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建石坊循吏得贤名 递状纸酒鬼告忤逆

却说汤公奏毁五通淫祀,并添设养老恤孤安节等院,惠及闾阎,万民称戴。大家集资,为建石坊,以旌表其德。汤公上任以来,事事躬亲,绝不假手于胥吏,所有六十三州县官,人人敬畏,个个寅恭。审理民刑案件,不敢稍有疏忽。三首县同在一城,更加难做,即远隔百里及数百里外者,虽属迢遥,然耳目亦易,每逢三月必考查一周。时有太仓州底下嘉定县,僻处海隅,民俗素称强悍,近海居民大抵野蛮无理,历任知县官到任,终无三年满任而去,休说连任到六年九年。自从陆稼书到任以来,民风大变,几几乎像孔子治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安居乐业,揖让而治。书中说起陆稼书先生,双名陇其,表字稼书,原籍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进士出身,大挑考选知县,特授嘉定陆知县。一上任,就将宿案结清,罚则罚,打则打,放则放,断得清清楚楚,一丝不错。满县传播出去,以为从来所未有,现在到了一个清官,官既廉明,民自醒悟。 有一日来了一件告忤逆的案子,陆官正在内堂与夫人擘麻上机,忽听得大堂上冬冬鼓声敲动,必是击鼓伸寃叫喊的大案件,若是小小案情,决不击大堂之鼓。陆官一听外堂鼓声响亮,接连冬冬不断,明知紧急公事,遂即丢掉手中麻线,别了夫人,独自升堂,也不传唤六房书吏、三班皂役。陆官坐在暖合里,看那人正在击鼓拚命的敲打个不住,满头大汗,陆官暗暗好笑:他来击鼓,一定有大大事情,否则何致击鼓告状呢?遂即唤住了他。这告状人回转头来,一看是知县大老爷,倒吃了一惊,遂即停手,趋上一步,跪在地下,叩头如捣蒜相仿,叩个不止。也无禀单,不知他为了何事,遂问那人:“你今日来衙击鼓,速将禀单呈来。”那人回道:“老爷听禀,小人姓赵名叫灶虎,年纪五十九岁,种田卖藕为业。老家婆钱氏,年纪五十七岁,所养儿女四人,两男两女。长男已于十年前死了,两女均已出嫁,膝下独剩第二孩儿,名叫金龙,年纪二十三岁,上年讨亲苗氏。金龙作泥水匠为业,并不种田,自从娶妻之后,听了老婆枕边言语,即将小人老夫妻二人的供养,渐渐缺少起来。去年春里,老妻一病呜呼,小人把他安葬了,自己又生了一场病,腿上生了一个疖,不能行动,以致田也不能种,藕也不能卖,各种小生意均无力去做,坐卧家中。小人的儿妇时时毒骂,连一日三餐都不给,自己吃鱼吃肉。昨日竟敢把小人打起来,他们平日凶横,所以乡邻也不敢来劝。小人年老有病,如何受得起?儿媳痛打,一时忿不可遏,无处伸寃,所以斗胆前来击鼓告状。晓得大老爷明镜高悬,请求大老爷为小人作主。”语罢,又连连叩了几个头。陆官听他诉说了一番,其语言之间,好像背熟书的模样。命他立起,对他从头至脚细细看了一遍,只见他头戴破毡帽,身着旧衣服,满身油光,脚上鞋子也是头穿底落,面上露出懒惰神气,像贪吃怕做不长进的老年人模样。陆官看了这人的架形,察言观色,早知二三。然后问道:“赵灶虎,儿子赵金龙,此刻在何处?”灶虎答道:“此刻去做手艺去了,不在家中。”陆知县点点头说:“你既要告儿子的忤逆,须归去补写禀单上来,方可出票提人。不能全凭你一口空话作为算数,快快下去补状,再来县告可也。”