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娥皇女英

  佚史:帝尧,娶富宜氏,生九男二女。长子监明,早殁,未得立。次子朱骜,狠媚。帝尧悲之,使后稷放之丹水。尧在位七十载,欲求贤德以逊位。群臣举盲人子。父顽,母嚣,象傲,能和以孝。尧欲试之,妻以娥皇、女英,以观厥刑。治装下嫁于妫水之北,使为舜妇于虞氏之家。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而飨之,迭为宾主。其所居,二年成邑,三年成都。饭糗茹草,以德化。娥皇、女英皆执妇道。

  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叟焚廪,忽有天梯缘之下。使浚井,从而蒁之,舜由旁孔出。而象不知,喜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弓氐,朕。”

  见娥皇、女英谓曰:“二嫂可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弹五弦之琴。象忸泥曰:“郁陶思君尔!”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帝尧闻之,以舜为贤,欲禅以位。舜居摄二十有八载。尧崩,舜受终于文祖,为有虞氏。

  被袗衣鼓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娥皇、女英女果而理阴教,而天下大治。时,卿云见,西王母来朝,献白环玉块,息慎氏贡弓失,玄都贡宝玉。舜在位六十有一载。

  子义钧,不肖,封于商,是为商均。禅位于禹。又十有七载,舜南巡狩,崩于中抬之野,乃百十有一岁,娥皇、女英追思帝舜盛德,泪染湘竹,竹为之斑。因援琴作《苍梧怨》曲,韵高调古,匹美虞韶。所谓南风之薰,可以解愠,苍梧之恐,可以写忧者也!

  姜嫄

  《史记·周本纪》:姜嫄,炎帝后。姜姓有邰氏女,名嫄。

  为帝喾元妃,后稷之母。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悦,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美。及为成人,遂为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稿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

  按古者天子祭天于郊,而配以先?。其礼以玄鸟至日,用太牢祀之。天子亲往,后率九嫔,御以从。当时姜?出祀郊?,见大人迹而覆其拇,遂歆歆然如有人道之感。期年而生弃,是为耕农之鼻祖。其说颇为神奇,后世多有疑之者。

  苏氏云:“凡物之异于常物者,其取天地之气常多,故其生也或异。麒麟之生异于牛羊,蛇龙之生异于鱼鳖,物固有然者矣。神人之生,而有以异于人。何足怪哉!斯言得之矣。”

  红线

  《甘泽谣》: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遣其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音颇悲,调其声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请假。”嵩遽遣放归。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至招义军,以釜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

  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州节度使令狐彰女,三镇互为姻娅,人使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尝患热毒风,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

  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并潞州。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将传,辕门已闭,杖策庭除,惟红线从行。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尔能料。”红线曰:“某虽贱品,然亦有解主忧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大恩,一旦失其疆土,至数百年勋伐尽矣。”红线曰:“易尔。不足劳主忧也,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势,观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兼具寒暄书,其它即俟某却回也。”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吾之暗也。

  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曰:“某之行,无不济者。”乃人闺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

  再拜而倏忽不见。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落,惊而起视,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问曰:“事谐否?”曰:“不敢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仅取床头金合为信耳。”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庑,传呼风生。某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鄃,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着名香及美珍散覆其上。

  扬威玉帐,但期心豁于生前,梦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

  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烛炬光凝,炉香煨烬,侍人四布,兵器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鵱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

  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都寤。遂持金合以归。

  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鸡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怀,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仰副于心期。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余里,入危邦,一道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昨宵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床头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

  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拥金合,一军忧疑。使者以马捶叩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奉承之时,惊怛绝倒。

  遂驻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姻亲。

  役当奉毂后车,来则麾鞭前马,所置纪纲仆号,为外宅男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赖汝力,岂可议行?”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游学江湖间,读神农药书,而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力见诛,降为女予,使身居贱隶,气禀贼星,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使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至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背违天理,当尽弭患。昨往魏郡,以示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在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嵩知不可驻留,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中冷朝阳为词,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是浴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毕,嵩不胜悲。红线返袂且泣,因推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西施郑旦

  《吴越春秋》:越王谓大夫种曰:“孤闻吴王淫而好色,惑乱沉湎,不领政事;因此而谋,可乎?”种曰:“可破。夫吴王淫而好色,宰喜否佞以曳心,往献美女,其必受之。惟王选择美女二人而进之。”越王曰:“善。”乃使相者,国中得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郑旦,饰以罗鄃,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面献于吴。乃使相国苑进,曰:“越王勾践,窃有二女,楚国迫,不敢稽留,谨使臣蠡献之。

  大王不以鄙陋寝容,愿纳以供箕帚之用。”吴王大悦,曰:“越贡二女,乃勾践尽忠于吴之证也。”子胥谏曰:“不可。

  王勿受也。臣闻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昔桀易汤而灭,纣易文王而亡。大王受之,后必有殃。臣闻越王朝书不倦,晦诵竟夜,且聚敢死之士数万,是人不死,必得其愿。越王服诚行仁,听谏进贤,是人不死,必成其名。越王夏被毛裘,冬御絺綌,是人不死,必为对隙。臣闻贤士,国之宝,美女,国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已,周亡以褒姒。”吴王不听,遂受其女,国卒亡。

  按《吴地记》:嘉兴县南一百里,有语儿亭。勾践令范蠡取西施以献夫差,西施于路与范蠡潜通,三年始达吴,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岁能语,因名语儿亭。《越绝书》曰:西施亡吴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

  按《眘环记·采兰杂志》:西施举体有异香。每沐浴竟,宫人争取其水,积之罂瓮,用松枝洒于帷幄,满室俱香。罂瓮中积久,下有浊渣,凝结如膏,宫人取以晒干,香逾于水,谓之沈水,制锦囊盛之,佩于宝袜。交趾密香树,水沈者曰沈水。

  亦因此借名。

  卓文君

  《史记·司马相如传》:司马相如,蜀郡成都人,字长卿。

  以资为郎,事孝景帘,为武骑常侍。因病免,客游梁。

  梁孝王令与诸生问舍,乃著《子虚之赋》。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临邛中富人卓王孙为具召之,井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长卿病不能往,临邛令自往迎相如。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长卿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令人厚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

  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相如身自著犊鼻諥,与庸保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

  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为此赋。”上召问相如,相如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天子以为郎。唐蒙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邛?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愿为内臣妾,请吏。天子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乘传至蜀。

  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先驱。于是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

  王嫱

  《后汉书·匈奴列传》: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

  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之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按《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不得长见。乃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按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

  乃重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

  按《妆楼记》:明妃,秭归人。临水而居,恒于溪中盥手,溪水尽香,今名香溪。

  按邹之临《女侠传》昭君,字嫱,甫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会匈奴单于朝求美人为阏氏,帝敕以宫女赐之。昭君入宫数岁,未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

  单于临辞大会,帝召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色,光明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重难更改,遂与匈奴。昭君戎服乘马,提一琵琶出塞而去。

  薛瑶英

  《杜阳杂编》:元载宠姬薛瑶英,攻诗书,善歌舞;仙姿玉质,肌香体轻。虽旋波摇光,飞燕、绿珠不能过也。瑶英之母赵娟,亦本岐王之爱妾也。后出为薛氏之妻,生瑶英。而幼以香啖之,故肌香也。及载纳为姬,处金丝之帐,却尘之褥。

  其褥出自勾骊国,一云是却尘之兽毛所为;其色殷鲜,光软无比。衣龙绡之衣,一袭无一二两;搏之,不盈一握。载以瑶英体轻,不胜重衣,故亦异国求是服也。唯贾至、杨公南与载友善,故往往得见歌舞。至因赠诗曰:“舞怯铢衣重,笑疑桃脸开,方知汉武帝,虚筑避风台。”公南亦做长歌褒美,其略云:“雪面澹娥天上女,凤萧鸾翅欲飞去;玉钗宝翠步无尘,楚腰如柳不胜春。”瑶英善为巧媚,载惑之,怠于庶务。而瑶英之父曰宗本,兄曰崇义,与赵娟递相出入,以构贿赂,号为关节,更与中书主吏卓倩等为腹心。而宗本辈以事告者,载未尝不颔之。天下赍宝货求大官职,无不恃载权势,指薛、卓为梯媒。

  及载伏诛,瑶英自为俚妻矣。论者以元载丧令德而崇贪名,自一妇人而致也。尤物移人,不可惧哉!

  隨风

  《拾遗记》:石季伦爱婢名隨风,魏末于胡中得之。年始十岁,使房内养之。至十五,无有比其容貌,特以姿态见美。

  妙别玉声,巧观金色、石氏之富,方比王家,骄侈当世,珍宝奇异,视问瓦砾,积如粪土,皆殊方异国所得,莫有辨识其出处者。乃使隨风别其声色,悉知其处。言西方北方,玉声沉重而性温润,佩服者益人性灵;东方南方,玉声轻洁而性清凉,佩服者利人精神。石氏侍人,美艳者数千人,隨风最以文辞擅爱。石崇尝语之曰:“吾百年之后,当指白日,以汝为殉!”

