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嘉庆帝受禅继大统太上皇训政宣重光

话说柴提督忠贞自矢,力守孤城,一时上感天心,恩纶特沛,封为义勇伯。上谕到时,柴提督脸上顿时增起十二分光荣,愈益拊循士卒,协心守御。直至这年冬季,福经略救兵才到台湾,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究竟天兵利害,五七天工夫,就解了诸罗之围。柴提督率众出迎,只见经略兵队健得如虎如熊,盛得如荼如火,旌旗剑戟,分队排开,好不整齐严肃。福经略坐在马上,头戴京式帏帽,冠着个红宝石顶子,插着支双眼孔雀翎,帽沿中间,钉有一颗莲子大小的东珠,一件团龙织金四开气袍,扣着玉带,并香袋忠孝带之类,外罩姜黄对襟缎褂,脚登青缎靴子,面如满月,目若明星,左手拢紫缰,右手执着锦鞭,缓缓而来。后面十来员大将,带刀翼护。柴提督慌忙抢步,唱名道:“参赞大臣义勇伯,陆路提督柴大纪迎接经略大人。” 说罢,随在马前请下安去,福康安见他不具手本,不行跪拜,心里已经不自在,随道:“本大臣初临此地,情形不很熟悉,咱们并马人城,慢慢商量罢。” 福康安这几句话,原是试他的,只道他总要推辞,总要身执橐鞬,尽那下属的体格。 岂知柴大纪此时屡受天褒,身封伯爵,倒也自大惯了,随笑回道:“经略大臣吩咐,参赞自应敬遵。” 说着,跨马引道。福康安奈何他不得,只得忍气同行。到了城里,把各项东西查检了一回,点头微笑,一个字也不批评,却暗地参了他一本,参的款子,是诡谲取巧,前后奏报不实。圣明不过是天子,朱批下来,福康安倒受了几句教训,真是出于意外的事情。这道朱批的措辞是:柴大纪固守孤城愈半载,非深得兵民死力,岂能不陷?若谓诡谲取巧,则当时何不遵旨出城?其言粮食垂尽,原所以速外援,若不危急其辞,岂不益缓援兵?大纪屡蒙褒奖,或稍涉自满,于福康安前礼节不谨,致为所憎,遂直扬其短,殊非大臣休容之度。 从来说不怕官只怕管,经略是提督嫡亲上司,行止举动,如何逃得过经略之手,经略跟你找事,真是再容易不过的。这计不行,再用那计。到台湾全境肃清而后,究竟被他寻着不是,害掉了性命才祝这天地会首领林爽文兴头不到两年,风流云散,依旧一场没结果,连地方官都坏掉不少。因为天地会闹事之后,地方官规避处分,化大为小,把“天地”两字,改作“添第”字样,恰恰犯了高宗之忌。高宗生平最恨的是改字,那年回疆之后,将军兆惠奏本上“回”字,都写作“(犬回)”字,高宗下旨道:“朕每见法司爱书以犯名书作恶劣字,辄令更改,而前此书回部者,每加犬作(犬回),亦全删去犬旁。此等无关褒贬,适形鄙陋,岂同文之世所宜有。” 后来进呈《四库全书》,那书里头“夷”字,都写作“彝”字,“虏”字都写作“卤”字,这原是校书的怕触犯忌讳,格外小心的勾当,岂知恰恰犯了忌讳,下旨将四库馆诸臣交部议处。 高宗自平定台湾而后,武功恰是十次,自题一个别号,叫做“十全老人”。那班盛世良臣,便都歌功颂德,没口子的称颂圣明。高宗更自得意。这日,高宗与几个心腹臣子在南书房谈天。高宗道:“雄正年间,户部库里原有五六千万存银,自西北两路用兵,动支了大半,到朕即位时,查检国帑,已只二千四百余万,亏得理财得法,所以几回大事,没有遭过困厄。 你们想罢,开辟新疆,花掉三千余万两,金川用兵,又花掉七千余万,这两笔帐,已经一万多万了,普免天下钱粮四回,普免七省漕粮二回,巡幸江南六回,这几笔帐,不又是二万万两银子么!这会子国库里,倒存有七千多万呢。皇考交下来只二千四百多万,朕当了几十年国,花去三万多金,倒多了这点子,也总可以讲得过去了。” 