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古曰:「循,順也,上順公法,下順人情也。」
漢興之初,反秦之敝,與民休息,凡事簡易,禁罔疏闊,而相國蕭、曹以寬厚清靜為天下帥,〔一〕民作「畫一」之歌。〔二〕孝惠垂拱,高后女主,不出房闥,而天下晏然,民務稼穡,衣食滋殖〔三〕。至於文、景,遂移風易俗。是時循吏如河南守吳公、蜀守文翁之屬,皆謹身帥先,居以廉平,不至於嚴,而民從化。
〔一〕 師古曰:「帥,遵也。」
〔二〕 師古曰:「謂歌曰:『蕭何為法,講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
〔三〕 師古曰:「滋,益也。殖,生也。」
孝武之世,外攘四夷,內改法度,〔一〕民用彫敝,姦軌不禁。〔二〕時少能以化治稱者,惟江都相董仲舒、內史公孫弘、兒寬,居官可紀。三人皆儒者,通於世務,明習文法,以經術潤飾吏事,天子器之。仲舒數謝病去,弘、寬至三公。
〔一〕 師古曰:「攘,卻也。」
〔二〕 師古曰:「不可禁。」
孝昭幼沖,霍光秉政,承奢侈師旅之後,海內虛耗,光因循守職,無所改作。至於始元、元鳳之間,匈奴鄉化,百姓益富,〔一〕舉賢良文學,問民所疾苦,於是罷酒榷而議鹽鐵矣。
〔一〕 師古曰:「鄉讀曰嚮。」
及至孝宣,繇仄陋而登至尊,〔一〕興于閭閻,〔二〕知民事之囏難。自霍光薨後始躬萬機,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已下各奉職而進。及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繇,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三〕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歎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四〕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五〕以為太守,吏民之本也,數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將久,不可欺罔,乃服從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輒以璽書勉厲,增秩賜金,或爵至關內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六〕是故漢世良吏,於是為盛,稱中興焉。若趙廣漢、韓延壽、尹翁歸、嚴延年、張敞之屬,皆稱其位,然任刑罰,或抵罪誅。〔七〕王成、黃霸、朱邑、龔遂、鄭弘、召信臣等,〔八〕所居民富,所去見思,生有榮號,死見奉祀,此廩廩庶幾德讓君子之遺風矣。〔九〕
〔一〕 師古曰:「仄,古側字。仄陋,言非正統,而身經微賤也。繇與由同。次下類此。」
〔二〕 師古曰:「閭,里門也。閻,里中門也。言從里巷而即大位也。」
〔三〕 師古曰:「質,正也。」
〔四〕 師古曰:「訟理,言所訟見理而無冤滯也。」
