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百五十二 人事部九十三

谏诤二
《汉书》曰:文帝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其在禁中,常同坐。及坐,郎署袁盎却慎夫人坐。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以同坐哉!独不见人彘乎?”於是上乃悦,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盎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
又曰:玄帝时,左将军史丹护太子家事。竟宁玄年,上寝疾,傅昭仪及定陶王常在左右,而皇后、太子希得进见。丹直入卧内,顿首伏青蒲上,涕泣曰:“皇太子以长立,积十馀年,名号系于百姓。今者道路流言,以为太子有动摇之议。审若此,臣愿先赐死,以示群臣。”应劭注曰:“以青规地曰青蒲,自非皇后不得至此。”
又曰:项羽发使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沛公怒,不许。萧何谏曰:“虽汉中之恶,犹不愈於死乎?”王曰:“何为乃死也?”何曰:“今众不如,百战百败,不死何俟?《周书》曰: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天汉,其称美乎?夫能屈一人之下而于申万乘之上者,汤武是也。臣愿大王王汉中,养其人,致英杰,收巴蜀,定三秦,天下之事可图也。”汉王善之,遂之国。
又曰:周昌,沛国人,高祖时为御史大夫。高祖欲废吕后所生太子,立戚夫人之子如意为太子。昌谏之曰:“陛下若废嫡立庶,臣不敢奉诏。”高祖乃止。後太子立,是为惠帝,拜昌为太傅。
又曰:薛广德为御史大夫。玄帝永光中行幸不已,广德乃上书谏曰:“臣窃见关东人民流离,陛下日撞亡秦之钟,听郑卫之乐,驰骋干戈,恣猎于田野。不恤百姓,臣诚悼之。今士卒暴露,从官劳倦,愿陛下亟返宫,与天下同忧乐。”上即日还宫。又帝欲酎祭宗庙,出便门桥欲御楼船。广德乃当车免冠,顿首谏曰:“陛下宜从桥上。”帝曰:“大夫冠。”广德曰:“陛下不听臣,臣自刎颈以血污车轮,陛下不得入宗庙矣。”帝不悦,先驱光禄大夫张猛前曰:“臣闻主圣臣直。乘船危,从桥安,圣主不涉危,不履虚,御史大夫言可用。”上曰:“晓人不当如此。”乃从桥。
又曰:刘向为宗正时,西域都护甘延寿、副校尉陈汤,矫制发胡、汉兵四万攻郅支单于,斩首傅送京师,名王已下千五百一十八级,生虏百四十五人,降虏千馀人。上议其功,丞相匡衡、石显等,皆以延寿与汤擅兴师矫制,幸得不诛,不宜加爵土,上欲从之。向乃上疏极谏,文多不载。于是上乃赦汤与延寿等矫制罪,封延寿为义城侯长水校尉,汤为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
又曰:贡禹,字少翁,琅琊人。累为谏议大夫。时岁不登,郡国多困,禹乃进谏曰:“今关东诸道,禾稼不稔,江淮浙右,人民流离,父子不保。愿陛下蠲赋税常贡,减太官之食,去角诸戏,废不急务役,速下诏命,以苏疲人。”上悦之,迁禹为御史大夫。禹自治宪司,数陈得失。又言:“官家奴婢十馀万人,税良民以给之,率脂膏以滑之,岁费钜万,于国无益,宜请免为庶人。”从之。又奏:“武帝始临天下,犯法者赎罪,入者补吏,是以官私惧乱,盗贼并起,玉石混杂,真伪不分。今欲兴至理,致太平,宜除赎法,以进贤良,则天下治矣。”上大悦,行之。赐禹钱百万。
又曰:刘辅为谏议大夫。成帝欲立赵婕妤为后,辅疏曰:“今陛下触情纵欲,倾于卑贱之女,欲以母天下,岂不畏于天乎?”上怒,使掖庭中缚之。谷永等上书讼之,上乃减死。
又曰:谷永时成帝好微行不止。永乃谏曰:“陛下弃万乘之至尊,乐家人之贱事,厌高美之尊号,好匹夫之卑业,使供卫之臣执干戈守其空宫,使公卿百僚不知陛下所在。忽有变,将奈社稷何?”帝敛容而止。
又曰:耿育。关内侯陈汤被谗夺爵,黜之敦煌郡。育上书诤曰:“陈汤昔年讨绝域不羁之君,雪国家累年之耻,自古及今,安有比哉?今被谗黜,老弃敦煌,复为遗虏所笑,诚可痛哉!至今奉使外夷者,未尝不陈以郅支之诛夷以扬汉国之威棱,岂可以授人之功,弃人之身,开幸门路,快谗佞者乎?”帝遂诏汤还京师,复旧爵。
