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第六十一回黜奸邪临朝除旧恶昵声妓别院结新欢且说徽宗得报金兵深入,急得手足无措,忙召一班佞臣商议。宇文虚中献议道:“今日宜先降诏罪己;一面命太子监国,更革弊端。陛下则南幸暂避,御侮之事,可责诸将帅。”徽宗深以为然,拟命太子监国。李纲以血书谏道:“自来名不正,则言不顺,监国何以安内攘外,不如禅位。太子英明,定能挽回天意,收拾人心。”

  徽宗本来有些倦勤了,趁此就下诏禅位,召太子桓入朝,被以黄袍。太子涕泣固辞,徽宗不许。太子只好受禅,是为钦宗。尊徽宗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郑皇后为道君太上皇后,退居龙德宫;以李邦彦为龙德宫使,蔡攸、吕敏为副;进李纲为兵部侍郎,耿南为签书枢密院事,以外都照旧供职;立朱氏为皇后。时值宜和七年十二月。

  次年元旦,改为靖康元年。  那时天下皆知蔡京等误国,只因朝臣大半是他所荐引,莫肯直谏。太学生陈东率诸生联名上书道:“国事如此,乃由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贼于内,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聚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从而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使国势危如累卵。此六贼名异罪同,伏愿陛下乾纲独断,擒此六贼,斩首市曹,传示四方,以谢天下。”同时李纲亦有密疏请诛王黼。

  钦宗固早知六贼的罪恶,只因嗣位不满一月,似难诛戮大臣。

  恰巧王黼得悉有人参劾,已载妻孥遁去,诏下开封府尹聂昌密诛。昌即遣武士迫至雍丘,杀黼于民家,取首级以献,托言为盗所杀。钦宗下诏把李彦赐死,并抄没家产。朱勔放归田里。  勔本是个末吏,以花石取媚徽宗,流毒州郡逾二十年,积官至宁远军节度使。

  初居苏州,公肆掊克,改建居宅,仿拟宫廷,服饰器用,私僭乘舆;又托言挽舟,募兵数千人自卫,势焰熏天;东南的刺史郡守,多出其门下,时人号谓东南小朝廷。

  徽宗末年,益加亲任,居朝犹如王侯,进见不避宫嫔,一门尽为显官,天下为之扼腕,至是罢斥。凡由勔得官的,一律罢免,朝右为之一清。钦宗又诏中外臣庶,直言得失,朝政颇有刷新气象。这都是为金兵逼近所致。忽然金兵因边境不靖,奉召退去。一班醉生梦死的佞臣,如蔡攸、高俅等便请启跸南幸。徽宗道:“朕居宫中,郁郁寡欢,且有台谏在帝前论朕失德,恶闻是言,还是南幸的安逸。兼之金兵虽退,不久复来,此间终非安乐土,毕竟是南方太平。”又语蔡攸道:“朕被汝父所误,如今谁不说朕的失德,都由蔡京等奉迎谄佞而来。”说着,愈形恼怒。蔡、高恐怕等在旁边受埋怨,托辞退去。徽宗追咎蔡京,就下诏将李明妃废为庶人。那李明妃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师师,与徽宗有一段艳史,待小子追寻出来,谅必看官们所乐闻的。

  那李师师本是东京名妓,当宣和年间,四海升平,徽宗常常带着高俅、杨戬,易服出宫私行,观赏市廛风景,游幸酒楼娼门。一日,君臣们又向汴京城内,穿长街、过短巷,一路只见歌台舞榭,酒市花楼,看不尽繁华景象。行行重行行,走入金环巷,风范更别。但见门安春联,户列名花,帘儿底笑语喧呼,门儿里箫管盈耳,徽宗顾而私喜。又前行六七步,见一座宅子,粉墙鸳瓦,朱户兽钚,飞帘映郁郁的绿槐,绣户对森森的修竹。徽宗向杨、高二人问道:“这座宅是谁人的,直这般盖造得十分清幽?”话声未绝,忽闻门内有人咳嗽,徽宗止步观看,只见翠帘高卷,帘儿下有个佳人,便仔细打量,见她发弊乌云、钗簪金凤,眉横新月,目送秋波,腰如迎风杨柳,貌若出水芙蕖,待道是昭君,不曾抱着玉琵琶;待道是杨妃,不曾擎着白鹦鹉;好似嫦娥离月殿,恍如洛神下瑶阶。后人有诗赞美云:亸肩鸾髻垂云碧,眼现明眸秋水溢。凤鞋半折小弓弓,莺语一声娇滴滴。裁云剪雾制衫穿,束素纤腰一搦搦。桃花为脸玉为肌,费却丹青描不得。

