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比兴第三十六

　　诗文弘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１，岂不以风通一作异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２！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记一作讬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３。

　　观夫兴之讬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４。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铃木云疑当作理飏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澣衣以拟心忧，席卷汪本作卷席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５。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６。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７。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谭云疑当作讽刺道丧，故兴义销亡。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纷纭杂遝，信旧章矣８。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顾云当作鸟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袖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曳元作□抽按本赋改绪，此以容比物者也９。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纤疑作织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１０。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顾校作春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１１。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１２，若刻鹄元作鹤谢改类鹜，则无所取焉。

　　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涣１３。

　　１　札记曰‘题云比兴，实侧注论比，盖以兴义罕用，故难得而繁称。原夫兴之为用，触物以起情，节取以讬意，故有物同而感异者，亦有事异而情同者，循省六诗，可榷举也。夫柏舟命篇，邶鄘两见。然邶诗以喻仁人之不用，（诗邶风柏舟笺云，舟载渡物者，今不用而与众物泛泛然俱流水中。兴者喻仁人之不见用而与群小人并列，亦犹是也。）鄘诗以譬女子之有常。（鄘风柏舟笺云，舟在河中，犹妇人之在夫家，是其常处。）杕杜之目，风雅兼存，而小雅以譬得时，（小雅杕杜传云，杕杜犹得其时蕃滋，役夫劳苦不得尽其天性。）唐风以哀孤立，（唐风有杕之杜传云，道左之阴人所宜休息也。笺云，今人不休息者。以特生阴寡也。兴者喻武公初兼其宗族，不求贤者与之在位，君子不归，似乎特生之杜然。）此物同而感异也。九罭鳟鲂，鸿飞遵渚，二事绝殊，而皆以喻文公之失所。（豳风九罭传云，九罭，□罟小鱼之网也。鳟鲂，大鱼也，疏引王肃云，以兴下土小国，不宜久留圣人。又鸿飞遵渚传云，鸿不宜循渚也。笺云，鸿，大鸟也，不宜与凫鹥之属飞而循渚，以喻周公今与凡人处东都之邑失其所也。）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两言不类，而皆以伤周道之陵夷。（小雅苕之华传云，牂羊坟首，言无是道也。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笺云，无是道者，喻周已衰，求其复兴不可得也。不可久者，喻周将亡，如心星之光耀，见于鱼笱之中，其去须臾也。）此事异而情同也。（续见次节）

　　夫其取义差在毫厘，会情在乎幽隐，自非受之师说，焉得以意推寻。彦和谓明而未融，发注后见；冲远谓毛公特言，为其理隐；诚谛论也。孟子云“学诗者以意逆志，”此说施之说解已具之后，诚为谠言，若乃兴义深婉，不明诗人本所以作，而辄事探求，则穿凿之弊固将滋多于此矣。自汉以来，词人鲜用兴义，固缘诗道下衰，亦由文词之作，趣以喻人，苟览者恍惚难明，则感动之功不显。用比忘兴，势使之然，虽相如子云，末如之何也。然自昔名篇，亦或兼存比兴，及时世迁贸，而解者祇益纷纭，一卷之诗，不胜异说。九原不作，烟墨无言。是以解嗣宗之诗，则首首致讥禅代，笺杜陵之作，则篇篇系念朝廷，虽当时未必不讬物以发端，而后世则不能离言而求象。由此以观，用比者历久而不伤晦昧，用兴者说绝而立致辩争。当其览古，知兴义之难明，及其自为，亦遂疏兴义而希用，此兴之所以浸微浸灭也。虽然，微子悲殷，实兴怀于禾黍，屈平哀郢，亦假助于江山，兴之于辞，又焉能遽废乎！’２　诗大序正义曰‘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五行大义引翼奉说‘风通六情。’正义又曰‘赋者，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又曰‘比之与兴，虽同是附讬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兴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３　札记曰‘周礼太师先郑注曰“比者，比方于物也。（诗孔疏引而释之曰，诸言如者，皆比辞也。）兴者，讬事于物也。”（孔疏曰，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后郑注曰“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案后郑以善恶分比兴，不如先郑注谊之确。且墙茨之言，毛传亦目为兴，焉见以恶类恶，即为比乎。至钟记室云“文已尽而义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其解比兴，又与诂训乖殊。彦和辨比兴之分，最为明晰。一曰起情与附理，二曰斥言与环譬，介画憭然，妙得先郑之意矣。’谨案师说固得，然彦和解比兴，实亦兼用后郑说。