又曰:郑崇,字子游,高密大族。哀帝时为尚书仆射,数见谏诤,陈得失。每奏事,尝曳革履,上笑曰:“我识郑尚书履声。”崇每以董贤贵宠过度陈谏,由是得罪。上因责崇曰:“君门如市,何乃欲禁切主上用人乎?”崇曰:“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矣。”
又曰:朱□,成帝封诸舅王凤等五人同日为侯,倾坏朝政,京兆尹王章以直言见诛,安昌侯张禹以违任事。□为槐里令,颇衔之。乃谏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君,下不能益人,皆尸禄耳,不可以事君。臣请尚方剑,断佞臣头一人以励其馀。”上问曰:“谁也?”□曰:“张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讪上,庭辱师傅,罪死不赦!”御史将下,云攀折殿槛,大呼曰:“臣愿得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免事桀纣之主,死不恨矣!”将军辛庆忌叩头流血,极谏得免,所司理槛。帝曰:“勿理,以旌直臣。”
又曰:王弘为侍中,哀旁宠董贤,为大司马卫将军事。是时,贤年二十二,上置酒与贤父亲属宴饮。上放酒,从容视贤而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时弘在坐,进谏曰:“昔周成戏以桐叶封弟叔虞于晋,周公入曰:天子无戏言耳。今天下乃高帝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陛下以藩王入奉嗣孝成皇帝,後当承宗庙傅子孙于无穷,岂得以戏言将高祖社稷输人耶?”上默然不悦。终以失旨贬为郎署。
又曰:郅都,景帝时为中郎,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尝从上入上林,贾姬在厕,野彘入厕,上目郅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贾姬,都伏上前曰:“一姬死,更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乎?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上还,彘亦不伤贾姬。太后闻嘉之,赐都金百斤,上亦赐金百斤。
又曰:梅福上书谏成帝曰:“天下民有上书求见者,辄使诣尚书问其所言,谏可采取者,秩以升斗之禄,赐以一束之帛。若此,天下之士发愤懑,吐忠言,嘉谋日闻于上,天下条贯,国家表里,烂然可睹矣。”
又曰:哀帝时杜钦谏曰:“臣闻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今汉承周秦之弊,宜抑文上质,表实去伪。臣窃有所忧,言之怫心逆旨,不言则增渐日长,为祸不细。”
《续汉书》曰:张子孝,平陵人。性矜严,非礼不动。遇妻子若严君,三辅以为仪表,人或谓之诈。子孝曰:“我诚诈也。人皆诈恶。我独诈善,不亦可乎!”为光禄谏正,常乘白马。上每有异政,辄言白马生且复谏矣。
又曰:吴,字季英,陈留人。父恢,南海太守佑年十二,随恢到官,欲以青简写尚书章名,谏曰:“今君逾江湘,越五岭,僻在海滨,风俗虽陋,然多珍玩,上为朝廷所疑,下为权戚所望。此章若成,载必兼两。昔马援以薏苡兴谤,王阳以衣囊邀名。嫌疑之戒,愿留意焉。”恢抚其背曰:“吴氏世不乏季子者。”
《後汉书》曰:陈蕃为太尉。桓帝末,朝纲失序,封赏逾制,蕃上疏谏曰:“臣闻诸侯上象七曜,下应九土,以藩屏王室。高祖非功臣不侯,今宠臣以非义受邑,左右以无材傅赏,守位不料其德,列土那纪其功,乃至一门之内侯者数人,後宫之中数千采女,肉食锦衣、脂油粉黛不可胜计。鄙谚曰:盗不入五女之门,以贫人家也。今後宫之女岂不贫以人国乎?且聚而不御,必生忧怨之感,以致兵革水旱之因也。”上知之而不能用,为佞所害。
又曰:申屠刚,字巨卿,茂陵人。累迁尚书令。帝尝欲出游,刚以陇蜀未平,不宜宴逸。谏不听,乃以头轫乘舆,帝遂止。
又曰:王尊为隗嚣将,世祖遣来歙往谕之,嚣不从命而执之,欲杀害。尊谏曰:“臣闻为国者慎器与名,吻家者畏怨重祸,慎名器则下服其命,轻怨祸则上受其殃。今将军遣子质汉,内怀他志,名器逆矣,而更谋诛其使,怨祸结矣。古者烈国兵交,使在其间,所以兵贵和而不任战者,何况承王命藉重质而犯之哉!且来歙虽单车远使,而汉帝之外兄,害之无损于彼,灭之有害于吾。昔宋执楚使者,有折骸易子之祸,小国犹不辱,况万乘之主乎?”遂不敢害,以礼遣之。
