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宣武门外名媛倚闾钉鞋铺中贞妇投梭

却说咸丰皇帝跟着崔三,常常在宣武门外闲逛,见了许多美貌娘儿们,乐得他心花怒放,恨不得闯进人家去搂抱一回。还是崔总管悄悄地劝住,说:“皇上且耐着性儿,容奴才打听去,有可以游玩的人家,再奉皇上游玩去。” 有一天,咸丰骑着马,走过一家门口,见有许多浮头少年,在这家门口踅来踅去,嘴里唱着那男女私情的歌儿;再看时,那墙门口一簇站着四个姑娘,个个长得芙蓉如面,杨柳细腰;里面站个年纪最小的,望去大约十五六岁,长得尤为娇小妩媚。那一双眼波,溜来溜去,真是勾魂摄魄;看她下面,一双小脚儿,又尖又瘦;穿着红缎绣花鞋儿,贴在地上,只有二寸许长。咸丰帝看了,也不觉喝一声“好”。这四个姑娘前面,还站着一个半老佳人;她一边对那班浮头少年低低的骂着,叫他们走开,不许他们看她的女儿,一边却对他们搔首弄姿,那种风骚样儿,不觉把个皇帝也看怔了。咸丰帝骑在马上,在他们门口踅来踅去,绕了三遍;这娘儿五个人,被他们看得害起羞来,便“砰”的关上大门,进去了。 咸丰帝回到宫里,禁不住冥思梦想。他也曾在那家门口去跑过几次,无奈总不能和她们再见一面,便吩咐崔三打听去。那崔总管一连去打听了三天,才兴匆匆的跑进宫来,对皇帝说:“陛下可知道宣武门外有一个美人儿叫‘小脚兰花’的么?”咸丰帝说道:“朕却不知道。谁是小脚兰花?小脚兰花是怎么样的?”崔总管奏说:“陛下那天看见的四个姑娘,奴才已去打听得,她是张家的女儿,原籍苏州人。他父亲张芸台,在刑部做过侍郎,家里原有妻子的,到京里来,便娶了一个窑姐儿竺氏做太太,生下这四个女儿,便一病死了。亏得四个女儿都已长大成人,且长得个个都是美人胎子似的。竺氏便仗着她女儿做幌子,招惹几个游蜂浪蝶进去,靠聚赌抽头过日子,竺氏陪伴着一班客人,那班客人爱她长得风骚。因此,京城里一班纨袴子弟,都在他家游玩;他们个个欢喜她家的女儿,竺氏却管束得很严,没有一个人上得手的。那班富家公子,见越不得上手,越肯花钱;那竺氏见他们越肯花钱,却越不给他上手。到如今竺氏也赚得上万家财了,她的门户也越紧了,非是王公大臣,她是不接待的。她四个女儿,大女儿名荷儿,第二个名桂儿,第三个名蓉儿,最小的名兰儿。因兰儿长得最是娇小动人,又是一双二寸许长的小脚,满京城人都嚷着‘小脚兰花’。” 咸丰帝听了,便问道:“可是那天朕在她家门口看见,站她姊妹背后,脸上擦着鲜红的胭脂,一双水盈盈的秋波向人乱转的吗?”崔总管回说:“正是她!”咸丰帝不禁把手在腿上一拍,说道:“好一个美人儿!真是名不虚传!朕怎么也得玩玩去。”崔总管奏说道:“陛下莫性急,奴才听得前门大街福记金店的掌柜老胡,是竺氏的旧相好,奴才便托他说去。”咸丰帝听到这里,忙问道:“你敢是说朕要到他家逛去吗?”崔总管摇着手说:“不,不。奴才推说有一位江西木商进京来;他要去见识见识张家姐妹,求你做一个向导。”那掌柜听了,便去和竺氏商量。第二天传出竺氏的话:“那客人既爱俺家女儿,叫他每一个姑娘拿出五万两银子见面钱来;那兰儿另外要十万两银子遮羞钱,老身也要五万两银子。共是三十五万两银子,少一两不得。那金庄掌柜也要五万两银子。”咸丰帝听了,一算,要四十万两银子,不觉伸了一伸舌头。但是,他想一想那四个姑娘的面貌便顿时高兴起来,立刻催着崔总管,到库上去提银子,送至福记金店去。这一回,崔总管自己整整赚了十二万两银子。分三万两银子给金店老胡;那竺氏净到手了二十五万银子。这竺氏自出娘胎也不曾见过这许多银子,便笑得合不上嘴来。 到了第三天,崔总管悄悄地雇一辆车,把皇帝藏在车厢里,外面用布围着,自己跨着辕儿,悄悄的赶出宣武门去。到张家门口,把皇帝扶下车来。竺氏接进院子去。