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
余于道光丙午由浦城挈家过岭,将薄游吴、会,问客有诵杜老“近侍即今难
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之句以相质者,余应之曰:“我以疆臣引退,本与近侍
殊科,现因随地养疴,儿孙侍游,更非无家可比,惟有家而不能归,不得已而近
于浪迹。”或买舟,或赁庑,流行坎止,仍无日不与铅椠相亲。忆年来有《归田
琐记》之刻,同人皆以为可助谈资,兹虽地异境迁,而纪时事,述旧闻,间以韵
语张之,亦复逐日有作。岁月既积,楮墨遂多,未可仍用《归田》之名,致与此
书之例不相应,因自题为《浪迹丛谈》。“浪迹”存其实,“丛淡”则犹之琐记
云尔。
◎别北东园诗
侨居浦城四载有余矣,北东园中草木日长,半亩塘中游鱼亦渐大,甚可闭户
自娱;而浦中风俗日偷,省中时局亦顿异,所闻所见多非意料所期,儿辈每劝余
远游以避之。适浙中许芍友太守书书来招游西湖,因于仲春之吉,幡然出门,
挈恭儿眷属过岭。濒行,成别北东园四律以纪,不知者尚以为西笑也。诗云:
“浪迹原非计,怀居岂谓贤。本来同寄庑,何事不归田。去住无安土(吴棣华廉
访旧赠句),穷通总乐天(彭咏莪副宪旧赠句)。莫疑云出岫,漫学地行仙。”
“耸身泉岭上(仙霞岭即古之泉岭),洗眼越溪行。且快鸥凫性,都忘燕雀声。
烟霞三竺丽,花柳六桥明。老尚耽游事,无人会我情。”“妇孺竞追随,浮家亦
自宜(时恭儿偕妇携两孙往扬州归宁,余亦藉访竹圃亲家也)。分无羁旅感,真
慰友朋思(浙中许芍友、云间练笠人太守邗〔原作邦〕上但云湖都转,皆渴欲相
见)。巳过悬车限,何烦运甓疑(时有谓余以舟车习劳将为重出计者)。烟波凭
所适,那有北山移。”“东园不能住,何况北东园。时事难高枕,吾生惯出门。
栖栖竟忘老,耿耿未酬恩。且复添诗料,珍留雪爪痕。”
◎西湖纪游诗
此番出门以游西湖为主名,既小住武林,得许芍友连日导游,游事亦颇畅,
此平生第一胜践,佥谓不可无诗,而余正以游事之忙,不暇为诗,且老而倦吟,
成诗实亦不易,惟于事后追忆成五古二百四十言,不过有韵之游记云尔。其词云:
“西湖我曾到,一别三十年。中间屡经过,人事多牵缠。今兹挈家来,尽将俗虑
捐。佳游非草草,莫嗤老来颠。吾徒许太守,分日排吟笺。吾友杨与甘(杨飞泉
太守鹤书、甘小苍邑侯鸿),供帐随所便。张郎善导游(张仲甫中翰应昌),胜
践开必先。金、王两尊宿(金亚伯廷尉应麟、王兰观察有壬),急急招湖舷。
南山达北山,往还若飞仙。外湖溯里湖,六桥如梭穿。韬光最高顶,目极东海ヂ。
更矜腰脚健,直蹑丹台巅。下山有余兴,齐寻古玉泉。纤鳞如不隔,濠上真悠然。
煌煌表忠观,屹立长堤边。摩挲碑碣壮,照耀湖山偏。凡兹所历区,恰能补从前。
况复侪辈惬,少长杂群贤(逢、恭二儿皆侍游)。岳云方再兴,邂逅萍波圆(郑
仁圃大守瑞麒适北上过浙,同游)。白头不期遇,犹记霓裳翩(堤上遇张静轩同
年鉴,时已七十九岁)。山川古来美,时事难巧连。自非脱缰锁,那能恣蹁跹。
天教迟算身,酬此登眺缘。作诗聊纪实,非期后人传。”按余之初游西湖,在乾
隆五十九年,彼时诗胆甚粗,立成五言绝二十首杂纪之。至都门,伊墨卿先生知
