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回广尘留柬招靖庵意洞回闽纠同志


话说黄兴、赵声、林文、谭人凤、喻培伦、黄养皋、韦云卿、杜钰兴八位豪杰,在大餐馆中,披肝露胆,畅谈一切,真乃人生极痛快之事。从此之后,各地同志,每日多有到来。

次日到的,又有两位非常之士。一位福建闽县人,姓林,名觉民,字意洞,自号天外生,年仅二十五岁。生有至性,事亲尽孝,姿秉极慧,读书一览成诵,美丰仪,意致潇洒,襟度旷达,终日未尝有戚容。均与童稚嬉戏,又善诙谐,苟遇知己,雅谑间作,常致一座倾倒。十五岁入闽高等学堂,感于时事,倡言革命救国。年十九成婚,伉丽甚笃。逾年举一子,明慧韵秀,酷肖乃父。觉民尝向人道:“吾妻性癖、好尚与我绝同,天真烂漫,真是奇女子!”

特着《原爱论》,阐发男女爱情之真理,刊载于某杂志,读者击节称赏。二十岁,以优等卒业。

次年赴东留学,入庆应大学文科,专攻哲学,好读俄文豪托尔斯泰书,兼娴英德两国语文,治周秦诸子学尤精。时光绪三十三年也。值国事日急,友朋聚首,相向涕零。觉民独慷慨言道:“国危如此,男儿死耳,奈何效新亭对泣?吾辈自命壮士,当仗剑而起,解决根本问题!累卵之危,庶何挽救?嗟乎!血性男子,宁忍坐视第二次亡国之惨状?”

众人听了,都很起敬。

觉民在闽,与陈与柔燊齐名,人家都称他做林陈,在日本与林文、林尹民同就一庐,情若兄弟,并知名当世,号为“三林”。

人家称林文为大林,觉民为中林,尹民为小林,那是论年序齿,并不关乎品学。

此番林文接得黄兴、赵声来书,知道将图大举,于是众议以广尘赴港主粤事,意洞回闽谋回应,留方声洞于东京,代林文为会长。方声洞大大不肯答应,向众人道:“诸君不许我同死么?我纵不才,习医数载,自信颇不落人后。此回起义,军医必不可缺。那么追随诸君之后,也有微长可龋且我的志愿,也要在枪林弹雨中,为国授命。现在有了死所,奈何不使我去?

况事败诸君尽死,我能够独生么?留我何益?”

这发话的人,也是党中著名人物,姓方,名声洞,字子明,年才二十六岁,福建侯官人氏。自幼警敏,事父极孝。生得姿貌魁秀,双眸炯炯,饶有胆略,果毅多力,在党中以材勇称。性坚定,尚奇节,重然诺,见义必为,临机辄断,音声清朗,当众辩难,倾动一座。友朋有过,必严辞面责。遇人危难疾病,必殷殷护视。立身简素,鄙远浮华,自奉极薄,行必徒步,居无求安,饰罕纨绮,餐常粗粝。诸友多豪放,见他这么行为,都当面非笑他。

声洞道:“君等瞧我果然是守钱虏么?特念劳能习苦,俭可养廉,吾辈志吞满虏,来日艰难,正未有艾。这会子不自勖励,他日何能与士卒忍饥劳涉险阻呢?”

众始叹服。十七岁东渡,入成城学校肄业。彼时成城为中国陆军学生之普通学养成所,声洞进成城,喜不自胜,自信他年必能为国家树立。恰值强俄驻师满洲,边境骚然,神州鼎沸。东京留学生愤懑已极,遂有义勇队之组织,旋改名军国民教育会。入会决死的,多至五百余人。声洞争先签名,勤自磨练,愿碎身作战场雄鬼。后经解散,声洞悲愤欲绝,热血如沸,逢人便痛论国事,说不是一刀两断,颠覆满政府,以建共和,吾人终无安枕之日!识者韪之。

