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炮尽矢穷卢督师殉难花明柳暗洪经略降清
清朝秘史
陆士谔
话说满洲国覰破中原,底蕴恃者强弩铁骑,竟如秋雁春燕,无年不寇,无岁不来,不知夺去了几许边陲要塞,杀掉了几许孝子忠臣。到崇祯九年四月里,西征察哈尔,又把蒙古各部落,通通攻服,得着了元朝的传国玺。于是太宗自称为宽温仁圣皇帝,改国号为大清,改年号为崇德。一般地筑造宫室殿陛,营建太庙天坛。更有那中华才子,忠臣范文程范老先生,像做诗朋友似的,吟成七个字,捻断几根须,想出了几个宫殿名号,正殿叫做崇政殿,台东的楼叫做翔凤楼,台西的楼叫做飞凤阁,后面正宫叫做清宁宫,前面大殿叫做笃恭殿。宫殿落成后,太宗领了许多红顶花翎的贝勒大臣,徐步赏览。见筑造得宏壮华丽,心里非常快活,遂向众人道:“咱们满洲人都是大金遗族,想起从前金太祖、金太宗,法度详明,政治严肃,国势何等强盛!到熙宗赫拉及完颜亮的时候,染着汉人恶习,喝酒玩女娘,一味地贪图安逸。倘没有世宗整顿一下子,大金朝早早的没有了。后来哀宗失国,究竟为了酒色两个字。可知做到国君,酒色两个字,断断乎耽不得。”
说着,把眼光向众人打了个圈儿道:“你们听我的话,说得错了没有?”
众人都还不甚在意,睿忠亲王多尔衮,心中有病,一个没意思,两颊就红涨起来,低下头一声儿不言语。
稗官家故套,有话即长,无事即短。满洲改号大清而后,得寸进尺,朔风干峭怒云飞,铁骑纵横,长驱直入。崇祯九年七月入寇,八月东归;十一年九月入寇,到明年三月始出青山口。胡尘扑地,扬大漠之膻腥;强肤骄天,消南枝之霜霰。也是机会好不过,中原这时,恰有农民起义之难,李闯、张献忠等十三家七十二营,东扑西起,猖獗异常。几位执政大老,精神都注在农民起义身上,就把边务看得谈了。清太宗却趁这时机,悉力围攻锦州,环城列炮,百道猛攻。无奈锦州守将祖大寿誓死固守,急切不能下。太宗颇为忧闷。忽报:“明朝放了洪承畴为辽东经略,洪经略调齐马科、吴三桂等八员大将,马步军一十三万,已出山海关,杀奔前来也。”
太宗大惊,忙集诸将会议。豫通亲王多铎道:“明蛮子凭他怎样,终是不济事。
记得咱们攻取旅顺时,旅顺守将黄总兵,也是蛮子里头很利害的,屡败屡战,杀来杀去杀不怕,究竟送掉了性命。就最倔强的卢象升——卢蛮子,中原人称道他是什么经邦纬国,什么学问文章,崇祯叫他做督师,我道他总有点子本领显出来,谁料他不过唱了一出杨家将京戏!”
太宗道:“这卢蛮子真了不得,这会子提起了他,我心里还有点儿怕呢。彼时倘没有杨阁老、高太监跟他作对,咱们这会子怕也没有这么安逸了。”
多铎道:“那也是明朝的气数,有好人偏不用,用的偏都是坏人。”
太宗道:“中原皇帝,要一圣明,咱们哪里还能够得便宜。即如前年咱们三路进兵,一路由涞水攻打易州,一路由新城攻打雄县,一路由定兴攻打安肃。畿辅城池四十八座,通被我们攻克,连京师都震动的。杨阁老、高太监这一班人,吓得屁滚尿流,怂恿着崇桢,叫向咱们求和。这崇祯也真不好,杀伐决断一点子没有。又像要和,又像要战,一面叫杨阁老差人跟我们商量和局,一面又命卢象升督师勤王,弄得驴不驴,马不马,一场没结果。做主子的人,杀伐决断,原是少不来的。要和索性和,要战索性战。定了主意,臣下才好办事。崇祯这人,人家都称他英明,我就这桩事上瞧去,英明煞也有限。”
范文程介面道:“诚如圣谕,崇祯这时光,要战恐怕不胜,要和又怕丢脸,没了主意,事情才弄坏的。”
太宗拍手道:“呵呵,当初崇祯召见象升,问他方略,象升回说:‘命臣督师,臣意主战,’崇祯听了这两句话,脸就红涨起来,后来象升出兵,崇祯再三叫他持重。杨阁老、高太监又都跟他不对。象升从涿州进据保定,派将分道出。还没有打败仗,杨阁老已把他尚书衔参掉。巨鹿这一仗,他只有五千人马,被咱们围住一日两夜,战到个炮尽矢穷,还只是奋斗。手下部将,请他突围逃走,他也不肯,身中四箭三刀,还执着佩剑,拼命地斫,直杀到力尽才死。像这种不怕死的好男儿,不要说是汉人,就咱们满人里头,到也不曾见过。你们想罢,这么天下少有、古今希闻的大忠臣,崇祯连恤典也没有颁赠他,昏瞆不昏瞆?糊涂不糊涂?”