余新游西湖,索观近作,即录以应,先生不加批点,还之,且曰:“我生平不敢
轻作纪游诗,君此后游事正盛,西湖当不止此一游,慎勿再作五言绝句也。”余
为之愧赧者累日。此后屡过西湖,遂不敢再拈一字,惟此作藉以记事,本亦不敢
言诗。回忆五十年前有道箴规,今老矣,而工夫不加进,曷胜悚然!记得《癸辛
杂识》中载,江西有张秀才者,未始至杭州,胡存斋携之而来,一日泛湖,问之
曰:“西湖好否?”曰:“甚好。”曰:“何谓好?”曰:“青山四围,中涵绿
水,金碧楼台相间,全似著色山水,独东偏无山,乃有鳞鳞万瓦,此天造地设好
处也。”语虽粗浅,然能道西湖面目形势,为可喜云云。今人为诗,少能似此之
质而韵、简而该者,则转不如存拙矣。
◎钱塘
钱塘令甘小苍问余曰:“某以首县、衙参辄居首坐,而外间率称仁、钱,京
师之仁钱会馆其名亦已久,不知何故?”余曰:“前明郡县旧志,并先仁和,次
钱塘,不知当时何所依据。伏查我朝《大清会典》及《一统志》、《皇舆表》,
皆以钱塘居首,自应谨遵。且考《史记·秦本纪》:三十七年,过丹阳,至钱唐,
临浙江。《越绝书》:秦始皇造通陵道,到由拳;治陵水,到钱唐。《咸淳临安
志》云:“秦会稽郡为县二十六,钱唐居其一。唐字本不从土。旧志引《诗》
‘中唐有甓’,释云:‘唐,途也。’迨唐时始加土,后遂因之。至仁和之为县,
始于宋太平兴国三年,见《元丰九域志》。《资治通鉴》注亦云,宋初始改钱江
曰仁和,其不应列钱塘之前审矣。”忆余巡抚粤西时,有杭人呈递履历者,偶书
钱塘为钱唐,有某太吏斥其误,某员力辨非误,而某太吏愈怒,至相诟厉,时两
讥之。
◎西湖船名
杭州特鉴堂将军特依慎,儒将风流而怀抱深稳,当道光壬寅,英夷犯东浙,
公以参赞与扬威将军相抗,扬威甚之,而朝廷素知其忠勇,故扬威蹶而公独
全也。公本吾闽驻防,相遇于杭,叙乡谊甚笃,暇日尝招同杨飞泉、甘小苍及恭
儿饮于西湖朱庄,竟日泛舟而归,各赋诗纪之。余得一律云:“郊垌小队碧波湾,
画里楼台一再攀(三日前甫游此)。邂逅客星依上将,招邀循吏话乡关(杨、甘
皆吾闽人)。雄谈不觉花皆舞,纵饮浑忘鬓已斑。漫说镜中缘偶聚,天教此会重
湖山。”湖舫中小扁“镜中缘”三字,将军所题也。将军询余湖舫旧扁名目,可
得闻乎?余举《曝书亭集》中一则示之曰:“西湖船制不一,以色名者为游红,
申屠仲权诗‘红船撑入水中去’,释道原诗‘水口红船是妾家’是也。以形名者
为龙头,白乐天诗‘小航船亦画龙头’是也;为鹿头,杨廉夫诗‘鹿头湖船唱赧
郎’是也。有形色杂者,中为百花十样锦,钱复亭诗‘又上西湖十锦船’是也。
有以姓名者,如黄船、董船、刘船,见吴自牧《梦粱录》。大者谓之车船,盖贾
秋壑所造,棚上无人撑驾,但用车轮脚踏而行,其速如飞。小者谓之瓜皮船,欧
阳彦诗‘瓜皮船子送琵琶’,张大本诗‘瓜皮船小歌竹枝’,周正道诗‘瓜皮船
小水中央’是也。今时最著者为总宜船,盖取东坡居士‘淡妆浓抹总相宜’之语,
李宗表诗‘总宜船中载酒波’,浚彦诗‘几度涌金门外望,居民犹说总宜船’
是也。”按此朱竹坨先生自录所见所闻,嗣厉樊榭先生又增广为《湖船录》,今
则名目愈多,殆难究诘矣。
◎金衙庄
杭州城中园林之胜,以金衙庄为最,初属章桐门阁老,后为严小农河帅所得。
余与河帅同官南河时,熟闻河帅盛称此园之美,谓我若保得三年安澜,定当乞身
