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竹竿巷里花烛重谐碧浪湖头梢根双桨
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费只园
上回说到梁侍讲重谐花烛的事。这梁侍讲字叫元颖,别号山舟,是文庄公诗正的次子,曾于弱冠中过乙榜。后来特赐一体殿试,由词林开坊。正在隆隆直上,忽然乞假归里,借着笔墨,作为消遣。那书法与曲阜孔继涑齐名,时称南梁北孔。当时老辈品评书家,都说刘石庵朴而少姿,王梦楼艳而无骨。翁罩谿摹抚三唐,仅得形似。汪时斋谨守家风,典型犹在。惟侍讲包括诸子,出入苏、米,算是汪文端、张文敏后的第一人。
所以日本、琉球,求书的络绎不绝。侍讲的老屋,本在杭州城里竹竿巷,与西湖相去甚近。梁晋竹孝廉,所谓“花市营边井字楼,竹竿长巷巷深头”,又谓“偶从和合桥头望,望见依家薛荔墙”,便是说这相第。侍讲住在西偏一带,却与夫人异室而居。生平既不饮醇,亦不近妇,到了七十八岁,还是腰脚甚健来往湖山,故旧门生,奉为山斗。只是侍讲家庭的惯例,凡夫人有所商酌,须令仆妇传语,侍讲便衣冠出候中堂。侍讲有所关白,亦情人驰告夫人,中堂相见。六十年来,这相敬如宾的礼,终究不改的。
这年却是嘉庆十一年丙寅,正月初五日,系侍讲同夫人花烛重谐的纪念。一班子侄兄弟,下逮侄辈孙曾,都说齐眉盛事,固族增辉,定要点缀一番,俾亲故同来热闹。侍讲虽然没有儿子,那些侄少奶奶、侄孙少奶奶、侄姑奶奶、小姐、孙小姐,忙着替夫人做绣鞋,装枕头,连那床帐被褥,都换得焕然一新。
窗帘呢、门帘呢,大箱小箧,曲几长台,足足陈设了三间房屋。
此外灯檠烛插,粉盒镜奁,无不应有尽有。胆瓶里还有折枝梅花,红绿相间。中间摆着几箭水仙,文石瓷盆位置楚楚。香炉里熏着百合,氤氤氲氲,芬芳扑鼻,新房算布置停当。先请侍讲同夫人,前去一看,侍讲道:“太费事了。回想结婚的时候,还住在凤凰山麓。太老爷供职京邸,我还是一个秀才。太夫人内外张罗,靠着舅父提携,勉强成礼。次年我中了举,太老爷又圣恩高厚,升转卿阶,我等才到都居住的。我有大哥继续簪绂,绍述箕裘,我这间散澹泊的人,当然可跳出软红,做这管领西湖的地主。不知不觉,又是四十年了。你们高兴,将我们两老人作个傀儡,倒也使得,只是不要闹出笑话才好。”那班小辈道:“我们家里的事,用不着外人。某哥做傧相,某哥做司仪,某侄掌花烛,某侄掌筛子,某侄掷喜果,某嫂某嫂做女傧相,某少奶卸妆,某少奶梳髻,某姑某姑陪膳,都是梁氏家人。”侍讲点头道:“好,好。”内中一位老姑太大笑道:“二哥二嫂,那夜圆房,要在一起住,二哥不要进书房了。”侍讲也不言语,踱了出去。外边自有仆役,挂灯结彩,铺设齐整。
到了初四晚间,还有几个老朋友,魏宝臣、韩三桥、瞿午楼,先来软房。又请了大姑太爷、大姑太太,前来餪床。初五早起,各房长幼,有顶戴者礼服,无顶戴者常服,一体跟了侍讲告庙。
渐渐便有当道绅衿,前来道贺。竹竿巷里,马龙车水,来往不绝。吉时一到,左面拥出侍讲,是长袍短褂,晶顶朝珠,霜鬓雪髯,大踏步站在厅上;右面拥出夫人,是凤冠霞帔,高髻云鬟,带着环珮的声音,蜿蜿蜒蜒站在厅上。傧相赞拜天地,赞拜神,赞到夫妇百年偕老礼。来宾哄堂大笑,那红氍毹上,早见一对白首新人起呀跪叩,忙个不了。揭巾圆酒,传袋归阁,一一按着俗例做去,弄得两老又好笑,又好气。夫人自然有人替她换妆,侍讲却跑了出来,陪着来宾闲话。魏宝臣道:“我却有小诗志喜。”便在袋内掏出一张红笺,侍讲接来一看,却写着道:夫婿曾居最上头,未能抛得是杭州。烟云挥洒添新料,风月平章话旧游。不信鱼龙辞魏阙,又看鸾凤下妆楼。朱颜皓首氍毹上,定是三生福慧修。