〔五〕 師古曰:「謂郡守、諸侯相。」
〔六〕 師古曰:「所表,謂增秩賜金爵也。」
〔七〕 師古曰:「抵,至也,音丁禮反。」
〔八〕 師古曰:「召讀曰邵。」
〔九〕 師古曰:「廩廩,言有風采也。」
文翁,廬江舒人也。少好學,通春秋,以郡縣吏察舉。景帝末,為蜀郡守,仁愛好教化。見蜀地辟陋有蠻夷風,〔一〕文翁欲誘進之,乃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餘人親自飭厲,〔二〕遣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減省少府用度,買刀布蜀物,齎計吏以遺博士。〔三〕數歲,蜀生皆成就還歸,文翁以為右職,〔四〕用次察舉,官有至郡守刺史者。
〔一〕 師古曰:「辟讀曰僻。」
〔二〕 師古曰:「飭與敕同。」
〔三〕 如淳曰:「金馬書刀,今賜計吏是也。作馬形於刀環內,以金鏤之。」晉灼曰:「刀,書刀;布,布刀也。舊時蜀郡工官作金馬書刀者,似佩刀形,金錯其拊。布刀,謂婦人割裂財布刀也。」師古曰:「少府,郡掌財物之府,以供太守者也。刀,凡蜀刀有環者也。布,蜀布細密(環)也。二者蜀人作之皆善,故齎以為貨,無限於書刀布刀也。如、晉二說皆煩而不當也。」
〔四〕 師古曰:「郡中高職也。」
又修起學官於成都市中,〔一〕招下縣子弟以為學官弟子,〔二〕為除更繇,〔三〕高者以補郡縣吏,次為孝弟力田。常選學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四〕每出行縣,益從學官諸生明經飭行者與俱,〔五〕使傳教令,出入閨閤。〔六〕縣邑吏民見而榮之,數年,爭欲為學官弟子,富人至出錢以求之。繇是大化,〔七〕蜀地學於京師者比齊魯焉。至武帝時,乃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自文翁為之始云。
〔一〕 師古曰:「學官,學之官舍也。」
〔二〕 師古曰:「下縣,四郊之縣,非郡所治也。」
〔三〕 師古曰:「不令從役也。更音工衡反。繇讀曰徭。」
〔四〕 師古曰:「便坐,別坐,可以視事,非正廷也。坐音財臥反。」
〔五〕 師古曰:「益,多也。飭,整也,讀與敕同。」
〔六〕 師古曰:「閨閤,內中小門也。」
〔七〕 師古曰:「繇讀曰由。」
文翁終於蜀,吏民為立祠堂,歲時祭祀不絕。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一〕
〔一〕 師古曰:「文翁學堂于今猶在益州城內。」
王成,不知何郡人也。為膠東相,治甚有聲。宣帝最先褒之,地節三年下詔曰:「蓋聞有功不賞,有罪不誅,雖唐虞不能以化天下。今膠東相成,勞來不怠,〔一〕流民自占八萬餘口,〔二〕治有異等之效。〔三〕其賜成爵關內侯,秩中二千石。」未及徵用,會病卒官。後詔使丞相御史問郡國上計長吏守丞以政令得失,或對言前膠東相成偽自增加,以蒙顯賞,是後俗吏多為虛名云。
〔一〕 師古曰:「謂勸勉招懷百姓也。勞音郎到反。來音郎代反。」
〔二〕 師古曰:「隱度名數而來附業也。占音之贍反。」
〔三〕 師古曰:「異於常等。」
