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嘉宾贤主隔省同年 雪虐风饕穷途奇遇

  话说赵鼎铭被娘子徐氏激劝了一番,果然言听计从,专心诵读。赵弼夫妇见儿子呆病已好,又能励志诗书,甚是欢喜。徐氏小姐见丈夫朝夕不辍,甚至黎明即起,夜半方眠,又生了一番怜惜之心,恐怕他过于勤劳,损坏身体,因又代他每日定了时刻,由此日来月往不上半载,居然文章华丽,子史精通,不似从前那样钝拙。却好十月十五举行县试,赵鼎铭就预先去学里报了名,又将那些读过的时文,终日里揣摩简练,专等场期一到即便进场。看看场期已临,各家亲戚都晓得呆子病好,要去应试,又争送礼物,代他发兆,到了十四这日,徐小姐又拣他平时喜吃的物件,买了几色,亲手检点给他装在考食袋内,另外又摆了些水果,又招呼厨子备了两件投口清空、又吉利又爽快的饭菜,又买了一盘粽,一盘糕。将到日落,忙催著厨子先开了饭,赵鼎铭吃了便去安睡。

  徐小姐听他睡熟,就到堂前焚了一炉香,向着家神宗祖磕了一回头,又暗暗的默祷了一遍,就静悄悄的坐在房内,煨莲米代听著莲漏,及到漏声三下,知道时刻已到了,便低低的将他唤醒。赵鼎铭听有人喊他,知道时刻已是不早,即便起来,望着徐小姐问道:“现在几下钟了?”徐小姐道:“才打过十二点钟,你这会子睡着么?”

  赵鼎铭道:“起先上床的时候,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一会也就睡着了。”徐小姐赶着叫人打了面水让他净面漱口,又先倒了杯茶,然后叫人把糕粽端进来,摆在桌上,又去将煨熟的莲子倒在碗里,亲手端与赵鼎铭,便笑道:“恭喜你高中联元。”赵鼎铭接过来,也笑谢道:“有累你亲手调羹,细心熨贴,若能如愿,这就图报有期。”徐小姐又道:“你吃罢,不热了。”说着,便伏在桌角上着他吃了点糕粽,又吃了些莲米,便叫人拿了出去。

  赵鼎铭走到厅上,见已开了夜饭,就饱餐一顿,又喝了杯茶,穿了衣帽,家人打着灯火,提了书箱,赵鼎锐便亲去送考。一会子到了考棚门首,赵鼎锐又叫人借条板凳,让兄弟坐下定定神,又嘱咐道:“临场万不可心慌,题目下来不妨细细的斟酌,小考比不得乡试,文章须应有尽有,篇幅亦不可长,法不外轻清灵三字,切记切记。能在头牌出场更好,赶不及不必一定头牌,就二三牌上亦不妨碍。”

  正说之间,只听三声炮响,鼓乐齐鸣,县令已升堂开点,各童生皆应名而进。赵鼎锐见兄弟已经进去,这才缓缓归来。到了次日,又率领着家人亲去接考。却喜赵鼎铭文思敏捷,交了卷就跟头牌出来,大家接着一同回去。到得家中,合家也都欢喜,当时换了衣服,吃过出场饭,就将场内的文稿誊出来,送与父兄看过。赵弼与赵鼎锐均点点头,又叫他把文稿送与吉庆和看,吉庆和看了又从浣薇轩走过来,向赵弼称赞不已。赵弼一面谦逊,一面说道:“这畜生得有今日,皆先生高明所赐。”吉庆和又谦逊了一回,大家也就散去。

  赵鼎铭走入里面先到他母亲处请了安坐了一回,他母亲因他乏就叫他去睡。这才退出到了自己房里,只见徐小姐站起来笑嘻嘻的问道:“你得意呀,辛苦了,早点睡去歇歇罢。”赵鼎铭道:“我到不觉得十分辛苦,但是你这两日也累够了,昨日夜里你多早晚才睡的呢?”徐小姐道:“等到大伯回来,说你已进了场,我就去睡了。”赵鼎铭道:“那时可不是已天亮了吗?”徐小姐又道:“公公同大伯看你的文章是怎么说呢?”赵鼎铬道:“爹爹同哥哥看了并未开口,只是点头,到是吉寿人称赞不已。”徐小姐听说,满心欢喜,又催着他去睡了,这才无话。

  三日以后发了正场的榜,即有门斗送了天开文运的报条来,大家抢着去看,见上面写着:“奉本县正堂文科试录,取招覆童生第五名赵鼎铭。”大家看毕,个个欢喜自不必说,又开发了送报的出去,大家又谈了一会。话休烦絮,三场已毕,发出正案,果然高高的取了第三名,接着冬月二十又是府考,竟居然取了案首,把个徐小姐乐得心花都开了,且不必说。