赵灶虎兴匆匆叩了几个头,下堂出衙门去了。 此时六房三班,看见本官独自坐堂,大家希奇,只得站班伺候。今见告忤逆的老人出去了,照例打鼓退堂。陆官走进二堂,独自思量:看这赵灶虎行景,身上肮脏,口中酒气直喷,言语无礼次,非是个善良之徒。虽然是来告做儿子忤逆,且待传提他儿子到来,看他如何说法,再定办法。看官,你晓得陆先生的做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说出来也是笑话:衙门里也无钱谷师爷、刑名师爷、朱笔师爷、墨笔师爷,也无文案二爷、宅门二爷、着身二爷、亲随二爷,独自知县一个孤家寡人,外边六房书吏三班皂役,都教他们去做生意的做生意,种田地的种田地,万一有公事,然后再去挨户叫来。所以一个嘉定县衙门,冷清清竟像了一只土地庙,讼庭中大堂、二堂直到内厅、花厅、上房,天井里的青草高高,长得与人一样齐,好似百年衰败的坟堂屋相仿。知县官自己无事,在花厅上读史记汉书、春秋左传,闲下来写了各种劝人为善的大小告示,四言呀六言呀,通俗白话,毫无官样文章气息。每种告示,写好了自己拎了浆糊桶,拿了棕刷帚,到桥头巷口,行人来往热闹所在,墙壁上贴起来。官过路人围拢来观看,他就一一的告诉他们,有人晓得他是本县知县官;本人也有不认识得他的,认到他是善堂里的老人。若然逢到初一月半,必定清早起,到孔庙里去拈香、城隍庙里讲乡约。你想这种州县官,那里去寻第二个呢! 却说赵灶虎自从击鼓叫喊之后,县官命他须上禀单,他出得衙门,兴匆匆摇头摆尾,先到酒店里,耀武扬威的弄摊手讲张,说:“此番告忤逆,一定准,不必娘舅抱告,看这小畜驴忤逆我老子,今番须得要教他吃些苦头,方始相信穷爷的手段利害!倒是一桩为难,正经知县老爷不许我一面之词,必定要写呈禀单,恨自家不会写字,只好去请教桥头拆字先生了。”赵老在酒店里吃饱了烧刀,兴匆匆走到测字摊头,把击鼓告状事诉说了一番,即托测字先生写了一张状子,付了三百铜钱,笑嘻嘻捧了这张状纸对他看。其实一字不识,倒像从头至晃翻来覆去的看,说:“做得出出色,先生名不虚传,江湖才子!”灶虎捧了状纸,不回家来,一直奔到衙门,要想把老文章抄他一抄,赶到大堂上暖阁半边堂鼓架上,一望,要想拿起鼓槌又来击鼓,寻来寻去寻不到。孰知陆官防他再来击鼓,故而把鼓槌两根早已取了进内堂。此时赵灶虎寻不着鼓槌,无计可施,东一张西一望,走到大堂天井里寻可有竹梢木梗。好在这嘉定县衙门不比别处衙门,总有几个六房三班衙役听差,独有这宝衙门,除却本官之外,师爷也弗有,差人也少见,真所谓妻子之外孤家寡人罢了。现在灶虎一个人在大堂天井里寻物事,所以无人禁止他。灶虎寻不着东西,情急智生,贼肚皮里转出聪明念头,拾起一块大黄砖拾在手里,重新走到暖阁旁边堂鼓前,掮起膀子,用足力气,蓬动蓬动的把黄砖敲鼓。鼓声起处,惊动了县官陆大老爷,陆大老爷正在与夫人拿纱锭子上摇车,一听大堂上又起鼓声,料想必是那赵灶虎又来告状,随即抛却纱锭子,披了外套,戴好朝冠,穿上布靴,快步走出大堂。一看正是灶虎,忙即喝住了他。灶虎一眼回过头来,一看见知县老爷出来,慌忙跪下,身边摸出状纸,就是方纔请桥头拆字先生所写的,呈于陆知县。陆公接过来一看,真要笑煞人——写得七弗搭八,连头弗搭尾巴,别字联篇,无非说来说去,说儿子忤逆,要请知县严办的意思。