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选辑卷六

  稚山先生残集序

  吴少保文藁序

  钱忠介公葬录题词

  钱忠介公年谱引

  杨氏葬录序

  钱忠介公全集序

  观日堂诗集序

  董户部揽兰集题词

  冯侍郎遗书序

  陆大行环堵集序

  朋鹤草堂集序

  雪交亭集序

  杲堂诗文续钞序

  礐樵先生集序

  耕石老人诗集序

  跋梨洲先生行朝录

  再书行朝录

  题所知录

  题也是录

  残明东江丙戌历书跋

  题天南逸史

  题岭表纪年

  再题岭表纪年

  题庚寅桂林百官簿

  粤中版授官簿跋

  题海上遂志录

  题视师纪略

  明大学士熊公行状跋

  题陆鲲庭陈玄倩传后

  题马士英传

  题史阁部传

  钱忠介公崇祀录跋

  跋张茂滋余生录

  跋吴稚山岁寒集

  跋王节愍公手迹

  钱忠介公墨迹跋

  冯征远手迹跋

  跋李昭武先生墨迹

  跋林太常挽姜给事诗

  移广东志局论佟督不当立传帖

  答陆聚缑编修论三藩纪事帖子

  与赵谷林辨啸台集中纪苍水事述书

  与绍守杜君札

  奉万西郭问魏白衣息贤堂集书

  与卢玉溪请借钞续表忠记书

  ·稚山先生残集序

  稚山先生殉节翁洲,其遗集在补陀三元寺中,浮屠敬中藏之。以故纸反书磨糊,汗漫不可识别,万农部履安求而手钞之,共四册。农部身后,归于叔子褐夫先生,九沙编修之父也。顾世未有见得者。予不及侍褐夫先生,而九沙以忘分忘年之交,待予最厚,尝请借钞之。九沙许诺。顾以南北往来,未及践约,而九沙家被火,是集遂归天上。

  农部得是集于补陀也,尚有稚山丛谈四册,其间过从杂沓之言,纪闻纪梦,靡所不载,虽出率笔,未尽成文,而颇有关系者十之六,农部未及钞,身后归于少子石园先生。予亦尝得见之。尝语石园之子,欲借归摘钞其中之可存者,附之集后。亦未及得而其子死,家书荡尽,不知所之。又尝闻稚山先生在翁洲,辑文史一书,其中皆同时诸公之作,足备桑海以来之史料者,其部帙甚侈。钱退山侍御兄弟曾及见之。此尤胜国之宝书,而今亦不可问。呜呼!兵火之际,忠义之翰墨往往难传,其幸而存者盖百之一。顾先生之集,幸而传者几及百年,而复失之,为可恨也!

  先生之殉节,积薪文庙,抱先圣之栗主,赋诗自焚,浩然之气复还太虚,又何有于遗集。顾后死者之不能广其传,于谁是问,则予之罪也夫。今予家尚有先生诗文集一卷,乃高隐君辰四物,而先赠公得之者;又有岁寒松柏录一卷,乃陆隐君春明物,而先子得之者。予乃合为二卷,序之而题曰:「稚山先生残集」。呜呼!此广陵散之仅存者,即令断曲单词,皆可起爱而起敬也。序成,令钱君浚恭钞一副本。浚恭之尊公太保,乃先生门下而先殉者。先生所录文史,其收太保之作最多,皆今钱氏所无也。浚恭钞此集,其应同此欷歔也已!

  ·吴少保文藁序

  予钞稚山吴公残集,惜其非足本。五年之后,得其文藁一卷于砌里李君甘谷,其中尚有公之手笔焉,喜其足以审证史事也,为编之集中。而沈太保宸荃、冯侍郎跻仲诸公所与公书亦附焉。

  呜呼!海上之事残断者十九矣。即以是卷言之,闽人周侍郎之夔,早年故与东林殊趣,及亡国后,皆言其殉难。今读公请恤疏,则侍郎扼防三山,劳瘁而卒,是其晚节固不可谓不善,然非殉难也。歙人方侍郎端士,本与孙、熊诸公起江上,最有勇,钱忠介公谓其能上马杀敌,下马吟诗。相传其曾出师江上大捷,惜诸营无继之者。今读公疏,乃知其亦从亡海上,在闽以都御史抚上游,在浙以侍郎副戎政,至己丑以后始不见,盖不知其所终矣!禾人谭太常贞良,挈家入闽,举兵漳南,以病卒。今读公请恤疏,则其子吉聪是时亦赐乡贡进士,为中书舍人,而其后讳之。皆异闻也。沉督师廷扬,赠户部尚书,以其本户部侍郎也;然则今明史以为兵部者非。马阁学思理谥忠宣,曹尚书学佺谥文忠,王太常恩及谥忠襄,皆出于公之所请。李侍郎长祥亦从亡健跳,然则野史以为越中败后即行遯者非。至于郑彩之子,以己丑尚郡主,读之令人愤恨。孙尚书延龄家属尽为大兵系于健跳,读之令人流涕。更有大者,监国以丙戌为元年,故野史皆于庚寅书五年、辛卯书六年,及读公集,乃知王自健跳入翁洲,以诸臣之请,更用庚寅为元年,有奉敕撰上诏书,此所当为表出者也。公之请休在庚寅,而是年尚有疏恳恳以王忽有内降之旨,不由阁票,正词力谏,可谓大臣矣。呜呼!陆秀夫之日记、邓光荐之填海录,后世惜其不可得见。公书虽不完,要亦考索之资也。乃更为之序。

  ·钱忠介公葬录题词

  予少时读汉人平陵黄犊之谣,以为此一时义士生不能救、死而谋葬之之作也。若王子珩死,诸义士有请尸之书,有窃尸之举,温公皆纪之通鉴。文宋瑞死而张毅夫亦以此垂名。呜呼!是所谓附青云而显者矣。

  钱忠介公之葬也,诸义士合力营之。其时闽南未尽底定,海师尚在岛中,故丰碑、幽诔以及启攒、祭告、哀挽之作极盛,亡国之大夫所未有也。公既葬之数年,闽之制府陈经征海,道出黄檗,尝亲往祭于墓下,是非人心是非之公有脱略于忌讳者欤?

  葬录中人物之著者:大学士刘公沂春,忠介所荐同升相位者也;都御史徐公孚远,忠介旧交也;定西侯张名振、平彝侯周鹤芝、仪部纪许国,忠介旧同事也。尚宝叶进晟,文忠公之孙,海上曾改官翰林。姚翼明曾官职方,而是时为僧,即所称独耀上人也。葬事出于叶、姚二公之手最力。闽僧预其劳者亦多。俱详录中。

  予尝读故都御史林公茧庵集,载甲午庄烈皇帝忽降神于浙。所降之家惊问帝从何来?则曰吾往临故大学士钱肃乐之葬。其家讶之。已而闻公果以是日葬。其事颇怪。抑或忠臣所感,信有之乎?

  初,公之卒也,同里纪侍御衷文,故公弟子,江上从公幕下,丙戌以后,隐太白山中,键户久矣。至是忽失所在,阅十旬始归。叩之,则会公之丧也。时侍御意欲为公谋葬而不克。公弟侍御肃图官翁洲,时亦尝乞墓铭于大学士张肯堂,未及作而翁洲陷。闽中道梗。至甲午而尚宝诸公卒成之。吾闻纪侍御之集,家藏无恙。其会丧之作有足以附之此录者,行当访而补之。

  康熙丙子,吾乡陈公汝咸令漳浦,闻忠介墓田多被人据,贻书古田令清厘之,绘图以归钱氏。予谓浚恭,使皆附入葬录中,而并纪其颠末焉。

  ·钱忠介公年谱引

  钱忠介公事迹,自乙酉六月以前皆谱以年,乙酉六月以后至戊子六月,皆谱以月,,盖此三年中事迹繁多,但谱以年,不能尽也。史记年表之外,别有月表,今援其例,即于年谱之中寓月谱焉。戊子六月以后,无所用谱矣,而直引之,附记其诸弟殉节之年及同事诸公殉节之年,以接于立后之年至丙戌,盖叹忠介至是始有后,亦幸其至是终有后也。一线之寄,浚恭其勉之矣。

  ·杨氏葬录序

  杨氏四忠之丧,谋其葬者,始于王水功太常而不克,卒成于石门曹给事远思,为功甚巨,竟其局者林太常茧庵与先赠公。杨氏之族子始终有功于是举者,诸生式传也。葬录一卷成于式传,述其事甚详。予少时求之式传之后人不得。

  岁在戊午,因撰李舍人昭武阡表,昭武之曾孙贫甚,困于屠,顾能以表章先人为念,为之起敬,问以昭武遗书,则散佚无有,顾独以杨氏葬录来。予惊喜。盖楚石先生与昭武同被囚,昭武狱中与楚石弟圆石为儿女姻,故是书存于李氏。

  呜呼!杨氏兄弟死义,其家靡有孑遗。而远思以圆石同年贡士,地之相去八百余里,乃推爱于一门,十棺同葬,以同里诸公所未能者一人任之,高义孰与京哉!

