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廣世世受射。〔一〕孝文十四年,匈奴大入蕭關,〔二〕而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善射,殺首虜多,為郎,騎常侍。〔三〕數從射獵,格殺猛獸,文帝曰:「惜廣不逢時,令當高祖世,萬戶侯豈足道哉!」
〔一〕 師古曰:「受射法。」
〔二〕 師古曰:「在上郡北。」
〔三〕 師古曰:「官為郎,常騎以侍天子,故曰騎常侍。」
景帝即位,為騎郎將。〔一〕吳楚反時,為驍騎都尉,從太尉亞夫戰昌邑下,顯名。以梁王授廣將軍印,故還,賞不行。〔二〕為上谷太守,數與匈奴戰。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三〕「李廣材氣,天下亡雙,自負其能,數與虜确,恐亡之。」〔四〕上乃徙廣為上郡太守。
〔一〕 師古曰:「為騎郎之將,主騎郎。」
〔二〕 文穎曰:「廣為漢將,私受梁印,故不得賞也。」
〔三〕 服虔曰:「昆邪,中國人也。」師古曰:「對上而泣也。昆音下溫反。」
〔四〕 師古曰:「負,恃也。确謂競勝敗也。确音角。」
匈奴(入)〔侵〕上郡,上使中貴人從廣〔一〕勒習兵擊匈奴。中貴人者將數十騎從,〔二〕見匈奴三人,與戰。射傷中貴人,殺其騎且盡。中貴人走廣,〔三〕廣曰:「是必射鵰者也。」〔四〕廣乃從百騎往馳三人。〔五〕三人亡馬步行,行數十里。廣令其騎張左右翼,〔六〕而廣身自射彼三人者,殺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鵰者也。已縛之上山,望匈奴數千騎,見廣,以為誘騎,驚,上山陳。〔七〕廣之百騎皆大恐,欲馳還走。廣曰:「我去大軍數十里,今如此走,匈奴追射,我立盡。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為大軍之誘,不我擊。」〔八〕廣令曰:「前!」未到匈奴陳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馬解鞍!」騎曰:「虜多如是,解鞍,即急,柰何?」廣曰:「彼虜以我為走,今解鞍以示不去,用堅其意。」〔九〕有白馬將出護兵。〔一0〕廣上馬,與十餘騎奔射殺白馬將,而復還至其百騎中,解鞍,縱馬臥。〔一一〕時會暮,胡兵終怪之,弗敢擊。夜半,胡兵以為漢有伏軍於傍欲夜取之,即引去。平旦,廣乃歸其大軍。後徙為隴西、北地、雁門、雲中太守。
〔一〕 服虔曰:「內臣之貴幸者。」
〔二〕 張晏曰:「放(從)〔縱〕遊獵也。」師古曰:「張讀作縱,此說非也。直言將數十騎自隨,在大軍前行而忽遇敵也。從音才用反。」
〔三〕 師古曰:「走,趣也,音奏。」
〔四〕 文穎曰:「鵰,鳥也,故使善射者射之。」師古曰:「鵰,大鷙鳥也,一名鷲,黑色,翮可以為箭羽,音彫。」
〔五〕 師古曰:「疾馳而逐之。」
〔六〕 師古曰:「旁引其騎,若鳥翼之為。」
〔七〕 師古曰:「為陳以待廣也。」
〔八〕 師古曰:「不我擊,不敢擊我也。」
〔九〕 師古曰:「示以堅牢,令敵意知之。」
〔一0〕師古曰:「將之乘白馬者也。護謂監視之。」
〔一一〕師古曰:「縱,放也。」
武帝即位,左右言廣名將也,由是入為未央衛尉,而程不識時亦為長樂衛尉。程不識故與廣俱以邊太守將屯。及出擊胡,而廣行無部曲行陳,〔一〕就善水草頓舍,人人自便,〔二〕不擊(刀)〔刁〕斗自衛,〔三〕莫府省文書,〔四〕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刀)〔刁〕斗,吏治軍簿〔五〕至明,軍不得自便。不識曰:「李將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六〕而其士亦佚樂,〔七〕為之死。我軍雖煩擾,虜亦不得犯我。」是時漢邊郡李廣、程不識為名將,然匈奴畏廣,士卒多樂從,而苦程不識〔八〕。不識孝景時以數直諫為太中大夫,為人廉,謹於文法。
〔一〕 師古曰:「續漢書百官志云『將軍領軍,皆有部曲。大將軍營五部,部校尉一人。部下有曲,曲有軍候一人。』今廣尚於簡易,故行道之中而不立部曲也。」
〔二〕 師古曰:「頓,止也。舍,息也。便,安利也,音頻面反。其下亦同。」
〔三〕 孟康曰:「(刀)〔刁〕斗,以銅作鐎,受一斗。晝炊飯食,夜擊持行夜,名曰(刀)〔刁〕斗。今在滎陽庫中也。」蘇林曰:「形如鋗,無緣。」師古曰:「鐎音譙郡之譙,溫器也。鋗音火玄反。鋗即銚也。今俗或呼銅銚,音姚。」
〔四〕 晉灼曰:「將軍職在征行,無常處,所在為治,故言莫府也。莫,大也。或曰,衛青征匈奴,絕大莫,大克獲,帝就拜大將軍於幕中府,故曰莫府。莫府之名始於此也。」師古曰:「二說皆非也。莫府者,以軍幕為義,古字通單用耳。軍旅無常居止,故以帳幕言之。廉頗、李牧市租皆入幕府,此則非因衛青始有其號。又莫訓大,於義乖矣。省,少也,音所領反。」
〔五〕 師古曰:「簿,文簿,音步戶反。」
〔六〕 師古曰:「卒讀曰猝。」
〔七〕 師古曰:「佚與逸同。逸樂,謂閑豫也。」
〔八〕 師古曰:「苦謂厭苦之也。」
後漢誘單于以馬邑城,使大軍伏馬邑傍,而廣為驍騎將軍,屬護軍將軍。〔一〕單于覺之,去,漢軍皆無功。後四歲,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破廣軍,生得廣。單于素聞廣賢,令曰:「得李廣必生致之。」胡騎得廣,廣時傷,置兩馬間,絡而盛(之)臥。行十餘里,廣陽死,睨其傍有一兒騎善馬,〔二〕暫騰而上胡兒馬,〔三〕因抱兒鞭馬南馳數十里,得其餘軍。匈奴騎數百追之,廣行取兒弓射殺追騎,〔四〕以故得脫。於是至漢,漢下廣吏。吏當廣亡失多,為虜所生得,〔五〕當斬,贖為庶人。
〔一〕 師古曰:「韓安國。」
〔二〕 師古曰:「睨,邪視也,音五係反。」
〔三〕 師古曰:「騰,跳躍也。」
〔四〕 師古曰:「且行且射也。」
〔五〕 師古曰:「當謂處其罪也。」