和珅道:“皇上临御以来,南平缅甸,西拓回疆,声威远播,凡天山之南北,葱岭之东西,无论城郭之邦,游牧之众,没一族不奉大清正朔,超唐宋,迈周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何止讲得过去呢!” 高宗道:“不能这么讲,过分高了,后人也难于为继。朕万年后,不望怎样,恒愿子孙们守住这点子也罢了。” 纪昀此时已充经筵讲官,派在上书房行走,知道高宗最属意的是第十五皇子颙琰,当下就凑趣称颙琰许多好处。高宗叹道:“朕子十七人,只永琏,永琮,是孝贤皇后所出,人也聪明,脾气儿也好,偏偏都是短命,可怜孝贤皇后哀伤过度,也跟他们去了。颙琰这孩子脾气儿还好,论到聪明上头,比起琏、琮两个就差多了。” 纪昀道:“皇十五子举止端重,宅心仁厚,苟非禀承德化,何能……” 高宗止住道:“不必讲了,朕都知道。” 纪昀知旨,就不敢再语。高宗忽又想起一事,问纪昀道:“朕前儿问你的典故,到底查得了没有?” 纪昀忙回:“才查得了一半。” 高宗道:“一半也好回奏了。” 纪购道:“达巷党人,就是项橐;燧人氏四佐,就是明由必育成博陨邱《滕王阁序》,都督阎公之婿,就是吴子章;赤壁赋上吹洞策者,是绵竹道土;杨世昌陪坐者,是黄鲁直;卓文君之夫,是程郑子,名皋,病消渴结缡,五月而亡。臣所考得,就只这几条。” 高宗道:“负了博学的盛名,怎么所闻所见,也不过如此。” 纪昀道:“博闻强记,臣原不及彭元瑞。” 高宗笑道:“彭元瑞这个人,你们再别提起他了,朕为你们都称他博学,上科会试,特出了个灯右观书的诗题,通场举子没一个知道出处,连正副总裁,都不晓得复命。这日朕就询问彭元瑞,朕想他那么博古通今,总无有不知道伪,岂知元瑞也出了丑,竟也回奏不知道,竟被朕一难就倒。” 纪昀道:“皇上圣学渊深,彭元瑞自然窥测不到。然此题出自何书,皇上总也训示他呢。” 高宗笑道:“训示什么,命题这一晚,朕偶的灯右观书呢。” 说罢大笑。 纪的等都捧腹不止。 正闹着,太监捧进奏本来,高宗接过,遂一翻阅,皱眉道:“怎么这么的巧?” 和珅忙问何事?高宗道:“巧碰在一堆儿。” 当下和珅就道:“真也巧不过的事情,现在时候,虽说是太平无事,但这三个地方,都是很要紧的。为地择人,倒也是件难事情。” 高宗道:“你看派谁去呢?” 和珅见众人都在,随跪下道:“举贤大事,一时不敢妄对,恳恩容臣回家细思。 ”宗高点头,随向众人道:“和珅做事,就是小心谨慎,一句寻常的话,总不肯轻易奏对,虽然也有差误地方,比了心粗气浮的,就强多了。” 当下散去。此时满汉大员,得着这个消息都到和珅府中,说人情,送礼物,劳他荐引。和珅按定了主意,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等到礼物收齐,才悄悄荐了几个人。上谕下来,众人齐都败望。原来上谕上写的是:云贵总督着福康安补授,四川总督着和琳补授,湖广总督着毕沅补授。众人白花了这笔冤钱,苦得哑巴吃黄莲,没处诉苦。和珅却白白受用了,高宗如何知道。 却说高宗席丰履厚,享尽荣华富贵,威也使足,强也争足。 秦皇汉武办不到的事,他都办到;汉祖唐宗享不到的福,他都享到,却还心不知足。贵不嫌极,想出个新奇法子,拟把大位传给了皇子,自己以太上皇训政,大权依然独操,名号格外尊崇。主意已定,遂下旨立嘉亲王颙琰为皇太子。这颙琰是皇贵妃魏佳氏所出,乾隆二十五年十月初六日,生于“天地一家春,”五十四年,高宗八旬万寿,封为嘉亲王,至是立为皇太子。 先一日和珅探着消息,就到嘉亲王邸中报喜,这原是献勤讨好的习惯,都不过想要结新宠,为保全禄位起见。谁料皇太子见和珅平日奸邪贪墨,早已瞧不起他,只淡淡地答道:“倒难为你,我知道了。” 和珅撞了一鼻子灰,心里很不自在,面子上又未便怎么样,只得敷衍了几句话,方才辞退。