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策五道【君术】 ○第一道臣闻天下之事,非宰相不可尽行,非谏官不可尽言。天下之人,谁能必至于谏官、宰相者?惟其少而学之,长而欲行之也,终其身而不当其位,不可以侵官而求尽其意。是故士大夫之间,犹有不能自尽其才于天子者也。今臣幸而生以天下无事之时,每一间岁,天子常诏两制之大臣,使举天下之士。上自登朝之吏,而下至于山林之匹夫,咸得竭其所怀,以尽天下之利害。非天子出纳耳目之官,而得以言万民之情伪;非天子黜陟赏罚之臣,而得以论百官之长短;非天子武力将帅之士,而得以议兵革之强弱;非天子钱谷大农之吏,而得以权财用之多少。盖天下之人,必其为宰相、谏官,而后可以尽行而尽言者,使之一旦得以详数而悉说之。此有以见天子之意,所以待之者甚重而不轻也。而臣何敢以无说而处于此?臣常以为天下之事,虽其甚大而难办者,天下必有能办之人。盖当今之所为大患者,不过曰四夷强盛,而兵革不振;百姓凋敝,而官吏不饬;重赋厚敛,而用度不足;严法峻令,而奸轨不止。此数四者,所以使天子坐不安席、中夜太息而不寐者也,然臣皆以为不足忧。何者?天下必有能为天子出力而为之者。而臣子之所忧,在乎天下之所不能如之何者也。臣闻善治天下者,必明于天下之情,而后得御天下之术。术者,所谓道也。得其道,而以智加焉,是故谓之术。古之圣人,惟其知天下之情,而以术制之也,万物皆可得而役其生,皆可得而制其死。牛服于箱,马服于辕,鹰隼服于◆。牛不可以有所触,马不可以有所踶,鹰隼不可以背而高翔。此三者惟其喜怒好恶之情,发于外而见于人也。是以因其所忌,而授之以其术,至于终身制于人而不去。且治天下何异于治马也?马之性刚狠而难制,急之则敝而不胜,缓之则惰而不趋。王良、造父为之先后而制其迟速,驱之有方而掣之有时,则终日?燮々而不知止。此术之至也。古之圣人驱天下之人而尽用之,仁者使效其仁,勇者使效其勇,智者使效其智,力者使效其力。天下之人虽杂然皆列于前,安得仁人君子而后任之?且虽有天下之善人,与之处而不知其性,御之而不中其病,则虽有好善之心,而不获好善之利。何者?彼不徒为吾用也,而况乎天下之英雄,欲收其功而不制其心哉!昔者秦汉之际,奸宄猛悍之人,所在而为寇。高祖发于丰沛之间,行而收之。黥布、彭越之伦,皆抚而纳诸其中。所以制之者甚备也。玉帛子女、牛羊犬马,以极其豪侈之心;轻财好施,敦厚长者,以服其趑趄之怀;倨肆傲岸,轻侮凌辱,以折其强狠之气。其视天下之英雄,不啻若匹夫孺子,然皆得其欢心而用其死力。至于元、成之世,天下久于太平,士大夫生于其间,无复英雄难制之风。天下之士,皆书生好儒,其才气勇力无足畏者,俯首下气求为之用而不暇。元、成、哀、平亦欲得天下之贤才而用之,然而不知其性,不获其术。贤人君子,避谗畏讥,远引而去,而小人宦竖,纵横放肆而制其事,此甚可悯也。夫人之平居朋友之间,仆妾之际,莫不有术以制其变,盖非有深远难见之事也。欲其用命,而见其所害;欲其乐従,而见其所利;欲其喜,而致其所悦;欲其惧,而致其所忌;欲其开心见诚,而示之以无所恐;欲其守死不去,而示之以无所往。此天下之人皆能知之,而至于治天下则不能用,且此过矣。天下以为天子之尊,无所事术也,而不知天下之事,惟其英雄而后能有大功,而世之英雄,常苦豪横太过而难制。