　　４　周南关雎传曰‘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召南鹊巢传曰‘鸠，鸤鸠，秸鞠也。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笺云‘鹊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犹国君积行累功，故以兴焉。与者，鸤鸠因鹊成巢而居有之，而有均壹之德，犹国君夫人来嫁，居君子之室，德亦然。’札记曰‘从当为疑字之误。’案作疑字是。家语好生篇‘孔子曰，小辩害义，小言破道。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取其雌雄之有别；鹿鸣兴于兽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若以鸟兽之名嫌之，固不可行也。’郑注周礼天官司裘曰‘玄谓廞，兴也，若诗之兴，谓象饰而作之。’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为兴，虽鸟兽之名无嫌也。释皎然诗式曰‘取象曰比，取义曰兴。’５　诗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毛传曰‘金锡练而精，圭璧性有质。’

　　诗大雅卷阿序曰‘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其第十一章曰‘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笺云‘王有贤臣与之以礼义相切磋，体貌则颙颙然敬顺；志气则卬卬然高朗，如玉之圭璋也。’

　　诗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螺羸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笺曰‘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

　　诗大雅荡‘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笺云‘饮酒号呼之声，如蜩螗之鸣。’

　　诗邶风柏舟‘心之忧矣，如匪澣衣。’传曰‘如衣之不澣矣。’笺云‘衣之不澣，则愦辱无照察。’

　　诗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笺云‘言己心志坚平，过于石席。’６　诗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传曰‘如雪，言鲜洁。’

　　诗郑风大叔于田‘大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正义曰‘两骖之马，与两服马和谐，如人舞者之中于乐节也。’此所举两例，皆取事物以比形状，与上所云比义者略殊。

　　７　札记曰‘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脩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讬君子，飘风云霓以喻小人。”案离骚诸言草木，比物讬事，二者兼而有之。故曰，讽兼比兴也。’辨骚篇曰‘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讽兼比兴，讽当作风。楚骚，楚风也。

　　８　黄叔琳曰‘非特兴义销亡，即比体亦与三百篇中之比差别。大抵是赋中之比，循声逐影，拟诸形容，如鹤鸣之陈诲。鸱鸮之讽谕也。’诗大雅板传曰‘夸毗，体柔人也。’正义引李巡曰‘屈己卑身求得于人曰体柔。’诗刺当作讽刺。故比体云构，故字疑衍。信旧章矣，信当作倍，倍即背也。

　　９　高唐鵩鸟长笛三赋，皆在文选。菟园赋引见诠赋篇，焱焱，古文苑作疾疾，误。张衡南都赋曰‘坐南歌兮起郑□，白鹤飞兮□曳绪。’注曰‘白鹤飞兮茧曳绪，皆舞人之容。’此云以容比物，似当作以物比容。

　　１０纤当作织。扬班曹刘，谓扬雄，班固，曹植，刘桢。

　　１１札记曰‘全晋文九十二载其文，兹录于左：

　　潘安仁萤火赋

　　嘉熠燿之精将，（此字疑误。）与众类乎超殊。东山感而增叹，行士慨而怀忧；翔太阴之玄昧，抱夜光以清游；颎若飞焱之霄逝，彗似移星之云流。动集阳晖，灼如隋珠。熠熠荧荧，若丹英之照葩；飘飘颎颎，（初学记作款款。）若流金之在沙。载飞载止，光色孔嘉；无声无臭，明影畅遐。饮湛露于旷野，庇一叶之垂柯；无干欲于万物，岂顾恤于网罗。至夫重阴之夕，风雨晦冥；万物眩惑，翩翩独征。奇姿燎朗，在阴益荣，犹贤哲之处时，时昏昧而道明，若兰香之在幽，越群臭而弥馨；随阴阳之飘繇，非饮食之是营；同螽斯之无忌，希夷惠之清贞。美微虫之琦玮，援彩笔以为铭。’张翰杂诗曰‘青条若总翠，黄华如散金。’诗载文选。

