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词曰:试问水归何处,无眠彻夜东流,滔滔不管古今愁。浪花如喷雪,星月似银钩。

  暗想当年富贵,挂锦帆,直到扬州风流。人去几千秋,只落得几行金线柳,依旧缆扁舟。

  话说公爷见李雷满面杀气,欲待不收,难却人情。况李雷已到,只得命见。李雷抢步上前,早有家人撒下红毡,李雷请公坐定,朝上跪倒,磕了八个头。公爷起身,亲自相搀扶起,吩咐坐了。李雷告坐坐下,公爷赐了茶吃过,公爷相邀王内监冯承受李雷三人同进花园,吩咐备酒。不一刻备了席,饮的状元红。又赐了馆钱。饮宴之间,公爷两旁站立两个黑人,头是黑的,面是黑的,眉毛鼻子眼睛嘴耳朵两手两足,浑躬上下皮肉皆是黑的。连尿尿屙屎都是黑的。他乃是弟兄两个,吃的生蟒虎肉蛇豹豺狼,一个叫做欧阳礼,一个叫做欧阳法。公爷吩咐道:“我看你弟兄俩跟随服伺李哥,肯是不肯?”二人道:“公爷吩咐愿去。”  不一刻酒阑席散,王公公冯大人与李雷一齐告辞公爷,出离公府。王公公回宫中,冯大人回了衙门,李雷回转关帝庙,心中十分得意:公爷收做门生,还有谁人欺负?又得了两个黑人,真正心满意足。邵青前来恭喜:“大老爷拜公爷为老师,这回转南方,谁敢惹么?”李雷道:“我却不耐烦在此。同你商议,明日就要动身回府。”邵青道:“哎哟,大老爷,此事行不得。一则新拜门生,未能暂时回去;二则公爷恐其不肯放大老爷回去。”李雷道:“快代我想了主见。”邵青低头一想,说:“大老爷,主见看有一个,今日不能。要耐烦三天五日方可行得。”李雷道:“你且讲来。”邵青说:“如今只好假写一封书信,说老夫人病重,恐有不测,一时回去不及,所以要前去料理。公爷是不能不依的。”李雷闻听依了。过了三日,写了假书,差了家人送进公府,有内侍接了书子来到书房,将书呈上。公爷拆开一看,信以为真,准他回去。内侍出来说与家人,家人回转庙中禀过李雷,李雷又差人辞了王公公与冯大人。当日无词,次早天明起身,吩咐众人收拾行李,发扛上船,在庙中用了酒饭,一齐动身。在码头上了座船,鸣锣开船,一路行程也非一日。

  那一天已抵溧水县码头,停泊舟船,先令家人回去,吩咐张三将大门拆开,然后着人搬取行囊。李雷带领一众人等回至府中,张三来见李雷,请安道喜。至晚用过酒饭,在南书房安歇。时交三更,忽听窗外一片吶喊之声,有人说道:“诸位兄弟不要碎拉了他,等我把他送到火焰山去。”只见跳进一个大汉,手执钢刀,把李大麻子拎出书房,一路转弯抹角出了大门,上了大街,走了一会,只见一座火焰山,将李雷朝下一丢,下面并没有火。李雷在内一走,走到了一座悬崖及顶的高山,只见山峰上来了一个怪兽,似虎非虎似狗非狗,跑上前来认实头上一口。李雷“哎呀”一声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吓出一身汗。睁睛一看,并无动静,门户关闭好好,一夜无眠。次早起身,就将此梦说与邵青知道:“是何吉凶?”邵青道:“大老爷梦中见似虎非虎似狗非狗,这却是狼。此兆凶多吉少,谨防姓郎的,不可与他相交,恐有相害。那时有性命之忧。”李雷闻言,担着惊提防姓郎的,这且不表。