陆公看过之后,内中情节明白,随即传唤差役:先把赵灶虎押起来,然后退入内堂。这位陆老爷既无刑名师爷,又无朱墨笔书吏,事事亲身下降,走到书案里提起红黑笔来,写了一张提单:速提赵灶虎儿子金龙。差快皂两人,捧了提票,立提赵金龙。 可怜这赵金龙,日夜勤俭作工,要撑扶这家门户。生身父贪吃懒做,吃饱宕空筲箕饭,终年游玩浪荡,还要七更八调,对儿子媳妇横不好、竖弗好,弄得儿媳走头无路。有时吃饱烧酒骂乡邻,空来下小茶馆里赌铜钿,现在弗称心,居然告起忤逆来。今朝县裏差了张千、李万、丁得胜三个差役,拿了公事,到赵家村来提人。那赵金龙早有所闻:老子在县里告他忤逆不孝,但是处境贫乏,要做孝子亦做不来,只得听其自然。此刻三个差役登门,喝六呼吆,吓得他妻儿老小屁滚尿流,鸡鸣狗吠,大哭小喊。四邻八舍听得县里捉人,自然大男小女围集拢来看好看,七张八嘴的说闲话。也有说赵灶虎弗像个爷,全不顾恋儿子为难;也有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人到老年,全靠小辈侍奉。张千李万要等好处,衙门前吃公事饭的人,又无薪水,又无伙食,独靠公事出来寻些油水吃吃。自从陆官到任以来,真所谓清打清、饿断脊梁筋,今朝又碰着件好生意,照例差费且拿不着,还有什么蟹脚肉吃呢?此时恰值赵金龙在外工作未归,早有人传信去报告金龙得知,金龙是从来东厨司命灶君都没有见过,听说要去见官,吓得心头跳跃,急汗满额,连口都开不出,脚步也行不动,真是一个好百姓!只以此一层,看来如何会作忤逆不道的勾当?在金龙自己想,并非要不孝,老父实为进帐少、出帐多,无力供敬,他竟不肯体恤,把我告了一状。不想事果弄假成真,欲待躲避,料也无处藏匿,只得挺身而出,从直伸诉。好在听悉知县老爷明镜高悬,伸头也要去,缩头也要去。当时也有几个朋友与金龙要好的,晓得他老子果真请儿子吃官司,前来拍腰包,叫他放心胆大,一到当堂自有分晓,不必忧愁家内妻儿吃用,一两月尽管无妨。赵金龙既蒙朋友帮忙,多多感谢,停了手工,赶回家来。只见张千李万等三个差役,坐在家中,拍手拍脚,扬武耀威的在那里索讨差费。可怜这恶习,知县官那里得知?赵金龙没法可想,只得把所有几件衣服,央人去质典了三两白银,送与张千等作为茶敬。张千李万看看不是话头,石子里逼弗出油渣,只得冷笑一声,暂且收下。照例告忤逆是十恶大罪,非比等闲公事,马上摸出铁纯手铐,把赵金龙上了家伙,横拖倒扯的押入嘉定县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 在民智未开之际,地方之治安全在行政者之调度有方,如汤抚台之毁祀建院,破除迷信,为万民倡利益者,自是大才。而陆稼书之感化愚民,至于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则更非易事。当今兵戈骚扰,民不聊生之际,安得有其人出世,以苏吾民哉! 诉告忤逆本为常事,乃文织罪状以陷其子,天下宁有此狠心之父。然竟见之于赵灶虎,则不能不谓为伦常之怪矣。此事在庸吏为之,必且累及无辜,而陆公胸中雪亮,早烛其奸,自非常人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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