  答曰:“生爱死离,不如无爱,妾得为殉,身其何朽?”于是弥见宠爱。崇常择美姿容相类者十人,装饰衣服大小一等,使忽视不相分别,常侍于侧。使隨风调玉以付工人,为倒龙之佩,萦金为凤冠之钗,言刻玉为倒龙之势,铸金钗象凤皇之冠。结袖绕楹而舞,昼夜相接,谓之“恒舞”。欲有所召,不呼姓名,悉听癿声,视钗色。

  玉声轻者居前,金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也。使数十人各含异香,行而语笑,则口气从风而扬。又屑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无迹者赐以真珠百?,有迹者节其饮食,令身轻弱。故闺中相戏曰,“尔非细骨轻躯,那得百?真珠?”及隨风年三十,妙年者争嫉之,竞相排毁。石崇受谮润之言,即退隨风为房老,使主群少,乃怀怨而作五言诗曰:“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突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

  桂芳徒自蠹,失爱在娥眉。坐见芳时歇,憔悴空自嗤。”石氏房中并歌此为乐曲,至晋末乃止。

  步非烟

  皇甫枚《非烟传》: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善秦声,好文墨,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其比邻,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不能斥言。其子曰象,端秀有文,才弱冠矣。时方居丧礼。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神气俱丧,废食息焉。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非烟闲处,婉述象意。

  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门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绝句曰:“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以所题密缄之,祈门媪达非烟。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福薄,不得当之。”盖鄙武生粗悍,非良配耳。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曰:“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封付门媪,令遗象。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又以剡溪玉叶纸赋诗以谢,曰:“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方翰两情深。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疑见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梦,栽作长谣寄绿琴。”诗去旬日,门媪不复来。

  象忧懑恐事泄,或非烟追悔。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绿暗红藏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重重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明日,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非烟语曰:“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岩苔笺,诗曰:“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蒔怯晓风。”象结锦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烟幽思增疾,乃剪乌丝简为回缄,曰:“春日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况又闻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翻飞。企望宽情,无至憔粹。

  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惝?寸心,书岂能荆兼持菲什,仰继华篇。伏惟试赐凝盼。”诗曰:“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

  即头与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阍媪既得回报,径赍诣烟阁中。武生为府掾属,公务繁伙,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是时适值生入府曹,烟拆书得以款曲寻绎。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怀:秋帐冬釭,泛金徽而寄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联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伏惟特赐吟讽也。”诗曰:“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讫,召阍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烟意稍切,喜不自持。

  但静室焚香,虔祷以俟。忽一日将夕,阍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杏?”赵惊,连问之,传烟语曰:“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郎君之前垣也。不渝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重,悉俟晤语。”既曛黑,象乃跻梯而登。

  烟已令重榻而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入房中,背盌解幌,尽缱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烟执象泣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象曰:“揖希世之貌,见出入之心,已誓幽衷,永奉欢狎。”言讫,象逾垣而归。明日,托阍媪赠烟诗,曰:“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驭来。”烟览诗微笑,复赠象诗曰:“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云行。”封付阍媪,仍令语象曰:“赖妾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兹不盈句,常得一期于后庭矣。

  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鱼鸟不知,神人相助。或景物寓日,歌诗寄情,来往更繁,不能悉载。如是者周岁。无何,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言,我当伺察之。”后至直日,乃伪陈状请假。迨如常入直,遂潜于里门。街鼓既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愤,挺前欲擒,象觉跳去,搏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烟诘之。烟色动声战,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亲,死亦无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至阁中,连呼之,声言烟暴疾至殒。后数日,窆于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崔赋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其夕,梦飞烟谢曰:“妾貌虽不逮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什,愧仰无已。”

  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戟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

  崔护妻

  孟蓕《本事诗》:博陵崔护,资质甚美,而孤洁寡合。

  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也?”护以姓氏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入,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

  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彼此目注者久之。

  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眷盼而归。尔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崔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扣门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耶?”曰:“是也。”又哭曰:“君杀吾女!”崔惊怛,莫知所答。父曰:“吾女笄年知书,未适人。自去年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

  比日与之出,及归,见在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玻遂绝食数日而死。吾老矣,惟此一女,所以不嫁者,将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殒,得非君杀之耶?”又持崔大哭,崔亦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老父大喜,遂以女归之。

  梁夫人

  按《宋史·韩世忠传》:世忠妻梁氏及子亮为苗傅所质,防守严密。朱胜非绐傅曰:“今白太后,遣二人慰抚世忠,则平江诸人益安矣。”于是召梁氏入,封安国夫人,俾迓世忠,速其勤王。梁氏疾驱出城,一日夜会世忠于秀州。

  兀术入侵,世忠以前军驻青龙镇,中军驻江湾,后军驻海口,俟敌归邀击之。金兵至,世忠已先屯焦山寺。兀术遣使通问,约日大战,许之。战将十合,梁夫人亲执桴鼓,金兵终不得渡,尽归所掠。建康六年,授世忠武宁安化军节度使、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置司楚州。世忠披草莱,立军府,与士同力役。夫人梁亲织薄为屋。

  按《镇江府志》:梁氏,京口娼也。尝五更入府候贺朔。

  忽于廊柱下见一虎蹲卧,鼻息齁齁然,亟走出。复往视之,乃一卒也。因问其姓名为韩世忠,心异之,密告其母,谓定非凡人。乃邀至家,具酒食,深相结纳,资以金帛,约为夫妇。世忠后立殊功,为中兴名将,遂封安国夫人。亲执桴鼓,敌不能济,俘获甚众。寻又邀兀术于黄天荡,几成擒矣,一夕凿河遁去。梁疏言世忠失机纵敌,乞加罪责,举朝为之动色。

  红拂

  张说《虬髯客传》: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

  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枚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数日,亦闻追访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

  崔莺莺

  《会真记》: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蠨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婺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

  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

  久之,乃至。常服啐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

  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

  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

  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

  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

  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

  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

  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唾何为哉!”并枕重袭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目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儿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

  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

  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逴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

  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

  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

  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时。鄙薄之志,无以奉酬。

  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倩,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

  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绚,文竹茶碱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沮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锺,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俏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微月透帘栊,莹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蒲,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口童口童。乘鹜还归洛,吹萧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眀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于时坐者皆为深叹。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令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王娇鸾

  按《情史类略》:天顺间,有临安卫王指挥,以从征广西苗蛮违限被参,降调河南南阳卫千户。王有二女:长娇鸾,次娇凤。凤已嫁,惟鸾从行。鸾幼通书史,王之文移,俱属代笔,钟爱甚至。王之妻周氏,有妹嫁于曹,贫而寡,迎使伴鸾,呼为曹姨。值清明节,鸾与曹姨率诸婢戏秋千于后园。忽闻人声,惊视,则墙处有美少年窥视称羡。鸾大惊走匿,遗罗帕于地,生逾垣拾去。方展玩间,旋有侍女来园寻觅。周折数次,生笑曰:“物入人手,尚何觅耶?”侍女曰:“郎君收得,乞以见还。”生曰:“此帕谁人之物?”侍儿曰:“鸾姐,主人爱女也。”生曰:“若鸾姐自来,当即奉壁。”侍女叩生姓氏,并家远近。生曰:“周姓,廷章名,苏州吴江人也。父为本学司教,随任于此。与尊府只一墙之隔。久闻尊姐精于文事,仆有小诗,烦为一致。如得报言,帕可还矣。”女急于得帕,允之。

  生逾垣而出,少顷复至,以桃花笺叠成方胜,授女,女返命。

  鸾发缄,得一绝云:“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洞房。”鸾微笑,亦取笺答诗云:“妾身一点玉无暇,产自侯门将相家。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寄语异乡孤另客,莫将心事乱如麻!”侍儿捧诗至园,则生已候于墙缺矣。

  自此诗句往返数次,侍女得赂,喜于传送,不复言罗帕之事。

  适端阳节,王治酒园中家宴,生往来墙外,恨不得一与席末。

  是晚,生复寄一绝云:“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

  雾隔湘江欢不见,锦葵空有向阳心。”鸾阅诗嗟叹。不意为曹姨所窥,细叩从来。鸾与姨素厚,因备述之。姨曰:“周生江南之秀,门户相敌,何不遣媒礼聘,成百年之眷乎?”鸾点头称是。遂答诗。末有“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之句。生乃伪托父命,求婚于王。

  王亦雅重生,但爱女不欲远嫁他乡,迟疑未许。生遂设计,托以衙斋窄狭,假卫署后园肄业,且以周夫人同姓,请拜为姑。

  王武人,喜于奉承,许之,且愿任饔飨。周遂寓居园亭,因得以兄妹之礼见鸾,情愈亲密。而曹姨居间,以盟主自任,先立婚誓,始订幽期。从此绸缪无间,恩逾夫妇。约半载,周司教升任去,生托病独留。又半载余,而司教引疾还乡,生闻之,欲谋归觐,而心恋鸾,情不能自割。鸾察其意,因置酒劝驾。

  且曰:“君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

  曹姨亦曰:“今暮夜之期,原非久计,公子不如暂归故乡,且觐双亲。倘于定省之间,兼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岂不美乎?”