數歲,與故潁陰侯屏居藍田南山中射獵。〔一〕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故也!」宿廣亭下。居無何,匈奴入遼西,殺太守,敗韓將軍。〔二〕韓將軍後徙居右北平,死。於是上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請霸陵尉與俱,〔三〕至軍而斬之,上書自陳謝罪。上報曰:「將軍者,國之爪牙也。司馬法曰:『登車不式,遭喪不服,〔四〕振旅撫師,以征不服;率三軍之心,同戰士之力,故怒形則千里竦,威振則萬物伏;〔五〕是以名聲暴於夷貉,威稜憺乎鄰國。』〔六〕夫報忿除害,捐殘去殺,朕之所圖於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顙請罪,豈朕之指哉!〔七〕將軍其率師東轅,彌節白檀,〔八〕以臨右北平盛秋。」〔九〕廣在郡,匈奴號曰「漢飛將軍」,避之,數歲不入界。
〔一〕 師古曰:「潁陰侯,灌嬰之孫,名彊。」
〔二〕 蘇林曰:「韓安國。」
〔三〕 師古曰:「奏謂天子而將行。」
〔四〕 服虔曰:「式,撫車之式以禮敬人也。式者,車前橫木也,字或作軾。」
〔五〕 師古曰:「竦,驚也。」
〔六〕 李奇曰:「神靈之威曰稜。憺猶動也。」蘇林曰:「陳留人語恐言憺之。」師古曰:「稜音來登反。憺音徒濫反。」
〔七〕 師古曰:「指,意也。」
〔八〕 孟康曰:「白檀,縣名也,屬右北平。」李奇曰:「彌節,少安之貌。」師古曰:「彌音亡俾反。」
〔九〕 師古曰:「盛秋馬肥,恐虜為寇,故令折衝禦難也。」
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矢,視之,石也。他日射之,終不能入矣。廣所居郡聞有虎,常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騰傷廣,廣亦射殺之。
石建卒,上召廣代為郎中令。元朔六年,廣復為將軍,從大將軍出定襄。諸將多中首虜率為侯者,〔一〕而廣軍無功。後三歲,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博望侯張騫將萬騎與廣俱,異道。行數百里,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廣,廣軍士皆恐,廣乃使其子敢往馳之。敢從數十騎直貫胡騎,出其左右而還,報廣曰:「胡虜易與耳。」軍士乃安。為圜陳外鄉,〔二〕胡急擊,矢下如雨。漢兵死者過半,漢矢且盡。廣乃令持滿毋發,〔三〕而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四〕殺數人,胡虜益解。會暮,吏士無人色,〔五〕而廣意氣自如,〔六〕益治軍。〔七〕軍中服其勇也。明日,復力戰,而博望侯軍亦至,匈奴乃解去。漢軍罷,弗能追。〔八〕是時廣軍幾沒,〔九〕罷歸。漢法,博望侯後期,當死,贖為庶人。廣軍自當,亡賞。〔一0〕
〔一〕 如淳曰:「中猶充也,充本法得首若干封侯也。」師古曰:「率謂軍功封賞之科著在法令者也。中音竹仲反。其下率亦同。」
〔二〕 師古曰:「鄉讀曰嚮。」
〔三〕 師古曰:「注矢於弓弩而引滿之,不發矢也。」
〔四〕 服虔曰:「黃肩弩也。」孟康曰:「太公陷堅卻敵,以大黃參連弩也。」晉灼曰:「黃肩即黃間也,大黃其大者也。」師古曰:「服、晉二說是也。」
〔五〕 師古曰:「言懼甚。」
〔六〕 師古曰:「自如,猶云如舊。」
〔七〕 師古曰:「巡部曲,整行陳也。」
〔八〕 師古曰:「罷讀曰疲。」
〔九〕 師古曰:「幾音鉅衣反。」
〔一0〕師古曰:「自當,謂為虜所勝,又能勝虜,功過相當也。」
初,廣與從弟李蔡俱為郎,事文帝。景帝時,蔡積功至二千石。武帝元朔中,為輕車將軍,從大將軍擊右賢王,有功中率,封為樂安侯。〔一〕元狩二年,代公孫弘為丞相。蔡為人在下中,〔二〕名聲出廣下遠甚,然廣不得爵邑,官不過九卿。廣之軍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廣與望氣王朔語云:「自漢擊匈奴,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妄校尉已下,〔三〕材能不及中,〔四〕以軍功取侯者數十人。廣不為後人,然終無尺寸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朔曰:「將軍自念,豈嘗有恨者乎?」〔五〕廣曰:「吾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降者八百餘人,詐而同日殺之,至今恨獨此耳。」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
〔一〕 師古曰:「此傳及百官表為樂安侯,而功臣表作安樂侯,是功臣表誤也。」
〔二〕 師古曰:「在下輩之中。」
〔三〕 張晏曰:「妄猶凡也。」
〔四〕 師古曰:「中謂中庸之人也。」
〔五〕 師古曰:「恨,悔也。」
廣歷七郡太守,前後四十餘年,得賞賜,輒分其戲下,〔一〕飲食與士卒共之。家無餘財,終不言生產事。為人長,爰臂,〔二〕其善射亦天性,雖子孫他人學者莫能及。廣吶口少言,〔三〕與人居,則畫地為軍陳,射闊狹以飲。專以射為戲。〔四〕將兵乏絕處見水,士卒不盡飲,不近水,不盡餐,不嘗食。寬緩不苛,〔五〕士以此愛樂為用。其射,見敵,非在數十步之內,度不中不發,〔六〕發即應弦而倒。用此,其將數困辱,及射猛獸,亦數為所傷云。
〔一〕 師古曰:「戲讀曰麾,又音許宜反。」
〔二〕 如淳曰:「臂如猿臂通肩也。或曰,似當為緩臂也。」師古曰:「王國風菟爰之詩云『有菟爰爰』,爰爰,緩意也,其義兩通。」
〔三〕 師古曰:「吶亦訥字。」
〔四〕 如淳曰:「為戲求疏密,持酒以飲不勝者也。」
〔五〕 師古曰:「苛,細也。」
〔六〕 師古曰:「度音待各反。中音竹仲反。」
元狩四年,大將軍票騎將軍大擊匈奴,廣數自請行。上以為老,不許;良久乃許之,以為前將軍。
