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使乘障枉死狄山 坐腹诽冤杀颜异


  话说武帝因楚地私铸尤多,淮阳乃楚地要冲,须得贤能太守以治之,忽然想起一人。其人为谁?即汲黯是也。先是汲黯本为右内史,元朔四年,因事免官,隐居田园一年。如今武帝正在择人,因忆汲黯前治东海,官声甚著,故召拜为淮阳太守。

  使者奉诏,到了汲黯家中,汲黯俯伏辞谢,不肯接受印绶。使者回报武帝,武帝又下诏敦迫,如此数次,汲黯不得已,方始受命。入见武帝,武帝召之上殿,汲黯对武帝泣道:“臣自以为身填沟壑,不再得见陛下,不意陛下复肯收用。臣常有犬马之病,力不能任一郡之事,乞为中郎。出入禁闼,补过拾遗,臣之愿也。”武帝道:“君莫非看轻淮阳?吾不久即将召君。

  现因淮阳地方,吏民不相安,吾但借君平日威望,卧而治之可也。”汲黯闻言,只得辞别武帝出宫,心中甚是郁郁不乐。原来汲黯自从罢职家居,此一年中,虽然身在田野,却念念不忘国事。每闻张汤得志,朝政日非,不胜忧愤。今蒙武帝召用,希望自己得在朝廷,遇事从中补救,谁知武帝强使前往淮阳,不得如愿。当日退出宫门,坐在车中,心想张汤如此奸诈,终有一日发觉。惟是待到发觉之日,国事已多败坏,何如将他罪状及早揭出,尚可挽回。但是我已外任,不得进言,环顾朝中许多公卿,又无一正直敢言之辈,惟有大行李息,与我尚属交好,不如前往劝之,于是汲黯命车往访李息。

  李息乃郁郅人,初事景帝,在朝日久,屡为将军。曾从卫青取得朔方,以功封关内侯,现为大行。闻报汲黯来访,延入相见,汲黯说道:“黯被逐居郡,不得复预朝廷之议。方今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辩足以饰非,专务顺从主上之意;又喜舞文弄法,内怀奸诈以欺主上,外倚贼吏以为党羽。君位列九卿,何不早言?若容忍不发,将来君当与之同受其罪。”

  汲黯说罢,遂即辞别赴任。李息听了汲黯之语,明知所言甚是,无奈心畏张汤,自料与他作对,必遭陷害,以此不敢出口。

  当日,张汤每遇入朝奏事,语及国家用度,直至日已西斜。

  武帝听得高兴,忘了饮食。丞相李蔡不过拥个虚名,轮不到他说话,所有天下政事,皆由张汤裁决。张汤撺掇武帝兴了许多事业,国家未得其利,人民先受其害,只落得一班不肖官吏,从中舞弊侵吞。到了赃私败露,便用严刑酷法,痛治其罪。因此举朝公卿,下至庶人,皆注目于张汤一人之举动。张汤尝患病请假,武帝车驾亲临其家看视,众人见他如此得宠,俱各诧异。

  一日,匈奴遣人来求和亲,武帝召集群臣会议。旁有博士狄山上前说道:“和亲最便。”武帝问道:“何以见得?”狄山对道:“兵乃凶器,不可屡动。昔高帝受困平城,始议和亲,所以孝惠高后之时,天下安乐。及文帝欲伐匈奴,北方又苦兵事。景帝自七国乱平,口不言兵,人民富实。今陛下兴兵击胡,中国因之空虚,边人多致贫困,由此观之,不如和亲。”武帝见说便问张汤道:“此言何如?”张汤心知武帝不欲议和,遂对道:“此乃愚儒无知妄说。”狄山被张汤当着武帝及众人之前,面加指斥,心中愤怒,也不顾得势力不敌,应声说道:“臣固是愚忠,若御史大夫张汤乃是诈忠。张汤前治淮南衡山之狱,用苛刻之法,痛诋诸侯,离间骨肉,使藩臣不能自安,臣所以说张汤乃是诈忠。”武帝见狄山指斥张汤,心中大怒,也不与辩论是非,便向狄山作色道:“吾使生居一郡,能禁止胡虏入境侵盗否?”狄山对道:“不能。”武帝复问道:“居一县如何?”狄山又答:“不能。”武帝又问:“居一障间如何?”狄山自想主上袒护张汤,不辨曲直,却设此难题问我。我若再答不能,便说我是理穷辞屈,拿交法官办罪,不如权且答应,看是如何。狄山想定主意,遂答道:“能。”武帝即命狄山前往乘障。狄山到边,不过月余,便被匈奴斩其头而去。朝中群臣见狄山触忤张汤,竟枉送了一命,由此各怀畏惧,不敢多言。