　　１２纪评曰‘亦有太切转成滞相者。’札记曰‘切至之说，第一不宜沿袭，第二不许蒙笼。纪评谓太切转成滞相，按此乃措语不工，非体物太切也。’唐文粹载杜牧晚晴赋全用比辞，录备参阅。

　　杜牧之晚晴赋并序

　　秋日晚晴，樊川子目于郊园，见大者小者，有状类者，故书赋云。雨晴秋容新沐兮，忻绕园而细履；面平池之清空兮，紫阁青横，远来照水；如高堂之上，见罗幕兮垂乎镜里。木势党伍兮，行者如迎，偃者如醉，高者如达，低者如跋。松数十株，切切交峙，如冠剑大臣，国有急难，庭立而议；竹林外裹兮，十万丈夫，甲刃摐摐，密阵而环侍；岂负军令之不敢嚣兮，何意气之严毅。复引舟于深湾，忽八九之红芰，□然如妇，敛然如女，堕橤黦颜，似见放弃。白鹭潜来兮，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杂花羞于岸侧兮，绛绿黄紫，格顽色贱兮，或妾或婢。闲草甚多，丛者束兮，靡者杳兮，仰风猎日，如立如笑兮，千千万万之容兮，不可得而状也。若予者则谓何如？倒冠落佩兮与世□疏，敖敖休休兮，真徇其愚而隐居者乎！

　　１３札记曰‘涣字失韵。当作澹，字形相近而误。澹淡，水貌也。’

　　

　　

　　

　　夸饰第三十七１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顾校作俗黄云冯本作俗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２。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３。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４。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５，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按本赋作焦明俱获６。及扬雄甘泉，酌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７。至东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不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８。又子云羽一作校猎，鞭宓妃以饟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罔两；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９！此欲夸其威而饰元脱其下有阙字事义暌剌也。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燿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１０。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轩翥而欲奋飞，腾掷而羞跼步，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１１。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言必鹏运，气靡鸿渐。倒海探珠，倾昆取琰。旷而不溢，奢而无玷。

　　１　案比兴篇云‘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盖比者，以此事比彼事，以彼物比此物，其同异之质，大小多寡之量，差距不远，殆若相等。至饰之为义，则所喻之辞，其质量无妨过实，正如王仲任所云‘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庄子亦云‘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恶必多溢恶之言。’夸饰之文，意在动人耳目，本不必尽合论理学，亦不必尽符于事实，读书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斯为得之。说文夸，奢也。从大，于声。艸部芋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夸从大于会意，有太过惊人之义。彦和所谓‘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者也。

　　２　礼记曲礼‘定，犹与也。’释文‘本作豫。’诗大序‘风，教也。’缁衣‘言有物而行有格。’注曰‘格，旧法也。’３　诗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传曰‘崧，高貌，山大而高曰崧。岳，四岳也。骏，大；极，至也。’释文‘骏，音峻。’

　　卫风河广‘谁谓河广，曾不容刀。’笺曰‘不容刀亦喻狭。小船曰刀。’释文‘刀如字。字书作舠，说文作舠，并音刀。’

　　大雅假乐‘干禄百福，子孙千亿；穆穆皇皇，宜君宜王。’笺曰‘干，求也。十万曰亿，天子穆穆，诸侯皇皇，成王行显显之令德，求禄得百福，其子孙亦勤行而求之，得禄千亿。’

　　大雅云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笺曰‘黎，众也。周之众民，多有死亡者矣，今其余无有孑遗者，言又饿病也。’

　　尚书尧典‘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孔传曰‘汤汤，流貌，洪，大；割，害也。怀，包；襄，上也。包山上陵，浩浩盛大若漫天。’

　　尚书伪武成‘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正义‘孟子云“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仁者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流漂杵也？”是言不实也。’４　诗鲁颂泮水‘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笺曰‘怀，归也。言鸮恒恶鸣，今来止于泮水之木上，食其桑黮，为此之故，故改其鸣，归就我以善音，喻人感于恩则化也。’诗大雅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笺云‘广平曰原，周之原地，在岐山之南。膴膴然肥美，其所生菜，虽有性苦者，甘如饴也。’纪评曰‘先以六经说入，分两层钩剔，语自斟酌，非刘子玄惑经之比。’５　扬雄法言吾子篇‘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屈原，诗人之赋也，尚存比兴之义；宋玉以下，辞人之赋也，则夸饰弥盛矣。