  吾闻乙酉之夏,远思预于禾中城守之役,仅而得免。其后屡以蜡书致海上,频遭不测。盖平日素同臭味,非一时慕义强仁者比也。

  呜呼!古今贤愚总随大化以俱尽,即镜川之坏土今亦鞠为荒邱。惟是殉国之大节、闵忠之古道,天荒地老,终于不朽。读斯编者,其尚有感于斯文。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四。

  ·钱忠介公全集序

  太保钱忠介公遗文,旧分三集。其正气堂集则乙酉六月以前之作也,越中集则倡义以后画江一年中作也,南征集则乘桴以后三年中作也。正气堂集尝刻诗百十首而未就,越中集尝刻奏疏数十首而未就,南征集则閟本也。戊予以后,公仲弟退山侍御藏之,展转柳车、复壁之间。未几,季弟推官航海,取正本以行,仅存副本。推官死而正本失。侍御奔走衣食,丧失者多,所余止二十卷。侍御合之为一集,以付其子浚恭,属以谨收笥箧,即至亲密友,不可出示,故世莫得而见也。而予家自先赠公崎岖桑海,所摭拾同事诸公文字,其中颇有忠介之作。予年来搜讨故国遗音,亦间或得所未有。于是浚恭捧其先集来,与予互相雠校增补,予惊喜不胜,不知何以得此于浚恭也。顾以为卷帙不如仍前分集之善。按年征事,惟分集易于有考,非敢妄改侍御定本,乃依忠介之旧耳。于是编次正气堂集为八卷,越中集为二卷,南征集为十卷,附以碑记、传记及葬录共四卷,通为二十四卷,以归浚恭。

  呜呼!文丞相指南集、杜诸编,后世奉为德佑以后三朝史料。陆丞相海上日录,君子惜其不传。忠介之集,文、陆之遗音也。正气堂集在未经倡义之先,然读丁孟荣传,则知公之蒿目于诸将也;读诗注所载福藩被祸宰执委诸气数之说,则知公之切齿于诸相也;读与堵牧游、高玄若书,则知公之叹息于诸牧守令长也。至苏松之民焚从逆诸家,当事治之,而公尚以为当少原其心,则公平日之所素定者何如欤?而丙戌以后之作无论矣。

  自明之季,吾乡号称节义之区,其可指而数者四十余人,而惟忠介暨苍水二家之集得传。其余如眉仙、彤庵,跻仲、笃庵、长升、嘿农、幼公诸公,盖四十余人中之表表者,或不过断简残编,或并只字不可得,则是二家之集不亦与球璧同其矜贵也欤?退之诋张、许两家子弟庸下,不能表章先世名德。今浚恭行年七十,舌耕代食,而凛然时以流于张、许子弟为忧,蝇头小字,表章先世之遗文,而名德所着,因遗文而益烂。使退之见之,亦当为之欣然。更于三集之首弁以年谱,使厘然有考焉。

  ·观日堂诗集序

  春明先生观日堂集六卷,前太常林公序之,董晓山先生又序之,已足尽先生之诗,而先生之子经旦属予重为论定。呜呼!宋谢皋羽作独行之士月表,又选天地闲集,盖传其人即思传其言也。先生之人,独行表中人也。先生之诗,天地闲集中诗也。今世好古之人,其于皋羽一辈流连不置,为之考索其生平,搜寻其著作。而如先生者,其遗行固不甚表章于世,其遗文亦无过而问者,可不为之痛心欤!

  华亭之二陆,其才非流辈所几,赧焉入洛,至使人大呼其祖父之名以问之而不自媿,不知问者之深心也。先生偕其兄力持苦节,以不媿世臣之后。今读其诗,泪痕隐隐行墨间,是岂华亭之所可及哉!然而自先生丧失其家,窭贫日甚。经旦亦老病,叹诸孙之不学,故以遗集属予,望为传之,其亦可谓不忘其父者矣。未知予文之力其能不负斯诺否也?

  先生之与予家,交谊最笃。先族祖苇翁尝贷金于先生,因请以百尺西楼七间归之,未及致而苇翁以国难死。先生以其同袍泽也,以券来归。盖其义襟若此。乃予为先生作阡表,已备书其大节,顾于吾家之事阙焉,因序先生之集而见之。

  ·董户部揽兰集题词

  董户部官江东,其不屈于悍帅,南雷先生作志铭详之矣,于其揽兰集则略焉。岂知户部之大节,读其集,尤令人泪淫淫下也。

  户部少受业于漳海,讲学大涤山房中,其所着易学,盖犹漳海之绪言也。倪文正公见其文,大称赏之。七上公车,不第。会稽之栖,令之司饷,几至杀身。国亡,遯迹荒郊。甬上遗民极盛,诗文亦极盛,顾或笔力不足达其悲愤之意,至于慷慨淋漓,莫有过户部者。屈宋之骚、陶公之诗、方谢之游记,皆荒唐绵渺,故谬其词,未尝敢颂言不讳也,而户部恣其胸中所欲言,是在古今亡国大夫文字中独成一格,不祗同时诸公所不逮也。

  户部于晚年手书,装潢极精,题之曰:「揽兰帖」,未尝示人。其孙胡骏藏之箧中。而胡骏出游,是集为人携去。予访之,未遇。偶于陆丈书库中得其藁本,磨糊漫漶,亟喜而钞之。其五哀诗、七哀诗、舟山九歌、六烈传,文笔最壮,余亦皆哀挽之作为多,可当江东一小史也。

  呜呼!由丙戌迄甲辰,户部之偃息衡门者一十九年,孰知其昕夕悲恸如此者乎?而户部犹痛自刻责,谓当时陈玄倩、余武贞奋愤自溺,何死不可共殉?腼颜一误,谬于千里,中夜耻之,抑何其报国之欿然常不足也。王留之辈其亦可媿死也矣!

  姚江邵给事之詹之仕江东也,诸野乘中无称焉。今读户部户挽诗,盛称其建义之功、借箸之策,钱塘既破,悲愤发疽而死,哭之甚哀。是又一异闻也,并纪之,以质越中之熟于旧事者。

  ·冯侍郎遗书序

  冯侍郎簟溪集已不传,而其所为兰易二卷、兰史一卷、鞠小正一卷、自课一卷、真至会约一卷,先赠公书库中有之。或曰,侍郎中兴十二论尚有存者,而求之未得。乃钞得姚江黄氏所作墓志、吾乡董户部次公作簟溪始末,皆并入焉。兰易以十二辟卦为经,故附之以十二月令,而又有十二翼为传,托言受之鹿亭田父。其言兰草,今生大江南者,皆非屈骚所树所纫,然如汉高奋迹徒步,系统三代,天下所君,则即真矣,何伪之有?必将求所谓九畹十亩而种之,皆反古之僇民也。其言之愤而怪如此。兰史先之以九品之表,有本纪,有世家,有列传,有外纪,有外传,以为使非兰而拟于兰者隶于兰焉。其言又与兰易相反。鞠小正托言陶公所着,谓陶公以秋九月为正,即不奉宋正之微旨。黄者,魏统之色也。晋所受代,子灭则思母,故宋运当用魏德胜之。抑鞠之为言穷也,华亭至此而穷。则其言更诞而无征。呜呼!屈、宋之悲郁,亦尝荒唐其词,以自抒写,而侍郎之寄意,则几入于无何有之乡而出之,亦已过矣!自课一卷,国难前所定读书之程也。真至会约一卷,则其诸父都御史所为,而侍郎定其约者也。附以上吴尚书笺,则己丑所作也。先赠公题其下曰:「此其晚年手定之藁」,及覆审别本,果稍异焉。

  侍郎之被戮也,黄氏墓志以为别将王升来降,请导军以往,侍郎以病不能行,在灌顶山中,升竟得之。高氏雪交亭集亦同,而云王升不久亦伏诛。独董氏所记,谓出于麾下陈甲,既降复归,侍郎推心不疑,遂为内应,被执于仗锡之三官寺。予参考旧闻,则墓志是也。呜呼!侍郎之梗命,圣朝不得不戮之以警多方,而要之亦谅其心,故降将卒遭丁公之诛。侍郎有知,其亦可以瞑目矣。