由此观之,治天下愈不可以无术也。 ○第二道臣闻将求御天下之术,必先明于天下之情。不先明于天下之情,则与无术何异?夫天下之术,臣固已略言之矣,而又将窃言其情。今使天子皆得贤人而任之,虽可以无忧乎其为奸,然犹有情焉,而不可以不知。盖臣闻之,人有好为名高者,临财推之,以让其亲;见位去之,以让其下。进而天子礼焉,则以为欢;进而不礼焉,则虽逼之,而不食其禄,力为谦耻之节,以高天下。若是而天子不知焉,而豢之以厚利,则其心赧然有所不平。人有好为厚利者,见禄而就之,以优其身,见利而取之,以丰其家。良田大屋,惟其与之,则可以致其才。如是而天子不知焉,而强之以名高,则其心缺然有所不悦于其中。人惟无好自胜也,好自胜而不少柔之,则忿斗而不和;人惟无所相恶也,有所相恶而不为少避之,则事其私怒而不求成功。素刚则无折之也,素畏则无强之也。强之则将不胜,而折之则将不振。凡此数者,皆所以求用其才,而不伤其心也。然犹非所以制天下之奸雄。盖臣闻之,天下之奸雄,其为心也甚深,而其为迹也甚微。将营其东,而形之于西;将取其右,而击之于左。古之人,有欲得其君之权者,不求之其君也,优游翱翔而听其君之所欲为,使之得其所欲而油然自放,以释天下之权。天下之权既去,其君而无所归,然后徐起而收之,故能取其权,而其君不之知。古之人有为之者,李林甫是也。夫人之既获此权也,则思专而有之。故其焉,则常恐天下之人従而倾之。夫人惟能自固其身,而后可以谋人。自固之不暇,而欲谋人也实难。故古之权臣,常合天下之争。天下且相与争而不解,则其势无暇及我,是故可以久居而不去。古之人有为之者,亦李林甫是也。世之人君,苟无好善之心。幸而有好善之心,则天下之小人,皆将卖之以为奸。何者?有好善之名,而不察为善之实。天下之善,固有可以谓之恶,而天下之恶,固有可以谓之善者。彼知吾之欲为善也,则或先之以善,而终之以恶。或有指天下之恶,而饰之以善。古之人有为之者,石显是也。人之将欲为此衅也,将欲建此事也,必先得于其君。欲成事,而君有所不悦,则事不可以成。故古之奸雄,劫之以其所必不能,其所必不能者,不可为也,则将反而従吾之所欲为。古之人有为之者,丽姬之说献公,使之老而避祸是也。此数者,天下之至情。故圣人见其初而求其终,闻其声而推其形。盖惟能察人于无故之中,故天下莫能欺。何者?无故者,必有其故也。古者明王在上,天下之小人伏而不见。夫小人者,岂其能无意于天下也?举而见其情,发而中其病,是以愧耻退缩而不敢进。臣欲天子明知君子之情,以养当世之贤公名卿,而深察小人之病,以绝其自进之渐,此亦天下之至明也。
○第三道臣闻天子之道,可以理得,而不可名推。其于天下,不取其形,而独取其意。其道可以为善,而亦可以为不善。何者?其道无常。其道无常者,不善之所従生也。夫天下之人,惟知不忍杀人之为仁也,是故不忍杀人以自取不仁之名;惟知果于杀人之为义也,是故不敢不杀以自取不义之名。是二者,其所以为仁者有形,而其所以为义者有状。其进也,有所执其规;而其退也,有所蹈其矩。故其为人也,不失为天下之善人,而终不至于君子。有所甚而不堪,有所蔽而不见,此其为人是自全之人也。今夫君子,有所杀人以为仁,而有所不杀以为义。义不在于杀人,而仁不在于不杀。其进也。无所据依,而其退也,无所底厉。