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找宝玉,口里说道:“二爷快跟着我们走罢,老爷家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喜欢,却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罢。”贾政忙站起来,笑着答应了个“是”,又略站着,说了几句话,才退出来。宝玉等也都跟过来。贾政自然问问他的工课,也就散了。

  原来贾政回京复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宝玉头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见了。贾政先请了贾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宴然复聚,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付之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边,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枝,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疋,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萧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座。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别处去了。

  一时,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候。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给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让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

  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服,入园来,另献好茶。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姐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姐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说了,宝钗姐妹与黛玉湘云五人来至园中,见了大众,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那一个的是!”  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几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姐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见人,一应都是邢夫人款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还礼,看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去,白日间待客,晚上陪贾母玩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礼物。晚上往园内李氏房中歇宿。这日伏侍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乏了,我也乏了,早些找点子什么吃了,歇歇去罢。明儿还要起早呢。”

  尤氏答应着,退出去,到凤姐儿屋里来吃饭。凤姐儿正在楼上看着人收送来的围屏呢,只有平儿在屋里,给凤姐迭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儿在时,多承平儿照应,便点着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么个好心人,难为在这里熬!”平儿把眼圈儿一红,忙拿话岔过去了。尤氏因笑问道:“你们奶奶吃了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么还不请奶奶去?”尤氏笑道:“既这么着,我别处找吃的去罢,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饽饽,且点补些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忙的,我园里和他姐儿们闹去。”一面说一面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果菜吃。因问:“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里?东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既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嗳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体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屁股儿的传去,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敢这么回吗?”这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着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未从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的好!”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已早进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玩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给尤氏吃。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尤氏听了半晌,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姑娘好气性大!那糊涂老妈妈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体,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只有哄他欢喜的,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用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老婆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姐叫来。”袭人笑道:“我请去。”尤氏笑道:“偏不用你。”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他了。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惯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跑入怡红院,一面飞走,一面说:“可了不得!气坏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天算账!”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牙儿也没有!”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的,今儿就没了人。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说;“奶奶不用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贼死,只问他们谁说“各门各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灯关门呢。奶奶也别生气了。”正乱着,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之事回了凤姐。凤姐便命:“将那两个的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或是开恩,随他就完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甚么事,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园内,叫大娘见见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叫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经撂过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道:“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因笑说:“嗳呀呀!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跑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没家去?”如此这般进来了。赵姨娘便说:“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就完了。也值的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了。”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胡涂!谁叫他好喝酒混说话?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情去?”这两个小丫头子才十来岁,原不识事,只管啼哭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求,尽着缠我!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大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哼道:“胡涂攮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单放他妈,又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子,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个大不安静的,便隔墙大骂一阵,走了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现捆在马圈里,等过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他一次罢”!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忿;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的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到齐开戏。贾母高兴,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因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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