  ·陆大行环堵集序

  陆大行遗集散佚于兵火之余者,其嗣子携入京,未几亦卒。族父友仲先生,故亦大行外孙也,时亦客京,亟携之归,以与其孙。又数十年,而其家索予为序。尚尝闻之,南雷先生以为先生盖陈同甫、辛幼安之流,其古文词鹏骞海怒,意之所极,穿天心月胁而出之,若其才多,使天假之年,自见涯涘。诗皆志意所寄,媚势佞生、市交游而作声色者,未尝以词组污之。及读先生遗集,虽奇零非完本,然想见其磊落英奇,如遇之眉宇也。

  先生尝言明季士习之坏,以为少读书。吴中朋友亲昵,署其刺曰友而止。未几而概名以社,犹无乖于丽泽也。未几而更益以盟。其后啖名者日多,踵事者日出,闻声肸蠁,皆以此称谓张大其声气。其盟主几若齐秦之欲自帝于东西,署置同事,名曰首勋,摈排异己,谓之屏放。狂惑至此,播为乱气,若澜倒堤决,莫之堙塞。而登莱孔有德之难,渠魁遂亦以此相招集,流寇因而效焉。夫人必身无乱气,而后可以理天下之乱。故尝驰书宣城沉眉生,相期禁绝。而狂惑不可户喻,可叹也。呜呼!由先生之言推之,盖隐然比当时坛坫之徒于盗贼,至以此动色相戒,明季士风可以想见。而先生以布衣诸生窃窃然怀天下之忧,是岂徒抽青俪白求之文字间者欤?

  先生之死也,以冯千户之刺也。当是时,小朝廷如蜗战,武人大君莫可婴也。故朱阁部且死于方国安之手,顾尚书死于贺君尧,即董户部守谕亦几死于王之仁。以先生之芒角,岂得免乎?

  吾又叹有明之儒者,大率迂阔而乏才。使得如先生者,早据时位而有为,未必无补于天下。乃以三舍斋长困于贤书,垂老得售,而沧海扬尘,书生报国,不能以赤手搏虎狼,身名与之俱毙,岂不悲夫!

  先生之文六卷,诗二卷,予稍为沙汰其应酬之作,定为文四卷,而诗无所删焉。先生尝与先宗伯公子非堂先生读书竹洲,其后订为婚姻,而集之得存亦以吾家,则序之者莫予若也。

  ·朋鹤草堂集序

  前大理寺左评事荔堂林公朋鹤草堂集共十二卷,其中霜怀吟八卷则诗也,葵向篇四卷则文也。评事生平著书,于经学则有三易评林、毛郑会笺、三易衍奥,于史学则有明史大事纪闻、明臣传疏、甲申以后丹史,而甬东正气录,盖与徐监纪霜皋、高员外隐学共为之。今其书多轶,不可得矣。朋鹤草堂集犹幸存,仅失去文一卷;甬东正气集亦存,仅失去所选王评事文一卷。予以论定其诗,精选得四百余首,文三十二首,合为六卷。别求得王评事文补入正气录,而评事之集即以编之正气录之后,盖评事固正气录中人也,其著述亦正气录中一种也。

  吾乡当改步之时,足称忠义之区。其幸而不死者,皆不媿于古之逸民。而风格最高者,王太常水功与评事也。予尝作评事墓表,已述其大节。兹者,谛观评事之书,重其介,未尝不叹其愚。夫天既厌明,人力莫可如何。评事以朝不坐、燕不与之身,洁己不出,其亦足以报国矣;冠裳不改,终身缟素,其亦足以见先人矣。而充其意,似乎必欲挥鲁阳之戈,返西崦之日,如醉如梦,以相从于危机;其所望于故家子弟,必尽裹足不仕而后可。是不亦愚乎?南湖九子之集,皆逸民也。其一晚年稍通时贵之交,评事与太常几叱而绝之,欲废社;其人谢过乃止。其一已逝,或以其遗行可疑,评事太息,以为前此弗之知,特志之丹史中。门人有官通参者,正附要津,评事不之礼焉。及其以罪投缳,其家讳之,而评事笔之以为世戒。自新朝之荐绅,其不为评事所拒者,祗陈编修怡庭一人耳。呜呼!其有不可及之愚也,斯其所以有不可易之介也。

  评事当甲申以前,受业于蕺山先生之门,又从漳浦先生游。归而与华、王二公为鹤山书院之讲,斯朋鹤所由名也,其可谓不媿师友者矣。

  评事仅一孙,今居天门山中,微甚。

  ·雪交亭集序

  前武部高公檗庵雪交亭集十二卷,桑海闲著述也。自甲申以后,分年为纪,至于癸已而止,又有特纪、附纪,凡忠臣、义士、烈妇皆有小传,并录其人诗文之有关大节者,而一时哀挽之作有关其人者亦预焉。

  雪交亭者,前阁部张公鲵渊之寓。亭在翁洲。其左为梅,其右为梨,每岁花开,连枝接叶如雪。阁部正命,亭亦圮。而浙东亡国大夫睠念不置,故姚江黄都御史梨洲以名其亭于姚之黄竹浦,武部以名其亭于鄞之万竹屿中。

  武部生平著述极多。其诗古文词为肘柳集。其三度狱中得琴法于华公嘿农为琴谱。而所考证乡里故事为敬止录,敬止录部帙尤巨。今闻氏所作鄞志辨黄公林、辨大禹庙皆本于武部。顾藏于家,无副本,尽蚀于蠹。琴谱亦不传。独肘柳集尚无恙。而雪交亭集手藁在陆先生春明家,虽高氏亦不知有是集也。雍正戊子,予求故国遗事,从陆氏得之,为之狂喜,其后奔走京洛者十年。干隆戊午,乃招武部之孙石华观之。石华肃拜手泽,摩挲百遍,潸然涕下,因请钞所有肘柳集见遗,以易钞此集。予曰诺。然石华年已八十,两手不仁,家贫甚,不能蓄写官,虽有此约,未及践也,而石华亦卒。其子以大故无暇及此,又不肯出其书,将来肘柳集之得传与否,尚未可定。则是集也,武部之婆心碧血所成,其可不广钞以传之哉?武部之大节,读是集者如将遇之。顾所纪止于癸已,其后如滇中死事诸公,海上从亡诸公尚多。武部卒于康熙初年,当必有续集,而今不可得见矣。呜呼!故国乔木,日以陵夷,而遗文与之俱剥落。征文征献,将于何所,此予之所以累唏长叹而不能自已也。

  ·杲堂诗文续钞序

  李君甘谷出其王父杲堂先生未行之集,诠次开雕,令予任覆审之役。予喟然叹曰:『先生是集之得传也悕矣』?谢皋羽之卒也,自其晞发集、游录而外皆殉葬,故不存。郑所南沉心史于井底,三百年而始出。近有方韶父之裔孙,逢人顿首,求其先集足本而不可得。皋羽之幸而存者,冬青之岁月、西台甲乙之姓氏,尚成疑案。所南之幸而得出者,或且以为姚叔祥之赝本。由此观之,韶父之集之遇也难矣。皋羽弃家客死,所南无后,其零落良不足怪。韶父之后人贤矣,而其生已晚,斯其所以为好事之恨也。

  残明甬上诸遗民述作极盛,然其所流布于世者,或转非其得意之作,故多有内集。夫其内之云者,盖亦将有殉之埋之之志而弗敢泄。百年以来,霜催雪剥,日以陵夷,以予所知,董户部次公、王太常无界、林评事荔堂、毛监军象来、高枢部隐学、宗征君正庵、徐霜皋、范香谷、陆披云、董晓山,其秘钞甚多,然而半归乌有。予苦搜得次公、荔堂、披云三家于劫灰中。水功、隐学尚余残断者存,而象来、正庵、霜皋则不可得矣。然诸公犹非其绝无者,若骆寒崖、李玄象、高废翁则竟不可得。即以李氏而言,戒翁、礐叟,其与先生共称三李者也,皆无完集得贻于今。

  呜呼!诸公之可死者身也,其不可死者心也。昭昭耿耿之心,旁魄于太虚,而栖泊于虞渊、咸池之间,虽不死而人未易足以知之,其所恃以为人所见者此耳。此即诸公昭昭耿耿之心也,而听其消磨腐灭,夫岂竟晏然而已乎;勃菀烦冤,且将有所凭以为厉,非细故也。

  甘谷表章旧德,尽发羽陵之藏,加以疏证,使后世昭然见先生之大节,讨论文献者不至有冬青岁月,西台姓氏之疑,叔祥赝本之患,韶父后人之痛,予盖为之喜而不寐者数日。幸逢不讳之朝,采薇采芝之音得以不终湮没,其亦贤子孙之乐也。甘谷去年一病几死,病中之惓惓惟此集。予曰:『子能以此为念,不须观广陵曲江之涛也』。及其愈也,始决意开雕,然则先生之集之得传也悕矣。