  却说外间那些与他同考的见他取了案首,都有些不愤,皆道:“他是个呆子,那里会有学问!”有的说:“是他老子同府里最有交情,仗着情面送的。”有的说:“是有人代他枪替的。”各种谣言纷纷传说,甚至匿名揭帖,遍帖遍衙。偏偏这位府尊耳目又灵,不上数日全得知道,当时就想了个主意,札饬江宁县学傅集前二十名童生,于十二月二十到府面试。学里即转饬门斗,往各家知会。到了二十这日,那前列二十名的考童,都齐集府署,府尊即出了题目面试,一诗一文,限四点钟真草俱全,一律缴卷。赵鼎铭看了题目,毫不思索,便提起笔来一气写就,严如春蚕食叶,不过两点钟之久,真草齐完,便将卷子缴上听候发落。府尊见他文思神速,已是大喜,及至翻开来一看,又见写作俱佳,更觉自己的眼力不错。停了一会那前二十名的些卷子皆纷纷缴来,府尊便一本一本的细细阅看,虽觉都有可取,却总不如赵鼎铭的写作俱佳。一面看毕,一面望着各考童说道:“本府风闻因取了赵鼎铭的案首,有人说他本系痴疾,不应首列,百般谣诼,传说纷纷,本府却一秉至公,凭文取士,固自深信得去。然外间既有谣诼,又恐幕宾书役颠倒是非,本府冀拔真才,故特再行面试。今日细阅各卷,均属清华朗润,浓淡得宜,深堪嘉尚,然究不如赵鼎铭一卷,英气勃发,器宇轩昂,而一种名贵之气跳跃纸上,以之首列实系名实相符。如此佳文,岂可不公诸同好呢?”说着,便令各童生就案前同看,大家阅读一过,无不赞美,这才佩服。府尊又规劝了几句,然后退出各散。赵鼎铭回到家中又将府尊的话前后说了一遍,合家皆感激府尊的厚意。过了两日,赵鼎铭又去府里拜谒老师。

  迅速光阴,又是处处桃符,家家爆竹。那吉庆和抚时感事,又不免触起离怀,所幸赵弼父子日与周旋,藉此稍纾伤感,这也不在话下。看看的元宵三日,又当各理生涯,赵鼎铭仍旧伏案用功,不敢稍有所恃,等到学宪按临,考试又以第一名高入泮宫。接着录取遗才,足足辛苦了一个多月,入闱赴试。直至三场考毕,才觉清闲。

  话分两头,吉庆和这年也要乡试,因无盘费,赵弼便送了他一百两银子,他得了此款,就于六月初间还回襄阳。且说南京有了榜信,各家都延颈以望,等到发榜之日,个个争先恐后齐看榜花。这日却是九月十三,赵氏一家正在那里盼望消息,忽听锣声响处,捷报传来,赵鼎铭却中在三十二名,领了乡荐,合家欢喜自不必说。惟徐氏娘子乐得个不亦乐乎,当时就开发报房以及学书门斗等费。一会子亲戚朋友皆来道喜,真是纷纷车马,烂其盈门。由此款待了好几日,又要预备赴鹿鸣宴,拜主考、见房师,忙碌了一二十日,待至送了主考,才算没事。这日正是家宴,忽见门上送进一封信来,赵弼接过一看,见是吉庆和由襄阳寄来的,随即拆开细细看了一遍,便大笑道:“吉先生也中了,可喜可喜!”大家听说,也自随声附和赞羡一番,于是开怀畅饮,直吃得都有醉意方才散席,此话慢表。

  且说金陵钓鱼巷一带,为烟花丛薮,秦楼楚馆不下数十家之多,而歌妓雏鬟更难悉数,其间如色艺俱绝艳帜高张的,虽不在少处,然皆属朝秦暮楚弃旧迎新,今日有钱即称佳客,明日落魄便为陌路,实成为婊子故态而已。不意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出这段奇事也觉令人倾心,这钓鱼巷内王喜凤家,有一名妓白莼秋,本系浙江湖州人,自幼为拐匪拐至苏州,卖与娼寮为妓,到了十四岁,由鸨母转售在上海仍然为娼,姿色固是绝佳,而一种豪侠之气实在耐人叹服,由是枇杷巷里名噪一时。到了十六岁就有个富商代他脱了籍,他就另外觅了房屋,自成一家,平时往来大半皆系熟客,生涯也还不寂寞。又住了两年,这年刚值乡试,他羡慕秦淮风景,因此就改寄香巢。自古人情多半喜新厌故,又况本地风光,司空见惯,忽然听说新到了一个,又是上海来的,那些王孙公子个个存着访艳的心思,及到一见芳容,便自十分赏识。王喜风家本住着十几房歌妓,加以白莼秋寄居在此,故门前车马终日喧阗,鸨母龟儿无不利市三倍。