大將軍青出塞,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一〕而令廣并於右將軍軍,出東道。〔二〕東道少回遠,〔三〕大軍行,水草少,甚勢不屯行。〔四〕廣辭曰:「臣部為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臣出東道,且臣結髮而與匈奴戰,〔五〕乃今一得當單于,臣願居前,先死單于。」〔六〕大將軍陰受上指,以為李廣數奇,〔七〕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八〕是時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故徙廣。廣知之,固辭。大將軍弗聽,令長史封書與廣之莫府,〔九〕曰:「急詣部,如書。」廣不謝大將軍而起行,意象慍怒〔一0〕而就部,引兵與右將軍食其合軍出東道。〔一一〕惑失道,後大將軍。〔一二〕大將軍與單于接戰,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南絕幕,乃遇兩將軍。〔一三〕廣已見大將軍,還入軍。大將軍使長史持糒醪遺廣,〔一四〕因問廣、食其失道狀,曰:「青欲上書報天子失軍曲折。」〔一五〕廣未對。大將軍長史急責廣之莫府上簿。〔一六〕廣曰:「諸校尉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一〕 師古曰:「走,趣也,音奏。」
〔二〕 師古曰:「并,合也,合軍而同道。」
〔三〕 師古曰:「回,遶也,曲也,音胡悔反。」
〔四〕 張晏曰:「以水草少,不可群輩也。」
〔五〕 師古曰:「言始勝冠即在戰陳。」
〔六〕 師古曰:「致死而取單于。」
〔七〕 孟康曰:「奇,隻不耦也。」如淳曰:「數為匈奴所敗,為奇不耦。」師古曰:「言廣命隻不耦合也。孟說是矣。數音所角反。奇音居宜反。」
〔八〕 師古曰:「謂不勝敵也。」
〔九〕 師古曰:「之,往也。莫府,衛青行軍府。」
〔一0〕師古曰:「言慍怒之色形於外也。」
〔一一〕師古曰:「趙食其也。食音異。其音基。」
〔一二〕師古曰:「惑,迷也。在後不及期也。」
〔一三〕師古曰:「絕,渡也。」
〔一四〕師古曰:「糒,乾飯也。醪,汁滓酒也。糒音備。醪音牢。」
〔一五〕師古曰:「曲折猶言委曲也。」
〔一六〕師古曰:「之,往也。簿謂文狀也,音步戶反。」
至莫府,謂其麾下曰:「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徙廣部行回遠,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餘,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矣!」遂引刀自剄。百姓聞之,知與不知,老壯皆為垂泣。〔一〕而右將軍獨下吏,當死,贖為庶人。
〔一〕 師古曰:「知謂素相識知也。」
廣三子,曰當戶、椒、敢,皆為郎。上與韓嫣戲,嫣少不遜〔一〕,當戶擊嫣,嫣走,於是上以為能。當戶蚤死,〔二〕乃拜椒為代郡太守,皆先廣死。廣死軍中時,敢從票騎將軍。廣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詔賜冢地陽陵當得二十畝,蔡盜取三頃,頗賣得四十餘萬,又盜取神道外壖地一畝葬其中,〔三〕當下獄,自殺。敢以校尉從票騎將軍擊胡左賢王,力戰,奪左賢王旗鼓,斬首多,賜爵關內侯,食邑二百戶,代廣為郎中令。頃之,怨大將軍青之恨其父,〔四〕乃擊傷大將軍,大將軍匿諱之。居無何,敢從上雍,至甘泉宮獵,〔五〕票騎將軍去病怨敢傷青,射殺敢。去病時方貴幸,上為諱,云鹿觸殺之。居歲餘,去病死。
〔一〕 師古曰:「嫣音偃。」
〔二〕 師古曰:「蚤,古早字。」
〔三〕 師古曰:「壖音人椽反。」
〔四〕 師古曰:「令其父恨而死也。」
〔五〕 師古曰:「無何,謂未多時也。雍之所在,地形積高,故云上也。上音時掌反。他皆類此。」
敢有女為太子中人,愛幸。敢男禹有寵於太子,然好利,亦有勇。嘗與侍中貴人飲,侵陵之,莫敢應。〔一〕後愬之上,上召禹,使刺虎,縣下圈中,未至地,有詔引出之。禹從落中以劍斫絕纍,欲刺虎。〔二〕上壯之,遂救止焉。而當戶有遺腹子陵,將兵擊胡,兵敗,降匈奴。後人告禹謀欲亡從陵,下吏死。
〔一〕 師古曰:「言畏其勇氣。」
〔二〕 師古曰:「落與絡同,謂當時繈絡之而下也。纍,索也,音力追反。」
陵字少卿,少為侍中建章監。善騎射,愛人,謙讓下士,〔一〕甚得名譽。武帝以為有廣之風,使將八百騎,深入匈奴二千餘里,過居延視地形,不見虜,還。拜為騎都尉,將勇敢五千人,教射酒泉、張掖以備胡。數年,漢遣貳師將軍伐大宛,使陵將五校兵隨後。行至塞,會貳師還。上賜陵書,陵留吏士,與輕騎五百出敦煌,至鹽水,迎貳師還,復留屯張掖。
〔一〕 師古曰:「下音胡亞反。」
天漢二年,貳師將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於天山。召陵,欲使為貳師將輜重。〔一〕陵召見武臺,〔二〕叩頭自請曰:「臣所將屯邊者,皆荊楚勇士奇材劍客也,力扼虎,射命中,〔三〕願得自當一隊,〔四〕到蘭干山南以分單于兵,毋令專鄉貳師軍。」〔五〕上曰:「將惡相屬邪!吾發軍多,毋騎予女。」陵對:「對所事騎,〔六〕臣願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上壯而許之,因詔彊弩都尉路博德將兵半道迎陵軍。博德故伏波將軍,亦羞為陵後距,奏言:「方秋匈奴馬肥,未可與戰,臣願留陵至春,俱將酒泉、張掖騎各五千人並擊東西浚稽,可必禽也。」〔七〕書奏,上怒,疑陵悔不欲出而教博德上書,乃詔博德:「吾欲予李陵騎,云『欲以少擊眾』。今虜入西河,其引兵走西河,遮鉤營之道。」〔八〕詔陵:「以九月發,出遮虜鄣,〔九〕至東浚稽山南龍勒水上,徘徊觀虜,即亡所見,從浞野侯趙破奴故道抵受降城休士,〔一0〕因騎置以聞。〔一一〕所與博德言者云何?〔一二〕具以書對。」陵於是將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止營,舉圖所過山川地形,使麾下騎陳步樂還以聞。步樂召見,道陵將率得士死力,上甚說,〔一三〕拜步樂為郎。
