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著如兰,《诗》咏鸟鸣。涤瑕成,厥唯友生。贫贱相恤,富贵勿失。势移心贞,迹遐情密。淡疑水而固疑潦,斯不愧五伦之一。《朋友箴》
当初刘孝标曾做《广绝交论》,着实说友道的薄,财尽交疏,势移交断。见利相争,见危相弃;忽然相与,可叫刎颈,一到要紧处,便只顾了自己。就如我朝阉宦李广得宠,交结的便传奉与官。有两个好朋友,平日以道学自励的,谈及李广得宠之事,一个道:“岂有向阉奴屈膝之理?”到次日,这个朋友背了他去见时,不料已先在那里多时了。此是趋利。就是上年逆?用事时,攻击杨、左的,内中偏有杨、左知交;弹射崔、魏的,内中偏有崔、魏知已。此岂故意要害人?不过要避一时之害。不知这些人,原也不堪为友,友他的也就是没眼珠,不识人的人;若是我要友他,毕竟要信得他过,似古时范、张,千里不忘鸡黍之约,似今时王凤洲与杨焦山,不避利害,托妻寄子。我一为人友,也要似古时庞德公与司马徽,彼此通家,不知谁客谁主;似今时马士权待徐有贞,受刑濒死,不肯妄招。到后来徐有贞在狱时,许他结亲,出狱悔了,他全不介意,这才不愧朋友。若说一个因友及友,不肯负托,彼此相报,这也是不多见的人。
如今却说一个人,我朝监生,姓秦,名翥,字凤仪,湖广嘉鱼人氏。早年丧母,随父在京做个上林苑监付,便做京官子弟,纳了监在北京。后边丁忧回家,定了个梅氏,尚未做亲,及至服满,又值乡试,他道待乡试回来毕姻。带了一个家人,叫做秦淮,一个小厮,叫做秦京,收拾了行李,讨了一只船,自长江而下。只见:
水连天去白,山夹岸来青,
苇浦喧风叶,渔□聚晚星。 一路来,不一日已到扬州。秦凤仪想起,有一个朋友,姓石,名可砺,字不磷,便要去访他,不知这石不磷也是嘉鱼人,做人高华倜傥,有胆气,多至诚,与人然诺不侵。少年也弄八股头,做文字,累举不第。道:“大丈夫怎么随这几个铜臭小儿,今日拜门生,明日讨荐书,博这虚名?”就撇了书,做些古文诗歌,弹琴击剑,写字画画,虽不肯学这些假山人、假墨客,一味奴颜婢膝的捧粗腿,呵大卵胞,求荐书东走西奔,钻管家如兄若弟。只因他有了才,又有侠气,缙绅都与他相交,尝往来两京。此时侨寓在扬州城砖街上。秦凤仪到钞关边停了船,叫秦淮看船,带了秦京,拿了些湖广土仪,莲肉、湘簟、鲟鳇、鱼?之类,一路来访石不磷。却也有人晓得他。偶然得个人说了住处,寻来,凑巧石不磷在家。数间厅事,几株花木,虽无车马盈门,却也有求诗的,乞画的,拜访的,高朋满座。一见凤仪,两个是至交,好生欢喜,忙送了这些人,延入书斋留饭,问些故乡风景,平日知交,并凤仪向来起居。随即置了酒,拉了两个妓,同游梅花岭,盘桓半晌。秦凤仪别了要下船。石不磷道:“故人难得相遇,便在此顽耍数日何妨?”秦凤仪道:“怕舟子不能担待。”只见石不磷停了一会,似想些什么,道:“这等明日兄且为我暂住半晌,小弟还有事相托。”凤仪道:“恭候。”次日船家催开船,凤仪道:“有事且慢。”将次早饭时,石不磷却自坐了一乘轿,又随着一乘轿。家人挑了些箱笼行李之类,来到船边。恰是石不磷和一个二八女子,这女子生得: 花疑娇艳柳疑柔,一段轻盈压莫愁,