　　６　汉书司马相如传‘相如既奏大人赋，天子大悦，飘飘然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文选上林赋‘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李善注曰‘奔，流星也。行疾，故曰奔。’如淳曰‘宛虹，屈曲之虹也。’应劭曰‘楯，阑槛也。’司马彪曰‘轩，楯下版也。’又‘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椎蜚廉，弄獬豸，……捷鹓鶵，掩焦明’郭璞曰‘飞廉，龙雀也，鸟身鹿头。’李善曰‘掩，取也。乐汁图曰，焦明状似凤皇。’案鹪鹩，应依本赋作焦明。

　　７　文选扬雄甘泉赋‘翠玉树之青□兮。’李善注曰‘汉武帝故事曰“上起神屋，前庭植玉树，珊瑚为枝，碧玉为叶。”’又‘鬼魅不能自逮兮，半长途而下颠。’李善注曰‘逮，及也。尔雅曰，颠，陨也。’８　文选班固西都赋曰‘揄文竿，出比目。’李善注曰‘说文曰“揄，引也。”音头。尔雅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此云东都，盖误记也。

　　文选张衡西京赋‘海若游于玄渚。’薛综注曰‘海若，海神。’

　　验理则理无不验，纪评曰‘不验当作可验。’纪说是也。顾千里曰‘左太冲三都赋序云，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９　文选扬雄羽猎赋‘鞭洛水之宓妃，饷屈原与彭胥。’郑玄曰‘彭，彭咸也。’晋灼曰‘胥，伍子胥也。’严可均辑全后汉文有张衡羽猎赋残文，无‘困玄冥于朔野’语。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水正曰玄冥。’１０谓如孙兴公游天台山赋木玄虚海赋郭景纯江赋王文考鲁灵光殿赋何平叔景福殿赋之类，并见文选。

　　１１纪评曰‘文质相扶，点染在所不免，若字字摭实，有同史笔，实有难于措笔之时。彦和不废夸饰，但欲去泰去甚，持平之论也。’六朝丽指曰‘汪容甫先生述学有释三九篇。其中篇云“若其辞则又有二焉：曰曲，曰形容。”所谓形容者，盖以辞不过其意则不鬯，故以形容出之，可知其深于文矣。文心雕龙夸饰篇“言高则峻极于天，言小则河不容舠，”尝引诗以明夸饰之义。吾谓夸饰者，即是形容也。诗经而外，见于古人文字者，不可殚述。试举六朝骈文证之：梁简文帝谢赉扇启“肃肃清风，即令象簟非贵；依依散采，便觉夏室含霜。”庾子山谢明帝赐丝布等启“天帝赐年，无逾此乐；仙童赠药，未均斯喜。”又“是知青牛道士，更延将尽之年；白鹿真人，能生已枯之骨。”非皆刻意以形容者乎！子山又有谢赵王赉丝布启，其言云“妾遇新缣，自然心伏；妻闻裂帛，方当含笑。”则尤为形容尽致矣。尚书武成篇“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此史臣铺张形容之辞，孟子则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夫书为孔子所删定，孟子岂欲人之不必尽信哉。特以书言血流漂杵，当知此为形容语，不可遽信其真也。遽信其真，不察其形容之失实，而拘泥文辞，因穿凿附会以解之，斯真不善读书矣。故通乎形容之说，可以读一切书，而六朝之文，亦非苟驰夸饰，乃真善于形容者也。班固西都赋“攀井干而未半，目眴转而意迷，舍棂槛而却倚，若颠坠而复稽，”可知古人为文，多以形容为之。’

　　附　　录

　　刘申叔先生美术与征实之学不同论

　　古人词章，导源小学，记事贵实，不尚虚词；后世文人，渐乖此例，研句炼词，鲜明字义，所用之字，多与本义相违。如琼为赤玉，而词章之士，则以白花为琼花；略举一端，则知文人所用之字，名与实违；是为用字之讹。又或假设名词，独标奇语，名词而外，别以隐语为代词。以天渊二字喻善恶之悬殊，以萍水一言喻朋友之聚首，言得志则曰青云，言誓词则曰白水；略举数端，则知文人之作，以词害义；是为造语之讹。又或好奇之士，颠倒其词，以夸巧慧；如江淹赋云‘孤臣危涕，□子坠心，’易坠涕为危涕，即易危心为坠心；杜甫诗云‘香稻啄余鹦鹉粟，碧梧栖老凤凰枝，’又名词互易，以逞句法之奇。律以言贵有序之例，则江杜之作，均与文律相违，是为造句之讹。又或出语不经，借物寓意，文人沿袭，以伪为真，如夔仅一足，尧有八眉是也；是为用事之讹。