皇帝看竺氏脸上,一般的腻粉红脂,眉弯入鬓,便笑说道:“徐娘韵姿,风骚可爱!”那竺氏听了,一溜眼,伸手轻轻的在皇帝肩上一拍,掩着嘴笑说道:“打你这个油嘴!”皇帝哈哈大笑,走进堂屋去;只见上面红烛云烧,绣毡贴地。崔总管扶着皇帝,向南坐下。停了一会,那四个女儿,打扮得好似四枝牡丹花,袅袅婷婷的走了出来,由四个小丫头扶着,向皇帝深深的拜了一拜。皇帝这时忍不住上去拉近身来,细细的认识一番,连声说:“妙!”随即拿出四个翠玉指环来,亲自替她们套在小指儿上。 停了一会,摆下筵席来,四个姑娘轮流把盏,皇帝也把竺氏拉住了,叫她坐一旁陪伴着。五娘女一杯一杯把个皇帝灌得烂醉如泥。竺氏在前面引着烛,四个姊妹在前后左右挽着皇帝进房去,服侍他脱去鞋帽袍褂。忽然在臂膀下面,露出小印来,拿黄带子络住在手臂上。那兰儿原是认识字,见印着“传国玉玺”四个小篆字,不觉吓了一跳,忙悄悄告诉母亲。竺氏急出门问崔总管时,他起初还不肯说,竺氏急了,说道:“如今南方大乱,京城里禁令森严,像这种来历不明的客人,任你钱多,俺家中也不敢接待。扶送他出去罢!”崔总管才悄悄告诉她道:“这实是当今的万岁爷,你母女好好伺候着,管叫你一世享福不尽呢。”竺氏听了,心中又欢喜,又害怕,回进房去,告诉女儿,皇帝见了竺氏,便拉住不放她出房去。 皇帝连玩三天,兀自不肯回宫去。被步统领衙门和九门提督知道了,忙派了三千御林军,在张家围墙外面把守着,打更吹号,通夜不息。后来一班大臣也知道了,便赶到宣武门外来接驾;张家院子里,挤满了王公大臣。其中有一位侍读学士杜受田,直闯进内院去,切实劝谏。还有一位御史沈葆桢,他上了一本参折,是参崔总管,说他不该引导皇上作狎邪游,请皇上交内务府立行杖毙。谁知这位风流天子,一任你们如何劝谏着,他总是迷恋着这母女五人,不肯回宫去。后来,崔总管急了,悄悄去劝着皇帝,说:“皇上作速回宫去,这四位姑娘交给奴才,奴才能在三天以内,把她们安顿到圆明园里去。那时皇上早晚临幸着,有谁敢来说话?” 皇帝听了,忙摇着手。说道:“莫送她们到园里去,那园子里醋罐子多呢!不能叫她们姊妹吃亏去。”崔总管听了,略思索了一会,磕着头,说:“奴才又有一处极幽静的地方,离圆明园不远,送她姊妹四人去住下,三天以内,待奴才安顿停当,便再请皇上去团聚。现在务求皇上先回宫去;皇上倘再不回宫去,奴才的脑袋便不保了!”皇帝看他求得可怜,便答应回宫去。外面摆齐銮驾,皇帝临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和她们姊妹四人分别着出来,外面文武百官接着,拥上銮舆。皇帝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忙唤崔总管到銮舆跟前,低低地吩咐他道:你安顿她姊妹四人,却也不要忘了那竺氏,她也是一个妙人儿呢!”说着,哈哈大笑。三十二个人抬着一肩銮舆回宫去了。 咸丰回到宫里,那孝贞皇后怕犯嫉妒的名儿,便一句话也不敢劝谏;倒是那班妃嫔,见了皇上,不免有怨恨的气色。咸丰帝也不去理睬她们。过了三天,皇上又到圆明园去,园里自然有一班妃嫔伺候着;皇帝正和那班妃嫔说笑着,忽然那崔总管上来,悄悄地把皇帝的龙袖一拉。皇帝便跟着赶出藻园门来,向西绕过一个墙角,见一座高大的丛林。崔总管领着,绕过佛殿,走进西侧门,是一座竹园,穿过竹林,一带粉墙,露出一个月洞门来。走进洞门,里面一带湘帘,隐着六间精舍。帘外架上的鹦哥,见有人来,便唤道:“客来了!客来了!”屋里面的人听了,掀着帘子出来。 皇帝留神看时,认得是竺氏,便扑向前去,拉着竺氏的手,并肩儿走进屋子去。那荷桂蓉兰四姊妹,也迎出屋子来;围定了皇帝,请下安去。皇帝一手一个,拉着坐上炕。问崔总管:“这是什么地方?”崔总管回奏道:“这里是‘千佛寺’。