试倚蓬窗漫流盼,却如范蠡五湖游。
下了船,叫女子见了秦凤仪,就在侧边坐了。石不磷道:“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敝友窦主事所娶之妾。扬州地方,人家都养瘦马,不论大家小户都养几个女儿,教他吹弹歌舞,索人高价。故此娶的都在这里,寻了两个媒妈子,带了五七百开元钱,封做茶钱,各家看转。出来相见,已自见了,他举动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那媒妈子又掀他唇,等人看他牙齿,卷他袖,等人看他手指,挈起裙子,看了脚,临了又问他年轻,女子答应一声,听他声音,费了五七十个钱浑身相到。客冬在北京,过临清,有个在京相与的内乡窦主事,见管临清钞关,托我此处娶妾,小弟为他娶了此女,但无人带去,担延许久,只道小弟负托。如今贤弟去,正从临清过,可为小弟带一带去。”秦凤仪听了,半日做不得声,心里想道:“他是寡女,我是孤男,点点船中,仔么容得?况此去路程二千里,日月颇久,恐生嫌疑。”正在应不得推不得时节,只见石不磷变色道:“此女就是贤弟用了,不过百金,怎么迟疑?”取出一封与窦主事书,放在桌上,他自登岸去了。 一叶新红托便航,雨云为寄楚襄王, 知君固是柳下惠,白璧应完入赵邦。
这时秦凤仪要推不能,却把一个湿布衫穿在身上,好生难过。就在中舱,另铺下一个铺与他歇宿,自己也就在那边一张桌儿上焚香读书。那女子始初来也娇羞不安。在船两日,一隙之地,日夕在面前,也怕不得许多羞,倒也来传茶水,服侍秦凤仪。凤仪好生不过意。行不过一、二日,早是高邮湖。这地方有俗语道:“高邮湖,蚊子大如蛾。”湖岸上有一座露筋庙。这庙中神道是一个女子,生前姑嫂同行,避难借宿商人船中。夜间蚊子多,其嫂就宿在商人帐中,其姑不肯。不期蚊子来得多,自晚打扑到五鼓。身子弱,弄得筋骨都露,死在舟中。后人怜他节义,为他立庙就名为露筋娘娘。秦凤仪到这地方,正值七月,天气一晚,船外飞得如雾,响得似雷,船里边磕头撞脑都是。秦凤仪有一顶纱帐,赶了数次,也不能尽绝。那女子来船慌促,石不磷不曾为他做得帐子,如何睡得?凤仪睡了,听他打扑再不停手,因想起露筋娘娘这事,恐怕难为了他,叫他床中来宿。女子初时也作腔,后边只得和衣来睡在脚后。那家僮听得道:“我家主今日也有些熬不过了。这女儿子落了靛缸,也脱不得白了。”倒在那里替主人快活,替女子担忧。似此同眠宿起,到长淮,入清河,过吕梁洪,已去了许多日子。来到临清,只见秦凤仪写了个名帖,小厮拿了石不磷这封书来见窦主事。小厮把书捏捏,道:“只怕不是原封了。”到了衙门,伺候了半晌,请相见。见了,送上石不磷这封书,留茶,问下处,说在船中。窦主事就来回拜,看见是小舟,道:“先生宝眷也在舟中么?”秦凤仪道:“学生止一主一仆,没有家眷。”只见那主事脸色一变,吃了一盅茶就回。坐在川堂,好生不快。心里想道:“这石不磷好没来由,这等一个标致后生,又没家眷,又千余里路,月余日子,你保得他两个没事么?也不送下程请酒,只是闷坐。到晚想起,石不磷既为我娶来,没个不收的理。吩咐取一乘轿,到水次抬这女子。