〔一〕 師古曰:「重音直用反。」
〔二〕 師古曰:「未央宮有武臺殿。」
〔三〕 師古曰:「扼謂捉持之也。命中者,所指名處即中之也。扼音厄。」
〔四〕 師古曰:「隊,部也,音徒內反。」
〔五〕 師古曰:「鄉讀曰同。」
〔六〕 師古曰:「猶言不事須騎也。」
〔七〕 師古曰:「浚稽,山名。時虜分居此兩山也。浚音峻。稽音雞。」
〔八〕 張晏曰:「胡來要害道,令博德遮之。」師古曰:「走音奏。」
〔九〕 師古曰:「鄣者,塞上險要之處,往往修築,別置候望之人,所以自鄣蔽而伺敵也。遮虜,鄣名也。」
〔一0〕師古曰:「抵,歸也。受降城本公孫敖所築。休,息也。浞音仕角反。」
〔一一〕師古曰:「騎置,謂驛騎也。」
〔一二〕張晏曰:「天子疑陵教博德上書求至春乃俱西也。」
〔一三〕師古曰:「說讀曰悅。」
陵至浚稽山,與單于相直,騎可三萬圍陵軍。軍居兩山間,以大車為營。陵引士出營外為陳,前行持戟盾,後行持弓弩,〔一〕令曰:「聞鼓聲而縱,聞金聲而止。」〔二〕虜見漢軍少,直前就營。陵搏戰攻之,〔三〕千弩俱發,應弦而倒。虜還走上山,漢軍追擊,殺數千人。單于大驚,召左右地兵八萬餘騎攻陵。陵且戰且引,南行數日,抵山谷中。〔四〕連戰,士卒中矢傷,三創者載輦,兩創者將車,一創者持兵戰。陵曰:「吾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五〕軍中豈有女子乎?」始軍出時,關東群盜妻子徙邊者隨軍為卒妻婦,大匿車中。陵搜得,皆劍斬之。明日復戰,斬首三千餘級。引兵東南,循故龍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澤葭葦中,〔六〕虜從上風縱火,陵亦令軍中縱火以自救。〔七〕南行至山下,單于在南山上,使其子將騎擊陵。陵軍步鬥樹木間,復殺數千人,因發連弩射單于,〔八〕單于下走。是日捕得虜,言「單于曰:『此漢精兵,擊之不能下,日夜引吾南近塞,得毋有伏兵乎?』諸當戶君長皆言〔九〕『單于自將數萬騎擊漢數千人不能滅,後無以復使邊臣,令漢益輕匈奴。復力戰山谷間,尚四五十里得平地,不能破,乃還。』」
〔一〕 師古曰:「行並音胡剛反。」
〔二〕 師古曰:「金謂鉦也,一名鐲,鐲音濁。」
〔三〕 如淳曰:「手對戰也。」
〔四〕 師古曰:「抵,當也,至也。其下亦同。,」
〔五〕 師古曰:「擊鼓進士而士氣不起也。一曰,士卒以有妻婦,故聞鼓音而不時起也。」
〔六〕 師古曰:「葭即蘆也,音家。」
〔七〕 師古曰:「預自燒其旁草木,令虜火不得延及也。」
〔八〕 服虔曰:「三十弩共一弦也。」張晏曰:「三十絭共一臂也。」師古曰:「張說是也。絭音去權反,又音眷。」
〔九〕 師古曰:「當戶,匈奴官名也。」
是時陵軍益急,匈奴騎多,戰一日數十合,復傷殺虜二千餘人。虜不利,欲去,會陵軍候管敢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軍無後救,射矢且盡,獨將軍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為前行,以黃與白為幟,〔一〕當使精騎射之即破矣。」成安侯者,穎川人,父韓千秋,故濟南相,奮擊南越戰死,武帝封子延年為侯,以校尉隨陵。單于得敢大喜,使騎並攻漢軍,疾呼曰:「李陵、韓延年趣降!」〔二〕遂遮道急攻陵。陵居谷中,虜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漢軍南行,未至鞮汗山,〔三〕一日五十萬矢皆盡,即棄車去。士尚三千餘人,徒斬車輻而持之,〔四〕軍吏持尺刀,抵山入陿谷。單于遮其後,乘隅下壘石,〔五〕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後,陵便衣獨步出營〔六〕,止左右:「毋隨我,丈夫一取單于耳!」〔七〕良久,陵還,大息曰:「兵敗,死矣!」軍吏或曰:「將軍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後求道徑還歸,如浞野侯為虜所得,後亡還,天子客遇之,況於將軍乎!」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壯士也。」於是盡斬旌旗,及珍寶埋地中,陵歎曰:「復得數十矢,足以脫矣。今無兵復戰,〔八〕天明坐受縛矣!各鳥獸散,猶有得脫歸報天子者。」〔九〕令軍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冰,〔一0〕期至遮虜鄣者相待。夜半時,擊鼓起士,鼓不鳴。陵與韓延年俱上馬,壯士從者十餘人。虜騎數千追之,韓延年戰死。陵曰:「無面目報陛下!」遂降。軍人分散,脫至塞者四百餘人。
〔一〕 師古曰:「幟,旗也,音式志反。」
〔二〕 師古曰:「且攻且呼也。呼音火故反。趣讀曰促。」
〔三〕 師古曰:「鞮音丁奚反。」
〔四〕 師古曰:「徒,但也。」
〔五〕 服虔曰:「山名也。」師古曰:「此說非也。言放石以投人,因山隅曲而下也。壘音盧對反。」
〔六〕 蘇林曰:「搴衣卷褏而行也。」師古曰:「此說非也。便衣,謂著短衣小褏也。」
〔七〕 師古曰:「言一身獨取也。」
〔八〕 師古曰:「兵即謂矢及矛戟之屬也。」
〔九〕 師古曰:「脫,免也,音吐活反。次下亦同。」
〔一0〕如淳曰:「半讀曰片,或曰五升曰半。」師古曰:「半讀曰判。判,大片也。時冬寒有冰,持之以備渴也。」
