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蕃字仲举,汝南平舆人也。祖河东太守。蕃年十五,尝闲处一室,而庭宇芜秽。父友同郡薛勤来候之,谓蕃曰:“孺子何不洒埽以待宾客?”蕃曰:“大丈夫处世,当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
初仕郡,举孝廉,除郎中。遭母忧,弃官行丧。服阕,刺史周景辟别驾从事,《续汉志》曰:“别驾从事,校尉行部奉引,总录众事。”以谏争不合,投传而去。投,弃也。传谓符也,音丁恋反。后公府辟举方正,皆不就。
太尉李固表荐,征拜议郎,再迁为乐安太守。《续汉志》曰,乐安本名千乘,和帝更名也。时李膺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属城闻风,皆自引去,蕃独以清绩留。郡人周璆,高洁之士。璆音仇。前后郡守招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字而不名,特为置一榻,去则县之。璆字孟玉,临济人,有美名。民有赵宣葬亲而不闭埏隧,埏隧,今人墓道也。杜预注《左传》云:“掘地通路曰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乡邑称孝,州郡数礼请之。郡内以荐蕃,蕃与相见,问及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蕃大怒曰:“圣人制礼,贤者俯就,不肖企及。《礼记》曰“三年之丧,可复父母之恩也。贤者俯而就之,不肖者企而及之。”且祭不欲数,以其易黩故也。黩,媟也。《礼记》曰:“祭不欲数,数则烦,烦则不敬。”况乃寝宿冢藏,而孕育其中,诳时惑众,诬污鬼神乎?”遂致其罪。
大将军梁冀威震天下,时遣书诣蕃,有所请托,不得通,使者诈求谒,蕃怒,笞杀之,坐左转修武令。稍迁,拜尚书。
时零陵、桂阳山贼为害,公卿议遣讨之,又诏下州郡,一切皆得举孝廉、茂才。蕃上疏驳之曰:“昔高祖创业,万邦息肩,抚养百姓,同之赤子。《尚书》曰:“若保赤子,唯人其康乂。”今二郡之民,亦陛下赤子也。致令赤子为害,岂非所在贪虐,使其然乎?宜严来三府,隐核牧守令长,其有在政失和,侵暴百姓者,即便举奏,更选清贤奉公之人,能班宣法令情在爱惠者,可不劳王师,而群贼弭息矣。又三署郎吏二千余人,三府掾属过限未除,但当择善而授之,简恶而去之。岂烦一切之诏,以长请属之路乎!”以此忤左右,故出为豫章太守。性方峻,不接宾客,士民亦畏其高。蕃丧妻,乡人毕至,唯许子将不往,曰:“仲举性峻,峻则少通,故不造也。”征为尚书令,送者不出郭门。
迁大鸿胪。会白马令李云抗疏谏,桓帝怒,当伏重诛。蕃上书救云,坐免归田里。
复征拜议郎,数日迁光禄勋。时封赏逾制,内宠猥盛,蕃乃上疏谏曰:“臣闻有事社稷者,社稷是为;有事人君者,容悦是为。今臣蒙恩圣朝,备位九列,见非不谏,则容悦也。夫诸侯上象四七,垂耀在天,下应分土,藩屏上国。上象四七,谓二十八宿各主诸侯之分野,故曰下应分土,言皆以辅王室也。高祖之约,非功臣不侯。而闻追录河南尹邓万世父遵之微功,更爵尚书令黄俊先人之绝封,近习以非义授邑,左右以无功传赏,授位不料其任,裂土莫纪其功,至乃一门之内,侯者数人,故纬象失度,阴阳谬序,稼用不成,民用不康。臣知封事已行,言之无及,诚欲陛下从是而止。又比年收敛,十伤五六,万人饥寒,不聊生活,而采女数千,食肉衣绮,脂油粉黛,不可赀计。赀,量也。鄙谚言‘盗不过五女门’,以女贫家也。今后宫之女,岂不贫国乎!是以倾宫嫁而天下化,《帝王纪》曰“纣作倾宫,多采美女以充之。武王伐殷,乃归倾宫之女于诸侯”也。楚女悲而西宫灾。《公羊传》曰:“西宫灾。”何休注云:“时僖公为齐桓所胁,以齐媵为嫡,楚女废居西宫,而不见恤,悲愁怨旷所生。”且聚而不御,必生忧悲之感,以致并隔水旱之困。夫狱以禁止奸违,官以称才理物。若法亏于平,官失其人,则王道有缺。而令天下之论,皆谓狱由怨起,爵以贿成。夫不有臭秽,则苍蝇不飞。陛下宜采求失得,择从忠善。尺一选举,委尚书三公,尺一谓板长尺一,以写诏书也。使褒责诛赏,各有所归,岂不幸甚!”帝颇纳其言,为出宫女五百余人,但赐俊爵关内侯,而万世南乡侯。