黃霸字次公,淮陽陽夏人也,〔一〕以豪桀役使徙雲陵。〔二〕霸少學律令,喜為吏,〔三〕武帝末以待詔入錢賞官,補侍郎謁者,〔四〕坐同產有罪劾免。〔五〕後復入穀沈黎郡,補左馮翊二百石卒史。〔六〕馮翊以霸入財為官,不署右職,〔七〕使領郡錢穀計〔八〕。簿書正,以廉稱,〔九〕察補河東均輸長,〔一0〕復察廉為河南太守丞。霸為人明察內敏,〔一一〕又習文法,然溫良有讓,足知,善御眾。為丞,處議當於法,合人心,太守甚任之,吏民愛敬焉。
〔一〕 師古曰:「夏音工雅反。」
〔二〕 師古曰:「身為豪桀而役使鄉里人也。」
〔三〕 師古曰:「喜謂愛好也,音許吏反。」
〔四〕 孟康曰:「賞官,主賞賜之官也。」師古曰:「此說非也,因入錢而見賞以官。」
〔五〕 師古曰:「同產謂兄弟也。」
〔六〕 如淳曰:「三輔郡得仕用它郡人,而卒史獨二百石,所謂尤異者也。」
〔七〕 師古曰:「輕其為人也。右職,高職也。」
〔八〕 師古曰:「計謂出入之數也。」
〔九〕 師古曰:「言無所侵隱,故簿書皆正,不虛謬也。」
〔一0〕師古曰:「以廉見察而遷補。」
〔一一〕師古曰:「內敏,言心思捷疾也。」
自武帝末,用法深。昭帝立,幼,大將軍霍光秉政,大臣爭權,上官桀等與燕王謀作亂,光既誅之,遂遵武帝法度,以刑罰痛繩群下,繇是俗吏上嚴酷以為能,〔一〕而霸獨用寬和為名。
〔一〕 師古曰:「繇讀與由同。」
會宣帝即位,在民間時知百姓苦吏急也,聞霸持法平,召以為廷尉正,數決疑獄,庭中稱平。〔一〕守丞相長史,坐公卿大議廷中〔二〕知長信少府夏侯勝非議詔書大不敬,霸阿從不舉劾,皆下廷尉,〔三〕繫獄當死。霸因從勝受尚書獄中,再隃冬,〔四〕積三歲乃出,語在勝傳。勝出,復為諫大夫,令左馮翊宋畸舉霸賢良。勝又口薦霸於上,上擢霸為揚州刺史。三歲,宣帝下詔曰:「制詔御史:其以賢良高第揚州刺史霸為潁川太守,秩比二千石,居官賜車蓋,特高一丈,別駕主簿車,緹油屏泥於軾前,以章有德。」
〔一〕 師古曰:「此廷中謂廷尉之中。」
〔二〕 師古曰:「大議,總會議也。此廷中謂朝廷之中。」
〔三〕 師古曰:「勝及霸俱下廷尉。」
〔四〕 師古曰:「隃與踰同。」
時上垂意於治,數下恩澤詔書,吏不奉宣。〔一〕太守霸為選擇良吏,分部宣布詔令,〔二〕令民咸知上意。使郵亭鄉官皆畜雞豚,〔三〕以贍鰥寡貧窮者,然後為條教,置父老師帥伍長,班行之於民間,勸以為善防姦之意,及務耕桑,節用殖財,種樹畜養,去食穀馬。米鹽靡密,初若煩碎,〔四〕然霸精力能推行之。吏民見者,語次尋繹,〔五〕問它陰伏,以相參考。嘗欲有所司察,擇長年廉吏遣行,屬令周密。〔六〕吏出,不敢舍郵亭,〔七〕食於道旁,烏攫其肉。〔八〕民有欲詣府口言事者適見之,霸與語道此。後日吏還謁霸,霸見迎勞之,曰:「甚苦!食於道旁乃為烏所盜肉。」吏大驚,以霸具知其起居,所問豪氂不敢有所隱。鰥寡孤獨有死無以葬者,鄉部書言,霸具為區處,〔九〕某所大木可以為棺,某亭豬子可以祭,吏往皆如言。其識事聰明如此,〔一0〕吏民不知所出,〔一一〕咸稱神明。姦人去入它郡,盜賊日少。
〔一〕 師古曰:「不令百姓皆知也。」
〔二〕 師古曰:「分音扶問反。」
〔三〕 師古曰:「郵行書舍,謂傳送文書所止處,亦如今之驛館矣。鄉官者,鄉所治處也。」
〔四〕 師古曰:「米鹽,言碎而且細。」
〔五〕 師古曰:「繹謂抽引而出也。」
〔六〕 師古曰:「屬,戒也。周密,不泄(陋)〔漏〕也。屬音之欲反。」