归去,营此菟裘,后果符其愿。闻初归里时,益加崇饰,蔚成巨观。余初与严帅
有约,他日过杭,必信宿园中为快,及余果得引疾过访,值严帅逭暑湖庄,但从
门外遥望芙蕖一片而已。严帅归道山后,闻此园又将出售,而皆嫌其屋后大池与
城濠相通,夜间颇难防守,而余则正爱其一水盈盈,有浩淼之观,非寻常园林所
易得也。时余方在城中相宅,有为此园蹇修者,谓但得二千缗之价便可赁居,余
谓二千缗价本不昂,但修理之费亦非二千缗不办,非力所能任,因置之。回思章
阁老、严河帅皆有德于余,华屋山邱之感,曷其有极!漫成一律,以记鸿泥,云:
“杭州第一好园林,我到纷来感旧心。相府潭潭兼旷奥,侯门鼎鼎半萧森。天成
夏木千章绕,地接城濠一水深。三十年来重易主,可堪回首痛人琴!”按此园为
前明金省吾中丞学曾别业,故至今尚称金衙庄,入本朝为皋园,归少司农严颢亭
先生沆,今归严帅。城中又有庾园,顺治中为沈香岩绍姬所构,今归沈莲叔鹾使
拱辰。皋园前后皆归严姓,庾园前后皆归沈姓,亦杭城一故实也。莲叔之哲嗣小
莲孝廉觞余于庾园,导观所谓玉玲珑石。按厉樊榭《东城杂记》云:“玉玲珑,
宋宣和花纲石也。上有字,纪岁月,苍润嵌空,叩之声如杂佩,本包涵所灵隐山
庄旧物,沈氏用百夫牵挽之力,致之庾园。”又沈香岩《玉玲珑诗》自注云:
“石名玉玲珑,灵隐包园中物也。高数丈,大十围,数百人挽之,历两月余,始
达庾园。”合二说观之,则此石似非其旧矣。
◎慕园雅集诗画册
舟泊吴门,董琴南观察招同朱兰坡同年、杨芸士明经、高复堂观察集饮慕园,
兰坡叠前唱和韵,成二律,余与同人皆有继声。琴南复属其嗣幼琴作为画册,
而和者益多,将成巨观矣。兰坡诗云:“胥台我欲掩柴荆,旧侣神驰本性情。感
事难禁增首疾,吟诗渐赖斗心兵。幼安避地知匆遽,元亮归田免惊。目觊前
缘能续否,相逢不意盖先倾。”“仙霞岭外牡丹林,惜别虹桥直到今。五载光阴
何迅速,千秋著述肯销沉!梗萍莫慰安家愿,葵藿终殷望阙忱。幸得西湖移宅近
(闻将赁居杭州),扁舟访戴约登临。”同时和作者,如琴南句云:“宦途退比
风中,儿戏忧深霸上兵。小圃茶瓜留客易,故侯车马避人惊(中丞小住胥江,
往来屏谢驺从)。复堂句云:“蒿目横流随去住,抚膺硕画付浮沉。率真聊遣联
吟兴,论世仍殷报称忱。”芸士句云:“意外忽教重捧衤艺,尊前且喜暂休兵。
湖山胜处居堪卜,烽火销余梦不惊。”语皆沈着。此外和题者尚十余家,如彭咏
莪副宪句云:“谁信山中无乐土,空闻海上久销兵。”吴西谷京兆句云:“此日
禽鱼还识客,当年草木尽疑兵。”李石梧督部句云:“重寻鸿雪痕如昨,偶忆鲸
波骨尚惊。”潘功甫中翰句云:“窃思勇退诸公早,尝答升平一疏沉。”皆蕴畜
宏深,足增斯册之重。附录余和韵云:“横流何地设柴荆,垂老奔波岂性情?到
处栖迟思寄庑,无端块垒便谈兵,邮签深愧频烦报(吴中余旧治,至今往来尚烦
邮吏探报),园户多嫌剥啄惊。难得五君继高咏,襟期都向酒杯倾。”“第一名
园翰墨林(慕园佳胜甲于吴中各官宅),主人知古又知今。欣闻梨枣新编富(兰
坡所辑《国朝文钞》,卷帙甚巨,近正开雕),肯听丹铅旧学沉(琴南以吴江新
刻王西庄《蛾术编》见赠,中有拙序)。软语依然谈艺乐,狂歌同此济时忱。灵
岩清旷穹隆奥,拟共秋来一再临(席中有秋后游山之约)”。
