的武?”“启奏我主万岁:两子学文,一子学武。”万岁说:“文要看文章,武要看武艺。孤家出一篇金字题目,你家公子做篇文章让我看看。”
三篇改作七篇做,水线也不漏半毫分。
天子一看,龙心大喜。文章贯穿直落,定能帮皇定国。
孤王该应江山稳,出到扶皇保驾人。
顿时就把金家长子传到殿上——
金家长子听封赠,接本御史你当身。
金丞相仍不眠笏,还求万岁再为他长子加封官职。天子依本准奏。
金家长子听封赠,谏议大夫受皇恩。
接下去又叫二公子舞刀弄枪,与御林军比武。金坤武艺高强,马上十八般,马下十八般,圈子里杀到圈子外,飞刀放上九霄云。开弓如满月,箭发似流星。到后来——
金坤用个拖刀计,对手跌倒地埃尘。
天子一看,金坤是虎背熊腰,鼻直口方,龙心更喜。
孤王该应江山稳,出到擎天柱一根。
金家次子听封赠,荣州总兵你当身。
万岁又出题目叫三公子做篇文章,文章做好,天子一看,眼睛发暗。颠颠倒、倒倒颠,文章不成腔:“卿家,你家三公子年纪轻,读书不用心。
还要攻读三年整,好到朝纲来跳龙门。”
金家两子,长子金大夫到文鹤殿安身;次子金总兵带三千兵马镇守荣州去了。丞相对三公子说:“儿啊,万岁说你年纪轻,读书不用心,我看你啊——
回去陪伴你生身母,再读三年好进京。”
三公子没法,只好气塌塌,辞别父亲。
身坐一顶四人轿,安童抬了转家门。
行走数日,赶到宾州。公子来到高厅,拜看母亲大人。钱氏夫人问了:“儿啊,你家两个哥哥呢?”“母亲,不要提,哥哥总有了官职罗。大哥哥封谏议大夫,二哥哥封荣州总兵。我呢,万岁说我年纪轻,读书不用心。
亲娘呀,我还要读书三年整,再到京都跳龙门。”
钱氏夫人说:“儿呀,你要为父母拗气,替祖先争光,必须用功读书。”“母亲,不必叮咛嘱咐,为儿牢记在心。”
公子又进书房门,夜苦读可认真。
不提公子把书读,另表经中一段情。
经典是个劝世文,丢掉前文讲后文。一口难说两句话,一手难拿两支针。下文讲底高?再讲宾州南门极乐村,一人姓王名乾,同缘陆氏。王乾是两榜科甲第廿八名进士,有官无职。没得官,他心上不大宽,在家同陆氏讲了——
夫人哪,我到京里求官做,家里靠你一个人。
安童、梅香你要好好用,呼来喝去可不成。
陆氏说:“老爷不必叮咛嘱咐,妾身自会料理。”王乾换过衣服,带路费银子千两——
身坐一顶轿,安童陪他进皇城。
陆氏送到滴水檐前,说:“老爷,我不远送了。
老爷呀,依礼要送你二三里,我鞋尖足小路难行。”
“夫人,尔为尔,我为我,你送我一步远一步,我进京一步是近一步,家里事情多端,你速速回转。”
老爷赶上阳关路,陆氏回转绣楼门。
老爷晓行夜宿,一刻总不肯耽搁。
路上走了数天整,望见天子外罗城。
王老爷一看,欢喜哩!人人总说皇城好,话不虚传全是真。二三里听见人说话,四五里看见买卖人。远望城头层上层,近望总似鸟枪门。外罗城住的是渔樵耕读,里罗城住的是文武百官。
紫禁城不把别人住,总是皇子共皇孙。
城里城外,三十六行生意买卖,七十二样店家招牌,书画琴棋,仕农工商,敲锣卖糖,各执一行。
壮汉挑水街上卖,樵夫担柴进城门。
看这皇城闹热哩:店面对店面,招牌像雪片,摆设得真正像样,有买有卖,有赊有现。
石灰店里雪雪白,乌煤行里暗通通。
米麦行里摆斗斛,银匠店里口吹风。
皮匠店里忙不住,手拿锥子口衔鬃。
茶店门口碗叠碗,酒店门口盅叠盅。
铁匠店里兴兴烘,丝弦店里乒乒嘣。
饭店门口摆胡葱,混堂门口挂灯笼。
遇到一班好世兄,解开罗带拍拍胸。
你洗澡来我会东,混堂里洗澡不伤风。
到了皇城是底高时候了?
到了皇城天已晚,要寻招商客店门。
安童就问了:“老爷,今朝下住哪家店?”“安童,生处好寻钱,熟处好过年,我那年子中进士的时候,是住在张都司的饭店的。安童,你帮我还寻找‘张都司饭店’。”讲讲说说到了双六巷首,张都司饭店门口。
老爷抬头看招牌, 后堂走出伙计来。
伙计把筷子对围腰里一插,抹桌布对肩头上一搭,灯笼对夹肘里一夹,脚对户槛上一踏,说几句招徕生意的俏皮话——
不欺三尺子,义取四方财。
生意滔滔涨,财源滚滚来。
外面明不明来昏不昏,可有生意买卖人?
辛辛苦苦上皇城,歇宿小舍饭店门。
小店买卖最公正,老少不欺半毫分。
暂到我家住一宿,一本万利转家门。
如有求官取职人,歇宿小舍饭店门。
暂到我家宿一宿,整整衣冠宽宽身。
福星高照天官赐,高官厚禄受皇恩。
安童说:“老爷,正是三月三,七月七,来得早,遇得也巧,这个吉兆讨得蛮好。”王乾说:“安童,你替我去问问看,他是店堂里老板,柜台上的先生,还是跑堂的小倌?他家算账可公平,床铺可洁净,茶饭可新鲜?”安童对里喊:“喂,少请教,你是店里老板?”伙计说:“不是的。”“你是柜台上的先生?”“也不是的。”“是走堂的师傅?”“哎,岂敢,岂敢,小的是跑堂的伙计。”“我家老爷问你,你家算账可公平,床铺可洁净,茶饭可新鲜?”“不瞒你客官说,我家这个店,在皇城是数一数二的。我家老板年纪虽轻,做事蛮当心,算账哪怕是大钱夹小钱,和你客官一点不较量。你如果不信,我把店里的情形,说给你听——
我家早上洗脸铜盆花手巾,早茶百合煨莲心。
搭粥菜是扬州酱菜共瓜丁,上茶吃的癞宝馒头秤半斤。
糖炒豆沙包烧饼,吃到嘴里甜到心。
中午冬舂饭米刮见心,蘑菇煨香菌。
粉皮绿豆饼,山药拌面筋。
要吃荤点心,青龙心对玲珑心。
狮子心对野兔心,鹿肝心对凤凰心。
如若客官不对味,另杀北海活麒麟。
晚上是,快刀切面细柔柔,
干子百页做浇头,大蒜叶子做香头。
如若客官嘴里淡,加上酸醋麻酱油。”
王老爷听见了,就喊:“安童,你与他开店之家乱说底高?你不晓得,卖瓜的哪肯说自己的瓜苦?做生意的是三钱买把壶——就一张嘴。”伙计说:“客官,这不是凭嘴说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到斜对门的饭店望望看。
斜对门的饭店屋子矮墩墩,烟熏眼睛不得睁。
堂尘掸掸有半寸深,筛子大的棉絮像硬衬,
臭虱、扁螂刷刷有半升。
客官到他店里去住宿,咬得你一夜睡不成。”
安童说:“老爷,就不要三移四改,反正东也把钱,西也把钱,伙计既然说了,就把铺盖行李搬进去吧。”
流水簿子登过号,客堂里面去安身。
王乾得到安身处,专等出任受皇恩。
王乾到通检司朝房投上求官名帖,在饭店里等缺。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等了一年又一年。
不觉等了三年整,官职不曾有半毫分。
王乾对店主说:“店主,拿把算盘来算算账看,我要回去了。”店主用算盘珠一拨:“一一如一,一二如二,三上五去二,四上五去一,算算银子一千零七。”
老爷听了吃一惊,身上急得冷汗淋。
求官不得犹小可,亏空银子可伤心!
安童就说了:“老爷哎,我家东库有金子,西库有银子,亏空这点银子又算何事?”王乾说——
安童呀,我家东库金来西库银,值不到紫禁城里一衙门。
店主听见连忙插话:“老爷哎,自古说:‘手脚不熟莫打拳,港门不熟莫行船;厨房不熟莫端盘,朝中无人莫做官。’你到京里求官末,你京里可有哪些熟人?”“店主呀,我们宾州城虽小,在京做官的还不少。东门有熊总督,西门有桂翰林,南门有张天官,北门有金丞相,都在朝享受高官厚禄。”店主一听,哈哈大笑——
你家北门金丞相,他们父子三个在朝廷。
“老爷,你何不投奔他?只要有金丞相保本,你的官职十拿九稳。”“店主哎,我又不知他朝房住在哪里?”“哎,这总不晓得?君在高,臣在低;文在东,武在西。太师朝房在午朝门东首珠市巷口,有白玉石铺街的一段。”王乾一听,喜之不尽,就写了大红手帖一本。
辞别店主动身走,来到太师朝房门。
王乾抬头一望,吓得心里直荡。张口狮子竖头匾,百丈旗杆竖青天。
金字灯笼当门挂,红漆大门镶金边。
王乾对门口一站,口中就喊:“门上有人?请你通报一声。”管门安童回答:“子为谁,何人也?”“呵呵,吾非别人,乃与你家老爷同乡,两榜科甲、二十八名进士王乾是也。”管门安童说了:“你在门外等一等,等我去报与我家太师知道。”安童来到高厅,报与老太师得知。安童问:“太师,你看让他从哪廓门进?”太师吩咐了:“论王乾官卑职小,只好从西廓门进;格么,近是邻舍远是亲,为官莫欺当乡人。安童,替我打开正门吧!”
安童站起身,大开朝阳两扇门。
这时王乾想了:我王乾官卑职小,到太师朝房只好从廓门而入。现在太师敬我一尺,我要敬他一丈;他敬我一丈,我要把老太师顶在头上。他把大红手帖对头上一顶,弯腰作揖,一步三拜。
拜到文鹤高厅上,“太师”连连口内称。
太师连忙赐坐。王乾说:“小人官微职小,不敢就座。”“哎,既来之,则安之,岂有不坐之理?”王乾领坐,呈上名帖。太师接过名帖,从头到尾,观看到底,说了:“乡亲哎,你胡须花白,不必再为朝纲操心劳碌。哎,我问你,你家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金丞相问到这里,忽然门外安童通报:“老太师,张天官驾到。”金丞相听到吏部张天官临门,谅必有什么要事而来,连忙对王乾说:“乡亲,请暂回避一下,我要迎接贵客。”王乾立刻起身,避到屏后。金丞相同张天官并肩进厅,分宾主坐下,左右奉上香茶。张天官道:“太师,刻下有何贵客临门?”太师道:“你怎得知?”“哎,太师,我怎不知,这座椅还滚热的嘛,不正是有客人适才离开?”“不瞒年兄所说,适才有广西乡亲王乾到此,因他身分低微,故叫他暂避一刻。”天官道:“这又何须,王乾乃吾门生是也。”太师说:“他既是年兄门生,倒要叫他出来见见你。”王乾听到太师一声呼唤——
急急来到厅堂上,恩师连连口内称。
张天官问:“门生来京有何要事?”金丞相接口道:“喏,他为此事而来。”说着,将名帖递与天官大人观看。天官将名帖观看到底,对王乾说:“哎,门生已年过半百,何必再为求官奔波?
不如请太师当殿保一本,照顾你家男女坐衙门。”
王乾一听此言,两滴眼泪挂到胸前——
恩师哎,不提男女还就罢,提到男女苦伤心。
张天官问:“啊呀,你这样伤心,哪里男花女花总没得?”王乾说——
恩师啊,我家没得香烟后,只生一位女千金。
张天官劝道:“门生,不要悲伤,有位小姐就算有福。”金太师听王乾说他家有位小姐,接口就问:“你家小姐今年多大?”王乾说:“太师,小女年方十八。
她是丁卯年来属兔生,卯年卯月卯时辰。”
金丞相掐指一算:男子逢三卯,做官总不小;女子逢三卯,丈夫要做阁老。“乡亲,你家小姐八字不丑,与我三儿同庚。”太师话头才出口,天官就明白八九分。天官说:“我来得早,遇得巧,你们两家既是乡亲,我看就再结个姻亲吧,我还可讨杯喜酒喝喝哩。”王乾一听,吓得一惊,两手直摇,放趟子对旁边跑:“恩师呀,你这样说,我是蜢子钻在盐包里——腌不死,渍就渍煞得呱。
太师是天我是地,乌鸦怎好入凤凰群?
太师家相公是高山沉香木,我家小女是河边柳树根。”天官说:“哎,不必客气,同是家乡人嘛。不过,还要征求老太师意下如何?”太师连忙欠身:“但愿乡亲把光。”天官说:“这就好了。
爱亲就把亲来做,皇上也有草鞋亲。”
天官说:“门生呀,恭喜你高攀,真是打灯笼火也找不到。”但是王乾又说——
先生呀,我家没得香烟后,只生一位女千金。
我内助要将小姐留家招女婿,传接王家后代根。
金丞相说:“乡亲,这件事情好办。我家又不是生一子,我家生三个儿子哩!
把三儿送到你门上,传接你王门后代根。”
王乾见太师爱亲,又是先生作媒,不好再推却。不过,他有点放心不下,就说了:“先生,恩蒙太师金诺,将三公子招我王门为婿,但口说无凭啊。”太师一听,哈哈大笑:“乡亲,我们是上等之人,口说为凭;中等之人,才用纸笔为凭;下等之人,有纸有笔总算不得凭。乡亲,你愁底高呢?”天官说:“这事由我作主。”随手倒起三杯酒来,端到王乾面前,又倒三杯酒,端到太师面前。
酒换三杯为媒证,更改没有半毫分。
格么,天官本来是路过太师府门,顺便进来拜会一下的,谁知又帮说合了一门亲事,媒做成了,他就辞行,回朝房有事去了。王乾见天官一走,立起身来也谢谢太师说:“我也要回家去哩。”太师说:“亲翁,我们结得亲,就同得心,你登我府不相十天也要相他半个月。
等我到天子面前保一本,料理你出任坐衙门。”
王乾说:“太师,你有所不知:我出任为官受禄,我内助在家当家把作,如果她亲托亲、邻托邻,再替小姐允媒人,我不是一个小姐许两家?”丞相一想,不错半点。俗话说:小姐是千金,我就执银子一千两,权且作个定金。就叫手下取来一千两银子。王乾想:他来得慷慨,我回得也要客气。
收一半来回一半,客客气气定门亲。
王乾收下定金,谢过太师,来到饭店,算过饭费银子,辞别了店主。
他身坐一顶二人轿,心急火燎转家门。
行走数天,赶到宾州极乐村。轿帘落平,安童通报陆氏夫人知道。王乾走上前去——
一把搀住陆氏手,并并排排进前门。
来到高厅,夫妇谈心。陆氏开口了:“你进京一晃三年了。是做了州官,还是做了府官?”“夫人,提到做官,我边总不曾沾。
我枉进京城三年整,不曾见到巡检司老大人。”
夫人说:“老爷,你在京三年,芝麻绿豆总不曾弄到一粒,你怎甘心的?”“夫人,我虽然不曾做官,但比做官还要心宽。”“老爷,此话怎讲?”“我同金相府攀了门亲事了。”陆氏夫人一听,暴躁如雷——
老爷呀,你不是为求官上皇城,你是送了我小姐女千金。
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王门可有后代根?
王乾说:“夫人,不要哭,金丞相说的,他家不是生一子,他生到三个儿子哩。说把第三个儿子送到我王门为嗣婿,传接王门后代根。”“唔,有这样的好事?你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他们做大官的是黄梅时节里的天,御史老爷的脸,说变就变的。到时候——
经不起他说句混账话,立即要把小姐娶过门。”
王乾说:“夫人,你只知梳梳洗洗,不懂得世务道理。他在朝纲做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上等人说话不算数,莫怪我下官乱胡行。
我们做亲不是脸对脸,张天官在中间做媒人。”
不提王乾夫妇为女儿婚事议论,再提本朝金大人。王乾走后,金丞相就想了:我在皇城为官受禄,太夫人在家掌管门庭,我金相府亲戚朋友又多,如果亲托亲,邻托邻,再替公子做媒人,就对不起王乾了。罢,我不如回府把三儿送到王家门,好让他们早日成婚。
次日五鼓龙登殿,太师带本入朝门。
金丞相拜见万岁,呈上奏本说:“万岁,微臣有本不可不奏,无本不可冒奏。只为三儿终身大事,我要回转料理一番。”“啊呀,卿家,要论朝纲事情多端,不准你回转;你三儿终身大事,一生一世难得的一次,孤王准本就是。”金太师退后百步,谢主隆恩。来到自己朝房,吩咐备八人轿一顶。
太师在路行,沿途莫稍停。
只为儿女事,昼夜都操心。
守门安童得知太师回府,赶快通报钱氏太太。钱夫人见太师回转,真是喜出望外,赶忙下楼迎接。金太师一把搀住夫人,走进府门,穿过天井,来到高厅,各自坐定。钱夫人就问了:“太师,你往常回来总要谣讲很长时间,这次怎不曾听见作声,不唧不动就回来了。可有底高要事?”“夫人,我在京里做官,上为国家出力,下为庶民担忧,中为我们夫妻男女,总要操份心血,我倒又为三儿攀了门亲事了。”钱氏夫人问:“太师,这次是攀的文官家小姐,还是武将家千金?”“夫人哪,一不是文官家小姐,二不是武将家千金,是同乡南门外极乐村二十八名进士王乾的女儿。王乾和同缘陆氏中年所生一女,叫王慈贞,正好与我儿同庚。”钱氏听见这话——
太师呀,你平常做事聪明得很,这次怎么糊涂到这功程 。
太师很不高兴:“夫人,好说不好听,我哪方面糊涂?”“太师,你还不糊涂?你是当朝一品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替三儿定亲,文官、武将家总不找,偏同第二十八名进士做亲?”太师说:“哎,怪不到哩,你懂底高?王乾职份虽小,他家小姐命好,命逢三卯哩! 男子逢三卯,做官总不小;女子逢三卯,丈夫做阁老。穿不完吃不了,命里儿孙也不少。”钱氏一听,哈哈大笑:“好好好,俗话说,我只认他盘篮里米,不管他盘篮有底没有底;只要小姐命好,就不问他王乾的官职大小。”太师说:“夫人,我还有句话倒要问问你,我多时不在家,金相府里的主是哪个做的?”“啊呀,太师你客气底高?
太师呀,天字出头夫作主,非关妾身半毫分。”
太师说:“主倒还是让我做的。夫人,我做了你的主啦!”“太师你做了我底高主?”“夫人,这门亲事,不是王家小姐把我家,而是我家三儿把他家。”钱氏太太装聋作哑:“啊呀,我怎不懂?”“啊,你不懂?就是说,我家有三个儿子,他家就该一个女儿。攀亲的时候,由他的先生张天官在中为媒,我亲口准他,将三儿招与王门为嗣,在则养老,死则殡葬,决无更改。”啊依喂,钱氏听见这话不得过哇——
太师呀,东天日出一点青,你对三儿两条心。
你把长子次子当作擎天柱,把三儿当作路边人。
太师呀,你把王家小姐娶过门,我一笔勾销莫谈论。
若把我三儿送到王家去,我不上刀来就上绳。
金相府里的日子我不过,只愿死来不愿生!
金太师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安童啊,打轿!”安童说:“太师,打轿做底高?”“进京!”安童说:“老太师,你才从京里家来,怎又要进京?”太师说:“我千山万水回来怕没得脸嘴看?进门我就问过她,金相府里的主是哪个做的?她又说天字出头夫作主。既然我做主,她这种脸嘴对哪个?走,送我进京,我要把点颜色她看看!
五鼓当皇奏一本,她妒夫之罪罪不轻。”
钱氏一听,吓得没命。随即用个缓兵之计,走到太师身边,一把拉住他——
太师呀,你慢点跑来慢点行,我有话同你说分明。
你把公子打发到别家去,要笑坏朝中许多人。
说你传接王家后代是假意,谋占他产业是真情。
说你是当朝文宰相,父子三人受皇恩。
赚到银子用秤称,竟爱王家宝和珍。
老太师一听,夫人说的也不错。他想:我如果把三儿招到王家去,有些不懂道理的人要胡说瞎道,说我金宝有这样好的良心,怕人家绝后代,把儿子招到人家去?不是的,是眼热他家财产。格么,我心问心,口问口,他家就这一个独杆女,要是挨我家硬行娶过来,他家老夫妻俩不要哭杀得?再说,把三公子打发到王家去吧,钱氏夫人又不愿。我又在京里为官受禄,顾及不到家中许多琐事。钱氏在家当家把作,操心劳碌,如果有个初二、十六,躁杀得怎得了哇!
太师在那转了几个弯,横也难来竖也难。
金丞相左思右想:罢,人在马鞍上,不得不行走。就对安童说:“安童,替我请两个‘月老’来说亲。”众位,金相府请人说媒可要出门?不要,是信到奉行。只要带个信去,两个媒婆就来的。钱氏在高厅上望好了的,见媒婆才进他家门,她就连忙稀稀步子下来拍拍媒婆的肩头,背背她的衣袖——
媒婆呀,你帮我用点心,这门亲事很要紧。
说成王家千金女,我暗里赏你雪花银。
两个媒婆来到高厅,拜见太师:“太师,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哦,媒婆,我在京里同王乾攀了门亲,攀亲的时候我不曾从心上出发,信嘴里一塌,准他将我的儿子给他家招婿的,哪晓得我家夫人不愿意,所以请你到王家说说看,是否可以让小姐过个门!”哎,媒婆的嘴巴子好哩:“太师哎,你请到我,没底高不妥。如果她家肯的,就拉倒;如果不肯,那老实不客气,我就向你借大帽子坎他的头!”太师问:“媒婆,你去准备怎样说?”“怎样说?你王家放漂亮点,金老太师说呱,小姐给他过门,两家欢欢喜喜,客客气气,是一门好亲;如果留落小姐,金老太师是火光老爷,他有几个理哩——烧不着要敬他,烧着了也要敬他。他这遭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对京里一跳——
五鼓当皇奏一本,你家赖亲不嫁罪不轻。”
太师说:“媒婆,你不要乱说,办底高事体总不能离开规矩,你们做媒可有底高规矩?”“有的。”“你们的规矩怎么说的?”媒婆就胡说了:“太师,现在的乡风哪——
只有嫁娶二个字,招赘二字不作兴。”
老太师一听,心上高兴。对媒婆说:“如果有这样的乡风,倒请你们去说说看。”钱氏说:“老太师,不能空口去说白话,把礼仪带了去。”这遭就配了千两金子千两银,珍珠玛瑙亮晶晶,绫罗绸缎廿四匹,康桃安枣十二斤。再加上——
茶花对果一杠担,又用四支万年青。
钱氏夫人拿纸折迹,磨墨掭笔,写张拜帖。上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姓王人。
朝纲同你攀亲事,要把小姐娶过门。
打发小姐到金相府,一笔勾销莫谈论。
留落小姐千金女,赖亲不嫁命难存。
老太师一看:“哎哎,夫人,你怎好这样写?俗话说,骗杀人不要偿命,打杀人照常要偿命呱!等我来重写一张。”金太师另外又拿纸折迹,磨墨掭笔。你看老太师怎样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王大人。
朝纲同你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
太师接着又写:“本相辞朝回转,告诉钱氏,夫人不肯,三儿不愿,今来与亲家翁母相商,权且将小姐娶过门。小姐过门之后,一家不接,一家不送,在金府过六个月,再到王府过半年春。
生到男来育到女,传接你王门后代根。”
钱氏一看,眼睛发暗:“太师,何苦唷,你倒说金府过六个月,王府过半年春。他们小夫小妻,恩爱稀奇,可肯过六个月半年啊?三天一跑,两天一趟,向南向北,跑得好看?”金太师哈哈大笑:“夫人哎,你懂底高?能够把我骗家来,就是我金家人了,还放她跑得掉!”
金相府门槛三尺三,进门容易出门难。
礼物备齐,安童挑礼。众位,做媒人竟要到金相府做呱!随常人家礼物动身,安童前头走,媒人后头跟;到金相府做媒,阔气哩,媒人不用跑,有的是轿子。
媒婆身坐两顶轿,安童挑礼后头跟。
北门到南门不远,穿街过巷,走出南门,来到王府门前。媒婆用指头敲门:“门上有人?”守门安童问了:“是哪个?”“哦,我们是金相府请来的月老,来王府行聘礼的。”安童随手报到高厅说:“老爷,金相府有媒婆行聘礼来了。”王乾一听,喜之不尽。心想:哎,金相府为人竟好哩,又不是我家小姐把他家,是他家公子把我家,我家还未行茶过去,他家倒有礼上门了。随即吩咐安童大门正开。媒婆走到高厅,弯腰奉揖,拜见王大老爷。王乾接过拜帖,把纱窗推开来,二铜钱眼镜戴起来。念道:“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姓王人……”王乾鼻子一哼:“唔。”随即站起身来用手对北摇摇:“亲翁,不须客气。”又往下看:“朝纲同你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王乾随即喊陆氏:“夫人,你来听听,别家可像你,小心眼狭肚量。你说他家要娶小姐过门的呢,他家怎不提!这拜帖上写得多客气啊,一拜上不算,二拜上;二拜上不算,三拜上;还说朝纲同我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你看,不歇几天就把公子送到我家来呱。”又往下看:“丞相辞朝回转,夫人不肯,三儿不愿……”王乾自语道:“小婿,我晓得,祖父祖母爱的是头孙子,爹娘惯的是荡江儿。你在金相府岁数顶小,爹娘把你当个惯宝宝。小婿哎,你胆大点,上我家来没底高朝四两、夜半斤等你来做!我把实话告诉你听——
随你金相府多惯养,我王家还要胜三分。”
又对下再看:“与亲家翁母相商,权且将小姐娶过——”
一个“门”字不曾念得出,腮边不住泪纷纷。
王乾丢下拜帖,手对北门恨恨地一指——
亲翁哎,你我在朝纲攀亲末,准我王家招嗣婿,为何要把小姐娶过门?
亲翁呀,你娶走我王门千金女,叫我老来靠何人?
陆氏说:“老爷,你不要哭,我可是一口断定他金丞相说话不算数的,要依官仗势把小姐娶回去的,你还不信呢?”“夫人,依你怎么说?”“依我哇,我也不想他家公子来招婿,他也不要想把我家小姐娶进门。
这样南北摇摇手,譬如不曾做这门亲。”
格么,媒婆倒催起来了:“老爷,你家到底肯还是不肯?肯末,写个允帖;不肯,要把句话我,好让我回金相府做个答复!”王乾揩揩眼泪问:“媒婆呀,我家亲翁可曾有底高话在你面前说过?”“有的。说小姐给他家过门,双方亲眷欢欢喜喜;如果不给他家过门,他是火光老爷,性子又躁,对京里一跳,五鼓当皇奏一本,说你赖亲不嫁你吃不消。”王乾一听,犹如头浇冷水,怀里抱冰——
叫声陆氏夫人哎,就怕高山上倒树留不住,要让他把小姐娶过门。
陆氏呀,我们只好捏住鼻子吃酸酒,哑巴吃黄连肚内吞。
夫人哪,苦是苦了我你人两个,不要连累小姐不太平。
夫人啊,恨只恨我官职小,鸡蛋怎好同石头拼?
王乾伤心哩,他揩揩眼泪,一头写允帖,一头哭——
“谨遵台命”四个字,更改没得半毫分。
亲翁,你家看到良时黄道日,就把小姐娶过门。
王乾喊:“安童、梅香,前来料理聘礼。照理,他家来多少我家要倍多少。今天,我家不收他的金银,可也不倍给他金银。只是——
茶花对果收一半,分他两支万年青。”
再说媒婆。二人得到允帖,忙得不歇,赶紧动身回到金相府。钱氏太太看见媒婆回来了,就问:“媒婆,我家亲事说得怎样的?”格么,做媒婆的人是反过来葫芦正过来瓢,反一说正一说,死人总要挨他说活的:“太夫人哎,我们一世的媒话说过来了,还不曾见过王老爷家的话难说。你晓得他家说底高?他家说:‘他也不想你家公子来招婿,你家也不要想他家小姐去过门,就这样南北摇摇手,譬如不曾做这门亲’。”钱氏说:“从前我家亲翁倒在理的,就怕是你们去把话传错了。”媒婆说:“哎,太太,你等我把话说到底呀。我老实不客气,就用老太师的大帽子对他头上一克,他吓得命总没得,拿允帖写了对我手里一塞。”媒婆跟手就把允帖摸出来交给老太师。老太师从头至尾,上下观看到底,站起身来对南门指了三指:“王乾、王乾,你就这样胆小?竟被两个媒婆吓住了。我先前倒想说了试试看,你家肯么,顶好;不肯么,也只好拉倒。这遭,允帖对我家一来,我倒是一定要去娶亲了。怎?我有了把柄了。就是请你的先生张天官来作证,我也不怕。
你当皇告我说赖话,我要问,允帖怎得到我门?”
太师对媒婆说:“媒婆,你们且吃酒去,等我家看到周堂喜日好娶三娘娘,到时候再请你们来领轿。”媒婆说:“太师,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供在外面说这倒头媒话。东家到西家,成年累月不归家。现在趁我们在这里,你把通书万年历翻开来看看,何时有好日,我们到辰光就好到你家里来。”钱太夫人说:“好的,太师你查查看,几时日子好?”老太师拿通书万年历在手里横相竖相,嘴里就是不念。钱氏倒心急起来了:“太师,几时有个好日子啊?”“唉,夫人哪,不巧,远的是太远,近的是太近。”“远的何时?近的何日?”“夫人,远,三年之内总没得好日子;近呢,就在这三天之内。”钱氏哈哈大笑:“好的,就这三天之内。”太师说:“你倒说得轻巧呢!我家娶长媳不曾摆銮驾,娶二媳也不曾摆銮驾,娶三媳再不摆銮驾,金相府的架子到底高时候才摆得成?”钱氏说:“要銮驾容易的,拿大红单条送到州官府就是了。
如果哪个不把銮驾送上门,叫他瘟官做不成。”
太师说:“夫人,还有桩事体。有了銮驾还要顶相配的轿子呢。”“太师,这也便当的。你的八人大轿好从京里坐到家,我家三儿媳就坐不得?”老太师又问媒婆:“我家三天之内娶三媳妇可嫌急促?”媒婆说:“太师,急促底高?还有比你家更快的呢。我们有一次上西门,杜老三家请我说门亲,随便哪个总想不到有多快——
早上说话中上成,黄昏就把媳妇娶过门。”
老太师一听,说:“好。”决定这三天之内娶媳妇,跟手叫人拿单条送到宾州府。这叫大官动动笔,小官忙得不得歇。宾州大小官员就议论了:“金相府做事刁呢,如果不叫我们送銮驾,我们连人情礼物总不要送,而且下次看见他,还好说点漂亮话:太师,你家娶三娘娘总不把我们晓得,我们哪里带铁筷子叉你家盆底啦?这下銮驾未行,人情倒是要先送过去呢!唉,送就送吧!”于是——
执行官提盘托盏,四城里保肩旗打伞。
仪仗队前呼后喊,没得哪个敢拖后偷懒。
这帮人到金相府里吃了酒。老太师把人数一点,没得这么多,缺少扛漏筛的,还少抬香亭的。便说:“安童,上街, 把乡下人对家喊。”钱氏太太说:“不要,我家喜事堂堂,假使人家没工夫,硬七硬八把人家背得来,人家要骂的。”“夫人,胆大点,我只要把工钱,还有哪个不愿。”随手用梅红纸写几个大字对照墙上一贴——
大工开支一百六,小工开支八十文。
格么,有吃有拿,哪个不去?没得功夫挤也要挤出功夫来。大家到金相府把酒一吃,钱一拿,站站队,就动身。格么,金相府的銮驾是怎样摆的?
前锣铳,后鼓手,喇叭涨号,
有笙箫,和细乐,不得绝声。
青道旗,黄道旗,遮天蔽日,
掩云伞,百脚旗,八面威风。
香亭一座前引路,四角红灯耀眼明。
有纱灯,和信灯,前面开路,
有硬牌,和掌扇,后拥前呼。
硬牌上,写的是,金殿接本,
掌扇上,写的是,边关总兵。
纱灯上,写的是,当朝一品,
信灯上,写的是,相府迎亲。
漏筛叉起高高举,上插狼牙箭三根。
福星高照当中贴,又挂四盏状元灯。
催亲官,骑白马,催亲结事,
有兵丁,带链索,锁捉歹人。
捆绑校尉好几个,八个中军官赛阎罗。
红黑帽子十六顶,喝道就像响雷阵。
抬轿的扮作阿罗汉,护轿扮作吕洞宾。
安童身上披红纱,梅香头上戴金花。
三十六盏天灯高高照,七十二盏杨柳雪花灯。
大红轿衣衬燕青,珍珠玛瑙亮晶晶。
轿帘上面绣龙凤,五光十色耀眼睛。
轿子生来四角平,轿子顶上放光明。
三寸须头四面挂,六尺红头绳锁轿门。
大明红烛用一对,还用一对老寿星。
啊唷,多少人啊,里里拉拉不脱链,北门摆到祠三殿。
相府娶亲闹热很,男家摆到女家门。
丢下这头不说。再说那个王乾将允帖写给媒婆带走,心上烦躁不安,带领安童在外面散步。正在烦闷之中 ,只听远处笙箫管乐,吹拉弹唱,闹热非凡。就问:“安童,今朝是哪里的菩萨出会,哪个承头,怎不把个信我? 让我摆它一堂祭桌上个会,也让我好消消罪。”停了一停,王乾忽然叫道:“不好,锣鼓越敲越近,菩萨快要到了,摆祭桌来不及了。安童,赶紧替我端张椅子,供个团花纸马,摆个路头祭吧。”安童真正就去端张椅子,拿张团花纸马,舀杯净水来,恭恭敬敬在路边供起来。王老爷跪下去烧股香,点对烛,磕头,也算消灾降福。他正在那里拜菩萨,催亲官打马加鞭来了,一把拉住王老爷的衣袖,拍拍他的肩头说:“恭喜您呀!
恭喜老爷福气好,相府到你家娶千金。”
老爷闻听这一声,转过头来进前门。
吩咐安童人两个,把前门杠得紧腾腾。
王乾想:随你们人多旺,我把门一杠,你们只好站在外头望,不得进去。哪晓得媒婆对他家熟悉哩,角壁角落透透烂熟。转呀转,转到半掩的耳廓门边轧进去了。来到高厅拜见王老爷说:“王老爷,你何苦啊!要得狠,只有不写允帖;写了允帖,他家娶不到人可就肯歇?现在生米煮成熟饭,这个事情也不得不办。”王乾找不到话说了——
媒婆呀,相府娶亲太慌忙,我家妆奁还不曾办停当。
媒婆的嘴皮子薄绡绡,说起话来轻飘飘。你晓得她说底高:“老爷哎,没得妆奁不怪你,只怪丞相家看的日子近,小姐到了相府,还愁没妆奁用?就是等养了外甥么,再办也不迟。
哪怕等个三二载,车推船装送上门。”
王乾一想:“罢了罢了,安童开门。”门拿起来一开,淘淘罗罗的人对里直栽。媒婆说:“老爷,你来,把小姐轿子里的行规礼套接过去。”
你家小姐二九十八春,镇轿米有斗六升。
掸草衣裙还娘席,富贵猪头发两门。
拥轿被来踏轿鞋,千年旺盆取过来。
王乾拭泪叫道:“亲翁哎,你好无道理了呱!