延熹六年,车驾幸广成校猎。广成,苑名,在今汝州梁县西也。蕃上疏谏曰:“臣闻人君有事于苑囿,唯仲秋西郊,顺时讲武,杀禽助祭,以敦孝敬。如或违此,则为肆纵。故皋陶戒舜‘无教逸游’,《尚书咎繇谟》曰:“无教逸欲有邦。”周公戒成王‘无槃于游田’。《尚书无逸篇》之言。虞舜、成王犹有此戒,况德不及二主者乎!夫安平之时,尚宜有节,况当今之世,有三空之厄哉!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是谓三空。加兵戎未戢,四方离散,是陛下焦心毁颜,坐以待旦之时也。岂宜扬旗曜武,骋心舆马之观乎!又秋前多雨,民始种麦。今失其劝种之时,而令给驱禽除路之役,非贤圣恤民之意也。齐景公欲观于海,放乎琅邪,晏子为陈百姓恶闻旌旗舆马之音,举首颦眉之感,景公为之不行。周穆王欲肆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为诵《祈招》之诗,以止其心。诚恶逸游之害人也。”祭公,祭国公,为周卿士。谋父,名也。《祈招》,逸诗也。《左传》曰:“昔周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刑人之力,而无醉饱之心。’”书奏不纳。
自蕃为光禄勋,与五官中郎将黄琬共典选举,不偏权富,而为埶家郎所谮诉,坐免归。顷之,征为尚仆射,转太中大夫。八年,代杨秉为太尉。蕃让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诗·大雅》也。言成王令德,不过误,不遗失,循用旧典文章,谓周公之礼法也。臣不如太常胡广。齐七政,训五典,臣不如议郎王畅。聪明亮达,文武兼姿,臣不如弃刑徒李膺。”帝不许。
中常侍苏康、管霸等复被任用,遂排陷忠良,共相阿媚。大司农刘祐、廷尉冯绲、音古本反。河南尹李膺,皆以忤旨,为之抵罪。蕃因朝会,固理膺等,请加原宥,升之爵任。言及反复,诚辞恳切。帝不听,因流涕而起。时小黄门赵津、南阳大猾张氾等,奉事中官,乘埶犯法,二郡太守刘瓆、成瑨考案其罪,虽经赦令,而并竟考杀之。宦官怨恚,有司承旨,遂奏瓆、瑨罪当弃市。又山阳太守翟超,没入中常侍侯览财产,东海相黄浮,诛杀下邳令徐宣,超、浮并坐髡钳,输作左校。蕃与司徒刘矩、司空刘茂共谏请瓆、瑨、超、浮等,帝不悦。有司劾奏之,矩、茂不敢复言。蕃乃独上疏曰:“臣闻齐桓修霸,务为内政;《国语》曰:“桓帝问管仲曰:‘安国可乎?’对曰:‘未可。君若正卒伍,修甲兵,大国亦如之。若欲速得志于天下诸侯,则可以隐令,可以寄政。’公曰:‘隐令寄政若何?’对曰:‘作内政而寄军令焉。’”《春秋》于鲁,小恶必书。《公羊传》庄公四年,公及齐人狩于郜,讥其与仇狩也。僖公二十年,新作南门,讥其奢也。故曰“小恶必书”也。宜先自整来,后以及人。今寇贼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寝不能寐,食不能饱,实忧左右日亲,忠言以疏,内患渐积,外难方深。陛下超从列侯,继承天位。言桓帝以蠡吾侯即位。小家畜产百万之资,子孙尚耻愧失其先业,况乃产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轻忽乎?诚不爱己,不当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前梁氏五族,毒遍海内,五侯谓胤、让、淑、忠、戟五人,与冀同时诛。事见《冀传》也。