寻遇母丧,星夜驰归,伏地号哭,哀动路人。遂滞闽,而雄心不死。度革命事业,惟军界发难,最易收效,于是寤寐不忘学武,欲入福州武备学堂,以事不果。乃出家藏新旧各种书籍,创立“阅书报社”。十九岁再度东入成城学校,不意沧桑变速,成城已改为普通中学了,大为失望,乃变计入千叶医学校,坚苦力学,成绩绝佳。二十三岁暑假时归国结婚,夫人极贤淑,假满乃挚眷返东,同居千叶,并习医。翌年举一子。声洞虽勤于学,未尝一日忘国事。此番得着港信,见众人推己代为会长,违了素志,所以慷慨陈辞,绝对不肯承认。当下众人道:“不是这么说,方君学德为人所瞻仰,雅望夙着,此举若败,感动的人必多,留君在此,所以为种子呢。现在不留一大才的为种子,万一不幸,全军覆没。他日卷土重来,各省豪杰,云集义旗之下,岂可使我福建无一席地呢?今日留君,为君堪当重任。

”遂挥涕而别。

林文因林尹民还在闽度岁未到,于是留柬招之。大林小林,同舟抵港。黄兴异常欢喜,口称“无论何事,运筹帷幄,不可无意洞”,遂罢福州回应之议。林文道:“闽中同志极多,可派意洞回去召募。”

赵声大赞此说。林觉民义不容辞,立刻挟资乘船赴闽。到了福州,不及回家,先去投拜好友冯超骧。这冯超骧,字郁庄,初名敬,年二十九岁,先世原是福建郡人氏,徙居侯官,世以武功著称。超骧状貌魁武,躯干雄伟,腰带盈围,目光如电,力能御奔马,意略纵横,神采俊迈,真是将门将种。福州旗民素来横暴,有经过旗地的,辄遭侮辱,人虽切齿,终以势力不敌,不敢与较。超骧时年虽幼,听到此事,忿火填胸,挥拳而起,誓为报复。一日,见有强悍旗民数人出城,超骧部勒群儿,趁其不备,一鼓上前,擒住了曳至大泽中,攒殴几毙。由是奇节侠名,声闻遐迩。超骧读书绝慧,善属文,长篇巨制,操笔立就,书法奇崛如其人。十余岁入邑庠,父老深器重之。会值庚子之乱,国势岌岌,超骧慨然道:“昂藏七尺驱,生此国破家亡之日。要当赴战场,执锐杀敌。倘能立马昆仑,扬国威武,固是幸事!不幸玉碎,也是男儿分内之事!

何能伊唔作书痴寒酸态,坐待外人奴我?”

自是绝意科举,弱冠赴金陵,入南洋水师学堂习海军。彼时风气初开,学生都以高谈革命为识时务,实则于学理时势,茫然不知。惟为新潮流所戟刺,一似不谈革命,即不算文明似的。超骧大愤,痛责数众人道:“革命乃是诛残伐罪救民水火的大事,公等果有此志,很该蓄之于心,待时而动,奈何视同儿戏,把此事只当作口头禅呢?”

这时光,赵声在陆师学堂肄业,闻到冯超骧之名,亟来拜访,一见语合,二人逐结为至友。超骧寻以病旋闽,未及卒业,家况极贫,夫妇同栖破屋中,拥败絮,食糠豆,甚且终日不举火,乃竟不以为忧!尝向人道:“丈夫耻才不如人,贫何足念?宋武帝、明太祖岂不是赤手徒步的英雄么?”

后偕陈更新字铸三的,趋闽口长门,入要塞炮术学堂,每试辄裒然高列。与铸三互相切磋,砥行砺学,夙夜精勤,声誉益着。去岁同卒业,入都经部试,铸三列第一,超骧列第四,皆得协军校,超骧于是就职于闽口炮台。

当下林觉民径投冯宅,超骧出见,执手询问,亲热异常。

才待坐下密谈,家人出报:“老太爷不好了!”

超骧顾不得有客,性急慌忙地奔了进去,好半天不见动静。觉民正在不解,见超骧自内奔出,满头急的都是汗珠儿,向自己道:“意洞,你此番是不是同子明一起来的?”