  徽宗见了这个佳人,又问高俅道:“这座宝宅里,有此绝色美人,非为官宦,定是富豪,你可相识么?”高俅答道:“不识,且去问个明白。”说着,只见对面有个茶肆,牌书周秀茶坊,三人遂人茶坊坐定。徽宗向金箧内取出二三十两碎银撒在桌子上,茶家周秀看出是个使钱的豪客,忙送上三盏上好的香茗。一巡茶罢,徽宗问过茶家的姓名,然后问道:“这对门是谁氏的人家?帘儿下的佳人姓甚名谁?”  周秀答道:“上复官人,这个佳人,是名冠天下的东京角妓,李姓名师师。”徽宗听说,笑逐颜开地说道:“呵!原来她就是李师师!名不虚传!”对周秀道:“周秀,你去传语佳人,说俺是殿试秀才,欲就她家饮杯,未知雅意如何。”周秀唯唯而去,隔不多时,走来说道:“李家姑娘闻言色喜,说什么不弃微贱,扫径奉迎。”

  徽宗赏了他五两白银,就同杨、高二人往李氏家来。有双鬟在帘下侍立,见三人入门,就入内报知。一刹那双鬟扶师师出见,向徽宗施礼毕,含笑说道:“寒门寂寞,过辱光顾,无名下妓,何幸而遭逢贵客?”徽宗答道:“谨谢娘子不弃生疏,知感无限。”师师遂导客人内,行转曲曲回廊,方见深深庭院。

  走入一间精舍中,铺陈清雅,凉床设花茵绣褥,四壁挂琴条对联,窗明几净,收拾得纤尘不染。师师就请三入坐下。双鬟献茶,另有女佣安排酒莱。师师斟酒于杯,请徽宗等入座,自己末坐相陪。酒行二巡,师师问道:“殿试相公,不知何郡,敢问尊姓?”徽宗搭讪答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门长,休说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与西台,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属我所管。咱八辈儿称孤道寡;目今住在东华门西,西华门东,后载门南,午朝门北的大门楼里面;姓赵排行第八,俺乃赵八郎便是。”师师听了吓得魂不附体,急忙离座,走去向她娘说道:“家里有个狂言讹语的,怎奈何?还是速去报告官府,免得带累咱家。”李妈妈听说,慌忙赶去报知左右二厢捉杀使孙荣、汴京里外缉察使窦监。二入急点手下巡兵二百余名,入入勇健,个个威风,手持着闷棍,腰挂着环刀,汲汲奔来,把师师宅围住。

  徽宗闻得宅外叫闹,便以目视高俅。高俅会意,走到门口,瞧见孙荣、窦监,就喝道:“匹夫怎敢惊驾!”二入认得是平章高俅,吓得两股不摇而自动,一起跪地说道:“上告相国,不干小人们事,乃是李妈妈来报告,说家中有讹言的,以此小入等提兵到此。”高俅喝道:“二入免罪退去。暗暗地提兵巡哨,防护圣驾。”二入谢罪退去,高俅回入里边。

  此时师师已知是当今天子,吓得魂飞天外,战兢兢跪在帝前,口称死罪。徽宗不能隐讳,且慕师师美色,就说道:“恕卿无罪,平身。”师师谢恩起立,于是重添美酒,再备佳肴,并唱新词以侑酒,直唱到红日西坠,玉兔东升,方才罢宴。当晚徽宗共师师就寝;高俅、杨戬另一处拥妓安睡;良宵苦短,一刹那已红日东升了。

  高、杨二入早已起身,走至师师房外。高俅奏道:“天已明了,陛下视朝去吧!免被文武察知。”徽宗连忙穿衣,下床盥漱,即欲启驾还官。师师依依不舍,徽宗道:“卿休烦恼,今夜再来与你同欢。”师师道:“何以取信?”

  徽宗即解下龙凤鲛绡直系递给师师道:“朕语下为敕,决无戏言的。”师师接了,即送徽宗出门,看他们向西去远了。正拟转身入内,忽然从东南来一男子,向师师说道:“从前由我为你供炭米,今朝却与别入欢送。”说着,直奔入门内。师师不避,男子就问师师道:“刚才去的那入是谁?不妨与我直说。”

  看官,你道这个男子是谁?原来是师师的结发丈夫贾弈,现为右厢都巡官,带武功郎之职。当下师师闻言,不敢即以实对。贾弈又道:“昨日是乞巧节,我特地沽得上等好酒来和你赏节,不料你把个门儿关闭得铁打成的相似,便是樊哙来也踢不开,叫唤多时,悄无人应,我早猜到管有别入取乐;刚才去的便是新欢,可是个近上的官员?”师师答道:“官人你坐了,我来说与你听,你休忧闷。恰去的那人儿,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入的声势很大。”贾弈道:“至不过是个王公驸马,我也见得多了。”师师道:“并不是王公驸马。”贾弈道:“更大如王公,除非是当朝帝主。他有三千粉黛,八百胭娇,肯慕你一个妓女么?我不信?”师师道:“我给东西你看,管教你深信。”说着,取过龙凤鲛绡直系,交给贾弈看。贾弈认得是天子衣,心想:皇上在此行动,我怎敢再踏到这里;他动不动金瓜碎脑,是不是斧钺临身。我与师师两个的恩情,好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澄澄池里鸳鸯,平白地涌出一条八爪金龙,把一对鸳鸯儿拆散。想到这里,一声长叹,忽然气闷倒地。师师连忙上前急救。一会儿,贾弈苏醒,跳起身来,向着师师跪倒,说道:“死罪!死罪!小臣多有冒渎,望皇后娘娘宽恕!”师师将他扶起,说道:“是何言语!他是天子,宫中早有一皇后,二妃子,三夫入,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胭娇。到晚来,驾龙车,乘凤辇,去三十六宫,二十四苑闲游,不知有多少天仙玉女伺应,况且凤烛龙灯,笙箫细乐,各安排绮筵接驾,何等快乐受用,怎肯再来顾我。昨天是出宫私行,偶然到此,一欢而去,岂肯常来宠我?