◎虎丘寺周鼎
道光庚寅,余在苏州藩任,曾偕程春海祭酒、钱梅溪参军访虎丘云岩寺中周
王子吴鼎,顾伊人《虎丘志》所称大香炉也。闻此物曾数转入人家,乾隆间始复
还寺。今寺僧十八房,轮月守之,未尝轻出示人。余就僧房观之,尚实灰于鼎腹,
因与程、钱二君详加审示,且话且吟,并制椟刻铭,付寺僧郑重守之。时吴中
耆旧,同赋诗以纪,侈为盛事,期与焦山南仲鼎并传不朽,实江南第一吉金也。
今岁重游吴门,忽闻此鼎已失去,不胜疑惑,而又未得其详,惜行程匆促,尚须
回棹时细按之。
◎张皋文编修
过毗陵时,访张皋文编修之后人,不得见;访皋文之甥董晋卿后人,亦不得
见。晋卿为黎襄勤公所赏识,余官淮海监司时,与相契重,每藉以询皋文梗概。
皋文所著《茗柯文编》,闻其名而未得读其书,惟阅恽子居《大云山房文稿》中
所载一条,不胜钦慕,惜此时无此人,亦不闻有此言也。子居之言曰:“皋文前
后七试礼部,而后遇散馆,已以部属用,朱文正公特奏,改授为编修。文正屡进
达之,而皋文以善相诤。文正言天子当以宽大得民;皋文言国家承平百余年,
至仁涵育,远出汉、唐、宋之上,吏民习于宽大,奸孽萌芽其间,宜大伸罚,以
肃内外之政。文正言天子当优容有过之大臣;皋文言庸猥之辈,幸致通显,复敢
坏朝廷法纪,惜全之何用?文正喜进淹雅之士;皋文言当进内能治官府、外能治
疆场者。皆詹詹大言,救时药石。”皋文与曼云先兄同成进士,同入翰林,余曾
于庶常馆数晤接,承其青睐,而不知其伟抱如此,彼时亦不知皋文工篆书,未及
索其片纸数字,至今过其故里,时为惋然。
◎刘芙初编修
过阳湖时,访刘芙初同年宅,不能见其后人;求《尚纟堂集》,亦不可得。
忆在京师与芙初结宣南诗社,芙初本惊才绝艳,而近作大不如前,同人比之江郎
才尽。芙初以病出京家居,尤贫瘁,晚患风瘅,闻每饭尚烦其母太夫人手哺之,
才人末路至此,甚可伤也。或问才尽之说,于古果有征乎?余考史称江文通在禅
灵寺梦张景阳索去匹锦,宿冶亭又梦郭景纯索还五色笔,自尔才尽。此事自非子
虚,惟前人论才尽者,以宋魏了翁之说为最正,然是讲学家言,未可以概古今之
才士。若文通之才尽,则信有可稽。文通杂拟诗三十首,载在《文选》,最为著
名,后人多效为之,然如《陈思王赠友》云:“日夕望青阁。”以青楼为青阁,
岂非凑韵;《谢临川游山》云:“石壁映初晰。”以初晰为初阳,亦是趁韵;
《刘文学感遇》云:“橘柚在南园,因君为羽翼。”以羽翼说橘柚,亦无解于就
韵;《潘黄门述哀》云:“徘徊泣松铭。”松是松楸,铭是志铭,二字连用,未
免牵强;《郭弘农游仙》云:“隐沦驻精魄。”此用《江赋》“纳隐沦之列真,
挺异人之精魄”,即郭语也,而合成一句,亦未免乖隔;《孙廷尉杂述》云:
“凭轩咏尧老。”谓尧及老子,则不伦;又云:“南山有绮皓。”谓四皓中之绮
里季,则偏举;又云:“传火乃薪草。”此用《庄子》“为薪火传”之语,而草
字凑韵,可笑;《颜特进侍宴》云:“瑶光正神县。”赤县神州岂可摘用神县二
字;又云:“山云备卿霭,池卉具灵变。”以卿霭为卿云,已属生造,以灵变为
灵芝,更奇;《袁太尉从驾》云:“云旆象汉徙。”谓如天汉之转,《谢光禄郊
游》云:“烟驾可辞金。”谓置身烟景而金印不足羡,则又成何语乎!凡此似皆
可以才尽例之也。
◎金山
余不到金山已十六年,今夏舟至丹徒,为守风不能渡江,又贪看都天庙会,