  ·礐樵先生集序

  礐樵先生既出险,贫不可支,乃出游。寻倦而归,居城东箱之薜萝庵,无日不读书,无日不钞书。有所得,则论次之。其著书之目,见予所作先生墓表中。今相去七十年耳,先生子孙困于市井,遗书无一存者,并所着亦丧其十九。予力求之,得其赐隐楼古文,要非足本。祗鹿溪新语尚无恙。而诗竟绝少,到处捃摭,不满百首。乃合编之为八卷,聊以存其一斑耳。

  吾闻先生中年,有春秋经传纂注,即所谓鲁书是也。忽失去,爰作大招广招之些望思之词以当皋复。踰二十年而重得之商河,狂喜,祭以蒸豚,酹以百花露酒。同社诸公传为佳话。岂意一返道山,种种零落,可为流涕。

  近者,吾乡后学茫然于桑梓典型之望。如先生者,不过谓其能书,岂知其诗古文词。纵稍耳食其诗古文词,要不知经学、史学之深沉博大。至于故国大节,足以丽日星而降霆电者,则几无一人能言之。予留心耆旧,季汉独行之士登月表者,先生其眉目也。

  先生对簿之词,慷慨光明,足为臧洪一辈写照,底蕴具见,原不仅在区区著述间。而于其著述,亦正足窥其生平得力之所在,酿之有素。故一旦临危遇难,确乎不拔,非匹夫卒然慕义,因以成名者比也。然则因先生之大节,而愈不能不惓惓于其著述者,盖亦斯人之同情,而竟以丛残厄之,其亦如之何矣。抑吾犹幸此丛残之不尽澌灭,尚有足慰罔罗之愿者。方予之求先生书也,并得杨推官葬录一卷,中有先大父赠公与先生议葬推官兄弟始末,予尤欣然乐而钞之。

  ·耕石老人诗集序

  耕石老人姓李氏,名文纯,字一之,又字姬伯,鄞人也。鄞之砌街李氏,明室世臣。国难后,先生从父仪部预于五君子之祸殉义,其嗣子文胤慬而得脱。同时九宗子侄,枢部文■〈日上永下〉、农部文昱从亡而死,枢部文缵亦以预五君子之祸几死,评事文爟、参军允智坎壈以老。先生同在诸公入幕之列,顾别具保身之智,不罹其难。寻匿影奉化之求村,事定始复入城,亦不轻见一人。其所唱酬,止于兄弟。时人称为戒庵先生。集中之诗,以五律为长城,深入唐人之室。自其少时,侍父宦蜀,即为抚军都御史旷昭所赏,订忘年交。晚岁律益细。顾身后散失者十之五,今仅存瓢贮四卷,当时贮之于瓢者也。

  先生尝自叹曰:『昔人恨无知己,欲以青蝇为吊客,吾犹嫌其闹,未若枯竹颃石相与赏心,风味殊不恶』。而先大父赠公谐之曰:『青蝇,岂仅嫌之而已也。夫北都之青蝇,阳羡、乌程、武陵、韩城、井研是已。夫南都之青蝇,贵竹、怀宁是已。夫越都之青蝇,戚畹之张、毛,阁臣之田、谢是已。营营者乘时而化,不可方物,或为枭、为獍,或为鬼、为蜮,方当投畀豺虎,尚忧不食,而谓但移床以远之、闭门以拒之耶?如吾戒庵者,犹忠厚之论矣』。先生为之欷歔流涕,相对不语者竟日。

  予读先生之诗,冲和雅淡,绝无怨悱之音,然亦尚有不能自禁者。如新乐府秦阳舞一篇,托辞于荆卿之降秦,以诋故国诸臣之改节;哭华嘿农、王卣一诗二篇,消魂于山阳之笛;至若潮回京口、风利石头,日月重开、山川一洗,则犹向丁鹤年海巢中有宣光纶旅之盼焉。夫孰谓其守枯竹顽石以老者?虽以是瓢为中流之一壶可矣。读毕,因述先赠公之语,以序其端。茫茫桑海,相见欷歔流涕时也。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五。

  ·跋梨洲先生行朝录

  行朝录中桂藩纪年一卷最多讹错,盖当时道远,不免传闻之殊也。先赠公遗书中,有同时诸公帖子,论此书者不下数十纸,予取而序次之为跋尾。

  周顺德齐曾云:方公以智从亡梧江,盖丁亥也。是年,桂藩以阁衔召之入直,方公知事不可为,力辞;所谓十召不出,即指此也。是年桂藩走武冈,以智入天雷苗中,犹未为僧也,庚寅始为僧。今录云,丁亥三月,以智弃妻子入山为僧,盖失考也。

  万征君斯同云:丁亥,刘承胤以武冈降,桂藩踉跄疾驰,遇雨,宫眷衣食都乏,古坭口总兵侯性远来迎驾,供给上下服御膳品俱备。桂藩感其功甚厚,口授商邱伯。今录云,商邱伯侯性迎驾,晋封祥符侯,不知何据。

  钱侍御肃图云:金声桓之叛归粤中也,降表以豫国公自署,诏改封昌国公。声桓自以反正有功,朝廷辄违所署,意颇怏怏,致书粤中大臣请还故封,卒未之许。今录云,封声桓为豫国公,又一舛矣。闽中降将郭天才旧属声桓部下,其语此事甚详悉。

  宗征君谊云:金陵历、闽中历及会稽、长垣、舟山诸历,其与新历竟有不同。如粤中历以庚寅之十有一月置闰,而新历则辛卯二月是也。瞿、张二公以庚寅十一月初六日被执,以闰月十七日正命。今录云被执明日遇害,何也?瞿公浩然吟流传于世,亦未之考耶?

  德清胡处士渭云:潘枢部骏观,归安诸生,以己丑春间道入粤,庚寅扈从,堕水而死。今录云,戊子,以骏观为枢部,不知尚未至粤也。此系吾同乡姻眷,更无可疑。

  周顺德又云:何吾驺以己丑三月宣麻入直,不久即去。甫去而黄士俊至,代之,庚寅亦去。今录云,己丑,何、黄同入内阁,庚寅同罢,非也。

  陆处士宇燝云:陈邦傅驻浔州,焦琏驻平乐,从前一最跋扈,一最恭顺,其后一叛一死,两人判然不同。今录中连类而书,不为别白,此失之大者。

  叶处士谦曰:滇中争王封一案是最大节目,首辅严起恒以此为孙可望所害,投之水中,一夕,虎负其尸登岸。今录中于起恒不及片词,何也?盖自起恒死而桂藩入安隆。

  予思以梨洲先生见闻之博,又亲与钱饮光、金道隐诸公交,尚有此失,况他人乎?是时吾乡人多仕闽中,而粤中最少,以道梗也。故先赠公颇费考索焉。

  ·再书行朝录

  太冲先生从亡海上,累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其后晦迹南归,虽庭诰中亦讳其事,世遂鲜有知之者。惟行朝录:己丑,师次健跳,大学士沈宸荃、刘沂春、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户部侍郎孙延龄、左副都御史某、职方司郎中宋养时、户部主事林瑛从亡。按录中凡书某,皆先生所自纪。温哂园作南疆逸史,不审其即为先生,乃袭此文而不改,则失之矣。

  ·题所知录

  梨洲先生亟称所知录之可信,然录中多袒五虎,盖田闲翁与刘湘客厚,尤与金堡厚也。其谓金堡所以不死桂林之难,盖欲收葬稼轩,则可发一笑矣。岭表纪年则谓高必正留严起恒,是日金堡大约朝臣共排张孝起,田闲亦在其列,堡啖之以修撰兼御史故也。然则田闲正不独以与湘客厚而左袒之,盖热中于进取耳。嗟乎!是何天子、是何节度使,尚求进不已乎?