　　四者而外，文人之失犹有数端：或用事不考其源，如海客乘槎，误为博望；姮娥窃药，指为羿妻是也。或记事词过其实，如民靡孑遗，见于霎汉，孟子斥为害词；血流漂杵，载于武成，孟子指为难信是也。或序事之文，以词害义，如言兵败则曰睢水不流；言纳降则曰甲高熊耳是也。或隶事之文，考证多疏。如杜甫之诗，误伏胜为服虔；陆游之文，误许浑为许远是也。或谓后世之文，隶事失真，事因文晦，以斥文章为小道。不知文言质言，自古分轨，文言之用在于表象，表象之词愈众，则文病亦愈多；然尽删表象之词，则去文存质，而其文必不工。故有以寓言为文者，如庄列楚词是也，而其文最美。有寓言与事实相参者，如战国策之文是，而其文亦工。后世史书，事资虚饰。而观者因以忘倦，汉魏词赋，曲意形容，而诵者称为绝作。又如庾信枯树赋以桓温与仲文同时，此立词之爽实者也，而后世不闻废其词。又唐人之诗有所谓白发三千丈者，有所谓白头搔更短者，此出语之无稽者也，而后世不闻议其短。则以词章之文，不以凭虚为戒，此美术背于征实之学者二也。二端而外，若画绘一端，有白描山水者，又有图列鬼魅者；小说一端，有虚构事实者。亦有踵事增华者；皆美术与实学不同之证。盖美术以灵性为主，而实学则以考覈为凭。若于美术之微，而必欲责其征实，则于美术之学，返去之远矣。

　　

　　

　　

　　事类第三十八１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２。至若胤征羲和，陈政黄云案冯本正顾校作正典之训；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３。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迺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４。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５。及扬雄百元作六官箴，颇酌于诗书６；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７；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８。

　　夫姜桂同孙云御览五八五作因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孙云明抄本御览作才资才铃木云御览才上有故字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御览作方顾校作方孙云明抄本御览作贫铃木云案御览作分不作方也９。是以属意立孙云御览作于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孙云御览无主佐二字德作得明抄本御览亦无主佐二字德作缕文采必□，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表里相资，古今一也１０。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然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斯则寡闻之病也１１。夫经典沈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１２。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列汪作裂黄云案冯本校裂膏腴，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跖必数千而饱矣１３。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一作摭须覈，众美辐辏，表里发挥１４。刘劭赵都赋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１５。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１６。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１７，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

　　陈思，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１８。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接人，疑当作推之二字黄云案冯本接人校推之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１９。陆机园葵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葛藟庇根，辞自乐豫；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２０。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沈密，而不免于谬。曹仁之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２１！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赞曰：经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昆邓。文梓共采，顾校作采琼珠交赠。用人若己，古来无懵。

　　１　札记曰‘文之为用，自喻喻人而已。自喻奚贵？贵乎达；喻人奚贵？贵乎信。传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达之说也。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信之说也。夫以言传意，自古殆已有不能吻合之患，是故譬喻众而假借繁。水深曰深，室深亦曰深，布广曰幅，地广亦曰幅，此譬喻也。相之字，观木也，而凡视皆曰相；□之字，日中视丝也，而凡明皆曰□；此假借也。言期于达，而不期于与本义合，则故训之用，由此滋多。若夫累字成句累句成文，而意仍有时而疐碍，则兴道之用，由此兴焉。道古语以剀今，道之属也。取古事以讬喻，兴之属也。意皆相类，不必语出于我，事苟可信，不必义起乎今，引事引言，凡以达吾之思而已。若夫文之以喻人也，征于旧则易为信，举彼所知则易为从。故帝舜观古象，太甲称先民，盘庚念古后之闻，箕子本在昔之谊，周公告商而陈册典，穆王详刑而求古训，此则征言征事，已存于左史之文。凡若此者，皆所以为信也。尚考经传之文，引成事述故言者，不一而足。即以宣尼大圣，亲制易传孝经之辞，亦多甄采前言，旁征行事。降及百家，其风弥盛。词人有作，援古尤多。夫沧浪之歌，一见于孟子，素餐之咏，远本于诗人。