天启圣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议,冀当小平。明鉴未远,覆车如昨,而近习之权,复相扇结。小黄门赵津、大猾张氾等,肆行贪虐,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刘瓆、南阳太守成瑨,纠而戮之。虽言赦后不当诛杀,原其诚心,在乎去恶。至于陛下,有何悁悁?《说文》曰:“悁悁,恚忿。”而小人道长,营惑圣听,遂使天威为之发怒。如加刑谪,已为过甚,况乃重罚,令伏欧刀乎!又前山阳太守翟超、东海相黄浮,奉公不桡,疾恶如仇,超没侯览财物,浮诛徐宣之罪,并蒙刑坐,不逢赦恕,览之从横,没财已幸;宣犯衅过,死有余辜。昔丞相申屠嘉召责邓通,洛阳令董宣折辱公主,而文帝从而请之,光武加以重赏,文帝时,太中大夫邓通爱幸,居上旁有怠嫚礼。氶相申屠嘉入朝,因见之,为檄召通。通至,嘉曰:“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通顿首,首尽出血。文帝使使召通,而谢丞相曰“吾弄臣,君释之”也。湖阳公主苍头白日杀人,匿主家,吏追不得。公主出,宣驻车叩马,以刀画地数主。主言于帝,帝赐宣钱三十万。语见《董宣传》。未闻二臣有专命之诛。而今左右群竖,恶伤党类,妄相交构,致此刑谴。闻臣是言,当复啼诉。陛下深宜割塞近习豫政之源,引纳尚书朝省之事,公卿大官,五日壹朝,宣帝五日一听事,自丞相已下,各敷奏其言。简练清高,斥黜佞邪。如是天和于上,地洽于下,休祯符瑞,岂远乎哉!陛下虽厌毒臣言,凡人主有自勉强,敢以死陈。”帝得奏愈怒,竟无所纳。朝廷众庶莫不怨之。宦官由此疾蕃弥甚,选举奏议,辄以中诏谴却,长史已下多至抵罪。犹以蕃名臣,不敢加害。瓆字文理,高唐人。高唐,县名,今博州县也。瑨字幼平,陕人。并有经术称,处位敢直言,多所搏击,知名当时,皆死于狱中。
九年,李膺等以党事下狱考实。蕃因上疏极谏曰:“臣闻贤明之君,委心辅佐;亡国之主,讳闻直辞。故汤武虽圣,而兴于伊吕;桀纣迷惑,亡在失人。关龙逢,桀臣。王子比干,纣诸父。二人并谏,悉皆诛死。由此言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同体相须,共成美恶者也。《前书》曰“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明其一体相须而成”也。伏见前司隶校尉李膺、太仆杜密、太尉掾范滂等,正身无玷,死心社稷。以忠忤旨,横加考案,或禁锢闭隔,或死徙非所。杜塞天下之口,聋盲一世之人,与秦焚书坑儒,何以为异?秦始皇时,丞相李斯上言曰:“天下已定,百姓力农。今诸生好古,惑乱黔首,臣请史官非《秦记》及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烧之。”事见《史记》。卫宏《诏定古文官书序》曰:“秦既焚书,患苦天下不从所改更,而诸生到者拜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令种瓜于骊山坑谷中温处,瓜实,诏博士说之,人人不同。乃令就视,为伏机,诸生贤儒皆至焉,方相难不决,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压之,终乃无声。”今新丰县温汤处号愍儒乡。汤西有马谷,西岸有坑,古老相传以为秦坑儒处也。昔武王克殷,表闾封墓,《史记》武王克殷,命毕公表商容之闾,闳夭封比干之墓也。今陛下临政,先诛忠贤。遇善何薄?待恶何优?夫谗人似实,巧言如簧,《诗·小雅》曰:“巧言如簧,颜之厚矣。”簧,笙簧也。言谗人之口以喻笙簧也。使听之者惑,视之者昏。夫吉凶之效,存乎识善;成败之机,在于察言。人君者,摄天地之政,秉四海之维,举动不可以违圣法,进退不可以离道规。谬言出口,则乱及八方,何况髡无罪于狱,杀无辜于市乎!