  武帝既依张汤之言,造成白鹿皮币,因召到大农令颜异,问:“以此币可否行用?”颜异对道:“向例王侯朝贺,皆用苍璧,价值不过数千。今皮币为荐璧之用,其价反值四十万,未免本末不能相称。”武帝闻言,心中不悦,尚未发作。谁知却有人闻得此事,便欲借此迎合帝意,上书告说颜异持有他议。

  武帝得书,发交张汤查办。说起颜异乃济南人,初为济南亭长,渐升至九卿。居官廉直,平日见张汤做事奸许,自然气味不相投合。此次张汤建议制造皮币,颜异又不肯赞成,张汤愈加怀恨。恰好奉旨查办,便欲搜寻颜异过失,砌成罪名,致之死地。

  但是颜异素来做事公正,却寻不到他短处,若单说他主持异议,也不算是大罪,安能杀他?张汤一面算计,一面遣派心腹之人,暗中打听颜异动静,不久却被他探出一件事来。若论此事,真是毫无影响。只因颜异一日偶与座客闲谈,座客中有言及朝廷新下诏令,中有不便于人民之处,颜异也算谨慎,听了此言,口中并未答话,不过将口唇微微掀动。有人见了,急将此事报知张汤。张汤闻言大喜,便将他作个把柄,架上大题目,复奏武帝。说是颜异身为九卿,见令有不便,不即入朝陈明,却在背后腹诽,罪应弃市。武帝准奏,竟将颜异论斩。读者须知古今刑法,无论如何严密,只能管束人之言动,不有管束人之意思,秦法虽极苛酷,也须有人出言诽谤,方治其罪。况文帝时早将诽滂律文除去,就是武帝使张汤重定法令,添加许多罪名,也不过将诽谤之罪,重行恢复,何曾定有腹诽之法?如今欲害颜异,全不管法律有无明文,自己竟创出此种新奇罪名,明是有意栽陷。偏遇武帝不悦颜异,所以堕其计中,毫不觉察。颜异死得不明不白,比起狄山尤为冤枉。自从此案发生,有司便编为一种则例,此后遂有腹诽之法,因此满朝公卿,皆以颜异为戒,一味顺从上意,求保无事而已。

  张汤自恃武帝宠爱,言听计从,又见与己反对之人,任意诛灭,并不费力,正在得意扬扬之际,却被故交田甲,看不上眼。田甲虽为长安当商,竟是一位烈士,素有节操。自见张汤身为大臣,紊乱朝政,擅作威福,心甚不以为然,便时时劝戒责备张汤。张汤何曾肯听,仍然恃势横行,一意报复仇怨。先是张汤与河东人李文,素有嫌隙。李文现官御史中丞,常在殿中兰台,职掌文书,举劾不法。只因心怨张汤,遇有公事可以伤及张汤者,李文便极力挑剔,全不替张汤留些余地。张汤以此恨入骨髓,正想算计害他,忽奉武帝召见,发下一书,命其查办。张汤将书看毕,乐得心花怒开。未知张汤何事喜乐,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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