你在朝纲攀亲末准我王家招嗣婿,为何要硬将小姐娶过门?
你知道我就该独杆树一根, 呼前应后一个人。
你把我小姐娶到金相府,绝了我夫妻后代根。”
陆氏说:“老爷,你哭有底高用?小姐在楼上还不晓得哩。我上去同她讲讲,让她早点准备准备。”
陆氏夫人站起身,揩揩眼泪上楼门。
小姐听见楼板响,抬头一望是母亲。“母亲,你怎到我楼上来的?”陆氏眼泪挂下来了——小姐呀,你还在楼上昏沉沉,
可晓得你家父亲在皇城,将你许配相府门。
金家全副銮驾闹热得很,要把小姐娶过门。
小姐听见这一声,热身子泼上冷水盆。
调过头来进楼门,又是抛来又是滚。
亲娘连连叫几声:
亲娘啊,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王家可有后代根?
亲娘啊,我指望在你们千年后,
由我罗裙打结来化纸,做个传宗接代人。
不提慈贞小姐哭得伤心。再提催亲官只是催:“老爷,金相府对我说呱——
日落酉时要上轿,黄昏戌时要成亲。”
王老爷挨催亲官催得没法,只好揩揩眼泪上楼。
老爷上楼亭,对夫人说分明。
打发小姐早上轿,反正已是别家人。
陆氏叫声梅香呀,
你把小姐搀去香汤沐浴洗个澡,
早生贵子跳龙门。
老爷叫声安童呀,你到高厅上去烧香点烛请个老。
让我家小姐别过祖,金相府才好退家亲。
这叫鼓打哔哔嘣,红烛亮彤彤。
小姐换衣帽,高厅上别祖宗。
陆氏叫声宗亲呀,当初生到小姐么,
你们在高厅上也喜欢,今朝要别王家门。
宗亲呀,我如今失落千金女,断了王门后代根。
小姐见娘哭得伤心,鼻子一酸,揩揩眼泪也哭起来了呱——
宗亲呀,你在则为人,死则为灵,有灵有感,
保佑我母亲生到一位小弟弟,日后才有烧钱化纸人。
宗亲哎,如果我母亲男花女花总生不到,王家是斩草又除根。
陆氏夫人一把背住小姐说:“小姐, 你不要哭了。”随手摸出手绢替她揩揩眼泪,搀上楼去。媒婆说:“你们不要哭了,小姐好上头了哇?”
寿香寿烛上寿台,上头纸马供起来。
弯下腰来拜三拜,脚踏相府发大财。
小姐呀,你到别家去么,
脚踏别家地,头顶别家天。
你要紧开口来慢开言,
话到嘴边留半句,理到足色要让三分。
小姐呀,你到人家去么,认得的人叫一声。
不认得的人要立起身,你若是不叫人又不起身,
等到人家来议论,要说你小姐是呆人。
小姐呀,你从此嫁夫着主了,
我把锦囊言语吩咐你,你要牢牢切切记在心。
陆氏将言说,小姐听分明:
你到人家为媳妇,里里外外要照顾。
堂前敬重你公婆,香房里敬重你丈夫。
公婆在说话,别把嘴去岔。
遇事要忍耐,抵不得沿小在娘家。
未暗先点烛,五更听鸡啼。
闲话要少说,多言惹是非。
夫妻要和睦,妯娌莫相争。
邻舍相处好,遇事让三分。
劝善终有益,挑祸两无功。
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
说话要轻声,穿衣要齐整。
吃饭要斯文,跑路要稳沉。
坐凳要端正,堂前有外客。
厨房莫高声。
说话不轻声,穿衣不齐整。
吃饭不斯文,走路不稳沉。
坐凳不端正,堂前来了客,
厨房里放高声,人家要齿论。
说你是下三等。
小姐呀,敬重公婆敬重天,敬重丈夫称贤良。
小姐呀,你到相府里去么,叫安童到大米囤里挽米淘。
叫梅香到大草堆上拔草烧。
你这遭头顶生天,脚踏生地,
眼见生人,如同白鸽子上天天天旺,
脚踏楼梯步步高。
陆氏在那里细细叮嘱,媒婆倒又催起来了:“老爷,放快点,金相府说呱,日落酉时要上轿,黄昏戌时要成亲。
打发小姐早上轿,不能错过好时辰。”
王老爷挨媒婆催得没法,二次上楼。
老爷对楼上跑,两手只是摇。
夫人、小姐不必哭嚎啕,
怨不得我心肠狠,痛处割一刀。
小姐又哭了——
爹娘啊,我下无弟来上无哥,白白丢掉个暖被窝。
王老爷也伤心起来了——
心肝呀,你苦更比我命苦,
我家没得香烟后,小姐又没得抱轿人。
小姐呀,为父今朝来抱轿,你要包涵二三分。
话犹未了,脚夫等人轿子倒掌过来了。王老爷狠狠心肠,咬紧牙齿,走近小姐身前,夹腰一捧,
把小姐抱上花花轿。
脚夫人等七手八脚将拥轿被一拥,毡带抹得紧筒筒。
轿子掌出去,抽了短杠换长杠,打了几个喜圈郎。众位,过去人家嫁女儿,小姐上轿后,为底高轿子要在场上转?这是旧社会的风俗。如果轿子不在场上转,小姐要时常对娘家跑的;轿子在场上转三转末——
转得小姐头发晕,把娘撂到脚后根。
轿子正在场上转,王老爷端出一盆小姐上头梳洗的洗脸水,对轿脚下一泼——
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你离开双亲要自做人。
脚夫人等忙忙碌碌,敲锣的摸锤子,吹喇叭的装哨子,吹笛子的贴膜子,打灯笼的寻媒子,抬轿的糊红纸。有的寻帽子,有的拔鞋子、系带子,东邻西舍赶来看轿子。轿子要动身走了,陆氏夫人越想越难过,赶紧下楼。梅香说:“太太,你又下来做底高?”“梅香呀,我下来望望轿子是对东折的,还是对西斜的?”“太太,对东折怎讲,对西斜怎讲?”“对东折旺夫家,对西斜旺娘家。”“太太,别难过,轿子平平正正,也不对东折也不对西斜,两头总发财。”轿子才出门,陆氏一把背住王老爷的手说:“你倒望望看——
轿子前头千盏火,轿子后面冷清清。
老爷呀,相府娶亲闹热得很,我王家怎没得送亲人?”
王老爷一看,当真的。随手揩揩眼泪,叫声:“安童,你来唷!
安童呀,小姐长到十八春,她是善良厚道人。
你在我家三五载,她从未高声对你们。
看在我的面子上,送送小姐女千金。”
一班懂得送亲规矩的安童就说了:“我们送亲不要跟轿子后面跳,要在轿子前面慢慢跑,叫押轿送亲。如果我们在轿子后面跳呀跳,脚夫跑得又哨,小姐就要晕轿;我们在轿子前面跑得慢,老爷家猪头才煨得烂。”这遭——
轿子走得慢吞吞,流星火炮不绝声。
吹吹打打进城门,城门外面等一等。
送亲的遇到接亲人。
送亲的安童回家转,接亲的安童领路行。
送亲的安童要打转,走到轿子跟前对小姐说:“小姐不要哭,我们走了。
姑娘呀,你到相府权且过上一个月,我们来接你转回门。”
小姐见安童一走,更加哭得伤心。
高哭又怕人听见,咽咽低哭泪纷纷。
安童打转回禀太太,见太太还在呜呜啼哭,就劝太太说:“太太,不要再哭了。
把眼睛哭得鲜鲜红,就怕小姐只当耳边风。
太太呀,你务必不要朝思量来夜肉麻,姑娘将来要赖娘家。”
这时,梅香也开口了:“倒也是的。太太,我也劝劝你。
桃花落地瓣瓣红,娘养女儿一场空。
花花轿子抬到别家去,亲娘丢在冷房中。
女儿养不得娘,草灰砌不得墙。
雪飘千里总得化,霜见日头不久长。”
太太依了梅香劝,揩揩眼泪上楼门。
丢下这头不说。再说小姐的轿子要到金相府了。抬轿的听见小姐还在哭,就说:“小姐,你不要再哭了。
小姐呀,你不要在轿子里泪涟涟,金相府里不愿养娇娘。
小姐呀,你如果在轿子里哭喳喳,将来是不旺夫家旺娘家。”
劝劝说说,轿子快到金相府了。催亲官打马加鞭来到太师面前:“恭喜太师,三娘娘的轿子回来了。”
轿子到门庭,太师喜在心。
安童忙不住,轿外去“退家亲”。
轿子到门庭,搀亲娘子喜盈盈。
双手来接宝,步步入高厅。
轿子到内厅,公子喜开心。
牵动红丝带,搀出女千金 。
高厅上摆开八仙红桌,设供天地纸马,掌起通宵蜡烛。小夫妻俩手搀手,八拜天,八拜地,八拜虚空过往神,再拜夫妻同到老,又拜父母养育恩。
夫妻二人手搀手,到兰桂香房配成婚。
青春公子少年女,讲讲说说如一人。金福公子和慈贞小姐,恩恩爱爱,情投意合。
公子日间把书读,夜归香房伴千金。
金相府家规很严。每逢初一、月半要到高厅见礼。单说那天熊、桂两个媳妇到高厅拜见公婆,王氏小姐也走到高厅拜见公婆。钱太夫人一看,欢喜不过。为底高欢喜?熊桂两个媳妇的相貌就已经倾城难数了,而王氏小姐的相貌更是天下难寻。
总说我家长、次二媳相貌美,谁知三娘娘还要胜三分。
老太师说:“夫人,看你欢喜得这个腔调,你晓得还有人家在哭哩!”钱氏问:“哪家在哭?”“我问你,我说把三公子给王家做嗣婿,你怎要哭的?王家不曾招到我家公子,反而把小姐挨我家娶回来,他们夫妇俩不在家哭杀得!”钱氏说:“这倒是的。格么,我也问你:王乾进京可是为了把小姐送给人家的?”“不是的,他是为求官去的。”“那你可曾料理他为官?”“那倒不曾。”“喔,你这就马虎了。我说你呀,速速进京!
照料亲翁有官做,好让他坐在衙门散散心。”
太师说:“夫人言之有理。安童,赶紧备轿!”
太师身坐一顶轿,连夜赶了上皇城。
太师一路不曾耽搁。到了京都,明天一早来到巡检司朝房,把职官簿子取来观看。查到江淮二地、云桂二州、山东济南总没缺任。可查到广南,才知道四品陈太守官任完满,要交印回转,无人接缺。金太师一想,这是一个好地方,好差缺,有心让他亲翁王乾讨封去广南接任。次日五更三点,金丞相执笏当胸,快步上了金殿,向万岁奏了一本。天子一听,心里想了:王乾大不了是个进士,两榜科甲,官底实在太小,哪好平步青云一下接任四品太守?于是对两旁众部大臣看看,看众朝臣的脸色。金丞相晓得这是朝廷破格加封,恐怕众部大臣不愿,皇上不准。随手又把两个儿子搬出来:“启奏万岁:如王乾官卑职微,不足充任,就由我金宝和我长子接本御史、次子边关总兵共同担举。
父子三个在朝内,保举我亲翁受皇恩。”
万岁见金宝竭力保本,哈哈大笑:“爱卿,既有你们父子三人保举,不要说王乾还是两榜进士,就是白衣之人,也好加官受禄。”遂用圣旨一道,加封王乾到广南上任。钦差官奉旨,不分晓夜,赶到广西宾州极乐村王乾门前。安童来到高厅,回禀老爷:我家门前来了两位将军,说是要老爷接旨。众位,王乾家和金相府大不相同:金相府接圣旨是常事,王乾长到这么大年纪,才第一次听到圣旨上门。 见圣旨一到,不由心上战战兢兢,放声高喊:“夫人哎,不得了啦呱!
小姐被亲翁娶过门,亲翁自己上皇城。
五更当皇奏一本,传出圣旨来召人。
夫人哪,把我召到京里去,是祸是福不知情。”
陆氏说:“老爷,你不要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小姐被他家娶过去了,又不是赖婚,哪有告发你之理?你要把钦差官迎进家来,把圣旨接过来看看,才晓得头底。”王乾想:倒也是的。便大开正门——
一来迎接皇圣旨,二来迎接钦差两大人。
王乾将钦差接到高厅,摆起龙凤香案,铺起绣绒毡毯焚香掌烛,二十四拜,钦差开读圣旨。
从头至尾读完毕,千中意来万称心。
陆氏一看:“老爷,你方才听见圣旨一到,吓得魂飞魄掉;听了圣旨,又眉花眼笑。你喜从何来?”王乾说:“夫人哎,攀亲到底要攀大门第亲的。我前年进京三载,你说我芝麻绿豆总不曾弄到一粒;这次小姐过门才几天,四品皇堂就到手了。竟是港门不熟莫撑船,朝中无人莫做官啊!”
陆氏喜开怀,进厨办酒菜,
山珍与海味,款待二钦差。
酒宴饮毕,王乾拿出一百两银子走到高厅,对钦差说:“二位大人,你们一路跋山涉水,为我而来,这里有百两茶仪执把你们,聊表寸心,望莫见笑。”俗话说:抬轿的肩头吃肉的嘴,钦差收几个跑腿银子也不为愧。二钦差收下银子,叮嘱王乾速到广南上任,不可耽搁。王乾送走差官,回到高厅同陆氏讲讲说说,不禁眼泪珠抛。陆氏说:“老爷,你真是货郎不来望货郎,货郎一来又着慌。既然上任,喜事堂堂,你哭底高?”王乾说——
夫人哪,我你多男多女不曾生,只生小姐一个人,
膝下仅有的独生女,又给相府娶过门。
我今到广南去上任,家里财产交何人?
陆氏说:“哦,就为这件事?你不要难过。
老爷呀,你到广南去上任,我做当家把作人。”
王乾说:“夫人,你这话错了。你不陪我在任上,广南人要笑的。笑我四品太守,连太太总不该。
夫人呀,你陪我到广南去,坐在衙门散散心。”
陆氏说:“老爷,我在家当家把作,不陪你去衙门享福。如果你在广南心焦的话,不妨请地方人士帮你为媒——
拣美貌小姐娶一个,陪伴老爷度光阴。”
王乾说:“夫人,我不是十七八、廿二三,我头发总花白了。
夫人啊,我为官不过三年整,怎好误失人家女千金?
夫人呀,我只身广南把官做,决不把偏房娶过门。”
陆氏说:“老爷,我又要问你了:你去做官末,是做清水官还是浑水官?”“夫人,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清正官留芳百世,糊涂官遗臭万年。况且我这万贯家财将来丢把哪个还不得而知。 我一不图财,二不为利,只求四方升平,官民同乐。夫人哪!
我红笔黑笔随身带,不用广南任上人。”
王老爷整顿四季衣服,带了能作安童,乘官船一只,到广南上任去了。
卷二 寺庙得经
水东流,向前修,花正茂,遭冰蹂。
大江滔滔水东流,宝卷未满向前修。
六月荷池花正茂,冰雹一来芳尽休。
《三茅宝卷》上册之文讲到金丞相以官恃势,强将慈贞小姐娶了过门,料理王乾为广南四品太守。王乾接到圣旨一看,悲喜交加,便辞别陆氏夫人,带了安童四个,雇官船一只,拔跳起程,到广南上任。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登舟往前行。
四品灯笼船头挂,旗分八字两边飘。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打纤支橹摇。
路上行程数天整,到了广南一座城。
众位,广南码头离城有多远?只有二三里路程。王老爷就想:还不晓得前任官在此治理得如何?我倒要察访察访。
他未曾到任先私访,察看当地风土情。
王老爷吩咐水手抛锚落篙,靠岸掺跳。他头戴道士巾,身穿蓝布袍,手执竹板,进城而去。
手敲竹板来相面,私访广南城里人。
从北门访到东门,遇到一淘油头恶光棍。这班油头恶光棍,帽子三七欠,鞋子拖脚上,膝馒头上长鬼脸,哼哼唱唱抽老烟。要么台子一搀,来摸“十八张”;通夜点火,满屋乌烟,赌呀赌,输得伤心,就偷“九饼”。赌钱台上是三双眼睛看住两只眼睛,倒挨那三个赌伴看见了。这遭,拳头不装柄,三人背住一人钉。打得头破血流,像个血猴。王老爷一看,啊呀,那位前任,为官怎么这样糊涂?
我到此地把官做,决不容量这等人。
王老爷从东门访了上南门,忽见前面来了一壮胖汉子,就问了:“安童,这个人怎沿路跑沿路哼,颠颠倒倒乱骂人?”“老爷,不要管他,他喝醉了。酒是麻木水,多喝就软腿。他倚酒三分醉,酒后乱骂人,说不定要撒野打人哩!”王老爷一听:“啊呀,这种行为,伤风败俗,不能不治!”
南门访了上西门,胭脂巷到面前呈。
这个地方的女人,打扮得如花似玉,日里不做事,夜间作买卖。王老爷问:“这叫什么地方?”安童说:“叫夜市街。油头光棍找上门,嘻嘻哈哈度青春;来往客商从这里过,把他就往里边拖,铜钱银子化得差不多,两手空空才让走。说夜市街是好听点,骨子里就是妓女行。”
老爷一听,大吃一惊。
这种邪风不整顿,是害国殃民的大祸根。
众位,王老爷在广南访了多少时间?
城里城外访了三天整,奇闻丑事尽知情。
王乾访了三天,依还来到船上。震炮三响,广南人知道新官来了。这遭,掮旗打伞,敲锣放炮迎新官,忙忙碌碌心喜欢。
就把老爷接到衙门里,个个敬重王大人。
王老爷第一天到任,前任官交过禄簿、册户,槽过皇银;第二天准备坐衙理事。到了第三天,老爷吩咐写告示张贴四门。上写:“本郡太守为安民正风,兴利除弊,特规定男子不准酗酒,女子不准抹脂;帽子不准三七欠,鞋子不准拖脚上。有田种田,有店开店;不准开场聚赌,不准掳掠妇女。男安正业,女守本份,不准明娼暗妓,不准为匪作盗。特此周知,违者必究!”
哪个不依告示做,拿到公堂不容情。
告示贴到四城门,城里城外都知闻。大众就议论了:“新来的王老爷究竟是清正的,有事情只管去向他禀报。”这遭,为一个钱的纠纷也到老爷面前去喊冤,为两个钱的瓜葛也到老爷面前告状。老爷从早接到中,不曾放点松;中午接到晚,不曾偷点懒。
眼睛对案桌上瞟一瞟,状子垛上来数尺高。
总是哪些案件?也有为小偷小摸,也有为强占良田,也有为奸淫拐带,也有为田土买卖。代书说:“老爷,这么多案件到何年何月能理完?”王老爷说:“把被告、原告都抓来,替我打!原告打三十,被告只打廿九。”老爷开口,衙役动手。
一五一十打完成,原被二告喊冤声。
嘿嘿,中午打到暗,人就退了一大半。告状的人走到衙门外就说了:“不晓得这位老爷住哪块?”有人说:“听说住宾州。”“宾州?不是的。这个老爷可能住溧水?溧水地方打铁的人多,叫溧水人做官——只会打。所以他接到状子就撒野,揿下来就打。”
往后有点小是非,不要告到衙门里。
请乡间老者讲场和,免得自找苦吃动干戈。
众位,这遭可有人来告状啦?有的。南门外有个张伯龙,叔侄两个为一棵菜,长在当合界,侄儿要挑去吃,叔子要挑去卖。吵呀吵,侄儿坐夜把菜对家一挑。叔子第二天望望这棵菜倒没得了,吵呀吵的告诉邻舍:“我家这个侄儿可犯着?这合界上一棵菜挨他坐夜偷去了。”格么,有的人就劝解了:“老爹呀,你们叔侄二人关起门来是一家人,不是外边人,大不了就一棵菜,能值几文?他挑去就拉倒吧!”众位,这个劝解的当然是好人。嘿,也有好唆事的人就说了:“现在一些后生家把年纪大的不放在眼里,处处想吞吃你。你不要当一棵菜是小事,小事不治,大事不止,将来还要锯你的树哩!
听说新来一位王老爷,你何不到衙门去把冤伸。”
这个叔子给他一唆,不晓得多火。三个钱买一张呈文格式纸,请代书写张状子送到公堂。王老爷接过状子一看,眼睛发暗:“广南地方人这么坏?为棵菜呀,还到本府来告状?”老爷出张拘签堂票,把叔侄两个抓到公堂,惊堂木一拍:“我问你这棵菜值几钱,还到本府来告状?”“老爷,我这棵菜一个钱还值一个钱呢,到你老爷面前完钱粮国课,少带一个钱裁不到券!”“啊,你倒还有理,下去!”老爷又问被告:“这棵菜是不是你挑的?”侄儿的嘴巴子也不错:“老爷在上,这棵菜我不曾挑,我家男女出门挑野菜的,他不识得这棵是家菜还是野菜,就把它挑回来了。当时就招呼我家叔叔,这棵菜值几钱,我赔钱给你;如不要钱,我赔菜给你。我家叔子偏不依,要到你老爷面前来告状。”王老爷一听:“啊,你倒会辩理。衙役,替我打。”衙役问:“打哪个?”老爷说:“他们总有理,总要打,原告打三十,被告只要打廿九。被告本不要来,是挨原告背来的,所以原告要挨多打一记。”衙役动手,揿下来就打。
一五一十打完成,叔侄气死又还魂。
叔侄两个不分输赢,一起具结了事。他们走到衙门外面,侄儿拍拍叔子的背:“叔叔,官司你赢了。”“哎,怎我赢的?”“你打到三十,我只打廿九,比我多打到一记,不是你赢的!”“唉,我打三十,你打廿九,虽不伤命,总归现丑。侄儿哎——
今朝皮肉吃得苦,只怪我心高气不平。”
这桩案件过去了,以后可还有人来告状?有的。东门外面有个人虽穷,胆不小,绰号叫穷大胆。他中年丧妻,留下一个女儿,长到五岁。穷大胆没得妻子管束,更加放荡不羁,就在茶馆里吃茶,酒店里吃酒,弄得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走投无路,就替小姐把人家。把哪家?把了姓陶的人家,得六两银子。这六两银子你当点宝贝呢,他不!又到酒店里吃酒,赌钱场上伸手,倒又化光了。小姐长到十二岁,又替她把人家。把哪家?把姓吴的人家,得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到手你慢慢用啊,他不。到胭脂巷里过夜,钱倒又化光了。小姐长到十八岁,又打她的主意,替她把人家。把哪家?把东门外青货行毛老板做小。毛家看了良时好日来娶小姐。轿子经过吴家门口,吴家就问:“今朝毛老板家到哪块娶亲?”“唔,到穷大胆家。”“他家有几个女儿?”“还几个哩,一个也养不活!”“不对,这个丫头十二岁的时候把我家的,应该我家寻,不应他家娶。”随手抬起一顶轿子——
两顶轿子站起身,哪肯耽搁片时辰。
一路吹吹打打,灯笼火把。不一会,两顶轿子走到陶家门口。陶家问:“哎,这倒稀奇,你们这两顶轿子又不像回门轿,上哪家去?”“嘿,不要提,穷大胆这个贼,不说人话,一个小姐把我们两家。”陶家一听,大吃一惊:“怎?他家的小姐,沿小是把我家的,你们去,我家也去!”
三顶轿子站起身,齐进穷大胆的门。
穷大胆一看,眼睛发暗,咂嘴顿脚,实在为难:把毛家娶吧,吴家要争;把吴家娶吧,陶家要闹。“你们不要争不要闹,我一家总不发轿。”嘿,一闹三天,三家商议商议,齐齐一张禀单,总告穷大胆一女三许,赖亲不嫁。王老爷接到状子一看:这个广南地方的风气真坏哩,总说一家女儿不吃两家茶,他竟敢一女三许!随手出张拘签堂票把穷大胆抓到公堂。王老爷审问了:“下跪者姓甚名谁?”“老爷,我姓穷,叫穷大胆。”“嘿,本府看你的胆子确实不小啊!总说一个女儿不吃两家茶,你竟许把三个人家,这事体你可知罪?”“老爷,我知罪的。”“你可犯法?”“老爷,我也晓得是犯法的。”王老爷就想了:他又知罪,又晓得是犯法的,就是拖他去杀么,这个案子还是不得了结!只得把小姐传到公堂。老爷问了:“小女子,你的父亲把你匹配三家,你愿上哪家去?”老爷就等她嘴里一句话好定章程。
小姐跪在公堂上,青天连连叫几声。
我父亲做了没头的事,凌迟碎剐只嫌轻。
“老爷,我爹穷得没路走,才把我一女许三门。我现在横也难来竖也难,说上吴家去吧,陶家要争;说上陶家去吧,毛家要闹。
老爷哎,我舍得自己一条命,替我生父顶罪名。
我三个人家总不去,情愿了却命残生。”
女儿要为父亲顶罪。王老爷听了哈哈大笑:“小姐,你孝心真重!这里有钢刀一张,药酒一服,麻绳一根,我问你愿走哪条路?”“老爷,我为父伏法,不能将我用刀去杀,总要留我一个整尸呀!”“这里有药酒一服,拿去吃吧!”小姐一心舍己救父,捧起药酒就吃。
药性发作了不得,活跳鲜鱼丧残生。
众位,来看审官司的人多哩。大家见了愤愤不平,说:“这个瘟官可犯杀!一个活蹦蹦的体面小姐,就挨他不分青红皂白,用药酒毒杀得。”王老爷也不着躁,他听到当没有听到。吩咐左右将毛家传到公堂。王老爷对毛家说:“我问你姓毛的,这个小姐是几岁把你家的?”“启禀老爷,她十八岁时把我家的。”“我再问你:你家出了多少银子?”“老爷,我家出了十六两财礼。”“那这样,我劝你再出十六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掉吧。”毛家一听,浑身松劲:“老爷在上,活人我是要的,这个死尸我不要。
死小姐娶了转家门,要笑坏邻舍许多人。”
老爷问:“你是真不要还是假不要?”“老爷,我真不要。”“当真不要?”“不要不要真不要,死活总不要这个人。”“你可肯画字?”“老爷,不要说画字,画刀我总来的。”
当堂上面具了结,非关姓毛的半毫分。
随即又把姓吴的传到公堂。王老爷说:“我问你姓吴的,穷大胆的女儿是几岁把你家的?”“老爷,是十二岁时把我家的。”“我再问你,你家出了多少财礼”“老爷,我家出了十两银子。”“好啊,我也劝劝你,再出十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了吧。”“老爷,毛家是刁的,我家也不是呆的。他家不要,我家也不要。
把这个死尸娶上门,要笑坏亲眷许多人。”
老爷问:“你是真的不要了?”“真的不要了。”“你可肯画字?”“老爷,我双手画字。”
公堂上面具了结,非关姓吴的半毫分。”
老爷又把姓陶的唤到公堂:“我问你姓陶的,这个小姐是几岁把你家的?”“老爷,她是沿小把我家的。”“出了多少财礼?”“老爷,我当时出了六两银子。”“噢,我劝劝你,再出六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了。”“老爷,小姐她沿小就把了我家,在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决不反悔!”王老爷一听,哈哈大笑:“哈哈,恭喜你量大福大。
小姐一刻转还魂,好到你家做新人。”
王老爷吩咐衙役,把小姐的青丝细发打开来。只见王老爷胡须一分,喝口水一喷,小姐翻个身,倒动起来了。
小姐并非喝毒酒,只是蒙药口中吞。
冷水激面转还魂,喜坏了姓陶的一家人。
啊唷,这遭姓吴的和姓毛的急得没法,站在那里顿脚:“这个瘟官,早知道小姐得活,不要说出十六两,再搬十六两银子也舍得。”毛家说:“不管他,我们吃点亏,拦在半路上对家背。”陶家一听,吓得没命,连忙又去禀老爷:“王老爷,这个小姐我家也不要了,毛、吴两家拦在路上对家抢哩!”王老爷说:“你不要怕!
本府官轿送她上你门,衙役扮作送亲人。”
众位,这个案件又过去了,以后可还有哪个来告状?有的。如果这么多案件统统讲来,就怕四天四夜也讲不完《三茅宝卷》。正因为王老爷为官清正,审案有方,一般刁民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前来告状的也就越来越少了。你看,衙门口清闲到底高样子?
案桌灰尘有半寸高,公堂上面老鼠跑。
乌龙板子烂了两三条,衙门口青草齐人腰。
差人衙役没事做,衙门里面把棉摇。
衙门里太清闲了,公差、衙役总要辞职回家。“老爷,我们不蹲这块了。老爷啊,我们家里不种田,就靠手上寻几个钱,只望有人来告状,我们手上才有进账。现在老爷为官清正,我们银子寻不到一星星。妻儿子女还小可,要饿倒八十岁的老娘亲。”老爷说:“哎,你们倒也有敬老爱幼之心。这样,替我挨家挨户将人口统统登记。”登记人口做底高?发赈。但老爷没有告诉他们。有些年老之人,经历蛮足,公事透熟,就猜想啦:老爷叫我们挨家逐户登记人口,不晓得是要抽丁还是要征兵?所以,十来个人口的一家只敢报七、八个;七、八个的只报四、五个;三、四个的只报一、二个。穷大胆一想:我寻死不如闯祸,一口报上十六个。王老爷拿起来一算,如果发赈,连自己的俸禄贴进去还不够。当时就写封书信打发安童送回宾州家中。陆氏夫人一见,开口就念——
陆氏贤夫人,广南遇灾情。
差役家贫困,灾民不聊生。
我老爷想发赈,国库少纹银。
万望贤内助,赠银度众生。
陆氏夫人大贤大德,见到老爷写信回来要银子到广南发赈,高兴不过。
老爷他为官清如水,修男修女修子孙。
他在广南做好事,我在宾州也放心。
陆氏夫人随手吩咐安童雇船,脚夫装箱,把银子搬到船上,水路迢迢送到广南。王老爷接到陆氏夫人送来银子,吩咐代书用梅红纸条写了告示贴到四城外面——
大口发赈米麦二斗整,小口一斗零半升。
大家说:“惹鬼,真是胆大赢胆小,胆小赢不到,我只当人口登记是要抽丁,哪晓得是发赈?”一班贫民灾户,天天把米麦对家背,顿顿就有得炊。王老爷在广南为官,真是口碑载道。
人人称赞王老爷,倒贴银子坐衙门。
丢开此事不提。再讲到金三公子在小书房读书。
金公子,在书房,辛勤苦读,
读《春秋》,并《礼记》,夜昼操心。
哪一天,不读到,黄昏时候,
哪一夜,不读到,鼓打四更。
天天读到东方白,金鸡一叫又起身。
他高读能像鹦哥叫,低读犹如凤凰声。
夜静夜静,啊呀,听出去不近。
公子读书不打紧,惊动玉主早知闻。
玉主端坐灵霄殿,左眼不跳右眼跳,心血来潮不安宁。掐指一算,晓得一半:啊呀,应化童子转世失落红尘,只知勤读诗书,不知吃素修道。
等他再读三年整,稳是新科状元身。
玉主想:他有了官职坐衙门,就不思吃素办修行。顿时把三官大帝召到御宰台前:“三官,应化童子转世,现在宾州北门三里之遥安乐村金丞相府内,昼夜攻读诗文,不思修身了道,将要掼掉七世道功,你去指点他修行,就算你的徒弟吧!”三官大帝想:“我在宫中事情多端,难以分身,不如打发玉清真人临凡劝化。”于是,一阵仙风来到蓬莱仙山,对玉清真人说:“玉清,你赶快临凡,点化我徒弟金三公子吃素修行。”“师父,我不去。”“怎的?”“我是你的徒弟,他如在我名下修道应是我的徒弟,这究竟哪是哪的徒弟?”“啊,这样吧,我把个名目你。
我算他的名师父,你算他的领头人。”
三官忙传令,玉清下凡尘。
要问仙家何方去,东土里点化小书生。
仙人显神通,飘然一阵风。
不为这个点化事,无事怎肯下虚空。
玉清奉了师父令,来到金家相府门。
仙风一息,玉清真人对金三公子小书房一立。众位,这是什么时候?将中未中的辰光。金三公子瞌睡蒙忪,伏在书桌上曲肱而枕之,他倒睡着了。玉清真人顿时就变,变作白发童颜仙者模样。对他面前一站,口中就喊:“金三公子醒来,金三公子醒来!”这不是喊他的人,是唤他的魂。金三公子抬头一看:“仙家,你唤我何由?”“嗯,非为别事。我问你是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仙家,清福怎讲,洪福怎讲?”“愿享清福,吃素修道,修成正果,日后是三茅祖师神职,应化真君之位;愿享洪福,勤读诗书,龙门高跳,有头名状元之衔。不过,这样你要掼掉七世道功,还不得成其本位哩!这事由你抉择,吾乃去了。”
仙家去是一阵风,公子惊醒出梦中。
公子惊醒,大汗淋淋,有点恍恍惚惚。梦中之言,忽中之语,记得清清爽爽,明明朗朗。他就把梦中之事对先生讲了:“先生,我梦一兆,就怕不妙。”“怎?”“我看见个人童颜白发,就像菩萨。他问我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我问他清福怎讲,洪福怎讲?他说愿享清福,吃素修道,修成正果,是三茅祖师神职,应化真君之位;愿享洪福,勤读诗书,龙门高跳,有头名状元之衔。这样,要掼掉七世道功,还不得成其本位。我不知此梦是好是歹?”先生说:“门生,春梦反也。你见的那个人莫非是魁星菩萨?
