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养一斋诗话
清·潘德舆
危太朴初以文学徵起,士君子皆想望丰采,或问於虞道园曰:“太朴事业当何如?”答曰:“太朴入京之後,其辞多夸,事业非所知也。必求其人,其余阙乎?吾於其文字见之。”道园之知人如此。然道园作《范德机诗序》云:“中州人士谓清江范德机、浦城杨仲弘、豫章揭曼硕及予诗为四家,且以‘唐临晋帖’喻范,‘百战健儿’喻杨,‘三日新妇’喻揭,而予为‘汉庭老吏’。”揭闻此序,大不悦,遂往临川访道园,言及此事。道园曰:“非吾之言,乃中州人士之言,且亦天下之通论也。”揭弗然即席辞别。後寄以诗云:“奎章分署隔窗纱,学士诗成每自夸。”为道园发也。然则所谓“其辞多夸”者,非独太朴为然,道园实自犯之。大抵文人相轻,自昔有然,以此招谤取祸者,不可枚举,况求事业耶!如虞、揭之相得,末路犹致此,文士结习,良不易除,可以戒矣!
人以“杏花城郭青旗雨,燕子楼台玉笛风”,“翡翠飞来春雨歇,麝香眠处落花多”,“万点愁心飞絮影,五更残梦卖花声”,为元诗之佳者,而元诗信不足重矣。不知“霜气隔篷才数尺,斗杓插地已三更”,“天连阁道晨辇,星散周庐夜属橐”,“松杉绕屋清宵响,雷雨悬白昼阴”,亦元诗也。道园、与砺,可以晚唐概之乎?人若常常{研手}摩《学古录》,可安步而入老杜之门矣。与砺诸体清苍,长律亦杜之正传,羽翼道园,颇无愧色。
今人喜读《雁门集》,然才极清发,而骨不坚重,尚非吴渊颖敌手,况道园哉!道园寄诗云:“玉堂萧爽地,思尔佩珊珊。”嗟赏其才调,而下语有分寸如此。
赵、虞并称,赵音节纯似唐人,而无真气,殊不耐咀味。“故国金人泣辞汉,当年玉马竟朝周”,自言之,自蹈之,气焉得激昂哉!
“文章不如仲氏好,叔氏最少今亦老。五郎十岁未知学,嗟我何为长远道?诸儿读书俱不多,又不力耕知奈何”。此等笔力,元一代惟道园能之,大家本色本领在此。吴渊颖研炼老重,而能密不能疏,能华不能朴,以此逊道园矣。
道园以质直之气,行於争尚绮靡之时,故能矫然独出。其诗绝句不如律诗,律诗不如古体,盖质直者与古体为近也。四言诗亦雅而质,未能追踪曹氏父子,要不染潘、陆习气,信乎其为一代之雄也。七律如“三日新春三日雪,一分深雪一分春”,“气似酒酣双国士,情如花拥万天姝”,气粗笔纵,颇非雅音,然类此者亦然矣。
道园诗乍观无可喜,细读之,气苍格迥,真不可及。其妙总由一“质”字生出。“质”字之妙,胚胎於汉人,涵泳於老杜,师法最的。故其长篇铺放处,虽时仿东坡,而不似东坡之疏快无馀地,老劲斩绝,又似山谷,而黄安排用人力,虞质直近天机,等级亦易明耳。
余於宋诗取梅圣俞之澹,於元诗取虞伯生之质,以为风雅遗意。
伯生诗“岁熟无忧食,秋清不碍眠”,“水花看晚净,风叶识天寒”,大似梅圣俞。盖质朴者亦能为澹泊之音也。
伯生诗“诗似仙成随世换,学如春到只心知”,似南宋人体矣。然胸无实得者,万难下此语也。