  单讲驾坐深宫,忽见天上有一参狼星朗照江南,枕席不安,召群臣都不能解释,即刻传下旨意,明早五鼓驾至雷音拈香。内侍宫官将旨意传出,早有众官知道。内有黄相爷同众官并唐端等官,准备伺候。一宿已过,次日五鼓,天子临轩,众官齐集午门,伺候皇上出朝坐龙驹,宫官太监随后,摆开銮驾,曲柄黄罗伞盖罩定君王,文武朝臣前后护拥保定,两旁布城挡住,出了午门,一路前进。半路上皇上传旨,着黄相爷先至雷音知会和尚。相爷领旨,催开坐骑,飞速先至古雷音山门外下了马,进了山门,过天王殿,走回廊,来至后面方丈法堂。相爷悄悄走至坡台,朝窗口一张,只见大和尚坐在上面,口中念佛,手内合掌,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来者何人?”相爷应道:“乃朝廷宰相,你知道了么?”和尚口中又念道:“窗外是何客,朝中一块铁,乘着老僧炉内热,老僧撞你无休歇。铁大铸成钟,钟乃千年铁。灭有一时生,生有一时灭。生灭成佛祖,钟破作废铁。”  广成和尚念罢,黄相爷登时省悟,连忙走进打了一躬,说道:“弟子情愿皈依。”大和尚广成又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相爷叫声:“和尚,圣上驾到,快迎接要紧。”和尚点头,走下禅位,披上袈裟,同相爷一同离了禅堂,过了大殿到了山门,迎出大路。只见驾到,连忙俯伏尘埃,口呼:“万岁,僧人广成接驾来迟,望我皇赦罪。”天子连忙吩咐平身。“万岁万岁万万岁”和尚接驾至山门内,下了龙驹,至大殿参拜佛相,起身便问道:“和尚,佛见朕笑,是何缘故?”和尚道:“佛见佛笑。”又问:“望着你笑,是何意?”回道:“佛笑贫僧修不到。”天子大笑,忽然钟声响亮,天子叫声:“和尚,朕有一对,你可对来?”“请陛下先出上联,臣僧应对。”天子说道:“风送钟声香里过花香又响。”和尚应道:“雨过莲台湿小阶露湿尘埃。”皇上见一只白犬迎门坐着,两睛顾盼和尚,有一对随口说道:“白犬当门,两眼精眼随盼主。”和尚对道:“贤臣为国,一心耿直愿从王。”大和尚对罢,念一声“南无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天子吩咐:“将朕的画轴取来。”内监取上一幅画图来,命和尚题诗。和尚举笔在手,写了四句道:菩萨菩萨,寸丝不挂。依着老僧,纨扇拿下。

  打开一看,却是一个美人,浑身无衣,只有一柄纨遮在羞处。赐与和尚收下。又取了第二轴画来,打开一看,乃是三个人。问和尚道:“是三个什么人?”和尚道:“陛下,此乃儒释道三教。”命题,和尚又写了四句道:老子讲经,侧耳旁听。惟我天子,笑倒玉庭。

  万岁看罢,满心大悦,赐与和尚收了。请到行宫御位献茶,天子叫声:“和尚,朕在宫中观星,一颗狼星照在南方,主何吉凶?”和尚闻听,连忙跪下,口称:“万岁,南方庶子,民不聊生。”万岁闻奏大吃一惊,道:“朕已差冯承爱去巡狩,怎不知民间疾苦?是朕用人不当之故。”随即传旨,着唐端进见。内侍飞速出来,宣召唐大人进来见驾,山呼已毕,天子道声:“唐卿,召你前来并非别事,狼星照于南方,乃是南方百姓民不聊生。如今冯承受已离江南,马卿在路。朕调他回来,今着你前去巡视南方。但有作恶之人,即便拿下以安百姓要紧。就此去吧。”“是,谢主龙恩,万岁万岁万万岁。”辞驾出了山门,先回衙署收拾行囊,吩咐封了官船。且说天子放了唐大人之后,驾出山门,上了龙马,摆銮驾回宫不提。

  再说唐大人各事办毕,将应用对象发扛都到巡按经略的座船。大人便服,带了四个家人,乃是唐兴唐旺唐德唐明,主仆五人下了一个小小的舟船,在官船之后,即一日到了山东地界。早有圣旨发下,追马大人回京。马大人接了旨,在半路回转至山东。两下相遇,马大人差官将经略印信送了过船,他奔京都而去。没有马大人的交待。