陵敗處去塞百餘里,邊塞以聞。上欲陵死戰,召陵母及婦,使相者視之,無死喪色。後聞陵降,上怒甚,責問陳步樂,步樂自殺。群臣皆罪陵,上以問太史令司馬遷,遷盛言:「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一〕其素所畜積也,〔二〕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一不幸,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糱其短,〔三〕誠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輮戎馬之地,〔四〕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拳〔五〕,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六〕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七〕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八〕初,上遣貳師大軍出,財令陵為助兵,〔九〕及陵與單于相值,而貳師功少。上以遷誣罔,欲沮貳師,為陵游說,〔一0〕下遷腐刑。
〔一〕 師古曰:「殉,營也,一曰從也。」
〔二〕 師古曰:「畜讀曰蓄。」
〔三〕 服虔曰:「媒音欺,謂詆欺也。」孟康曰:「媒,酒教;糵,麴也。謂釀成其罪也。」師古曰:「孟說是也。齊人名麴餅曰媒。」
〔四〕 師古曰:「輮,踐也,音人九反。」
〔五〕 文穎曰:「拳,弓弩拳也。」師古曰:「拳字與絭同,音去權反,又音眷。」
〔六〕 師古曰:「冒,犯也。北首,北嚮也。冒音莫北反。首音式救反。」
〔七〕 師古曰:「所摧敗,敗匈奴之兵也。暴猶章也。」
〔八〕 師古曰:「言欲立功以當其罪也。」
〔九〕 師古曰:「財與纔同,謂淺也,僅也。史傳通用字。他皆類此。」
〔一0〕師古曰:「沮謂毀壞之,音才呂反。」
久之,上悔陵無救,曰:「陵當發出塞,乃詔彊弩都尉令迎軍。坐預詔之,得令老將生姦詐。」〔一〕乃遣使勞賜陵餘軍得脫者。
〔一〕 孟康曰:「坐預詔彊弩都尉路博德迎陵,博德老將,出塞不至,令陵見沒也。」
陵在匈奴歲餘,上遣因杅將軍公孫敖〔一〕將兵深入匈奴迎陵。敖軍無功還,曰:「捕得生口,李陵教單于為兵以備漢軍,故臣無所得。」上聞,於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誅。隴西士大夫以李氏為愧。〔二〕其後,漢遣使使匈奴,陵謂使者曰:「吾為漢將步卒五千人橫行匈奴,以亡救而敗,何負於漢而誅吾家?」使者曰:「漢聞李少卿教匈奴為兵。」陵曰:「乃李緒,非我也。」李緒本漢塞外都尉,居奚侯城,匈奴攻之,緒降,而單于客遇緒,常坐陵上。陵痛其家以李緒而誅,使人刺殺緒。大閼氏欲殺陵,〔三〕單于匿之北方,大閼氏死乃還。
〔一〕 孟康曰:「因杅,胡地名也。」師古曰:「杅音于。」
〔二〕 師古曰:「恥其不能死節,累及家室。」
〔三〕 師古曰:「大閼氏,單于之母。」
單于壯陵,以女妻之,立為右校王,衛律為丁靈王,〔一〕皆貴用事。衛律者,父本長水胡人。律生長漢,善協律都尉李延年,延年薦言律使匈奴。使還,會延年家收,律懼并誅,亡還降匈奴。匈奴愛之,常在單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議。
〔一〕 師古曰:「丁靈,胡之別種也。立為王而主其人也。」
昭帝立,大將軍霍光、左將軍上官桀輔政,素與陵善,遣陵故人隴西任立政等三人〔一〕俱至匈奴招陵。立政等至,單于置酒賜漢使者,李陵、衛律皆侍坐。立政等見陵,未得私語,即目視陵,〔二〕而數數自循其刀環,〔三〕握其足,陰諭之,言可還歸漢也。後陵、律持牛酒勞漢使,博飲,〔四〕兩人皆胡服椎結。〔五〕立政大言曰:「漢已大赦,中國安樂,主上富於春秋,〔六〕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七〕以此言微動之。陵墨不應,孰視而自循其髮,答曰:「吾已胡服矣!」有頃,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八〕霍子孟、上官少叔謝女。」〔九〕陵曰:「霍與上官無恙乎?〔一0〕」立政曰:「請少卿來歸故鄉,毋憂富貴。」陵字立政曰:「少公,〔一一〕歸易耳,恐再辱,柰何!」語未卒,衛律還,頗聞餘語,曰:「李少卿賢者,不獨居一國。范蠡遍遊天下,由余去戎入秦,今何語之親也!」因罷去。立政隨謂陵曰:「亦有意乎?」〔一二〕陵曰:「丈夫不能再辱。」
〔一〕 師古曰:「故人,謂舊與相知者。」
〔二〕 師古曰:「以目相視而感動之,今俗所謂眼語者也。」
〔三〕 師古曰:「循謂摩順也。」
〔四〕 蘇林曰:「博且飲也。」師古曰:「勞音來到反。」
〔五〕 師古曰:「結讀曰髻,一撮之髻,其形如椎。」
〔六〕 師古曰:「言天子年少。」
〔七〕 師古曰:「子孟,光之字;少叔,桀之字也。」
〔八〕 師古曰:「言甚勞苦。」
〔九〕 師古曰:「謝,以辭相問也。」
〔一0〕師古曰:「恙,憂病也。」
〔一一〕師古曰:「呼其字。」
〔一二〕師古曰:「隨其後而語之。」
陵在匈奴二十餘年,元平元年病死。
蘇建,杜陵人也。以校尉從大將軍青擊匈奴,封平陵侯。以將軍築朔方。後以衛尉為遊擊將軍,從大將軍出朔方。後一歲,以右將軍再從大將軍出定襄,亡翕侯,〔一〕失軍當斬,贖為庶人。其後為代郡太守,卒官。有三子:嘉為奉車都尉,賢為騎都尉,中子武最知名。
〔一〕 服虔曰:「趙信也。」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並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一〕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後十餘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二〕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三〕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輅)〔賂〕單于,答其善意。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四〕募士斥候百餘人俱。〔五〕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