这女子别时甚不胜情,把秦凤仪谢了上轿。到衙,那主事一看,果然是绝色;又看他举止都带女子之态,冷笑道:“我不信。”便收拾卧房安下,这夜就宿在女子房中。夜间一试,只见轻凤乍触,落红乱飞,春意方酣,娇莺哀啭。那窦主事好不快活。又想道:“天下有这样人,似我老窦见了这女子,也就不能禁持。他却月余竟不动念,真是圣人了。”不曾起床便吩咐,叫:“秦相公处送奴下程一副,下请书,午间衙中一叙。”这边家人见窦主事怠慢,道:“我说想有些老成,窦爷怪了。”天明,秦凤仪也催开船,家人又道:“再消停,窦爷不欢喜,或者小奶奶还记念相公。”正开船不上一里,只见后边一只小船飞赶来,道:“窦爷请秦相公。”赶上送了下程,秦凤仪不肯放转去,差人死不肯,只得转去。相见时,窦主事好生感谢道:“学生有眼不识先生,今之柳下惠了。学生即写书谢石不磷,备道足下不辜所托。就是足下此行,必定连捷。学生曾记敝乡有一节事。一个秀才探亲,泊船渭河,夜间崖上火起,一女子赤身奔来,这秀才便被与他拥了,过了一夜而去。后来在场中,有一个同号秀才,做成文字,突然病发,道:‘可惜了,这几篇中得的文字,用不着。’竟与这秀才。揭晓时,这秀才竟高中了。那时做文字的秀才来拜道:‘生平在文字上极忌刻,便一个字不肯与人看,怎那日竟欣然与了足下。虽是足下该中,或者还有阴德。’再三问到,那举人道:‘曾记前岁泊船渭河,有一女因失火,赤身奔我,我不敢有一毫轻薄,护持至晓送还,或者是此事。’那秀才便走下来作上两个揖道:‘足下该中,该中!”便学生效劳也是应该的。前日女子,正是房下。当日房下道及,学生不信天下有这好人,今日却得相报。自学生想起来,先生与小妾同舟余,纤毫不染,绝胜那孝廉,但学生不知何以为报耳。”随着妾出来拜谢,送两名水手作赆礼,凤仪坚辞。窦主事道:“聊备京邸薪水,不必固辞。”又秦相公管家也赏银二两,自写书谢不磷去了。正是:
临岐一诺重千金,肯眷红颜负寸心。 笑杀豫章殷傲士,尺书犹自付浮沉。
秦凤仪到京,恰值司成考试,取了前列。在西山习静了几时,一体入场。他是监生,这‘皿’字号中,除向已拨历挂选,这是只望小就,无意中式的;又有民间俊秀,装体面应名,虽然进场,写来不成文字的,还有怕递白卷被贴出,买了管贡院人,整整在土地庙里坐一日一夜的,实落可中的也不多。秦凤仪便中了个经魁。顺天府中吃了鹿鸣宴。离家远,也不回去了,仍旧在西山里习静。恰好窦主事回京,转了员外,不时送薪米。到得春试时,又中了进士。窦主事授他秘诀道:“卷子有差失,不便御览,可带海螵蛸骨进去,遇差错可擦去。又‘皇帝陛下’四字,毕竟要在幅中,可以合式。”秦凤仪用这法,果然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未及选官,因与同乡李天祥进士,同年邻智吉士交往,彼此都上疏论时政,道:“进君子,退小人,清政本,开言路。”触忤了内阁。票本道:“秦凤仪与李天祥俱授繁剧衙门县丞,使老成历练。”吏部承旨。天祥授陕西咸宁县县丞,凤仪授广西融县县丞。凤仪也便辞了朝,别了窦员外。窦员外着实安慰一番。道:“烟瘴之地,好自保重,暂时外迁,毕竟升转。