门生呀,文曲魁星跟随你,稳中头名状元郎。”
师生二人在详梦,玉清真人早知闻。玉清真人说:“好啊,你不信我的话,反听先生言。看来,我不下无情手,你也不知神有灵。”就用拂帚对下界一闪。一闪,三公子一个哈欠;两闪,三公子两个喷嚏。
连闪三闪不得了,公子寒热上了身。
“先生呀,这叫天上风云有不测,人间祸福旦夕临。
才间我还好得很,现在毛病紧缠身。
头疼如同乱剑砍,腹痛犹如万箭穿。
眼目昏花不得过,生死在此片时辰。”
先生给门生哭呀哭,心上哭得像突粥:“门生,你不要哭。你朝朝用心,夜夜苦读,是劳心过度,心上积郁。现在百花盛开,万物放青,你出门散散心就会好的。
外出游春散散心,再到书房念‘五经’。”
公子提到出门游春,毛病轻掉八九分。他来到高厅,拜见母亲:“母亲,孩儿有礼。”“儿啊,你不在书房读书,到高厅来作甚?”“母亲,为儿要出门游春散心。”“儿呀,你说哪里话来?好男不游春,好女不看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男子游春是风流子,女子看灯要看花心。”
金三公子见母亲不准,心上发狠,困下来就滚。
娘亲呀,你不准孩儿去游春,为儿也不要命残生。
钱氏夫人就想:我儿平时娇生惯养,不要让他躁坏了。就说:“儿啊,你出门游春玩景,不要走远,要知道,父母在,不远游。”“母亲,我游必有方。”“孩儿,你要速去速回。
早上去,要谨防,云腾致雨,
晚上来,又要防,露结为霜。
你出门游春玩景么,见人要懂礼。看见老者叫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真人,道士叫先生。
年少妇女叫贤嫂,闺门小姐叫千金。”
“孩儿呀,你出门么,要懂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叔嫂不亲授,长幼不比肩。好比你从人家瓜田经过,瓜藤一绊,鞋子倒绊脱了,宁可跑出瓜田再把鞋子拔起来,如若在瓜田里弯腰拔鞋子,人家要说你是偷瓜的。李下不整冠:好比你从李树底下经过,树枝把你的帽子刮歪戴头上了,你宁可走出李树下伸手将帽子戴正了。如果你在李树下伸手戴帽子,就有偷李子的嫌疑。叔嫂不亲授:在路上遇到年轻妇女,如果与她肩并肩,手挽手,这叫男女授受不亲,说你品行不正。长幼不并肩:看见摇篮里的孩童,如是辈分比你大的,要按辈分称呼,不可欺公别祖,称名道姓。
孩儿呀,如果欺公又别祖,算不得相府念书人。”
三公子说:“母亲,你不必叮咛嘱咐,为儿牢记心头。”钱氏夫人又说:“儿呀,你在家无好歹,出门要有新鲜。”随手翻箱倒笼,把好衣裳对外捧。三公子立刻打扮起来。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鹦哥绿海青。
腰里束根丝罗带,粉底乌靴簇簇新。
手执一把白纸扇,文质彬彬念书人。
公子吩咐安童,用草料将马喂饱,鞍披备好,辞别母亲。
公子跨上银鬃马,离开家门去游春。
只见乡间人攘攘,不少儿郎放风筝。
金三公子在小书房读书,从未出过远门,也不晓得外面世景,就同安童讲了:“安童,不要跑多远,我们玩一刻早点就打转。”“怎的?”“你可听见天上老龙喊?我在小书房听先生说的。
老龙一喊要下雨,小龙一喊起狂风。”
安童说:“少爷,你宁动冒失鬼手,不要开冒失鬼口。那个大的叫风筝,小的叫鹞子,不是老龙喊,是鹞子上的葫芦声。”公子懂了:“哦,这叫风筝。”乃作偈文——
鹞子生得四角齐,篾作骨子纸糊皮。
倘若一日棕线断,跌倒荒郊伴土泥。
安童说:“少爷啊,亏你还是宰相之子哩,不说它的好话,总说它的霉话。给放风筝的人听见,要挨他骂的。”公子说:“格么,我就来说它几句好话。
纸糊一把弓,脚踏一条龙。
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今世才得伴虚空。”
公子提到修行事,毛病轻了八九分。
主仆双双对前行,看见少年寡妇上新坟。
公子说:“安童,你看啊,要得俏,常穿三分孝。这个女子啊,浑身穿了雪白,在那乱滚乱哭,不知她为点底高?”“少爷,看样子,她是死了丈夫,在丈夫坟上化银锭纸锞,所以要悲泪啼哭。
这叫三月寡妇过清明,啼啼哭哭到坟茔。
罗裙打结来化纸,逢社先要祭夫灵。”
主仆双双对前奔,听见农夫唱歌声。
金三公子说:“你望这个老公公,头上戴个草帽子,肩上杠根木棍子,可是在田里追兔子?”“少爷,他手里掮的是耙子,向南向北窖棉籽。”“啊呀,他胡须倒也花白,文章怎么不熟?还学得哼文章哩!”“少爷,他不是哼文章,是唱山歌。
这叫县官出门一面锣,和尚出门念弥陀。
戏子出门唱小曲,农夫辛苦唱山歌。”
公子说:“安童,你望哦,一淘丫头老小弯腰驼背,在田里像寻找底高东西?”“少爷,你不晓得,他们家里没粮吃,要盖锅断顿,在田里挑野菜回去度命。”“安童,我来作首偈文。
有伯夷,和叔齐,推位让国,
首阳山,采薇食,苦度朝昏。”
主仆双双再起身,六板桥到面前呈。
公子对河里一望:“安童,河里偌大的脚盆不对家里收,怎又没人偷?”“少爷,这不叫脚盆,小的叫舟,大的叫船。”“哦,这就叫舟。
为人在世好比一只舟,天天总在水上游。
木头一烂钉要锈,不如及早上坞修。”
公子提到修行字,毛病轻了二三分。
哎唷,公子对河里一望,欢喜了——
河里水深鱼撒籽,青黛河里绿沉沉。
主仆双双对前行,望见宾州北城门。
金三公子又说:“安童,你看啊,乡下瓦匠多坏唷,总把锅洞门砌得朝外,天阴下雨,滑之滑塌,怎样烧法?”“少爷,你又开冒失鬼口了。
远望很像锯齿口,近看都是鸟枪门。”
公子问:“这鸟枪门有底高用?”“怎没有用?
外国叛军来造反,鸟枪门抵挡他二三分。”
主仆两个进了宾州城。啊唷,宾州城里热闹了,三十六行店面对店面,招牌像雪片。
十字街上行人多,挤挤攘攘推不走。
老者倚杖街边过,少者孩提背上驮。
这边敲锣做把戏,那边喊看武少林。
东边敲板来相面,西边鱼鼓唱道情。
主仆双双到城中,看见一位老年翁。
扁担挑得像把弓,贩的胡州大蒜葱。
主仆双双站起身,学场到了面前呈。
三公子来到学场,抬头一望,面前是座孔圣庙。跟手下马离鞍,马对旗杆上一系。
双膝跪到尘埃地,拜拜山东孔圣人。
孔子三千门弟子,出到七十二贤人。
主仆双双出城东,听到三清寺里撞铜钟。
金三公子说:“安童,不好了,你怎把我领到天子皇城来了?那不是皇上撞钟击鼓,天子要坐殿了?”“哈哈,少爷你说错了。这是三清寺道士撞钟上班拜忏。”“啊,钟声一响就是上班拜忏。我们可好进去看看?”“怎不好去,我家也算半个头山主哩。”“安童,何谓半个头山主?”“少爷,你有所不知。我听老太师说的,为修这个三清寺,我家出了一斗金子,一斗银子,所以,我家就成了半个头山主啦。”金三公子说:“我们进去看看。”
三清寺里走一遭,轻灾薄难一齐消。
主仆双双站起身,到了三清庙堂门。
二人把马对旗杆上一系,抬头一相,开口就念——
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惊。
“嘿嘿,这个口气真不小,能降龙伏虎,神鬼皆惊。”金三公子说着又对前跑。二人穿过天井,来到后殿,又见一副对联——
参礼黄金相,皈依大法王。
公子说:“安童,这个‘参礼’二字当‘拜’字解说。参礼么,就是拜。不好啦,我倒拜迟了。”
公子跪到尘埃地,拜拜虚空过往神。
三清寺的小道士看见了,说:“哦唷,这位金三公子,骨子里是个金三呆子。又没得菩萨在哪里,你着底高慌,着底高忙,跪下来磕枣木榔?”众位,金三公子是宰相之子,从来未被人奚落过,他挨这小道士一耻笑,说了就像挨骂了,骂了就像挨打了,打了就像挨杀了。
公子听到这一声,脸就红到耳朵根。
这时,三清寺的当家师走出来了,随即责怪小道士:“你这小囚,不懂道理。我们人有上中下三等。下等之人,见佛不拜;中等之人,见佛就拜;上等之人,望空而拜。
少爷他是上等人,望着虚空拜世尊。”
三公子回头一望,在后廊有个韦驮菩萨,面向朝北,身穿明盔亮甲,手执降魔宝杵。金三公子欢喜不过,对前直轧,背住它两只脚:“哥哥,说你在边关做总兵的呢,怎站在此地看庙门?”安童说:“哎、哎,少爷,你怎同菩萨调起来了?这是韦驮菩萨,不是二少爷。”公子仔细一望,看见韦驮两边还有对联一副——
十世真童体,三洲护法身。
公子说:“安童,这个庙宇的对联,口气大的只嫌大,小的又嫌小。韦驮菩萨修十世,只在三洲做护法,还及不到泗洲大圣。”安童说:“三少爷啊,提到这句话,我听见人家讲过的,三洲同泗洲相距远哩。泗洲地方富了,富到底高样子?它有四大名洲:东胜身洲,西牛货洲,南赡部洲,北俱卢洲。东胜身洲驴吐布:说东胜身洲的驴子,把棉花吃下去会吐出布来,百姓不要纺纱织布就有衣穿。西牛货洲鸟呕油:说西牛货洲的鸟,把黄豆吃下去能呕出油来,所以货洲地方家家户户养鸟。南赡部洲蚕作茧:南赡部洲的蚕把桑叶吃下去,能作起茧来,抽出丝来,织出缎来。北俱卢洲骨出羊:说卢洲地方的人不种麦,不种稻,不吃五谷,都吃羊肉;羊肉吃下去,羊骨磨细了,对地里一撒,又生出小羊来。泗洲人讲道德,从不偷东西。金银财宝拿不动,摆在半路上画上圈圈,过了十天半月时间再去拿,总没得哪个贪小挨你的,就叫‘路不拾遗’。韦驮菩萨一看,泗洲那么富,我不蹲三洲,我要上泗洲去。三洲和泗洲隔一条黑河,要游水才得过去。韦驮菩萨就想了:我修十世修到这件明盔亮甲,不能脱掉,留在身上过去吧。泗洲人一看:你这小气鬼菩萨,你那一套衣裳,我们这块少朝宝哩。”
泗洲人就笑呵呵, 怪不到三洲小人多。
泗洲地方不给你蹲,还到三洲去安身。
韦驮菩萨给泗洲人打得溜到三洲来的。韦驮菩萨哭了。佛祖说:你不要哭。
玉皇大帝重封赠,你手执铁杵管山门。
诸位,凡是庙宇里的韦驮菩萨为底高总是面朝北?有解说的——
韦驮菩萨朝北撑,望望你泗洲可出小人。
要是泗洲出了小人,他就好回过来朝南的。此话不表。再讲到三清寺里当家师。他见金三公子一到,打躬作揖,招呼不及:“刚才小徒儿言语冒犯,多多有罪,万望公子宽恕。”随将金三公子接到缘堂,献上香茶一杯。金三公子说了:“老师父,你热水要烧,冷水要挑,我无功不受禄,怎好打扰呢?”“少爷,不须客气。
清茶不待无情客,杯杯总敬有缘人。”
三公子问:“师父,底高叫有缘,底高叫无缘?”“往常少爷来散心,我们师徒在经坛上诵经,不好歇下来迎接你,这叫无缘;今天少爷来散心,恰遇我在寺里守清净,这就叫——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今朝与公子来相会,真可算是有缘人。”
宾主用过香茶,又到大殿上去浏览散心。金三公子看呀看,看见大殿上坐着三个菩萨,一样的脸相,一样的袍帽,两边一样的对联。金三公子就问:“老师父,这三尊菩萨是一样的脸相,一样的袍帽,还又是同一对联,他们是祖孙三个吧?”当家师说:“不是的。”“啊,可是父子三个?”“也不是的。”“可是弟兄三个?”“正是弟兄三人。”“这叫底高菩萨?”“这叫三官菩萨。”“啊依喂,这弟兄三个真舍得吃苦,一个个总修得成道作祖。师父啊,
他们弟兄三个一条真心修到底,我家弟兄三人倒有六条心。”
当家师说:“少爷,你这话我不要听,而且我也不相信。弟兄三个一人一条心,也只有三条心,哪来六条心?”“师父,果真不信,我讲给你听:大哥是接本御史,大嫂要望他拜相;二哥是边关总兵,二嫂望他封侯。
我么现在年纪轻,有心吃素办修行。
我的妻子王氏女,望我高中得头名。
师父啊,十三位算盘算一算,三人可是六条心?!”
三公子又问:“当家师父,这三官菩萨住哪里,他姓底高,叫底高?”当家师说——
提到三官大帝话头长,小道讲他并不难。
三官大帝本姓陈,父是中州陈梓春。
母是龙宫三王女,他是龙王家小外甥。
三公子说:“师父,你这话不真,我一点总不信。陈梓春是凡间人,怎得到东海龙宫招亲?”“哦,你要问这个根由,我再讲给你听。
光明皇上改国号,逍遥帝主忙兴灯。
陈梓春,带领安童四个人,灵台县里看花灯。
学场上轧得头发昏,轧散了安童四个人。
太白星君下凡尘,变作李梓春。
结拜陈梓春,同到龙宫看花灯。
看灯看到鳌山脚,闯进龙宫十重门。
龙皇爱他书公子,一龙三凤配为婚。
龙宫招亲三宿整,生到三元弟兄三个人。
云台山上学仙法,迷魂洞里救父亲。
光明皇上封神职,三官大帝受香烟。”
三公子说:“师父,我再问你:他可有底高经忏留下来?”“有的。有三官忏好拜,还有《三官经》好诵。”公子想了:要说拜三官忏嘛,我没得这许多人,也没这套家伙;《三官经》么,倒字字分清,一个人好诵的。就问:“师父,《三官经》有什么用处?”“少爷,你还不知?父母健在诵《三官经》,可以加添阳寿得长生;如果父母亡故诵《三官经》,地府赎罪早超升。
免得生死轮回苦,报得父母养育恩。”
公子一听,喜之不尽:“师父,把这《三官经》卖给我吧。它是量了卖,称了卖,还是大约估估价钱?”“嘿嘿,三少爷,这部《三官经》一不称了卖,二不量了卖。人人都说黄金贵,它比黄金更值钱。”三公子说:“黄金虽贵,要份量还人,你到估估价看。”“不瞒你说,三天之前山东来了个酒肉汉子,精精壮壮,肥肥胖胖。
愿出黄金四百两,要买这部《三官经》。
千两黄金总不卖,只想送给有缘人。”
三公子一听,连声道谢:“多谢师父,你想把《三官经》送给我了?”“喔,怎会送给你?”“才间还说你与我有缘,一歇辰光你倒赖账啦。”“三少爷,我和你有缘没用,要佛祖和你有缘。这叫有缘得度,无缘就不度。况且,这部经卷还有几个‘不得’:荤眼相不得,荤手碰不得,荤口念不得。
荤口念了《三官经》,佛祖罚你瞎眼睛。”
公子一听,喜之不尽:“师父,你帮我烧香点烛,我来罚愿。”“三少爷,往常你来还香了愿,我可以替你烧香点烛;今朝你罚愿修道,只好自己点烛,自己烧香。
是经要从佛口吐,自点香烛才诚心。”
金三公子连忙烧香点烛,整冠理服,跪下来就拜:“三官大帝,我金福二十二岁,十月初三子时诞生。为上报父母,下免轮回,情愿舍妻弃读,吃苦修行。
到你面前初罚愿,永远不开酒和荤。
如果吃吃素来再开斋,南牢里拖到北牢里来。”
当家师说:“三少爷,不要信嘴里瞎嚼,瞎许菩萨啊!
看见西天好就吃长斋,说不定馋痨病一发又要开。
你吃素来我担忧,就怕长斋不到头。
要是以后再开戒,全盘功德一齐丢。”
三公子说:“师父,你要是不信,我再罚愿你听。
吃素当初最艰难,犹如肩挑重担上高山。
宁可一步高一步,绝不中途退下山。
我今好比南山一棵松,三丈六尺透虚空。
十万八千枝和叶,树大哪怕起狂风。
要说吃斋就吃斋,爹娘打骂永不开。
船到江心把紧舵,不被狂风刮转来。”
当家师见他蛮有决心,就说:“你真心吃素么,我来替你求堂忏悔吧!
初吃斋,就如同,新栽杨柳,
根又浅,土又松,怕起狂风。
求佛祖,洒甘露,微降细雨,
浇一浇,润一润,慢慢生根。
吃素修行苦向前,爹娘打骂你不还言。
十分情理你不要说,不成佛来也成仙。”
金三公子说:“师父,宁可钢刀头上滚,要我回心万不能。”他向师父作个揖,拿了经典就走——
你就算我名师父,经典是我领头人。
当家师一听,不大对劲:“三少爷,就算了吧,你不要走,经典还是丢把我。”“怎?”“假使你家老太师回来,晓得我是你的师父,说是我叫你修道的,将来我的性命不稳,头也不在颈脖子上滚啊!”“格么,依你怎说?”“三少爷,我把个名目你。
三官是你名师父,经典是你领头人。”
金三公子得到一部《三官真经》,辞别师父,正要走出山门,老道师又喊住他:“三少爷,你不要走,经典还是丢把我吧!”“师父,又为底高?”
你左肩高来右肩低,香房里必定有娇妻。
金三公子说:“有妻要什么紧?我不要她就是了。你如不信,我再罚愿你听。
今日取经回家转,永远不进绣楼门。”
主仆二人出了三清寺。金三公子同安童讲了:“安童,从此,我吃素修道,牲口骡马也不骑了。它也是前世不曾修,今世背驮日月难抬头啊!
你替我解解笼兜松松绳,让它到荒山野地去安身。”
安童说:“少爷,你这样做,不是修道,是在作孽啊!”“怎?”“一马有五口,它嘴里要嚼,四蹄要踏;嘴里啃呀啃,还要困下来打滚;五谷滚死不少,孽障作得不小。你把它放掉,不是在造罪吗?”“安童,我总归不骑它了,你替我骑回去吧。”“三少爷,万万不能。
我骑马走到宾州城,大小人等要议论。
金相府里奴欺主,这顶帽子要压杀人。”
三公子想了想,说:“安童,你替我牵了回去吧。”“哦,牵了回去是可以的。”
公子单身前头走,安童牵马紧随身。
转弯抹角来得快,自家门在面前呈。公子说:“安童,这匹马的颈项里挂起牌来,牌上写起字来,‘在不准耕役,死不准宰剥,还要替它砌个坟廓’。”公子来到小书房写起三官大帝神位、三代宗亲牌位、南北星斗牌位来,供在小书房内。把“四书五经”——
一概放进书箱内,单诵三官一真经。
专心书房来修道,也不回转绣楼门。
公子得到《三官经》,朝朝夜夜忙诵经。王氏小姐在绣楼上问了:“梅香,你家三少爷出门游春可曾回来?”“啊呀,三主母,三少爷他回来了。怎么,他不曾到内楼来?”“不曾啊。可在暖阁楼?”“没得!”“可在万福厅?”“没得。”“可在小书房?”“也没得。”“难道他上天去了?”“天不曾得上,恐怕在那里搭上天梯了。”“奴才胡说,底高叫搭上天梯?”“主母呀,三少爷不像读书的腔口,倒像诵经的调头。”“梅香,你是耳闻还是目见?”“主母,我是耳闻。”“耳闻是虚,眼见是实。梅香,前面领路,陪我下楼!”
梅香搀住主母手,移动金莲下楼门。
二人来到小书房门口,望望小书房门关的。王氏说:“梅香啊,打断经,罪不轻。我们来听,听他念到‘终’字才好叫门。”梅香说:“不要说念到中,念到晚就怕也不开门。”“梅香,不是到中到晚,《三官经》念到头,要有‘终’字的,你只要听见一个‘终’字,就好推门了。”主仆二人对门外一蹲,接耳听声。金三公子这两天伤了风,鼻子管里“嗡呀嗡”。这一“嗡”就像“终”,王氏以为经念到头了。连忙走上前去——
经卷不曾念到底,王氏推开两扇门。
公子见了王氏到,好像来了对头星。
金三公子用手对王氏一指:“王氏,王氏,你还得了!
金相府里规矩重,你无事怎好下楼门。
我去告诉生身母,你违条犯法罪不轻。”
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啊,我出了好心没得好报,烧了好香得不到好兆。
我好心好意来张看你,冷落我慈贞为哪条?
公子想:啊呀,我骂王氏骂冤枉了。不过,我和她是夫妻,陪个笑脸也没底高稀奇。公子就用手背住她的衣袖,还又转上几个溜溜:“王氏啊,近不过夫妻,才间我说句笑话,你不要见气。”“少爷,你说话没轻没重。”公子说:“我以后不说好了。王氏,你晓我现在念的底高书?”王氏说:“我认得字的,你给我看。”公子拿《三官经》对王氏面前一摆,用手按住“官”字下面两个口,上面剩个宝盖头。王氏说:“少爷,我知道了,你念的《三字经》。”公子巴掌一拍,三个字猜着两个半,你好陪我办修行。
公子告诉王氏:“我‘四书五经’都不念,单诵‘三官’一真经。”王氏一听,眼睛发定。
三少爷啊, 我在家靠父母。
出门靠公婆,香房靠丈夫。
亲亲丈夫啊,你倒修办道,叫我叶落归根靠何人?
三少爷啊,你年纪轻轻修办道,绝掉王家后代根。
哪怕是黄胖道人生一个,我王氏也没这伤心。
公子哈哈大笑:“王氏,既然修道,要男女做底高?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养了鸡子就莫种菜,吃素修道就不要生后代。我同你好有一比——
我日后能像阿罗汉,你将来好做活观音。
王氏一听,更加伤心——
少爷啊,老来修道不嫌迟,切莫耽误少年时。
公子说:“王氏,你这话错的!
修道要在年少修,老来修道气吼吼。
等你想到要修道,阎王要出票来勾。
修道要趁早,莫等腰驼背曲了。
念佛也念不动,手戳拐杖不能跑。
修道要趁少年时,六月荷花透莲池。
九月菊花遭霜打,到老修道只嫌迟。”
王氏说:“少爷,我问你,可有人家丈夫吃素,妻子也陪了吃素?”公子说:“有的。
夫吃素来妻吃斋,两朵金花一齐开。
同修道来同结果,同到西天伴如来。”
“三少爷,我问你,可有人家丈夫吃素。妻子吃荤的?”“也有。
夫吃素来妻吃荤,鸳鸯荷花两条根。
一支升到天堂里,一支埋入地狱门。”
“三少爷,可有人家丈夫吃荤妻子吃素?”“也有的。
妻吃素来夫吃荤,半河清水半河浑。
但看初八廿三月,半个明来半个昏。”
王氏说:“还有桩事我问你:你读读书蛮好,怎想到吃素的?真是闲思量,惹角落,吃得五谷想六谷。”“唉,王氏啊,我告诉你:
我在书房读‘五经’,越读越觉闷在心。
奉得母命赏春景,游看宾州四城门。
到了三清寺,遇到老道人。
送我一部《三官经》,毛病慢慢才减轻。
不是念念《三官经》,哪有性命到如今。”
王氏一听,更加伤心:“少爷,你倒出门游春玩景,得到经卷修道,我对家一坐,哪有经卷送给我呢?
少爷啊,你陪我花园散散心,我也好伴你去修行。”
众位,王氏底高心?她想:我把公子骗进花园,将今比古,将古比今,好劝他转意回心。就说:“三少爷,你先请啊。”“哦,王氏,别客气,你先请。”“少爷,夫到天边妻要跟,应当你走前面,妻走后面。”“王氏哎,假使到你王家去,我走前面你走后面;今朝在我金相府,应当你走前面我走后面,我不能坐家欺人。”“啊呀,少爷,你真客气。”
夫妻两个手搀手,并并排排进园门。
王氏到花园一看,百花齐放,绿草茵茵,好不欢欣。
三公子,王氏女,花园玩耍:
桃花红,李花白,柳绿松青。
栀子花,和海棠,争相斗艳,
玫瑰花,开出来,血点鲜红。
十姊妹,并蒂莲,成双作对,
丁香花,茉莉花,香气扑人。
墙头长了虎尾草,盆里栽的万年青。
观音莲对垂杨柳,罗汉松对马尾松。
王氏抬起头来看,长春花紧靠月月红。
迎春花开赛黄金,木香花开满天星。
牵牛花开口朝上,山茶花开像红云。
夫妻双双往前走,玉兰花到面前呈。王氏看到玉兰花开得好看,就是几片叶子障眼。她心上着急,把叶子朝下一摘。公子说:“王氏啊,说你聪明么你一点也不懂事。
花开没得叶来遮,何年何月显荣华?”
王氏一听,两滴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啊,我比叶来你比花,花开全靠叶来遮。
三少爷啊,你倒吃素修办道,我何年何月显荣华?
夫妻双双往前行,后花园里去散心。众位,金相府里的花多哩。各个花园总有花,花总归队的,一队对一队——
东园内,栽的是,“俞任袁柳”,
西园内,栽的是,“苗凤花方”。
南园内,栽的是,“滕殷罗毕”,
北园内,栽的是,“顾孟平黄”。
有石台,和石凳,“澹台公冶”,
金鱼池,银鱼缸,“雷贺倪汤”。
数九天,落几夜,“费廉岑薛”,
风刮动,树枝摇,“柴瞿颜充”。
王氏指着一朵花问:“三少爷,这朵花我怎不识得?”公子说:“这总不识得?你往常蛮聪明,给个哑谜你猜猜。这种花叫墙上长青苔。”王氏就想:墙上长青苔?莫非发了霉才长青苔。就说:“少爷,我晓得了,这叫蔷薇花。”“哎,正是,正是。”王氏又问:“这盆呢?”“这一盆,叫东海里砌瓦屋。”梅香插嘴了:“哪家海里还好砌瓦屋。”王氏说:“这屋砌在海中间就叫海棠花。”公子大笑:“哈哈,又猜对了。”“三少爷,这一盆呢?”王氏又问。“这一盆叫卖油郎不带秤。”梅香说:“不带秤不错把人家?”王氏说:“梅香呀,错不掉的。俗话说,骂不过看牛的,算不过卖油的。卖油郎算计最狠,一勺子四两,两勺子半斤。这就叫芍药花。”
公子听了笑盈盈,真是聪明伶俐的女千金。
王氏又问了:“三少爷,这盆花末?”“啊,这盆花叫兔子拜新月。”“哦,我晓得了,这叫芙蓉花。”还有这一盆呢?”“这就叫姑嫂两个睡一头。”梅香说:“两人睡一头,人不挤杀得。”王氏说:“他们姑嫂二人合得好,这就叫罂粟花。”“哎,正是,正是。”王氏又问:“三少爷,这一盆呢?”公子说:“这叫铁匠店里烧稻草。”梅香说:“铁匠店不烧煤炭怎烧稻草的?”王氏说:“没法子,煤炭贵嘛,就叫玫瑰花。”“三少爷,这一盆呢?”“这一盆啊,叫马上翻跟斗。”梅香说:“骑马一阵风,两手带住鬃,性命尚难保,哪还敢开弓?连开弓总不敢,还敢翻跟斗?”“梅香,可以的,他骑马熟练,所以叫簇旗花。”公子说:“王氏啊!
倒底你是官家女,才学非比寻常人。”
王氏又问:“三少爷,这牡丹花有多少样数?”“啊,总共有二十四样。有青黄牡丹、紫白牡丹、墨绿牡丹、芙蓉牡丹、凤穿牡丹、芍药牡丹、荷包牡丹、枯枝牡丹……”王氏听到这里,又喊:“少爷,你来看啊,这一盆花多有趣,只成双不成单。”“哈哈,王氏你不晓得,这种花在我们中原只有三盆。皇上御花园里有一盆;皇亲刘驸马家一盆;我金相府有一盆。这就叫双头牡丹,要么不开,要开就是两朵。”
王氏听到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三少爷啊,牡丹花开成双对,我们为何要离分?
三少爷啊,你看看牡丹花的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金公子心倒软下来了。说:“王氏,你不要哭,我们一同上楼吧!”他们夫妻游园,当方土地一直跟在身边。这时,花园土地想:“不好啦,今朝金三公子如果上了楼,要惯掉三茅祖师之职。”随即用手一扇,来了一阵狂风,把一朵花吹落地上。公子说:“王氏,你望望看,好好的一对花,就剩一朵啦。这又有一比:我好比修行,你好比作孽。
修行的还在枝叶上,作孽的吹落地埃尘。”
王氏急得没法,在那指手大骂——
你这个瘟风啊,
我家少爷正要回心转,你活拆我夫妻为何因。
慈贞小姐连忙喊:“梅香快点上楼,替我拿针和绒线下来,把这朵花缝好,让两朵花攀在一起。少爷,这遭好同我上楼了吧””三公子说:“王氏,你这话错的。
水在大海月在天,人死怎得再还阳。
月落明星看不见,花落怎好线穿连。
王氏啊,花开花落年年有,人老怎得再转少年。”
夫妻双双又朝前走,来到西花园里。看见一对蝴蝶,飞来飞去,穿枝透叶,自在翱翔。王氏说:“少爷,你望望看,它们合得多好哦!前面的飞到东,后面的也飞到东;前面的飞到西,后面的也飞到西。
三少爷啊,蝴蝶飞到东来飞到西,如同我你小夫妻。
三少爷啊,化生还要成双对,你为何一定要修行?
三少爷啊,你就看看蝴蝶的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三公子心又软了:“王氏啊,你不要哭,我同你上楼吧!”花园土地说:“不好了,他又要上楼了。”就变呀变,变作一对乳燕,飞过来一口,把一只蝴蝶衔了就走。公子说:“王氏,你倒望望看,好好一对蝴蝶,活活挨拆散了!”
蝴蝶心欢喜,双双展翅飞。
燕子衔了去,拆散好夫妻。
金三公子正要对慈贞小姐讲话,慈贞忽然又喊:“三少爷,你望望那对乳燕合得多好啊。两只合吃一个蝴蝶,吃下去了还你替他梳梳毛衣,他替你理理翅膀,多亲热唷!
之乎与也者,也者与之乎。
虽然不言语,人不如鸟乎?
三少爷啊,乳燕还要成双对,你为何硬要办修行?”
三公子心又疼起来了:“王氏啊,你不要哭,我一定同你上楼。”花园土地一看不对,马上又变,变作八爪雄鹰朝下一攫,一只乳燕飞向东,一只乳燕飞向西。公子说:“王氏,你望望看,好好一对乳燕又被活活拆散了。
夫妻好比同林鸟,雄鹰一到各自飞。”
二人正说这话,一个猎户来了。猎户拈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雄鹰鲜血淋淋,跌落在地。猎户捉起雄鹰朝虾笼里一灌,未曾跑出多远,一只猛虎又到了。猛虎头像笆斗,颈脖子像棉花袋口,前脚像抓钩,后脚像伐树锄头,尾子像刷场扫帚,眼睛像明灯,牙齿像银针,毒气对外喷,追了要吃人。
一阵虎风了不得,把猎户拖去囫囵吞。
三公子说:“嘿嘿,王氏你想想看,花园多少稀奇事。蝴蝶遇乳燕,乳燕遇雄鹰,雄鹰遭猎户,猎户遭虎吞。
强人还遭强人手,恶人又被恶人欺。
王氏啊,你看看雄鹰猎户样,不如陪我去修行。”
夫妻双双又来到金鱼池。王氏说:“少爷你望望那对金鱼合得多好,前面的鱼游到东,后面的也游到东;前面的游到西,后面的也游到西。”三公子说:“王氏哎,一样的。我到东花园,你也跟到东花园,我到西花园,你也跟到西花园。”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又挂下来了——
三少爷,鱼儿还要成双对,你怎荷花失根藕无寻。
你看看鱼儿面上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公子说:“王氏,你只晓得乱哭,又不晓得鱼在前世里是底高?”“少爷,我不晓得。”“不晓得嘛,我告诉你。
张八赵九不曾修,投生鲤鱼水中游。
前头下了沉丝网,后面下了钓鱼钩。
连梢竹子当头打,不上网来也上钩。”
金三公子看看红日将沉,乌鸦归窝,就对王氏说:“你早点上楼吧,我也把句着实话你。
劝妻休想我,及早转楼门。
将军不下马,你另外定章程。
王氏呀,你到楼上慢慢过,我到书房去修行。”
王氏见公子一走,既伤心,又发火:“梅香,你来,我对你说句话。”“主母,底高话啊?”“我做鬼对金鱼池里坍,你就直巴嗓子喊。”梅香说:“主母,这我懂的。”王氏对金鱼池里坍,梅香就放开嗓子喊:“三少爷,主母投河死!”公子头也不回,直向前走。梅香又喊——
三少爷啊,你去念佛吃长斋,就怕要惹出人命来。
公子望也不望,只当没听到。梅香又喊——
三少爷啊,官盐当作私盐卖,也作兴以假弄成真。
公子停步一望 ,心吓得直荡,一个趟子跑去抱住王氏:“你何苦呀,若在世上挨,莫对土里埋,阎王不寻你,你不要想发小鬼的财。”王氏对地上一坐,又哭了。
三少爷呀,我金鱼池里把命丧,让你无挂无碍好修行。
公子想:不要以假成真,断送命根。就说:“王氏,快点起来,我当真吃素修道啦?我是哄哄你的。”王氏听见这话,爬总爬不及:“少爷,我当真舍得这条命?我也是吓吓你的。既然如此,你跟我上楼吧。”三公子说:“王氏啊,不瞒你说,我是不想让你寻死。我许了三官菩萨,道还要修的。
今朝如上了绣楼门,地府里罪孽重千斤。”
王氏说:“三少爷,哩嗦,鬼话真多。
地府里罪孽千斤重,我帮你挑上八百斤。”
公子说:“还有二百斤哪个挑?”“还有二百斤你挑。”“你要我上楼,不要说二百斤,二两二钱我总不担当。”梅香说:“主母、三少爷,你们不要愁,还有二百斤包在我们两个丫头身上。”金三公子无可奈何,只好跟她上楼。
王氏盯紧难脱身,缠住公子上楼门。
日落西山暗昏昏,忙叫梅香点银灯。
掌好银灯,备好酒菜。一歇辰光,酒菜端到绣楼。王氏问:“少爷,这遭好吃了?”“王氏啊,我午间罚愿,要到半夜子时才好开斋。”等呀等,等到半夜,王氏说:“少爷,这遭总好吃了!”“王氏啊,这个席不正,我不坐。”王氏又叫梅香把台子搀正过来。王氏说:“少爷,这遭总好吃了吧!”“王氏啊,这个酒菜不烫,我吃了要醋心格。”王氏吩咐梅香把酒菜拿去烫烫。一歇辰光,酒菜又端到高楼。王氏说:“少爷,这遭可好吃了?”“王氏啊,你望望月亮到哪里了,可曾到半夜哩?”——
王氏推窗望明月,公子吹熄桌上灯。
王氏说:“三少爷,现在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大星到了东南角,七撮星到月旁边。
正是亥时下三刻,等一刻就到子时辰。”
王氏正在望星望月,公子忽然翻脸,用手对王氏一指:“王氏、王氏,你还了得!你既然望望月亮到哪里好让我开斋,为什么又要把银灯吹熄?莫非怕我先吃?
你劝我开斋都是假,还是逼我去修行。”
王氏说:“少爷,山倒下来压不死人,舌头根子要压死人呱!灯明明是你吹的,怎说是我吹的?