多铎道:“那时节卢象升兵单饷缺,自己知道必死,早晨出帐,四向拜道:‘我与将士同受国恩,独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将士都被他感动,哭泣得头都擡不起来,所以直战到死,一个人也没有投降。”
文程道:“高太监拥着关宁兵,相距只有五十里,象升派杨主事去求救,诀别道:‘死法场何如死战场,一死报国,我志犹恨未遂呢!’此时只要高太监赶快发兵,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太宗道:“过去的事,倒也不必提他,只是眼前那洪承畴,怎样抵挡?他与卢象升原是齐名的呢。”
范文程道:“兵家胜负,全恃着一股气,气盛的就胜,气衰的就敚用谋设计,都还是第二为,咱们跟明朝开仗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气是盛极了。明朝人跟我们,不必交战,得一闻到咱们的声名,一瞧见咱们的影儿,就好吓得他毛发都竖起来,身子都颤起来,这就叫先声夺人。以臣愚见,皇上可以不庸虑得。
”太宗大喜,遂不把明军放在心上。
一日,流星探马飞报:“洪承畴大军离此只有三十里了,前部先锋已到松山地界。”
太宗传令豫王多铎留攻锦州,自己亲率铁骑前往迎战。大贝勒豪格道:“何劳父皇御驾,这几个南蛮,只交给子臣一办就完了。”
太宗道:“你孩子家懂得甚事?范文程说:‘兵家胜负,全靠着一股气。’我亲往督战,咱们的兵,自然勇气百倍。明兵瞧见了我,也好吓得他丧气一团。你如何替得我?”
说毕,就令拔营,鸣鼓吹角,一齐进发。
只半日工夫,便早行到。太宗在马上望去,只见山势险峻,双峰插天,一边是松山,一边是杏山,冈峦起伏,蜿蜒无际。岭上林木蓊翳,阴森怕人。松山西麓,旗帐隐隐,知道就是明军大营。太宗道:“咱们就在这儿扎营罢,堵住了大路,省得他过来。”
豪格道:“要堵住大道,除是跨山为营,一头傍着松山,一头傍着杏山,接尾叩头,结成长蛇一般。”
太宗道:“自然跨山为营。”
御营中军官飞骑传旨各军,霎时安营完毕。
太宗扬鞭策马,巡视一周,见人健如虎,马矫似龙,甲仗鲜明,行伍整肃,依山据险,形胜非凡,心下喜甚。
是夜,星月交辉,凉风拂拂,御营旗帜,临风招贴,飒然有声。太宗跟范文程露立帐外,筹商破敌事情。忽闻靴声响,回头见是孔有德匆遽而来。太宗喝问做什么。有德站住,先请了一个安道:“回主子话,奴才拿住一名奸细。”
太宗道:“拿住奸细么?在哪里?”
说着瞪着双目,注定了有德脸儿,一手拈着嘴边这几根黑而有光的燕尾须,静听有德回话。有德逼往身,低着头回道:“现在奴才营里,奴才审问过一回,洪承畴今晚要派人来偷营劫寨,先叫此人前来探看路径。”
太宗道:“有多少人马过来偷营,可曾问明?”
有德略顿一顿:“这个奴才倒也问明,怕有三五千人马呢。”
太宗道:“光景你也不很仔细呵!”
有德道:“主子明鉴,奴才可不敢欺诳。奸细这么回奴才,奴才也只好这么回主子。”
太宗点头道:“退走罢!
等一回,我自有旨意下来。”
有德应着退出。太宗笑向文程道:“你看如何办法?”