年少仕路正长,不可介意。”又为他讨了一张勘合,送了些礼。一路出来,路经扬州,秦凤仪又去见石不磷,石不磷道:“贤弟好操守,不惟于贤弟于捡无玷,抑且于小弟体面有光,当贤弟沉吟时已料贤弟必能终托。”因问他左迁之故,凤仪备道其事。石不磷道:“贤弟,官不论大小,好歹总之要为国家干一番事。如今二衙不过是水利、清军、管粮三事。若是水利,每年在农工歇时,督率流通堤防,便旱时有得车来,水时有得泄去,使不至饥荒,是为民,也是为国。清军为国家足军伍,也不要扰害无辜。管粮不要纵歇家包纳,科敛小民,不要纵斗斛、踢斛、淋尖,鱼肉纳户。及时起解,为国也要为民。如今谪官,还要做前任模样。倨傲的,讨差回家,或是轻侮同列;懒惰的寻山问水,不理政事;不肖的谋差、谋印,恣意扰民,这须不是索位而行的事,贤弟莫作腐话看。”因送他在金焦两山,登眺了两日。不磷又见柳州在蛮烟瘴雨中,怕他不堪,路上还恐有险阴,要同他到任。秦凤仪道:“小弟浮名所使,兄何苦受此奔涉?”不磷不听,陪他到家做了亲,相帮他雇了一只大船之任。行了几日,正过洞庭,两个坐在船上纵酒狂歌,只见上流飞也似一只船来。水手齐失色道:“不好了,贼船来了!”石不磷便拿刀在手,那船已是傍将过来,挠钩早搭在船上,一个人便跳过船来,那石不磷手快,一刀砍断挠钩,这边顺风,那边顺水已离了半里多路。这强盗已是慌张了,石不磷却又一刀剁去,此人一闪,不觉跌入舱中。石不磷举刀便劈,秦凤仪说道:“不可,不可,这些人尽有迫于饥寒,不得已为盗的;况且他也不曾劫我,何必杀他。”石不磷道:“只恐我们到他手里,他不肯留我。”便扶他起来,只见这人呵:
阔额突然如豹□,疏眸炯炯如星。 胡须一部似钢针,启口声同雷震。
并无一毫惧怯。秦凤仪道:“好一个好汉,快取酒与他压惊。”秦淮道:“这是谢大王不杀恩了。”吃酒时,只见他狼吞虎嚼,也没有一毫羞耻。秦凤仪道:“我看兄仪度,应非常人,但思兄在此胡行,不知杀了多少人,使人妻号子哭;若使方才兄一失手,恐兄妻子亦复如此,兄何不改之?”那人道:“我广西熟苗,每年夏秋之交,毕竟出来劫掠,今承吩咐,便当改行。”正饮酒时,船上人又反道:“贼又来了。”却是贼船道贼首被杀,齐来报仇。四橹八桨,飞似赶来,将近船,那人道:“不得无礼。”这干人只把船傍拢来,都不动手。这人便挥手向秦凤仪、石不磷谢了,一跃而过,其船依旧箭般去了。石不磷道:“饶人不是痴,若方才砍了他,如今一船也毕竟遭害,还是凤仪远见。”凤仪道:“偶然一前哀怜他,也不曾虑到此事。”行了许久,到了湘潭。那边也打发几个人、一只船来迎接。石不磷便要辞回,秦凤仪定要他到任上。不一日到了任,只见景色甚是萧条,去谒上司。有的重他一个新进士;有的道他才得进步就上本,是个狂生,不理他;还有的道他触忤内阁,远选来的,要得奉承内阁,还凌轹他。一个衙宇,一发齐整,但见: 烂柱巧镶墨板,颓椽强饰红檐。破地平东缺西穿,旧软门前后补。川堂巴斗大,纸糊窗每扇剩格子三条;私室庙堂般,朽竹笆每行搁瓦儿几片。古桌半存漆,旧床无复红,壁欹难碍日,门缺不关风。
还有一班衙役,更好气象:
门子须如戟,皂隶背似弓。管门的向斜阳捉虱,买办的沿路寻葱。衣穿帽破步龙钟,一似卑田院中都统。