  看看又值隆冬天气,各妓的生意皆冷淡起来,独有白莼秋仍是应给不暇,这日又被一家唤去侑酒,不期酒后回来,风雪交作,大街小巷寂阒无人,而且冷不可言,虽拥重裘犹觉战栗不已,白莼秋坐在轿内,远远见风号雪虐之中人,有个人迎面而来。渐渐走近,仔细一看,但见身穿一件败絮布袍,头戴一顶破烂毡帽,脚著一双敝履,抖抖的彳亍行来,那种瑟缩情形,实在令人可惨。又见他虽然寒冷,举止却不类常人,毫无一点下流的气习,白莼秋心中暗想:“这定然是个落魄名士,断非卑田中人,但不知为何如此,我何不喊住他,问问看呢?”想定主意,即招呼轿夫道:“你给我把前面那个走路的喊住,我问他话呢!”那轿夫道:“姑娘这样的大风大雪,到要冷死人了,我们抬着你是没法的,恨不得一步把你送到家,回去睡觉,暖和暖和,你偏寻事做,又要同叫化子谈起来,这不是拿我们开心。姑娘你坐在轿子里,又穿着几层皮衣,是不觉得,地下雪已落了几寸厚了,我们快些回去罢。”一面说一面抬着轿子直望前跑。

  白莼秋听说实在可恶,便怒道:“你们这起混帐东西,但晓得自己冷,看不见人家那种样子就不冷么,我偏要喊住他问话。”后面那个轿夫听见他说话有点怒了,便连连答应,喊着前头的轿夫道:“老胡你就喊住他,想是我们姑娘要发慈悲心了。”正说之间,那人已走到轿子面前,这前头的轿夫便道:“呔,你站着,我们姑娘问你的话呢。”

  那人听见便立住脚,站在轿子面前,白莼秋便掀开轿帘,借着月光先将他仔细一看,虽然形容憔悴,但生得鼻正口方,虎头燕颔,堂堂一表,实在是个落魄的英雄。因问道:“你是那里人,为何这等模样?风天雪地,为何不往家中睡觉,还在街上乱跑呢?”那人道:“咱是山西绛州人,因家中父母双亡,到此投亲不遇,咱的盘川用尽,衣服卖完,无处栖身,故此流落下来。”白莼秋道:“你既如此,富商大贾此地亦复甚多,何不投到那些人家先去佣工,籍作栖身之计。”那人道:“咱洪一鹗也是宦家子弟,长到二十岁,只知读书试剑,不知道甚么佣工,就便冻馁死了,也是自己的命薄,终不能有失先人体面。”

  白莼秋道:“你当此夜静更深,却往何处借宿?”洪一鹗道:“现在承恩寺廊下栖身。”白莼秋道:“今虽如此,明日当复如何呢?”洪一鹗道:“只好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好在囊中尚有少许,这两日尚不致就填沟壑,等到一文莫名的时候,再说便了。”又道:“咱既辱承下问,足见多情。但不知你是那家小姐,为何更深夜静尚自不嫌风雪侵人,不要损坏了贵体,劝你早些回去罢。咱之沦落,这也无可如何。”白莼秋听说,便叹口气,又簌簌的滴下泪来,哽咽着说道:“你也不必问我,英雄名妓,同是天涯,君今且归,明日当去钓鱼巷王喜风家,问白莼秋另有计议,奴当屏客以待,万勿作寡信人,使奴秋水望穿也,奴且暂别,明日再谈。”说罢喝令轿夫匆匆回去。

  洪一鹗见他去了,也就掉转头来一口气奔到承恩寺,仍旧在廊下打开草铺,蒙头而卧,只是翻来复去不能合眼,因想那白莼秋既是个妓者,如何又独具青眼,善能知人?听他临别数言,叫我明日定去,但是我衣衫烂褛,即使硬着头皮前去,访问那些龟奴鸨母,断难放我入门。若便不去,我既未免失信,且埋没他一片殷勤。细细想来真使我进退维谷。”由是胡思乱想,把那冷之一字全抛在九霄云外,直到五更将尽,才朦胧睡去。欲知洪一鹗寻着白莼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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