今人诗无一句不求伟丽峭隽,而怒张之气,侧媚之态,令人不可向迩,此中不足而饰其外之过也。道园诗未尝废气势词采,而了无致饰悦人之意,最为今人上药,惜肯学其诗者希耳。夫道园之在元,犹遗山之在金,皆大宗也。而後人学遗山者多,学道园者少,岂以其精神浑质,藏而不露故耶?然用此知道园高於遗山矣。
元人争尚工丽,然亦有质朴与道园相近者,岑安卿静能是也。略录其数首於此:“田园日芜秽,衰迈不自治。童仆肆疏嫩,子孙习娱嬉。良苗杂稂莠,瓜瓞缠蒺藜。草深狐兔聚,水积蛙蚓滋。念兹每独往,邈焉起遐思。世事亦如此,重令我心悲。”“石燕拂杪,河鱼落檐前。天公半月雨,下土舒忧煎。槁壤蚓发唱,素壁蜗流涎。禾蔬郁佳秀,乐彼园与田。既无沟壑虞,体受期归全。插架有遗轴,足以消馀年。”“群耕斥卤地,此计诚于疏。种瓜春夏交,幸不致荒芜。青丸熟秋实,涨水为漂如。天灾世难测,讵敢尤耘锄!农家刈粳稻,我乃忧空虚。远思韦苏州,不如坐观书。”“雨下山黑,雨收山月明。凉风蚊蚋散,活水蚓蛙鸣。露顶中庭坐,披衣曲砌行。遥怜荷戈士,触势入占城。”“越客半年住,闽溪千里流。山高不碍梦,日暮易为愁。兄弟终相忆,乡闾非所忧。何当先陇侧,同理钓鱼舟。”“梅花落尽五更雨,清晓卷帘庭草新。身世百年吾独老,乾坤一气物皆春。床头酒熟堪留客,梦後诗成觉有神。更欲东皋共舒啸,醉来随意脱乌巾。”“东山景物吾州稀,莲宫璀粲浮春晖。过湖人骑白雪马,待客僧立青苔矶。花边举杯酒一斗,石上解衣松十围。最爱东冈老禅伯,夜窗为我谈玄机”。静能隐居乐道,人品甚高,故其诗质而无饰如此,虽未逮道园之浑健,亦元人之特立者。静能又有句云:“为言立仗马,何似忘机鸥?”抗志不出之故,观此而明,其时势亦可知矣。
明季黄陶先生,道德忠节,一代传人。古文如《诸葛公论》、《卫青论》、《范增论》、《夏侯玄论》、《科举论》,卓然鸿篇,几可争胜熙甫。制义与陈卧子齐名,诗名则不逮卧子。然其诗骨坚直,气象深博,王、李、锺、谭馀习,湔除殆尽,卧子未能踞其上也。《和陶诗》数十首,虽与陶不似,而胎源实在两晋。七古五律,具体少陵,不掩本质。曩读《明史》本传,慕其为人,观其集亦爱不释手,谨录数诗於此,以志向往。《咏史》云:“汜水据帝图,功高意已怠。患此争功人,而难尽菹醢。草草叔孙生,弥缝杂鄙猥。遂令鞅斯毒,流漫互平载。汉在井田亡,汉亡族诛在。卓哉鲁两生,抱经窜山海。”“季子过洛阳,买臣还会稽。当时路人心,尽是嫂与妻。势利散淳源,阴谋生祸梯。达心亮先见,寡识至今迷。上蔡犬可牵,牵之若龙骊。华亭鹤可听,听之若天鸡。”“高冈至神凤,此迹旷千年。明穆岂不合,要非彼所贤。伯鸾初处室,耕织咏遗篇。容裔来上京,逍遥观八埏。道消谢尼父,心结求鲁连。避地固知几,赁舂亦中权。《五噫》满天地,散入皋亭烟。”《野人叹》云:“野人叹息王师劳,秦贼楚贼如猬毛。攻城掠野官吏死,大江以北民嗷嗷。昨闻死贼劫财货,分与官军作贿赂。乱斫民头挂高树,黎明视贼贼已去。”“野人叹息年岁恶,池中掘井井底涸。飞蝗引子来蔽天,辛苦将身事田作。朝廷加派时时有,哭诉官司但摇手。归逢吏胥狭路边,软裘快马行索钱。”“野人叹息朝无人,朝中朋党如鱼鳞。十官召对九官默,箧中腰下皆黄银。不知何人理阴阳,频年日食四海荒。