  ·题也是录

  邓都督也是录质实无虚语,但其责李定国似太苛。定国毕竟是流寇出身,故其罪在不能杀马吉翔耳。若欲其以一隅而抗王师,挽邓林之落日,是非所能也。要其始终为桂王,百折不降,至于旁皇交趾境上,祈死而竟得死,是则天鉴之矣。屈大均过李献武王祠曰:从来赐姓者只有晋王贤;谓定国也。今明史桂王传于王死后大书曰李定国卒,其子以所部降而后终卷,然则定国之卒关于王者大矣,定国亦可以瞑目矣。

  ·残明东江丙戌历书跋

  乙酉秋九月,职方主事权知余姚县事王正中表曰:『伏以上天下泽,颁朔以定民心;治历明时,纪年以垂国统。知大明之昭然,斯余分之不作。臣正中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窃自高皇洗湛昏之日月,颁之夏商;列圣承复旦之乾坤,分其经纬。岂意天崩地裂,玉改鼎沦?幸遇主上飞龙会稽,援戈江左,而日官失御,天学无传。虽百务未遑,姑次第夫典礼;乃一统为大,将肇始夫春王。一鴈不来,竟是谁家之天下?千■〈木某〉欲动,难慰避地之遗民。臣正中博访异人、亲求岩穴,有黄宗羲者,精革象之学,任推算之能;爰成大明监国鲁元年丙戌大统历一卷,谨缮写随表上进以闻』。又别状曰:『宗羲系余姚故监察御史赠太仆卿尊素之子,思宗皇帝所赐荫;今方以里社子弟从军,在左佥都御史孙嘉绩部』。有诏优答,宣付史臣。次年二月,录宗羲从军之劳并造历功,授职方主事,寻与正中并为御史。

  予从野史得此表,而家藏故有丙戌历书一卷,因附录之于后。盖自甲申五月世祖章皇帝入主中原,而山海未靖,四王迭起,其自为正朔者尚十余年,节气、正闰、晦朔互有不同,是亦榷史者所不可略也。黄氏最精历学,会通中西,顾于沧海横流之际,一小试之。以瓯越之弹丸,当山河之两戒,其亦可悲也夫!

  ·题天南逸史

  是书殆瞿留守族人所为,故多称先太师,又间称稼轩,而述留守之言称之为弟。又言在留守幕府为之理钱局事,则亦尝仕于桂矣。而予考庚寅桂林百官簿,无其人也。其自称是年图入蜀不果,又往来恭城,颇与永国公曹志建善;且自言乙酉几死于詹世勋,则是预于太湖集师之役者也。

  按岭表纪年曰:『已丑,守辅瞿式耜同族瞿共美到粤,亦海上来也。明年,题授行人』。则是书殆即其人所作。其所志留守身后事,有御史姚端、有杨艺、有阳羡浮屠清凝。今明史但有杨艺耳,可采以补其阙。

  ·题岭表纪年

  是书未知出于何人之手,似有憾于稼轩与别山者。其谓稼轩元随周文、顾成之横,至比之江陵之游七。岭外大臣,唯于元晔、鲁元藻不为之屈,余虽别山不能免。周文死,顾成官至锦衣佥事,后为稼轩孙昌文缢杀之于桂林。稼轩不应至此,别山亦不应至此。又言别山与元晔争为督师,激稼轩怒,收回成命。果尔,别山非贞士矣!又言稼轩亦标榜五虎,不免勋镇习气,疑出自爱憎之口。明季野史家极难信,以二公之大节,可保其必无此。然士大夫亦正不可不以此为戒也。

  ·再题岭表纪年

  鲁尚书元藻仕桂王,盖章旷之亚,而出堵胤锡之上。事去,洁身不辱,亦难能也。明史不为立传,乃阙事。岭表纪年载其于己丑冬疏请召录诸贤。时则杨廷枢已殉节,赠侍读,而召张自烈为检讨,且以沉寿民、刘成康、范生为给事,杜如兰、金光豸为礼、兵二部郎,张之升、金光旻为行人。当此匆匆,而以收罗遗逸为事,亦见有明三百年养士善政未替也。明史杨廷枢传亦失载。

  ·题庚寅桂林百官簿

  宁士仕于岭外者甚少,以是时道断也。考之百官簿祗三人:其一曰余御史鹍起,其一曰任太常斗墟,皆鄞人;其一曰陈工部纯来,奉化人。太常豫于安隆十八先生中,最烈矣。工部不知所终。御史在明史附见何公腾蛟传中,曾以监军下湖南有劳,而其后失其事。予里居访之诸余,乃知其为通政使本之后,今亦绝,世无可考。近始得其始末,太息其从亡鄞事,而晚节为曹志建所误为可惜,乃附志之。

  曹志建者,亦鄞人也,字光宇,世袭沧洲卫官,以大兵故,曹氏合门死王事者凡十有三人。志建不知何以得起于楚,官至巡抚。已而得道、郴诸州二十余县,驻龙虎关,桂王封之为保昌侯,晋永国公,加太师。堵胤锡者,初为长沙守,与志建善。后亦为阁部,方招抚忠贞营以为用,率之入卫。忠贞故流贼,志建畏其抄掠,以兵袭之,得胤锡。志建恨其左袒忠贞也,欲留而杀之。胤锡逃入富川监军佥事何图复寨。志建索之不得,以兵围之。图复善抚猺獞,得其死力。志建累败,益恚,而图复已送胤锡入朝矣,志建乃欲杀图复。而御史故于志建为中表兄弟,又累立功幕府,为人所重,志建用之,以诱图复;竟入其寨,指天日为誓,力言曹兵无他,愿释甲合从以报国。而志建已解兵去,图复稍信之。于是入关见志建,志建厚礼之,请以为郴桂道,尽移其家守关。既至,一夕杀之,阖门无遗,仅二子脱入猺峒。时人大以之咎御史,而御史次年暴卒于梧。志建自是亦不振,竟为大兵所灭。其兵败时,犹疑图复之子导猺兵以报仇云。或曰御史实为志建所欺,非有心于诱图复者,然终莫能明也。

  初,予议祀甲申以后诸忠节,范生鹏问予以御史何故不豫?其时予尚未深悉其事,未敢答。今范生逝矣。呜呼!志建亦忠义之后,卒以悍不终,而御史受其累,乃知文山幕府列传中未易厕也。

  ·粤中版授官簿跋

  粤中版授官簿一册,予见之仁和赵氏,审定为桂王庚寅年所辑。盖稼轩、别山以庚寅之冬桂林陷死节,而桂王己丑开科,亲取诸庶常。今是簿首列稼轩,部臣中列别山,而诸庶常皆列焉,其桂林未陷时物明矣。闽南诸遗臣皆列名,而浙之石浦翁洲诸人一不得预,则以鲁王犹未通问故耳。其中人物,予所知者止十之六七,惜不得起独漉诸公而问之。

  ·题海上遂志录

  郑成功之在海上,世祖曾以海澄公招抚之;成功亦上表,但不肯薙发而止。不肯薙发,则非真降矣。然其多此一表,是不能不媿于王保保者也。故世祖尝曰:『成功若果忠于明,岂不善;但彼实尝投诚上表,岂非反复之徒』?大哉王言,成功亦当内惭矣!世之论成功者,誉之或太过。要其人自是雄儿,幸而死于壬寅,使天假之年至于三逆抗命之时,是大患矣。是则圣朝得天之厚也。

  ·题视师纪略

  谢三宾视师纪略一卷,盖其自登莱还时所为也。三宾非有将才,幸遇朱公未孩,得成功,遂加太仆,犹以不得旄节怨望。而不知其干没贼营数百万,不遭愆尤,已属万幸矣。其富既耦国,遂有告流贼者。甲申之难,其子于宣方官行人,以此被拷独酷,致死。晚年求用于新朝,总仗此多金,欲以贿杀六狂生不克,竟杀五君子以为进取之路,而新朝终薄其人不用也。然所杀吾乡之正士,则亦多矣!甚矣,此多金之为厉也。

  三宾知嘉定时,以贽列钱受之门下,为之开雕娄唐诸公集。其后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南都时,受之复起,且大拜,三宾称门下如故。其反复如此。而所拥多金,至戊子以后,为海道孙枝秀勒取殆半。三宾忿甚,赂大府劾去枝秀以报之,所费亦不赀。于是其金渐耗,遂蕉萃以至于死。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

  ·明大学士熊公行状跋

  明史所作公传,皆本行状。而乙酉以后起兵之事甚略,盖有所讳而不敢言。予则以为不必讳者。夫浙东一隅之地,其不足以抗王师也明矣。然使当时如公之策,尽公之才,则王师亦终烦擘画,而江上未必不以此延岁月之喘。乃卒不能用其言也,是则天命在圣朝,虽有善者,无如何也。故正惟详述之,而后知亡国之际未必无人,而回天之力无自而施也。

  方潞王之在杭也,芜湖信至,公与蕺山刘公奔赴,公议发罗木营兵拒战,且守独松关。潞王已定策迎降,不纳。于是东归。刘公绝粒,而以起兵事属之公。公归姚数日,事未集。刘公迟公不至,垂死张目曰:『雨殷岂愆约哉』!刘公卒之二日,而公兵起山阴。会稽兵亦起。公哭于刘公旐前而行。闰六月二十五日会师西陵,驻营龙王塘。时列营数十,参差前却不一。公军于其中最弱,而战最勇。每出兵必先战,战辄为大兵所首冲。或败,公辄再整兵,不少挫。于是枢辅张公国维约诸营,以十月初八日为始,连战十日。是日,公与陈公潜夫合营而进,部将卢可充先登有功。次日复战,又次日复战,诸将史标、魏良皆有功。息兵三日复出,史标伏兵西岸,魏良先出战死,伏发,大兵不利,益兵至。公侄茂芳出斗,史标以大炮冲之,又捷。未及十日,收兵而止。而公已四战,胜负亦相当。