总说相府没得冤枉事,这个冤枉海能深。”
三公子说:“王氏啊,不要哭。我问我,吹灯要化多大力气?”“少爷,不要四两力。”“喔,四两重的罪孽你总不肯担,还想你担当八百斤?少陪了。”王氏心里着急:“少爷,就算我吹的吧。”公子说:“我只听前言,不听后语。你要我在楼上,再给个哑谜你猜猜。你晓得:‘快刀劈竹’是底高?”“少爷,这我晓得的,竹子劈起篾来,打起箍来,把我们二人一天到晚箍在一起。”“嗯,你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
快刀劈竹两分开,到何年何月拢起来?”
王氏听听倒没指望了:“梅香,替我把门关关,窗子闩闩,叫他来得去不得!
蜻蜓歇在蜘蛛网,苍蝇叮了面糊盆。
蚂蟥叮住螺蛳脚,要脱身来难脱身。
今朝我做撑门杠,看他怎得下楼门。”
王氏脸一青胖,像个五殿阎王。对楼门上一戤,像个八太。公子想:“不好,今朝不发火,我不得走哇!”就来了个乌云推月——
把王氏推跌楼板上,将身跳出绣楼门。
三公子抬头一望,天上星光灼灼,寒气逼人。金三公子又当是底高菩萨晓谕他哩,连忙双膝下跪:“天地神明,三官师父,你有灵有感,要明察弟子的苦衷。
我是挨骗进沉香阁,师父要包涵二三分。”
三公子回到书房。安童说:“三少爷,你用夜点心。”“安童,你还不曾困?”“你还不曾用夜点心,小的怎敢困呢?”三公子用过夜点心,对安童说:“安童,我不能在小书房修了,王氏对小书房是旧马熟路,这遭她天天来吵,夜夜来闹,叫我怎好修道!你替我挑点空心草,把木香棚子夹夹好;能挡风,能避雨,在里头修道也不苦;再替我扛张抬子搬张凳,又好诵经又好困;日日夜夜没人问,我好一直修成正。”
金三公子想得周,一心成道作苦修。
谁知人前无直路,磨难日子在后头。
卷三 家书进京
苦作舟,不回头。遇恶浪,向前走。
公子修行苦作舟,三灾六难不回头。
不管风狂浪又恶,一路扬帆向前走。
依还一部《三茅卷》,接过前文往后修。
前册已经讲到金三公子吩咐安童替他搬进西花园木香棚里修道,就朝诵《三官经》,夜诵《三官经》,也算得到安身处,日日夜夜来修行。
不提公子在修道,再提王氏女千金。
王氏在沉香阁见公子一走, 她哭得发火。 梅香说:“三主母哎, 三少爷站起来与你一样高,困下来与你一样长,五点对五点,你怎压得住他?
少爷修道劝不改,五点要请出六点来。”
王氏问:“梅香,哪个算五点,哪个算六点?”“你们夫妇同辈是五点,钱氏太太是他的母亲,比你长一辈,大一点,算六点。少爷不肯回心,要把钱氏太太请下楼,才管得住哩!”王氏一听,倒也相信:“梅香,你前头领路,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王氏手,拨动金莲下楼门。
主仆二人转弯抹角,抹角转弯,来到暖阁高楼。王氏见钱老夫人,双膝下跪:“婆婆万福!”钱氏太太说:“三媳,既然祝我万福,为底高又要这样哭?”“婆婆呀,非为别事,只因三少爷修道,他……”钱氏夫人说:“他修他的,与你有何相干?”王氏一听,更加哭得伤心——
婆婆呀,三少爷修道虽说不关我的事,但绝了我王门的后代根。
婆婆呀,他年纪轻轻就修道,你也少了个端汤奉茶人。
钱氏夫人一听,这倒非同小可。冤家怎想起修道的?他怎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问:“三媳此话可真?”“婆婆,一点不假。”“他在哪里修道?”“婆婆,他在小书房。”梅香说:“太太,主母,三少爷不在小书房了,搬到木香棚里去!”钱氏说:“何苦何苦!三媳,你不要难过,这事由我作主。我们一同下楼。”钱太夫人头上用青丝包头一扎,拐杖对夹肘里一夹——
冤家要是不回心,我这龙头拐杖不容情。
婆媳二人由梅香引路,来到西花园木香棚。钱氏在外面一咳,公子一吓,抬头一望:“啊呀,不好了,我的母亲来了!”跟手把经书盖起来,走上前去双膝齐跪:“母亲在上,孩儿拜见!”“冤家,我不要你见礼,我有话问你。你不蹲小书房读书,钻在这草棚子里作甚?”“哦,母亲,我只要心宽,不要身宽,我蹲草棚子里心倒蛮安。”“儿呀,在小书房读书有何人打扰你不安?”“这个……”“不要这个那个,你读的什么文章拿来把我看看。
只要你腹中文章满,送到京里受皇恩。”
三公子说:“母亲,我不是读的文章,是读的经书。”“喔,是《诗经》、《书经》还是《易经》?”
亲娘呀,我不读《诗经》共《书经》,单诵一部《三官经》。
钱氏说:“你读《三官经》有底高用处?可好科考,可好治国平天下?”“母亲,只好修身,不好治国平天下。”“格么,你读它何用?”“母亲,你有所不知。父母健在念《三官经》,替你们加添阳寿好长生;父母亡故我念《三官经》,你们地府赎罪早超升。
免遭生死轮回苦,报答你父母养育恩。”
钱氏一听,很不高兴:“你这奴才,不用心攻读诗书,反诵读僧道经忏,不怕被人家议论?
相府容量你修道,要笑坏朝纲多少人。”
三公子不作声。钱氏又问:“冤家,这经要念多少卷数?”“母亲,我不论卷数,只论辰光。”“要念多少辰光?”“念三百年!”“你瞎说八道,人无百岁寿,花无百日红,你有三百年寿吗?”“母亲,我哪里连三百年寿总没得?
彭祖寿长八百岁,陈抟一忽睡千年。”
钱氏说:“冤家哎,你不要念三百年,三十年总不准你念。”“母亲,我同你商议,可不可以让我念三十年!”“三年也不准你念。”“母亲,你就准我念三年吧!”“半个月总不准念。”公子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母亲哎,我在小书房读“五经”,越读诗书越闷心。
奉你母命赏春景, 遇到三清寺里老道人。
送我一部《三官经》,毛病慢慢才转轻。
我今不念《三官经》,旧病一发要命归阴。
钱氏夫人心里想:孩儿毕竟是自己养的,一条痛肠一条恨肠。如果过份管得紧,弄不好也会断送命根呱!“儿呀,我准你念半个月,到了第十六天你要上楼。”“母亲,我晓得了。”钱氏夫人又对慈贞小姐说:“媳妇,你才间听到呱,等半个月,让他慢慢自转弯。他就上楼的。”王氏一听,喜之不尽。钱太夫人回转暖阁楼,王氏也回转沉香阁。这遭,王氏朝也望,晚也数,从初一数到十五。到第十六天王氏点好银灯,备好酒菜,等到半夜,三公子也不上楼哇!王氏就想了:我家三少爷诡计多端,可能要多呆一天才上楼呢?到了第十七天晚上,她又掌好灯火,备好酒菜,等到深更,三公子也不上楼。王氏暴躁如雷,用手一指——
天亮已是十七天整,你为何还不上楼门?
三少爷,你对我欺骗是小事,忤逆了生身老母亲。
王氏想想没办法,一夜啼哭到天明。夜静夜静,听出去不近。哭声惊动了熊、桂二氏,妯娌二人商议了:“三婶婶为底高一夜哭到天亮?我们倒去张张看。梅香,同我们下楼。”
梅香前面来带路,妯娌两个下楼门。
转弯抹角来到沉香阁,熊、桂二氏问:“三婶婶,夜静更深,你为底高哭得伤心?”王氏可怜哩,话在喉咙口说不出,只是哭:“啊呀,伯母哇!
你们越过越欢乐,我是越过越伤心。”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你哭底高?不好说点我们听听?”梅香插嘴说:“二位主母呀,三主母气得说不出来了,我说把你们听听吧?”梅香把王氏哭的原因说了一遍。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你不要哭,我们去劝劝他。”王氏说:“他是不听劝的。”熊氏说:“不是吹,三叔叔见我一到,就吓得笔堑笔——陡的。他在哪里?”王氏说:“在西花园木香棚。”“哦,我们去。俗说,长哥为父,长嫂为母,他不依我,我就发火,背起来好打的。”桂氏说:“你不要乱说,不是长哥为父,长嫂为母;是长哥为‘抚’,长嫂为‘磨’。就好比弟弟年纪小,父母亡故早,长哥要抚养他成人,长嫂要磨琢他读书,甚至还好磨他做活计。做嫂嫂的怎好撒野,背住小叔子打呢?——
叔嫂两个来打架,要笑坏府门里多少人。”
熊氏说:“那怎么办呢?”桂氏说:“ 我看啊,小叔叔修道,我们去与他乱闹,吵得他心里发躁,他就陪三婶婶上楼了。”熊氏说:“那我们要分三路包抄,各说各的道理,劝三叔叔回心转意。”
妯娌三个像阵风,一齐奔向木香棚。
妯娌三个商议好了,来到木香棚外,两个向西,一个向东,面对面一碰。桂氏说:“啊唷,大嫂嫂,你到哪去?”“哦,听说花园里出了活菩萨,去问问我家大少爷几时拜相?”格么,二嫂你上哪去?”“哦,我也听说花园里出了活佛,也是去问问我家二少爷何时封侯?”“三婶婶,你上哪去?”“哦,我也听说花园里出了灵菩萨,我去问问我家三少爷几时回心,不诵《三官经》?”妯娌三个齐打了个失惊:“啊呀,不好了!
走得慌来跑得忙,不曾请香烛进庙堂,
梅香呀,花园又没设香烛店,只好撮土为香敬神明。”
熊、桂二氏说:“梅香替我从南面拜这个活菩萨。”金三公子想:她们来胡闹了。我朝也修夜也修,修到点功劳被她们一拜,不是秤勾打钉——直扯直。哦,她从南面拜,我好转过来朝北的。梅香一看,又从北面拜。公子头一弓,转过来就朝东。熊、桂二氏说:“梅香,替我从东面朝西拜。梅香,你们姊妹多,替我把他四面围困起来拜。今朝看这个菩萨怎样转法子?”公子急得没法,站起身来手像舞绞车榔头:“不要拜,不要拜,我还不曾成佛哩。”
熊、桂二氏拍手打掌,哈哈大笑——
自从盘古到如今,不曾看见转溜溜菩萨受香烟。
熊、桂二氏见到三公子,装着吃惊的样子说:“啊呀,哪里是灵菩萨,还是三叔叔哪!”“啊,是二位嫂嫂,好的,好的。
你们可知相府规矩重,无事不得下楼门。”
熊、桂二氏说:“三叔叔,相府规矩不在家,公公进京复命,规矩总带京里去了。现在金相府的人做官的做官,做鬼的做鬼,没得人管。”“嫂嫂,你不要出口伤人。哪个做官, 哪个做鬼?”
“你家两个哥哥做大官,三叔叔做鬼坐草庵。”
三公子说:“格么,嫂嫂你不要笑我。
两个哥哥做高官,比不上小弟坐草庵。
如不相信,我做个假皇帝你看看。我做万岁,二位嫂嫂做大哥、二哥,一文一武。我这里引磬木鱼一敲,好比金殿上钟鼓齐鸣,你们就上殿来见我。不过,你们不能对这块跑,要对金殿上爬,爬前百步,退后一步。”熊、桂二氏说:“这不像个鬼爬?”三公子哈哈大笑:“我原说的呢!
两个哥哥在朝门,进朝是个鬼,出朝才是人。”
熊、桂二氏说:“叔叔,你不要扯东拉西,我们是来劝你回心转意,夫妻团圆的。”公子说:“要我回心一点不难,我出个哑谜给你猜,猜得着,我就回心;猜不着,要我回心你们想总不要想。”三公子想了一想,出了一个哑谜:“一点红,紧同同,悬空挂,讨皇封。”熊氏一听,不晓多兴。“这我晓得的。这哑谜么,应在我家大少爷身上。如不相信,我讲把你听。
大少爷头戴乌纱一点红,身穿蟒袍紧同同。
手执朱笔悬空挂,奏本上朝讨皇封。”
三公子说:“嫂嫂,你猜错了。”桂氏说:“三叔叔,我晓得的,这条谜在我家二少爷身上。
二少爷头戴将军帽一点红,明盔亮甲紧同同。
手执长枪悬空挂,杀退番兵讨皇封。”
三公子说:“嫂嫂,倒不是我说你们,摆来摆去是摆的金相府架子,你熊、桂二家可曾带点屑子来摆摆?我不摆则已,要摆就要摆自己。
东天日出一点红,我身在草庵紧同同。
《三官真经》悬空挂,修成正果玉皇封。”
熊、桂二氏说:“叔叔,你讨到玉皇封还早哩,先由我们来替你封吧?
三叔叔修道真用功,头末修得对前冲。
前面好躲雨,后面好栽葱。
等到三叔修成正,成个饿佛上天空。”
三公子说:“不管它,倒底还修到个饿佛哩。”桂氏说:“慢,慢,我来加封我家三叔叔。
三叔叔修道心着慌,脸上修得像裱黄。
眼珠落进骷髅塘,背脊修得像稻床。
肋骨修得像纸糊窗,脚膀瘦得像细木桩。
手膀瘦得像柴棒,若是等你修成正。
一身枯骨见阎王。”
熊氏说:“我再来加封三叔叔。
三叔修道真用功,把三婶丢在冷房中。
身在草庵喝西风,腰么修得像把弓。
脚膀肿得像灯笼,等到你要修成正。
鼻子管里没得风。”
三公子说:“嫂嫂,我抱你家几个小囡撂到井里的,这样刻毒地咒我?说我修成饿佛倒也罢了,竟要咒我死!”熊氏说:“这倒是的。梅香,替我倒杯香茶给三叔叔,向他赔礼。”梅香倒杯香茶给三公子。熊氏说——
叔叔呀,我们有言语冒犯你,你要包涵二三分。
三公子说:“好了,好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嫂嫂打了招呼就算了,我来替她求堂忏悔。
大嫂送我一杯茶,茶杯照见金菊花。
大哥朝纲做御史,子子孙孙享荣华。”
桂氏一听,喜之不尽:“叔叔修呀修,修得会说好话哩,我也来倒杯茶招呼我家三叔叔。”三公子说:“二嫂嫂跟我和解,我也来替她求堂忏悔。
二嫂敬我一杯茶,茶杯照见金桂花。
二哥边关做总兵,二嫂她寒穿绫罗夏穿纱。”
王氏说:“两个嫂嫂都倒茶赔礼,我也来招呼我家三少爷。”三公子对王氏看了一眼——王氏送我一杯茶,杯里照见玉兰花。
我在草庵来修道,王氏她作得像叫花。
熊氏见机行事:“不错,不错。我家大少爷做官,我有吃有穿;二叔叔做官,二婶婶心宽;三叔叔坐草庵,三婶婶眼泪不得干。”三公子说:“二嫂嫂不要起劲,我再说给你们听。今朝一不过冬,二不过年,你们穿一身花花绿绿衣裳,可比鬼多两只耳朵?
大嫂穿红又带青,阎王看见当妖精。
二嫂穿红又带花,阎王看见当冤家。
我家王氏不打扮,素素净净老诚人。
阎王看见来迎接,南海来了个活观音。”
熊、桂二氏说:“人可要霉杀得!把我们比作妖精,把王氏比作观音。我们不是鬼,你修道倒像个鬼哩!你两个哥哥在朝纲里做官,轿子一动,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喇叭涨号;八抬八,像抬个活菩萨。”“啊,嫂嫂你可晓得,官高必显,道高则稳;官高官高,终结没得好的收梢。臣伴君王,犹如羊伴虎狼。
臣伴君王终有难,羊伴虎狼必身亡。
将军不离阵上死,猛虎也难逃陷阱塘。”
金三公子问熊氏:“嫂嫂,我这话你可懂?”“我不懂。”“不懂,我讲给你听听——如同老虎和羊在一起,老虎一饱和羊子合得蛮好;老虎一饿,羊的个子不大,被它一口一个。两个哥哥在朝纲做官也是这样,桩桩事情好,君王不恼;一桩事情弄不好,君王就要大发脾气。
天子眉头皱一皱,御笔在手勾一勾。
两个哥哥纵然不挨杀,天牢里也要把他收。
摘下官帽革去职,你们凤冠霞帔一齐丢。”
妯娌二人听到这一声,恨不得气死又还魂。
熊氏大怒:“还不曾见这种人,这样不习上!二婶婶,我们走,随他去做鬼做人!”王氏说:“二位嫂嫂等我。”熊、桂二氏说:“你到哪里去?他念《三官经》,你要替我们念保佑经,保佑两个哥哥得太平。
保住你两个哥哥平平安安回家门,万事全休总不论。
倘若出了讹误事,一本脏账算不清。”
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呀,你恶言恶语对我总不关事,说了两个嫂嫂要多心。
三少爷呀,你若再不转心意,我决不回转绣楼门。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不要这样了。我们既然一同来,还是一同走吧。我们劝不醒他,也许有人能劝得醒他的。”
妯娌三个站起身,禀告婆婆老大人。
妯娌三个来到暖阁楼,拜见婆婆。钱太夫人见三个媳妇一到,眉开眼笑:“媳妇,冤家可肯回心?”“婆婆呀!
三叔叔非但不回心,反而奚落一家门。”
钱夫人问:“冤家他说底高?”“他说官高必显,道高则稳。官高官高,早晚没得好收梢。他说臣伴君王,犹如羊伴虎狼。臣伴君王终有难,羊伴虎口必身亡。他还说大少爷和二少爷——
有朝一日犯王法,御笔一勾坐天牢。
摘下官帽革去职,我们凤冠霞帔戴不成。”
钱太夫人说:“媳妇,他不是金口玉言,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熊、桂二氏又说——
婆婆呀,他说了大二少爷总不关事,可知道,公公也在朝纲里伴君王。
打破水缸印破壁,连累我家公公老大人。
钱氏一听,大发雷霆:“好哇!冤家不肯回心转意,我们就写封书信进京,把老太师请回来对他教训教训!”
冤家修道劝不改,把家堂老爷请出来。
熊氏一听,浑身来劲。随手拿纸折迹,磨墨掭笔:“婆婆,我先写一笔。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公公老大人:
您老膝下三个子,两个跟你在朝门。
三弟在家不习上,懒读诗书做道人。
伏望公公回家转,训他改正念诗文。”
熊氏写完,笔对下一搁。桂氏说:“让我也来写上一笔。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公公老大人:
你在朝中做大臣, 赚到银子动秤称。
用斗对家量, 簸箕对家畚。
出到一个‘好子孙’,懒读诗书诵经文。
万望公公回家转,训诲三弟早成人。”
桂氏写完,笔对下一搁。王氏说:“让我也来写上一笔。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公公老大人:
准定王门招嗣婿,你仗势将我娶过门。
容量儿子来修道,害了我媳妇王慈贞。”
钱氏夫人接过手一看:“嘿嘿,你们这样写法,不是请老太师,是怪老太师,骂老太师,等我老身亲自来写。”钱氏夫人拿笔写道——
门清静度日月,太师万福受皇恩。
你我所生三个子,倒有两子在朝门。
三子在家没出息,懒读诗书做道人。
妾身年老难处治,伏望太师转家门。
三位媳妇一看:“唔,倒底婆婆才高识广,写得彬彬有礼,道道地地。”熊、桂二氏说:“请将不如激将,何不再添上几笔。”下写——
顿首顿首再顿首,拜上公公老大人:
如果见书回家转,家中息事又宁神。
如果见信不回转,婆媳四个要上皇城。
一封家书写完成,封条封得紧腾腾。
钱氏夫人忙唤金龙、金凤二位得力家佣,用过早餐点心,将书信打进包袱,急速赶路。又嘱咐家佣要日不停留,夜不住宿,日夜兼程。金龙、金凤说:“钱太夫人,日间好走,夜不可行,有关口要查问的。”钱氏夫人说:“你们不必担心。你家太师进京金字灯笼不曾带去,现在正好用上。
你把金字灯笼带随身,铜关铁卡照样行。
路上有人来盘问,就说是相府的家书进皇城。”
这遭,金龙、金凤把马鞍备好,草料喂饱。
飞身甩上银鬃马,直奔天子午朝门。
家佣急急行,一路不稍停。
为了家书事,连夜赶进京。
出门一去二三里,经过烟村四五家。
看见亭台六七座,哪管八九十枝花。
慢走如同云推月,快走如同过天星,逢山不看山中景,遇水不问浅和深。
路上行走数天整,望见天子外罗城。
金龙和金凤就讲了:“金凤弟,人人都说皇城好,话不虚传确是真。”
无心观看皇城景,闯进天子里罗城。
金龙说:“金凤弟,我们第一次进京,还不知老太师的朝房在哪里?”这时,有个巡街御史手杖一戳,在街边走踱。金龙、金凤下马离鞍,上前深深一礼:“老者在上,请问金丞相的朝房在哪方?”“啊,二位免礼。金太师朝房从这向东,转弯向右,有白玉石铺街的就是。”
二位家佣动身走,太师朝房面前呈。
金龙、金凤跨马下鞍,马对旗杆上一系,随用指头敲门。管门安童问曰:“何人也?”“我是宾州相府里金龙、金凤送家书到此。”管门安童开门一看:“啊,是你们二位哥哥。
你且门外等一等,我速报太师老大人。”
金老太师得知家书来到。随即吩咐安童大开朝房正门,迎接老太夫人家书。
安童急忙站起身,迎接家书进府门。
老太师接过家书,吩咐金龙、金凤:“你们长途跋涉,吃辛受苦,到厨房用膳去吧?”
家佣到厨房用点心,太师将家书看分明。
俗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这不是他的肚皮大到好撑船,而是说他见多识广,事事胸有成竹。他看看家书,倒跟家书对起话来了:“托福、托福。”“不是的、不是的。”“正是、正是。”……安童对那一撑,接耳听声,说:“太师,你跟哪个讲话?”老太师说:“太夫人书信上写‘门清静度日月,太师万福受皇恩’,我答她是‘托福、托福’;‘我你所生三个子,倒有两个在朝廷’,所以我说‘正是、正是’,‘三子在家没出息,懒读诗书做道人’,我认为‘不是的、不是的’。这大概是我多时不曾回家,她们借此为名,要我回转故里张看张看。
金龙呀,可叹山遥路又远,老夫不能插翅飞。”
金龙说:“老太师,你再对下看,下面还有哩!”老太师不看犹可,一看呀——
气得脸上青云生,鞋线蹬断两三针。
“安童,替我到大夫衙门把我大儿子唤来!”
小小安童奉主令,不敢耽搁片时辰。
安童来到金大夫衙门,禀上老太师旨意。众位,金大夫在平常辰光人家来请,总要带拜帖,备八人大轿才出门。今天听是老太师唤见,不敢耽搁,立即乘一顶小轿动身。
穿街过巷来得快,直奔高厅见父亲。
大夫来到高厅,双膝俱跪。口称:“父亲万福,唤儿有何吩咐?”老太师说:“只因你母有家书一封到此,你观看明白。”金大夫接过家书,从头至尾,上下观看到底。
家书上下看完成,跟手拂落地埃尘。
老太师胡子一翘,眼睛一暴:“你这畜生还了得!
拂落家书非小可,忤逆你生身老母亲。
我五更当皇报一本,你违母逆父罪不轻。”
金大夫见老太师不理会他的心情,两滴眼泪倒落下来了。
父亲呀,拂落家书非为别,只恨三弟要修行。
老太师说:“儿呀,既是如此,你不要哭,我们来商议商议。你看我回转呢,还是不回转?”“父亲,你一定要回转。如果不回转,让他们婆媳四个赶到京城,叫文武百官一看,你的面子要失落一半。
婆媳四个上皇城,要笑坏朝纲武共文。”
老太师说:“儿,我朝纲事情多端,怎得回转?”金龙、金凤就说了:“当今做官之人回家有几种回法。有的告老回家,有的告病回家,也有的被革职回家。我家老太师可以告病回家。
老太师就称身有病,告病回家养精神。”
老太师说:“你信嘴一塌,不从实情出发。我脸上红泼泼,身上胖突突,伤风咳嗽总没得,怎好告病?你们要晓得,我如告病不准,乌纱就不稳。”金龙说:“太师,这不要紧。你到参药铺买栀子三钱,荷叶三片,用槐花擦耳,荷叶水洗脸,一天洗三遭,三天洗九遭,就可变成面黄肌瘦,病腔就出来的。”老太师随手用散碎银子叫安童到参药铺买三两槐花,三钱栀子,三片荷叶,一天洗三遭,三天洗九遭,用青铜镜一照,哈哈大笑——
怪不得金家要发财,麻利军师总到我家来。
金大夫一看:“父亲,妥了,妥了。你真的面黄肌瘦,病腔出来了。
爹爹呀,你脸色如同裱黄纸,眼落骷髅半寸深。
看你毛病很不轻,告病回家定能成。”
金大夫将父亲的告病本章写好,等皇上五更早朝,面见皇上:“万岁,微臣之父有告病本章一折,伏乞我主龙目观看。”天子一看:“哦,金爱卿贵体失调,你把他扶上殿来见我!”金大夫想:“阿弥陀佛,好了装病,不然就怕命也送掉!”金大夫随手来到父亲朝房:“恭喜父亲,皇上等你验病准本,不过你要装重点,说话声小点,要有病腔啊。”这遭,老太师扶住金大夫的肩头,金大夫抱住老太师的夹肘——
金大夫将父亲歪歪斜斜扶上金銮殿,
他脚一蹬,手一松,金丞相一个踉跄跌倒在殿中。
万岁问:“卿家,你后面何人?”“万岁呀,是我的老父亲。”“老爱卿,抬头见我!”
丞相抬头把眼睁,万岁连连叫几声。
万岁,我现在头疼如同千刀砍,腹痛好似万箭穿。
耳目昏花不得过,四肢无力欠精神。
万岁呀,我热起来如同炉中火,冷起来好似水生冰。
万岁呀,我毛病上身就如此重,不晓得可有命残生。
金丞相是朝纲耳目大臣,万岁见他病到如此样子,倒也十分心疼。爱卿呀:
你三天之前还面如三月桃花红喷喷,今朝怎像九月菊花又遭霜。
爱卿呀,现在你是心肺不适,还是脾肾不宁,快诉于寡人得知情。
金丞相说:万岁呀——
我平常从无灾和难,这叫立时起风云。
昨夜东北风毛雨伤了我,就寒寒热热不分清。
万岁说:“金爱卿,你不用愁,这叫‘急惊风’。乡有民医,国有太医,我把太医召来,替你对症下药,细细调理,你的身体自会早日康复起来的。”金大夫一听,吓掉大半条命。他心里有话:若是被太医看出他父亲没病,这个欺君之罪如何担当得起?他就赶紧磕头,跪下来帮求——
万岁呀,恕我父亲有个家乡份,让他回去会会我生身老母亲。
万岁说:“爱卿,孤王江山千斤重,你父亲肩挑八百斤,他不在朝纲,哪个操劳国事呢?”金大夫说——
万岁呀,父亲不在朝纲内,还有我兄弟两个人。
我帮执笔安天下,二弟帮皇治乾坤。
天子一听,果然高兴:“老爱卿,孤王准本,你速回宾州治病。格么,卿家,你是有功之臣,我对你也不轻欺慢待,赐你半副銮驾,八人大轿,把你送到宾州。”金大夫一听,连忙跪上一步:“请万岁免费龙心。假使我父亲用銮驾回转,逢州有州官接,过府有府官迎,在路上要耽搁时间,延误其服药调理。伏乞我主赐免见牌一扇吧!
逢州不需州官接,遇府不要府官迎。”
天子准奏,赐免见牌一扇。金大夫谢主隆恩,退后百步,来到自己朝房,对金丞相说——金殿上面若是转不过弯,就要步步踏进鬼门关。
“父亲呀,三弟年纪轻,你回去训教要耐心,不可用处治下官的法子来对付他。
三棒五棍把他来吓坏,对不起我生身老母亲。”
金丞相说:“这我晓得。不过,我不在朝纲你要谨三分处事,退一步做人。
我今不在朝纲内,‘三年无改’父放心。”
金太师跟手向书仪官交过印信,又派人到水码头雇官船一只。动身之日,文官送出金銮殿,武官送出正阳门——
个个跪在码头上,就像童子拜观音。
金丞相站到船头上把手摇摇:“众位年兄不必客气,你们朝房事情多端,请速速回转吧!”丞相一路不停,来到宾州城内憩官亭。顿时放炮三响,惊动宾州城内民众、官员。这遭,众官员个个拈香,前去迎接,用八人大轿把丞相送到金相府。
钱太夫人闻讯走出高厅,正要上前,金太师已下轿相迎,一把搀住钱太夫人——
我想你想到肝肠断,望你望到眼睛穿。
钱太夫人也说一套客气话——
我把你当作怀中乳,时时刻刻挂在心。
夫妇两个手搀手,并并排排进高厅。
太师来到高厅,梅香奉过香茶解渴。钱太夫人跟手吩咐厨房不要歇手,办菜办酒,为太师洗尘。一歇辰光,酒菜停当,端到高堂。老太师问了:“夫人,我多年不在家,金相府的人丁怎不兴旺?”钱氏夫人说:“你少说点,你不在家,我梅香也多买了几个,安童也多买了几双,人口只有变多了。”太师说:“夫人,我不信,我讲把你听。
往常我回来有三儿迎,今朝怎不见小书生?”
太夫人说:“老太师哎!
我家书上面写得明,你装聋作哑为何因?”
老太师说:“不错不错,怪我健忘。现在三儿在哪个寺院,哪个庙堂?等我去望望。”钱氏夫人倒为难起来了——
太师呀,千百间房子他不蹲,木香棚里诵经文。
太师一听,漫不经心:“夫人,还好哩,一脚踏牡丹——造化又造化。三儿修道只有我金相府晓得,外边人还不知道哩。安童,替我把三儿呼唤前来!”
安童奉了太师令,急急忙忙向前行。
安童来到木香棚,口喊:“三少爷,你还在这里念倒头经哩,不得了啦!”“奴才,大惊小怪,天塌下来啦?”“天塌下来不要紧,老太师家来了,叫我来唤你。”
三公子闻听这一声,吓得三魂少二魂。
三公子说:“你这奴才,我家父亲回来怎不对我通报一声,让我好去迎接他?”“啊呀,还提迎接,我们晓得老太师回来,连忙备轿,他倒来到府门口了,怎来得及向你通报?”三公子一听,只好将引磬木鱼一搬,《三官经》对怀里一按,双膝跪到地上,叫声“师父呀!
父亲准我修办道,我再回来陪世尊。
倘若不准我修行,就少陪师父领头人。
师父呀,若是我父言语冒犯你,你要包涵八九分。
师父呀,此番我若有长和短,你要照应我二三分。”
安童说:“不要做鬼了,还不快点去,太师在那里立等哩!”
安童前头来引路,公子在后紧相跟。
三公子来到高厅,拜见父亲。老太师笑眯眯,走上前去:“三儿免礼。”太师用手一带,三公子对他怀里一戤。“儿呀,金相府大概有人对你偏茶扣饭,让你瘦到这种样子?”“父亲,不是的。安童、梅香听说听道,不敢五难六犟。只怪我自作自受!”“哦,我晓得了,是我儿读书用功,操心劳碌,吃点茶饭总不养肉。”“父亲,不是的。”“好,你把长文章、短文章,新文章、老文章,统统拿来把我看一遍,今年皇上开大考哩。”三公子一听,浑身松劲。叫声:“父亲呀!
真人面前不说假,假人面前莫说真。
我‘五经四书’总不读,单读一部《三官经》。”
金丞相说:“儿呀,好的呢,不管底高经,字嘛,一样的识,书嘛,一样的读。今年皇上开考是考‘三官诰’,这是天下诸子不为,唯是我儿独有。
只等皇上开大考,你稳中状元头一名。”
三公子说:“父亲,你说错了,《三官经》不好进京科考。”“喔,既然《三官经》不好科考,读他何用!”三公子说——
父亲呀,我念经不是去赴考,为的是和阎王攀交情。
身后不受轮回苦,及早吃素苦修行。
金丞相说:“儿呀,我这么大年纪还不曾想到阎王小鬼,你年纪轻轻的,怎想到它的呀?要修么,到老来好修。”“父亲,你不相信,我来说把你听。
小时不修老来修,老来修得气吼吼。
腰驼背曲路难走,黄泥护到颈脖头。”
金丞相说:“冤家,我晓得你修行是拗气,其实是对妻房不满意。你大嫂嫂是熊总督家小姐,二嫂嫂是桂翰林家千金。王氏不过是四品黄堂太守之女,门第不高,生得又不美貌。这次等我进京,请六部大臣到侯门爵府里帮你说一个。
娶一个美貌千金女,把王氏当做路边人。”
公子说:“爹爹呀!
要谈闺房女,好丑不能欺。
高田是祖产,丑女是真妻。
当年张敞嫌妻丑,天空里毁拆蟒袍衣。
即使妻子再美貌,也代替不了上天梯。”
金丞相说:“哦,我晓得,你大哥是文,二哥是武,你无官无势,怕日后分家要吃苦。那我写封信到北荫山关把你母舅请来,早点替你们分家。
好田好地分把你,丑的分把你两哥哥。”
“父亲,此话错矣!田地是空的。”“怎样空?”“你不相信,我说把你听。
田也空,地也空,空挣田地,
到后来,只落得,七尺坟茔。”
太师说:“儿呀,你不要田,多分点房屋把你吧。”“父亲,房屋也是空的。
房也空,屋也空,空挣房屋,
到久后,四块板,就可安身。”
太师说:“你不要房屋,多提点金银财宝把你。
金银财宝你多得,另提几件宝和珍。”
三公子说:“父亲,金银财宝也是空的。
金也空,银也空,空有财宝,
到久后,见阎君,赤手空拳。
金银要惹事,财宝是祸根。
亲眷为它恼,邻舍为它争。
弟兄之间为钱财,骨肉亲当做路边人。
皇上为了金共银,两国相争动刀兵。”
太师挨他缠得没法,说:“你这冤家!”“啊呀,父亲,你提到冤家二字,我倒想起一个陈员外来了,他终年无子,就东庙里求神,西庙里拜佛,开头生一个儿子叫金银,后来生一子叫财宝,最后生一子陈员外嫌多了,就叫他冤家孽障。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你来把罪我受!’到了以后,阎王要捉陈员外了,他喊金银,‘金银呀,阎王要捉我了,你跟我到阎王家去,替我担当点罪孽!’金银说,‘我不跟你去。’又把财宝喊到身边,‘财宝,你跟我上阎王家去?’财宝说,‘我不同你去!’陈员外没法,把冤家孽障喊到身边,‘冤家孽障,阎王要捉我了,你陪我去,替我担当点罪孽?’冤家孽障说,‘好的,我陪你去。’
金银财宝带不走,冤家孽障紧随身。”
太师对他一相:“嘿嘿,你竟打趣于我?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好言相劝,你竟羞辱起我来!安童,头号枷锁嫌重,三号枷锁嫌轻,替我把二号枷锁搬到高厅上!”安童把二号枷锁搬来对高厅上一掼,三公子吓得不敢动弹。太师说:“安童,拿来看的?替我动手!”安童说:“老太师呀!