我欲上书诋朝士,又恐人呼妄男子。”“野人叹息江南苦,游手奸民勇虎。跳向湖心作群盗,公然持兵劫官府。四海已有微风摇,鼎鱼幕燕防焚烧。城中富儿不忧恤,村童名倡留上客。”《谒于忠肃公祠堂》云:“澶渊非祸宋,代邸本安刘。力竭山河在,功成骨肉忧。草衔冤血碧,江挟怒潮流。雪涕荒祠下,乾坤正可愁。”《过广信闻铅山寇警》云:“十年关陕乱,江表不闻兵。税急农臣苦,年荒米贼生。斧柯谁在手,牛犊漫多惊。失涕苍生内,何时见太平?”《舟夜》云:“大风摇独夜,远梦断孤舟。不尽江涛涌,分明此际愁。长身艰负米,柔翰想封侯。掩尽穷途涕,无端更一流。”结志刚凝,感时悱恻,风人正轨,于是乎在。言者心声,不可以伪为也。其诗有云:“吾观道与文,不啻分主客。永言思无邪,性情有真宅。”信乎得诗之本原者矣。
明诗不可以轻心抑之也。明开基诗,吾深畏一人焉,曰刘诚意;明遗民诗,吾深畏一人焉,曰顾亭林。诚意之诗苍深,亭林之诗坚实,皆非以诗为诗者,而其诗境直黄河、太华之高阔也。首尾两家,谁与抗手?抑明诗者,盍自较其所作乎!
吾学诗数十年,近始悟诗境全贵“质实”二字,盖诗本是文采上事,若不以质实为贵,则文济以文,文胜则靡矣。吾取虞道园之诗者,以其质也;取顾亭林之诗者,以其实也。亭林作诗,不如道园之富,然字字皆实,此“修辞立城”之旨也。竹、归愚选明诗,皆及亭林,皆未尝尊为诗家高境,盖二公学诗见地,犹为文采所囿耳。
或言诗贵质实,近於腐木湿鼓之音,不知此乃南宋之质实,而非汉、魏之质实也。南宋以语录议论为诗,故质实而多俚词;汉、魏以性情时事为诗,故质实而有馀味。分辨不精,概以质实为病,则浅者尚词采,高者讲风神,皆诗道之外心,有识者之所笑也。
凡悦人者,未有不欺人者也。末世诗人,求悦人而不耻,每欺人而不顾。若事事以质实为的,则人事治矣;若人人之诗以质实为的,则人心治而人事亦渐可治矣。诗所以厚风俗者此也。隋李谔曰:“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之状。文笔日烦,其政日乱。”此皆不质实之过。质则不悦人,实则不欺人,以此二字衡之,而天下诗集之可焚者亦众矣。
颜、谢诗并称,谢诗更优於颜。然谢则叛臣也。颜生平不喜见要人,似有见地,然荀赤松讥其外示寡求,内怀奔竞,干禄祈进,不知极已。文人无行,何足恃哉!至如张华附后助逆,矫杀汝南王亮、楚王玮;贾后欲擅废太子,潘岳为之作书草;陆机始附逆颖,建春门之战,俨然与帝相距;以《春秋》之法律之,皆贼臣也,岂独文人无行而已!沈约力赞梁武之篡,及居齐王於巴陵,又力赞杀之,忍心至此,贼臣之尤也。范与沈约同谋,沈期、宋之问党附逆后,与潘岳无异。数人皆博学高才,词苑之领袖,顾得罪君父如此,岂得以其能为诗而贷之哉!故予欲世人选诗读诗者,如曹操、阮籍、陆机、潘岳、谢灵运、沈约、范、陈子昂、宋之问、沈期诸乱臣逆党之诗,一概不选不读,以端初学之趋向,而立诗教之纲维。盖人品小疵,宜宽而不论,此诸人非小疵也。孟子曰:“《诗》亡然後《春秋》作。”若论诗不讲《春秋》之法,是诗与《春秋》相戾,诗之罪人矣!可乎哉?