  周犹豫未决,鸾使曹姨竟以生欲归省为言于王,王致赆饯行。

  生不得已,始束装。是夜,鸾邀生再伸前誓,且询生居止,以便通信。明日,生归。而司教已与同里一富家议姻,生始颇不欲,巳闻其女甚美,贪财慕色,顿忘前誓。未几毕姻,夫妇相得甚欢,不复知鸾为何人矣。鸾久不得生耗,念之成疾,每得便邮,屡以书招之,俱不报。父欲为鸾择配,鸾不可,必欲俟生的信。

  乃以重赂遣卫卒孙九,专往吴江致书,附古风一篇,其略云:“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嘲风弄月频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

  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保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相见?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禁。”曹姨亦作书,备述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孙九至吴江,得生居于延陵桥下,知生再娶,乃候面,方致其情,生一语不答,入而复出,以昔日罗帕并誓书封还,使鸾勿念。孙九愤然而去,逢人诉之,故生薄幸之名,播于吴下。孙九还报鸾,鸾制《绝命诗》三十六首,复为《长恨歌》数千言,备述合离之事,语甚愤激。欲再遣孙九,孙怒不肯行。

  鸾久蓄抱石投崖之意,特不忍自泯没以死,故有待耳。偶值其父有公牍,当投吴江县,勾本卫逃军,乃取从前唱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总作一缄,入于公牍中,用印发邮,乃父不知也。其晚,鸾沐浴更衣,取昔日罗帕自缢而死。吴江令发封,得鸾诗,大以为奇,为闻于直诣樊公祉。公祉见之忿然,深惜鸾才,而恨廷章之薄幸,命司理密访其人,榜杀之。闻者无不称快。司教亦以忧死。

  章台柳

  按许尧佐《章台柳传》,天宝中,昌黎韩翊有诗名,性颇落拓,羁滞贫苦。有李生者,与翊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

  爱姬曰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李生居之别第,与翊为宴歌之地,而馆翊于其侧。翊素知名,其所候问,皆当时之彦。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

  遂属意焉。李生素重翊,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请翊饮。

  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翊惊栗,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坚请之。柳氏知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佐翊之费。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

  明年,礼部侍郎杨度擢翊上第,屏居间岁。柳氏谓翊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

  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翊由是省家于清池。

  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天宝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骇。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侯希逸自平庐节度淄青,素藉翊名,请为书记。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金,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恻,答之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无何,有蕃将沙吒利者,初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翊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叹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駮牛驾辎軿,从两女奴。翊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遂永诀,愿置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翊大不胜情。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翊。翊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侯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

  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鞬,从一骑,径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执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军中恶,使召夫人!”

  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逸尘断鞅,倏忽而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

  柳氏与翊执手涕泣,相与罢酒。是时沙吒利恩宠殊等,翊、俊惧祸,乃诣希逸。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

  遂献状曰:“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运,遐迩率化。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寻有诏,柳氏宜还韩翊,沙吒利赐钱二百万。柳氏归翊。翊后累迁至中书舍人。

  桂华

  按《泾林杂记》:唐伯虎名寅,字子畏,才高气雄,藐视一世,而落拓不羁,弗修边幅,每遇花酒会心处,辄忘形海其诗画特为时珍重。锡山华虹山学士尤所推服,彼此神交有年,尚未觌面。唐往茅山进香,道出无锡,计还棹时,当往诣华倾倒。晚泊河下,登岸闲行,偶见乘舆东来,女从如云,有丫环貌尤艳丽。唐不觉心动,潜尾其后。至一高门,众拥而入。唐凝盼怅然,因访居民,知是华学士府。唐归舟,神思迷惑,辗转不寐。中夜忽生一计,若梦魇状,被发狂呼。众惊起问故,唐曰:“适梦中见一天神,朱发獠牙,手持金杵云:‘进香不虔,圣帝见谴,令我击汝。’持杵欲下,予叩头哀乞再三。云:‘姑且恕尔,可只身持香,沿途礼拜,至山谢罪,或可幸免。

  不则祸立降矣。’予惊醒战悚。今当遵神教,独往还愿。汝辈可操舟速回,勿溷乃公为也。”即微服持包伞,奋然登岸,疾行而去。有追随者,大怒逐回。潜至华典中,见主柜者,卑词降气曰:“小子吴县人,颇善书,欲投府上写帖,幸为引进。”

  即取笔书数行于一纸授之。主者持进白华,呼之入。见仪表俊伟,字画端楷,颇有喜色,问:“平日习何业?”曰:“幼读儒书,颇善作文。屡试不得进学,流落至此。愿备书记之末。”

  公曰:“若尔可作吾大官伴读。”赐名华安,送至书馆。安得进身,潜访前所见丫环,云名桂华,乃公所素宠爱者,计无所出。居久之,偶见郎君文义有未妥处,私加改窜,或为代作。

  师喜其徒日进,持文夸华。华曰:“此非孺子所及,必倩人耳。”

  呼子诘之,弗敢隐。因山题试安,援笔立就。举文呈华,手有枝指。华阅之,词意兼美,益喜甚,留为亲随,俾掌文房。凡往来书札,悉令裁复,咸当公意。未儿,主典者告殂,华命安暂摄,出纳惟慎,毫忽无私。公欲令即代,而嫌其未婚,难以重托,呼媒为择妇。安闻,潜乞于公素所知厚者云:“安蒙主公提拔,复谋为置室,恩同天地。

  第不欲重费经营,或以侍儿见配可耳。”所知因为转达,华曰:“婢媵颇众,可令自择。”安遂微露,欲得桂华。公初有难色,而重违其意,择日成婚。另饰一室,供帐华侈。合卺之夕,相得甚欢。居数日,两情益投,唐遂吐露情实,云:“吾唐解元也,慕尔姿容,屈身就役。今得谐所愿,此天缘也。

  然此地岂宜久羁,可潜遁归苏,彼不吾测,当图谐老耳。”女欣然愿从,遂买小舟,乘夜遄发。天晓,家人见安房门封锁。

  启视室中,衣饰细软,俱各登记,毫无所龋华沉思莫测其故,令人遍访,杳无形迹。年余,华偶至阊门,见书坊中坐一人,形极类安。从者以告,华令物色之,唐尚在坊,持文翻阅,手亦有枝指。仆尤骇异,询问何人。旁云:“此唐伯虎也。”归以告华,遂持刺往谒。唐出迎,坐定,华审视再三,果克肖。

  茶至而指露,益信为安无疑。奈难以直言,踌躇未发。唐命酒对酌,半酣,华不能忍,因缕述安去来始末以探之。唐但唯唯。

  华又云,“渠貌与指颇似公,不识何故?”唐又唯唯,而不肯承。华愈狐疑,欲起别去。唐曰:“幸少从容,当为公剖之。”

  酒复数行,唐命童秉烛前导,入后堂,请新娘出拜。珠珞重遮,不露娇面,拜毕,唐携女近华,令熟视之,笑曰,“公言华安似不佞,不识桂华亦似此女否?”乃相与大笑而别。华归,厚具妆奁赠女,遂缔姻好云。

  绿珠

  按宋乐史《绿珠传》:绿珠者。姓粱,白州博白县人。

  州则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汉会浦县地。唐武德初,削平萧铣。于此置南州,寻改为白州,取白江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艳。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晋石祟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别庐在河南金谷涧,涧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川阜置圆馆。绿珠能吹笛,又善舞,崇以《明妃曲》教之,而自制新诗曰:“我本良家子。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流涕别,辕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伫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后人:远嫁难为情。”崇又作《懊恼曲》以赠绿珠。崇之美艳者千余人,择数十人妆饰一等,使同侍之,不相分别。刻玉为倒龙,镂金为凤凰钗,结袖绕楹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声,视钗色;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赵王伦乱常,贼类孙秀使人求绿珠。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女侍侧。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数百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而被罗绮。曰:“任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受命指索绿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爱,不可得也。”秀因是谮伦族之。

  收兵忽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罪。”绿珠曰:“愿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于是坠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楼在步庚里,近狄泉,在王城东。绿珠有弟子宋祎,有国色,善吹笛。后入晋明帝宫中。今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合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滩,昭君村,昭君场,吴有西施谷,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云:“汲此井饮者,诞女必多美丽。

  里闾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国,以巨石填之。尔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异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诗曰:“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

  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又以不完具而惜焉。牛僧儒《周秦行记》云:“夜宿薄太后庙,见戚夫人,王嫱,太真妃,潘淑妃,各赋诗言志。别有善笛女子,短鬓窄袖具带,貌甚美,与潘氏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

  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太后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拜谢,作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日谁人与伴?’绿珠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然事虽诡怪,聊以解颐。噫,石崇之败,虽自绿珠始,亦其来有渐矣。崇常刺荆州,劫夺远使,沈杀客商,以致巨富。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加以每邀客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访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君子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

  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绿珠之坠楼,侍儿之有贞节者也。比之于古,则有曰六出。六出者,王进贤侍儿也。进贤,晋愍太子妃。洛阳乱,石勒掠进贤渡孟津,欲妻之。进贤骂曰:“我皇太子妇,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毕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复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时乔知之宠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之教读书,善属文,深所爱幸。时武承嗣骄贵,内宴酒酣,迫知之将金玉赌窈娘。知之不胜,便使人就家强载以归。

  知之怨悔,作《绿珠篇》以叙其怨。词曰:“石家新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欲窥难,尝将歌舞使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荆”知之私嘱承嗣家阉奴传诗于窃娘。

  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于衣中得诗,鞭杀阉奴,讽吏罗织知之,以至杀焉。悲夫,二子以爱姬示人,掇丧身之祸。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其此之谓乎。其后诗人题歌舞妓者,皆以绿珠为名。庚肩吾曰:“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李元操云:“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江总云:“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

  绿珠之没,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婢子,不知书而能感主恩,愤不顾身,其志烈懔懔,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盗高位,亡仁义之性。怀反覆之情,暮四朝三,惟利是务,节操反不若一妇人,岂不愧哉。今为此传,非徒述美丽,窒祸源。且欲惩戒辜恩背义之类也。季伦死后十日,赵王伦败。

  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军士赵骏剖秀心食之。伦因金墉城,赐金屑酒。伦惭,以巾覆面曰:“孙秀误我也。”饮金屑而死。皆夷家族。南阳生曰,“此乃假天之报怨。不然,何枭夷之立见乎?”