每日也甚兴头: 立堂的一庭青草,吆喝的两部鸣蛙。告状,有几个噪空庭鸟雀喳喳;跪拜,有一只骑出入摇铃饿马。秦凤仪看了这光景,与石不磷倒也好笑,做下一首诗送石不磷看道: 青青草色映帘浮,宦舍无人也自幽,
应笑儒生有寒相,一庭光景冷于秋。
石不磷也作一首:
堪笑浮生似寄邮,漫将凄冷恼心头,
打携且看愚溪晚,傲杀当年柳柳州。 不数日,石不磷是不豪爽的人,看这衙斋冷落,又且拘局得紧,不能歌笑,竟辞秦凤仪去了。凤仪已自不堪,更撞柳州府缺堂官。一个署印二府,是个举人,是内阁同乡。他看报,晓得凤仪是触突时相选来的,意思要借他献个勤劳儿,苦死去腾倒他。委他去采办大木,到象山、乌蛮山各处。这山俱是人迹罕到处所,里边蚺蛇大有数围,长有数十丈,虎、豹、猿、猱,无件不有,被秦凤仪一火烧得飞走,也只数月,了了这差。他又还憎嫌他糜费,在家住得不上五七日,又道各峒熟苗,累年拖欠粮未完,着他到峒征收。这些苗子有两种:一种生苗,一种熟苗。生苗是不纳粮当差的,熟苗是纳粮当差的。只是贪财好杀,却是一般。衙门里人接着这差委的牌,各人都吃一惊,道:“这所在没钱赚,还要赔性命。这所在那个去?”你告假,我托病,都躲了。只有几个吃点定了,推不去的,共四个皂隶:一个马夫,一个伞夫,一个书手,一个门子。出得城。一个书手不见了,将次到山边,一个伞夫把伞扑地甩在地下装肚疼,再不起来,只得叫门子打伞,那开路的卑隶又躲了,没奈何自带了缰,叫马夫喝道。那门子道:“老虎来了!”喊了一声,两个又躲了魉静。秦凤仪看了又好恼,又好笑。落落脱脱,且信着马走去。那山且是险峻:
谷暗不容日,山高常接云。
石横纡马足,流瀑湿人巾。
秦凤仪正没摆拨时,只听得竹条里簌簌响,钻出两个人来。秦凤仪道:“你是灵崖熟苗么?我是你父母官,你快来与我控马,引我峒里去。”这苗子,看了不动,秦凤仪道:“我是催你粮的,你快同我走。”只见这苗子便也为他带了马进去。过了几个山头,渐有人家,竹篱茅舍,也成村景。走出些人来,言语侏,身上穿件杂色彩衣,腰紧一方布,后边垂一条狗尾一般。女人叫夫娘,穿红着绿,耳带金环,也有颜色。见这两个人为他牵马,道:“是你爹娘来?”这两个回道:“是咱们父母官。”一路引去。听得人纷纷道:“头目来了。”却是一个苗头走来,看了秦凤仪便拜。道:“恩人怎到这个所在来?”凤仪一看,正是船上不杀他的强盗。秦凤仪跳下马道:“我在此做了融县县丞,府官委我来催粮。”这苗目道:“催粮再没一个进我峒来的。如今有我在不妨,且到我家坐地。我催与父母。”到他家里呼奴使婢,不下一个仕宦之家,摆列熊掌、鹿脯、山鸡、野彘与村酒。秦凤仪叫那人同坐,那人道:“同坐,父母体便不尊了。”便去敲起铜鼓,驼枪弄棒,赶上许多人来,他与他不知讲些甚么,又着人去各峒说了。不三日之间,银子的,布的,米谷的,都拿来。那人道:“都要送出峒去。”自己与秦凤仪控马,引了这些人,相随送到山口,洒泪而别。