泊京口者三日,乘暇率恭儿偕其妇婉蕙,挈佳年、俦年两孙,坐红船游金山。适
丹徒县官饬纪纲,就山中设午餐,遂憩而饮焉。婉蕙喜谈诗,席间问余曰:“金
山寺诗,自以唐张一首为绝唱,此外,果无人不阁笔乎?”余曰:“记得孙鲂
亦有诗云:‘万古江心寺,金山名日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橹过妨僧定,
涛惊溅佛身。谁言张处士,题后更无人?’可谓夸矣,而实不及张之自然。乃李
翱亦有诗云:‘山载江心寺,鱼龙是四邻。楼台悬倒影,钟罄隔嚣尘。过橹妨僧
梦,惊湍溅佛身。谁言题韵处,流响更无人?’后四句全袭孙意,不知何故,三
人皆唐人也。郎仁宝谓明人莆田黄谦者,乃次张韵而又不及,尤为可笑。余谓袭
前人名作不可,次名作之韵尤难,然亦视其人之才力何如耳。在京师时,尝与吴
兰雪谈诗,兰雪极笑黄仲则《黄鹤楼诗》必次崔颢韵为胆大气粗,且悠韵如何押
得妥?虽以仲则之才,我断其必不能佳耳。适架上有《两当轩诗钞》,余因捡示
之,兰雪读至‘坐来云我共悠悠’,乃拍案叫绝曰:‘不料云字下但添一我字,
便压倒此韵,信乎天才,不可及矣!’”饮次,有导佳年等观郭璞墓者,婉蕙问
曰:“窃闻郭璞善葬,而必择此地,其理何居?”余无以判其说,但谓此是历来
相传,究竟无碑碣可据,因举《金山寺志》中所载前明日本使臣中天叟诗告之云:
“遗音寂寂锁龙门,此日青囊竟不闻!水底有天行日月,墓前无地拜儿孙。”
(后尚有四句,忘不能举其词)又有沈石田一诗云:“气散风冲岂可居,先生埋
骨理何如?日中数莫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如扣晨钟,寐者可以深省,然
不如“墓前无地拜儿孙”七字深切而有味也。
◎焦山
初到邗上,知好即欲招游焦山,忆官苏藩时,以开坝催漕诸役,盖无岁不登
金、焦;又于乙未年,曾偕逢儿、英儿信宿焦山松寥阁,备领山中胜事,辄为
神往。或言焦山古名樵山,因汉处士焦光隐此,故名。罗茗香曰:“闻之江郑堂
藩言,樵字当作谯,不知其义何居?”余曰:“杜佑《通典》载京口有谯山戍,
《太平寰宇记》亦以谯山为戍海口之山,《嘉定镇江府志》云,江淹《焦山诗》
旧本作谯山,是皆郑堂所据,知北宋以前,尚名谯山。谯有望远之义,故戍楼名
谯楼,戍山亦名谯山也。宋以后始以焦孝然之事附会之。孝然避兵娶妇于扬州,
见《三国志》注。彼时孝然年尚幼,未必即有隐焦山被三诏之事。且孝然为魏以
后人,蔡伯喈卒于汉末,在孝然之前,焦君之赞,当别是一焦君,似蔡亦无为孝
然作赞之事。但因孝然而名山,相传已久,而古字之从谯,似我辈不可不知耳。”
茗香甚以为然。焦山水晶庵中有长沙陈恪勤手书一联云:“山月不随江水去,天
风时送海涛来。”跋云:“此山中旧联,不知为何人所作,今久无存,山僧数为
吟诵,余甚爱之,以属对不甚工,或亦传述之讹,因以江月易作山月,流水易作
江水”云云。而自然庵中林少穆尚书亦书此联,作“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直送
海涛来。”跋云:“此朱文公句,陈恪勤不审所出,易江月为山月,流水为江水,