昔禹巡狩苍梧,见市杀人,下车而哭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故其兴也勃焉。《说菀》曰:“禹见罪人,下车泣而问之。左右曰:‘夫罪人不顺,故使杀焉,君王何为痛之至此也!’禹曰:‘尧舜之人,皆以尧舜之心为心。今寡人为君也,百姓各自以其心,是以痛之。’”《书》曰:“百姓有罪,在予一人。”《左传》曰:“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杜预注曰:“勃,盛也。”又青、徐炎旱,五谷损伤,民物流迁,茹菽不足。《广雅》曰:“茹,食也。”而宫女积于房掖,国用尽于罗纨,外戚私门,贪财受赂,所谓‘禄去公室,政在大夫’。《论语》孔子之言也。昔春秋之末,周德衰微,数十年闲无复灾眚者,天所弃也。《春秋感精符》曰:“鲁哀公政乱,绝无日食,天不谴告也。”天之于汉,悢悢无已,悢悢犹眷眷也。故殷勤示变,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实在修德。臣位列台司,忧责深重,不敢尸禄惜生,坐观成败。如蒙采录,使身首分裂,异门而出,所不恨也。”《谷梁传》曰“公会齐侯于颊谷,齐人使扰施舞于鲁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当死。’使司马行法焉,首足异门而出”也。帝讳其言切,托以蕃辟召非其人,遂策免之。
永康元年,帝崩。窦后临朝,诏曰:“夫民生树君,使司牧之,必须良佐,以固王业。《前书》谷永曰“臣闻天生蒸人,不能相持,为立王者以统理之”也。前太尉陈蕃,忠清直亮。其以蕃为太傅,录尚书事。”时新遭大丧,国嗣未立,诸尚书畏惧权官,托病不朝。蕃以书责之曰:“古人立节,事亡如存。言人主虽亡,法度尚存,当行之与不亡时同,故曰“如存”。《前书》爰盎曰“主在与在,主亡与亡”也。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诸君柰何委荼蓼之苦,息偃在床?《诗·国风》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周颂》曰:“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于义不足,焉得仁乎!”诸尚书惶怖,皆起视事。
灵帝即位,窦太后复优诏蕃曰:“盖褒功以劝善,表义以厉俗,无德不报,《大雅》所叹。《诗·大雅》曰:“无言不仇,无德不报。”太傅陈蕃,辅弼先帝,出内累年。内音纳。《尚书》曰“出纳朕命”也。忠孝之美,德冠本朝;謇愕之操,华首弥固。齐宣王对闾丘邛曰:“夫士亦华发堕颠而后可用。”见《新序》。今封蕃高阳乡侯,食邑三百户。”蕃上疏让曰:“使者即臣庐,授高阳乡侯印绶,既,就也。臣诚悼心,不知所裁。臣闻让,身之文,德之昭也,然不敢盗以为名。窃惟割地之封,功德是为。臣孰自思省,前后历职,无它异能,合亦食禄,不合亦食禄。臣虽无素洁之行,窃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论语》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若受爵不让,掩面就之,《诗·小雅》曰“受爵不让,至于已斯亡。”注云:“爵禄不以相让,故怨祸及之”也。使皇天震怒,灾流下民,于臣之身,亦何所寄?顾惟陛下哀臣朽老,戒之在得。”《论语》孔子曰:“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注云:“得,贪也。”窦太后不许,蕃复固让,章前后十上,竟不受封。