  韦氏

  按《郑德瞞传》:贞元中,湘潭尉郑德瞞,家居长沙,有亲表居江夏,每岁一往省焉。中间涉洞庭。历湘潭,多遇老叟棹舟而鬻菱芡,虽白发而有少容。德瞞与语,多及玄解。诘曰:“舟无糗粮,何以为食?”叟曰:“菱芡耳。”德瞞好酒,长挈松醪春,过江夏,遇叟无不饮之,叟饮亦不甚愧荷。德瞞抵江夏,将返长沙。驻舟于黄鹤楼下。傍有鹾贾韦生者,乘巨舟,亦抵于湘谭,其夜与邻舟告别饮酒。韦生有女,居于舟之舵橹,邻女亦来访别,二女同处笑语。夜将半,闻江中有秀才吟诗曰:“物触轻舟心自知,风恬浪静月光微。夜深江上解愁思,抬得红蕖香惹衣。”邻舟女善笔札,因睹韦氏妆奁中有红笺一幅,取而题所闻之句,亦吟哦良久,然莫晓谁人所制也。及旦,东西而去。德瞞舟与韦氏舟同离鄂渚,信宿,及暮又同宿至洞庭之畔,与韦生舟楫颇以相近。韦氏美丽艳,琼英腻云,莲蕊莹波。露濯蕣姿,月鲜珠彩,于水窗中垂钓,德瞞因窥见之,甚悦。遂似红绡一尺,上题诗曰:“纤手垂钩对水窗,红蕖秋色艳长江。既能解投交甫,更有明珠乞一双。”强以红绡惹其钩,女因收得,吟玩久之,然虽讽读,即不能晓其义,女不工刀札,又耻无所报,遂以钩丝而投夜来邻舟女所题红笺者,德瞞谓女所制,疑思颇悦,喜畅可知,然莫晓诗之意义,亦无计遂其款曲。由是女以所得红绡系臂,自爱惜之。明月清风,韦舟遽张帆而去。风势将紧,波涛恐人,德瞞小舟,不敢同越,然意殊恨恨。将暮,有渔人语德瞞曰:“向者贾客巨舟,已全家殁于洞庭矣。”德瞞大骇,神思恍惚,悲婉久之,不能排抑。

  将夜,为《吊江姝诗》二首,曰:“湖面狂风且莫吹,浪花初绽月光微。沉潜暗想横波泪,得共鲛人相对垂。”又曰:“洞庭风软荻花秋,新没青蛾细浪愁。泪滴白苹君不见,月明江上有轻鸥。”诗成酹而投之。精贯神癨,至诚感应,遂感水神,持诣水府。府君览之,召溺者数辈,曰:“谁是郑生所爱?”

  而韦氏亦不能晓其来由。有主者搜臂,见红绡而语府君。曰:“德瞞异日自吾邑之明宰;况囊有义相及,不可不曲活尔命。”

  因召主者携韦氏送郑生。韦氏视府君,乃一老叟也。逐主者疾趋,而无所碍;道将尽,睹一大池,碧水汪然,遂为主者推堕其中,或沉或浮,亦甚困苦。时已三更,德瞞未寝,但吟红笺之诗,悲而益苦。忽觉有物触舟,然舟人已寝;德瞞遂秉炬照之,见衣服彩绣,似是人,忽惊而拯之,乃韦氏也,系臂红绡尚在。德瞞喜骤。

  良久,女苏息,及晓方能言,乃说府君感君而活我命。德瞞曰:“府君何人也?”终不省悟。遂纳为室,感其异也。将归长抄,后三年,德瞞常调选,欲谋醴陵令。韦氏曰:“不过作巴陵耳。”德瞞曰:“子何以知?”韦氏曰:“向者水府君言是吾邑之明宰。洞庭乃属巴陵,此可验矣。”德瞞志之。选果得巴陵令。及至巴陵县,使人迎韦氏,舟楫至洞庭侧,值逆风不进。德瞞使佣篙工者五人而迎之,内一老臾挽舟,若不为意。韦氏怒而唾之。臾回顾曰:“我昔水府活汝性命,不以为德,今反生怒。”韦氏乃悟。恐悸,召叟登舟,拜而进酒果,叩头曰:“吾之父母,当在水府,可省觐否?”曰:“可。”

  须臾,舟楫似没于波,然无所苦。俄到往时之水府,大小倚舟号恸,访其父母。父母居止,俨然第舍,与人世无异。韦氏询其所须,父母曰:“所溺之物,皆能至此,但无火化,所食唯菱芡耳。”持白金器数事而遗女曰:“吾此无用处,可以赠尔,不得久停。”促其相别,韦氏遂哀恸别其父母。臾以笔大书韦氏巾曰:“昔日江头菱芡人,蒙君数饮松醪春。活君家室以为报,珍重长沙郑德瞞。”书讫,叟遂为仆侍数百辈,自舟迎归府舍。俄顷,舟却出于湖畔。一舟之人,咸有所睹。德瞞详诗意,方悟水府老叟,乃昔日鬻菱芡者。岁余,有秀才崔希周投诗卷于德瞞,内有《江上夜拾得芙蓉诗》,即韦氏所投德瞞红笺诗也。德瞞疑待,乃诘希周,对曰:“数年前,泊轻舟于鄂渚。江上月明,时当未寝,有微物触舟,芳馨袭鼻,取而视之,乃一束芙蓉也。因而制诗,既成,讽咏良久,敢以实对。”德瞞叹曰:“命也。”然后更不敢越洞庭。德瞞官至刺史。

  刘翠翠

  按《剪灯新话》:翠翠,姓刘氏,淮安民间女也。生而颖悟,能通诗书。父母不夺其志,就令入学。同学有金氏子,名定,与同岁,亦聪明俊雅。诸生戏之曰:“同岁者当为夫妇。”

  二人亦私自许。金生赠翠翠诗曰:“十二阑干七宝台,春风随处艳阳开。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翠翠和之曰:“平生每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早开?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已而,翠翠年长,不复至学。父母为其议亲,辄悲泣不食。以情问之,初不肯言。久乃曰:“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父母不得已而听焉。遂卜日结婚,凡币帛之类,羔雁之属皆女家自备。

  迎婿入门,二人相见,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畔作《临江仙》一阕赠生,曰:“曾向书窗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生遂次韵曰:“记得书斋同笔砚,亲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海誓山盟心已许,几翻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外有谁亲。”二人相得之乐,虽翡翠之在赤霄,鸳鸯之游绿水,未足喻也。未及一载,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尽陷淮东诸郡。翠为其部下将李将军者所掠。至正末,士诚纳款元朝,愿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李无阻。生于是辞别内外父母,愿求其妻。星霜屡移,囊橐又竭,然而此心终不少阻。草行露宿,丐乞于人,仅而得达湖州。

  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威焰隆赫。生伫立门墙,踌躇窥向,将进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阍者怪而问焉,生曰:“仆淮安人也。

  丧乱以来,闻有一妹在于贵府,今不远千里至此,欲求一见,非有他也。”阍者曰:“然则汝何名姓?妹年貌若干?吾得一闻,以审虚实。”生曰:“仆姓刘,名金定。

  妹名翠翠,识字能文,当失去时年始十七,以岁月计之,今则二十有四矣!”阍者闻之,曰:“府中果有刘氏者,淮安人也。年二十余,识字善为诗,性又慧巧。本使宠之专房。

  汝言信不虚,吾将告之于内,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走入告,须臾,令生入见。将军坐于厅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其曲。

  将军武人也,信而不疑。即命内竖告于翠翠,曰:“汝兄自乡中来此,当出见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

  不能措一词,悲咽而已。将军曰:“汝即远来,道途疲倦,且于吾门下休息。吾当徐为之所。”即赠新衣一袭,设帷帐于门西小馆,令生处焉。翌日,谓生曰:“汝妹既能识字,汝亦通书否?”生告以业儒,将军大喜,委以记室。