〔七〕 師古曰:「舍,止也。」
〔八〕 師古曰:「攫,搏持之也。攫音钁。」
〔九〕 師古曰:「區處謂分別而處置也,音昌汝反。」
〔一0〕師古曰:「識,記也,音式二反。」
〔一一〕師古曰:「不知其用何術也。」
霸力行教化而後誅罰,〔一〕務在成就全安長吏。〔二〕許丞老,病聾,〔三〕督郵白欲逐之,霸曰:「許丞廉吏,雖老,尚能拜起送迎,正頗重聽,何傷?且善助之,毋失賢者意。」或問其故,霸曰:「數易長吏,送故迎新之費及姦吏緣絕簿書盜財物,〔四〕公私費耗甚多,皆當出於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賢,或不如其故,徒相益為亂。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
〔一〕 師古曰:「力猶勤也。言先以德教化於下,若有弗從,然後用刑罰也。」
〔二〕 師古曰:「不欲易代及損傷之也。」
〔三〕 如淳曰:「許縣丞。」
〔四〕 師古曰:「緣,因也。因交代之際而棄匿簿書以盜官物也。」
霸以外寬內明得吏民心,戶口歲增,治為天下第一。徵守京兆尹,秩二千石。坐發民治馳道不先以聞,又發騎士詣北軍馬不適士〔一〕,劾乏軍興,連貶秩。有詔歸潁川太守官,以八百石居治如其前。前後八年,郡中愈治。是時鳳皇神爵數集郡國,潁川尤多。天子以霸治行終長者,下詔稱揚曰:「穎川太守霸,宣布詔令,百姓鄉化〔二〕,孝子弟弟貞婦順孫日以眾多,田者讓畔,道不拾遺,養視鰥寡,贍助貧窮,獄或八年亡重罪囚,吏民鄉于教化,興於行誼,可謂賢人君子矣。書不云乎?『股肱良哉!』〔三〕其賜爵關內侯,黃金百斤,秩中二千石。」而潁川孝弟有行義民、三老、力田,皆以差賜爵及帛。後數月,徵霸為太子太傅,遷御史大夫。
〔一〕 孟康曰:「關西人謂補滿為適。馬少士多,不相補滿也。」
〔二〕 師古曰:「鄉讀曰嚮。下亦同。」
〔三〕 師古曰:「虞書益稷之辭,已解於上。」
五鳳三年,代丙吉為丞相,封建成侯,食邑六百戶。霸材長於治民,及為丞相,總綱紀號令,風采不及丙、魏、于定國,功名損於治郡。時京兆尹張敞舍鶡雀飛集丞相府,〔一〕霸以為神雀,議欲以聞。敞奏霸曰:「竊見丞相請與中二千石博士雜問郡國上計長吏守丞,為民興利除害成大化條其對,有耕者讓畔,男女異路,道不拾遺,及舉孝子弟弟貞婦者為一輩,先上殿,〔二〕舉而不知其人數者次之,不為條教者在後叩頭謝。丞相雖口不言,而心欲其為之也。長吏守丞對時,臣敞舍有鶡雀飛止丞相府屋上,丞相以下見者數百人。邊吏多知鶡雀者,問之,皆陽不知。丞相圖議上奏〔三〕曰:『臣問上計長吏守丞以興化條,〔四〕皇天報下神雀。』後知從臣敞舍來,乃止。郡國吏竊笑丞相仁厚有知略,微信奇怪也。昔汲黯為淮陽守,辭去之官,謂大行李息曰:『御史大夫張湯懷詐阿意,以傾朝廷,公不早白,與俱受戮矣。』息畏湯,終不敢言。後湯誅敗,上聞黯與息語,乃抵息罪而秩黯諸侯相,取其思竭忠也。臣敞非敢毀丞相也,誠恐群臣莫白,而長吏守丞畏丞相指,歸舍法令,各為私教,〔五〕務相增加,澆淳散樸,〔六〕並行偽貌,有名亡實,傾搖解怠,甚者為妖〔七〕。假令京師先行讓畔異路,道不拾遺,其實亡益廉貪貞淫之行,而以偽先天下,固未可也;即諸侯先行之,偽聲軼於京師,非細事也。〔八〕漢家承敝通變,造起律令,所以勸善禁姦,條貫詳備,不可復加。宜令貴臣明飭長吏守丞,〔九〕歸告二千石,舉三老孝弟力田孝廉廉吏務得其人,郡事皆以義法令撿式,〔一0〕毋得擅為條教;敢挾詐偽以奸名譽者,必先受戮,〔一一〕以正明好惡。」天子嘉納敞言,召上計吏,使侍中臨飭如敞指意。霸甚慚。