秦凤仪自起地方夫搬送到府,积年粮米都消。二府又道他得峒苗的赃,百般难为。恰喜得一个新太府来,这太府正是窦员外。临出京时,去见内阁。内阁相见道:“这地方是个烟瘴地方,当日曾有一个狂生妄言时政,选在那边融县,做个县丞,这个人不知还在否?但是这个不好地方,怎把先生选去?且暂去年余,学生做主,毕竟要优擢足下。”窦知府唯唯连声而退,心下便想道:“怎老畜生,你妨贤病国,阻塞言路,把一个言官弄到那厢,还放他不过。想起正是秦凤仪,又怕他有小人承内阁之意,或者害他,即起身上任。只见不曾出城,有一个科道送书,道:“秦生狂躁,唯足下料理之。”窦知府看了大恼。路经扬州,闻石不磷不在,也不寻访。未到任,长差来迎,便问:“融县秦且丞好么?”众人都道他好。到了任,同知交盘库藏,文卷内有“各官贤否”。只见中间秦凤仪的考语道:
恃才傲物,黩货病民。
窦知府看了一笑,道:“老先生,秦生得罪当路,与我你何干?我们当为国惜才,贤曰贤,否曰否,岂得为人作鹰犬。”弄得一个二府羞渐满面,倒成了一个仇隙。数月后,秦凤仪因差到府,与窦知府相见,竟留下私衙。秦凤仪再三不肯,道是辖下。窦知府道:“我与足下旧日相知,岂以官职为嫌?”秦凤仪只得进去,把科道所托的书与秦凤仪看了,又把同知的考语与看。秦凤仪道:“县丞在此,也知得罪时相。恐人承风陷害,极其谨饬。年余奔走,不能亲民事,何尝扰民,况说通贿?”窦知府道:“奸人横口诬人,岂必人之实有。但有不佞在,足下何患?考语我这边已改了。”道:
一勤□事,四知盟心。
秦凤仪道:“这是台室增植,穷途德意,但恐为累。”窦知府笑道:“为朋友的死生以之。他嗔我,不过一削夺而已,何足介怀?足下道这一个知府,足增重我么?就今日也为国家惜人材,增直气,原非有私于足下。”因留秦凤仪饮:
作客共天涯,相逢醉小斋。 趋炎图所丑,盛德良所怀。
两个饮酒时,又道:“前娶小妾已是得子,去几丧偶,全得小妾主持中馈。”定要接出来相见。自此,各官见府尊与他相知,也没人敢轻薄他。只是这二府与窦知府合气,要出血在秦凤仪身上。巡按按临时,一个揭贴,单揭他“采木冒破,受贿缓粮。”过堂时按院便将揭内事情,扳驳得紧。窦府尊力争,道:“采木不能取木,虚费工食,是冒破;他不半年,采了许多木头,征粮不能完粮,是得钱缓;他深入苗峒,尽完积欠,还有甚通贿?害人媚人,难为公道?”这会巡按也有个难为秦凤仪光景,因‘害人媚人’一句牵了他心,倒避嫌,不难为他。停了半年,秦凤仪得升同州州同,窦知府反因此与同知交讦,告了致仕,同秦凤仪一路北回。秦凤仪道:“因我反至相累。”窦知府道:“贤弟,官职人都要的,若为我要高官,把人排陷,便一身暂荣,子孙不得昌盛;我有田可耕,有子可教。罢了,这不公道时世,还做甚官?”后来秦凤仪考满,再转彰德通判,做了窦知府公祖,着实两边交好,给由升南江部主事,转北兵部员外,升郎中,升扬州知府,恰好窦知府又荐地方人材,补凤翔知府,升淮扬兵道。此时石不磷方在广陵,都会在一处。两个厚赠石不磷,成一个巨富人。
呜呼!一言相托,不以女色更心,正是“贤贤易色”。一日定交,不以权势易念,真乃贱见交情。若石不磷非知人之杰,亦何以联两人之交?三人岂不足为世间反面寡情的对证!
第二十回 不乱坐怀终友托 力培正直抗权奸
型世言
陆人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