  生性既温和,益自简束。应上接下,咸得其欢。代书回简,曲尽其意。将军大以为得人,待之甚厚。然而生之来此,本为求访其妻。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闺阁深远,内外颇严,欲达一意,终无间可乘。荏苒数月,时及授衣,西风夕起,白露为霜。生独处空斋,终夜不寐,乃成一诗曰:“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鸯。雾阁云烟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诗成,题于片纸,拆布衣之领而缝之。以百钱纳于小竖,属其持入付于吾妹,令其缝纫将以御寒。小竖如言。

  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诗见,大加伤感,吞声而泣。别为一诗,亦缝于衣领之内,付出还生。诗曰:“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生得诗,知其以死许之,无复致望。但愈加抑郁,遂感成疾。

  翠翠闻之,请于将军,始得一至床前问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侧视,凝泪满眶,长吁一声,奄然死于其手。将军怜之,葬于道场山麓。翠翠送殡而归,是夜得疾,不复饮药,展转衾席,将及一月。一旦,告将军曰:“妾弃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外郡,举眼无亲。止有一兄,今又死矣!病必不能起,乞埋骨兄侧,使黄泉之下,庶有依托,不至作他乡孤鬼也!”言尽而卒。将军不违其志,竟附葬于生坟左,宛然东西二丘焉。

  柳鸾英

  按《异政录》:莱州阎澜与柳某善,有腹婚之约。及诞,阎得男子曰自珍,柳得女曰鸾英,遂结夙契。柳登进士,仕至布政,而澜止由贡得教职以死,家贪不能娶。柳欲背盟,鸾英泣告其母曰:“身虽未往,心已相诺。他图之事,有死而已。”

  母白于父,父佯应之而未许。鸾英度父终渝此盟,乃密恳邻媪,往告自珍曰:“有私蓄,诸君以某日至后圃挟归,姻事可成。

  迟则为他人先矣。”自珍闻之,喜不自抑,遂与其师之子刘江、刘海具言其故。江、海密计,设酒贺珍,醉之于学舍。兄弟如期诣柳氏。鸾英依圃门而望,时天将暮,便以付之。而小婢识非阎生,曰:“此刘氏子也。”鸾英亦觉其异,骂之曰:“狗奴何以诈取我财!速还则已,不然,当告官治汝。”江、海恐事泄,遂杀鸾英及婢而去。自珍夜半醉醒,自悔失约,急起,走诣柳氏圃门。时月色黑,直入圃中,践血尸而踬,嗅之,腥气。惧而归,衣皆沾血,不敢以告家人。达曙,柳氏觉女被杀,而不知主名。官为遍讯,及邻媪,遂首女结约事,逮自珍至,血衣尚在,一词不容辨,论死。会御史许公进巡至此,夜梦一无首女子泣曰:“妾柳鸾英也,身为贼刘江、刘海所杀,反坐吾夫。幸公哀辨此狱,妾死不朽矣。”因忽惊觉。达曙,召自珍密问之,自珍具述江、海留饮事。公伪为见鬼自述之状,即捕二凶讯之,叩头款服,诛于市。遂释自珍。为女建坊曰“贞节”以表之。珍后登乡荐。时人为之作传记。

  王琼奴

  按《泾林杂记》:琼奴,姓王氏,字润真,常山人。二岁而父殁。母童氏,携琼奴适富人沈必贵。沈无子,爱之过己生。

  年十四,雅善歌词,兼通音律。言、德、工、容,四者咸备,远近争求纳聘焉。时同里有徐从道、刘均玉者,请婚尤切。徐子苕郎,刘子汉老,皆仪容秀整,且与琼奴同年。徐华胄而清贫,刘暴富而白屋。犹豫迟疑,莫之能定。

  一日,谋于族人之有识者,曰:“择婿为重教之治,具召二生而自试之。”乃于二月花晨,张筵会客,里中名胜,咸集于庭。均玉、从道亦各携子而至。汉老虽人物整然,而登降揖让,未免矜持,苕郎则衣冠朴素,举止自如。沈之族长有耕云者,号知人,一见二生,已默识其优劣矣。乃指壁间所挂“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四画,使二生咏之。汉老恃富,懒事诗书,闻命睢盱,久而不就。苕郎从容染翰,顷刻而成。其咏“惜花春起早”云:“胭脂晓破湘桃萼,露重荼蘼香雪落;媚紫浓遮刺绣窗,娇红斜映秋千索。”“辘轳惊梦起身来,梳云未暇临妆台,笑呼侍女秉明烛,先照海棠开未开?”“爱月夜眠迟”云:“香肩半軃金钗卸,寂寂重门锁深夜,素魄初离碧海壖,清光已透朱帘罅。”“徘徊不语依阑于,参横斗落凤露寒,娇娃低语唤归寝,犹过蔷薇架后看。”“掬水月在手”云:“银塘水满蟾光吐,嫦娥夜入冯夷府,荡漾明珠若可扪,分明兔颖如堪数。”“美人自挹濯春葱,忽讶冰轮在掌中;女伴临流笑相语,指尖擎出广寒官。”“弄香花满农”云:“铃声响处东风急,红紫丛边久凝立,素手攀条恐刺伤,金莲怯步嫌苔湿。”“幽芳撷罢掩兰堂,馥郁馨香满绣房,蜂蝶纷纷入窗户,飞来飞去绕罗裳。”

  均玉见汉老一辞莫措,大以为耻,父子竟不终席而返。于是四座合词称美,而苕郎之婚议遂成。既纳聘,必贵以爱婿故,招置馆中。偶童氏小恙,琼奴方侍药,而苕郎入问疾,避弗及,乃相见于母榻前。见琼姿容绝世,出而私喜。封红笺一幅,使婢送于琼。琼拆之,空纸也。因笑成一绝,以答苕,曰:“茜色霞笺照面匀,玉郎何事太多情;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苕郎持归,以夸汉老。汉老方恨其夺己配也,以白均玉。均玉不咎子之无学,反切齿于徐、沈,诬以阴事,俱不得白。徐戍辽阳,沈戍岭表,全家俱往。诀别之际,黯然销魂,观者无不下泪。自此南北,各不相闻。已而必贵谢世,家事零落。惟童氏母女在,萧然茅店,卖酒路旁。虽患难之中,琼奴无复昔时容态;而青年粹质,终异常人。有吴指挥者悦之。欲娶为妾。童氏以既聘辞。吴知故,遣媒谓曰:“徐郎辽海从戍,死生未卜;纵幸无恙,安能至此成婚乎?”琼不听,吴以势凌之。童氏惧,与琼谋曰:“苕去五载,音问杳然;汝之身事,终恐荒唐矣。矧他乡孤寡,其何策以拒彼彪悍乎?”琼泣曰:“徐本为儿遭祸,背之不仁,儿有死耳!”因赋《满庭芳》词,以自誓云:“彩凤分群,文失侣,红云路隔天合。旧时院落,画栋积尘埃。漫有玉京离燕,向东风似诉悲哀。主人去,卷帘恩重,空屋亦归来。泾阳燃悴女,不逢柳毅,书信难裁。叹金钗脱股,宝镜离台,万里辽阳,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树,含花到死,肯傍别人开!”是夜,自缢于房中,母觉而解救,良久方苏。吴指挥者闻之怒,使麾下碎其酿器,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时有老驿使杜君,亦常山人,必贵存日,颇与相善,怜童氏孤苦,假以驿廊一间而安焉。一日,客有戎服者三四人投驿中。杜君问所从来,其人曰:“吾侪辽东某卫总小旗,差往南海取军,暂此假宿耳。”值童氏偶出帘下,中一少年,特淳谨,不类武卒,数往还相视,而凄侧之色可掬。童氏心动,因出而问之。对曰:“苕,姓徐,浙江常山人。幼时,父尝聘同里沈必贵女。未婚,而两家坐事谪戍,不相闻者数年矣。适因入驿,见妈妈状貌酷与外类,故不觉感怆,非有他也。”童氏复问:“沈家今在何处?厥女何名?”曰:“名琼奴,字润真。联姻时年方十四,以今计之,当十九矣。第知戌海南,忘其所寓州郡,难以寻觅。”童氏入语琼奴,琼曰:“若然,夫也。”明日召至室中,细问之,果苕郎,今改名子阑矣,尚未娶。童氏大哭曰:“吾即汝丈母。汝丈人已死,吾母女流落于此,出万死已得再生,不图今日再能相见!”遂白于杜及苕之伴。众口嗟叹,以为前缘。杜君乃率钱备礼,与苕毕婚。合卺之夕,喜不胜悲。琼诉其哀怀,因诵杜少陵“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之句。苕抚之曰:“毋伤,姑俟来年,挈尔同归辽东耳。”既而苕同伴有丁总旗者,忠厚人也,谓苕曰:“君方燕尔,莫便抛离;勾军之行,吾辈分任之。君善抚室,于此相待。”苕置洒饯别。诸人既去,吴指挥者缉之,愈怒。以逃军为名,捕苕于狱,杖杀之,藏尸于窑内。亟令媒恐童氏曰:“彼已死,可绝念矣。吾将择日,舁轿相迎,如复拒违,定加毒手。”琼奴使母诺之。媒去,谓母曰:“儿不死,必为狂暴所辱。将俟夜引决矣。”母亦无如之何。是晚,忽监察御史傅公到驿,琼奴仰天呼曰:“吾夫之冤雪矣!”乃具状以告。傅公即抗章上闻,得旨鞠问,而求尸未得。正谳讯间,羊角风自厅前而起。公祝之曰:“逝魂有知,导吾以往。”言讫,风即旋转,前引马首,径奔窑前,吹起炭灰而尸见。委官验视,伤痕宛然。吴遂伏辜。公命州官葬苕于郭外。琼奴哭送,自沉于冢侧池中。因命葬焉。公言于朝。下礼部旌其冢曰“贤义妇之墓”。童氏亦官给衣廪,优养终身焉。