王若虚曰:“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後也。近岁诸公,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又曰:“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此二则意议笃至,可为好持高论者之戒,学诗者不可不书置座隅。
学古文者,由欧、苏入而柳而韩则几矣,由韩而《左》、《国》、《史》、《汉》则成矣。此由浅入深,由疏畅而结啬之渐也。学诗亦然。初学由七古人,七古由苏、韩入,发轫之地,取其充畅阔远,不局才气。既至是则必以陶、韦、王、孟约之,一切俗想俗格,扫除殆尽,乃入门庭。而终以子美为堂奥归宿,方与《风》、《骚》、汉、魏有息息相通处。虽予一家私言,然较之小巧旁门与持高论而躐等者,似不可同日语,择言之君子,或有取焉。
一唱三叹,由於千锤百炼。今人都以平澹为易易,知其未吃甘苦来也。右丞“雨中山果落,灯下草鸣”,其难有十倍於“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者。到此境界,乃自领之,略早一步,则成口头语,而非诗矣。
苏、李《录别》,《古诗十九首》,皆圣於诗者也。然或篇章寂寥,或姓名沈晦,推尊虽允,未厌人心。两汉以後,必求诗圣,得四人焉:子建如文、武,文质中;陶公如夷、惠,独开风教;太白如伊、吕,气举一世;子美如周、孔,统括千秋。此论本於古人,而不尽本於古人,书之以俟识者。
香山与元九诗极多,“永寿寺中语”一首,如作家书,如对客面语,变汉、魏之面貌而得其神理,实不可以浅易目之者,与《寒食野望吟》,皆白诗之绝调也。乐府以外,此为称首矣。
白傅五律,有与少陵相似者,有与王、孟相似者,有与义山相似者。反覆按之,则别具流利之机,究与诸公似而不似。李西涯自命具耳,或择白诗之僻者,偶诵其一,便知为《长庆集》。此神明过人,後学不敢望。
东坡谓白诗晚年极高妙。或问之,曰:“风生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余按此二语残平浅,非白诗之妙者,不解东坡何以赏之?至如“不知皇甫七,池上兴可如”,“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无奈娇痴三岁女,绕腰啼哭觅银鱼”,弥浅而俚矣。学之必成村巷盲词,不可不慎。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此南北曲中猥亵语耳,词家不肯道此,而况诗哉!然元之诗品,又不逮白,而《连昌宫词》收场用意,实胜《长恨歌》。艳《长恨》而亚《连昌》,不知诗之体统者也。“寂寞古行宫”二十字,足赅《连昌宫词》六百馀字,尤为妙境。“诗品至微之,犹非浪得名也”。以二诗并称,非知诗者。
诗最争意格。词气富健矣,格不清高,可作而不可示人;格调清高矣,意不精深,可示人而不可传远。有以论意格为腐谈者,中其所短故耶?