原是前朝的王府,后来因为这位王爷没有儿子,便把这府第舍做佛寺;如今奴才把寺里的喇嘛和尚都赶到别处去,从园里调二十名太监来伺候着,又把这四位姑娘安顿在此地,皇上早晚临幸着,岂不便利?”皇帝听了,点点头。说道:“难为你费心!赏你一万两银子罢!”崔总管谢了赏,去库上领了银子。这里皇帝和张家四姊妹四人,日夜寻欢,也不进园去了。 那时,太平军的势力一天大似一天,那洪天皇既得了南京,便打发第一支兵马攻打镇江。镇江的满洲兵不发一箭,便弃城逃走;接着太平军又得了扬州。统带的将军名叫林凤祥,十分骁勇;他接连攻得安徽的凤阳,河南的归德,又渡黄河,占领怀庆。他忽然转向,打进山西省,夺得平阳,又从山西打进直隶,夺得平野,又占领藁城,接着攻陷深州,沿运河上去,攻得静海、独流一带地方。另一支兵马,取得念祖、连镇、阜城一带地方。离京城一天近似一天。京城的文武大臣,得了这个消息,个个害怕起来;南方奏报失陷城池的文书,雪片似的送进京来。那军机处接了文书,连夜封送进宫去;无奈这时皇帝正深入温柔乡里,不理朝政,只把一班大臣急得走投无路,天天在午门外候着,却不见皇上圣旨下来。 洪秀全看看北伐的第一军得了胜利,接着派遣战将吉文元、李开芳两人,统带第二军,也向北打去。他一步打进安庆、桐城、舒城一带繁华的州县;又攻取庐州。安徽巡抚江忠源在庐州战死。第二军军声大震,接着又克六合,克临清州和高唐州;山东巡抚接连飞马快报报进京去。这时宫里不见皇帝的踪迹已有五六天了;宫中顿时慌乱起来,孝贞皇后一面稳住众人,一面传崔总管,并喝叫绑起来,送交内务府去拷问。她说:“从前皇上出宫去游玩,是他引诱的;如今一定也是他把皇上藏过了。”崔总管熬刑不过,只得招出来,说:“皇上住在千佛寺里。”内务府差役押着他,到了千佛寺里,果然找到了皇上。皇上问:“什么事体?”崔总管将娘娘发怒,把奴才送交内务府拷打的情形说了。 皇帝听说皇后动怒,知道她姊妹四人不能再留下了,便一面打道回宫去,一面把崔总管放了,悄悄地吩咐他,把她姊妹送到禁城外安顿去。这孝贞皇后看皇帝回宫来,便又跪下来劝谏,说,“如今军务变乱,皇上宵旰忧勤,还恐不及,如何可以把朝政搁置,自己一味寻乐去?”皇帝听了,笑笑。说道:“朕因国事忧愁,在宫中闷得慌,出宫去打几天围猎,卿又何必如此慌张?” 咸丰踱出坤宁宫,到御书房里。看案上奏本,堆积如山,随手一翻,见都是各处州县失陷的紧急奏报,不觉吓一大跳。忙召集了王公大臣开御前会议。足足谈了四个时辰,才决定办法。立刻传旨下去,派兵部尚书胜保,亲统大兵去挡平野一路的太平军;又派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统领骑兵去挡连镇一路的太平军。这两位都是战将,奉了圣旨,奋勇杀贼;不多几天,胜保果然收复藁城一带;僧王也收复阜城一带。僧王还用了那道员张晋祥的计策,决运河的水,淹毙冯官屯的太平军。太平军将军李开芳,到僧王大营中来投降,僧王拿囚笼关住他,押进京来。咸丰帝下谕,绑送西校场正法。从此太平军北伐的两路人马,一齐逃回南京去。 咸丰皇帝看看眼前又太平了,便又想出宫游玩,私地里唤崔三来问:“她姊妹还在吗?”崔总管摇摇头,说:“自从皇上吩咐奴才送出禁城外去,不多几天,她们各个嫁了京中大官做如夫人去了。”皇帝听了,不觉长叹一声。崔总管知道皇上不乐,隔了几天,他忽然兴冲冲地跑到皇上跟前,悄悄说道:“奴才又打听到城南又出了个美人,名叫冰花,人称‘盖南城’。”皇帝听了诧异,便问:“怎么她的名字叫冰花呢?”崔总管回答说:“因为美人长得跟花儿一般,性格冷得和冰一样,终日板着一双面孔,没人敢去招惹她;倘有浮浪子弟去调戏,她便以冷语辱骂,因此人人都取她绰号‘冰花’。”皇帝听了,直跳起来道:“有这样的美人,待朕亲自去看。”