韩三桥道:“我也有一阕《浣溪纱》。”侍讲展开看道:荆布笄珈两不知,画眉人老尚齐眉。卺杯扶醉倩孙枝。
悄掩青庐香梦稳,高停红烛晓妆迟。鸳鸯消息百年期。
侍讲拱手道:“承过誉了。”又向午楼索句。三桥道:“午楼看你眼热,明日要到碧浪潮头,学那厉徵君迎月上的故事了,那有工夫动笔?还是你贺他一首罢。”宾主正在谈笑,里面来催见礼。侍讲匆匆进去,已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了一堂。还有仆妇、丫鬟,夹在里面闲望。小孩子更站在台子上。
侍讲同夫人拜过祖宗,便先见几个平辈,以下侄儿、侄媳、侄孙、侄孙媳。侄女、侄婿、侄孙女、侄孙婿、外孙、外孙媳、外孙女、外孙婿,那零零碎碎的内外曾孙玄孙。花团锦簇,裙亸舄飞,惹得两老人相视而笑。大众又排开筵席,请两老人坐在上面。山珍海味,罗列参差。先是姑老太爷、姑老太太,来敬了两尊酒。惹得请亲百眷,轰动进来。你也一杯,我也一盏,把这不胜蕉叶的侍讲,几乎灌得烂醉。小儿女还打着年锣年鼓助兴,真是神仙世界,富贵人家。看看日落黄昏,堂中点起文庄御赐的纱灯,觉得华烛辉煌,如同白昼。侍讲里面撤席,又到外面去预备送客。一时来宾尽散,便要送老夫妇归房。那侍讲自从成婚满月后,即同夫人异寝,如今锦衾角枕,再续前游。
侍讲到处之坦然,夫人对着这班少年,却有一点腼腆。这班人却也乖觉,一拥而出,只剩得几个婢媪,所谓“闭门推出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了。
次早起来,侍讲出门谢客,并为瞿午楼送行。午楼一只大船,早在菜市桥泊着。这船是二舱一弄。午楼只带了一个仆人,预备新妾迎来,即在弄中下榻。菜市桥离竹竿巷不远,侍讲等着午楼开船。宝臣、三桥,又送了两瓮酒来。船家来报已时,午楼祭神赐福,侍讲也拱手上岸了。船上拉起内阁军机处的大旗,直向坝子门而去了。
这午楼名叫颜卓,本是内阁中书,后来考取军机章京。偏是次公醒狂。开罪僚友。起初不过嫌他脾气古怪,屏不与交。
谁知传到当道耳中,连这候补的章京,也永不圈到。京中开销浩大,有点站不住了,才之请假回籍。住在弼教坊右,与竹竿巷是前后相接,所以时相过从。他家中久已断弦,并无儿女,早已不想再续了。这年得了湖州爱山书院的掌教,有人劝他纳宠,他才托友人借了城南鲍氏溪楼,做个客舍。这溪楼便是樊谢纳姬的所在。楼上挂着《碧湖双桨图》,名流题咏,盛极一时。午楼到了湖州,舣舟楼下,却安排这些衾裯床榻,做一个小小洞房。约会姬人趁着元宵,买舟相迓。午楼既在楼上,把这图上的诗读了又读。他最爱的几首是:梦绕扬州已十年,却从苕水载婵娟。菰城若比松陵路,又觉吹萧白石仙。
星汉横斜水拍天,碧湖凉露卸秋莲。中秋月色无穷好,却为伊人分外圆。
翠袖熏炉伴咏诗,春风小阁画娥眉。谁令误窃姮娥药?不见宜男结子时。
一段春愁化彩虹,乍来还去恨匆匆。桃花满地胭脂湿,不待东风嫁小红。
午楼笑道:“樊谢迎姬是中秋,我今是上元,不好同算佳话吗?”看看到了十五,午楼坐了那船,一直从碧浪湖摇去。