〔一〕 師古曰:「栘中,廄名,為之監也。栘音移。」
〔二〕 師古曰:「且音子閭反。鞮音丁奚反。」
〔三〕 師古曰:「丈人,尊老之稱。行音胡浪反。」
〔四〕 師古曰:「假吏猶言兼吏也。時權為使之吏,若今之差人充使典矣。」
〔五〕 師古曰:「募人以充士卒,及在道為斥候者。」
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一〕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二〕與昆邪王俱降漢,後隨浞野侯沒胡中〔三〕。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後月餘,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餘人欲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四〕
〔一〕 師古曰:「緱音工候反。」
〔二〕 師古曰:「昆音胡門反。」
〔三〕 師古曰:「從趙破奴擊匈奴,兵敗而降。」
〔四〕 師古曰:「被執獲也。」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一〕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二〕「即謀單于,何以復加?〔三〕宜皆降之。」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四〕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毉。鑿地為坎,置熅火,〔五〕覆武其上,〔六〕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七〕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繫張勝。
〔一〕 師古曰:「言被匈奴侵犯,然後乃死,是為更負漢國,故欲先自殺也。重音直用反。」
〔二〕 臣瓚曰:「胡官之號也。」
〔三〕 師古曰:「言謀〔殺〕衛律而殺之,其罰太重也。」
〔四〕 師古曰:「致單于之命,而取其對也。」
〔五〕 師古曰:「熅謂聚火無焱者也,音於云反。焱音弋贍反。」
〔六〕 師古曰:「覆身於坎上也。覆音芳目反。」
〔七〕 師古曰:「息謂出氣也。」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一〕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二〕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三〕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後雖欲復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女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何以女為見?〔四〕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鬥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五〕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一〕 師古曰:「諭說令降也。」
〔二〕 師古曰:「衛律自謂也。」
〔三〕 師古曰:「彌,滿也。」
〔四〕 師古曰:「言何用見女為也。」
〔五〕 師古曰:「若,汝也。言汝知我不肯降明矣。」
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一〕絕不飲食。〔二〕天雨雪,武臥齧雪與旃毛并咽之,〔三〕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四〕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一〕 師古曰:「舊米粟之窖而空者也,音工孝反。」
〔二〕 師古曰:「飲音於禁反。食讀曰飤。」
〔三〕 師古曰:「咽,吞也,音宴。」
〔四〕 師古曰:「羝,牡羊也。羝不當產乳,故設此言,示絕其事。若燕太子丹烏白頭、馬生角之比也。羝音丁奚反。乳音人喻反。」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一〕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二〕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三〕武能網紡繳,檠弓弩,〔四〕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餘,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五〕王死後,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六〕武復窮厄。
〔一〕 師古曰:「無人給飤之。」
〔二〕 蘇林曰:「取鼠所去草實而食之。」張晏曰:「取鼠及草實并而食之。」師古曰:「蘇說是也。屮,古草字。去謂藏之也,音丘呂反。」
〔三〕 師古曰:「靬音居言反。」
〔四〕 師古曰:「繳,生絲縷也,可以弋射。檠謂輔正弓弩也。繳音斫。檠音警,又音巨京反。」