觉民道:“子明没有回来。

”超骧急道:“他偏没有来,要怎么样?我们老人家,病势很利害!子明医道是极高明的,偏又不在眼前!意洞,你瞧我这件事怎么办?”

林觉民失惊道:“真不巧了!”

超骧道:“可真是不巧呢,家君体气素弱,此番病势又凶险。”

觉民知道他是误会,随道:“郁庄,我有要事,停会子跟你再谈。现在先跟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铸三在家里没有?”

超骧道:“陈铸三广西去了,还是正月动身的呢。”

觉民道:“刘元栋呢?”

超骧道:“闻元栋正在组织民团呢。我因老人家病了,多日没有出外。”

觉民道:“我且到外面去走走再来。”

说着,举步出外,心下忖道:“偏有这么巧事,郁庄老子病重,眼见得郁庄是不能出门的了。铸三偏又不在家,咳!似铸三这么才干,此回的事,如何罢得他?”

原来这陈更新,字铸三,也是侯官人氏。性极颖慧,读书敏悟如素习,丰姿英秀,齿白如贝,修眉入画,目有精光。身轻矫尤负殊力,善击剑,精马术,发枪百不失一。意气纵横,雄略过人,尝自比吴桓王。有人向他道:“君仪表如此,成固追踪伯符,败亦不失与史坚如称为双绝!”

更新大笑。十一岁,入省垣某高等小学肄业,与愈心、少若共笔砚,雅相契重,久之遂成刎颈交。愈心诸人,都是闽中杰出之士,聪明早已卓绝侪辈,不意更新年齿虽然最稚,学课倒又驾而上之,试必第一,因此人都举之为神童。稍长,读明季清初历史,涕泗交集,顿萌光复之志。及读卢梭《民约论》并各处新学说,遂悟平等自由之主义。此时不惟深仇异类,且鄙厌一切贵族,然以仪节自持,未尝放纵,但密与至友愈心、少若,歃血指心,泣而相誓罢了。十六岁以全班第一卒业,随即渡东,入九段体育会,昼习马术步操,夜习数学及英日两国语文。日夜精勤,不数月操日语已很娴熟。既而以学资不继,不得已旋闽。在城南某小学堂,当了一年教员。深知非计,再趋长门,入炮术学堂。更新自幼定婚,女既及笄,岳家敦促殊亟。十九岁,乃请假迎娶,琴瑟甚笃。逾年得举一子。二十一岁,以最优等第一卒业,入都赴试,得协军校。旋闽之后,应某体育会聘,教授数月,心终郁郁。于是弃而他愿,到广西访友去了。所以现在林觉民怀想不置。

当下觉民出了冯宅,信步行去,才穿过两条街,忽听有人招呼,举头瞧时,正是同志刘元栋。原来这刘元栋,是闽中革命实行家,《马关条约》订后,闽中大起谣言,说政府已把福建换还辽东。元栋语同党道:“可以起事了!”

有人告诉他时机未至,他就自誓道:“试一遭再看,如果不成,刀锯斧镬我一个儿领受是了!”

为官吏所觉,偕了党人,仓卒逃遁。没有带得钱,途中断了粮,饿得要死,他就典衣市饼,分饷同人。

同人见他忍着饥寒,很是不忍,竟力阻止他。元栋笑道:“诸君可以有为,权起轻重得失来,还是冻死我合算!我辈都是图大事的人,何必拘此!”

后来同志悯其质美未学,资助他入福州普通学校。未几,因事出学,投身社会,专谋公益事。到了今年,因外祸益亟,他更奔走呼号,专心组织民团之事。当下觉民喜道:“我正要到你家里,恰好遇见了。”

元栋道:“此间不是讲话之所,到肩宇家去谈罢,肩宇家离此不远呢。”

觉民道:“肩宇已投入新军炮营,如何又在家里呢?”

元栋道:“肩宇定期在营,与兵卒亲爱如手足,操练之外,兼服挑水等役,也毫不叫苦。不意上月下旬,从梯架跌下,竟跌的大伤,现在在家里医治呢。”

觉民道:“我们快瞧憔他去!”