初,桓帝欲立所幸田贵人为皇后。蕃以田氏卑微,窦族良家,争之甚固。帝不得已,乃立窦后。及后临朝,故委用于蕃。蕃与后父大将军窦武,同心尽力,征用名贤,共参政事,天下之士,莫不延颈想望太平。而帝乳母赵娆,旦夕在太后侧,娆音乃了反。中常侍曹节、王甫等与共交构,谄事太后。太后信之,数出诏命,有所封拜,及其支类,多行贪虐。蕃常疾之,志诛中官,会窦武亦有谋。蕃自以既从人望而德于太后,必谓其志可申,乃先上疏曰:“臣闻言不直而行不正,则为欺乎天而负乎人。危言极意,则群凶侧目,祸不旋踵。钧此二者,臣宁得祸,不敢欺天也。今京师嚣嚣,道路諠哗,言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等与赵夫人诸女尚书并乱天下。赵夫人即赵娆也。女尚书,宫内官也。附从者升进,忤逆者中伤。《前书》刘向上书论王凤曰“称誉者登进,忤恨者诛伤”也。方今一朝群臣,如河中木耳,泛泛东西,耽禄畏害。陛下前始摄位,顺天行诛,苏康、管霸并伏其辜。是时天地清明,人鬼欢喜,柰何数月复纵左右?元恶大奸,莫此之甚。今不急诛,必生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愿出臣章宣示左右,并令天下诸奸知臣疾之。”太后不纳,朝廷闻者莫不震恐。蕃因与窦武谋之,语在《武传》。
及事泄,曹节等矫诏诛武等。蕃时年七十余,闻难作,将官属诸生八十余人,并拔刃突入承明门,攘臂呼曰:“大将军忠以卫国,黄门反逆,何云窦氏不道邪?”王甫时出,与蕃相迕,迕犹遇也。适闻其言,而让蕃曰:“先帝新弃天下,山陵未成,窦武何功,兄弟父子,一门三侯?又多取掖庭宫人,作乐饮燕,旬月之闲,赀财亿计。大臣若此,是为道邪?公为栋梁,枉桡阿党,复焉求贼!”遂令收蕃。蕃拔剑叱甫,甫兵不敢近,乃益人围之数十重,遂执蕃送黄门北寺狱。黄门从官驺驺,骑士也。蹋踧蕃曰:“死老魅!复能损我曹员数,夺我曹禀假不?”即日害之。徙其家属于比景,宗族、门生、故吏皆斥免禁锢。
蕃友人陈留朱震,时为铚令,铚,县,属沛郡。闻而弃官哭之,收葬蕃尸,匿其子逸于甘陵界中。事觉系狱,合门桎梏。震受考掠,誓死不言,故逸得免。后黄巾贼起,大赦党人,乃追还逸,官至鲁相。
震字伯厚,初为州从事,奏济阴太守单匡臧罪,并连匡兄中常侍车骑将军超。桓帝收匡下廷尉,以谴超,超诣狱谢。三府谚曰:“车如鸡栖马如狗,疾恶如风朱伯厚。”
论曰: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惛俗。而驱驰险厄之中,与刑人腐夫同朝争衡,《前书》班固曰:“相与提衡。”《音义》云:“衡,平也。言二人齐也。”终取灭亡之祸者,彼非不能洁情志,违埃雾也。违,避也。愍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也。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论语》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及遭际会,协策窦武,自谓万世一遇也。懔懔乎伊、望之业矣!懔懔,有风采之貌也。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闲,数公之力也。
王允字子师,太原祁人也。祁,今并州县也。世仕州郡为冠盖。同郡郭林宗尝见允而奇之,曰:“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史记》曰,田光谓燕太子丹曰:“臣闻骥壮盛之时,一日千里;至其老也,驽马先之。”遂与定交。
年十九,为郡吏。时小黄门晋阳赵津贪横放恣,为一县巨患,允讨捕杀之。而津兄弟谄事宦官,因缘谮诉,桓帝震怒,征太守刘瓆,遂下狱死。允送丧还平原,终毕三年,然后归家。复还仕,郡人有路佛者,少无名行,而太守王球召以补吏,允犯颜固争,球怒,收允欲杀之。刺史邓盛闻而驰传辟为别驾从事。允由是知名,而路佛以之废弃。