  虢国失人

  按乐史《太真外传》:贵妃有姊三人,皆丰硕修整,工于谑浪,巧会旨趣。每入宫中,移晷方出。天宝七载,封大姨为韩国夫人,三姨为虢国夫人,八姨为秦国夫人。同日拜命,皆月给钱十万,为脂粉之资。虢国不施妆粉,自炫美艳,常素面朝天。当时杜甫有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又赐虢国照夜玑,秦国七叶冠;盖希代之珍,其恩宠如此。

  莫邪

  按《吴地记》:阖闾使干将铸剑。采五山之精,合五金之英;使童女三百人祭炉神,鼓橐。金银不销,铁汁不下。其妻莫邪曰:“铁汁不下,有何计?”干将曰:“先师欧冶铸剑,不销,以女人聘炉神,当得之。”莫邪闻语,窜入炉中。

  铁汁出,遂成二剑。雄号“干将”,作龟文,雌号“莫邪”,鳗文。余铸得三千,并号“干将莫邪”。

  李氏女

  按《搜神记》: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正北隰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东治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祸。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长,并共患之。然气厉不息。共请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食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尔时复募索未得。将乐县李诞家,有六女,无男。其小女名寄,应募欲行,父母不听。寄曰:“父母无相,惟生六女,无有一男,虽有如无。女无缇萦济父之功,既不能供养,消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亡。卖寄之身,可得少钱。”父母终不听。寄自潜发,不可禁止。乃行,请好剑及咋蛇犬。先做数石米輒,用蜜灌之,以置穴口。蛇夜便出,头大如穂,目如二尺镜,闻輒香气,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噬咋,寄从后斫得数剑,蛇因踊出,至庭而死。寄入视其穴,得九女髑髅,悉举出,缓步而归。越王闻之,聘寄为后,拜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自是东治无复妖邪之物,其歌谣至今存焉。

  西河少女

  按《汾阳县志》:西河少女,神仙伯山甫甥。汉遣使者经西河于城东,见女子笞一老翁。翁头发皓白,跪而受杖。

  使者怪,问之。答曰:“此妾儿也。昔妾舅氏伯山甫,得神仙之道,隐居华山;愍妾多病,授以神药,渐复少容。今此儿不肯服药,致此衰老。行不及,故与杖耳。”使者问年。

  答曰:“妾年百一十岁,儿年七十矣。”此女寻入华山。

  木兰

  按邹之麟《女侠传》:木兰,陕人也。代父戍边十二年,人不知其为女。归赋戍边诗一篇。君子曰:“若木兰者,亦壮而廉矣。使载之《列女传》,缇萦、曹娥将逊之,蔡姬当低头愧汗,不敢比肩矣。”按《风阳府志》:隋,木兰,魏氏。毫城东魏村人。隋恭帝时,北方可汗多事,朝廷募兵,策书十二卷,且坐以名。木兰以父当往而老羸,弟妹俱稚,即市鞍马,整甲胄,请于父代戍。历十二年,身接十有八阵。树殊勋,人终不知其女子。后凯还,天子嘉其功,除尚书,不受,恳奏省觐。

  及还,释戎服,衣旧裳。同行者骇之,遂以事闻于朝。召赴阙,纳之宫中。曰:“臣无愧君之礼。”以死拒之。帝惊悯,赠将军,谥孝烈。昔乡人岁以四月八日致祭,盖孝烈生辰云。

  王长卿妻

  按《甲乙剩言》:长卿,新安人,能诗。其内人精于紩绣。

  尝观其绣佛,纤密绚烂;而发丝眉目,光相衣纹,俨若道玄运管。余所见宋绣最多,此绣当不多让,即谓之针王可也。王行甫、汪明生诸君,多以篇咏重之。第性严妒,长卿往朔方谒周中丞,虑有外私,使向绣佛前,受邪淫戒而去。

  张从恩继室某氏

  按《洛阳旧闻记》:张相讳从恩,继室某氏,河东人,有容色,慧黠多伎艺。十四五,失身于军校,为侧室。洎军校替归洛下,与之偕来。至上党,得病,因舁之而进。至北小纪,厥病且甚,汤饮不能下。自辰至西,痢百余度,形骸骨立,臭秽狼藉,不可向迩。军校厌之,遂弃之道周而去。

  不食者数日,行路为之伤嗟。道旁有一土龛可容数人,盖樵童牧竖避风雨之处也。过客悯之,为舁至土窟中。又数日,病渐愈。衣服悉为暴客所褫,但以败叶乱草蔽形而已。渐起行,至店中,日求丐余食,夜即宿逆旅檐下。一日,有老妪谓曰:“观尔非求乞者也。我处非远,可三百许步。”即携之而往。

  姥为之洗沐,衣以故旧衣,日进粥饮蔬饭而已。不数月,平复如故,颜状艳丽,殆神仙中人也。忽有士子过小纪,知之,求见。赠姥彩绢五十匹,载之而去。偕往襄阳僦居。会襄帅安大王从进叛,左右杀士子,纳其妻。从进败,为乱兵所得,送至都监张相寨内。张相即从恩也。张相共获妇凡十余人,独宠待士子之妻。张之正室亡,遂以为继室。后封郡夫人。治家严整,动有礼法。及张加使相,进封大国夫人。寿终于洛阳第。

  开元宫人

  按孟蓕《本事诗》:开元中,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

  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共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兵土以诗白帅,帅进呈。玄宗以诗遍示宫中,曰:“作者勿隐,不汝罪也。”有一宫人,自言万死。上深悯之,遂以嫁得诗者,谓曰:“吾与汝结今生缘。”边人感泣。

  采娘

  《桂苑丛谈》:郑代,肃宗时为润州刺史。兄侃,嫂张氏,女年十六,名采娘,贞淑有仪。七夕夜沉香筵,祁于织女。是夕,梦云舆雨盖蔽空驻车,命采娘曰:“吾织女,祁何福?”

  曰“愿乞巧耳!”乃遗一金针,长寸余,缀于纸上,置裾带中。

  令三日勿语,汝当奇巧,不尔,化成男子。

  经二日,以告其母。母异而视之,则空纸矣,其针迹犹在。

  张氏数女皆卒,至娠,采娘忽病而不言。张氏有恨言曰:“男女五人皆卒,复怀何为?”将服药以损之。药将服,采娘昏暗之内,忽称杀人。母惊而问之。曰:“女若终当为男子,母之所怀是也。闻药至情急,是以呼之。”母异之,乃不服药。

  采娘寻卒。既葬,母悲念,乃收常所戏之物而匿之。未逾,遂生一男子。或有动所匿之物,儿既啼哭。张氏哭女,儿亦啼哭,罢即止。乃采娘后身也,因名曰叔子。

  后位至柱国。

  黄道婆

  按《辍耕录》:闽广多种木绵,纺绩为布,名曰“吉贝”。

  松江府东去五十里许,曰乌泥泾。其地土田硗瘠,民食不给,因谋树艺,以资生业,遂觅种于彼。初无踏车椎弓之制,率用手剖去子,线弦竹弧置按间,振掉成剂,厥功甚艰。国初时,有一妪名黄道婆者,自崖州来,乃教以做造捍弹纺织之具;至于错纱配色,综线挈花,各有其法。以故织成被褥带帨,其上折枝团凤棋局字样,粲然若写。人既受教,竞相作为;转货他郡,家既就殷。未几,妪卒,莫不感恩洒泣而共葬之;又为立祠,岁时享之,越三十年,祠毁,乡人赵愚轩重立。今词复毁,无人为之创建。道婆之名,日渐泯灭无闻矣。

  沈真真

  按《丽情集》:太常博士郑还古,寓东都,与柳将军同巷。

  还古将调西都,柳盛张筵以饯,尽出家妓,讴歌荐酒行杯,内有一妓,容艳妖绝。郑窃窥之,有眷恋意。柳谓郑曰:“此沈真真,本良家子,颇好文辞。请赋诗以定情,候博士拜命,即当送贺。”还古赋诗曰:“洞房出神仙,清声胜管弦;词轻白苎曲,歌遏彩云篇。既未生裴秀,何妨乞郑玄,不堪金谷水,横过坠楼前。”柳览诗大喜,俾真真拜谢。还古抵京,旋拜伊关令,得重疾。驰书告柳,柳即送真真赴京,迎郑出相见。真真饰容致拜,还古起前遽执真真手,长吁而卒。

  寇莱公妾

  茜桃,寇莱公妾也,姿色艳丽,灵淑能诗。公常设宴,会集诸妓,赏绫绮千数。茜桃献诗二绝,云:“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寒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风动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公和之曰:“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尊前听艳歌。”及公贬岭南,道经杭州,茜桃疾亟,谓公曰:“妾必不起,幸葬我于天竺山下。”公惊哀不已。茜桃复曰:“相公宜自爱,亦非久后人世者。”已而,公卒于雷州。今茜桃墓在天竺。