　　彦和以为屈宋莫取旧辞，斯亦未为诚论也。逮及汉魏以下，文士撰述，必本旧言，始则资于训诂，继而引录成言，（汉代之文几无一篇不采录成语者，观二汉书可见。）终则综辑故事。爰至齐梁，而后声律对偶之文大兴，用事采言，尤关能事。其甚者，捃拾细事，争疏僻典，以一事不知为耻，以字有来历为高，文胜而质渐以漓，学富而才为之累；此则末流之弊，故宜去甚去奢，以节止之者也。然质文之变，华实之殊，事有相因，非由人力，故前人之引言用事，以达意切情为宗，后有继作，则转以去故就新为主。陆士衡云“虽杼轴于余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故虽爱而必捐，”岂唯命意谋篇，有斯怀想，即引言用事，亦如斯矣。是以后世之文，转视古人增其繁缛，非必文士之失，实乃本于自然。今之訾謷用事之文者，殆未之思也。且夫文章之事，才学相资，才固为学之主，而学亦能使才增益。故彦和云，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然则学之为益，何止为才裨属而已哉。然浅见者临文而踌躇，博闻者裕之于平素，天资不充，益以彊记，彊记不足，助以钞撮，自吕览淮南之书，虞初百家之说，要皆探取往书，以资博识。后世类苑书钞，则输资于文士，效用于謏闻，以我搜辑之勤，祛人翻检之剧，此类书所以日众也。

　　惟论文用事，非可取办登时，观天下书必遍而后为文，则皓首亦无操觚之事。故凡为文用事，贵于能用其所尝研讨之书，用一事必求之根据，观一书必得其绩效，期之岁月，浏览益多，下笔为文，何忧贫窭。若乃假助类书，乞灵杂纂，纵复取充篇幅，终恐见笑大方。盖博见之难，古今所共，俗学所由多谬，浅夫视为畏涂，皆职此之由矣。又观省前文，迷其出处，假令前人注解已就，自可因彼成功，若笺注未施，势必须于翻检。然书尝经目，翻检易为，未识篇题，何从寻讨。是以昔人以遭人而问懿，以耳学不精为耻，李善之注文选，得自师传，颜籀之注汉书，亦资众解，是则寻览前篇，求其根据，语能得其本始，事能□其原书，亦须年载之功，岂能卤莽以就也。尝谓文章之功，莫切于事类，学旧文者不致力于此，则不能逃孤陋之讥，自为文者不致力于此，则不能免空虚之诮。试观颜氏家训勉学文章二篇所述，可以知其术矣。’２　易既济‘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正义曰‘高宗伐鬼方以中兴殷道，事同此爻，故取譬焉。’明夷‘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正义曰‘六五取比闇君，似箕子之近殷纣，故曰箕子之明夷也。’孔颖达论爻辞谁作曰‘武王观兵之后，箕子始被囚奴，文王不宜豫言箕子之明夷。’据此，彦和用事亦小误也。

　　３　尚书伪胤征‘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伪孔传曰‘政典，夏后为政之典籍，若周官六卿之治典。’尚书盘庚上篇‘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４　周易大畜‘象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正义曰‘君子则此大畜，物既大畜，德亦大畜，故多记识前代之言，往贤之行，使多闻多见以畜积己德。’５　贾谊鵩赋语多与鹖冠子世兵篇同。可参阅诸子篇注。黄注曰‘李斯谏逐客书“建翠凤之旗，树灵□之鼓。”司马相如上林赋“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６　扬雄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不得云‘扬雄百官箴。’（百官箴之名，起自胡广。）百疑是州之误。录一首以示例：