允少好大节,有志于立功,常习诵经传,朝夕试驰射。三公并辟,以司徒高第为侍御史。中平元年,黄巾贼起,特选拜豫州刺史。辟荀爽、孔融等为从事,上除禁党。讨击黄巾别帅,大破之,与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俊等受降数十万。于贼中得中常侍张让宾客书疏,与黄巾交通,允具发其奸,以状闻。灵帝责怒让,让叩头陈谢,竟不能罪之。而让怀协忿怨,以事中允。中,伤也。明年,遂传下狱。传,逮也。
会赦,还复刺史。旬日闲,复以它罪被捕。司徒杨赐以允素高,不欲使更楚辱,更,经也。楚,苦痛。乃遣客谢之曰:“君以张让之事,故一月再征。凶慝难量,幸为深计。”深计谓令自死。又诸从事好气决者,共流涕奉药而进之。允厉声曰:“吾为人臣,获罪于君,当伏大辟以谢天下,岂有乳药求死乎!”投杯而起,出就槛车。既至廷尉,左右皆促其事,朝臣莫不叹息。大将军何进、太尉袁隗、司徒杨赐共上疏请之曰:“夫内视反听,则忠臣竭诚;宽贤矜能,则义士厉节。内视,自视也。反听,自听也。言皆恕己,不责于人也。是以孝文纳冯唐之说,文帝时,魏尚为云中守,下吏免。冯唐为郎中署长,奏言曰:“臣闻魏尚为云中守,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帝即日赦尚复为云中太守。晋悼宥魏绛之罪。《左传》曰,晋悼公之弟杨干乱行于曲梁,魏绛戮其仆。公怒之。绛曰:“臣闻师众以顺为武,军事有死无犯为敬。臣惧其死,以及杨干,无所逃罪。”公曰:“寡人有弟不能教训,使干大命,寡人之过也。子无重寡人之过。”与之礼食,使佐新军。允以特选受命,诛逆抚顺,曾未期月,州境澄清。方欲列其庸勋,请加爵赏,而以奉事不当,当肆大戮。责轻罚重,有亏众望。臣等备位宰相,不敢寝默。诚以允宜蒙三槐之听,以昭忠贞之心。”《周礼》朝士职,三槐、九棘,公卿于下听讼,故曰“三槐之听”。书奏,得以减死论。是冬大赦,而允独不在宥,三公咸复为言。至明年,乃得解释。是时宦者横暴,睚众触死。睚音五懈反。眦音士懈反。前书曰:“原涉好杀,睚眦于尘中,触死者甚多。”允惧不免,乃变易名姓,转侧河内、陈留闲。转侧犹去来也。
及帝崩,乃奔丧京师。时大将军何进欲诛宦官,召允与谋事,请为从事中郎,转河南尹。献帝即位,拜太仆,再迁守尚书令。
初平元年,代杨彪为司徒,守尚书令如故。及董卓迁都关中,允悉收敛兰台、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既至长安,皆分别条上。又集汉朝旧事所当施用者,一皆奏之。经籍具存,允有力焉。时董卓尚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允矫情屈意,每相承附,卓亦推心,不生乖疑,故得扶持王室于危乱之中,臣主内外,莫不倚恃焉。
允见卓祸毒方深,篡逆已兆,密与司隶校尉黄琬、尚书郑公业等谋共诛之。乃上护羌校尉杨瓒行左将军事,执金吾士孙瑞为南阳太守,并将兵出武关道,以讨袁术为名,实欲分路征卓,而后拔天子还洛阳。卓疑而留之,允乃引内瑞为仆射,瓒为尚书。
二年,卓还长安,录入关之功,封允为温侯,食邑五千户。固让不受。士孙瑞说允曰:“夫执谦守约,存乎其时。公与董太师并位俱封,而独崇高节,岂和光之道邪?”《老子》曰:“和其光,同其尘。”允纳其言,乃受二千户。
三年春,连雨六十余日,允与士孙瑞、杨瓒登台请霁,复结前谋。《说文》曰:“霁,雨止也。”郭璞曰:“南阳人呼雨止曰霁。”瑞曰:“自岁末以来,太阳不照,霖雨积时,月犯执法,执法,星名。《史记》曰“太微南四星曰执法”也。彗孛仍见,昼阴夜阳,雾气交侵,此期应促尽,内发者胜。几不可后,公其图之。”允然其言,乃潜结卓将吕布,使为内应。会卓入贺,吕布因刺杀之。语在《卓传》。帝时疾愈,故入贺也。
允初议赦卓部曲,吕布亦数劝之。既而疑曰:“此辈无罪,从其主耳。今若名为恶逆而特赦之,适足使其自疑,非所以安之之道也。”吕布又欲以卓财物班赐公卿、将校,允又不从。而素轻布,以剑客遇之。布亦负其功劳,多自夸伐,既失意望,渐不相平。