微之诗云:“潘岳悼亡犹费词。”安仁《悼亡》诗诚不高洁,然未至如微之之陋也。“自嫁黔娄百事乖”,元九岂黔娄哉!“也曾因梦送钱财”,直可配村笛山歌耳。至《莺莺》、《离思》、《白衣裳》诸作,後生习之,败行丧身。诗将为人之仇,率天下之人而祸诗者,微之此类诗是也。
《岁寒堂诗话》论张文昌律诗不如刘梦得、杜牧之、李义山。文昌七律或嫌平易,五律清妙处不亚王、孟,乃愧梦得、牧之、义山哉!其《夜到渔家》、《宿临江驿》二律,与刘文房《馀干旅舍》一作,用韵同,风韵亦同,皆绝唱也。
文昌“药看辰日合,茶到卯时煎”,“草长晴来地,飞晚後天”,绝似乐天。大抵中唐人气味往往相近。然乐天胜微之,文昌胜仲初,名虽相埒,又当细求其分别与优劣处,乃非无星秤耳。
文昌“洛阳城里见秋风”一绝,七绝之绝境,盛唐诸钜手到此者亦罕,不独乐府古澹,足与盛唐争衡也。王新城、沈长洲数唐人七绝擅长者各四章,独遗此作。沈於郑谷之“扬之江头”亦盛称之,而不及此,此犹以声调论诗也。
杨仲弘论七言绝句,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沈确士谓“盛唐人多与此合”。此皆臆说也。绝句四语耳,自当一气直下,兜裹完密。三句为主,四句发之,岂首二句便成无用邪?此徒爱晚唐小巧议论,止在末二句动人,而於盛唐大家元气浑沦之作,未曾究心,始有此等曲说。确士转韵“盛唐多与此合”,既不识盛唐,而七绝之体,亦将由此而破矣。
“寒林烟重暝栖鸦,远寺疏钟送落霞。无恨岭遮不断,数声和月到山家。”此宋贼刘豫诗也。清光鉴人,诗竟不可以定人品耶!元遗山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是说殊可警世。
杨椒山大节卓然,诗特附人以传耳。然相其格律字句,亦非无意於此事者。如《送王大宗伯考绩》云:“北斗光芒临紫极,东风行色动江干。春归吴苑晴花合,天入燕晓旆寒。礼乐百年开万国,星辰八座拥千官。彤庭旧识尚书履,天下苍生赖谢安。”此律与李于鳞何异!佳句若“野树含烟迷寺迥,晴山披雪倚明”,“寒欺草榻凉如洗,风卷星河动欲流”,“寒雁不堪暝夕,秋风况是叶飞初”,风格不在後七子後。
刘梦得《生师讲堂》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张籍《秋山》云:“秋山无可无风。”朱新仲云:“两‘可’字义不同,皆新而不怪。”此宋人讲字法之魔障也。放翁“山可一窗青”,亦此类耶!
周伯弓辑《三体诗》,局小识短不足言。方虚谷作序,既不满之矣,而所辑《瀛奎律髓》,割裂门类,其可笑更甚於伯弓也。近高江村续辑《三体诗》,效尤无谓。此如元遗山《鼓吹》,多收晚唐,以为入格,亦非善本。而瞿宗吉又欲续之,瞿书不成,而明末人又有《鼓吹新编》之选。顾茂伦选《唐诗英华》,亦专收七律。好著述而少识力,又何为乎!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总为浮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运意不同,各有境地,何可轩轾!瞿宗吉曰:“太白忧君之念,远过乡关之思,善占地步,可谓‘十倍曹丕’。”此头巾气,又隔壁听也。
龙仁夫《题琵琶亭》云:“老大娥负所天,忍将离恨寄哀弦。江心正好观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议论极正,然忘却此妇本是歌妓出身,直腐谈耳。白香山《昭君咏》曰:“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评者谓其旧主,过前人远甚。然既已失身於匈奴,即眷念旧君,何足贵哉!此皆好为中正之论,而不揆其出处本末者也。
退之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随汝巢神山”,“王侯将相念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高心劲气,千古无两,诗者心声,信不诬也。同时惟东野之古骨,可以相亚,故终身推放不遗馀力。虽柳子厚之诗,尚不引为知己,况乐天、梦得耶!