故其成也,天下将皆安之;而其不成也,将使天下至于大乱。是以天下恶其难明,而畏其难就。人臣以是戒其君,而人君者亦以自戒曰:“姑为无杀人以为仁,而姑为果于杀人以为义。”是其仁可以全身,而其义可以无谤于天下,斯足以为无过也已矣。《孟子》有言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有礼,而谓吾君不能者谓之贼。”且夫为人臣而诏其君,不曰必为大人之仁义,而曰姑为其易者,以苟避天下之谤,此非恐其君不能之故欤?盖臣闻之人之圣道,惟其不可以名称而迹求者,其为道也甚深而难成,而其成也,亦不若小道之浅而无功。所御甚广而所处甚约,握之甚微而播之无极。故孔子曰:“吾非多学而识之,吾一以贯之。”夫一者何也?知天下万物之理而制其所当处,是谓一矣。而能得吾一者甚难,故夫天下之畏之者,亦不足怪也。古之圣人,己能知之,则行之而无疑;己不能知之,则不敢以己之私意而破天下之公义。使己而不好杀人,则安可尽无杀以成仁之形?使己而好杀人,则安可尽杀以成义之状?盖必有大臣救其已甚而补其不足,使义不在于杀人,而仁不在于不杀。方今天下之治,所不足者非仁也。吏闻有以入人之罪抵重罚,而未闻有以失人之罪抵深法者。民闻有以赦除其罪,而未闻有以不义得罪于法之外者。此亦足以见天子之用心矣。古者君臣之间,和而不同。上有宽厚之君,则下有守法之臣;上有急切之君,则下有推恩之臣,凡以交济其所不足而弥缝其阙。今也君臣之风,上下如一而无以相济,是以天下苦于宽缓怠情,而不能自振。此岂左右之大臣,务以顺従上意为悦,而岂亦天子自信以为好仁之美,而不喜臣下之有所矫拂哉!方今之制,易于行赏而重于用罚。天下之以狱上者,凡与死比,则皆蹙额而不悦,此其为意夫岂不善?然天下之奸人,无以深惩而切戒之者,此无乃为仁而至于不仁欤?臣愚以为辅君之善而补其不足,此诚大臣之事。苟天子自信以为善,欲以一人之私好,而破天下之公义,则夫大臣者,犹不可为也。惟知天子之仁义,而无务其迹以成匹夫之节,使大臣得参于其间而救其所短,此不亦近于天子之道欤?
○第四道臣闻古者君臣之间,相信如父子,相爱如兄弟。朝廷之中,优游悦怿,欢然相得而无间。知无所不言,言无所不尽;开心平意,表里洞达,终身而不见其隙。当此之时,天下之人出身以事君,委命于上而无所忧惧,安神定气以观天下之政,荡然肆志,有所欲为,而上不见忌。其所据者甚坚而无疑,是以士大夫皆敢进而博天下之大功。至于后世,君臣相虞,皆有猜防之忧,君不敢以其诚心致诸其臣,而臣亦不敢直己以行事。二者相与龃龉而不相信,上下相顾,鳃鳃然而不能以自安,而尚何暇及于天下之利害?故天下之事,每每扰败而无所成就。臣窃伤之,而以为其蔽在于防禁之太深而督责之太急。夫古之圣人,至严而有所至宽,至易而有所至险,使天下有所易信而有所不可测,用之各当其处而不失节,是以天下畏其严而乐其宽。至于后世之君,徒知天下之不可以甚宽也,而用之其君臣之际,使其公卿大臣终日忧惧,不得安意肆志以自尽于其上,而以为畏威。徒知天下之不可甚严也,而用之其法律之事,使其天下之官吏欺其长上,得以苟免取容,不畏天子之法,而以为行惠。盖其所以用之之术甚悖而不顺者,至于如此。夫天下之人,上自百官,而下至于庶民,其为数安可穷尽?