  你好不晓事,徒自这般烦恼。“遂出美酒,与贾弈解闷。贾弈满怀愁闷,哪里喝得下酒,瞧见有纸笔在侧,便用手拈起笔来,拂开花笺,写成小词一章,调寄《南乡子》: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挚手,兰房恣意,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绡当宿钱。  师师见了末后两句,大惊失色,顺手取来纳入妆盒中。贾弈道:“我从今后再不敢踏上你门儿来,我们俩从此瓶坠簪折,恩断义绝!”师师正欲出言相慰,忽然女奴来报道:“昨夜来的高平章到来了。”师师忙催贾弈回避,不料高俅已闯然而入,一见贾弈,勃然大怒,就命左右执送大理寺狱中去。亏得李妈妈走来,向高俅说道:“这是我的兄弟,在洛阳居住多年,今日才来,办了几杯淡酒与他洗尘。师师今日专等天子来,哪里敢招待客人呢!”高俅见婆子苦苦说情,就命放了,贾弈就鼠窜而逃。一刹那徽宗驾到,师师接入房中,问道:“陛下缘何来迟?”徽宗答道:“朕恐街市小民认得,故尔守到黄昏才来。”说着,就在房中置酒对饮。高俅先行。师师酒量甚小,喝了几杯,已薄有醉意,先向榻上安睡。徽宗带着懒样儿暂坐,忽见妆盒中有一纸宇条儿,用手取来,见是一首小词,看到未了一句,含有讥讽意,不觉微笑。师师假装睡着,偷瞧皇上见了小词,不曾发怒,终是宠爱我的。

  话休烦絮,自此以后,朝去暮来,相近两个月,恩爱愈深,不能相舍。那贾弈两个月不曾与师师见面,累他废寝忘食,直瘦得肌肤如削。一日,陈州通判宋邦杰遇见了贾弈,问他缘何如此消瘦。贾弈答道:“实为当今官家,占了我妻李师师,良缘拆散,能不伤感!”说罢,连连长叹。邦杰劝道:“你且放心,我有个姑夫曹辅,现为谏议大夫,若知此事,必定谏阻官家,不复私行,管教你两口儿完聚,如何?”贾弈大喜道:“若得哥哥转求令亲谏阻官家不恋师师,深谢哥哥大德!”说罢,二人作别。邦杰往见姑夫,说明徽宗夜夜宿平康,占恋贾弈爱妻李师师。曹辅是骨鲠忠臣,就连夜草就表章。等到来朝,净鞭三下,众文武百官齐集,徽宗临朝,曹辅就出班进表上谏。

  徽宗披阅表上写着:臣曹辅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表言于皇帝陛下:臣闻圣人犹天地,天以一元之气运于上,故四时按行,百物育生,雨露所以见发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肃杀之义;君以玄默之道拱于上,故大臣为辅,百官称职,德泽所以昭褒劝之恩,典刑所以示惩罚之勇。上天之道不可测,圣人之威,其可亵乎!古语有云:“万夫之帅,深坐于油幢;千金之子,不斗于盗贼。”何则?盖所守者严,不为轻者贱者而轻其身也。臣近睹辅臣某有谢表,谓陛下轻车小辇,七临私第。臣以为陛下之眷臣下,可为不薄矣,然而陛下万金之躯,是列圣之遗体,陛下从不自惜,独不为祖宗惜乎?一举动之重轻,是万姓休戚之所寄,陛下从不自爱,独不为生灵念乎?近闻有贼臣高俅、杨戬,巧进佞谀,蛊惑圣听,轻屑万乘之尊严,下游民间之坊市,宿于妓馆,事迹显然,虽欲掩入耳目,不可得也!夫娼优下贱,缙绅之士稍知礼义者,尚不过其门;陛下贵为天于,深居九重,居则左史右言,动则出警入跸,乃竟听信匹夫之谗言,宠幸下贱之泼妓,使天下闻之,史官书之,皆曰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贻笑万代,陛下可不自谨乎!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断,将贼臣高俅、杨戬窜逐于外。亲近端人正士,改过迁善,思高祖皇帝创造之艰难,述列圣守成之先志,保重圣躬,杜绝游幸,社稷之幸也,生灵之福也!臣自知冒渎天威,将膏斧钺,但愿陛下幸纳臣言,则臣虽死犹生也,伏取进止,具位臣曹辅表上。

  徽宗览表,自觉惭愧,下诏将曹辅赴都堂问状。正是:忠臣直诛匡君主,蹙戏时危可奈何!  要知徽宗能否纳谏,与师师断绝,下回分解。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