  且说唐大人接印信带在身边,一路前去。到了山东码头,大人带了四个家人上岸私访。行了一会,天色将晚,大人正欲回船,只见一个灯球挂着,看时上写着“安寓客商”,一顺写着三个小字“周五房”,大人走至门首,只听店中喊道:“大头马不下人了,快收灯笼吧。”大人走进,将手一拱,叫声:“店家,可有单房独院么?”回道:“没有了,别处去吧。我家不下人了。”店家因何回他?见他一口京话,又将他上下一打量,口音不对,而且形容生疑。正说之间,大头马从里边走出,将大人一望,叫声:“兄弟张老二呀!你因何此刻到此?里边来。”大人将错就错,将嘴一努,四个家人退了。回道:“你莫非是我盟兄么?”大头马道:“你难道认不得我白老大了么?”大人见机,连忙叫声:“白大哥,我这几年在京中,朋友多了,都记不清了。”白大叫声:“店东,此人不是外人,是我拜教过的兄弟张老二。兄弟请进来。”开店的周五叫声:“大头马,你莫要真个大头马,认错了人。如今上放了巡按下来,闻说私访在路,恐是唐大人。你莫要玩哪!”白大笑道:“东家老爹,他与我结拜三十多年的人,岂有认错了的!”列位,因何白大执意认为盟弟?不亦真假到二十四分呢。皆因众冤魂留住大人,好托梦告状,代民伸冤。闲话少叙。

  且说四个家人见大人进去,他们就下在间壁坊子内住下。此时白大将大人请进内房,端了盆水与大人净面,又泡了壶好茶斟下与大人吃,备了上好的酒肴端在桌上,取了一支大蜡烛点起。于是同大人坐下饮酒谈心。大人见他如此,便问道:“白老大,你在此还好么?”回道:“兄弟,你是晓得我做哥哥的是个老实人,大头马口快心直,累累遭人不欢喜,如今都穷攥了。我如今等你银子娶嫂子。你一向在京跟那一位老爷?”大人顺口答道:“不瞒哥子说,我在京里跟的刑部唐大人。”白大道:“好呀!如今唐大人出了京了,闻说他私访在路,你是晓得的?”大人道:“这个不知道,我是前站下来的。”白大道:“兄弟,你在此多住几日,等大人到了再走不迟。”大人回道:“是。”二人谈着心,用着酒肴,吃到月上花稍,白大收拾残肴碗盏,又取了水与大人净手之后,又叫声:“兄弟,你住在此切不可乱走。坊子内有疯子癫子,恐得罪了你反为不美。”大人应声“晓得”,白大去后不提。

  大人独自闲步,走到天井踱踱,猛听得间壁一间房内有人喊道:“冤沉黑海,臭囔的狠呀!”大人走近窗前朝内一张,只见一个稍长大汉睡在牀上,讲的是梦话。大人转身至他房门首,将门推开,走至牀边,用手推醒,叫声:“壮士有何冤枉?告诉与我。”那大汉回道:“你问他怎的?说与你也无用。”大人道:“壮士,你告诉与我,带你到大人台前鸣冤。你才说冤沉黑海,到底何冤情呢?”大人只管絮絮叨叨问他实情,那大汉跳将起来骂道:“囚攮的啰嗦了!”手一起,在大人面前一抹,险遭一跌。二人正在嚷闹之间,却好白大起来小解,听得房中喧嚷,近前一看,只见大汉得罪他的盟弟,便上前拦住道:“好汉不要动手,他是我的兄弟张老二。你看我分上饶了他吧。”大汉方才罢了。白大便拉了大人进房,白大去了。此刻大人归房安寝,心下不安:到底未曾问得明白,且到明定要问个详细。想罢安寝,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起身,早有白大送进水来与大人净面嗽口,取茶来与大人用茶,又取了好点心来大人吃。大人叫声:“白老大,我今日要动身了。到多承你,等我随大人到了任之后,我差人送银子与你娶亲便了。”白大叫声:“兄弟,你明日走吧。今日我们有个猪首会,一百文一个分子。”大人道:“既是如此,就是了。那个大汉是我的束代,我多买几个猪首也吃得着。”说罢,取出银子付与白大。白大登时上街买了八个猪首,拿到厨下刮洗干净,对上作料,架起柴火,烧得稀烂。不一刻端上桌来,大家坐定同吃猪首肉。未知吩咐白大去请那大汉来吃猪首肉,好问他的情由。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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