  先是公与诸军议,以江面仰攻甚难,不如间道入内地为攻心策。而海宁诸生顾名佐适来乞师。又查继坤、查继佐兄弟亦至。继坤为公言临平陈万良之勇,能梗大兵。平湖马万方亦来。公喜,以书币招万良至,则请于王,以为平吴将军,议西渡。乃以十月十八日使部将徐明发渡江策应。万良方为大兵所困,明发至而免。于是公军遂西行,杀临平务官至北陆。万良与明发合军札五杭,败嘉湖道佟国器军,焚大舟二,夺小舟二十余、大炮四、甲三、弓三十一、刀枪共一百四十余;时十月二十二日也。次日,札新市。次日,札双林。次日,遂至吴江。次日,以军无继退五杭,复退临平。次日,至天开河。大兵正邀击,而公以中军至,遂济江。是役也,浙西为之一震,而惜其不继而返也。

  十二月朔,大兵伏内墩。张国维部将赵天祥西渡,公军应之。张军在上流,公军在下流,大兵徘徊不果出,各以其军返。二十四日,张公复议分道齐出夺门。方国安军先败,诸将不救,公与陈公潜夫、王之仁血战于下流,得相持。而诸军气已沮。公愤甚,乃乞师于张鹏翼、裘尚奭,仍与陈公合军以出。国安亦遣兵来会,稍有斩获。

  公始终欲用西师,乃请封万良为平吴伯,以吴易为总督,朱大定、钱重为监军。大定身至浙东请期,且言嘉善、长兴、吴江、宜兴皆有密约,而瑞昌王在广德引领以待查继坤、马万方辈皆喁喁也。于是孙公嘉绩、钱公肃乐亦助公请。公议由海宁、海盐直趋芜湖以梗运道;又虑二郡可取不可守,则引太湖诸军以为犄角,足踞浙西之肩背而困之。万良请但得兵三千人,给半月饷,即可有成。顾公军不满千人,其饷又减口以给。陈公军无可支。而余营有兵有饷,皆坐视。公虽大声疾呼,继以痛哭,而莫如之何。孙公乃遣知余姚县王正中独进至乍浦,不克而还。于是万良三疏请行,公为之力措得饷,又无舟,乃以兵陆进,冒矢石以前,几克德清,而德清内应之民先溃,公部将徐龙达死之。于是吴易方以军来会,而公兵以无继已渡江。浙抚张存仁大出兵攻易,则万良之军入山自保,不敢复出。是役也,使江上有牵制之兵,则公军尚未返,万良与易皆得互相援,而又以独进败。于是公请急援万良。永丰伯张鹏翼、宣义将军裘尚奭皆请行,而开远伯吴凯尤毅然请任之。行且有日,忽有诏张鹏翼援严、吴凯守温,其局复散。最后而大学士陈盟亦助请,乃复议别遣翁洲、石浦兵由海道行,又令姚志卓出广德,其事益纡缓。而江干已失,公亦入海,卒死郑彩之手。

  盖自画江事起,诸公皆忠臣,而所谋之锐、志之专、胆之勇,未有过于公者。诸野史多疏漏,祗萧山徐氏浙东纪略稍具首尾,予故旁参互证,别为行状跋尾一篇,以比张中丞传书后之例云。

  公生平颇畏其夫人之严,故在北都尝置一妾,生子而留置之京,未尝携归。及公入海,并一子为彩所害。而妾自京师归,携其子,得以奉公之祀。此亦状所未载者。而万良军败被执,亦不屈以死。万方从公入海,竟卒于域外。

  徐氏浙东纪略亦有误者。如谓王之仁来归,出公之力,不知此乃钱忠介公事,误移之公。高氏雪交亭录则谓公子为郑彩婿,公死后尚育于彩家,亦误也。

  ·题陆鲲庭陈玄倩传后

  鲲庭、玄倩二先生之构难也,至倾江、浙诸社各分左右袒,鲲庭得十八,玄倩仅十二,檄书辈出。残明门户之争,多起于细微,即此可验。相传鲲庭矜而抗,玄倩不持小节,各有瑕疵。玄倩之按中州,方略大震。或语鲲庭曰:『爰盎亦自可人』。鲲庭殉乙酉之难,玄倩跳而东起兵于西陵之下庄。畴昔浙东才彦和鲲庭者,如万履安、刘瑞当辈,始皆谢过结欢,恨前此不相知,而玄倩首上疏为鲲庭请赠谥,时益叹为不可及。玄倩之起兵也,破家饷军。事去,曰:『我不可以负鲲庭』,挈其妻妾沉水而死。未几,鲲庭入梦于其子曰:『若辈小儿,恐未知大义。自今以往,其与陈氏后人重叙旧好,以永世世』。先太常公闻而叹曰:『旷林之戈,一变而为邓林之杖,更何尤哉』!

  初,鲲庭最善者曰宫允吴君。其殉也,呼之与偕,而宫允逃之。君子曰,人固不易知也。

  ·题马士英传

  马士英有良子曰马锡,非其父所为,欲感悟之而不得,遂先归,其后不豫于祸。一日马銮,则与士英同死。张怡载其事于随笔。呜呼!以锡所为,不欲挂名于士英传矣,然明史之不宜失之,是则犁牛有子之说也。

  ·题史阁部传

  礼贤馆征士请决高邮湖以灌大军。史阁部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其仁人之言乎』?阁部之纯忠大节,无可议矣,而是言则关于淮海百万生灵之命,扬人所当尸祝也。诸传皆不载,予得之王解州朱旦之诗,特志之。且决湖所以害大军者少,而害扬人者多,势且与汴河之覆辙同,又不可不知也。

  ·钱忠介公崇祀录跋

  颛庵王公视浙学,行部至宁,首祀钱忠介公于学宫,并及丙戌殉节秀才赵景麟,可谓以忠孝训世者矣。顾谢三宾亦以是年同得祀,何其漫不考核,一至此耶?予年十四为诸生,谒先司空宗伯公于祠,见三宾主,愤甚,击之不碎,投之泮水,并故提督张杰之主亦投之。忽忽二十六年矣!奸人就死,魂魄应已澌灭,即在学宫,岂敢晏然享祭?此不过予少年意气之所激也。展阅忠介祀录,记之于后。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

  ·跋张茂滋余生录

  鲵渊先生殉难,阖门二十七人同尽,独公冢孙茂滋以遗命保宗祀,逃出道隆观中,行至中途,仍被俘,囚于鄞狱。鄞之义士陆宇燝、董守谕、董德偁百计出之,未能得。公之故将汝应元、故客宋龙辅之,亦未得。大名人萧伯闇、闽人刘凤翥皆公旧所取士,适俱在鄞,共为言于当事,乃免。茂滋既出而病,馆于陆氏观日堂中,几死。病中着余生录且万言,其述俘囚中之困厄,令人不能卒读。文境固真,亦笔力足以达之。时尚未冠,乃知茂滋真奇才也。病愈,蛟川义士范兆芝送之归华亭,应元为经纪其家。乃未几而茂滋卒。兰摧玉折,皋陶不祀,可哀也已!

  初,茂滋着蒙难纪言,其文系骈体,请正于先赠公,以为弗佳,乃改撰此录。今予家尚有茂滋手书余生录稿及蒙难纪言原本,每一展阅,辄为泫然!

  ·跋吴稚山岁寒集

  稚山吴尚书在海上时,合累朝革命之际仗节死者,自孤竹两公子始,合为一集,题曰岁寒松柏,而陶泉明、谢皋羽之徒则附见焉。予得之同里高辰四隐君家,尚有宗伯手印钤识其首。是时流离荒岛,今日域中,谁家天下,而其序首有曰:『国有以一人存者,其人亡而国不可亡,故商亡而易暴之歌不亡,则商不亡,汉亡而出师之表不亡,则汉不亡,宋亡而正气丹心之什不亡,则宋不亡』。千百年而下,读之者应为张目,真岁寒中一倔强老也。万九沙家有稚山集,因录而遗之,使附诸后。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一。

  ·跋王节愍公手迹

  明之亡也,浙中仗义殉节之臣极盛,而杭人独少。甲申之难,竟无一人。乙酉南都之亡,家居而死者陆大行鲲庭、王邵武昭平、祝贡士开美,死于师者翁都督也。画江之役,褒恤诸忠,但及大行,不及邵武。吾乡董户部次公争之日:『死一耳,何以恤典有偏?将谓大行系甲榜,邵武系乙科耶?今之甲榜而卖国者肩相望也』!邵武始得谥节愍。今年冬杪,获见邵武手迹于户部家,乃国难前所写折扇见寄者。乃知邵武于户部为旧契,邵武不负故国,户部足报故人,交有光矣!