〔五〕 劉德曰:「服匿如小旃帳。」孟康曰:「服匿如甖,小口大腹方底,用受酒酪。穹廬,旃帳也。」晉灼曰:「河東北界人呼小石甖受二斗所曰服匿。」師古曰:「孟、晉二說是也。」
〔六〕 師古曰:「令音零。丁令,即上所謂丁靈耳。」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一〕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二〕,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三〕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后土,〔四〕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五〕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大夫人已不幸,〔六〕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七〕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繫保宮,〔八〕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願聽陵計,勿復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願勿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九〕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驩,效死於前!」〔一0〕陵見其至誠,喟然歎曰:「嗟乎,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霑衿,與武決去〔一一〕。
〔一〕 服虔曰:「武兄嘉。」
〔二〕 張晏曰:「主扶輦下除道也。」師古曰:「除謂門屏之間。」
〔三〕 師古曰:「刎,斷也,斷其頸也,音武粉反。」
〔四〕 張晏曰:「武弟賢。」
〔五〕 師古曰:「宦騎,宦者而為騎也。黃門駙馬,天子駙馬之在黃門者。駙,副也。金日磾傳曰『養馬於黃門』也。」
〔六〕 師古曰:「不幸亦謂死。」
〔七〕 師古曰:「朝露見日則晞,人命短促亦如之。」
〔八〕 師古曰:「百官公卿表云少府屬官有居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保宮。」
〔九〕 師古曰:「分音扶問反。」
〔一0〕師古曰:「效,致也。」
〔一一〕師古曰:「決,別也。」
陵惡自賜武,〔一〕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後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雲中生口,〔二〕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號哭,歐血,旦夕臨。〔三〕
〔一〕 師古曰:「謂若示己於匈奴中富饒以夸武。」
〔二〕 服虔曰:「區脫,土室,胡兒所作以候漢者也。」李奇曰:「匈奴邊境羅落守衛官也。」晉灼曰:「匈奴傳東胡與匈奴間有棄地千餘里,各居其邊為區脫。又云漢得區脫王,發人民屯區脫以備漢,此為因邊境以為官。李說是也。」師古曰:「匈奴邊境為候望之室,服說是也。本非官號,區脫王者,以其所部居區脫之處,因呼之耳。李、晉二說皆失之。區讀(曰)〔與〕甌同,音一侯反。脫音土活反。」
〔三〕 師古曰:「鄉讀曰嚮。臨,哭也,音力禁反。」
數月,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後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係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一〕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於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於匈奴,功顯於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二〕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三〕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四〕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于召會武官屬,〔五〕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六〕
〔一〕 師古曰:「讓,責也。」
〔二〕 師古曰:「貰,寬也。」
〔三〕 李奇曰:「欲劫單于,如曹劌劫齊桓公柯盟之時。」
〔四〕 師古曰:「隤,墜也,音大回反。」
〔五〕 師古曰:「會謂集聚也。」
〔六〕 師古曰:「物故謂死也,言其同於鬼物而故也。一說,不欲斥言,但云其所服用之物皆已故耳。而說者妄欲改物為勿,非也。」
武以(元始)〔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聖、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餘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一〕常惠後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彊壯出,及還,須髮盡白。