自从盘古到如今,哪有奴才枷主人。”
金丞相说:“我老太师做主,石头化卤。替我把他枷起来!”安童没法,跑去对三少爷面前一跪。金三公子说:“安童,不怪你,你们动手!”安童把三少爷的头对枷里一卡,罚他掮枷。太师在枷锁的封条上写道:一天回心,一天开枷;一个月回心,一个月开枷;一年回心,十二个月开枷——
三年不肯回心转,三十七个月坐死你马房门。
三公子问:“父亲,一年十二个月,三年只有三十六个月,还有一个月可算饶头啊?”“冤家,这要看你的运气。三年闰中间是三十七个月,三年闰两头是三十八个月。
按规矩一天不得少,活活坐死马房门。”
丞相将言说,冤家你听清。
只怪你无义,莫怪我无情。
四个安童把三公子连枷带锁搀到马房门口说:“少爷,你是坐碎谷房还是坐马房?”“安童,碎谷房怎样,马房怎样?”安童说:“碎谷房和马房差不多,一排房子两个门。”“安童,我就上马房!”安童就问了:“少爷,你几时回心?”“奴才,我要回心不在高厅上回心,枷到马房就回心啦?”安童一听,浑身松劲。叫声——
少爷呀,你如三天不肯回心转,就要活活搀死我安童四个人。
三公子说:“格么,你们丢手,等我一个人扛一歇工夫,你们出去相相再来搀可好?”四个安童相互瞄瞄眼睛,齐齐一丢,压得公子眉头一皱。四个安童连忙又搀起来。心想:啊呀,这个骨尸怎这么重的?一个麻利安童说:“你们三个人搀住,我出去一下。”他到竹园里斫四根紫竹,把枝梢一秃撑住枷锁四个角,上面再用链子横起来。这样,下不卡肩头,上不顶上腭,搬点砖头衬呀衬,给三少爷当张凳。哎,三公子往下一坐,又开起心来了:“安童,替我到怀里摸。”“三少爷,摸底高?”“把我的《三官经》摸出来,我要念哩!”“啊呀,你到这种地步还念这个倒头经?”“奴才,锁得住我的手,锁不住我的口,我有口气总要念的。”安童替他从怀里摸出经书来放在枷板上让他念。念到边,手不得上去掀。三公子叫声:“安童来呀,快点替我枵经。”安童一听,连忙对外跑。三公子喊道:“奴才,快点替我枵经啊。”“烧经烧经,我身边没得火,不去拿火怎烧得着?”“奴才,哪个叫你用火烧的?替我枵到那半边。”“啊依喂,少爷,你是相府之子,读书识字,我家父母手里穷,沿小不曾开过蒙。
人倒像个冲天棍,斗大的字识半升。”
三公子说:“格么,我做个关目你总懂得的呢。我一遍念到头,用嘴一尖,你就替我枵到那半边。”安童说:“少爷,你念经倒有功劳,我枵经又没功劳。”“安童,我也分点好处给你。
功劳修到十分整,同你来个二八分。”
不说金三公子带枷念经,安童帮忙。再提丞相大人心狠哩,吩咐厨房一天只准送三碗汤粥,而且他亲自督厨,不准烧厚。梅香就想:“年少后生,一碗汤粥够做底高啊!况且三少爷平时待我们也好, 就把粥碗舀舀满。” 哪晓得汤粥薄, 一端一渥,手指头烫得像根红蜡烛,跑去对枷锁板上一搁,嚅嚅突突就哭。三公子说:“梅香,你要做出这种腔调来做底高?你愿送就送,不愿送又没哪个强逼你?”梅香说:“三少爷,不是我不愿意送,是粥烧得薄,一跑一渥,我指头烫得像红蜡烛,你说我可要哭?”“原来是这样!”三公子对碗里一望——
梅香呀,我家廒房米麦千万石,今朝怎穷到这功程?
梅香说:“米是多哩,不过老太师监好厨的,不准烧厚。”公子把头勾起来对碗里一望:“安童,快点把我搀出去。”“为底高?”“不好,不好,马房要倒。”“少爷,这马房实墙实盖,怎得倒哇!”“你说不倒,怎晃动的?”“少爷,是粥汤起浪,照见屋梁在荡。”公子依还又对碗里望望,一望就怪梅香了:“你作孽啦。”“少爷,我作底高孽?”“粥汤么就汤点,春二三月芋头种很贵,你帮我个芋头芽子在碗里,我吃了又能多饱多少时啊?”梅香一望:“少爷,碗里不是芋头芽子,是你的鼻影子。”三少爷一听,果然相信——
梅香呀,你不要再送粥来吃,我情愿饿死马房门。
梅香说:“三少爷你吃,一米度三关,充充饥也好的。”三公子没法,端起碗来做偈文一首——
一碗汤粥薄悠悠,鼻风一吹两条沟。
远看好像西湖景,缺少渔翁下钓钩。
三公子等粥冷尽,摒住气,一口喝到底,就两粒半段米,碗总不用洗。梅香收碗,三少爷问梅香:“你可从沉香阁经过?”“少爷,那是必经之路。”“你替我带个信把王氏,叫她在金相府里慢慢过吧!
如果金相府不好过,就到娘家去安身。
譬如当年没出嫁,还是闺门女千金。”
梅香路经沉香阁,拜见三主母。王氏问:“梅香,你在哪里的?”“我送早点给三少爷吃的。”“喂,你告诉他,我公公回来了。”“三主母,你现在才晓得?三少爷已被老太师枷进马房里了。”“不枉的,他要念这倒头经哩!”“三主母,你心真狠哩。三少爷还叫我带个信把你……”“他说底高?”“他叫你好过么,在金相府里慢慢过;如果金相府日子不好过,就到娘家去安身。”王氏叹了口气:“梅香,有底高法哩?去帮说情吧,又没哪个帮我作证。”“三主母,你如去帮三少爷说情,我去帮你做硬证。”“梅香,你去帮我作底高证?”“三主母,这你不要问,到时候我会说的。”
一主一仆人两个,气气闷闷下楼门。
王氏来到暖阁高楼,一见婆婆,嚅嚅突突就哭。钱太夫人一看,心里很不高兴:“三媳妇,你何苦啊?我家三儿么,不过就为修道,已经给老太师押进马房了,你还要他怎样?”梅香说:“太太,不是哇,三主母是来帮三少爷说情呱。现在三少爷情愿回心,点火烧经,不修倒头道了。”“可当真?”梅香说:“太太,我还说谎吗?”钱太夫人说:“只要他回心,我去帮他说情。”
婆媳两个手搀手,高高兴兴下楼门。
钱太夫人拜见老太师。王氏拜见公公。老夫人说:“老太师,三儿现在情愿回心,点火烧经,我来同太师商议商议,能不能看我的情面把他放出来。”“夫人,我跟他是爷儿父子,不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只要管到他情愿回心就好啦?安童,替我开枷落锁,把他带来见我。”
安童奉了太师令,三步并作两步行。
安童来到马房:“恭喜三少爷,贺喜三少爷。”“你这奴才,笑我坐马房啊!”“不是的,老太师叫我来替你开枷落锁,带去见他。”“可曾有哪个帮我说情?”“只见三主母和老太太在那块,可能是三主母说的情。”三公子说:“王氏,你何苦啊!
你真是有眼有珠不认人,白白为我费精神。
宁可钢刀头上滚,今世不开酒和荤。”
三公子说:“安童,你不要开枷。你们要懂规矩:当皇枷要当皇开,当府枷要当府开,当我父亲枷的,还要当我父亲开。”
四个安童连枷带人搀到高厅上,急坏丞相老大人。
老太师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奴才,我叫你替三少爷开枷落锁,带来见我,为底高原封不动?”“老太师,不能怪我们。三少爷说我们不懂规矩:当皇枷要当皇开,当府枷要当府开,当老太师枷的,还要当老太师开。”丞相忍住一肚怒火,为三公子开枷落锁。
丞相运足千斤力,枷锁扳得碎纷纷。
叫安童畚到后花园,一概把它化灰尘。
老太师吩咐厨房动手,办菜办酒,一歇辰光,端到高堂。“儿呀,打不断亲,骂不断邻,只要能开荤饮酒,我们还是爷儿父子。来,陪我饮酒。”“父亲,席不正不坐。”“我家三儿拘礼哩。安童,替我把台子搀正了。”安童把台子放放正。“儿呀,这遭好坐了。”“父亲,父子不同科。”“哦,忌讳我老头子。好的,好的,我坐旁边,你一个人吃。”“父亲,热酒我不吃。”“好的,冷冷,冷冷。”又等一歇:“儿呀,这遭总好吃了吧!”“父亲,冷菜我不吃。”“好。安童,替我拿去回烫回烫。”安童又拿菜到厨房里热热烫,端到高厅。“儿呀,这遭总好吃了?”“亲爹呀!
要我回心又转意,我还要几件宝和珍。”
太师说:“儿呀,你不过要发财唷,我从京里回来的辰光不就对你说过,只要你开口,要底高我总归把你的。”“父亲,我家里没得。”“没得不要紧,可以进京向皇上要。”“父亲,皇上也没得。”“皇上没得,我好请皇上出旨到十三个省里去觅的。“父亲,我们中国总没得。”“中国没得好到外国借的。”“父亲,天下总没得。”“冤家,你说说看,到底是底高东西?”三公子说——
父亲若要我转回心,西天太阳往东行。
母亲若要我转回心,东海龙潭起灰尘。
哥哥若要我转回心,人死到“五七”再还魂。
嫂嫂若要我转回心,湿水灯草着火明。
王氏若要我转回心,白发变作少年人。
钱太夫人说:“太师,可有几件拿把他?”太师一听,气得没命。说:“夫人啊!
他句句说的刁难话,退道心没得半毫分。
一件东西总办不到,看他回心不回心!”
老太师即命安童把家法板子请得来。安童随手将家法板子拿来对高厅上一放,两眼直望。“安童,家法请来是看的?替我动手!”安童说:“老太师,他一岁是主,我百岁是奴。
世上没得奴欺主,奴仆不好打主人。”
老太师对三公子说:“嘿嘿,安童也看主仆之面,你竟不看父子之情!”金三公子说:“安童不打,你好打格。”
丞相闻听这一声,拨开心头火一盆。
一把抓住他青丝发,拳打足踢不留情。
丞相打人不在行,一记打在公子的性命堂,呜呼哀哉见阎王。安童喊:“老太师,三少爷挨你打杀了!”老太师手一松。三公子“崩叮咚”,头朝西,脚朝东,身子一动也不动。王氏走上前去背背:“三少爷,起来唷,我们上楼。父打不仇,母打不羞,我们走吧?”王氏背呀背,三公子倒一动也不动了。
喊他不作声,两足不打蹬。
脸上白得像张纸,牙关骨咬得紧腾腾。
王氏毕竟跟他是夫妻,有感情的。一见这种腔调,叫声:“三少爷啊!
你早也修来晚也修,修到这种祸场头。
公公呀,你既要把他来打死,何必把我娶过门。”
老太师一听,心中烦躁:“大胆王氏!三儿是我养的,我打死他与你何干?”王氏挨老太师一吼,只好住口。只是哭得不得过——
三少爷呀,你年纪轻轻正好过,二八青春就不做人。
公公哎,人说虎毒不食子,乌鸦也知爱亲生。
我王氏前世又不曾盗你的墓,为何要拆散我夫妻两个人。
三少爷呀,你黄泉路上等等我,亲亲夫妻一同行。
王氏越哭越伤心,气直对喉头上涌。
高哭三声亲姊妹,她活跳鲜鱼也丧残生。
钱氏夫人对老太师说:“好了好了,你规矩重哩,管男女有用哩!打死三儿是自己生的,躁死王氏是别家人,可要偿命?
给你再蹲一个月,金相府要改作枉死城。”
老太师一听,随手吩咐安童备轿。安童说:“太师,备轿做底高?”“我进京啦!我在京里太太平平,腾腾空弄封书信叫我回来。才给三儿稍微加点规矩,啊喂,她倒又心软了!”钱太夫人想:“不能让太师发火,他对京里一躲,两条人命丢把我,我这日脚怎得过!”赶快走到太师面前,背背他的衣袖,拍拍他的肩头:“太师,我才间高声两句,你包涵不起,我来赔礼,家里出了这种事体,还要同你商议商议。”太师说:“好哇,有事应当商议。你们不要惊慌,我在京里见得多哩!——安童,舀碗阴阳水来。”安童一听,吓得没命:“嘿嘿,我家死一个不算数,死二个;死两个不算数,还要死三个、四个,这下有得死哩!”“奴才,你口出胡言!”“太师,你叫我到阎王家去取水,阎王不要捉我去变鬼?”“奴才,哪个叫你到阎王家去取水?”“喔,你叫去取阴阳水,不到鬼门关就取到啦?”“奴才,河水么是阳水,井水么是阴水。河水同井水一并就是阴阳水。”安童连忙拿副水桶,挑一担水对高厅上一放。太师说:“奴才,叫你取一碗水,怎挑一担来的?”“让三少爷和三主母洗个澡,好活快点。”老太师用碗舀上水,吩咐把小夫妻俩的头发打开。他三仙胡子一分,喝水一喷——
人不伤心心不死,冷水激面又还魂。
夫妻转还魂,嘴里只是哼。
行走两三步,枯木又逢春。
金三公子对钱氏老母看看,叫声:“母亲,
譬如我沿小关节重,三六九岁丧残生。”
又对太师望望,叫声:“爹爹哎,
我才间到了鬼门关,两个童子用手搀。
阎王要我修办道,你为何又喊我把魂还?
爹爹哎,金相府里多余我,阎王家却少我善心人。”
太师闻听这几声,更加恼怒八九分。“好,你这个三冤家!‘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教而不改,可谓大逆矣!’安童,替我拿枷锁来!”“老太师,枷锁被你扳了得呱。”“不,那是二号枷锁,替我取大号的来!”仍将三公子一枷一锁,贴上封条,押进马房。
太师气昂昂,枷儿进马房。
任你生铁硬,久打必成钢。
老太师又吩咐安童:“替我断他饮食三天,不准送一滴汤水,看他还修不修!
哪个偷送茶和点,一起同罪受苦刑。”
安童架住金三公子来到马房门前:“三少爷,哪里安身?”“还是照旧,送我进马房。”三公子二进马房,安童仍旧用四根紫竹撑住四角,搬些砖头衬衬,让三公子坐下来。三公子说:“安童,到我怀里摸摸看。”“三少爷, 摸底高?”“把我的《三官经》摸出来念。”“三少爷,老太师吩咐断你饮食三天整,不晓你性命可稳。肚子这么饿,还念它做底高?”“安童,这不要紧 ,俗话说,‘三天不吃,挺肚子过桥’。你不信,我说点古人的事把你听。
孔圣人,在陈国,断粮七日,
有弟子,公冶长,菏州借兵。”
安童说:“三少爷,你怎好与孔夫子比?他到有弟子到菏州借兵解难,你有哪个到老太师面前说情?”三公子说:“格么,我不好与孔圣人比,好同伯夷、叔齐比。
有伯夷,和叔齐,推位让国,
首阳山,采薇食,苦度光阴。”
安童说:“三少爷,你更不能与伯夷、叔齐比。他们赌气不食周粟,还能在野外挑薇菜度日。你身上的枷锁千斤重,怎得抽身?”三公子说:“我不比伯夷、叔齐,还可以与颜回相比。
有颜回,在陋巷,不改其乐,
一箪食,一瓢饮,苦读五经。”
安童说:“三少爷,你也不能同颜回相比。他还有一箪食,一瓢饮,你半瓢在哪里?”众位,金三公子在马房遭难,第一天好过,第二天难熬,到三天饿得眼前金星直冒。他想想不得过,倒哭起来了:“师父哎,
弟子在马房遭磨难,你在灵山可知闻?
总说修道有好处,我看不如劝世文。
饿死马房我情愿,《三官经》丢下给何人?
师父哎,你早来三天能救到我,晚来只好会魂灵。”
一口怨气不打紧,惊动三官大帝尊。
三官大帝端坐八景宫中,忽然坐卧不安,心血来潮。他掐指一算,晓得一半:“啊呀,我徒弟在马房遭难危急,呼我搭救!”
三官大帝忙动身,蓬莱山到面前呈。
三官按落云头,站在仙山:“玉清首徒,前来见我!”玉清真人抬头一看:“师父,你无事不出门,到此有何吩咐?”“首徒,我给你一样东西,你即速下凡,赶到宾州金相府。金福公子被父责打,正在马房遭难,你去把他度到终南山,让他成其正果。”“师父,为徒即刻就去。”
玉清显神通,驾云又乘风。
前往金相府,度救修行人。
众位,玉清真人来到马房门口是二更以后,三更将初,半夜子时光景。玉清对马房里一望,四个安童坐在一起,轮流看望。玉清一想——
任我玉清道功深,一人难度他五个人。
玉清真人没主意,只好到当方寻“土地”。众位,土地菩萨住哪块?
土地老爷本姓张,住在村头角落上。
玉清来到土地庙前:“土地可在家?”土地老爷上街点卯去了,土地娘娘莲花夫人把头伸出来一望:“我才间眼皮发跳,猜有神到。原来是玉清真人啊!有何贵干?”玉清说:“我来向你借桩东西。”“借底高东西?拣有的拿。”“有是有的,不知你可肯借?”“借底高?”“借四条睡魔虫。”“有,尽你拿。”玉清真人拣了四条精精壮壮、肥肥胖胖的睡魔虫,对袖中一拢,来到马房门口。玉清真人手一松,四条虫子对四个安童鼻子里一攻。这四人齐齐的“阿呸”一个大喷嚏。打打呵欠,揉揉鼻子,眼睛涩罗呵,像是要做窝——
瞌睡一来了不得,打呼如同响雷阵。
玉清见安童入睡,就在马房门外面转溜溜,踢砖头,惊动一下三公子。金三公子想:有人来了。
可是安童送茶点,端进让我度残生。
玉清一听:啊呀,他饿得厉害哩,要赶紧度他动身。随即口出诗言,让金三公子晓得——远望青山绿沉沉,山旁站着一个人。
可惜腹中无一口,田中农夫一直行。
金三公子一听:“啊呀,这是一个字谜呀!——青山绿沉沉,哎,山是绿的;山傍一人 ,哎,是仙字;腹中无一口,哎,他晓得我肚子里三天总不曾有一口汤水进去;哎,不对,福应该是我金福的福。福中无一口,只剩示和田了;田中农夫一直行,是个神字。呵呵,我师父来了!诗中我知神仙到,师父连连叫几声。
师父哎,我在这里遭磨难,快来搭救落难人。”
玉清真人说:“师弟,我不是你的师父,是你的师兄,师父叫我来度你的。”“师兄,我有枷锁在身,不能开门。”玉清说:“我有四句佛言,你只要能对得出来马房门自然会开的。”三公子问:“哪四句佛言?”玉清说:“你修行好比栽棵稻,你晓得这稻是何时报的芽,何时开的花,何时结的籽,何时可归家?”三公子回答说——
三清寺得经稻报芽,木香棚苦修稻开花。
马房遭难稻结籽,师父度我稻归家。
三公子答出这一声,玉清打开马房门。
三公子问:“师兄,你来度我,可曾带干粮?”玉清真人说:“师弟,不要说干面,子总不曾带。”“师兄,你不要开玩笑,我饿得心里发慌,站总站不住,问你可曾带干粮!”“啊,干粮啊?师父有点东西给我带来的。”“底高东西?”“有半粒豌豆 ,带把你充充饥。”“啊呀,你真是小人做事不大,大人做事不小,这半粒豌豆够我做底高?还不够塞牙齿缝哩。”“师弟,你不晓得。
豌豆半个红来半个青,费了师父多少心。
五百年时间长一粒,带到马房来度善人。”
公子拿起来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酥松松,甜滋滋:“吾所欲也!”“师弟,你可饿啦?”“师兄,不饱不饿,真正好过。”这叫——
天赐灵丹药,凡人不知闻。
欲修成正果,自有度难人。
玉清说:“师弟,我们走哇。”“师兄,我身上有枷锁,叫我怎得走?”“啊,不难,我来念开脱咒:‘天开锁,地开锁,神开锁,鬼开锁,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一个“敕”字非小可,枷锁脱落地埃尘。
三公子说:“师兄,我金相府前门关的,后门闩的,围墙又高,又没梯,倒要插翅飞哩!”“哎,就是要插翅飞。师弟,你背住我的肩头,我背住你衣袖,你眼睛一闭,不要吸气。”玉清真人用拨金关一道——
把公子拨到云端里,飘飘荡荡就动身。
玉清一想:我不能一次就度他到终南山。不让他遭点烦,他也不知修道难。主意已定,真人将云头一收,把他对荒地一丢。公子抬头一见,前不靠村,后不着店。
师兄哎,一片荒地草萋萋,叫我修道往哪里?
玉清在空中叫道:“左手为东,右手为西,面为南,背为北,你速往甘肃,从特道州转个弯,径往终南山!
路在口边逢人问,寻访高山办修行。”
卷四 上终南山
苦尽头,难方休。神州度,任遨游。
修身历尽千般苦,苦到尽头难方休。
神州三官解厄运,极乐仙山任遨游。
上册之文方才讲到玉清真人把金三公子度到中途,把他对荒山野地一丢,告诉他终南山在甘肃特道州。金三公子直奔北方而行。他走过一里又一里,行了一程又一程,只觉衣衫单薄,疲乏难忍。玉清真人故意同他作难,用丝棉纸在手中一搓,仙气一呵,顿时天上黄橙橙,乌昏昏,北风呼号,大雪纷飞,三公子冻得牙齿敲铛当,浑身像筛糠。叫声:“师兄哎,
修道之人运气低,出门遇到大雪飞。
早知今日要落雪,怎不叫我带寒衣?”
玉清真人随手用灵芝仙草一变,变作雨伞一把,蓑衣一件,丢到金三公子面前。金福走近一看,前无人影,后无足迹。他想,一定是师兄送来搭救我的。
该应我修道又出家,师兄在云端里送袈裟。
他把雨伞拿到手,又吟偈文一首——
雨伞生来亮堂堂,山竹做柄篾做簧。
寒冬腊月挡风雪,夏日炎炎遮太阳。
蓑衣雨伞随身带,哪怕它雪重风又狂。
公子朝前奔,想起他父母两个人。
双亲呀,我已不在马房里,寻访高山去修行。
公子朝前奔,又想到妻子王慈贞。
贤妻呀,你在沉香阁享洪福,我在狂风大雪中。
玉清在空中一听,心上一惊:师弟,你思念父母出于孝心;思量王氏,莫非是起了邪念?既出邪念,不访让我来试他一试。玉清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绝色美女模样。看见公子一到,连忙对雪坑里一跳,嘴里就喊:“行路君子,过往客商,做做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想:人到难中须搭救,见死不救罪孽深。随即问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玉清说:“如字没得口,安无宝盖头。”公子一想:如字没口,安无宝盖头,总是“女”字。就说:“啊呀,你是个女子,我不可救,男女授受不亲,少陪了。”公子越走越远,女子越喊越响:“欲知心肠狠,当数吃素人。
人落雪坑总不救,你枉到高山去修行。
歪心也能修成正,佛国里蹲不下许多人。”
公子一想:这话不错,如果我不去救 ,修到点道功,不要挨她咒骂掉?随即退回雪坑,把雨伞柄伸过去:“来,背住我的伞柄,好拉你上来。”
公子修道心意诚,伞柄搭救落难人。
公子前头走,女子后面跟。公子问:“女子,你上哪去?”“我上终南山。公子,你上哪去?”“我也上终南山。”“啊,原来你是修道之人,这样我和你是同路。”公子想这就讨嫌了,弄个女子跟在身边,多不便呀。就撒谎说:“喂,你不要跟我走,我不上终南山。”“你上哪去?”“我上天。”“呃,你上天,我跟你上玉皇家去烧香。”公子一听,赶紧就溜。女子说——
恩人腾云前头走,我好驾雾后头跟。
公子说:“当真哦,我又不是神仙,怎得上天?我去投海死哩!”“哦,我原要上海龙王家去看看水晶宫哩!”
恩人要去投海死,我要跟你到水晶宫。
“当真哩,我上马房去受罪,你可去呀?”“我怎不去?”
恩人呀,你上马房去受罪,我就替你来看门。
公子说:“你这个女子,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
我家有王氏四品太守女,哪个喜欢你歪心邪念人。
女子说:“恩人啊,你有王氏大娘,那再好也没有了。
我们两女合一夫,她做正来我做偏。
我早上起身快一点,洗脸水送到她床头边。
她睡被子我给她牵,她吃菜么我给她搛。
嘴么学得乖巧点,叫么叫她大娘娘。
生到男来育到女,好替我们三人接香烟。”
公子听了一肚子气:“你这个女子多没得道理,我救了你倒不是了?”“这叫我怎说呢?救倒救我上来了。”“怎说?你有夫家回夫家,有娘家回娘家。”“啊呀,恩人啊,说我命苦,好像盐卤!
从小父母就丧生,叔伯抚养我长成人。
长到二八十六岁,嫁个油头小光棍。
到了夫家三天整,死掉公婆两个人。
丈夫他朝朝夜夜不归家,吃酒赌钱瞎胡混。
连三管他上正路,一命呜呼送残生。
蹲在他家没依靠,半夜三更逃出门。
衣单薄,天寒冷,多亏恩公救我出雪坑。
靠张靠李靠不到,靠你恩人配为婚。”
公子说:“不要胡说,我吃素修行,不来那一套。你就像蚂蟥叮住螺蛳脚——死总不脱身。”“啊呀,恩人啊,你既然不要我嘛,索性不要救我,我蹲在雪坑里,倒是五面着实,只有一面冒风。”“算你会说,东南西北只有四面,你怎说出六面来?”“喔唷,上头一面,底下一面,加起来不是六面?”“好的好的,既然天气寒冷,我这件衣裳是我师兄送把我的,我就把你吧。”随手把袈裟脱下来把她。女子把袈裟对身上一穿:“啊呀,我倒上你个大当,你这个袈裟领大,上面落雪都朝下灌!”“格么,我雨伞也把你。”伞也把了她。公子说:“小弟子好有一比。
雪里赠衣人间少,雨中送伞世上稀。”
女子拿了袈裟、雨伞:“恩人啊,你叫我对此一站,站到明朝中,不把膝馒头站腾空?你真正不要我么,还把我推到雪坑里去。”公子说:“人真邪哩,好人做不得!”公子急得没法——
就狠狠心肠把女子推到雪坑里,口念弥陀往前行。
玉清真人一阵仙风,上了天空。三公子回过头来一望,影迹无踪。叫声——
师兄啊,你不要三番五次来试我,师弟丝毫没邪心 。
公子走啊走啊,越走岔路越多,心里倒急起来了——
师兄啊,日在东来月在西,不知终南高山在哪里?
玉清真人连忙叫当方土地去带路。土地说:“真人啊,我道功小哇,就怕度不到。”“哎,你去度度看嘛。”这下土地一变二变,变做樵柴汉子模样,带了绳索扁担,一路哼哼唱唱——
大雪落了一天天,片片盖在扁担上。
读书公子识不得,疑是青锋白玉剑。
三少爷一听:嗯,樵夫总出口成章,我不还他一首,算不得相家之子——
雪花飘东又飘西,落到地上盖土泥。
天赐银装裹山谷,地结玉毯衬马蹄。
土地问:“哪个?”“我,修道人。樵夫哥哥,你到哪块去樵柴?”“我到终南高山去樵柴。”三公子想:恐怕离终南山不远了。就问:“樵夫哥哥,这里到终南高山还有多远?”樵夫说——
你要问我几路程,三千八百十五里不差半毫分。
公子说:“啊喂,这么远的路去樵柴,你准备几个月家来?”“几个月,你倒不说几年!
杨木扁担软绵绵,樵担松柴白相相。
半途之中歇一歇,担到家中才出太阳。”
公子说:“这样快?”“快?还有快的不曾说给你听哩!
寅时起身把门开,终南高山樵担柴。
杭州城里卖一卖,不到卯时就转来。”
公子说:“你这种快法子,挣的钱多哩!”“嘿,挣钱?
樵柴汉子心高命不好,逐日樵柴逐日烧。”
公子问:“可以带我去呀?”“带你去?带你去可以,你脚头子倒要放快点。”公子说:“你年纪大,我年纪小,追你总归追得到。”土地菩萨走前面,公子走后面,看他跑得不快,公子放趟子也追不到。土地菩萨越跑越高,跑到九霄,遇到玉清真人:“啊呀,我原说道功小度不到哩。”玉清真人说:“也好,度一段算一段。你丢下来我再去。”玉清真人摇身一变,变做放牛牧童。仙风一散,对地下一站。嘴里哼哼唱唱——
水满池塘草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公子一听:“嗯,放牛童子,出口成章,我不还他一首,算不得相家之子。
笛子生来两头空,千歌万曲在其中。
宫商角羽配成调,调调都吹《喜相逢》。”
牧童问:“哪个?”“我,修道人。牧童,你到哪块去放牛啊?”“我上终南高山去放牛。”公子想:这遭大概离终南山不远了,刚才那樵夫是说昏话的。就问:“牧童啊,离终南高山还有多远呀?”牧童说——
你要问我几路程,三千八百十二不差半毫分。
公子想:啊唷,刚才年纪大的说三千八百十五,才间讲讲说说跑了三里差不多。“牧童啊,外面底高时候了?”牧童说——
东方发白晓星高,大庙和尚把钟敲。
正是万民在安睡,当今天子坐早朝。
公子说:“唔,天要亮了。牧童啊,你到终南高山放牛,几时回来?”“不歇多少辰光,我每天把这头牛啊——
牵到终南高山上吃饱草,西洋湖里洗个澡。
家来耕掉五十亩老沙田,碾掉十担谷子九担稻。
家务营生做一遍,接着再把晚茶烧。”
公子说:“啊喂,你怎这么快的?”“这么快啊?今朝我是用的牛,我家的马还要快哩?
我前天骑马上陕西,母亲抓米来喂鸡。
陕西城里回家转,鸡子还不曾啄到米。”
公子说:“真快,真快。”“快?还有快的哩!
我家妹妹同我赌东道,她点起火来烧眉毛。
我骑上一匹马,打马上如皋。
如皋城里回家转,望望她眉毛还不曾焦。”
公子不相信:“哪有这么快?”“嘿:还有快的哩!
我在水碗上放根针,骑起马来上杭城。
杭州城里回家转,望望银针不曾沉。”
公子说:“这算顶快的了?”“顶快?还有快的哩!我家有匹飞毛腿马,那才真快!
他耳在西天听佛法,足在北天踏云霞。
手在南天把仙桃采,身在东土乐逍遥。”
公子大吃一惊:“嗯,不慢不慢。牧童,你出口成章,读了多少诗书呀?”牧童手对天上舞舞,朝四面八方举举,又对胸口头拍拍。公子说:“这哑谜子我不懂。”“你不懂啊?这叫做——天空当做一张纸,四海龙潭做砚池。
南山松树做枝笔,写不尽我腹中诗。”
公子说:“啊喂,你的诗这么多呀!牧童,你住哪里?”牧童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要问牧童家何处,世代居住杏花村。
公子说:“喔,的确不错。
杏花村上出好酒,居然也出大能人。”
“牧童啊,你今年多大年纪啦?”“老弯。”“九十?”“少弯。”“九岁?哦,你读过几年书啦?”“读过六年。”“啊喂,你真聪明。你三岁就开蒙啦?”“六岁。”“六岁?读三年读到九岁,哪里有六年?”“有个原因的。我早上念书夜里背,夜里念书早上背。
时间虽只是三载,连夜里算来整六春。”
公子说:“哦,你这么好的天资么,怎不读书,出来放牛呀?”牧童说——
去年端坐学堂中,先生称我是神童。
只因父母双亡故,今年来做放牛童。
公子说:“哦,不错不错,为了生活。所以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往往沟头岸坎上埋没了多少人才啊!”牧童说:“修道之人,我还没问,你从何方而来?到哪方而去?”三公子想:他倒出口成章,我怎么好说俗话呢?就说——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牧童说:“喔唷,你出来千把里了吧?”公子说:“是的。牧童啊,你可不可以把我带到终南高山?”牧童说:“我做不到主呀,要问我这条牛哩。我的牛肯么,它就送角;不肯么,它就追人戳。”公子对牛面前一站,叫声——
牛啊,你定是前世未曾修,背驮日月不抬头。
你度我终南高山去修道,免受轮回度神州。
这条牛真懂哩,把头低下去,把角向公子送过来。公子一想:我在三清寺得经时罚过愿的,永不骑骡马畜牲。就双膝对地下一跪,叫声——
师兄啊,终南高山路程远,我暂借此牛代步行。
这下,公子把脚对它角上一搭,往牛背上一夹。玉清真人说:“唔,背对背,靠好了啊!两眼要紧闭,耳听风响,不能睁眼,我这头牛跑起来快哩!”二人背靠背,双目紧闭。玉清真人用拨金关一道——
把它拨到九霄去,云雾滔滔就动身。
公子只听耳边呼噜噜噜如雷响,终南山在面前呈。
玉清真人歇下来:“修道之人醒觉醒觉,到了。”公子睁眼一望:啊呀,真正快哩。便问:“师兄,你究竟家住何方?”玉清真人说——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你问家何处,祖先在蓬莱。
玉清真人一阵仙风,上了天空。这下公子上了终南山。不曾跑多远,山上跳出个武士打扮的人,手提竹节钢鞭追下来了。“大胆强人,这是仙人之境,你来何干?”公子一见:“啊,我倒被你一吓。我当你是草寇大王哩!你说是仙人之境,我倒不怕你了。我来修道的,你家师父哪个?”“我家师父是三官大帝。”“啊唷,我家师父也是三官大帝。”“格未,师父叫你来就不该叫我来,叫我来就不该叫你来。你来倒来了,我又不好赶你走。这样,我们来比一比,哪家官职大,就让哪个登在这个山上。”公子说:“好的。”众位,刚才跳出来的是哪个?是九门提督之子王天罡。王天罡就比势了——
我父亲在朝九门提督职,母亲皇封正夫人。
我是提督府里香烟后,拜师求道来修行。
公子倒笑起来了——
说你家父亲官职大,比我父亲低三分。
王天罡问:“你家父亲多大官职?”“多大官职?
他是当朝一品文宰相, 母是皇封太夫人。
两个哥哥职位高,一大夫来一总兵。
我是金相府里三公子,有官不做来修行。”
王天罡说:“我来修道的,不和你比官势。俗话说一山不容二主,这山嘛,就算让把你,但我有言在先,以后哪个先得道升天,就以哪个为主,哪个晏成仙,就帮为主的管山门。”公子说:“好的。”这下——
师兄弟两个拍手掌,更改没得半毫分。
王天罡从此离开终南山,就到宁波府定山修道。他后来脱胎得道,还是金三公子去度他的呢。
王天罡晏了三天修成正,封为令官菩萨管山门。
丢开这个不说。单说三公子一路上山,一路吟偈——
弯弯曲来曲曲弯,弯弯曲曲上高山。
今朝来到山顶上,不成正果不下山。
三公子来到山上,见有草地一块,松树一棵,打算就在松树下修道。哪晓得一摸,《三官经》倒抛掉了。公子想不好了,经书不曾带,白吃辛苦到此地。不过不要紧,已经在家念了三四个月了,就背呀背,想呀想,倒背出来了。
日夜背诵《三官经》,忍受煎熬苦修行。
玉清真人想:我家师弟是凡胎哦,要吃人间烟火的,这里又没得五谷怎么行哦!遂用杨枝净水一洒,松果结得蛮大,球球累累,百鸟一见啄了吃。三公子想:百鸟好吃我也好吃。拾一个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油滋滋,酥松松。哈哈,我所欲也!