崔总管拦住,说道:“皇上需谨慎些,她是有夫之妇,况她家开了一个钉鞋铺,在热闹街上,怕等闲下不得手。”皇帝说道:“朕却不信,待朕去看看;包叫她冰花变成桃花,弄得她进宫陪伴朕过日子呢?”说着,催崔总管快备马去。 皇帝改了装,扮做富家公子模样,悄悄出了宫门,跳上马,和崔三两人,一前一后,跑出南城去。果然,有一家钉鞋铺子,有一个秃顶男人,络腮胡子,爬在凳上,正在那里工作,却不见女子。他两人故意在门口绕来绕去,终不见那女人出来。皇帝没奈何,只得败兴回来。第二天,再去,依旧看不见。打听得那秃发男子,便是那女子的丈夫。皇帝叹了一口气道:“好一朵冰花,插在牛粪里。” 到了第三日,皇帝又去了。果然看到了。当时她丈夫不在店中,只看一个年轻女子蓬着头,在柜台里面洗衣服。皇帝和崔总管下了马,一脚跨进店里去,只见满地烂泥,一阵一阵臭味,送进鼻管里来。皇帝生平不到这种肮脏地方,如今只得看在女子面上,暂时忍受着。那女人见有买主来了,忙丢下衣服,擎着水淋淋的一双手;她一边拿衣角拭着手,一边上来招呼。皇帝看她脸时,果然长得长眉雪肤,望去好似一尊活观音,又看她手时,玲珑白润,虽终日操作着,却没有冻裂粗糙的纹路。又打量她身材时,真可以称得肥瘦适中,长短合度。把这个风流天才,看得酥呆了半天。 崔总管假装买她的钉靴,和她讨价还价;皇帝站在一旁,怔怔地看那女人。到这时,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开口低低的向那女人问道:“前几天我也曾看望你,你却不在店里,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女人好似没听见一样,只是低着头做她的买卖。接着皇帝又问:“你家那秃了顶的丈夫,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女人听了,满脸怒容,转过脸去不理他。 到这时,皇帝的胆子大起来,隔着柜身,伸手去捏她的手儿,那女人大怒,拿着手里的钉靴,直向皇帝脸上打过去,亏得崔总管的手快,忙去夺了。那女人倒竖柳眉,十分气愤;大声哭嚷起街坊邻舍来,顿时,在店门口挤了许多人,大家说:青天白日在大街上调戏女人,真正岂有此理?俺们打这个囚囊!一个说打,大家都接着喝打。崔总管见势不妙,忙从身旁拔出剑来,站在门口,拦住众人,众人看他拔剑,越发生气,一片声嚷:“这死囚囊!拿刀动杖的,敢是没有王法吗?俺们打上去,打打打!”各人手里拿着棍棒,拥进店来。皇帝看看事体危急了,他便纵身一跳,跳上柜台,随手在货架上抓起钉鞋、钉靴,向众人掷去。许多人被皇帝拿着钉靴打得头破血流,大家越发愤恨了,便拾着钉靴回掷皇帝;皇帝自幼练过武艺,知道躲避的法子,一时间满街的东西飞来飞去。崔总管头也给打破了,淌着鲜血,他还拿着剑尖儿搠人,许多人看剑锋厉害,到底怕死的人多,没有一人敢冲进去。 正在危急时候,听得开锣喝道的声音。大家说道:“好了好了!巡城御史来了。”顿时肃静起来。那御史官见许多人被打得头破血流,跪在轿前告状;又是满街的钉靴棍棒,便大怒,喝声:“拿来!”便有差役,拥进店来,要抓皇帝;皇帝高高站在柜台上,只是暗笑。 崔总管见差役进来,便跟着他一块儿走到御史官轿前。那御史官认得他是宫里的总管,崔总管又凑近身去,和御史官咬着耳朵;慌得那御史官走出轿来,赶到店中,便在柜身前拜倒在地上。那些街坊,见了这情景,知道惹了祸,慌得一个一个溜回去躲着不敢出来。要知这冰花日后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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