  曹大家

  扶风曹世叔妻者,同郡班彪之女也,名昭,字惠班,一名姬,博学高才。世叔早卒,有节行法度。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臧书阁,踵而成之。帝数召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每有贡献异物,辄诏大家作赋颂。及邓太后临朝,与闻政事。以出入之勤,特封子成关内侯,官至齐相。时《汉书》始出,多不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永初中,太后兄大将军邓骘以母忧,上书乞身。太后不欲许,以问昭。昭因上疏,太后从而许之。于是骘等各还里第焉。作《女诫》七篇。马融善之,令妻女习焉,昭女妹曹丰生,亦有才慧,为书以难之,辞有可观。昭年七十余卒,皇太后素服举哀,使者监护丧事。所著赋、颂、铭、诔、问、注、哀辞、书、论、上疏、遗令,凡十六篇。子妇丁氏为撰集之,又作《大家赞》焉。

  王魁

  王魁下第失意,适山东莱州,友人招游北市。深巷小宅,有殷氏妇绝艳,酌酒曰:“某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禄。

  足下得桂英而饮天禄,明春登第之兆。”乃取拥项罗巾请诗。生题曰:“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戛玉在帘帏。一声透过秋空碧,几片行云不敢飞。”英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须,我为办之。”由是魁朝去暮来。逾年,有诏求贤,英为办西游之用。将行,至州北望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英,誓不相负。

  若生离异,神当殛之!”魁至京门,寄诗曰:“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前春我若功成去,好养鸳鸯作一池。”

  后及第为天下第一,英以诗贺云:“人来报喜敲门急,贱妾初闻喜可知。天马果然光骤跃,神龙不肯后蛟螭。海中空却云鳌窟,月里都无丹桂枝。汉殿独留司马赋,晋庭惟许宋君诗。身登龙首云雷疾,名落人间霹雳驰。一榜神仙随驭出,九衢卿相尽行迟。烟霞路稳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时。夫贵妇荣千古事,与郎才貌各相宜。”复寄诗云:“上国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哪知憔悴幽闺质,日觉春衣丝带长。”又诗云:“上都梳洗遂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早晚归来幽阁里,须教张敞画新眉。”魁私念:科名如此,可以一娼玷辱?竟不复答书。

  而魁父已约崔氏为亲。及魁授徐州佥判,英喜曰:“徐此去不远,当使人迎我矣!”复遣仆驰书以往,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

  英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刀自刎。魁自南都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英也。魁曰:“汝固无恙乎?”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纸钱,舍我可乎?”英曰:“得君之命乃止,不知其他!”魁欲自剌。母曰:“汝何悖乱如此?”

  魁曰:“日与冤会,逼迫以死。”母召道士马守素荐醮。守素梦至官府,魁与桂发相系而立。有人戒曰:“汝知,侧勿复醮矣。”后数曰,魁竟死。

  白老长

  保定范叟,只一子,名希淹。十八补傅士弟子员,弱不胜衣,叟所钟爱。顾困贫,年十九尚未娶。时将秋闱,下帷肄举业。一夕,正伏案作蝇头楷,突一好女子,着洋纱雪花比甲,满头插洋花朵,襟挂洋钢表,貌亭亭,顾生赞曰:“好笔为。”

  生审为狐,置不理。然由此时至,或执生手,凭生肩,捋生裤,种种挑逗,而肤香发泽能醉心;久之不自持。遂与狎。女亦不自讳为狐,惟劝生皈依天主,可御贫。

  生漫应之。月余,体惫骨柴立。叟顾子形渐销,惊询之,以实告。顾无计可遣去,忧虑莫名。一日,有老人来,苍颜白发,自称白老长。登堂谒叟,貌蔼如,云:“家在西山,少习敕勒,精驱役。”叟告以子病求祓除,曰:“易耳。”戟指画水咒,移时,遍洒屋宇,狐果绝迹。叟欲授以金,不受,第曰:“贤郎患未已也。”询何故,曰:“仆在则狐遁,仆去则狐又来,且更恣。仆又劳劳不能常住尘埃,奈何!”叟求万全,曰:“无已,仆有弱息年及笄,尚待字,曷即妻公子。渠亦有术,固为公子护身符,且免老朽桑榆累,非两全乎?”叟喜而诺之。

  翌日,老人褐冠鲜衣,导数人肩舆至。扶出,则一绝色女郎也。

  纤腰婀娜,体轻而柔;行步便捷,无羞涩态。叟与老人,坐视两小成佳礼。琴瑟双双,其乐靡极。夕送生入洞房,叟另除室馆老人。夜半,忽闻剥啄声甚厉,叟拔关出视,则老人所逐之狐也。白知之亦起,问曰:“定欲寻死耶,不然,何又复返?”

  狐怒曰:“汝不过西山一巨蛇耳,敢于假托驱狐,为女觅老公,无耻孰甚!”白亦怒,口吐舌长数尺,直如剑,刺女鼻。狐倒地复本相,口犹人言,哀哀求耍白曰:“法本不赦,姑看吾女合卺之夕,事事求吉利;舌剑之利,汝既知惮,曷速遁,免污乃翁舌!”狐仓皇遁去。翌日,老人坐中堂,看女梳头,婿把卷,喋喋与叟话家常。忽来一狐党鬼光僧,声言诛妖,闯入,席地坐,闭目合十,喃喃诵咒语。白笑曰:“技止此耶?火之!”

  烈焰应声起,鬼光僧燔炙如肥牡,抱头鼠窜去。

  先是狐归诉于主者,遣门下鬼光来。鬼光归,又遣魈僧来,甫至门首,即叫号如雷,腹大如彭亨豕,手执利刃,亮如霜雪。

  而白己伺于庑,比入,未及言,白遽喝曰:“火之!”火即生魈股际,腾腾及须眉,额烂头焦不可忍,急夺门遁,火滚滚随之焚。市人无老稚男妇争抚掌曰:“快哉此火!”主者羞愤,鸣于将弁某,且啖以金,更挟以势。某惶遽承命,乃飞签捉叟、公子,将置有司囹圄,坐以妖法。时收者在门,生回告女曰:“卿父为某驱魅,今为卿得罪,某死不足惜,所难堪者老父耳。”女亦泣。老人顾生笑曰:“痴男子,何其馁也,曷随公人去?桁杨刀锯,仆自当之,无预汝父子事!”明日,某鞫生,将绳以法。生无言,惟大呼:“白丈人救我!”白昂然入,挺立不跪,顾某笑不已,舌时出唇外,光焰焰若朝霞。某惧,诧曰:“汝何者妖,敢若是?”曰:“仆诚西山千余年之老白蛇!然仆修炼,精吐纳术,从不噬人害生物,以故雷霆不能诛,仙法不能纠,是蛇而人也,且将仙矣!视汝虽俨然人上者,不过人而兽,较彼之人而畜、畜而人者,更可嗤耳!”言已,袖出一鳞,大如盆,明如镜,呈案上,曰:“此物物也,请赂之。”某取以自烛,则驴头修修然,汗浸浸如蒸笼上气,急掷之,铿然堕地,碎且顿灭。某叫骂不已。白笑曰:“此某所以为驴也,自以为一鸣惊人,讵一见草料,即俯首戢耳受羁勒。驴之本领,不过如是耳!”言已,狂笑声如裂竹,如怒,满堂皂隶皆失色。

  既而叹息曰:“公膺简开府一郡,不能治畜,且为畜愚;罪无辜之良民,亦何其愚乎!况畜之来也,其罪恶不能殚述,凡有人心者,莫不思寝其皮而食其肉。公独卫之,何也?抑为伊所嗾,不得已耶?”某语塞,大呼:“杖来!”白嗔目曰:“驴性又发耶,火之!”言未已,座上人已衣履煨烬矣。某不敢复理,立释范叟与生而谢狐党。白亦从兹远引,不复至。狐党畏白女,不敢仇。一日,狐自至,登堂拜女伐闺闱,誓不起。

  女挽之曰,“何必,尔岂乘老父去,将犹甘心我夫妇耶?”曰:“非也,婢子无此法,更无此胆。娘子天人,愿执巾栉,充贱婢。彼法邪,终不敌正,矧彼将扑灭,不能炽。昨唔火龙子,得开导,豁然悟,来依娘子避雷霆劫耳。”女曰:“既诚矣,可姑留。但不准惑郎君。”婢指天为誓。婢时于闺中,陈杂戏博女欢,能一足飞行作商羊舞。女曰:“我以多胜少,可乎?”