饥饿就吃松枝果,渴用山泉润口唇。
不提三公子来修道,再提安童四个人。
四个安童,到早上小雄鸡一啼,睡魔虫虫入泥,人醒过来了。“三少爷,东天上晓星了,起来念早经哦!”一望,哪有三少爷,六少爷总没得!枷锁脱在地上。安童喊:“不好了哇,三少爷溜掉了呱,赶快去报!”有个安童说:“去报哇?报呀报,皮鞭在那里跳哩!
说我们只晓得兴得慌来相得忙,没得心事管马房。”
有个安童问:“这怎办?”“怎么办,我们把脚底老太师看。”有个冒老九安童把鞋子一脱,袜子一拉,对肩头上一甩:“走啊!”“上哪去?”“噫,你不是说把脚底老太师看?”“啊喂,这样去要吃门杠。”“那到底怎办?”“溜走哇!
东的东来西的西,各自改名换姓做生意。”
有个安童说:“你倒说得便当,我家老太师一品当朝,能管天下,对哪里溜?”“这样,我们先起个马前课。我们四个人互相背住,眼睛闭起来戽。戽到哪里,旋到哪里;旋到哪里,就蹲哪里。”这下,四个安童互相背住,眼睛闭起来,他们在那里戽,玉清真人在云端里望得清清楚楚。
拨金关一拨不费心,太行山到面前呈。
有个安童眼睛一睁:“啊唷,快点,不好了哇。
横一戽来竖一溜, 跌在老太师家泥堆头。”
另一个安童站起来一望:“不是泥堆啊,泥堆没得这么大哇!你望望看,还有石碣,这是山啊。快去看看,这叫底高山?”有个萝卜花眼睛安童跑去一望:“哦,是大行山。”另一个安童对那一望:“唔,你眼睛萝卜花,到夜不认得家。‘大’字肚里有一点的。这是太行山啊,我们上太行山去修道啊!”“我们修底高道?”“唔,我家三少爷念《三官经》嘛,我们好去念‘三官号’呢!”“好的。”四个安童上山了。
第一个安童说:“弯弯曲来曲曲弯。”
第二个安童说:“弯弯曲曲上高山。”
第三个安童说:“今朝上山来修道。”
第四个安童说:“我现成瘌子做和尚。”
一来来到山上,遇见虚无老祖在山上访徒。安童对地上一跪:“拜见师父,我们来修道的。”“你修道念底高经啊?”“我们念‘三官号’。”“哦,只有《三官经》《三官忏》《三官诰》,倒不曾听说有‘三官号’。你倒念点我听听看。”这下安童到山上拾一根柴当木鱼棰子敲,就念“三官号”:“南无三官大帝菩萨,南无三官大帝老子,南无三官大帝老爹,南无三官大帝太太,南无三官大帝祖宗……”虚无老祖说:“呸!这叫什么‘三官号’,分明是胡扯乱闹!我教你,念六字真言。”“师父,怎样叫六个字真言?”“就是‘南无阿弥陀佛’。”
不表安童在太行高山得到安身处,另表相府一段情。
金相府的梅香,真是扁担戤城门——三年会说话,个个会做偈子的。早上起来,一个梅香说——
金相府里我第一, 脸上不洗像黑漆。
眼睛睁得像玉碟, 说起话来像霹雳。
第二个梅香说——
金相府里我出奇, 叫我专门管放鸡。
鸡子赶它竹园里,鸭子赶它阴沟里。
狗子赶它场心里,一竹子打它脖里叽。
再把黄鼠狼请出来,叫它竹园里看小鸡。
第三个梅香说——
天光光来地光光,笤帚生来独柄装。
刷了前厅并后堂,还要替三少爷扫马房。
众梅香嘻嘻哈哈来到马房一望,心吓得直荡:三少爷和安童总没得了。立即来到高厅:“老、老太师哎,不、不、不好了啊!马、马、马房里挨贼偷了……”“奴才,慢慢点说,偷掉底高?”梅香说——
门不开来户不开,偷掉一张八仙台。
太师说:“去查查看,是好的还是坏的?”“老太师,好的怎说,坏的怎说?”“坏的,是夜把手偷了去换老酒,马马虎虎,不去追究;偷掉好的,拿张名片,送到宾州城,叫承审衙帮我查,限他三天。如果说——
他三天不把台子送到金相府,我叫他狗官做不成。”
梅香说——
太师啊,马房里偷走三少爷,顺带安童四个人。
老太师根本不相信,哪有贼子会偷人?
钱太夫人一听:“老太师啊,这点线索你总看不出来?”“夫人,你倒看出底高线索?”“我问你,三天之前,哪个在你面前说情的?”“我家三媳。”“亏你还记得,我看是年少夫妻恩爱,她买嘱安童,纵夫逃走。”
夫人说的无心话,太师以假就当真。
太师随即吩咐梅香:“替我把三媳王氏唤来!”
梅香奉了太师令,哪敢耽搁片时辰。
梅香来到沉香阁,拜见三主母:“老太师唤你,小人奉命前来。”王氏一听:“哎哟!
今朝婆婆不唤我,公公唤我为何因?”
有个快嘴梅香倒说起来了:“三主母,你不晓得?
马房里逃走了三少爷,又带走安童四个人。
还说是你买嘱安童,放他逃走的。”
王氏闻听这一声,跟手跌倒绣楼门,
又是啼哭又是滚,乌云扯得乱纷纷。
不好了哇,总说没得冤枉事,我这件冤枉海能深。
有个聪明梅香连忙跑去一把背住:“不格,三主母,我家老太师当朝一品宰相,不会冤枉人的。你去总归要去,太师要审问你嘛,你要笃行之,慎言之,明辨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家老太师不见得就吃掉你呀。”王氏没法,只得去见公公。她身上也不打扮,随手把楼门一锁。梅香说:“主母,你要锁门做底高,等会儿不上来?”王氏说——
梅香啊,我楼房户槛一尺三,下楼容易上楼难!
也有的梅香在暗里挤眉眨眼,交头接耳:“唔,她有数的,有数的……”
梅香搀住主母手,忧心忡忡下楼门。
王氏来到高厅上,拜见公公老大人。
金丞相看见王氏一到,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大胆王氏,你竟有吞天大胆,买嘱安童,放夫逃走!”王氏一听,直喊冤枉——
公公呀,少爷逃走我不晓得,安童逃走也不知情。
老太师一听,用手一指:“王氏,王氏,我晓得你咬口紧哩!
我晓得东海潮头不会自转弯,你放夫逃走还夫难。”
“梅香,替我拿枷锁来!她放夫逃走,就要替夫担罪!”梅香拿了枷锁来到高厅,咣对那一撂。有个梅香弯下腰来对王氏说:“三主母,你晓得三少爷逃在哪里!就照实说了吧!
还出主仆人五个,省得你去做罪人。”
王氏说:“我不晓得,这是件冤枉事。你们该动手就动手吧!”梅香在老太师催督之下,只好把王氏枷起来。太师又在枷锁上贴好封条:今日还夫今日放,明日还夫明日放——
如果还不出人五个,活活坐死你在马房。
一枷一锁,梅香搀了王氏就走。王氏回头对金丞相望望,边哭边说——
公公呀,你在朝纲为大臣,是非黑白不能分。
自己男女管不住,毒棒毒棍打好人。
梅香说:“三主母,既然你有这么好的口才,为底高在高厅上不辩上几句?”“梅香,在公公面前有三尺禁地,我不能辩嘴。”梅香说:“三主母,搀你上哪去?上马房还是上杂谷房?”王氏说:“三少爷在哪房?”“在马房!”“那就送我上马房。”
王氏进了马房门,哭哭啼啼泪纷纷。
哭声爹爹呀,你在广南为官好几载,至今怎不转家门?
爹爹呀,你怎不来到金相府,替我女儿把冤伸。
喊过爹爹又叫娘,你把我当作掌上珍。
自从嫁到金相府,他们当我是路边人。
亲娘呀,你要快来金相府,搭救女儿出火坑!
梅香说:“三主母,你母亲来接你嘛,家里又没人支宾待客,怪只怪你家三少爷要修哩!”一听这话,王氏又哭了——
三少爷呀,你逃走应该让我也晓得,我好跟你一同行。
三少爷呀,你走之前对我说一声,我替你担枷也甘心。
另一梅香说:“三主母,三少爷走如果把你晓得,你肯让他走?”“唉,梅香,只怪我自己啊!
我不怨天来不尤人,要恨只恨我自身。
总怪我前世不曾修,今世里才种下这祸根。”
梅香又劝:“三主母不要哭了。三少爷不是逃掉的,是出门收账的。”“梅香,你怎晓得?”“主母你看哎,账簿子还在这里哩。”梅香不识字,拿起《三官经》来把王氏看。王氏一看《三官经》,犹如钢刀戳她心。破口就骂——
《三官经》阿《三官经》,你是金相府的惹祸精。
依我性子要把你撕得粉粉碎,点起火来烧干净。
梅香说:“三主母呀,你不要撕。三少爷念《三官经》逃掉了,安童哥哥念《三官经》跑掉了,你念《三官经》么,念念你也作兴就飞掉了。”
梅香说的是无心话,后来就弄假成了真。
王氏说:“梅香,《三官经》是不好惹的,惹了它要招灾酿祸。我要修不念《三官经》,你们替我到观音庵抄一部《观音经》回来。”梅香照办。从此,王氏就一心念起《观音经》来了。
王氏千金女,披枷在马房。
前生做得孽,今世自承当。
不提王氏来修道,再说在广南为官的王大人。
王老爷在广南为官,耿直无私,官清民乐。他第一任三载完满,老百姓又留他复任三载。
王乾任满又复任,六载才得转家门。
众位,王老爷在广南复任三年,王氏在马房披枷修道三年,金福公子在终南修道也是三年。金福公子在终南山三年修得怎样了?
修道修了三年整,功劳不见半毫分。
金三公子在终南山松树阴下修道,饥吃松果,渴饮山泉,一气苦修三年。不见功劳,心里想了:总说《三官经》好,哪晓还不如劝世文。我要是依了生身父母,蹲在书房里诵读“五经”,倒也可以龙门高跳了。
三公子起了退道心,惊动南海观世音。
观音老母端坐洛迦高山,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晓得一半:金相府三公子在终南山修道三载,没有成仙得道,让我下界助他。
观音菩萨站起身,带着善才龙女下凡尘。
观音老母云头一落,来到终南高山,叫善才童子变作孩提模样,拿把锹在半山挖井。金三公子看见就问:“你是哪个,为何在半山挖井?”“哦,我是修道之人。家里老母生病,嘴里干得要命,我拿锹挖井,取水回去烧茶给她吃。”“啊呀,你一锹怎挖得起井来?等你挖好井取水烧茶末,你母亲不干渴杀了?”“是呀,一锹是挖不起井来,但我修道人有长心。”三公子一听:啊呀,这是说的我啊!我也是修道之人,就是没有长心。他稀稀步子就跑走了。一跑跑到前山,看见一个老婆婆用根铁棒在石头上磨。这老婆婆是龙女变的。三公子上前深深一礼:“老婆婆,你在这里做底高?”“哦,我的孙女要绣花,缺少一支引线针,我在替她磨针。”“啊呀,你这么大年纪磨铁棒,等你把它磨成针么,你孙女已跟你差不多岁数了,还绣什么花啊?”“哦,相公,修道之人常说呱——”
世上无难事,就怕用心人。
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金三公子听见这一声,脸就红到耳后根。
金三公子直对山上跑。一路跑一路想:我修道三年不成正,说来说去还是道功浅哇!
九月菊花满地铺,华幡宝盖缀明珠。
不怪修行难成正,只因我还欠功夫。
依还回到高山上,再做刻苦修行人。
观音带善才、龙女回转,走到天空遇到文殊和普贤二位菩萨。文殊、普贤问:“三奶奶,你在哪里的?”“哦,金三公子在终南山修修没得指望,起了退道之心,我去劝他一把。”“可曾回心啦?”“又去修起来。”“好。这是他家师父马虎,不曾想到去度他。既然这样,让我们去度他成仙。”
文殊、普贤站起身,飘飘荡荡下凡尘。
来到终南高山,文殊拔根青丝细发一变,变做一只玉兔模样;普贤一变,变做斑斓猛虎一只,玉兔在前面溜,猛虎在后头追。玉兔溜得没处躲,就对三公子怀里一攻。老虎脚一扒一个潭头,尾子一甩像扫场扫帚,跳上趴下要吃他们。金三公子一想:玉兔是弱小生灵,还不够猛虎一口,要吃就吃我吧!猛虎知道三公子想的底高,就坐下来等。金三公子把怀一开,叫玉兔溜走,对玉兔说——
你盘山过岭要小心,备防猛虎再追寻。
玉兔一走,猛虎等吃金三公子。金三公子说:“猛虎,你肚子真饿,我来割块肉把你。”金三公子望望身上很瘦,就想用刀到左手膀子上割肉。可是没得刀,就用指甲代刀,揭下一块肉约有四两重,对盘石上一搁。猛虎眼一白,“扑秃”,倒吃下去呱。还在那舔嘴撩舌,还想吃。金三公子到右膀子上又揭一块,对盘石一搁。“扑秃”,老虎又吃下去了,但还不罢休。金三公子说:“猛虎啊!
一只玉兔没得四两重,我两块臂肉重半斤。”
三公子又对猛虎望望:“猛虎,你肚子大哩。我身上这点肉斋僧不饱,困下来尽你咬,你喜欢我身上哪块肉就吃哪块肉!”猛虎可吃他?不吃他。就从他身子这边跳到那边,那边跳到这边。跳来跳去不过是吓唬他。
这边跳到那边去,那边跳到这边来。
今朝三月二十八,菩萨替他脱凡胎。
正是当年有此事,“圣诞”流传到如今。
文殊、普贤替三公子脱去凡胎,和观音一同回转。走到半天空又遇到玉清真人。玉清真人问:“啊呀,三位菩萨在哪里忙的?”观音说:“我助金三公子修道的。”文殊、普贤说:“我们替他脱凡胎的”玉清真人问:“可曾替他换法名呀?”“这倒不曾。”玉清说:“让我去!”
有道是:人无法名不成仙,锁没钥匙怎得开?
玉清真人来到高山,变作一个道人,手执鱼鼓简板,唱起了道情——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鱼鼓一声响,唱起道情来。
小道下山来,漫步走长街。
寻钱沽美酒,自斟又自筛。
小道下山来,逍遥又自在。
问我家何处?世居在蓬莱。
金三公子闻听道情声,“师父”连连叫不停。
玉清说:“你倒叫我师父,你晓得我是哪个?”“哎,怎不认得?是你把我度出马房在此修道的,我怎能忘记哩。”“哦,你既认得我末,我就告诉你:你已经由观音、文殊、普贤三位圣母替你脱过凡胎了。我是来替你换法名的。修道之时可以叫乳名金福公子;修成正果要取法名,不可再叫乳名。
金三公子你听清,法名叫元阳小真人。
三天之内有黄鹤到,驮你上天讨封赠。”
玉清真人替三公子取过法名,腾空而去。观音来到南天门,人还未到,嘴里就闹:“三官,三官,你好不糊涂,好不马虎!你家徒弟在终南山修道,道功完满,你还不替他封仙,度他上天?”三官大帝说:“他还没有脱凡胎,取法名哩!”观音哈哈大笑:“你还蒙在鼓里。金三公子脱凡胎,换法名,已由我们姊妹三个和玉清真人帮他做了。玉清真人还准他三天之内有黄鹤临凡,驮他上天成仙哩。”三官大帝说:“啊呀,对不起,倒又烦劳你们了。”随即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玉主召黄鹤前来,命黄鹤立即临凡。
黄鹤奉了玉主令,掠翅起飞下凡尘。
仙风一息,黄鹤对终南山松树顶上一立。口中叫喊:“元阳,元阳,我来驮你上天。”元阳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心想:“啊呀,我这个名字没得别人晓得,只有我家师父知道,现在是哪个喊我?”抬头一望,是一只灵鸟。元阳问:“啊,你可是黄鹤?是黄鹤你飞下来。”黄鹤飞下来,元阳一看,只有鸿雁那么大的个子。就说:“黄鹤,你能驮得动我?”黄鹤就说了——
三天之前我还驮不动,今朝轻轻驾你上天空。
元阳上前用一只脚一踏,黄鹤身子斜总不斜。两只脚一盘,像和尚坐蒲团。
翅膀一蓬尾一动,把元阳驮了上天空。
三官大帝弟兄三个正来天宫接表,元阳一见他们——
双膝跪到平阳地,“师父”连叫两三声。
三官问:“哪是你师父?”“哈哈,三位总是我的师父。”三官说:“徒弟啊,我愁你中途要退道的,哪晓你竟还能修到底!”
三官搀住元阳手,到御宰台前讨封赠。
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三官对玉主说:“这是应化童子,已经修成正果,应该成其本位。”
玉主一看笑颜开,这等善人哪里来!
“元阳你吃尽苦中苦,我今朝要封你神上神。
元阳前来听封赠,三茅祖师治乾坤。”
三官大帝不眠笏,跪在那里求玉主加封元阳神职。玉主降旨——
元阳前来加封赠,应化真君你当身。
三官大帝仍不眠笏,还请玉主加封他神职。玉主再次降旨——
元阳前来加封赠,接本章童子你当身。
生死权在手,日日接表文。
加封再加封,可谓神上神。
玉主一封,还要到王母宫中再封,才得成功。王母娘娘对元阳说:“不好了,你要早来三天,我要封你个八仙。元阳一听,两滴眼泪倒落下来了——
师父呀,八仙没得我的份,我枉修道到如今。
王母说:“元阳,你不要哭,我还有一仙不曾封呢!
元阳前来听封赠,八洞飞仙你当身。”
王母顿时赐他钻天帽一顶,腾云鞋一双,袈裟一件,聚风带一根和慧眼一副。元阳说:“我朝也修,夜也修,怎就修到这些东西?”“嘿嘿,这是无价真宝,天下觅不到。你如不信,我来讲把你听。
钻天帽,头上戴,上天入地,
腾云鞋,穿起来,足底腾云。
袈裟衣,穿在身,佛家衣钵,
聚风带,腰间束,八面威风。”
“别看慧眼是两个框当,戴起来越望越清爽。对上望见三十六天堂,对下望见十八层地狱;对东望见扶桑国,对西望见老祖说法台。”“师父,你说的我总望到了,真是个宝贝。”“徒弟,你再戴起对王氏绣楼上望望看。”元阳一望,心里一荡——
楼上灰尘寸把深,王氏不在绣楼门。
楼下结满蜘蛛网,阶上青苔绿沉沉。
元阳想:“不好了,王氏上哪去了?在家一无依靠,可能到极乐村岳母身边去了?”他又把慧眼戴起来对极乐村一望——
岳母端坐高楼上,她越是年老越精神。
“啊呀,莫非到广南我岳父任上去了?”他又把慧眼戴起来对广南一望,只见岳父在衙门里开堂问事,精神抖擞,好不忙碌,王氏也不在广南。王母说:“元阳,你再对老陆地上望望,王氏可在你家老陆地上?”元阳说:“我家哪有底高老陆地、新陆地啊?”“马房就叫老陆地。”他回头对马房里一望——
王氏正在马房门,披枷戴锁做罪人。
元阳可认得王氏?认得的,但又不敢认。就怕一认末,师父要责怪他想妻。就说:“师父啊,这女子不晓得种我家几亩田,少我家多少粮。
看见一个女姣娘,点头数脑哭青天。”
王母说:“呵呵,不要吃了果子忘了树,尝了橘子忘了洞庭山。她不是张三与李四,就是你家王氏女姣妻。因你被玉清度上终南山,她被你父亲押进马房,替你担枷做罪人。你要赶紧临凡,把她度上北海浮山修道。”“师父啊,我不去。父亲同我三世里冤家,七世里对头,我哪能够临凡?”“徒弟,你抵不得从前了。现在你有百般仙法随身,能够移山倒海,撒豆成兵,呼风风到,唤雨雨临,指山山崩,喝水断流,完全去得的。要不然,我再赐你一颗灵丹。”
元阳奉了师父令,带了灵丹就动身。
仙风一歇,元阳对马房门口一立。这在什么辰光?二更已尽,三更将初,半夜差不多。元阳抬头一望,梅香四个,结股成帮,四个人看住王氏一个。元阳想——
就凭我元阳道功深,一个人也难度五个人。
元阳想想无主意,也就如同当初玉清度他自己一样,向土地借了四个睡魔虫虫,向四个梅香鼻孔里一放。
梅香困觉如小死,麻麻木木不知神。
元阳真人在外面转溜溜,脚下踢砖头,嘴里咳断咳断吼。王氏说:“外间哪、哪个呀?
可是梅香投送茶和点?快快端进马房门。”
元阳不做声。王氏想:啊呀,大概是跑路的,不认得路哇!就问:“你是找错户,还是跑错路?我告诉你——
向北就是金相府,向南通到宾州城。
元阳还是不做声。王氏想:啊呀,可不要是贼?公公对我无情,莫怪我对他无义。我也有一份家业,尽你偷吧。就说:“嘿,你听好,要吃东西进厨房,要偷衣裳进香房,要偷宝贝进库房。我家东库里是金,西库里是银,随你偷那桩。
多偷金来少带银,你快做逃灾避难人。”
元阳想:不好哇,把我当贼啦!我来喊她的乳名,让她晓得我是哪个。便喊:“慈贞小姐,你家亲丈夫家来了!”王氏一听,更加伤心,叫声:“不好了哇!
夜半并深更,来了小光棍。
闯进马房内,冒名喊‘慈贞’。
我高叫安童捉拿你,送你披枷戴锁进牢门。”
元阳说:“哈哈,王氏,不要哭。我真的是你家三少爷。”“你是我家三少爷?我问你,我们游看花园,说过哪些话的?”“王氏呀,我记得呱,告诉你。
我比叶子你比花,花开全靠叶来遮。”
王氏说:“你这个油头光棍,在外头听见的,扁担头上套来的。你是我家三少爷么,你晓得我属底高?”“王氏啊,我们是两条黄牛合张犁——同耕。
丁卯年来属兔生,卯年卯月卯时辰。”
王氏听见这一声,知道正是三少爷转家门。
三少爷啊,你离我倒有三年整,今朝怎思量转回程?
“三少爷,你快点走吧,不要连累我。
金相府要捉拿你,赶紧逃难去求生。”
元阳说:“王氏啊,不要哭。我成了仙,上了天,捉不住我了。我奉师父之令,来度你的。”“少爷,你是白白来了。马房的门关的,里头的大门闩的。”“哈哈,这你不要愁,我能开的。”
元阳老祖道功深,大开马房两扇门。
王氏问:“三少爷,我问你:你是船来的,车来的,还是轿子来的?我这身上重枷重锁,一步总不得走。”“哈哈,枷锁是锁不住你的。”元阳随即念道:“天开锁,地开锁,神开锁,鬼开锁。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一个“敕”字不费劲,枷锁脱落地埃尘。
王氏脱开枷锁,说:“少爷,我肚里饿来心里嘈, 一步总不得跑。”“你坐马房么,怎不带点干粮来的?”“少爷,我哪晓得坐马房?早晓得这样,不要说干面,细也要抓两把带在身边来。”“哈哈,不是干面、细,是干粮哦。我到身边摸摸看,有没有吃的东西。”元阳到身边一摸:“哎,还有半粒豌豆。”“三少爷,你大人做事不小,小人做事不大哇!肚里饿,心里嘈,豌豆要嚼两大瓢哩!”“你胡说,不要吃胀杀得。只好吃半粒,吃一粒都要胀的。”王氏把豌豆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闷酥蜜甜,连声说:“啊呀,不饱不饿。真正好过。”“好过?你不要当它是豌豆。
它半个黄来半个青,费了我师父许多心。
王氏啊,这豆五百年才结这一粒。三年前,师父带半粒把我,度我逃出马房;今朝我带半粒把你,也把你度出去。”“三少爷呀,我……我……膝馒头发松,直对下要壅。”“来呀,你背住我肩头,我带住你衣袖。如果耳听风响,你不要睁眼。”王氏照办,说声:“走、走哇,少爷!”“行、行哇,王氏!”一个说走,一个说行,二人脚底就腾云。
把王氏带出浮云三千里,北海浮山面前呈。
仙风一收,元阳把王氏对浮云山一丢。元阳说:“王氏,眼睛睁开望望看。”王氏一望,啊唷喂,平口泼浪的水。
一望无边东洋海,浪涌千里怕煞人。
王氏说:“少爷,此地四周总是海,脚下有个滩,倒像个浮氽山。
我在家还有马房坐,此地何处把身安?”
元阳说:“王氏啊,你要住房子容易的。你眼睛闭起来,我来帮你砌房子。”王氏眼睛紧闭。元阳用手招一招,千根木头趁浪飘;念动真言咒,张班鲁班下凡尘。凡人要造好几春,仙界只要片时辰。
张班鲁班下凡尘,蚶虾胡子两边分。
砧砧斫来斫砧砧,日出卯时造完成。
房子造好了,元阳说:“王氏啊,你再把眼睛睁开望望看。”王氏睁眼一望哦,金漆旺旺,鲜红堂堂。
屋上总盖琉璃瓦,根根椽子雕金花。
元阳问:“王氏,这下可开心呀?”“少爷,又没有哪个陪我作伴哦!”“哦,这也容易的。”元阳念动真言咒,道魔仙姑下凡尘。道魔仙姑姊妹四个,齐叫王氏“三娘娘”,也有送她引线,也有送她木梳,也有送她镜子。王氏说:“哈哈,仙女呀,我不梳妆打扮,不要木梳镜子;也不绣花纳朵,不要引线剪刀。”“三娘娘啊,这是无价之宝,哪块觅得到?你如不信,我讲把你听。
引线生来两头尖,一头穿线一头连。
虾兵蟹将百零八,穿成佛珠念成仙。
木梳弯弯像把弓,天天搁在绣房中。
金丝秀发重整理,一忽睡到东方红。
镜子生来四角方,一块青铜亮光光。
前一照来后一照,照见你在望西方。”
元阳说:“王氏,这下可有点开心呀?好在此修行啦!”“少爷,那你到哪块去?”元阳说——
我修道不忘师父恩,到福禄宫中接表文。
王氏说:“三少爷,你倒走了,把我丢掉,你几时来呀?”“噢,我将袈裟为凭。
文佛袈裟紫云衫,一心削发做和尚。
尔为尔来我为我,无事不到你浮山。”
王氏说:“三少爷,你有心成佛,我也有心上天。我也来表个心意。
文佛袈裟紫云衫,一心削发做尼姑。
修身来到汪洋海,不要你这小丈夫。”
元阳真人站起身,福禄宫中接表文。王氏在北海浮山,由道魔仙姑姊妹四个陪她修道。
也算得到安身处,北海浮山办修行。
丢下此事暂不表,再提金相府内情。
第二天小雄鸡一啼,睡魔虫虫入泥,金相府马房里的梅香都醒过来了。有个梅香眼睛不曾睁,嘴里就开声:“不好了,东天上晓星,三主母好起来诵早经啦!”另一个梅香说:“吵底高嗓?三主母,六奶奶总没得了!”众梅香眼睛一翻,只见枷锁一摊。七嘴八舌,吵得不歇:“这遭不得了啦!三主母又没得!你们赶紧去报。”“去报?报呀报,三十门杠发跳。你挨打三十,我挨二十九,又痛又现丑。我们去说谎吧!”“说底高谎?”“啊,说上天的谎,入地的谎,飞过海的谎。”有个梅香说:“我、我、我去说个脱节谎。”“好的,说谎说得脱节,打起来总不肯歇。”
说谎梅香前面走,圆谎梅香后面跟。
人还不曾到,两人就哇哇叫:“老、老、老太师 ……不、不好啦!”“大胆犬奴,怎样不好!可是楼房要倒?”“不、不是的,三年前的事体又到了哦。”“你这奴才,底高三年前三年后的事体?”
三年之前逃走主仆人五个;
太师问:“三年之后呢?”
三年之后,三主母逃出马房门。
老太师一听,拿梅香出气:“哈哈,我晓得了,你们调得忙,笑得忙,哪有心事看马房!”“老太师啊,不要冤枉我们哎,我们掮枪舞棍,有瞌睡总轮流困,从来不曾离开她。就到这几天哦,不晓得翻点底高腔,主母在家念调儿‘梅香啊,我要成仙啦!嘿嘿,我要上天啦!’
今朝到了半夜中,腾腾空空起狂风。
东边吹得滴滴搭,西边吹得叮叮咚。
谯楼更鼓三更响,又刮起一阵转溜溜风。
屋上吹了一个洞,吹得三主母上天空。”
太师说:“你这奴才,怎不背好了她的?”一个梅香说:“我背住她的手哇,给她一冲,一个倒栽葱,我就随手背住她的鞋后跟。
太师如果不相信,鞋拔衬还在我手中。”
太师说:“当点心,我要叫安童去查的。”“太师,尽管去查。”梅香说谎心虚的,赶紧在前头先跑。一双鳊鱼脚,倒有八寸八,一跑劈劈啪。来到马房门,台子上面垛大凳,捧住个门杠,冲掉三根椽子四垅瓦,开了一个大天窗。等太师一到:“太师啊,你看呀,就是走这块出去,上天的。”
太师想想真稀奇,马房能有上天梯?
太师想想无主意,去对钱氏夫人说:“不得了,金相府今夜出了大事情。”“怎?”“三年之前逃走不孝子,今夜逃走了王氏三媳。”“太师啊,我在家当家数载,虾不跳,鱼不动。嘿嘿,你到家规矩重哩!你会枷会锁哩!
逃走公子是自己生,逃走王氏是别家人。”
亲家四品太守,也是个朝廷命官。他要是——
到金相府里接婿女,你怎还得出他们两个人?
交不出婿女两个人,亲翁也不是省油灯。
太师一听,心神不定:“安童,替我划轿过来。我在朝纲里好好的,你们婆媳四个写家书进京催我回来。要说不回来吧,你们要赶了进京;现在我回来了,又把事情对我身上推。
我到朝纲去保主,非关我事半毫分。”
钱氏一听,吓了大半条命。太师一走,天大的事都丢把我了。钱氏夫人晓得老太师生气,赶紧陪个笑脸:“太师,不要动气,我们来商议商议。一人商议没得智,二人商议没得事。三年之前呀,宾州兴灯,多少人家小姐轧跑掉了,写个告示贴出去,也慢慢寻到的。我家不好出个告示?”“夫人,这个人家要笑的。出告示末,印又不曾带家来,告示不用印,算底高告示?”“啊喂,你真真考究哩?红笔拖拖,画它几个螺螺。
告示张贴四城门,哪敢讹断你老大人!”
太师说:“啊呀,夫人,八股文章我会写的,这告示我不会写。”“噫,你不会我会。我来开口,你帮动手。上面写它几个大字:‘金相府告示’。下写:‘当朝一品,同缘钱氏,终年所生三子。长子习文,接本御史;次子习武,边关总兵;三子金福,一不习文,二不学武,懒读诗书,好做道人。被父责打,送进马房,受刑不过,黑夜盗库金银,买嘱安童,带妻逃走,不知去向。送信者赏银五百,送人者赏银一千。若藏金家儿、媳,一旦查出,满门抄斩,鸡犬不留。各各遵照毋违!’”太夫人说,太师写。写好了,太师叫来安童:“替我把告示张贴四门。”安童一听,对那里一钉,动总不动:“老太师,就一张告示,叫我糊贴四个城门?要说撕做四块,有头无尾,又看不到个鬼。要是不撕开贴吧,管到东门,又管不到西门;管到南门,又管不到北门。”
太师一听笑颜开,依还又照样写起来。
一张誊两张,两张誊四张,四张誊八张。
告示张贴四城门,城里城外总知闻。
俗话说:江湖常常流活水,南北道路有人行。上市上街的人就议论纷纷:“老朋友,我上当哩。钱粮国税完得早,不曾讨到巧。”“怎呀?”“城里有皇上告示贴出来了:监牢里罪犯赦一半,国课钱粮减三分。”“你这个老朋友哦,皇上告示么,有九头狮子黄金印盖上头的,它上面又没印,不是皇上告示。”又有人说:“东门外面有爿绸缎店,只晓得卖,不晓得欠,他出告示招揽生意的,我们去买便宜货!”也有人说:“金相府里三公子跑掉了,出告示寻人。”“唔,作兴的。听说金三公子吃素修道,作兴成仙,作兴上天,也作兴给菩萨度走了。” 还有人说:“这种人家威风到顶了,不得再发达啦。”
也有人,说金家,气数已尽,
也有人,说金家,冤孽再生。
上等人,说金家,成仙了道,
下等人,说金家,出了“报应”。
相府告示像只红嘴绿鹦哥,买的少来看的多。
有的念告示的人想发财,头上不念,尾上不念,单零零念中间:“送信者赏银五百两,送人者赏银一千。”哎,卖菜的老朋友倒听见了:“二老官啊,帮我把担子带家去吧。”“你上哪去?”“我上金相府啊。他家儿媳跑掉了,我去送信啊。”“亏你想得好,我来帮你带担子,你好去领赏?”“何苦哦,你我住在沟东沟西,请你这点事总不肯?”“老朋友,你不要想发广东财,他家逃走一子一媳,外加安童四个,还说库里少了金银,告示上又未曾载明少掉多少——
背不起他说句糊涂话,你倒要还他金子又还人。
这个卖菜的给他一吓,命总没得:“这样说,我不去了。”但他还想碰碰运气——
挑副担子就下乡,卖点百合和生姜。
耳朵放长点,眼睛放亮点。
如果碰到金家儿媳妇,赏到银子是一千。
不提相府出告示,再提广南王大人。
卷五 上告御状
为儿女,决雌雄。理在手,当太公。
王乾为了儿女事,要和亲翁决雌雄。
人间讲的情和理,有理重孙当太公。
上册讲到元阳真人把慈贞小姐度到北海浮山修道,金宝老丞相张贴告示寻找儿媳,此话丢开不表。单说王乾在广南上任三载,复任三载,六载完满,一心谢事打转。当地百姓见他为官清正,又再三挽留不住,就不迎新官,先送旧官,将王老爷送上舟船。众百姓依依不舍。
好一个清官王老爷,倒贴银子坐衙门。
真是夏至难逢端午节,百年难逢王大人。
王老爷站到船头摇摇手,嘱咐大众转回程。叫他们乐守田园,细作精耕。
三十六行总好做,不要做违条犯法人。
父慈子孝千古道,忠君爱民牢记心。
众百姓打转,想起王老爷在此为官公正廉洁,爱民如子,就在东门外造起一座王乾庙,用檀香紫木雕起王乾金容相。
百姓不忘老爷恩,初一月半去了愿心。
王老爷带了百姓赠给他的万民衣、万民伞,乘船回转。
船头分开千层浪,水路滔滔转回程。
陆氏夫人见王老爷回来,吩咐安童、梅香拈香执帖,出门迎接。陆氏夫人走到滴水檐前,一把搀住王乾。二人携手同行,来到高厅,先茶后酒,讲不住口,叙述六载离别之情。忽听门外人声喧哗,老爷问:“夫人,门外怎有许多人的?”陆氏说:“这是左邻右舍听说你老爷回转,那些张家侄男,李家侄孙,都要来看你。”老爷一听,就说:“这些侄男、侄孙都已长大成人,我不认识了。”随口就吟——
老夫六载在他乡,岸边杨柳长成行。
陆氏亦道——
门前红梅多结子,宅后绿竹添新篁。
王乾听了这一声,腮边不住泪纷纷。
陆氏问了:“老爷为何眼泪珠抛?可是遇到不顺心的事?”王乾连声叹气:“咳, 看到隔壁顽童多得很,就想起你我没得后代根。”陆氏说:“啊呀,老爷你六载不在家,我倒忘记我家金福小婿和慈贞小姐的事了。”夫人提到这话,王乾问:“他们生到几位甥男,几位甥女?”陆氏叫声:“老爷!”