赵子昂对元世祖诗:“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哀哉若人,乃至於此!其《岳王墓》诗:“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南渡之君,子昂何人?而忍下此笔也!诗虽工亦不足述矣。後人题子昂画者,率寓刺讥,而诗品亦有高下,不可一例以为工也。如虞胜伯《题子昂苕溪图》云:“吴兴公子玉堂仙,写出苕溪似辋川。回首青山红树下,那无十亩种瓜田!”沈启南《题子昂画马》云:“隅目晶莹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蕃人买去骑。”史明古《题子昂画兰》云:“国香零落佩纟襄空,芳草青青合故宫。谁道有人和泪写,根无地怨东风。”方良右《题子昂竹枝》云:“中原日暮龙旗远,南国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僧某《题子昂书渊明归去来辞後》云:“典午山河半已墟,褰裳宵逝望归庐。翰林学士宋公子,好事多应醉里书。”数诗中惟虞君、史君有忠厚之意,馀悉隽而伤于刻矣。沈启南诗尤欠老成,不类名宿语。
凡作讥讽诗,尤要蕴藉;发露尖颖,皆非诗人敦厚之教。如元人《博浪沙》云:“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民间铁未销?”《陈桥驿》云:“路人遥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岁儿”。皆机警有馀,深厚不足。予独爱袁凯《苏李泣别图》云:“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斧钺寓於缠绵,极耐寻讽,高出《白燕》诗百倍。
义山讥汉武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意无关系,聪明语耳。许丁卯则云:“闻有三山未知处,茂陵松柏满西风。”隽不伤雅,又足唤醒痴愚。《始皇墓》云:“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汉文陵。”亦森竦而无发露痕也。
文山致命,後人名咏甚多。独吾郡君实丞相凭吊鲜佳者,惟元人林景熙一律云:“紫宸黄阁共龙船,海气昏昏日月偏。平地已无行在所,丹心犹数中兴年。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抱龙髯直上天。板荡纯臣有如此,流芳千祀更无前”。第五句无深蕴,落句亦落套。然词气勃发,足为大忠生色,後无继起得名者矣。
对偶上下相称最难。戴石屏以“尘世梦中梦”,对“夕阳山外山”固不佳,即“春水渡旁渡”,犹未尽致也。然此等终不需费力求之,虽得一名联,又何足以尽诗妙哉!“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未开。出关见青草,春色正东来。”“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此数公之於律体,如大匠运斤成风,如骏马直下千丈,何曾似石屏等之琐琐刻画哉!此诗体高下大小之判,入门者不可不审。
刘改之《送王简卿》诗云:“世事看来忙不得,百年到手是功名。”此村夫子语耳。辛稼轩目为“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乃宋人习气,以粗俗直率为盘硬排者也。
东坡诗云:“是处青山可埋骨。”放翁诗云:“青山是处可埋骨。”子美诗云:“行人弓剑各在腰。”献吉诗云:“弓箭行人各在腰。”改者几乎文理不顺,吾不知袭之何意,改之又何意也?
张光弼《歌风台》诗起句:“世间快意宁有此,亭长归来作天子。”凤洲《长平坑》起句:“世间怪事宁有此,四十万人同日死。”张诗奇特以创调耳,凤洲袭来,虽崛聿而乏风采矣。大抵文章贵独造也。
前谓刺讥诗贵含蓄,论异代事犹当如此。臣子於其本朝,直可绝口不作诗耳。张祜虢国夫人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李商隐《骊山》诗:“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唐人多犯此恶习。商隐爱学杜诗,杜诗中岂有此等猖獗处!或以祜此诗编入杜集中,亦不识黑白者。
杨廉夫诗“一双孔雀行瑶圃,十二飞鸿上锦筝”,“别院三千红芍药,洞房七十紫鸳鸯”,“公子银瓶分汗酒,佳人金胜剪春花”。又以杨妃袜为诗题,鞋杯为词题,江南坛坫,蒸染殆遍,洵诗之妖也。然张士诚尽致吴中名士,独廉夫不可。闻其来吴,使要於路,不得已乃一至宾贤馆。士诚饮以元主所赐御酒,廉夫作诗云:“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士诚得诗,遂不强留。此诗殊有一往不可屈之气,廉夫一生名节,藉之以传,拈此为集中压卷。其纤佻冶者,可略之而不必苛绳矣。
杨廉夫《题刘阮》诗云:“两婿原非薄幸郎,仙姬已识姓名香。问渠何事归来早,白首糟糠不下堂。”事本谲幻,何须作此庄语!岂矫其平日纤佻冶之失,而施之於无用之地乎?藉以喻其不事明祖之意耳。此诗作如此看,则意味深长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