皇太子随传进长吏官吩咐道:“以后和珅来见,不必通报,只回他祖制皇子不能私通朝官就是了。” 次日诏旨到来,皇太子接过沼,谢过恩,于是正名定分,嘉亲王府就改做皇太子府。 到次年正月里,高宗下诏禅位于皇太子,礼部定出仪注,繁华热闹,旷古无俦,真不愧熙朝盛举。授受礼毕,皇帝尊高宗为太上皇,一应政务,仍由太上皇训诲施行。新皇帝年号,由太上皇钦定,是“嘉庆”两个字,即以今年为嘉庆元年,是为仁宗帝。仁宗虽为皇帝,不过挂一个虚名儿,虱大的事情,都要恭请太上皇旨意。因此和珅等一班大臣,依旧享荣华,受富贵,逍遥得神仙相似。上皇倒也告诫过两三回,上皇向和珅道:“咱们两人,想来必是前世的缘分,不论什么,都可以通融。但朕是老了,一日闭了眼,后来的人,怕不见得肯这么容忍呢。” 和珅回奏:“臣蒙上皇恩典,相伴了这么年数,臣与上皇,也可算得老伴儿了。上皇一日不讳,臣亦何忍独生!新主洪恩,无论是雷霆,是雨露,总也加不到老臣身上。” 太上皇道:“你竟要殉朕么,无论没这个理。就真个行了,后世也要议论呢。从古以来,只有殉国,没有殉主。你想想,你自己把自己当做什么人呀!” 和珅道:“老臣一片愚忠,只知报主,后世的议论,谁有工夫去计较呢。” 上皇听了,自然欢喜。 清朝十二帝里头,论到福泽,要推高宗第一,艳福、口福、健福、威福、荫下福、儿孙福,没一件不占了个全。别的不要讲,只瞧乾隆朝六十年的治绩,何等隆盛!何等辉煌!刚一内禅,才一改嘉庆年号,天下就鼎沸似的闹起来,湖北、四川起发白莲教,各地愚民蜂起回应,河南、陕西、甘肃尽被蔓延,告急章奏,雪片似的到京来。高宗、仁宗吓得面如土色,忙召大臣计议。 原来这白莲教,本与汉末黄巾差不多的性质,无非借了持斋治病名儿,伪造经咒,惑众敛钱罢了。如果政治修明,德教严肃,何至于发生,亦何至于蔓延。白莲教首领姓刘,名松,安徽人氏,乾隆四十年时光,在河南鹿邑传教,被捕到官,问成军罪,充发甘肃剩谁料刘松百折不回,到了甘肃,依旧强聒不舍传他的教,又遣党徒刘之协、宋之清分往川陕湖北传徒授教,一日盛似一日,一年胜似一年。到乾隆五十八年,查点人数,已有三百余万。刘之协就想起事,先派教众四出流言,称说世界劫运将至,真命天子已经降生。吓得无知愚民争求解禳。刘之协奉了鹿邑王姓的孩子名叫王发生的,诡称朱明后裔,择下三月十一日,竖旗起事。究竟计略疏忽,又被官吏探知,铁锁榔铛,一古脑儿捉将去。只刘之协脚快,逃之天天,没有捉到。王发生因是个孩子,问成配发新疆之罪,其余叛众,不问首从,尽都斩首。大吏奏报到京,高宗下旨大索。这一道圣旨不打紧,乐得那班虎官狼吏,鼠役狐差,没口子的称颂圣明,一个个摩拳擦掌,执索持签,到四乡八处,挨户搜缉。只苦了无辜小百姓,倾家荡产,身死人亡,不知冤枉死了几多人呢。 这一桩事情,已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忿气冲天。又加乾隆末年,贵州、湖南、四川一带苗民逆命,朝廷命将征讨,大军所过,不无稍有骚扰,雪上加霜。官逼民反,白莲教乘机煽惑,于是一倡百和,骚然并走,而大难成矣。此时聂杰人、张正谋起自枝江宜都,林之华起自当阳,姚之富起自襄阳,教首林齐之妻王氏起自保康,郧阳、宜昌、施南、荆门、来风、酉阳、竹山、邓州、新野、归州、巴东、安乐、京山、随州、孝感、汉阳、惠临、龙山数十州县,尽都回应,声势滔天,由楚省延及秦省,由秦省延及黔省,渐渐半个天下都变成白莲教世界。京中接着此报,如何不要吃惊! 当下高宗召集满汉大臣,商议征讨大计。高宗道:“福康安、阿桂可惜都出了缺,现在出了事情,再没一个可靠的人了。 ”纪昀道:“阿文成公,固是了不得的人才,不但立功绝域,武勇无双,就那正色立朝,规划各种大计,也是常人万万想不到的。如治河就改易仪封、考城的新道,筹饷就虑到运粮增兵的耗费,这都是关系着千百载利害的计划,除了他,别人哪里想得到。所以,海兰察那般权奇自负,见了阿公也服得五体投地。” 和珅道:“海兰察一勇之夫,自然易受圈套,阿桂的哄人法,何等精透。” 纪昀道:“海兰察的骄勇,果然没批评,就论到机警上头,倒也可以的。” 和珅道:“你怎么知道他? ”纪昀道:“海公盗马的事,公相没有知道么?” 和珅回说不知。纪昀道:“那年海公还在京里当侍卫,与蒙古郡王巴图两个很要好,巴王马有一头骏马,海公也有一头骏马,每到风和日暖天气,沙平草浅地方,两个儿就要走马比试。巴王身躯肥大,海公马身雄骏,较起来,巴王总要差一点。这年圣驾巡幸木兰,海公与巴王都扈着跸,巴王要跟他易马而骑,海公不答应,巴王笑道:‘你不答应,晚上仔细着,我有本领叫人来偷马呢。’海公笑回:‘那个悉凭王爷。’到了月上时候,巴王果然派人到海公营里偷马,只见那头骏马,独立在荒地里吃草,并没有人看守,那人大喜,腾身上马,才待挥鞭,忽听草中有人道:‘烦你拜上王爷,请王爷防备着点子,我立刻就要来盗王爷的马了。’那人驰归,告知巴王,巴王传命防守营帐,内外何止数百千人,眼睁睁瞧定了骏马,连一瞬的甚儿都不敢。 等了大半夜,毫不见有动静,众人都有点子倦意。忽闻帐外大呼:‘偷马贼逃走了。’霎时间各帐齐呼捉贼,众人忙都出帐追赶。此时营里营外,喊声如雷,营中马匹尽都逃出。等到追回,那头骏马已经不见了。原来海公潜伏在巴王帐后,却叫跟去的人,四面大呼,诱引守兵出了帐,海公就盗马飞行。次日相见,巴王服他智勇,就把骏马赠给了他。” 和珅还要说话,高宗早已听得不耐烦,止住道:“去世的人,恁是如何智勇,这会子终也没用。军务倥偬时,倒还有暇谈天,你们也太自在了。” 和珅、纪昀应了两个“是,”也就不言语了。仁宗道:“照子臣下见,教匪不过是内地乱民,恁他如何猖獗,总比不上外夷敌国,何必定要智勇双全的大将? ”高宗道:“你把教匪瞧得太轻了,不见疆臣奏本么?” 仁宗道:“疆臣习气,最喜的是铺张,铺张得利害了,自己好脱卸干系。教匪总不过是乌合之众,没有阵法,不知方略,只消派两个经过战阵的人员,平靖是很容易的。不过平靖之后,遭难地方,还要好好的抚恤呢。” 高宗点头道:“你这见解,颇为有管,只现在,派谁去好呢?” 仁宗道:“依子臣愚见,暂可不必派人,就责成那几省督抚,限日平乱。直到不得已必须派人时,都统明亮军略上头很有阅历,侍卫额勒登保也很骁勇,这两个人似乎都可以派遣。” 高宗道:“倒是你提醒了我,额勒登保现在办理苗事,未便抽调,明亮很可以用得。” 仁宗道:“明亮还可以用得么?” 高宗道:“明亮是履亲王的女婿,记得那年老贵妃没了,移葬东陵,途中积潦没胫,舁夫都惮行走,明亮躬行泥淖,做舁夫的向导,有不从令的,鞭杖交下,在路数日,队仗整肃,宛若行军。履王叹道:“吾婿真将才也!后来金川之役究竟立了大功。现在急难之际,怎么竟忘了他?可知我老得竟糊涂了!” 仁宗道:“毕沆、惠龄都是封疆大吏,贼在他界里头,似宜仍旧责他办理,这会子派了人去,他倒可以脱卸了。” 高宗道:“这话也是。” 随命军机拟旨,湖广总督毕沆、湖北巡抚惠龄专剿荆州之贼。西安将军恒瑞专剿当阳之贼。限日肃清,立俟奏凯。旨章拟得非常严厉。 白莲教起事而后,高宗、仁宗父子两人,宵旰忧勤,满望挽回大劫。欲容易削平与否,须俟下回书中再行披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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