小姐出嫁六载整,不来不往到如今。
老爷说:“夫人,你的心太狠。小姐嫁到相府六载,你总不接他们回门?”陆氏说:“老爷哎!
我本想接她回门转,又少支宾待客人。”
王乾说:“既是如此,我不回来则已,既已回家,一定要把婿女接回门才是道理。”随手吩咐安童备四道名帖。安童说:“接姑娘、姑爷用两道名帖就算客气了,为何要备四道?”“安童,你不晓得,我家这门亲是一倍亲来几倍亲。一道名帖到东门拜请熊总督;二道名帖到西门拜请桂翰林;三道名帖到相府拜请亲翁母;四道名帖把女婿、女儿接了转回门。”安童说:“老爷言之有理。”连夜备起四道名帖。老爷一早梳洗完毕。用过早膳,整整衣帽,备了两顶轿子,辞别陆氏夫人——
王老爷乘轿就动身,去接婿女骨肉亲。
路上行走来得快,祠山殿对过是城门。
老爷来到城门口,城里城外闹盈盈。
王老爷来到东门辰光虽早,上街的人竟也不少。挤如也,抑如也,推不走,轧不开。安童放声就喊:“让开,让开,让我家老爷上街。”旁边就有人说了:“啊依喂,吓煞人,大不了是个四品谢事太守,摆出这种排场来吓唬哪个?不要睬他。”老爷一看:“安童,抵不得我在广南,当方土地当方灵。这次回到老家,对乡亲故里要放客气点。长者叫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真人,道士叫先生。
嫁过的少妇叫贤嫂,高楼上小姐叫千金。”
这遭,安童忙向前,对街上的人打躬作揖,招呼不歇。大众一听,倒蛮开心。众人忙着让车子,顺担子,搬摊子,腾出一条路来让老爷轿子进城。
老爷轿子进东门,乌鸦在头上喊三声。
老爷进东门抬头一看,望见城墙上贴的金相府告示,随即吩咐安童住轿。安童把轿帘落平,老爷步出轿门,摸出二铜钱眼镜一戴,看看金相府出的底高告示?只见告示上写道:“当朝一品。”“唔,亲翁官高极品,口气不小哇!”“同缘钱氏。”“嗯,拿亲家母出来摆架子。”“终年所生三子。”“亲翁,你哪里还有三子?我有半子份哩,你只有两子半。”“长子习文。”“嗯,金家长子莫非科相啦?”“大夫接本。”“哦,还是个接本御史。”“次子习武。”“大概次子封了侯位?”“边关总兵。”“唉,还是总兵之职。”“三儿年轻。”“啊呀,我的小婿可能中了状元?我不曾带贺礼来呀!”“一不学文。”“倒是能够吃苦,跟他二哥习武。”“二不学武。”“作兴他的发财心重,走商贾之道。”“懒读诗书,吃素修道。”“……啊呀,小婿你年纪轻轻,不帮皇定国,为社稷出力,反替佛面增辉,这就奇了。”又往下看:“被父责打。”“打得有理,养儿不教,父之过也!”“关进马房。”“啊呀,这就错了!”
不是盗来不是贼,因何押进马房门。
“受刑不过,黑夜私盗库中金银,贿买安童,带妻逃……”
一个“走”字不曾念出声,急得头上汗淋淋。
老爷一想,不能有失官体,揩揩眼泪再往下看。“带妻逃走,不知去向。送信者赏银五百,送人者赏银一千。若藏匿金家儿、媳,一旦查出,满门抄斩……”
王乾将告示看完成,鞋尖蹬破两三针。
王乾说:“安童,替我打点烧酒来。”安童打来烧酒,王乾用酒对告示上一涂,就润潮涨糊;酒对告示上一喷,告示从墙上起身。叫安童细心点,从四角上对中间掀,整整端端不破边。王乾把告示折好,当个宝,对拜盒里一塞,打发安童将轿子抬了打转。安童说:“老爷接姑少爷还不曾进他门,怎又叫我们转回程?”老爷说声——
安童哎,我今轿子进东门,乌鸦在头上叫三声。
金家私杀儿媳妇,这件冤枉海能深。
俗话说:人来投亲,鸟来投林。
我女儿、女婿总不在,我到相府里会何人?
老爷乘轿回家转,一路啼哭泪纷纷。
王乾来到自家门前,陆氏夫人老远就喊:“老爷,可曾接到女儿女婿?”王乾不作声,走出轿门来到高厅。陆氏又问:“女儿、女婿怎没来的?”王乾说——
夫人哎,要知婿、女今何在,拜盒里面看分明。
陆氏打开拜盒,拿出告示从头看起,一直看到底。
一张告示看完成,哭死过去又还魂。
陆氏说:“老爷,你说我家婿、女还在不在世?”王乾说:“看那告示口气,十有八九是被金家杀害了。”陆氏一听,又放声大哭——
老爷呀!我的婿女死得苦,你要替他们把冤伸。
宾州城里告一状,伸不到冤枉不休兵。
王乾说:“夫人,金丞相官高职大,别说县里,就是州府衙门也告不动他。夫人哪!
到六部三司去告状,也等于告诉面糊盆。”
陆氏说:“我家婿女死得不明不白,伸不到冤就这样拉倒?”王乾说:“夫人!
要替婿女把冤伸,御状要告到午朝门。
只恨我官职还嫌小,不敢闯进帝王城。”
陆氏说:“就这样轻放他,我们不气死他金家脚丫里!”王乾一想:“罢、罢、罢!不提伸冤也就算了,提起伸冤,就要拼得一死。不然,人命不如畜生,下官还有日子过?夫人,叫安童搬块门板搁在高厅上。”安童搬来门板搁好。王老爷梳梳头,洗洗脸,整整衣冠,跑过去直笔笔对门板上一躺,叫声:“夫人,你替我头边点上一盏火,脚边点上一盏灯——
进京告状未知死来未知生,你望我面耳鼻舌根。
赢了今天是再生日,死了就算是周辰。”
陆氏说:“啊呀,老爷你还不曾进京,怎做出这不祥之事的?”“夫人,你要晓得,我官卑职小,动御状告金宝,就等于庶民告县官。如果万岁明察秋毫,依理而断,还能赢得金宝;倘若皇上徇情,包庇丞相,我就难有性命打转。所以,我今朝出门,生死难料!”
我拼一个五十六岁王太守,碰碰他当朝一品官。
陆氏说:“你进京我有几句话奉禀:
得收头处且收头,得饶人处且饶人。
话到嘴边留半句,理到七成让三分。
不要让天子审翻了案,我王家就无人把冤伸。”
老爷吩咐安童请来三代宗亲牌位,跪下灼化纸钱,告别祖灵。他一边化纸一边哭——
叫一声宗亲呀,你在则为人死则为魂。
我到皇城把状告,宗亲要做领头人。
又叫声金福和慈贞,你们阴灵跟我上皇城。
恐怕我在殿上“冤枉”二字喊不出,你们要照应我二三分。
白纸钱灼化蓬蓬飞,王老爷越哭越孤凄。
王乾别了祖,备了银子,上了轿子。陆氏送他动身。送到门口,陆氏说:“老爷哎——
我理当送你二三里,鞋尖足小步难行。”
老爷哭上阳关路,夫人哭回绣楼门。
老爷在路行,沿途莫稍停。
为了伸冤事,连夜赶进京。
在路行程数日整,赶到天子外罗城。
皇城景致无心看,要寻招商店堂门。
安童说:“老爷,外面辰光不早,我们肚子不饱,要寻个饭店才好。”
穿街过巷来得快,到了招商客店门。
安童对老爷说:“俗话讲:生处好赚钱,熟处好过年。老爷前年进京求官是歇在张都司饭店呱。那时你官运不丑,升到皇堂太守;这次进京告状,我看还是住宿在张家为好。”老爷答应。随手来到张家门口,恰逢堂倌出来拉生意。口中唱道——
可有伸冤理枉人,来到京都帝王城。
外面已经夜黄昏,歇宿我家店堂门。
状纸呈上金銮殿,打赢了官司转家门。
王老爷一听,喜之不尽。这叫来得早,遇得也巧,第一个吉兆讨得蛮好。就吩咐安童住轿,把铺盖行囊,搬进店堂。
流水簿子登过号,客堂里面暂安身。
张都司老板见客人一到,眉开眼笑,倒杯香茶双手奉上:“请问客官尊姓大名,家住何处?”老爷说:“店主,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广西宾州王乾。”“啊呀,原来是王老爷,久违了。王老爷,你那年进京科考是白面书生;前年进京求官的时候,胡须儿才露根;今朝见面看你额角上露筋, 想必在广南为百姓操尽了心!”王乾一听, 凄然下泪: “店主呀——
这次进京非别事,只为婿女把冤伸。”
张都司说:“王老爷,你且住下休息休息,这事么,须从长计议。”王乾吩咐安童拿出散碎银子,到街上买三尺六寸黄绫来写状子。安童对老爷说:“我们不要乱用钱,这场官司弄不好要拖好几年。写状子么,买张呈文格式纸就好了。”老爷说:“安童,你们不懂,对官府衙门里送的叫禀单,对金殿上奏的叫本章。写本章一定要用黄绫才好。朝中三百文官,二百武将,八大朝臣,九卿四相,大家总要看的。这遭,你一看,他一转,转到万岁手里就成破纸。状纸不好,皇上见恼,挨他撕掉,只好拉倒。”安童说:“既然如此,我即刻去买。”一歇辰光,安童把黄绫买进店堂,交与老爷。王老爷取出文房四宝,磨磨“大阁香”,笔头掭掭尖,想上大半天,状子草稿才成篇。安童说:“老爷,慢点誊正,先念给我们听听。道理说透点,证据摆足点,一字入公门,千斤拔不出。”“安童,你们懂底高?”“老爷,你为官虽好,在广南办案子也有时候弄错了呱!那时,小人不敢作声。”王老爷哈哈大笑。心想:“这倒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说:“好的,我就念给你们听听:“具状人广西宾州极乐村人氏,姓王名乾,状告金宝私杀儿媳一案。罪臣王乾,同缘陆氏,终年所生一女,名唤慈贞,许配金丞相的三子金福为妻。太师亲口所准,将金福送进王门招婿为嗣,在则养老,死则殡葬,传接王门香烟后代。不料丞相倚官仗势,硬将小女娶过门庭。过门六载,不准婿女回转王门。罪臣蒙皇恩浩荡,升到广南为官六春,官任圆满,回归故里,迎接婿女不到,只见金府告示张贴四城,假言寻找儿媳,诬其私奔,实则谋杀已久,掩耳盗铃。金家杀其一子,尚有两子,而杀其一媳,便绝我王门九族宗嗣。伏乞圣天子作主,在要还人,死要还尸,埋入土中要还坟墓。或见其人,或见其尸,方可结案。”安童说:“老爷写得不丑,言短意达,着实好誊正了。”
王老爷提笔忙誊正,心里像插进万根针。
安童倒杯香茶,劝劝老爷:“不要着慌,誊写清爽。”
一张御状写完成,专等五鼓进朝门。
东天刚刚发白,王乾就来到午朝门外。这时正是皇上坐早朝。
王乾舍死忘生,歪歪斜斜爬上金銮殿,冤枉喊得不绝声。
众位呀,王乾告状运气丑,状子偏偏落在金宝长子接本御史的手。金大夫逢三、六、九日接本,那天正是初三日子。这天他接到四道本章。第一道是东台御史报旱荒;第二道是西台御史报水荒;第三道是罗大夫告宋大夫吞吃皇粮;第四道是王乾的状子。他不知道王乾告他的父亲。翻开来一看,上面写道:“广西宾州人氏。”心想:啊呀,是我同乡人。再看“姓王名乾。”啊呀,此人是我三弟的岳父。他不晓得我在京里做内京官,有什么事怎不与我讲讲?我不但能准,而且受本。再看他告何人?是金宝私杀儿媳一案。“不好了!
爹爹在家闯了祸,御状告到紫禁城。”
金大夫想:我要是尽了忠,就不得尽孝;尽了孝就不得尽忠。尽忠的话,我就要忠心耿耿将御状呈上殿前,我父亲就要吃人命官司;尽孝的话,我就要将状子抽掉,那王乾又要枉吃辛苦。
金大夫一时难转弯,横也难来竖也难。
金大夫想:我必须做到忠孝两全,暂时抽掉状子,回到自己朝房用轿子将三兄弟的岳父接过来,然后再将父亲接得来。
请六部大臣说场和,省得两个亲家动干戈。
金大夫随手把王乾的状子并并折折,对靴筒里一塞,用手一指:“王乾退后,午朝门外候批!”王乾心想:乖乖,还算运气好,不用坐罪。回转客店不提。再讲金大夫将那三道本章呈上龙案:“万岁,本章在此,请我主观看。”圣天子接过本章一看,第一道报旱荒千里,除六准四;第二道报水荒六县,除四准六;第三道报罗大夫告宋大夫吞吃皇粮。万岁说:“金爱卿,宋大夫可能有些账目不清,人家猜疑,你奉孤家旨意到六闸京口去整饬宋大夫的账目,速速毋迟!”金大夫谢主隆恩,到六闸京口查账去了,却忘记了王乾告他父亲一事。再讲王乾回转饭店等候批文。眼睛一眨,到了初八,立即启脚,来到午朝门口一看:东台报旱荒,除六准四;西台报水荒,除四准六;宋大夫吞吃皇粮,派钦差大臣去六闸京口算账。左望右望,没得对自己状子的批文。心想:啊呀,莫非下任官告任上官要压下期?一期是五天,王乾仍然回转客店等候。眼睛天天翻,指头天天扳,等到十三,又到午朝门张看,还是不见他的批文,就自言自语地说:“万岁,我川资带得不多,不要看我不化多少钱,经不起你拖几年。”没法,只好又回转客店。眼睛一眨,又到十八,王乾又到午朝门口去望,仍旧没有对他的批文,依还又回客店。王乾想想伤心,眼泪倒抛下来了。叫声:“万岁呀,自古有言——
求官不到还文章,告状不准还禀单。
御状呈进三期整,是凶是吉没下文。
恨不得爬上金銮殿,拼得不要命残生。”
王乾来到午朝门口看看,又没下文,就放声喊冤。这时,正逢吏部张天官退朝打转,经过午朝门口,听到有人喊冤,就吩咐脚夫住轿,问:“谁人拦轿喊冤?”众位,王乾虽是张天官的门生,倒有七年不曾见面了,也不晓得轿子里坐的哪位大官。随手上前叩头,叫声:“青天哎——
小人有件不平事,要请大人把冤伸。”
张天官问:“你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大人,下官家住广西宾州,姓王名乾。”“啊呀,他是我的得意门生。”便说:“王乾,抬头看我!”王乾叫声:“青天大人哎——
雷阵渥闪我常常见,不敢抬头见青天。”
张天官又说:“恕你无罪,抬头见我。”
王乾抬头眼一睁,恩师连连叫几声。
张天官说:“门生你何苦哇?别人有冤难伸,你愁底高?你的同乡金丞相是当朝一品,就是他们父子三个不帮你忙,还有我呢!告诉我听听,你究竟有什么冤枉?”“先生,我是要跟你讲讲哩。又怕要连累于你。我不告别人,告的就是金宝。”“啊呀,你告金宝?真是老鼠想娶猫——胆子倒不小。你告他何来?”“先生,我告他私杀儿媳。”“错的。儿子是他养的,媳妇是他娶的,关你何事?”王乾叫声:“先生呀——
他杀一子我有半份,杀媳是灭我后代根。”
张天官说:“如此说来,金家儿媳就是你的婿女唷?”“先生,你倒忘了,当年我到相府朝房求官,他请你为媒,我不敢推违。”“啊呀,如此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当初不是说好太师的三子送到你家去招婿为嗣的?”“ 先生,当时是这样提的,你也这样讲的,他也这样允的。后来,他仗官高势大,硬将我家小姐娶过门庭。过门六载,未回娘家,竟被他私害掉啦。现有他家告示为凭。”“门生,你进京几天啦?”“有半个月之多了。”“你的状子何时呈上的。”“先生,已有三期了。”天官屈指一算:“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啊呀,门生,你的状子落在金家长子的手里了!”王乾一听,不好了,急得困下来就滚——
抛三抛来滚三滚,告示失落在地埃尘。
张天官说:“门生,你不要哭,你第一张状子不准,第二张状子可曾写好了等?”王乾随手把告示捡起来,双手捧给张天官——
先生呀,这是我婿女阴灵来送信,要请大人把冤伸。
张天官接过告示,从头看起。看完以后,说:“门生,没有这张告示没办法,有了他金丞相这张亲笔告示——
白纸黑字作为凭,海底里的冤枉总理得清。”
“门生,你不晓得啊,金丞相父子三人在朝做官,目中无人,一手遮天,哪个也不放过。去年外罗城有场人命官司,不曾经他父子手,他老老诚诚揪住我吼,险险乎要摘我的乌纱帽。”说到这里,天官用手对告示上指指:“金宝哎金宝,你终究也有这一天!
只说你金家永世挂了无事牌,今朝也碰到我手里来。”
师生二人来到天官朝房,天官问:“你的御状草稿可在身边?”“先生,在身边哩。”随手摸出来送到天官面前。天官上下一看:“门生,状子写得不丑,就是还差一点点:上面少个锥子头,下面结尾不得劲,中间少两句紧要话。你看,还是你重写一张,还是我帮你写?”“先生,就劳你大笔。”“不过,门生,我只能帮你起草,誊正要你自己来。要是让金大夫认出我的笔迹,他要记我的仇,跟我做对头。”“好的,先生你写我誊正。”张天官说:“这张状子一开头就要用锥子头锥住他。开头这样写:‘救死拯命,替鬼伸冤’。万岁看到这样开头,一定要说:‘替鬼伸冤是为民不为己,告得在理,断不怪你。’接下去再写:‘具状人广西宾州人氏,姓王名乾,含冤负屈,控告金宝私杀儿媳一案’。这样,你告的是谁,状纸上就清楚了。下面写:‘罪臣王乾,受恩广南太守,同缘陆氏,终年所生一女,名唤慈贞,许配金家三子金福为妻,由张天官为媒,此为人证;金丞相亲口所准,愿将其三子送进王门招婿为嗣,在则养老,死则殡葬,传接王门九族宗嗣。岂料丞相不尊皇道,倚仗高官大势,硬将小姐娶过门庭。过门六载,未许小姐回门省亲。下官受皇隆恩,在广南连任六载,官任完满,谢事打转,回归故里。迎接小姐不到,只见金府告示张贴四城,名曰寻找儿媳,实则谋杀已久,以此掩人耳目。他杀子是轻,杀一子还有二子;害媳是重,杀一媳便绝我王门后代。谨兹仰求皇恩扶法。他金家对我婿女,在则还人,死则还尸,埋入土中,还我坟墓。或见其尸,或见其人,方可结案,微臣拈香奉禀,伏乞我主龙笔超生。’门生,这张状子你看可好?”“先生,你才高识广,门生所不及也。”“门生,状子写得虽好,还要把这张告示贴附在后面作为物证,它是丞相的亲笔,到时候他要赖也赖不掉了。”
第二张状子写完成,告示一张紧随跟。
师生作了大半夜,只等五鼓进朝门。
次日清早,师生二人一同来到午朝门外。一群上朝的大臣就问张天官:“这是你的何人?”“众位年兄,他是我门生王乾。”“他跟你上朝做底高?”张天官说:“告御状。”“告哪个?”“告金宝。”大家提到告金宝,总说告得好;听说告金宝杀儿媳,个个都愿意帮王乾出力。天官说了:“众位年兄,不要你们助钱,只求你们帮言。”
耳听一声钟鼓响,大开龙凤两扇门。
张天官说:“门生,你在门外看好我,我对你一相,你就喊冤。”张天官和众大臣徐徐步上金殿,二十四拜,参见礼毕,各自分两边站立。高祖皇开金口:“众爱卿,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王乾在午朝门口对里一望,金殿两旁刀枪剑戟,雪亮堂堂;文官像菩萨,武官似虎狼,他吓得不敢上殿!张天官想:王乾如果再不上殿,马上就要退朝啦。他随手转过身,头对外一伸,眼对王乾一相,王乾随即整整衣襟,壮壮胆子:“冤枉呀!”
战战兢兢爬上金銮殿,冤枉喊得不绝声。
今天正好是张天官值日接表。王乾对张天官面前一跪,双手呈上状子。这张状子张天官一手所造,他不用看就呈到高祖案前:“万岁,广西四品太守王乾喊冤,有本上朝,仰乞龙目观看。”开头是“救死拯命,替鬼伸冤”。天子说:“替鬼伸冤不是为己,告得有理!”天子又往下看:“具状人广西宾州人氏,姓王名乾。”天子说:“嘿,你王乾在广南为官,为何来替鬼伸冤?你到底是阳官还是阴官?”万岁又往下看:“含冤负屈,控告金宝私杀儿媳。”看到这里,万岁把状纸对下一搁:“岂有此理,金宝乃当朝宰相,有功之臣,哪有杀子害媳之理?”说着,将状子对前一推——
以下犯上告不得,状子拂落到地埃尘。
众朝臣看看高祖皇不纳本,就怕告不准。你对我相相,我对你望望,没人敢上前捡状子。张天官今天值日接本,只有他去捡状为宜。张天官没法,只好自己上前捡起状子,一跪三叩首:“万岁,还望龙目细看,王乾他究竟受了哪些冤屈?”高祖皇又往下看,一目到底,觉得此状不可受理;如果受理,不但金宝要挨斩首,还要连累到两个儿子——
孤家失落他父子人三个,似失擎天柱三根。
万岁将状子一拂:“下官告上官告不得。”他惟恐朝臣还要奏本,又重申几句:“告不得,告不得,告不得!”众朝臣面面相觑,各自心中有数——张天官说的,不要我们帮钱,只要帮他一言。于是八大朝臣一齐跪在殿前:“万岁息怒。下官告上官只要告得有理,就可告得。”这遭,东殿文官,西殿武将,大家齐心,异口同音:“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小官告大官只要告得有理,告得、告得、告得!”
万岁坐在龙椅上,横也难来竖也难。
天子一想,天有六空,地有六水,君有六部,臣有六房。没得六部大臣帮忙,孤家怎好为皇?张天官顺势又将本章捡起,呈上龙案:“请万岁三思,王乾敢动御状,其中必有深冤。”万岁将状子一翻,反面还有一张。众位,反面一张是附的金家告示。万岁将告示看到底,也觉得王乾告得有理,自觉于心有愧。先命左右殿官听令,将王乾送刑部关押坐罪!再御笔一批,唤出张千、李万、陈龙、赵虎四员校尉,立拿金宝,限七日到京受审。火速!火速!
有了火速两个字,哪还敢耽搁片时辰。
万岁龙袖一拂,文武官员退朝。张天官来到刑部大牢向牢头禁子打个招呼:“各位兄弟,我家门生王乾,含冤负屈暂住几天,有烦众位之处,我日后定当补情。”又对王乾说:“门生,状子已准,就等金宝一到立即对审。如果他矢口否认,你只要向他要人。如果你一时惊慌,想不到话答,只要对我袖管里一看,你就会想到话说的。”王乾说:“多谢恩师指点,我王乾一定留心。”天官回府,暂且不提。再讲四个校尉到御槽牵出快马四匹,将召旨用黄布打成包袱,十字花对肩背上一捆——
翻身跨上银鬃马,不分晓夜赶路程。
蹄声得得快如飞,沙灰卷起赛腾云。
一路行走数天整,到了宾州北城门。
四个钦差来到金相府门口。以往差官到相府要等安童对里通报,今朝只喊“立召”。安童晓得不好,连忙进去对老太师说:“老太师,你……你不好了!”“大胆奴才,我有底高不好?”“太师哎,不是你不好,是皇上圣旨到了。”“奴才,大惊小怪,圣旨到我家来,是叫花子吃冷子粥——家常便饭。你怕底高?”安童说:“老太师,今朝不是圣旨是召旨。外面四个大汉子,满脸络缌胡子,头戴将军帽子,身穿黄布马褂子,肩上背个黄袋子,里面‘悉哩索落’像有铁链子,就怕要锁太师的颈脖子。”太师怒喝一声:“快去开门!”门一开,四个钦差一拥而进。
金丞相整整衣冠,正要跪读圣旨,被张千、李万一把拦住:“金太师,今天用不上你开读了。且听着——
金宝金宝,触犯天条。
杀子害媳,罪责难逃!”
召旨听完成,三魂吓得少二魂。
太师他往常架子比天大,今朝竟比校尉还矮三分。随手叫安童到厨房置办酒菜,对张千、李万等四个校尉好好款待。太师手把壶头,身坐右首,送了一杯又一杯,杯杯盏盏不推诿;先送几个接风盏,又送几个上马杯。酒过三巡,太师心里盘算:“自古说:先去挨打,后去挨骂,不去也罢,买上不如买下。”随即吩咐安童封出四百两银子送给钦差大人,打发他们先走。安童捧出四百两银子,然后提醒太师:“太师,乡间有句俗话,叫‘酒肉灌皮袋,公事仍在外’,就怕你这四百两银子掉在水里总不响。”太师只当没有听见。叫声:“四位年兄,这一点小意思,你们买饭吃不饱,买酒喝不醉,只好买杯茶解解渴。”四个校尉用手一推:“太师你不要弄我们受轧,我们不能得钱卖法!”
不要你的雪花银,只要你跟我们一同行。
太师说:“年兄,这又何必。不要说是为我的事情而来,就是四位路过这里,也不应让你们空手而过,你们说我出钱买法,难道我有什么把柄在王乾手里不成!”随手吩咐安童备轿,又到暖阁高楼跟钱氏夫人告别。太师来到暖阁高楼,叫声:“夫人哎——
马房里逃走主仆六个人,我告示贴到四城门。
谁知亲翁回家转,他竟然不是省油灯。
金殿上面告一状,圣旨召我上皇城。
夫人哪,金殿上面来质审,我袖管里抛不出儿媳两个人。
夫人哪,我是哑巴吞吃黄连药,心中苦难对谁言。”
钱氏夫人说:“老太师,你不用怕。
我二子朝中把官做,一文一武有名声。
你朝中还有三十六个干儿子,一朝倒有半朝人。
就是王乾有冤屈,金銮殿上也没处伸。
如若他告你杀儿媳,你叫他当面拿凭证。
你胆大心宽上皇城,稳操胜券转家门。”
太师由夫人陪送到府门外,夫人回转不提。再说太师身坐一顶轿,随同校尉走了。到京都外罗城,四个校尉对轿子前面一站,口中就喊:“金家安童住轿!”太师说:“你们不要吼,我这里有二百两银子送给你们吃老酒。”差官接过银子,私下说了:“他平常死捞别人的钱,我们今朝捞这几个钱是从油锅里捡出来的——烫手呢。”他们依还押轿动身。穿街过巷来到里罗城。又叫金家安童住轿。金丞相说:“众位年兄,刚才吃过酒,怎又捉住我吼?我哪有许多银子?”钦差说:“太师,你睡到五更天摸摸心,开口银子,闭口银子,我们究竟得你多少银子?现在不是向你要银子,是要和你分个界限。我们和你犹如合种二亩六分田,在宾州地内,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方,我们客客气气让你坐八人大轿;现在到了皇城,是在我们的一亩三分地内,要公事公办,请你替我们把面子顾起来。”说着,随手拿紫金链子对轿门前一摆。校尉官可是要锁老太师?不是的。金丞相是四大金刚的帽子,城隍老爷的胡子——碰总碰不得。他们只是用紫金链子做个锁人的样子,对轿子四周一箍,中间绕个扣,拦门一把锁。张千说:“恭喜老太师万福,这叫鹦哥衔索。”
丞相坐在轿子内,恨不得气死又还魂。
只为儿媳人两个,鹦哥衔索入朝门。
来到午朝门口,陈龙、赵虎看住轿,张千、李万上殿见驾交差。
万岁听见金宝到,撞钟击鼓召众臣。
天子出赦文一道,释文一纸,赦文到刑部赦出王乾上金殿;释文到午朝门外释放金宝入朝。王乾走进午朝内,看见金宝坐在朝房,脸上青胖,像个五殿阎王。王乾上前双膝一跪,叫声:“老太师!
我们亲翁对亲翁,不是冤家对头星。
今朝皇上审御状,你要让我二三分。”
金太师一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用脚一梗,王乾对旁边一滚。太师大骂:“哪个是你亲翁?
既看亲翁情和面,何必告我见当今。
金殿上面来对审,决不饶恕半毫分。”
这叫钉头与秤勾,钝斧头遇到硬木头,死黄泥遇到秃犁头,破畚箕遇到坏扫帚——
黄鼠狼遇上呲嘴狗,前世里冤家与对头。
张天官一见,“门生哎,你何苦啊!真是烂障好扶,烂汉难帮,你与他已经做成冤家结成仇,还在长他的威风,捧住他下巴撼?不要怕,到殿上你是原告,跪他的上首。”众朝臣站在两边,王乾跪在金宝的上首。金太师一见,干脆立而不跪。万岁问:“王乾,你有多大的官职,竟敢跪在太师的上首?”六部大臣一齐启奏:“我主万岁,今朝执审御状,不分官职大小,只论原告被告,理应原告在上,被告在下。”万岁一听,不好再赘。
东边跪的王太守,西边跪的金大人。
天子拉不下情面,有心袒护金宝。他不先问原告而问被告。叫声:“金爱卿,你家亲翁告你私杀儿媳,可是事实?说与孤家听听。”金宝爬上一步:“我主万岁哎,
麦芒挑刺肉也疼,哪肯钢刀割自身?
虎毒尚且不害子,我哪肯将儿媳丧残生。”
天子朝东边一看:“王乾,你亲翁说的不错,谁肯杀亲生儿媳,你有何说?”王乾一听,对那一定。
王乾跪在金殿上,默默无言不作声。
金宝趁热打铁,又奏道:“万岁,王乾告我私杀儿媳,是刀剑为凭还是血迹为证,有何见证?诬陷好人是有罪的。”天子对王乾说:“你亲翁说得有理,你告他私杀儿媳,如拿不出凭证,该当何罪?”王乾一吓,更加想不到话说。
王乾吓得两腿抖,就像鱼胶粘嘴唇。
金宝见势又紧追一步:“万岁,王乾诬告是实,请万岁作主。”天子大怒,拍动“镇山河”:“大胆王乾,你还有何说?”张天官在旁发躁,急得心肺直跳——
不好了,十成情理他说不出,谎告御状罪难逃。
于是张天官咳嗽一声,衣袖一动,袖管里露出一点梅红纸。王乾一见,顿开心窍。随即跪上一步:“启奏我主万岁,我告亲翁私杀儿媳——
没有别的中和证,有他亲笔告示可为凭。”
万岁说:“告示何在?”王乾说:“万岁呀,告示附在状子后面。”但万岁还是袒护金宝。便问:“金爱卿,这告示可是你写的?”金宝只要说声不是,万岁也就不追究了。但金宝晓得,八张告示中有一张是他亲笔写的,其它七张是他的能作安童誊的。他又不知哪张告示被王乾揭下附在状子后面,如果他的亲笔一张在万岁之手,又怕万岁识得他的笔迹,弄不好要犯欺君之罪,遭满门抄斩。
金宝他左也难来右也难,好像鱼骨卡在上腭间。
天子一看,心里想,我也护不住了。但还想提醒金宝:“你亲翁揭的告示,倒底可是你写的?你应该说一声呀!”金宝说——
万岁呀,说我打来未动手,说我杀来未动刀。
我实在不曾杀儿媳,儿媳逃走是真情。
万岁问:“怎样逃走的?你从实讲来!”“万岁,三年前儿子金福逃走,三年后——今年,媳妇不见。”万岁对王乾说:“金家并没有私杀儿媳,而是三年前逃走一子,三年后逃走一媳。你还有何说?”王乾叫声:“万岁,金丞相的口供与他写的告示不符。这张告示上说:‘黑夜盗库金银,买嘱安童,带妻逃走。’依他说,是一次逃走的,依我说是一次挨杀的。格么,是逃是杀,他在要还人,死要还尸,埋入土中,要还坟墓。伏乞万岁明鉴!”
万岁想想这话有道理。随即对金宝喝道:“金宝,金宝,你胆倒不小!
你口供与告示不相同,是逃是杀说不清。
自己儿媳总管不好,枉吃俸禄到如今。”
天子大怒,立即吩咐左右殿官,将金宝摘去纱帽,剥下蟒袍。
官职削得干干净,永世不要他入朝门。
天子又问金宝:“你犯下杀子害媳嫌疑罪,是愿责还是愿罚?”“万岁,愿责如何,愿罚怎讲?”“愿责,四十皇封御板;愿罚,一千两银子。”金宝叫声:“万岁呀!
罪臣年老责不起,愿罚千两雪花银。”
万岁问:“何时交银?”“万岁,我不晓得御状输绝了气,随身未带千两银。我想同亲翁相商,等我回宾州,将一千两银子送上王府。”万岁说:“你有这样好说话?等你回到宾州,赖账不把,王乾还是要来告你!
你不交千两雪花银,押入天牢做罪人。”
张天官想:“让他天牢坐罪,我对不起他两个儿子。我不如做人情吧。”随即启奏万岁:“万岁,金丞相确实不曾随身携带金银,准备挨罚。依微臣之见,他的长子在朝为大夫,次子边关做总兵,在他两个儿子名下各扣五百两俸银,让他赎罪回转吧。”天子问金宝:“依天官之奏如何?”金宝当然求之不得,随即谢主隆恩,下殿去了。
王乾想想御状虽赢,又不曾要到人啊。叫声:“万岁呀!