允性刚棱疾恶,棱,威棱也,力登反。初惧董卓豺狼,故折节图之。卓既歼灭,自谓无复患难,及在际会,每乏温润之色,杖正持重,不循权宜之计,是以群下不甚附之。
董卓将校及在位者多凉州人,允议罢其军。或说允曰:“凉州人素惮袁氏而畏关东。今若一旦解兵,则必人人自危。可以皇甫义真为将军,就领其众,因使留陕以安抚之,而徐与关东通谋,以观其变。”允曰:“不然。关东举义兵者,皆吾徒耳。今若距险屯陕,虽安凉州,而疑关东之心,甚不可也。”时百姓讹言,当悉诛凉州人,遂转相恐动。其在关中者,皆拥兵自守。更相谓曰:“丁彦思、蔡伯喈但以董公亲厚,并尚从坐。今既不赦我曹,而欲解兵,今日解兵,明日当复为鱼肉矣。”卓部曲将李傕、郭汜等先将兵在关东,因不自安,遂合谋为乱,攻围长安。城陷,吕布奔走。布驻马青琐门外,《前书音义》曰:“以青画户边镂中,天子制也。”招允曰:“公可以去乎?”允曰:“若蒙社稷之灵,上安国家,吾之愿也。如其不获,则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朝廷谓天子也。临难苟免,吾不忍也。努力谢关东诸公,勤以国家为念。”
初,允以同郡宋翼为左冯翊,王宏为右扶风。是时三辅民庶炽盛,兵谷富实,李傕等欲即杀允,惧二郡为患,乃先征翼、宏。宏遣使谓翼曰:“郭汜、李傕以我二人在外,故未危王公。今日就征,明日俱族。计将安出?”翼曰:“虽祸福难量,然王命所不得避也。”宏曰:“义兵鼎沸,在于董卓,况其党与乎!若举兵共讨君侧恶人,山东必应之,此转福为福之计也。”翼不从。宏不能独立,遂俱就征,下廷尉。傕乃收允及翼、宏,并杀之。
允时年五十六。长子侍中盖、次子景、定及宗族十余人皆见诛害,唯兄子晨、陵得脱归乡里。天子感恸,百姓丧气,莫敢收允尸者,唯故吏平陵令赵戬弃官营丧。戬音翦。
王宏字长文,少有气力,不拘细行。初为弘农太守,考案郡中有事宦官买爵位者,虽位至二千石,皆掠考收捕,遂杀数十人,威动邻界。素与司隶校尉胡种有隙,及宏下狱,种遂迫促杀之。宏临命诟诟,骂也,音火豆反。曰:“宋翼竖儒,不足议大计。竖者,言贱劣如僮竖。胡种乐人之祸,祸将及之。”种后眠辄见宏以杖击之,因发病,数日死。
后迁都于许,帝思允忠节,使改殡葬之,遣虎贲中郎将奉策吊祭,赐东园秘器,赠以本官印绶,送还本郡。封其孙黑为安乐亭侯,食邑三百户。
士孙瑞字君策,扶风人,颇有才谋。瑞以允自专讨董卓之劳,故归功不侯,所以获免于难。后为国三老、光禄大夫。每三公缺,杨彪、皇甫嵩皆让位于瑞。兴平二年,从驾东归,为乱兵所杀。
赵戬字叔茂,长陵人,性质正多谋。初平中,为尚书,典选举。董卓数欲有所私授,戬辄坚拒不听,言色强厉。卓怒,召将杀之,众人悚栗,而戬辞貌自若。卓悔,谢释之。长安之乱,容于荆州,刘表厚礼焉。及曹操平荆州,乃辟之,执戬手曰:“恨相见晚。”卒相国钟繇长史。钟繇字元常,魏太祖时为相国。
论曰:士虽以正立,亦以谋济。若王允之推董卓而引其权,伺其闲而敝其罪,当此之时,天子悬解矣。《庄子》曰:“斯所谓帝之悬解。”悬解喻安泰也。而终不以猜忤为衅者,知者本于忠义之诚也。故推卓不为失正,分权不为苟冒,伺闲不为狙诈。及其谋济意从,则归成于正也。
赞曰:陈蕃芜室,志清天纲。人谋虽缉,幽运未当。缉,合也。《易·下系》曰:“人谋鬼谋。”言蕃设谋虽合,而冥运未符也。言观殄瘁,曷非云亡?殄,尽也。瘁,病也。言国将殄瘁,岂不由贤人云亡乎?《诗·大雅》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也。子师图难,晦心倾节。谓矫性屈意于董卓。功全元丑,身残余孽。时有隆夷,事亦工拙。诛卓为工,被杀为拙也。
卷六十六 陈王列传第五十六
后汉书 李贤注
(南朝宋)范烨 编(唐)李贤 等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