文程道:“依臣浅见,请大贝勒带领八千人马,到明军那里去闯营;孔有德、尚可喜各率步兵二千,伏在山腰树林里,邀击来军;皇上督率铁骑,往来策应;微臣跟随辅国公、镇国公各位公爷坚守本营。是否妥当,还祈圣裁。
”太宗道:“好,好,就照你这法儿办。”
挽住文程手进帐,传御营中军官,立往各营传旨。
各将接着上谕,立刻点兵上马,风一般去了。太宗佩着宝剑,跨上御驾,五七十位护驾大臣,簇拥着,马蹄杂踏,跑出营门。三千铁骑一斩齐地迎过驾,才待出发,一片喊杀之声,随风吹送,直到马前。太宗道:“了不得,前面开仗了,咱们快点子接应去。”
御鞭一挥,三千铁骑逐电追风向前驰去。趁着月光,只见豪格一簇军马,绣旗招贴,往来冲阵,宛如生龙活虎,所挡无不披靡。太宗见豪格得势,就勒住马,不去助战了。鼓声响处,忽见两支人马,高扯明军旗号,从山径里直冲过来,旗上写着“大明总兵官吴三桂,大明副将官王朴。”
太宗道:“你们的伏军,怎么还不出来?”
这言未绝,山腰里鼓声如雷,孔有德、尚可喜率着步兵,从树林中飞跃而出,刀削剑剁剽悍异常,明军哪里挡得住!太宗笑向左右道:“一般的将官,在南朝不济,到咱们这里来就会强,即如孔、尚二人。
你们瞧了,奇怪不奇怪?”
说着吴三桂、王朴支援不住,早败下去了。
太宗传旨追击。八旗劲旅蒙汉健儿,一齐冲杀过去,万队奔腾,那股声势,宛如钱塘潮泛,冲得明军七零八落,直杀到天明,方才收兵。诸将共到御营报功,豪格报称:“明军被我往来截击,杀得回散奔窜,逼入海里死的不可胜计。从杏山迤南直到塔山,积死无数。”
孔、尚二人报称:“吴三桂、王朴,追袭三十里外,现在二人带领残军,逃回中原去了。”
太宗命范文程一一记写功劳簿上,随道:“洪承畴锐气已被咱们挫尽,现在逃人松山城里。战是料他一定不敢战的了,纵却断乎纵不得。你们听我这话儿,说得错了没有?”
文程道:“洪亨九这人,可算得豪杰之士,纵却果然纵不得。”
太宗道:“他肚子里学问如何?”
文程道:“比臣总要胜起十倍。”
太宗道:“怎么想个法儿,弄他降了咱们才好。”
文程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皇上有了这么一个心,事情总没有办不到的,不过机会有早晚罢了。现在先把这块子围困起来,困他几个月再瞧。”
太宗点头应允,遂把松山城围得铁桶相似,粮草俱绝,商贾不通。
洪承畴与巡抚邱民仰、总兵官曹变蛟、祖大乐,副将夏承德等登城固守,誓死不降。清营招降的书信,每天总有三五通,缚在箭上,射进城去。承畴吩咐,不必开视,拾着了就用火烧掉,免得军心摇惑。一日,夏承德禀称:“城里粮食没了,恳求经略设法。”
承畴怒他莽撞,喝骂了一顿。承德很为忿忿,暗道:“现在粮尽援绝,死守着孤城,眼见都没了性命,皆为义气两个字。暂时陪你几天儿,既然这么的摆臭架子,我可就不敢奉陪了。北朝皇帝,很是延揽英雄,南人投过去,没一个不重用,像抚顺的李永芳,东江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在中原时,也不见十分得意,现在都是珊瑚顶,孔雀翎,挺腰凸肚,何等光辉!何等荣耀!我今儿要是投降了,明儿不就跟他们一般,做大清国一等大臣么。比了白受洪老头儿闲气,好起何止百倍!”
当下就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儿子。他儿子年纪虽小,天良倒还未泯,回答道:“满洲虽强,究竟是鞑子。
我们堂堂中原人,投降到他那里,究竟有点儿不值。再者中原人要都跟父亲一样,中原这个国,不早亡了吗?”
承德笑道:“明朝亡与不亡,与你我什么相干!横竖不亡,也轮不到你我做皇帝。只要奉公守法,恁是谁来做皇帝,你我的富贵功名,终不会脱掉的。”
他儿子听说有理,也就应允了。父子二人,密议定当,承德写下降书,就叫他儿子悄悄送到清营,约期内应。太宗大喜,随即发兵攻破,只一鼓便攻破了。邱抚台、曹镇台见大势已去,都服毒殉了节。祖大乐是乖人,跟着夏承德投降了。没有破城时,太宗传下上谕,城破后,别的都不要紧,只洪承畴这人,须要活的,不要死的。因此众将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洪承畴才待悬梁自尽,早被夏承德背后一把,抢去了绳子,抱婴孩似的抱着见太宗。太宗劝他投降,承畴冷笑道:“要我死容易,要我降除是海枯石烂。哈哈,就海尽石烂,我也不能依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