又曰:张敏,字伯达,河间莫阝人。累为尚书,建初中,有侮辱人父者,而子杀之,肃宗贷其死刑,时定其议,敏议曰:“夫死生之决,宜从上下,犹天之四时,有生有死。若开相容恕,著之为定法者,则是故设奸萌,生长罪隙。今欲趋生,反开杀路,一人不死,天下受弊。记曰:利一害百,民去其郭。王者承天地,顺四时,法圣人,从经律。愿陛下留意下民,考寻利害,天下幸甚。”从之。
又曰:爰延,字季平,外黄人。性质直,迁侍中。帝游上林苑,从容问延曰:“朕何如主也?”对曰:“为汉中主。”帝曰:“何与言之?”对曰:“尚书令陈蕃任事即治,中常侍豫政则乱,是以知陛下可与为善,可以为非。”帝曰:“呜呼,昔朱□庭折栏槛,今侍中面称朕过,何代无奇人哉?敬闻命矣。”
又曰:杜根,字伯坚,颍川人。永初玄年,为郎。时和喜邓后临朝,权在外戚。根以安帝年长,宜亲政事,与同舍郎上书直谏。太后大怒,令盛根于囊,殿上武士扑杀之。执法者以根素知名,私语行事人使不加力,既而载出,根得苏。太后使人检覆,根诈死,三日,目中生蛆,因得免。
又曰:李□,字行祖,甘陵人,为白马令。众灾频降,□素刚直,忧国将危,乃露布上书直谏。帝怒,遂下黄门北寺狱,五官掾杜众伤□以忠谏获罪,上书愿与□同日死。诏下廷尉,皆死狱中。
又曰:陈琳为丞相府主簿。灵帝时,朝纲失序,政在宦官,尚书何进谋於袁绍曰:“晋赵鞅兴晋阳之甲,诛君侧之恶,今阍竖弄权,可谓蔓草也,盍萌而剃之。”琳谏曰:“《易》称即鹿无虞,谚有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其可以诈立乎?今明公总皇威,权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此犹鼓洪炉而燎毛耳!夫违经合道,天人所慎,而反委释利器,更徵外助,大兵聚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无成,为祸阶矣。”进不听。遂召前将军太原守董卓,卓未至,卒为祸乱,而进亦为宦官所杀。
又曰:铫期重于信义,在朝廷,忧国忧主,其有不得于心,犯颜谏争。帝尝轻与期门近出,期顿首车前曰:“臣闻古今之戒,变生不意,诚不愿陛下微行数出。”帝为之回舆而还。
又曰:桓帝时,有上书宜改铸大钱,刘陶上议曰:“伏读铸钱之诏,平轻重之义,盖以为当今之忧,不在于货,在于民饥。窃见比年来,良苗尽于蝗螟之口,杼柚空于公私之求,野无青草,室如悬罄,所急朝夕之餐,所患靡盐之事,岂谓钱之铢两轻重哉?就使当今沙砾化为黄金,瓦石变为和玉,使百姓渴无饮,饥无食,虽皇羲之纯德,唐虞之文明,犹不能以保萧墙之内也。盖人民可百年无货,不可一朝有饥,故食为至急也。”
又曰:刘陵,字孟高,豫章人。为侍中。车驾出祠南郊,陵参乘,上起早升舆眠,陵跪曰:“陛下为万乘之主,升舆宜正立,虽早,严欲寝不当。上为天地灵,下为百姓观睹。”上愧色曰:“敬受侍中斯言。”以後为式,更自整顿。
谢承《後汉书》曰:延笃,字叔固。孝桓皇帝拜侍中,自在机密,常见进纳。上数问政事得失,以经义古典,默谏帷幄,言不宣外。
又曰:李膺等党事下狱,陈蕃上疏极谏,曰:“臣闻圣明之君,委心辅佐;亡国之主,讳闻直辞。故汤武虽圣,而兴於伊、吕;桀纣迷惑,亡在失人。由此言之,君为玄首,臣为股肱,同体相须,共成美恶者。伏见前司隶校尉李膺、太仆杜密、太尉掾范滂等,正身无点,死心社稷。以忠忤旨,横加考案,或禁锢闭隔,或死徙非所。杜塞天下之口,聋盲一世之人,与秦焚书坑儒,何以为异?臣位列台司,忧深责重,不敢尸禄惜生,坐观成败。如不蒙采录,使身首分裂,异门而出,所不恨也。”帝讳其言切,托以蕃辟召非其人,遂策免之。
又曰:陈蕃谏桓帝曰:“故皋陶戒舜无畋游,周公戒成王无般于游田。虞舜、成王犹有此戒,况德不及二主者乎!夫安平之时,尚宜直节,况当今之世,有三空之危哉!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是谓三空。而兵戎未戢,四方离散,是陛下焦心毁颜,坐而待旦之时也。岂宜扬旗耀武,骋心舆马之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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