〔一〕 蘇林曰:「令虎賁所著鶡也。」師古曰:「蘇說非也。此鶡音芬,字本作鳻,此通用耳。鳻雀大而色青,出羌中,非武賁所著也。武賁鶡色黑,出上黨,以其鬥死不止,故用其尾飾武臣首云。今時俗人所謂鶡雞者也,音曷,非此鳻雀也。」
〔二〕 師古曰:「丞相所坐屋也。古者屋之高嚴,通呼為殿,不必宮中也。」
〔三〕 師古曰:「圖,謀也。」
〔四〕 師古曰:「凡言條者,一一而疏舉之,若木條然也。」
〔五〕 師古曰:「舍,廢也。」
〔六〕 師古曰:「不雜為淳。以水澆之,則味(離)〔漓〕薄。樸,大質也,割之,散也。」
〔七〕 師古曰:「解讀曰懈。」
〔八〕 師古曰:「軼,過也,音逸。」
〔九〕 師古曰:「飭讀與敕同。次下類此。」
〔一0〕師古曰:「撿,局也,音居儉反。」
〔一一〕師古曰:「奸,求也,音干。」
又樂陵侯史高以外屬舊恩侍中貴重,霸薦高可太尉。天子使尚書召問霸:「太尉官罷久矣,丞相兼之,所以偃武興文也。如國家不虞,邊境有事,〔一〕左右之臣皆將率也。夫宣明教化,通達幽隱,使獄無冤刑,邑無盜賊,君之職也。將相之官,朕之任焉。〔二〕侍中樂陵侯高帷幄近臣,朕之所自親,〔三〕君何越職而舉之?」尚書令受丞相對,霸免冠謝罪,數日乃決。〔四〕自是後不敢復有所請。然自漢興,言治民吏,以霸為首。
〔一〕 師古曰:「如,若也。」
〔二〕 師古曰:「言欲拜將相事,自在朕也。」
〔三〕 師古曰:「具知其材質。」
〔四〕 師古曰:「乃得免罪。」
為丞相五歲,甘露三年薨,諡曰定侯。霸死後,樂陵侯高竟為大司馬。〔一〕霸子思侯賞嗣,為關都尉。薨,子忠侯輔嗣,至衛尉九卿。薨,子忠嗣侯,訖王莽乃絕。子孫為吏二千石者五六人。
〔一〕 師古曰:「史著此者,亦言霸奏高為太尉,適事宜也。」
始霸少為陽夏游徼,〔一〕與善相人者共載出,〔二〕見一婦人,相者言「此婦人當富貴,不然,相書不可用也。」霸推問之,乃其鄉里巫家女也。霸即取為妻,與之終身。為丞相後徙杜陵。
〔一〕 師古曰:「游徼,主徼巡盜賊者也。」
〔二〕 師古曰:「同乘車。」
朱邑字仲卿,廬江舒人也。少時為舒桐鄉嗇夫,廉平不苛,以愛利為行,〔一〕未嘗笞辱人,存問耆老孤寡,遇之有恩,所部吏民愛敬焉。遷補太守卒史,舉賢良為大司農丞,遷北海太守,以治行第一入為大司農。為人淳厚,篤於故舊,然性公正,不可交以私。天子器之,朝延敬焉。
〔一〕師古曰:「仁愛於人而安利也。」
是時張敞為膠東相,與邑書曰:「明主游心太古,廣延茂士〔一〕,此誠忠臣謁思之時也。直敞遠守劇郡,馭於繩墨,〔二〕匈臆約結,固亡奇也。〔三〕雖有,亦安所施?〔四〕足下以清明之德,掌周稷之業,〔五〕猶飢者甘糟糠,穰歲餘粱肉。〔六〕何則?有亡之勢異也。昔陳平雖賢,須魏倩而後進;〔七〕韓信雖奇,賴蕭公而後信。〔八〕故事各達其時之英俊,若必伊尹、呂望而後薦之,則此人不因足下而進矣。」〔九〕邑感敞言,貢薦賢士大夫,多得其助者。身為列卿,居處儉節,祿賜以共九族鄉黨,〔一0〕家亡餘財。