又误以直作时,今重书以正之。”按陈恪勤固以意轻改旧句,而少穆亦偶未审也。
此宋赵忠定公汝愚同林择之、姚宏甫游吾乡鼓山诗句,朱子喜之,为摘“天风海
涛”四字,大书磨于Ю﹀峰顶,后人又为建天风海涛亭,今亭久圮,而摩字
犹存,此句亦长在人口,不知者遂误以为朱子诗。今赵诗载《鼓山志》,厉樊榭
《宋诗纪事》亦录之。此联以题鼓山固佳,今若移题焦山,则情景尤真切,故乐
为辨之。记得水晶庵壁又有“入室果同水晶域,开门正对石公山”一联,殊工雅,
忘却何人所题。石公山即象山,正与焦山相对也。又记得丁未夏,余游焦山时,
借庵诗僧犹健在,前一年是其八十诞辰,借庵索余补赠联句,时从游者已停桡相
待,乃手挥十四字与之云:“山中鹤寿不知纪,世上诗声早似雷。”句虽未工,
而意颇切,借庵称谢不绝口,而余则久忘之,今此联尚悬海西庵壁,阅之如同隔
世矣。
◎云台师唱和诗
余以五月廿日卸装邗城,廿一日走谒阮云台师相,时吾师年八十有三,阔别
五年,虽语言步履稍不逮前,而精神兴致极好。廿五日即承折柬招余同毕韫斋茂
才泛舟湖上,饮于长春桥畔之邗上农桑,吾师所修复别业也。归舆率成一律奉谢
云:“溯洄邗上旧农桑,雅爱清游寂寞乡。二客恰宜伴坡老,一湖早已属知章。
舫中画本资欣赏(适携旧藏书画数事,于舟中共观,极为吾师所欣赏)。市外盘
餮许饱尝。我本公门杂桃李,长春花柳共成行(师于门外湖塘新栽花树甚伙)。
三十日复承招同诗人王望湖、阮慎斋、孟玉生、僧小支游双树庵看竹,叠前韵一
律云:“洗眼精蓝话宿桑,相逢都在水云乡。寻花乍入长春地,看竹还歌有斐章。
占调闲中欣静契(时听僧树庵弹琴),清斋午后快同尝(是日蔬食茶话,并不设
酒)。谷人往矣伊人渺,珍重笼纱墨数行(寺中有吴谷人、伊墨卿二先生遗墨)。”
前诗正在录呈,而吾师适以诗飞示,云:“偶过双树听琴韵,不向红桥问玉箫。
平仲古阴浓盖竹,辛夷新叶绿于蕉。悟开梧月镫窗夜,拟待荷花池露宵。同是随
时爱光景,惜无覃老共今朝。”注云:“中丞适以苏斋谈诗画册索题(册名《灯
窗梧竹图》)。”余复次韵奉呈云:“梧竹诗情久寂寥,钧天复与振风箫。苔痕
恰好连双树(孟玉生与双树庵僧并号树庵),茶话何烦配一蕉。谢绝春游过僻地,
直须云卧到深宵。笏庵近在安家巷,画理真堪永夕朝。”适吴笏庵京兆以《邗江
寓居画卷》属题,卷中布景正连及虹桥以西双树庵一带,故及之。吾师近以老眼
模糊,嫩于作字,有以书画求题者,辄草草应之,与人来往小简,往往狂草错互,
有须以意会通者。惟有求擘窠榜书者,则无不应,盖不甚费目力,且易于纵腕力
也。然亦极有斟酌,近有新庶常以匾式求大书,乞作“绍衣堂”三字,吾师应之;
越日,将原纸送回,并加一小笺云:“此三字不难一挥,惟有人问所据何书,我
不敢以《康诰》之言对也。”其矜慎有如此者。
◎眉寿说
云台师尝与余对坐良久,熟视而言曰:“君眉间有二长毫,此寿征也。经典
中屡言眉寿,如‘绥我眉寿’、‘以介眉寿’、‘眉寿无有害’、‘眉寿保鲁’、
‘眉寿万年’(《仪礼》、《士冠》、《少牢》皆有此语)。钟鼎文字中言眉寿
尤多,其文象形为[1234],直是画出寿眉之面。前数年嘉兴老友张未来相见,
其眉间亦有毫长出寸许,时未年已七十有六,余曾作《眉寿说》贻之。今君眉
与未同,益足证经典中眉寿之象。惟眉寿古多而今少,岂今人固不如古人哉?”