沿途红男绿女,都打扮得非凡新簇。还有几处唱着秧歌戏,鸣钲击鼓,轰动村人不少。那船摇到极南的村落,说道已经到了。
仆人上岸去通知,剩得午楼在船枯坐。幸亏船娘是知道风俗的,什么糖茶呀、青豆茶呀,早经预备。另用四个盆子,装着麻酥糖、玉带糕、西瓜子、长生果,只等新人下来。一直到了日色平西,才望见板扉开处,拥出一个人来,红袄红裙,红巾红履。
船家打好扶手,一步一步挨将下来,船娘出来搀着她。午楼一眼望去,双趺纤瘦,贴地能飞,已经十分满意。忙令船娘将巾揭去,显得双瞳点漆,两颊凝脂。可惜满鬓纸花,堆垛得非常秾艳,红裙红祆,尽是棉绸,容貌虽则不差,难免有点村气。
船家点篙回舵,早见一轮新月,衔在波中,遥望四面群山,尚有残霞明灭。渐渐与城门相近,但见银花火树,铁锁星桥,满眼繁华,更助着午楼欢喜。那溪楼上面,更掣着金蛇一带,高高下下,蜿蜒不断。
船娘扶着新人,先上了楼。午楼招呼仆人,把新人的一箱一箧,也都在房中安放。几个朋友送了一桌菜,他取出宝臣、三桥的酒,尽量酣饮。旁边新人陪着,这时早换了碧色湖绉羔袄,绯色湖绉绣裤,头上纸花除去,露出一个鬏髻,金钗翠钿,着实有几分姿色。午楼对此佳丽,居然酒落欢场,便慢慢的斟了一杯,叫新人一饮而尽。新人看着午楼,年龄已经望五,鬚髯如戟,又戴着一副眼镜,虽则皮袍皮褂,也觉落拓不羁。脚上一双崭新的乌靴,头上一顶半旧的瓜皮小帽,知道他是不修边幅的。桌上摆着纸砚笔墨,还有淡巴菰管,眼镜袋子,火刀火石,纵横舛午,没有一样整齐。蓦然看见有酒杯递来,接了摆在台上,午楼催她速饮,她总低头不答。弄得午楼急了,连自己的酒也叫仆人收拾。他便伸笔展纸,飒飒写了和韵的四诗道:果然锦瑟记华年,莲样丰腴竹样娟。从此鸳鸯称比翼,我生决不羡神仙。
生小犹存烂漫天,淤泥能拔即青莲。上元更比中秋好,不独人圆月亦圆。
诗中有画画中诗,一点春痕已上眉。难得相逢犹未嫁,阴城子满问何时?
不辨朝上与暮虹,三生石上几匆匆。而今有个添香伴,不恋相思豆子红。
四诗写毕,便挽了新人的衣袖,回到房里。新人却呆呆坐着。还是午楼替她卸去妆饰,新人才回眸一笑,自去缓那些结束。午楼也宽袍解屡,先从被窝里一钻,不知不觉,睡魔跟着酒魔去了。到得一觉醒来,才领略这玉软香温的风趣。新人也哝哝私语,说什么姓谭名叫桃儿,有母有兄,一家都靠着蚕织过活。她在村塾也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母亲年纪老了,想住在湖州城里,可以回去探望探望。午楼得此爱宠,真是如鱼得水,自然俯如所请。况且爱山书院课卷,往来投递,亦感不便。他杭州本系赁屋,倒也无可不可。
过了花朝满月,便由溪楼搬到乌盆巷里。一间三连的平屋,左为卧房,右为书房,中为客座。他把这新人,取名桃根。这时桃根省亲去了,他又到书院开课了。桃根生得一子,入籍乌程。那奚榆楼先生还有《碧湖双桨后图》,便说得午楼同桃根的事呢!
午楼掌教书院,先后已是十年,桃李盈门,雁羔满座。虽然是皋比况味,得气而去的,实在不少。到得嘉庆二十一年,忽传北方有什么八卦教,弥布直、豫、鲁、晋诸省,竟敢勾结内待,俶扰宫禁。难得智亲王设机破敌,总算平了内乱。外面用着钦差大臣那彦威,提督杨遇春,先从河南进攻。那河南这一股,已由豫入楚去了。起义军传令:不准携带妇女在营,究不知为着何故?正是:世事濒危悲虎尾,敌情难测赦蛾眉。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