〔一〕 師古曰:「茂,善也。」
〔二〕 師古曰:「直讀曰值。」
〔三〕 師古曰:「約,屈也。」
〔四〕 師古曰:「言在遠郡,無足展效也。」
〔五〕 師古曰:「司農主百穀,故云周稷之業。」
〔六〕 師古曰:「穰歲,豐穰之歲。穰音攘。」
〔七〕 蘇林曰:「魏無知也。」韋昭曰:「無知字也。」師古曰:「倩,士之美稱,故云魏倩也,而韋氏便以為無知之字,非也。譬猶謂汲黯為汲直黯,豈字直乎?且次下句云『賴蕭公而後信』,亦非何之字也。」
〔八〕 師古曰:「信謂為君上所信任也。一說信讀曰伸,得伸其材用也。」
〔九〕 師古曰:「言能自達也。」
〔一0〕師古曰:「共讀曰供。」
神爵元年卒。天子閔惜,下詔稱揚曰:「大司農邑,廉潔守節,退食自公,亡彊外之交,束脩之餽,〔一〕可謂淑人君子。遭離凶災,朕甚閔之。〔二〕其賜邑子黃金百斤,以奉其祭祀。」
〔一〕 師古曰:「餽與饋同。」
〔二〕 師古曰:「離亦遭。」
初邑病且死,屬其子〔一〕曰:「我故為桐鄉吏,其民愛我,必葬我桐鄉。後世子孫奉嘗我,不如桐鄉民。」〔二〕及死,其子葬之桐鄉西郭外,民果(然)共為邑起冢立祠,歲時祠祭,至今不絕。
〔一〕 師古曰:「屬音之欲反。」
〔二〕 師古曰:「嘗謂蒸嘗之祭。」
龔遂字少卿,山陽南平陽人也。以明經為官,至昌邑郎中令,事王賀。賀動作多不正,遂為人忠厚,剛毅有大節,內諫爭於王,外責傅相,引經義,陳禍福,至於涕泣,蹇蹇亡已。〔一〕面刺王過,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媿人。」〔二〕及國中皆畏憚焉。〔三〕王嘗久與騶奴宰人游戲飲食,賞賜亡度,遂入見王,涕泣膝行,左右侍御皆出涕。王曰:「郎中令何為哭?」遂曰:「臣痛社稷危也!願賜清閒竭愚。」王辟左右,〔四〕遂曰:「大王知膠西王所以為無道亡乎?」王曰:「不知也。」曰:「臣聞膠西王有諛臣侯得,王所為儗於桀紂也,〔五〕得以為堯舜也。王說其諂諛,嘗與寑處,〔六〕唯得所言,以至於是。〔七〕今大王親近群小,漸漬邪惡所習,存亡之機,不可不慎也。臣請選郎通經術有行義者與王起居,坐則誦詩書,立則習禮容,宜有益。」王許之。遂乃選郎中張安等十人侍王。居數日,王皆(去逐)〔逐去〕安等。久之,宮中數有妖怪,王以問遂,遂以為有大憂,宮室將空,語在昌邑王傳。會昭帝崩,亡子,昌邑王賀嗣立,官屬皆徵入。王相安樂遷長樂衛尉,遂見安樂,流涕謂曰:「王立為天子,日益驕溢,諫之不復聽,今哀痛未盡,〔八〕日與近臣飲食作樂,鬥虎豹,召皮軒,車九流,驅馳東西,所為誖道〔九〕。古制寬,大臣有隱退,今去不得,陽狂恐知,身死為世戮,奈何?君,陛下故相,宜極諫爭。」王即位二十七日,卒以淫亂廢。昌邑群臣坐陷王於惡不道,皆誅,死者二百餘人,唯遂與中尉王陽以數諫爭得減死,髡為城旦。
〔一〕 師古曰:「蹇蹇,不阿順之意也。易蹇卦曰『王臣蹇蹇』。」
〔二〕 師古曰:「媿,古愧字。愧,辱也。」
〔三〕 師古曰:「王及國人皆憚之。」
〔四〕 師古曰:「閒讀曰閑。辟音闢。」
〔五〕 師古曰:「儗,比也。」
〔六〕 師古曰:「說讀曰悅。」
〔七〕 師古曰:「唯用得之邪言,故至亡。」
〔八〕 師古曰:「謂新居喪服。」
〔九〕 師古曰:「誖,乖也,音布內反。」