元栋指道:“就在那里。”

二人急步迅行,一瞬眼就到了。推门入内,觉民高喊:“肩宇,肩宇。”

就见一条大汉,络着右手出来,一见觉民,乐的他急忙抢步,弯左手将觉民抱住道:“我的爷,你怎么此刻才到?”

觉民见他这个样子,笑道:“你是鲁男子呢,如何也疯狂到如此地步?”

原来此公姓刘,名六湖,字肩宇,意气豪迈,自幼以明祖汉高自诩。入闽县高等小学,渐知时局,立志铁血解决时局。

于是投考陆军武备学堂、保定陆军学堂,皆不得入。贫困无聊,只得一面课蒙自给,一面兼入官立法政学堂。恰遇讲武堂第三期招生,于是弃法政,入讲武。讲武开不多时:就为经费支绌停办,没奈何,只得重学法政。听得保定招考禁卫军,忙忙赶去,又以外省人见摈。这时候,闽省新军炮营,也恰恰募兵,六湖急忙赶回,总算得偿了志愿。当他北上时光,有人戒他京沪花柳的事情,他笑道:“我是鲁男子,怕什么?”

所以觉民这回戏呼他做“鲁男子”呢。当下元栋、六湖齐问觉民来意。

觉民就把东京同志都到了香港,不日大举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二刘喜得只是跳跃,都道:“今回定可出同胞于水火,咱们的志愿得偿了!”

觉民道:“偏有不巧的事,郁庄老子病了,父子情关天性,我也不能过于强他。”

元栋道:“郁庄老子素明大义,我知道他决不阻止郁庄的。”

觉民道:“话虽如此,但是人谁无父?人家老子病着,我们终难强劝人家的。”

二刘听了,也无别法。六湖道:“意洞此来,总还有几天耽搁,事不宜迟,我要与元栋先走一步了,元栋同意么?”

元栋道:“谁不同意?只是你手伤还没有大愈呢。”

六湖道:“我听到此事,快活极了,哪里还觉着手伤?”

觉民十分钦佩,随将盘川给了二刘。临别道:“我且回郁庄家瞧瞧情形,如果他不能走,我一二日也要走了。”

当下觉民又去瞧了两个同志,回到冯宅,天已黄昏时候。

见超骧依然愁眉锁眼,觉民道:“尊翁病势怎么样?”

超骧道:“不大好呢!”

两人挑灯密谈,超骧忽然有感,忍痛道:“我意已决,革命是公事,父病是私事,我爱父之心,何尝不百倍常人?但是这会子,极该舍私从公,宁受负父大罪,我不能失此千载一时机,做一辈子亡国奴呢!”

觉民道:“移孝作忠,古人行的极多。老伯明达,我知道他决不阻止我兄。”

超骧道:“容我入与父别,明日即与兄同行。”

说着,入内去了。觉民一个儿坐着,独自筹划,闽中同志,留东的几人,在港的几人,此番同行的几人;到了那边,作何布置,是否够于分派……正在计算,忽见一人满面流涕,淹泣而出。觉民惊视,正是冯超骧。只见他道:“我父圣明,我真不肖!我禀告赴港的事,父亲向我道:‘努力为国,忽以吾为念!你在家也替不得我痛苦,你妻又贤孝,有人服侍我,你放心去是了。’意洞,我想父病不能侍奉,我还可以为子么?出与妻别,吾妻又道:‘君请放心去,万一不幸,三月而后,苟无音耗我当投环相从于地下!

’我回她:“这事断断不可,家中上有老病之父,下有幼弟,我死罪已不可道,卿当为我侍父育弟!’意洞,你想有妻如此,不能俯育,我还可以为夫么?”

觉民听了,也很凄侧,只得把话来宽慰。

次日,超骧与家人,涕泪而别。行抵码头,二刘等早已俱在。握手相见,一时下落轮船才待启碇,忽一个邻人来报郁庄老子去世,是八点钟气绝的,他夫人寄言,叫他不必回家。超骧听了,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众人瞧时,也早晕了过去。欲知冯超骧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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