而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乎其中。论其众寡之势,则天下至众,而天子至寡。论其智诈巧伪之术,则天下之众,固必有过于天子者。吾欲临之以天子之威,则彼有畏惮而不敢言。多为之堤防,以御其变诈,则彼之智,将有以出于堤防之所不能及。是以古之圣人,推之以至诚,而御之以至威;容之以至宽,而待之以至易。以君子长者之心待天下之士,而不防其为诈,谈笑议论,无所不及,以开其欢心。故天下士大夫皆欣然而入于其中,有所愧耻而不忍为欺诈之行,力行果断而无忧惧不敢之意。其所任用,虽其兄弟朋友之亲,而不顾徇私之名;其所诛戮,虽其仇怨睚眦之人,而不恤报怨之嫌。何者?君臣相信之笃,此所谓至严而有所至宽者也。然至大吏纵横放肆,犯法而无所忌,天下之所指目,律令之所当取,则虽天子有所不可辄释,使之一入而不可解,而后天下知有所畏,此所谓至易而有所至险。二者其事不同,而相与为用。夫是以至宽而天下无颓惰靡迤之风;至险而君臣无猜防逼迫之虑。夫惟能通其君臣之欢而尽行其刑法之所禁,而后可以及此也。 ○第五道臣闻事有若缓而其变甚急者,天下之势是也。天下之人,幼而习之,长而成之,相咻而成风,相比而成俗,纵横颠倒,纷纷而不知以自定。当此之时,其上之人刑之则惧,驱之则听,其势若无能为者。然及其为变,常至于破坏而不可御。故夫天子者,观天下之势而制其所向,以定其所归者也。夫天下之人,弛而纵之,拱手而视其所为,则其势无所不至。其状如长江大河,日夜浑浑,趋于下而不能止,抵曲则激,激而无所泄,则咆勃溃乱,荡然而四出,坏堤防、包陵谷,汗漫而无所制。故善治水者,因其所入而导之,则其势不至于激怒坌涌而不可收。既激矣,又能徐徐而泄之,则其势不至于破决荡溢而不可止。然天下之人常狎其安流无事之不足畏也,而不为去其所激;观其激作相蹙,溃乱未发之际,而以为不至于大惧,不能徐泄其怒,是以遂至横流于中原而不可卒治。昔者天下既安,其人皆欲安坐而守之,循循以为敦厚,默默以为忠信。忠臣义士之义愤闷而不得发,豪俊之士不忍其郁郁之心,起而振之。而世之士大夫好勇而轻进、喜气而不慑者,皆乐従而群和之,直言忤世而不顾,直行犯上而不忌。今之君子累累而従事于此矣。然天下犹有所不従,其余风故俗犹众而未去,相与抗拒,而胜负之数未有所定,邪正相搏,曲直相犯,二者溃溃而不知其所终极,盖天下之势已小激矣。而上之人不従而遂决其壅,臣恐天下之贤人,不胜其忿而自决之也。夫惟天子之尊,有所欲为,而天下従之。今不为决之于上,而听其自决,则天下之不同者,将悻然而不服。而天下之豪俊,亦将奋踊不顾而决之,发而不中,故大者伤,小者死,横溃而不可救。譬如东汉之士,李膺、杜密、范滂、张俭之党,慷慨议论,本以矫拂世俗之弊,而当时之君,不为分别天下之邪正以快其气,而使天下之士发愤以自决之,而天下遂以大乱。由此观之,则夫英雄之士,不可以不少遂其意也。是以治水者,惟能使之日夜流注而不息,则虽有蛟龙鲸鲵之患,亦将顺流奔走,奋迅悦豫,而不暇及于为变。苟其潴畜浑乱,壅闭而不决,则水之百怪皆将勃然放肆,求以自快其意而不可御。故夫天下亦不可不为少决,以顺适其意也。
栾城应诏集卷六
栾城集
宋·苏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