〔一〕 師古曰:「復音芳目反。」
武來歸明年,上官桀子安與桑弘羊及燕王、蓋王謀反。武子男元與安有謀,坐死。
初桀、安與大將軍霍光爭權,數疏光過失予燕王,〔一〕令上書告之。又言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還乃為典屬國,〔二〕大將軍長史無功勞,為搜粟都尉,光顓權自恣。〔三〕及燕王等反誅,窮治黨與,武素與桀、弘羊有舊,數為燕王所訟,子又在謀中,廷尉奏請逮捕武。霍光寢其奏,免武官。
〔一〕 師古曰:「疏謂條錄之。」
〔二〕 師古曰:「實十九年,而言二十者,欲久其事以見冤屈,故多言也。」
〔三〕 師古曰:「顓與專同。」
數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與計謀立宣帝,〔一〕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久之,衛將軍張安世薦武明習故事,奉使不辱命,先帝以為遺言。宣帝即時召武待詔宦者署,〔二〕數進見,復為右曹典屬國。以武著節老臣,令朝朔望,號稱祭酒,〔三〕甚優寵之。
〔一〕 師古曰:「與讀曰預。」
〔二〕 師古曰:「百官公卿表少府屬官有宦者令丞。以其署親近,故令於此待詔也。」
〔三〕 師古曰:「加祭酒之號,所以示優尊也。祭酒,已解在伍被傳。」
武所得賞賜,盡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餘財。皇后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樂昌侯、〔一〕車騎將軍韓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皆敬重武。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閔之,問左右:「武在匈奴久,豈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發匈奴時,胡婦適產一子通國,有聲問來,願因使者致金帛贖之。」上許焉。後通國隨使者至,上以為郎。又以武弟子為右曹。武年八十餘,神爵二年病卒。
〔一〕 師古曰:「平恩侯許伯、平昌侯王無故、樂昌侯王武也。」
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一〕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二〕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次曰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次曰車騎將軍龍頟侯韓增,次曰後將軍營平侯趙充國,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陽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陽城侯劉德,次曰少府梁丘賀,次曰太子太傅蕭望之,次曰典屬國蘇武。皆有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列於方叔、召虎、仲山甫焉。〔三〕凡十一人,皆有傳。自丞相黃霸、廷尉于定國、大司農朱邑、京兆尹張敞、右扶風尹翁歸及儒者夏侯勝等,皆以善終,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於名臣之圖,以此知其選矣。
〔一〕 張晏曰:「武帝獲麒麟時作此閣,圖畫其象於閣,遂以為名。」師古曰:「漢宮閣疏名云蕭何造。」
〔二〕 師古曰:「署,表也,題也。」
〔三〕 師古曰:「三人皆周宣王之臣,有文武之功,佐宣王中興者也。言宣帝亦重興漢室,而霍光等並為名臣,皆比於方叔之屬。召讀曰邵。」
贊曰:李將軍恂恂如鄙人,口不能出辭,〔一〕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流涕,彼其中心誠信於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二〕此言雖小,可以喻大。然三代之將,道家所忌,自廣至陵,遂亡其宗,哀哉!孔子稱「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使於四方,不辱君命」,〔三〕蘇武有之矣。
〔一〕 師古曰:「恂恂,誠謹貌也,音荀。」
〔二〕 師古曰:「蹊謂徑道也。言桃李以其華實之故,非有所召呼,而人爭歸趣,來往不絕,其下自然成徑,以喻人懷誠信之心,故能潛有所感也。蹊音奚。」
〔三〕 師古曰:「皆論語載孔子之言。」
校勘記
二四四0頁 四行 匈奴(入)〔侵〕上郡,景祐、殿本都作「侵」。
二四四一頁 一行 放(從)〔縱〕遊獵也。殿本作「縱」。王先謙說作「縱」是。
二四四一頁一四行 不擊(刀)〔刁〕斗自衛,景祐、殿本都作「刁」,注同。王先謙說作「刁」是。
二四四三頁 二行 絡而盛(之)臥,宋祁說越本無「之」字。按景祐本亦無「之」字。
二四四五頁 六行 是時廣軍幾沒,〔九〕罷歸。注〔九〕原在「罷」字下。王先謙說此師古誤讀,「罷」字連「歸」為文。
二四六0頁 一行 因厚(輅)〔賂〕單于,景祐、殿、局本都作「賂」。王先謙說「輅」訛字。
二四六一頁一二行 言謀〔殺〕衛律而殺之,景祐本有「殺」字。
二四六六頁 二行 區讀(日)〔與〕甌同,景祐、殿本都作「與」。王先謙說作「與」是。
二四六七頁 四行 武以(元始)〔始元〕六年春至京師。景祐、殿本都作「始元」,此誤倒。
漢書卷五十四 李廣蘇建傳第二十四
漢書 顏師古注
(東漢)班固 編,(唐)顏師古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