按吾师今年八十有三,眉却无毫。或曰:有寿而不必长眉者,未有长眉而不寿者。
然细察吾师耳间有长毫数茎,而余耳际亦微有毫,记得相书中云:眉毫不如耳毫,
耳毫不如项下绦。今眉毫耳毫皆有征,惟项下绦则尚未详辨耳。
◎红船
今大江来往之船,以云台师巡抚江西时所制红船为最稳、且最速。嘉庆十八
九年间,始创为于滕王阁下,后各处皆仿造,人以为利。今湖北、安徽以迄大江
南北,吾师所制之船随在,而有船中小扁,多师所手题,有沧江、虹木、兰身、
曲江舫、宗舫诸号,数十年来利济行人,快如奔马,开物成务之功伟矣!吾师尝
为余述在江右时,偶以事遣家丁回扬州,恰值风水顺利,朝发南昌,暮抵瓜州,
若非红船断不能如此快速也。因制一联悬于舟中云:“扬子江头万里浪,滕王阁
下一帆风。”
◎相府新旧门联
云台师旧宅在旧城之公道巷,自回禄后,始迁居新城南河下康山草堂之右。
余于数年前初到扬州,即谒师于旧宅,巷口有石牌楼,大书“福寿庭”三字,大
门口贴八字大联云:“三朝阁老,一代伟人。”时观者多以为疑,谓师之枚卜在
道光年间,何以有三朝阁老之称?不知师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已授内阁学士兼礼部
侍郎,则阁老之称由来已久。或又疑“一代伟人”四字颇嫌自夸,余初亦无以应
之,后读《雷塘庵主弟子记》,乃知师于嘉庆五年在浙江巡抚任内,奏陈筹海捕
盗等,因曾奉有“显亲扬名,为国宣力,成一代伟人”之谕,此是敬录天语,并
非自夸也。后吾师亦微闻人言,遂于新宅大门改书云:“三朝阁老,九省臣。”
则更不招拟议矣。按王兰泉先生《湖海诗传》中吾师诗下小传,有“年华正盛,
向用方殷,加之以开物成务之功,进之以诚意正心之学,洵一代伟人”云云,似
亦敬本褒嘉之语,而吾师究以为涉于自炫,故改书之,老臣谦抑之盛心,可以风
矣。
◎太傅衔
云台师以今年丙午乡试重宴鹿鸣,大吏奏入,得优旨,晋加太傅衔,并有三
赴鹿鸣之望,荣宠极矣。按吾师本以太子太保原衔越加七级而至太傅,如斯旷典,
前此所未闻也。谨考本朝满、汉大臣生前以太傅加衔者,如金文通之俊、洪文襄
承畴、范文肃文程、鄂文端尔泰、曹文正振镛、长文襄龄,不过六人,余如马文
穆齐、佟端纯国维、佟忠勇国纲、奉文勤宽、谢清义升、杨敏壮捷、顾文端八代、
王文恭顼龄、张文端英、朱文端轼、钱文端陈群、蔡文恭新、董文恭诰,皆由身
后赠太傅衔,其由太子太保越赠太傅者,则惟刘文正统勋一人,若吾师之躬逢其
盛,真稽古之殊荣,科名之旷遇,宜邗江大夫、士欢欣鼓舞,啧啧以为美谈矣。
余客居无以为贺,献一联云:“异数超七阶,帝眷东山谢太傅;嘉宾伫三肄,天
留南国鲁灵光。”但求切,不求工也。是年江南副考官黄征三通副赞汤为吾师门
下士,由金陵闱中寄联相贺云:“鸾诏亲褒,历相三朝贤太傅;鹿鸣重宴,同年
一榜小门生。”亦工不足而切有余也。又山西平定州张石洲穆以集杜句贺云台师
重宴鹿鸣加太傅衔楹帖云:“从来谢太傅,只似鲁诸生。”师甚赏其巧切,而外
人多不以为工。按杜诗《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诗》末联云:“从来谢太
傅,邱壑道难忘。”又《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诗》中一联云:“耻
为齐说客,只似鲁诸生。”不稽其出曲,不知其浑成也。云台师有老妾刘恭人,
即嫡配江夫人之媵也。师两次断弦,得其内助力为多。生子祜,登道光癸卯乡荐,
现官刑部山西司郎中。刘得四品恭人封典,女适吴刺史公谨崧圃阁老子。妇也今
岁七十寿辰,师讦同人为之制锦称觞,余亦制一联往祝,句云:“鹿宴沐恩浓,
正及臣门膺旷典;翟衣襄政久,更看子舍策清名。”翼日师亲来谢步,并曰:
“此番同人所赠联轴颇多,惟阁下及右原所撰句最佳。”右原句云:“温温恭人,
母以子贵;潭潭相府,日引春长。”先是右原以酒筵献,吾师以手简谢云:“此
席恰为暖寿而来,暖者温也,所谓‘温温恭人’是矣。”右原即因此制成联句,
庄重浑成,真可入余《联话》与欤!
卷一
浪迹丛谈
(清)梁章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