  须臾,裙下伸纤足数十,皆翘如嫩笋芽。婢遂惊服悚惕!不敢萌异志。然究不安于室,时与仆人私,女以好言遣之去,后亦无他异。

  谷慧儿

  扬州西山董君,名韶秀,字梅亻平,美男子也。少以神童补博士弟子员。其父晟钟爱之若命。时草贼刘青海蠢动。村堡郡邑团防备御。凡世家子,多于呻毕暇习武备,生亦与焉。择配甚苛,每云:“娶妇须无俗韵,庶生子始得英物;若蓬首鸠盘荼,宁于鳏耳。果得可人。当不以门第限。”一时议婚辄少许可。晟亦不忍拂。故以年冠犹独居也。一日,有老夫妇携一幼女、一秃发童来,自云陕人戈姓,善演戏术,鸣钲击鼓,各献所长。女名谷慧儿,貌艳冶,弄盆子,唱《鹧鸪》,舞拓枝,观者如堵墙。无不喝采,尤能纤足绳上行耍。浑脱浏亮,令人想公孙大娘。女甫下,即见秃发童献方朔桃,栽庄子爪。变幻生物。女遽捧金漆盘,索戏值。

  得采甚丰,瞥见生杂人丛中。如鸡群鹤立,凝睇不忍去。

  生亦爱其美,溜眼波焉。少时,生渴思饮,女于百步外遽掷樱桃入生口中,屡掷屡中,如弹无虚发。市散观止,生茕茕步芳郊。女突于身后牵衣问姓名居址,详告之。又以绣帕裹樱桃百颗赠生,且日:“郎于夜静,曷过我寓庐清谈。”生应之,而终怯物议。明日再演,不敢往。旋有媒灼诣晟,告曰:“戈叟爱贤郎英发,愿以息女奉箕帚。”晟却之,生不知也。明年,翁妪复来,于近村芳草地开围场,筑行台,彩丝错杂,金碧陆离。扬言曰:“吾女年及笄,当为人妇,然不愿嫁閎茸儿。今与诸君约,无论流品,不计家世,敢登台与吾女一角拳勇,胜则嫁。年迈人无食言。”每晨鼓吹毕,哀丝豪竹迭奏。女艳妆含笑登场,较曩时尤美,视台下老稚咸集,乃扣盘而歌曰:“怕逐杨花结阵飞,好花莫当野蔷薇;蔷薇花好刺伤手,郎若无情妾自归。”歌毕,娇唤曰:“好男儿何妨赐教,一角低昂,无腼腆为裙钗笑也。”里之恶少年,既恋其美,又恶其夸,且藐其柔,乃鱼贯上;甫交手,即如片瓦高处掷,数日无胜者。

  次日,生在塾中闻其异,偕同砚人来窥。女弹铗歌曰:“水上清风天上月,云际鹣鹣波底蝶;不为卿卿我不来,好花欲折何妨折。”生闻之心动,然惮其勇,不敢角。众怂恿之,乃揽衣跃登,拚博美人一掷为笑。女见生,若不相识,含笑曰:“妾风尘陋质,不敢附名门,窃借好身手作红丝,非儿戏;倘有冒触威仪。

  能赐怜恕否?”生曰:“试为之。”睹者众。生与女如壁蕊琼英,因风滚舞,无何女折小蛮腰,翘莲瓣,作天女扫花势,生乘隙托足一掷,女已跌百步外,伏地娇啼。翁媪齐出拍掌曰:“真我婿也。”即盛服诣生家,以意告晟。晟不许。翁日:“前已预言。谁教文郎显手段,绝无怜香惜玉情耶?谷慧儿当场出丑,非市上实蔬果能任人颠簸者。”晟不应。妪曰:“若毁约不难,烦君家闺秀出,与吾家秃发童一掷便了。”晟怒叱之。翁即掌擘庭前大槐树,树断如刀切,曰:“儿女婚姻,三生注定;敢有再拘执者,有如此树!”晟始恐怖,村中父老艳其事,争赞其成。须臾,鼓乐雷动,彩舆到门,白足健儿十余人轮运妆奁,极富。呼生出,与交拜成佳礼。堂上设华筵若宿构者,翁媪上坐,顾村人曰:“女貌虽陋,奁箧虽薄,尚不辱抹葭莩乎?”举杯略一呷,秃发童跪白曰:“两卫备矣。”翁媪即起辞,晟挽留不迭,问何之?曰:“愚夫妇大忙。其所以仆仆风尘,逢场作戏者,为小妮子择婿耳。顷付托有人,从此天涯海角无定止矣。”匆匆出门,各跨一骡,电掣风驰,踪迹颇杳。众骇诧不知其谁何?入视洞房,穷极壮丽,亦不知何猝办如是。生之小友闻得丽偶,争致酒为贺扬,俗谓之“送房”,其实恣饮嚼、供嘲谑陋习也。生为众劝饮,酩酊沉醉,比客散,已玉山颓。莲漏三催,生斜卧绣榻。女凝妆坐镜台侧,遣婢媪就寝。突见床顶有刀光一闪,女不语,支颐假寐伺之。盖梁上君子,瞰其奁富,乘闹新时掩入;意女勇亦从无新嫁娘能捉贼者,遽从床顶跃下,扛一巨箧,肩负出房。女从容抽刃出随。

  贼跃登屋,屋尽登楼,楼尽登墙。女遽捉其领,若千钧压,贼舍箧哀释之。女曰:“狗奴若不留一切证,吾无以对吾夫,曷留下首领去!”贼哀之,涕欲死,女抽刃割其两耳下,始放之。

  女携箧袖耳归,众犹酣寝,鸡犬不惊。掩户卸妆,移烛入帏,为生解衣,抱入香衾。生醒扪之,肌肤滑腻,香泽温柔,狎之犹处子也。清晨拜见姑嫜,袖出两耳掷几上,血犹漉漉。惊询,详告之。问:“既真勇,何艺出怯书生下?”曰:“是不过攀龙附凤计耳。”问:“翁媪何人?”笑不答。伉俪甚笃,事翁姑至孝,尤善居积,自女归后,家暴富。晟清贫起家,吝于资,女则时以钱米周人急,艳名贤声,溢于桑梓。年来,贼由西道来。侦实,举村欲徙,女不可。村东固有刘厉王庙,早颓败,女命拆瓦甓累累置路侧,如寨布,如星罗。匿翁姑于曲室,嘱生领村人伏要隘,云:“见灯光即起大呼。”安置讫,贼大股至,蚁至蜂屯,疾如风雨。女华妆立村门,招之以手;贼奔入如千岩万壑,愈走愈迷。正谋返退,瓦甓忽飞起,碎贼首,黑风怒号,白昼若冥。贼见一女子提红纱灯引导曰:“吾观音案前龙女也,曷随行得生!”贼跪,口诵佛号,行十余步,见纱灯大亮,伏者尽起,引吭大呼,贼乱,自相践踏,堕大泽中。

  风定,官兵来,咸就擒。内一贼无双耳,盖即前之扛箧者。女出奁中资五千金,重建厉王庙,勒碑纪事,云是捷赖神助,归功于神。又出二千金赈乡里,生略止之。女笑曰:“郎尚以武备为尽可恃也。”既而生及第,父母相继逝。生子一,名庄,秀蔼可人。急为聘名家女鹤官,以委家事。时村中有孀妇,生遗腹女而逝。女殓其母,而抚其女,名曰弃儿,瞩媳鹤官曰:“试乳哺之,长必有福。”年二十始与论婚。一日,与生更行装,随一婢一媪,遍辞戚属,云:“将往游太行。”村人争来送行,甚有牵衣泣下者。女曰:“善视吾儿即报德,毋恋恋也。”

  言已,抽剑划地曰:“以此为界。”视划迹如血,而车马已远矣,庄后获解官东浙,岁饥,擅发仓廪,触怒长官,奏劾之。

  朝廷遣官来勘,庄伏谒甚恭,而官人殊傲慢;及详视履历,大惊,问父母姓氏,告之,忽伏拜曰:“是吾兄也。”自云大梁籍,父母居汴时所生,名严,亦少年科甲。每闻父母云:“有兄居扬。”不意晤于此。且云已遣人迎养矣。因出资代兄斡旋,得弃官无余罪。严亦新迁官即莅任。无何,使者回,仅携婢媪来,云太公太母晨起游太行,数月不返。闻之惊悼,遣人四访,无消息。庄即移家于汴同居。严新丧偶,即以弃儿妻之,甚相得。至今村人感其德,于厉王庙侧建祠肖像祀之,曰双仙庵。

  陆氏女

  衢州人郑某,幼明旷能文。娶会稽陆氏女,亦姿媚明爽,伉俪绸缪。郑尝于枕席间曰:“吾二人相欢至矣,即我脱不幸,汝无复嫁,汝死,我亦如之。”对曰:“方期百年偕老,何不祥如是。”凡十年生二男,而郑生疾病,对父母复申前言,陆氏但俯首悲泣。郑竟死。未数月而媒妁来,陆氏相与周旋。舅姑责之,不听。才释服,尽移其资,适苏州曾工曹。成婚方七日,曾生奉漕檄考试他郡。行信宿,陆氏晚步厅前,有急足拜于厅前,称郑官人有书。陆取视,外题“示陆氏”三字,宛然前夫手迹也。急足忽不见。启缄读之,其辞云,“十年结发夫妻,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同欢,资有金而共聚。忽大幻以长往,慕他人而轻许,遗弃我之田畴,移积蓄于别户。不恤我之二子,不念我之双亲,义不足以为人妇,慈不足以为人母。

  吾已诉诸上苍,行理对于冥府。”陆氏叹恨不怿,三日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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