我不要千两雪花银,只要婿女两个人。
婿女叫他声声应,金银喊它不作声。”
万岁说:“王乾,你不要再追究了。你告他私杀儿媳,他说是逃走的;你们在明处,孤家在暗处。不管是杀是逃,现已将他削职回乡,罚他千两银子,也就够了。
孤家就将他一刀分两断,也还不出你婿女两个人。”
天子站起身,龙袖一拂转宫门。
张天官说:“门生,御状审到这种地步,你也就算全胜全赢了。恐怕你婿女死得不明,把银子带回去,用五百两超度你小婿,五百两超度你小姐,越快越好。如果等金大夫从六闸京口回朝,在万岁面前奏准了本,那就糟了。”
金殿上面再翻案,你就难得转家门。
师生两个下殿去,文武也各自转回程。
众位听到这里要说了:金宝恶处儿媳,押在马房遭难,应该责打他四十大板,让他尝尝受折磨的滋味。格么,大众要晓得,皇上责打朝廷大臣,不像官府衙门责打一般罪人,一二三四五,慢慢对下数,一刻工夫就打完。打御板可不容易呀,一板一板都有名堂的:打第一板叫龙摆尾,从东殿上爬进来;第二板叫虎翻身,再从西殿上爬过去。打一记讲经的还要发一个和声,大众要念几声“阿弥陀佛”,这样念下去,三茅祖师要见怪了:你们见我父亲挨打,还念“阿弥陀佛”,这不是笑话他吗?
免打四十皇封板,念佛功劳似海深。
大众又要问了:“御板免打,二人的官司可算结案啦?”众位,本来这场官司就很难结案。王乾告金宝杀子害媳拿不出真凭实据;金宝申辩说不曾谋子杀媳,他又还不出人来,所以——
金殿上面审不清,敞案官司到如今。
此话丢开不表。再提金丞相走到门口,正好遇到他长子金大夫从六闸京口回来,看见父亲垂头丧气,晓得王乾告了父亲的御状,就问:“父亲,御状审得怎样?”金宝喊声:“我儿哎!
我今御状输绝了气,革掉官职又赔银。”
金大夫说:“父亲,你太性急了,何不拖两期,等我回京与他对审。”金宝说:“不要提,一路上差官催得狠,到京就对审。”“啊,既然如此,你先到我朝房里休息几天,然后我送你回去。”“儿呀,我无意再登京里了。这遭,天天你来张,他来看。
表面上跑来劝慰我,骨子里羞辱我老身。”
父子来到朝房,金宝对金大夫说:“儿呀,这场官司幸亏张天官,若不是他与我知己,我就倒大霉了。
不是天官保一本,我要到天牢里做罪人。”
金大夫说:“父亲,你想错了。张天官与王乾是师生之情,说不定这内中是他出的主意,坏了我家的事体。
他场面上帮你保一本,暗中他里外做好人。”
金丞相说:“这也不管他了。我已年过半百,也好回家纳福,犯不着再在朝中操心劳碌。不过,儿呀,我不在京里,你凡事要小心啊!
在朝做事须谨慎,我在宾州才放心。”
不提太师回家转。再提王乾将一千两银子带到张天官朝房,叫声:“先生,这点银子我也不往家带,送给你先生补养补养吧!”天官说:“门生,你赶紧拿走,不要害我。等金大夫晓得,说我得你千两银子,包打他家官司,这还得了!
千两银子莫看轻,牵动了多少人的心。
赶快动身回家转,超度你婿女二亡灵。”
王乾随即谢过先生,来到张都司饭店算清吃宿费用,吩咐安童备轿两顶,一轿抬银,一轿坐人。众位,一千两银子用十六两秤称了算,净重就是六十二斤半,非用轿子抬不可。次日天明,王乾辞别店主回转宾州。在路上王乾与安童讲了——
我这次进京告御状,犹如王子去求仙。
遇到天官张大人,一颗仙丹入心田。
天牢里关押方七日,金殿上对审像过几千年。
赢得御状回家转,就像升入九重天。
不提王乾在路走,再提太师转家门。
一路安安稳稳,太师来到宾州北门自己的府上。轿帘落平,钱氏夫人接到滴水檐前:“恭喜老爷,平安回转。”太师说:“夫人,总算平安回家,不曾坐天牢。倒霉的是——
虽然免打四十板,罚掉千两雪花银。”
钱氏夫人又问:“王乾可曾要到女儿女婿?”太师说:“他到哪里去要?”夫人说:“太师哎,这场官司还是我们赢的。”“怎算我们赢的?”“这叫拎到头么顺算,拎到尾巴倒算。革去官职么,我们已年过半百,正好在家纳福;罚千两银子,在我们家是雁身上拔根毛,照样飞,照样跑。他王乾失去女儿女婿,倒是永世绝了后代,我们不是赢了他几分?”
太师听说这一声,悔恨当初欠思忖。
我一不该保举王乾去上任,也不该不准三子诵经文。
三十载官场如一梦,丢名失利毁自身。
老太师,在高厅,扪心自问,
叫一声,我夫人,细听分明。
我三儿,年虽轻,心境磊落,
他总说,做高官,没好收成。
我们从此守清静,不如及早也修行。
钱氏夫人说:“对的。我们也到三清寺抄部《三官经》,到观音寺抄部《观音经》。”
二人在家也诵经,把一场烦恼丢干净。
不提金宝夫妇修道。再提王乾在路上行走多日,到了宾州南门极乐村。陆氏夫人听说老爷回来,连忙接到门前:“老爷,御状可曾全胜全赢?”“多谢夫人,御状总算告赢了。”“可曾追到女儿女婿?”“追到了,你看哎,在后面轿子里。”陆氏夫人一看,轿子只有一顶,只当轿子里坐的女儿,就说:“我倒不是怪你,怎不把小婿接回来?”老爷说:“总接回来了。”陆氏说:“你怎打小气算盘,八百个钱雇一顶轿,两顶轿子不过一千六百个钱,你总舍不得化,还让他们一个坐轿子一个步行?”“夫人,你错了,他们小夫妻俩情愿一处坐,我怎好叫他们分开来。”
陆氏一听笑颜开,难得婿女一齐来。
随即来到轿子面前叫声:“小姐下轿 。”一次不作声,二次又叫:“慈贞,下轿!”仍无回音。三声小姐不答,四声小姐不应。陆氏说:“六载不曾接你回门,可是生我老娘的气啊?”陆氏扶住轿帘,安童抬到高厅,将轿帘一捞,安童将银子包袱重重地对台上一搁,陆氏夫人眼泪往下扑落索索。叫声:“老爷,
你进京不为婿女把冤伸,为几个锞儿买路文。
千两银子有何用,难买婿女后代根。”
王乾说:“夫人,你且坐下来,让我细细说你听——我告金宝私杀儿媳,他说小夫妻俩黑夜私逃,我和金宝双方都没有凭证。万岁说不管是杀是逃,总怪金宝管教不好。
削去他当朝宰相职,罚他千两雪花银。
夫人哪,千两银子你莫看轻,还费了我先生许多心。
不是先生照应我,哪有性命到如今。”
当今天子说呱,五百两银子作小婿,五百两银子作慈贞。
我得收头来且收头,理到足色让三分。
陆氏说:“既然如此,叫安童用秤来称,五百两银子供在上首作小婿;五百两银子供在下首作慈贞。午时供饭,早晚供粥,让我天天来哭。”王乾想:这一千两银子倒成了祸害啦,等夫人看见就哭,哭坏了身体不要陪女儿女婿?我看不如请和尚、道士来把这一千两银子敲掉吧!王乾随手叫来安童:“替我到三清寺里请道士,报恩寺里请僧人。
做它七七四十九天斋,把婿女灵魂召回来。”
安童来到三清寺请道士,道士经担一挑,一请就到。又到报恩寺里请和尚。安童见正门关闭,就从廊门进去,只见老和尚敞开胸,捉“半风”,撂口中,一嚼“乒崩又乒崩”。叫声:“师父,你往常出门一天收铜钱八十,今朝怎在家捉虱?”老和尚一吓,手一松飞掉一只白虱。赶紧起身说:“安童哥哥,请进去坐坐,你做底高的?”“我是极乐村王老爷家安童。老爷叫我来请你……”“是唪经?”“不是。”“是礼斗?”“不是。”“是放焰口?”“也不是。”“今天是廿四,请我念灶经?”“更不是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总不会请我去耨棉花草吧?”安童说:“不,是请你去做道场。”“可是一天头忙丧道场?”“不止。”“三天?”“还要增加点。”“七天?”安童有点口吃:“不、不、不,是七、七、七,七七四十九天哩!”老和尚一听,喜之不尽。一把搀住安童手——
老和尚笑嘻嘻,叫声安童小弟弟。
王老爷请我做交易,先同老爷来商议。
要预付铜钱三千二,好到东门典当里。
赎回铛铛铙钹共法衣。
再同老爷来相商,先付铜钱三千三。
好到城里西水关,小押店里赎经担。
安童一听,浑身松劲。心想:何苦,何苦!竟被我家梅香妹妹说应了。她说——
报恩寺里霉和尚,头发不剃像罪犯。
脸上不洗像黑炭,眼睛睁得像油盏。
一天到晚关灶上,肚子吃得像炮仗。
没得一副好经担,不要请他吃素饭。
安童说罢,回头就走:“不请你了,经担总没得,倒要先付铜钱六千五,我家老爷不吃你这个苦。”老和尚没法,小和尚在旁边说:“往常没交易做么,四面八方去打听;今朝上门来请,你又回他做底高?如果把王老爷家交易接过来,铜钱银子好对寺里用箩抬哩!”“徒弟,你不要说得轻飘飘,总不好用铜勺铲刀出门敲;没得经担,怎好到王老爷家去拜忏?你有办法你去哎!”小和尚赶忙来到山门口,对外招招手:“安童哥哥慢点走,没得经担总有我。我家师父是个老好人,每次陪人家吃酒,总不让人家掏兜包口,钱用光了就用经担抵押。我跟他后头帮赎,赎回来收寺里不放心,寄存在我师叔家里哩。不要说一副,三副、四副我总有,只需一刻工夫,我们就到王老爷家来的。”
安童一听笑盈盈,小小和尚真聪明。
安童说:“小师傅,既是你有经担么,就请你当手。不过,我还得要看看你的经担里东西可齐全,挂绿可漂亮。”小和尚说:“不是吹,我们的经担要用车子推;不信,我们一同去看看。”小和尚前头走,安童后面跟,一刻工夫到了东岳庙门口。小和尚说:“安童哥哥,你在门外稍等片刻,我进去望望我的师叔可在家,经担是我亲手交给师叔的,非我来取不可。”小和尚叫安童山门外等候,自己来到禅堂拜见师叔。老和尚说:“徒侄免礼,一旁请坐。今日你来有何要事?”“师叔容禀,今有南门极乐村王老爷家要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我们人手不够,经担不全,故此来请师伯、师叔、师兄、师弟,还要配上一副好经担。”“好的,他家可有人来?叫他进来看看。”
当家师傅开清单,香火人忙着搬经担。
一点欢门共彩幡,二点挂帘穿牡丹。
王老爷家要行香,带上八件大鹤氅。
铛铛合子共绰板,大锣小锣装进担。
笙箫唢呐样样带,胡琴笛子拿手上。
整整齐齐动身走,赶到王府做道场。
僧、道两班来到王府高厅,拜见王老爷。和尚说:“我们的经堂要设在东边,如来佛要坐上首。”道士说:“我们三清玉帝、太上老君是道家祖师,也要坐上首。”王老爷说:“我家房子多哩,不分上下首,每家各用一个厅堂。”
前厅上面供佛像,后厅堂中设道坛。
这遭,管香火的摆场子,小和尚忙着挂幕子,吹唢呐的装叫子,吹笛子的贴膜子,拉胡琴的紧弦子——
敲起来,唱起来,如来佛轴子供起来。
道士也忙,设立忏堂。铃具叮,灯烛辉煌。洗手漱口,走进忏堂。锣鼓喧天,婆螺汪汪。召唤亡魂,速回家乡。志心朝礼,口称“玉皇”。
三清三境朝南供,太乙救苦大天尊。
僧道两班设经坛,唪诵真经拜大忏。
吹的吹来唱的唱,锣鼓家伙打闹场。
一班道士一班僧,拜忏诵经文。
“延生”添阳寿,“往生”度鬼魂。
一班道士一班僧,念经又拜忏。
拉的拉来唱的唱, 铺设下来吃夜饭。
功课一歇,夜饭一吃,香火人打铺,客师安睡。睡到鸡叫三遍,大家起身,洗过手脸,道士敲家伙,和尚念弥陀。早课完毕,用过早点,客师上忏。老和尚一手拿一支羊毫笔,一手拿搭表黄纸,走上高厅,叫声:“王老爷,你家做‘延生’还是做‘往生’?将你庄名图甲报出来,年庚生辰开得来,我们要写疏出榜文哩。”王乾说:“我家要做‘延生延延生’,‘往生往往生’。”老和尚问:“可是廿四天‘延生’,廿五天‘往生’?”“不是的。”“三天‘延生’四天‘往生’?”“也不是的。”老和尚说:“老爷,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们功课疏文怎样写,升天榜文又怎样出?”王乾说:“师傅,我家要做‘故现’道场。”和尚说:“故呀现,我会写师傅们也不会念。”老爷说:“会写不会念,请你们来做底高!”王老爷来了火,老和尚立起身来就走。来到经堂对众师傅摇摇手:“你们不要吹,不要唱,收收经担回庙堂。
我老僧活了六十春,不曾做过‘延延生’、‘往往生’。
别人家佛事总好做,王家的素饭吃不成。”
小和尚说:“师父你息怒哎。我们出门做交易么要客随主便,随他家烧粥煮面。王老爷不好惹呱,我们来倒来得,去是去不得。不要发无名火,不送了菩萨我们不得走。这样,你来拜忏,让我去一趟。”小和尚来到高厅,拜见王老爷说:“我家师父好贪杯,昨晚你家铺设酒不丑,他多喝了几口。他酒后失言,冒犯老爷,我来赔罪。”王老爷说:“小师傅你坐下来,我将根由说给你听。我家所生一女,名唤慈贞,许配给金丞相三子金福为妻。过门六载,我从广南任上回转,迎接婿女不见,我告了金宝私杀儿媳,他说是黑夜逃出家门,不曾杀害,故而生死不明。现在如果做‘延生’,婿女死了有何用?如果做‘往生’,婿女不曾死又有何用?所以要做个‘故现’道场。”小和尚一听:“老爷我明白了,做‘故现’道场先要做个‘故现’牌位,用半边红纸半边白纸拼起来,红纸上写现在的‘现’字,白纸上写亡故的‘故’字。”
如果你家婿女健在,天宫里挂号添阳寿。
假使婿女已亡故,地府里赎罪早超升。
王老爷一听,喜之不尽:“真是有志不在年少,无志空长百岁。”
你家师父六十三,及不到你这麻利小和尚。
王老爷将合家人等的年庚生辰开好,对小和尚说:“这次道场你当手,你家师父在这吃现成酒。”小和尚走来对师父说:“怎样?年庚八字开来呱,好做‘故现’道场了。”老和尚说:“徒弟你来拜忏,他王老爷出难题目我做,让我来作首偈语趣趣他。”
颠颠倒来倒倒颠,颠三倒四诵真言。
黄叶不落落青叶,白发反来哭少年。
小和尚说:“师父,你年纪这样大,出门就惹祸。王老爷是四品太守,识字呱,等他见了同陆氏太太讲,两人前也哭,后也哭,明天早上想不到吩咐梅香烧粥,和尚道士只好歇搁。”老和尚说:“徒弟,你不要‘假’,看你门上的对联怎样写?”“师父,我有这个肚子吃这个泻药。上联是‘真经一卷,上透天堂之路’;下联是‘法鼓三通,震开地狱之门’。”
王老爷家做大斋,门对大字贴出来。
念经、拜忏,数日如常。这天王老爷前来吩咐——
僧道两班听清爽,明日午后要跑方。
和尚会飞铙,道士把阵跑。一个左青龙,一个右白虎,一个跑朱雀,一个摆玄武。你跑天门阵,他跑八卦图。和尚会站梅花桩,道士跑个剪刀钳。
僧道二班跑过方,吹吹打打又进忏堂。
又过几天,王老爷又来对僧道说:“今日点烛敬天,明天午后‘行香’。”第二天,僧道两班各做五色旗幡,和尚披八件大袈裟,道士穿八卦鹤氅。两班十六人,吹箫咏笛,锣鼓喧天,到各庙里行香。
宾州城里的庙宇总行到,依还又回转诵经文。
又过几天,王老爷又来吩咐——
僧道两班细听真,明天晚上要放灯。
到了晚上,“香火”人拉栅搭台,小道士忙搬站牌。
锣鼓一响惊天地,婆螺声声召鬼魂。
僧道两班唱对台,各显本领。你敲纱帽头,他敲鱼卜嘴;你敲浪子踢毽,他敲狮子滚球。
僧道今夜来“放灯”,吹打唱念到二三更。
锣鼓敲得不绝声,惊动一位女佳人。
这个女佳人是前村陈员外之女叫陈金定。那天夜上她端坐绣楼,锣鼓声听得入耳,就问梅香:“今夜哪里菩萨行香?锣鼓敲上半天?”“姑娘,你不晓得,你的心腹之人亡故啦,今夜为她做斋。”“你这大胆贱货,口出污言,我是闺门绣女,哪来心腹之人?
你今若是还不出,五十皮鞭不容情。”
梅香说:“小姐你息怒。你的心腹之人不是北门王慈贞?她嫁到金相府六载未回门,听说挨金相府害死了,王老爷在家为她做斋,超度她哩。”
陈金定闻听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整整一夜睡不着,金鸡三唱就起身。
金定小姐一早起身,来到高厅,拜见父母双亲——
未曾开口先流泪,叫声双亲听原因。
“女儿闻听梅香之言,极乐村上我干姐姐王慈贞亡故了,现在王府请僧道两班替她做斋,我念她当年对我传授绣艺——
我要到她灵前去悼念,表表当年传艺恩。”
陈员外说:“此言有理,你尽可去,但要速去速回。”随即吩咐安童上街备办三牲祭礼、银锭纸锞。小姐回转绣楼,梳洗打扮。此刻她就想了:我若穿红着绿,恩姐是个丧事;若是穿身素服,我又父母俱在,都是犯忌的。
金定小姐真聪明,里穿白来外穿青。
安童将祭礼备办停当,员外写好礼单,吩咐安童备轿,小姐来到高厅拜别双亲。
小姐身坐一顶轿,啼啼哭哭往前行。
陈金定小姐轿子一到,王老爷吩咐安童大开正门,问明来由,随手来到楼台对陆氏夫人说——
陈金定小姐来吊丧,快快接她到高厅。
王老爷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吊他女儿的丧,一时手忙脚乱,无所适从,着急慌忙将羊绒皮袄反过来穿,羊绒帽子反过来戴——
枯竹子上绑红纸,反做磕头礼拜人。
陈金定小姐走出轿帘,一把搀住王乾,双膝跪下还礼。叫声:“伯父,小女经受不起。
恩姐神位在何处,我要叩拜她亡灵。”
陆氏一把搀住小姐:“多谢你父母情重,多谢你小姐义深。”二人携手同行,来到慈贞小姐灵前,安童将礼品摆好,请小姐下拜。小姐先是拜过陆氏伯母,然后再拜慈贞灵位。哭叫一声——
恩姐呀,愚妹今朝来看你,你在冥府可知闻。
有灵有感来受锞锭,地府里赎罪早超升。
恩姐哎,你当年教我绣花么,
山也高来水也弯,凤凰难飞九重山。
棚子上面咚咚响,绣花容易配色难。
恩姐哎,你叫我金元线配银元线,深桃红配浅桃红。
月白配上鹅黄色,豆沙色配燕尾青。
恩姐哎,你在世么,聪明过人,才智出众。
宾州城里你盖世,天上仙女也欠三分。
你教我一绣天上星拱月,二绣快马走高桥。
三绣玉兔衔仙草,四绣喜鹊登梅步步高。
五绣乌龙归大海,六绣花船浪里飘。
七绣八仙来过海,八绣王母赴蟠桃。
恩姐哎,你教我三针挑个梅花瓣,四针挑个桂花心。
六针挑个蚂蚁脚,九针挑个歇鹤亭。
你把凤穿牡丹教会我,又教鲤鱼跳龙门。
鸳鸯戏荷水中乐,万字栏杆靠池边。
恩姐哎,你教我绣个螳螂到山东去招亲,壁虎子领头做媒人。
暴眼睛蜘蛛墙角上走,稳笃金刚捉苍蝇。
恩姐哎,你把百样花名总教会我,你怎就早早赴黄泉?
阴曹地府里等等我,奈河桥上好一同行。
陈金定小姐越哭越伤心。再叫一声:“恩姐哎!”
叫声恩姐叫声天,望你阴灵接纸钱!
王老爷听见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父养女儿吃尽亏,嫁到夫家不曾回。
指望曾子养曾,谁知颜路哭颜回。
王乾伤心不过,叹道:“悲哉,天丧于我!”陆氏夫人想想不得过,倒也哭了起来了——
娘养女儿苦难当,好似雪上又加霜。
只说养女防身老,谁知倒过来哭儿郎。
我十月怀胎空带你,三年哺乳枉费心。
梅香在旁听听倒也哭起来了——
小姐哎,往常你叫陈小姐学绣花,我们端汤又送茶。
多多少少你不计较,冷冷热热也不骂。
今朝怎满碗端来满碗去,酒菜不动半毫分。
众位,这犹如——
桃之夭夭花正开,其叶蓁蓁长上来。
之子于归当堂坐,宜其家人哭哀哀。
陈金定说:“伯母,你不要过份悲伤,就是哭杀了,我的恩姐也不得活转过来唷,侄女今朝来么,一是怀念恩姐,二是劝劝伯父伯母,望你们二老保重身体。天光也短,我也要早些回转了。”陆氏夫人说:“小姐,我有心要留你住几天末,你家父母又不放心。
我家心肝又不在,独少随身作伴人。”
王老爷说:“外面辰光不早,陈小姐肚里不饱,你陪她到内房用饭吧。”陈小姐刚起身用饭,老和尚在旁边又闹起来了:“我们肚里不饱,烟囱管要倒。”立即叫香火人搬素盘供菩萨,盛斋饭供牌位。王老爷烧香点烛,小和尚敲家伙,老和尚拿铃具:“我来念饭。”老和尚走到王氏三代牌位面前气喘嘘嘘地念:请哎、请哎,咳、咳请哎,嘿、嘿……王老爷在那化纸钱对老和尚望好了的,见他吼气勃勃,牙齿不关风,念饭不成功,念不像念,唱不像唱,调子唱不上,就说:“老师父你年纪大气力衰,还让小师父来念斋。”小和尚赶紧从老和尚手里接过铃具:
“我做道场我当家,念斋要唱《浪淘沙》。”
生下离娘胎,铁树花开,哺乳在娘怀。不是龙天来供养,怎做人来。老来白发催,渐渐衰萎。腰驼背曲步难行,耳聋听不见人言语,眼怕风吹。病倒呀在罗帐,倒呀在罗帐,浑身疼痛骨酸凄。晓夜不语连声叫,妙药难医。死去见阎王,苦痛难当,两眼珠泪落胸膛。哀告阎王慈悲主,早判生方。苦了不顾妻,儿女难依,头南脚北手东西。万两黄金带不走,尸拌土泥。一阵好清风,吹得江中,浪里逞英雄。如果天空收拾去,影迹无踪。生铁炼成金,水底捞针,竹篮打水一场空。纸造舟船难过海,虚度光阴。唐僧去取经,流沙河深,十万八千程。取得真经归东土,度尽亡魂。召请来召请,召请亡魂,台前午斋化白钱。当斋有灵来受领,早托升天。召请召请三召请,惊动元阳小真人!
元阳真人在八景宫中坐立不宁,耳烦心躁。忙将慧眼戴起来对凡间一望,对师父说:“师父呀,我家岳父母当我同王氏魂归地府,不在人世,正请僧道两班在家做斋,超度我们哩!”三官大帝说:贤徒,你何不乘此时机下凡,劝他们也吃素修道呢?
劝你岳父岳母齐修道,同做龙华会上人。
元阳真人辞别师父,驾起祥云,先到北海浮山。王氏接见说:“三少爷,你说永世不到浮山来的呢?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王氏哎,无事不到三宝地,是来张张你可曾回宾州老家,豆腐、面筋、香干、百页吃得可惬意,铜钱银子拿得可烫心?”王氏说:“此话从何说起?”元阳将慧眼对王氏头上一套,她对凡间一照,看见父母在家像发呆,长声嚎嚎哭哀哀。王氏问:“这怎生是好呢?”元阳说:“这又何难。我带一部《三官经》,送给你的老父亲;你把《观音经》交给我,送把我的老丈母。”
待我下界去化解,规劝他们齐修行。
王氏将《观音经》交与元阳真人——
飘飘荡荡归下界,极乐村去显神灵。
卷六 总兵失阵
到桥头,下钓钩。三结子,早回头。
元阳真人到桥头,身作渔翁下钓钩。
不钓鲤鱼三结子,单钓鲟鲸早回头。
却说王乾在京都皇城告赢御状,得到一千两银子打转,在家为婿、女设醮做斋,惊动元阳真人来到北海浮山,会见其妻王氏慈贞。王氏将《观音经》交给元阳真人,元阳又带《三官经》一部下凡,指点岳父、岳母修道去了。
元阳真人站起身,半夜子时下凡尘。
来到极乐村,元阳按落云头,对王府屋上一站,口中就喊:“岳父岳母醒来!岳父岳母醒来!”王乾说:“陆氏夫人,外面有人喊岳父岳母,不晓得可是婿女回来喊你和我?现在还不知他们是鬼还是人,我们不要随便答应他们。”过一刻,元阳又喊:“岳父岳母醒来!岳父岳母醒来!”陆氏说:“小婿,你可是只有来的盘川,没得去的路费?你不要半夜三更吓人,等到天亮以后,我来多化点银锭纸锞。
多带银锭早动身,速速回转冥府门。”
元阳又连喊几声,王老爷说:“陆氏,不像鬼喊。据说鬼的声音越喊越低,人的声音越喊越高。莫非是我小婿成仙了道打转?我们倒不如开门让他进来,看看究竟是底高一回事。”陆氏想想也对,就对外面说:“好的,我来开门,你进来吧!”这时元阳一想:“我是仙体道貌,不要让我岳父母吓坏了!”他立时就变,变作原来的读书公子模样——
头上梳的榔头角,身上穿件青背心。
若是有人不相信,三茅神轴上看分明。
元阳一进门,王乾一把搀住他的左手,叫声:“贤婿,你如今在哪里安身的?还有我慈贞小姐呢?”“岳父大人哎,我现在已修成仙,上了天。小姐她也在北海浮山修道,也有半仙之份了,你们不必为她挂念在心。”“贤婿,我想你想得肝肠断,哭你哭到眼泪干,你从此不要走,就在这里陪我们吧!”元阳说:“岳父岳母,我万万不能在你家。你进京告我父亲私杀儿媳,他已经被削职回乡,等我父亲晓得在你家么,他不告你窝藏婿女,反诬他杀子害媳?你怎得了哩!”“小婿,你胆放宽心!
天塌下来由我顶,王法下来我担罪名。
只要你贤婿在王府,我披肝裂胆也甘心!”
元阳说:“岳父,你丢手。”王乾将手一松,元阳一阵仙风,站到半虚空。叫声:“岳父,我送你一部《三官经》,慈贞送岳母一部《观音经》,都放在你家暖阁厅。你们将僧道打发走,安童,梅香也都遣散了吧!
房屋改作三宝殿,装金塑佛来修行。”
王乾同陆氏夫人睡到天明醒来,才知是南柯一梦。王乾问:“夫人,你今夜可曾看见小婿回来?”陆氏说:“看见了。他说是送经书来叫我们修道。”王老爷对暖阁厅上一望,两部真经黄纸黑字,新鲜堂堂,放在桌上。王乾说:“夫人哪!
只说贤婿遭杀害,谁知他已成了仙。
梦中之事恐有假,经书在面前总是真。
不如就依小婿的话,一心吃素办修行。”
这边,王老爷来到经堂先回僧人:“和尚师父,不要敲,不要念,你们收收经担回寺殿。”老和尚说:“我们是写错了,还是念错了?你家功课还未满,怎又回我们打转?”王乾说:“不错归不错,我家佛事已不要做。”“格么,你回我倒好回,对客师怎样打发?”王老爷说:“把工钱如数算给你们。”僧人师父一想:这样倒也合算的。你当我们从早到晚台子脚好拜啊?这边就吩咐众僧人收收经担,回转寺院。
总算银钱不吃亏,一斋一衬转山门。
一班道士见王老爷将和尚回走,就嗓门放放高,木鱼出劲敲。有个道士说:“王老爷家识货哩。和尚拼命念别字,明明是‘南无’,他念‘那摩’。不怪王老爷发火,他们走了,功课全部归我。”话犹未了,王老爷来到忏堂说了:“各位先生,你们也回转,工钱我王某如数照算。”这遭,一班道士也收收经担回山门。佛家、道家有个矩规,叫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拿了王老爷的钱,依还在寺院里又摆起忏堂,各自把经忏拜完。
经也完来忏也完,神也喜来佛也欢。
王老爷将和尚道士打发散伙。陆氏说:“老爷,说了修,就要修,万贯家财一齐丢。”
安童梅香都解散,鸡鸭骡马齐放生。
王老爷对安童说:“从今以后,我一不做官,二不放债,三不做生意买卖,一心修道了,你们也各自回去吧!”安童说:“老爷,我们不回去。在你家是饭来张口,活来动手,我们回去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遇到天阴落雨,安身的地方都没得。”“安童,你们不要愁,我不亏待你们的。
你们在我家好几春,决不让你们走空身。
每人铜钱三千三百三十文,银子三两三钱又三分。
米麦三石三斗又三升,卖身契退了转家门。
槽里所有驴和马,众位弟兄大家分。”
这边,秤称银子手数钱,米麦黄豆用斗量,骡马畜牲对外牵,一齐摆到大门前,听从王老爷赏赐。一个安童想拈尖,尽拣好的东西捡,嘴里唠三叨四,心上得意洋洋:“这遭不用受人管了,没得‘三代’落在哪个手里,开口安童,闭口安童的。”王老爷一听:“啊依喂,虽说我人不中用,还不曾把‘三代’退给你哩,你倒逞凶啦!”旁边的安童说:“我原说的,你人还不曾走,倒摆起架子来吓人。”王老爷来到那个拈尖的安童面前:“安童,你们回去么,心地要善,‘六品’要良。
遇事要说公道话,不可尖刁坏良心。”
王老爷又把众安童喊过来——
你们大家听我言,春天要勤辛苦力摇摇棉。
夏天要起早带晚种好田,寒冬腊月要领着儿女早点眠。
不要上街下乡赌铜钱,弄成个败家子沿门乞讨站街檐。
种田要锄草,读书要赶考。
开店要起早,养鸡莫养鸟。
节俭又勤劳,日脚自会步步高。
安童呀,我句句说的肺腑话,切莫当作耳边风。
安童遣散以后,陆氏又对梅香说:“从此我们修道,不要你们侍奉我,你们也替我回去。”“太太,我们不回去。安童哥哥是男子汉,他们上有肩膀,下有脚板,我们是妇道之人,鞋尖足小,路总跑不动多少。
手不能提来肩不能挑,回家只好拉拉老棉条。”
陆氏说:“梅香,你们不要发诈杠,我也不轻欺你们。
你们在我家好几春,也不让你们走空身。
正因你们是女流辈,要比安童拿双份。
铜钱六千六百六十文,银子六两六钱又六分。
米麦六石六斗又六升,卖身纸退了转家门。
还有多少鸡和鸭,梅香姐妹大家分。”
这边,一众梅香忙捉鸡,鸡子吆得篷篷飞,总要想捉新母鸡。有个梅香手脚不慢,捉的鸡子还在窝里生蛋;有个梅香驼呀驼,捉住一对鹅;也有梅香鞋子一搭,捧住一只好籽鸭;一个拐子梅香跳呀跳,鸡鸭鹅儿一个总不曾捉得到。她就发火,赖在老爷家不走。陆氏夫人说了:“拐丫头,你不要发诈杠,张口畜牲也不是好养的。鸡三合,鸭半升,鹅儿一顿要吃二三升,你收到点五谷也不够喂鸡哩!你么,慢人有慢人福,烂泥菩萨住瓦屋。你家老爷上了几趟沙,收到几担板白花,用部车子送到你的家。
摇摇翻翻做本钱,锭子头上出细纱。”
拐子梅香说:“主母太太,我晓得了,棉花堆在你家地板上,受不到潮气,我家里没地板,堆在地上怕霉烂,我好将麻包口翻了朝上的。”“你这个二百五,不是这样翻的。你回去要把棉花绞成棉皮。你在我家看不到,到了乡下就看到的。一部绞车两只脚,两个耳朵两边插,手一摇,脚一踏,绞起棉皮白刷刷。再用弹花弓把它弹松开来就好了。”
弹花弓来三尺高,腰里插根枯竹梢。
枣木榔头拿在手,敲一记来雪花飘。
“棉弹成功,再用棉条芯,棉条板,搓起棉条七寸长,拿到棉车上去纺。”
棉车生来十根楞,一根弦线串中心。
摇两转来压一槿,锭子头上出黄金。
拐子梅香说:“主母太太,你给我一张切饼刀和一个小畚箕。”“做底高?”“锭子头上黄金多哩,我用刀出劲刮。”“二百五哎,你到锭子头上刮煞得也刮不到黄金,你要翻哩。”
朝也翻来夜也翻,赚到铜钱三千三。
买它一匹好“宝兰”,请个裁缝做衣衫。
赶庙会,上戏场,省得跳东跳西借衣裳。
“格么,人是衣装,佛是金装,穿身新衣裳,人品也变得体面多哩。你也这么大了,身上穿戴也好葺理葺理。
外面加个盘底肩,四周钉点桂子边。
到龙华会上烧炷香,谁不称赞你这伶俐的大娘娘。”
安童梅香总打发走了以后,陆氏夫人对王乾讲了:“老爷,我们作得孽呱。”“怎?”“男子无女不成家,女子无男乱如麻。他们单身独汉回去怎样过日子?”王老爷说:“这样,他们不曾跑多远哩,我来替他们匹配成夫妻。”王老爷对门口一站,口中就喊:“安童,梅香来呀?你们慢点走,我来替你们配成伙。”一个梅香一跑脚一踏,一双好小脚,满头青丝发,梳头不用菜油塌,体面得像个活菩萨。这时她正和管账先生打鬼杠子:“管账先生,如果配夫妻,我们二人在一起。”“好的哩。好配好,丑配丑,我们二人在一起再好也没有。”王老爷看出了她们的心,就想:如果好的配好的,他们回去要开典当;丑的配丑的,回去讨饭也寻不到路。就说:“安童站东边,梅香站西边,我站中间,闭着眼睛从两边对中间背,背到一双就配成一对,没得更改。”管账先生同体面梅香站在面对面,只等王老爷去背。王老爷的眼睛可闭?嘿,他半睁半闭。看准了,好的丑的牵搞牵搞,配得蛮好。
背一个体面梅香赛观音,配一个驼里驼巴的瘌花精。
那个体面梅香性子躁,对王老爷身边跳:“这个人我不要。他又没得蒂都蒂,我跟他上哪去?”这个瘌子又不是瓦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