  自三公以死倡,丙戌而后,陈太仆潜夫、陈将军万良、徐主事复仪、俞主事元良、周贡士宗彝、张将军起芬、姜指挥国骧、吴都御史闻礼、吴太学惟修、姚都督志卓、姚太仆奇胤、汤守道芬、张都督坚、郁大令廷谏辈尚有人焉。莫为之先,何以鼓其气哉?

  邵武,向未尝见其手笔,为正容肃拜而观之。

  邵武子均,壬午乡贡进士,于遗民中最苦节,亦应附志。

  ·钱忠介公墨迹跋

  往与万编修九沙搜罗因国末造忠义诸公墨迹,独以不得忠介钱公书为憾。已而得其为诸生时试义残帙,喜而装潢之,属予跋尾。予巡逡未作。九沙寓不戒于火,是册亦归天上,怅惋无已!今年忠介嗣子浚恭得此卷,乃忠介自书咏史诸作。笔法跌荡清妙,为之惊跃,再拜循环把玩。惜九沙已为古人,不及见此墨宝也!浚恭方与予编公遗集,因以是跋附之集后。

  ·冯征远手迹跋

  太常冯公三子,大冯君留仙即元扬,小冯君邺仙即元颷,天下所共知;而三相公元飗眉仙继之;其群从则元■征远亦其一也。津抚与尚书负重望,遭逢国难,相继野死于杭之湖上,其志可悲矣,当世犹多责备。然两公未展之志,其季成之,从亡不顾,卒以蹈海;明史不能附入两公之传,真一大漏也。征远受部曹之命于江上,事去,蕉萃以死。梨洲先生所谓竹梧鸾鹄困于柴水者,其人亦当在遗民中。偶于冯研祥家见其手札,为之泫然!

  ·跋李昭武先生墨迹

  昭武先生与先赠公最厚,故予家所有诗笺、尺牍、箑头极多。然予少时,但以书人诗人目先生耳,稍长,始悉先生之大节,因为之作墓幢之文。顾里中人知者盖寥寥矣!是卷乃先生平淮碑论书以赠陆丈春明者。先生之集已亡,则是论尤所当存也。李君海若为其族孙,以未得先生墨迹为憾,予因赠之而跋其尾,并书其墓幢之文于前。

  ·跋林太常挽姜给事诗

  玺庵太常挽姜敬亭诗,姜氏未尝入刻。予家有其手卷,盖书以求正先赠公者。乃知敬亭避地天台,江干之役,太常挽之出仕监国而不赴。又言吏部尝与太常同事姚江戎幕,则戊子以后,浙东山寨中事也。此皆野史所未及者,足以当诗史矣。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三。

  ·移广东志局论佟督不当立传帖

  于一统志局中见广东通志草本,其国朝大吏首列佟督养甲以为死事,不知所据者何书。养甲乃降明而死。虽其出于迫胁,非本心,然大节已涂地,列之死事得无有媿?

  大兵之下岭也,养甲以重臣视师,而使降将李成栋先驱。摧锋拓地,皆出成栋,养甲拱手受成而已。及奏功,而养甲为制府,成栋仍以总兵加都督。戎服入见,始用公礼。成栋怏怏。故所取印信不下五十,而独匿总制印不以与养甲。其时粤东尚未靖,残明旧臣四起,陈阁部子壮、张尚书家玉、陈给事邦彦以及霍师连、韩如璜之徒更进迭退,成栋犹为养甲尽力,而所望殊迁终不得。乃密与布政使袁彭年谋反。会赣州以被围告急,养甲令成栋援之,拨饷八万。彭年故言额匮,迁延不发。成栋招花山群盗大至广州,郭门昼闭。成栋绐养甲曰:『赣州旦暮亡,而吾土寇深如此,五岭其可保耶?彼声言复故国耳,曷若权宜许之,徐治军为剿寇计』。养甲故庸人,兵柄皆掌于成栋,虽心知不可,然无如之何。而群盗受指纵火焚野,呼声震天地。养甲不得已出示安民,但书甲子。榜既下,成栋宣言曰:『制府降矣』!即用所藏总制印,奉永历朔上表南宁。养甲仓皇逊位。南宁加成栋大将军惠国公,养甲兵部尚书襄平伯,以百官迁肇庆。养甲亦遂受职。此其降之颠末也。

  先是陈阁部子壮之死,养甲寸磔之,投其骨于四郊。论者谓子壮先朝大臣,起兵亦各为其主,养甲杀之足矣,乃以极刑未足,至无完骸,则过于忍。至是子壮赠太师番禺侯,谥文忠,即遣养甲为谕祭使;养甲媿欲死,遗臣又时时辱之。乃密遣人北行通表,欲自归,为逻者所得。遣祭兴陵,即桂端王墓也。成栋之子元胤以兵禽之江中,磔之。此其不自安于降而死之颠末也。

  夫以封疆大臣,智不足以烛奸,才不足以应变,节又不足以临危,腼颜而受襄平之封,以至首鼠不终而死,则何益矣。以愚平日所闻如此,谨质之局中诸公,如其不妄,伏望芟薙。

  ·答陆聚缑编修论三藩纪事帖子

  三藩纪事本末尽属不经之语。其中人地之讹、时日之舛,不能更仆数也。适见执事所辑江西通志间或引之,故昨曾微及其说,而辱赐下问,以其详未尽,谨批一册,奉到函丈。其中谬之大者,莫如监国鲁王死于郑氏一案。

  郑氏之不奉鲁王也,以隆武颁诏之隙也。故当时自丁亥至辛卯,海上原有二朔。成功在金门,援天复、天佑例仍称隆武三年,而奉淮王为监国,其所颁曰东武四先历。钱忠介公在长垣,则颁鲁二年历。己丑,粤中使至,成功奉朔,淮王去监国号,舟山仍奉鲁。辛卯以后,鲁王尽失其地。壬辰,次中左所,寻次金门。癸巳,亦去监国号,通表滇中。于是海上之历始合。已而舟山旧臣日益消落,鲁王竟依郑氏为寄公。丁酉,次南澳。己亥,陈光禄士京卒,遣人祭之。盖成功虽不奉王,而其致饩仍以宗藩之礼,未尝相陵。辛丑,成功入台湾。壬寅,缅甸赴至,成功亦卒。海上遗臣复奉王监国。然成功子经亦不奉王,徒然而已。甲辰,王薨。是不特成功无背逆事,即其子亦无之,特相传其致饩少衰于父。而纪事谓鲁王在南澳,成功沉之海中,不亦谬欤!

  盖尝闻苍水督师自己亥表师,孤军悬海外,成功既远引,莫与同仇,自度不能有济,祗以鲁王尚在,未敢遽散军,故是年王薨即入山。此先大父兄弟所藏苍水手札,至今犹存,墓志中未及表章此一节,然则苍水固与王存亡者也。冰槎集中祭王文明有「十九年旄节」之语,则谓其凶终者,果何据也?梨洲先生诮郑氏,谓吾君之子在其家,而不能奉之以申大义于天下,是王薨而其子犹依郑氏也。成功父子固为周室之顽民,然其不负故国之诚,则有可原者。无故而加以戕虐宗藩之恶,则郢书所以害旧史者,其冤不少。故别具颠末,以告之执事。其余大略见册中矣。

  ·与赵谷林辨啸台集中纪苍水事述书

  吴农祥啸台集,其文散漫冗长固不足言,而所纪明季事尤失实。如谓刘阁部中藻与李尚书向中挥戈海上,瞿临桂死黔中,陈大樽之殉节、隆武赠官(大樽死于丁亥,隆武亡于丙戌),章格庵为阁部(章官少宰),信口妄言,欺世人之不知,愚不能屈指数也。请但以张侍郎一传言之。