宣帝即位,久之,渤海左右郡歲飢,盜賊並起,〔一〕二千石不能禽制。上選能治者,丞相御史舉遂可用,上以為渤海太守。時遂年七十餘,召見,形貌短小,宣帝望見,不副所聞,心內輕焉,謂遂曰:「渤海廢亂,朕甚憂之。君欲何以息其盜賊,以稱朕意?」遂對曰:「海瀕遐遠,不霑聖化,〔二〕其民困於飢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盜弄陛下之兵於潢池中耳。〔三〕今欲使臣勝之邪,將安之也?」〔四〕上聞遂對,甚說,〔五〕答曰:「選用賢良,固欲安之也。」遂曰:「臣聞治亂民猶治亂繩,不可急也;唯緩之,然後可治。臣願丞相御史且無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從事。」上許焉,加賜黃金,贈遣乘傳。至渤海界,〔六〕郡聞新太守至,發兵以迎,遂皆遣還,移書敕屬縣悉罷逐捕盜賊吏。諸持鉏鉤田器者皆為良民,吏無得問,〔七〕持兵者乃為盜賊。遂單車獨行至府,郡中翕然,盜賊亦皆罷。〔八〕渤海又多劫略相隨,聞遂教令,即時解散,棄其兵弩而持鉤鉏。盜賊於是悉平,民安土樂業。遂乃開倉廩假貧民,〔九〕選用良吏,尉安牧養焉。
〔一〕 師古曰:「左右謂側近相次者。」
〔二〕 師古曰:「瀕,涯也,音頻,又音賓。」
〔三〕 師古曰:「赤子猶言初生幼小之意也。積水曰潢,(曰)〔音〕黃。」
〔四〕 師古曰:「勝謂以威力克而殺之也。安謂以德化撫而安之。」
〔五〕 師古曰:「說讀曰悅。」
〔六〕 師古曰:「傳音張戀反。」
〔七〕 師古曰:「鉤,鐮也。」
〔八〕 師古曰:「罷讀曰疲。言為盜賊久,心亦罷厭。」
〔九〕 師古曰:「假謂給與。」
遂見齊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儉約,勸民務農桑,令口種一樹榆、百本、五十本蔥、一畦韭,〔一〕家二母彘、五雞。〔二〕民有帶持刀劍者,使賣劍買牛,賣刀買犢,曰:「何為帶牛佩犢!」春夏不得不趨田畝,〔三〕秋冬課收斂,益蓄困實蔆芡。勞來循行,郡中皆有畜積,〔四〕吏民皆富實。獄訟止息。
〔一〕 師古曰:「每一口即如此種也。」
〔二〕 師古曰:「每一家則如此養之也。」
〔三〕 師古曰:「趨讀曰趣。趣,嚮也。」
〔四〕 師古曰:「蔆,芰也。芡,雞頭也。勞來,勸勉也。畜讀(皆)曰蓄。芡音儉。勞音盧到反。來音盧代反。」
數年,上遣使者徵遂,議曹王生願從。功曹以為王生素耆酒,亡節度,不可使。〔一〕遂不忍逆,從至京師。王生日飲酒,不視太守。〔二〕會遂引入宮,王生醉,從後呼,〔三〕曰:「明府且止,願有所白。」遂還問其故,〔四〕王生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渤海,君不可有所陳對,宜曰『皆聖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遂受其言。既至前,上果問以治狀,遂對如王生言。天子說其有讓,〔五〕笑曰:「君安得長者之言而稱之?」遂因前曰:「臣非知此,乃臣議曹教戒臣也。」上以遂年老不任公卿,拜為水衡都尉,議曹王生為水衡丞,以褒顯遂云。水衡典上林禁苑,共張宮館,〔六〕為宗廟取牲,官職親近,上甚重之,以官壽卒。〔七〕
〔一〕 師古曰:「耆讀曰嗜。」
〔二〕 師古曰:「日日恆飲酒也。」
〔三〕 師古曰:「呼音火故反。」
〔四〕 師古曰:「還,回也。」
〔五〕 師古曰:「說讀曰悅。」
〔六〕 師古曰:「共音居用反。張音知亮反。下亦同。」
〔七〕 師古曰:「以壽終而卒於官也。」
召信臣字翁卿,九江壽春人也。〔一〕以明經甲科為郎,出補穀陽長。舉高第,遷上蔡長。其治視民如子,所居見稱述。超為零陵太守,病歸。復徵為諫大夫,遷南陽太守,其治如上蔡。
〔一〕師古曰:「召讀曰(劭)〔邵〕。」
信臣為人勤力有方略,好為民興利,務在富之。躬勸耕農,出入阡陌,止舍離鄉亭,〔一〕稀有安居時。行視郡中水泉,〔二〕開通溝瀆,起水門提閼凡數十處,〔三〕以廣溉灌,歲歲增加,多至三萬頃。民得其利,畜積有餘。〔四〕信臣為民作均水約束,〔五〕刻石立於田畔,以防分爭。禁止嫁娶送終奢靡,務出於儉約。府縣吏家子弟好游敖,不以田作為事,輒斥罷之,甚者案其不法,以視好惡〔六〕。其化大行,郡中莫不耕稼力田,百姓歸之,戶口增倍,盜賊獄訟衰止。吏民親愛信臣,號之曰召父。荊州刺史奏信臣為百姓興利,郡以殷富,賜黃金四十斤。遷河南太守,治行常為第一,復數增秩賜金。
〔一〕 師古曰:「言休息之時,皆在野次。」
〔二〕 師古曰:「行音下更反。」
〔三〕 師古曰:「閼,所以壅水,音一曷反。」
〔四〕 師古曰:「畜讀曰蓄。」
〔五〕 師古曰:「言用之有次第也。」
〔六〕 師古曰:「視讀曰示。」
竟寧中,徵為少府,列於九卿,奏請上林諸離遠宮館稀幸御者,勿復繕治共張,又奏省樂府黃門倡優諸戲,及宮館兵弩什器減過泰半。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茹,覆以屋廡,〔一〕晝夜然蘊火,待溫氣乃生,〔二〕信臣以為此皆不時之物,有傷於人,不宜以奉供養,及它非法食物,悉奏罷,省費歲數千萬。〔三〕信臣年老以官卒。
〔一〕 師古曰:「廡,周室也。茹音人庶反。廡音舞。」
〔二〕 師古曰:「{難灬},古然字。蘊火,蓄火也。蘊音於云反。」
〔三〕 師古曰:「素所費者,今皆省也。」
元始四年,詔書祀百辟卿士有益於民者,〔一〕蜀郡以文翁,九江以召父應詔書。歲時郡二千石率官屬行禮,奉祠信臣冢,而南陽亦為立祠。
〔一〕 師古曰:「百辟,百官。」
校勘記
三六二六頁 三行 布,蜀布細密(環)也。 景祐本無「環」字,此衍。
三六三0頁一二行 周密,不泄(陋)〔漏〕也。 景祐、殿本都作「漏」。王先謙說作「漏」是。
三六三三頁一五行 以水澆之,則味(離)〔漓〕薄。 殿本作「漓」。王先謙說作「漓」是。
三六三七頁 四行 民果(然)共為邑起冢立祠, 景祐本無「然」字。王念孫說「然」字後人所加。
三六三八頁 二行 王皆(去逐)〔逐去〕安等, 景祐、殿本都作「逐去」。朱一新說此誤倒。
三六三九頁一五行 積水曰潢,(曰)〔音〕黃。 景祐、殿本都作「音」,此誤。
三六四0頁一四行 畜讀(皆)曰蓄。 景祐、殿本都無「皆」字。王先謙說此衍。
三六四二頁 一行 召讀曰(劭)〔邵〕。 景祐、殿本都作「邵」。王先謙說作「邵」是。
漢書卷八十九 循吏傳第五十九
漢書 顏師古注
(東漢)班固 編,(唐)顏師古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