  其曰『监国赐公进士出身,授兵曹』:按公释褐官检讨,掌制诰事,兼行人使闽,非部郎也。其曰『改兵科,监张名振军,出松江,飓风覆舟;六日,钱唐失守,扈监国出舟山,依名振;名振死,公领其众;舟山破,扈监国至厦门』:按公由检讨擢佥都,非兵科。钱唐破,监国至舟山,黄斌卿拒不纳,监国入闽,至长垣,而公始监名振军出松江。斌卿败,监国始入舟山。舟山破,名振尚未死。农祥所言,无一不错。其曰:『是时隆武亡,郑成功闻监国至而喜,来受约束,迎公厦门』:按监国再由舟山入闽,成功起兵已六年,谓隆武至是始亡,异矣!成功以隆武与监国不相能,始终不奉监国,谓受约束,异矣!公与成功虽往还而未尝合军,谓迎入厦门,异矣!其曰『己亥之役,琉球、日本师皆会』:按周鹤芝尝使日本乞师不得,阮美又尝乞师,俱在舟山未破之先。成功未尝乞师也。其时成功全军而出,公以所部别为一营,无外番之师也。其曰『河北、圻南响应,辇下议迁都以避』,则野人之言矣。公师欲下九江以取楚,声息何能达近辅?袭曹魏畏关公之语,不知本朝威德之盛也。其曰『公之散军脱归,九死一生,惜无记录之者』;然则农祥并公之北征录亦未见,而妄为公传,无惑乎其妄言也。至谓公屯田林门岛中被执,则不知公被执时已散兵。谓公子死白下,则不知其在京口。总之,无一语足据者。郢书燕说,混淆信史,吾不知其何意也。

  农祥自负博物,近则方文辀、杭大宗皆力推之,不知其言无足采也。

  ·与绍守杜君札

  执事■〈车彡〉念明故殉难诸家后人,每岁予以赉恤,且使着为故事,甚厚。所惜讨论有未精者。

  丙戌画江之役,虽建国于越,而越人首事者,义兴从亡,格庵行遯,其死者祗余尚书一人耳。故昔人谓尚书不死,则越且大丧气。而甲申之倪、施、周三君子,乙酉之刘、祁二君子,亦尚赖尚书为之后劲。不知执事何以独于尚书之后不一及之,而反及于王侍郎遂东,是一大错也!

  遂东本官监司。丙戌始以詹事贰礼部。大兵渡江,遂东已病,避兵秦望山丙舍中。始宁倪无功谓其本有意于筐篚之迎,以病不克。是虽不敢以此玷之,而要之未尝死则审矣。盖遂东之死在丙戌杪秋,其去尚书投水时且十旬。萧山徐涵之言其生辰适在亡国之后,其家尚为开筵称庆,君子诮之。是则众论所在,不可掩也。

  明亡,野史最多,其中真伪杂出,多不足据,然未有言遂东之殉国者。惟娄江人杨陆荣所着三藩本末内言遂东以绝粒而死。陆荣、狂且也,其书诞谬不足信,世亦未有信其书者。而姚江邵念鲁忽信之,据以立传。是必王氏子孙以此郢书欺执事,而执事偶未之察也。

  甲申之变,句容孔阁学贞运亦适死于其际,梁溪邹漪亦附会以为尽节。而今孔氏后人不敢仞也,则以旧史之所关者重也。乃若尚书大节固不必言,即以其居卿而论,亦甚有功于沟洫,如重筑三江闸,广麻溪坝,左右刘忠正筑茅山闸,越人皆能言之。孙叔芍陂,遗爱犹存,亦非遂东之放浪湖山者比也。愚略具始末,陈之执事,愿更询越之介众,而审正之也。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十三。

  ·奉万西郭问魏白衣息贤堂集书

  闻近得魏白衣息贤堂集,不胜狂跃。沧桑抢攘,文献凋落,至有并姓氏不得传者,何况著述?先生惓惓忠孝,出茶铛药灶间物亲加拂拭,苌弘碧血,不至荡为冷风野马,即此足扶宇宙一重元气。兼闻白衣有从孙子良能以表扬先世为念,但以遗事湮没莫可考索称恨,是亦金陀居士流亚,尘世中所不多得。记前此陶四律天言,渠里中有白衣集,即再拜托以访购。蹉跎许久,未得消息。何幸先生已慊我求。所下问白衣死事颠末,在拙著沧田录中原有略节一通,但苦不甚详悉。要其大略则可考耳。

  按白衣原名璧,字曰楚白,世籍慈水,以赘婿侨归安,遂充归安学弟子。后改名耕,别字白衣;又改名更,称雪窦山人。白衣少负异才,性轶荡,傲然自得,不就尺幅。山阴祁忠敏公器之,为遍注名诸社中。其诗远摹晋魏,下暨景纯游仙、支遁囋佛,游行晋宋之间,近律纯祖杜陵,已复改宗太白。尝言诗以达情,乐必尽乐,哀必尽哀。一切樗蒲六博,朋友燕酣,城郭之所历览,金石之所辨索,有触于怀,不期矜饰,务达而止。此见于竹坨诗话所述者。居吴兴别鲜山中,为晋高士沉桢避地所居,有渡曰息贤,因以自题其寓。

  既丁国难,麻鞋草屦,落魄江湖,遍走诸义旅中。当是时,江南已隶版图,所有游魂余烬,出没山寨海槎之间,而白衣为之声息,复壁飞书,空坑仗策,荼毒备至,顾白衣气益厉。方张司马败北时,延平出海,大江路断,司马踯躅,计无所之。白衣遮道上书,犹陈金陵形势,请招集散亡,入焦湖,为再举计;语在司马北征纪略与屈翁山成仁录。司马既循,当道颇闻白衣前策,游骑四出,刊章名捕。白衣亡命潜行,望门投止。家大父怀所知诗,有「廿年热血埋鸳井,万里桑田寄柳车」之句,即白衣也。

  癸卯,以海上降卒至,语连白衣。白衣遁至山阴,入梅里祁氏园。时忠敏子班孙谋募死士为卫,间道浮海,卒为踪迹所得,缚到军门,抗词不屈,死于会城菜市。同时与班孙匿白衣者山阴李达、杨迁,并戍边外。事定,山阴张杉葬之西湖。

  白衣之死,先张司马一年,竹坨、西河两集可考。先生以为甲辰因司马事同殉,则未尽合。其生平诗有前后集,仆所见者不过数十首。未知先生所得乃全豹否?

  是时与白衣最善者始宁钱霍,当世所称魏钱者也。其集仆虽见之。古诗亦摹太白,顾近体颇不佳。为人风概,彷佛白衣。其后以事相继死。

  前此陶四言其里中本已刊就,乃讳其名而以他姓填之,合魏钱为一集。逻舟有过,托祭鲁公,月表特书,借名季汉,是亦情理之常,不足致怪。特是黎邱幻影,或遭鱼目之混,此则我两人之所同虑者。当俟觅至,取先生书雠对,为一定本,以付子良。先生其存仆此札,以当白衣小传也可。

  ·与卢玉溪请借钞续表忠记书

  玉溪先生函丈:不晤四阅月矣。邗江辽阔,遥望悬悬。每从李元音家信中询道履消息,知近日兴居佳畅,天佑灵光,为鄞江护硕果,幸甚。

  某前者再四敦请,欲为弗庵先生续表忠记三集钞一副墨,蒙先生亦以见许,而终未拜赐。某知先生所以迟疑者,一则名山秘乘,或多嫌讳,一则都尉史编,非其人不可妄传,所当迟迟,以俟桓谭、侯芭者流。斯二者皆是也。虽然,某窃有一说于此。

  尝闻诸毛西河曰:『天地间奇物,久抑郁而不彰,必为物怪』。故勿谓好书可必传也。当其始或未必流布,迨迟之久,光芒掩于牙签细轴之中而莫之展,则其怒气或能召风雷,致水火,遂为大造收还,以为化工之用。彼郑所南井底铁函,浸以三百年之枯泥而不朽,明逊国记之传,得之萧寺承尘者,此天幸耳。不然者,则以陆君实之海上日记、邓光荐之填海录、吴立夫之桑海录而或不传。不特此也,以谢承、华峤诸公之汉书,以何彦鸾、孙盛诸公之晋志,裴子野、魏澹诸公之南北史,而或不传。夫其不传,乃是书之不幸也。其以日星河岳之书而听其浮沉湮没,至与草木俱腐,则后死者之咎也。

  以某之不才,自分何足传前辈之书,其为先生所嗤固宜,然终愿先生之勿深閟也。若夫嫌讳之虑,则采薇叩马诸公,何害应天顺人之举?即或少有当避忌处,不妨及今稍为商酌。如近世魏征君冰叔、黄征君梨洲诸集,其间多空行阙字,可援比例,不必过为拘忌。

  明野史凡千余家,其间文字多芜秽不足录。若峥嵘独出,能以史、汉手笔备正史之蓝本者,纪事则梅村绥寇纪略,列传则续表忠记而已。梅村之书被邹南漪改窜芟削,非复旧观,表忠记则全豹未窥,均为遗憾。若以鄙言可采,不加弃斥,所望归帆得假受业。先生亦老矣,一旦风波意外,遗书执问,令我曹抱杞宋之悲,斯则所大惧者也。是以不避唐突,顿首上请。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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