　　兖州牧箴

　　悠悠济河，兖州之寓；九河既导，雷夏攸处。草繇木条，漆丝絺纻；济漯既通，降丘宅土。（以上井见禹贡。）成汤五徙，卒都于亳；盘庚北渡，牧野是宅。丁感雊雉，祖已伊忠；爰正厥事，遂绪高宗。厥后陵迟，颠覆汤绪；西伯戡黎，祖伊奔走。致天威命，不恐不震；（以上事俱见商书各篇。）妇言是用，牝鸡司晨；（见牧誓。）三仁既知，武果戎殷。牧野之禽，岂复能耽；甲子之朝，岂复能笑；有国虽久，必畏天咎。有民虽长，必惧人殃。箕子歔欷，厥居为墟。（箕子作麦秀之歌。）牧臣司兖，敢告执书。

　　７　古文苑载刘歆遂初赋。其序略曰‘歆以论议见排摈，志意不得，之官，（歆出为五原太守。）经历故晋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往事而寄己意。’８　后汉书崔骃传‘骃字亭伯，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同时齐名。’后汉崔氏文学甚盛，此崔与班同称，则崔骃也。班谓班固，张谓张衡，蔡谓蔡邕。说文‘□，拾也。’字亦作□捃。又‘拓，拾也。’字或作摭。汉书刑法志‘萧何□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文选张衡东京赋‘声教布濩。’薛综注曰‘布濩，犹散被也。’９　韩诗外传七‘宋玉因其友见楚襄王，襄王待之无以异，乃让其友。友曰，夫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亦见新序。南齐书文学传论云‘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采。’此即彦和所云学饱才馁之人。又案庄子逍遥游‘定乎内外之分。’此彦和所本，作方者非是。

　　郎廷槐师友诗传录述渔洋之说曰‘司空表圣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此性情之说也；扬子云云，读千赋则能赋，此学问之说也。二者相辅而行，不可偏废。若无性情而侈言学问，则昔人有讥点鬼录，獭祭鱼者矣。学力深。始见性情，此一语是造微破的之论。’又述张历友之说曰‘严沧浪有云，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得于先天者，才性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贯穿百万众，出入由咫尺，此得力于后天者，学力也。非才无以广学，非学无以运才，两者均不可废。有才而无学，是绝代佳人唱莲花落也，有学而无才，是长安乞儿着宫锦袍也。’１０子云语见上书记篇扬子云答刘歆书。黄叔琳曰‘才禀天授，非人力所能为，故以下专论博学。’１１魏武语未知所出。然字疑衍。魏武语止难便不知所出句。

　　１２文选张衡西京赋‘尔乃广衍沃野，厥田上上，寔惟地之奥区神皋。’李善注‘广雅曰“皋，局也。”谓神明之界局也。’１３淮南子说山训‘天下无粹白狐而有粹白之裘，掇之众白也。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必食其跖数十而后足。’高诱注曰‘跖，鸡足踵也。喻学取道众多然后优。’彦和语即本淮南文。淮南又本吕氏春秋用众篇。数千似当作数十，数千不将太多乎！

　　１４黄叔琳曰‘徒博而校练不精，其取事捃理不能约覈，无当也。’１５三国魏志刘劭传劭字孔才。劭尝作赵都赋，明帝美之。严可均全三国文三十二辑赵都赋佚文，漏辑此条。公子之客，谓平原君之客毛遂迫楚王定盟。礼记檀弓下‘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郑注‘管库之士，府史以下，官长所置也。举之于君，以为士大夫也。’黄注‘史记蔺相如传“赵王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酒酣，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按相如本宦者缪贤舍人，故云管库隶臣。’１６孙君蜀丞曰‘黄以周辑子思子卷六云，终年为车，无一尺之轸，则不可以驰。黄以周云，淮南子缪称训云“终年为车，无三寸之□，不可以驱驰；匠人斫户，无一尺之楗，不可以闭藏；即取子思子之文而少变之。”三寸，当作一寸。文心雕龙事类篇寸辖制轮，尺枢运关，即其义也。’１７颜氏家训文章篇‘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１８颜氏家训文章篇‘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没，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鷕雉鸣。”又云“雉鸣求其牡。”毛传亦曰“鷕，雌雉声。”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鸣。”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上敖下骨)偏大尔。”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也。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锁。”锒铛，大锁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俗所误。’陈思报陈孔璋书佚。吕氏春秋古乐篇‘昔葛大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１９文选司马相如上林赋‘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接人黄校云‘疑当作推之二字。’纪评谓疑或增入二字之误。案似作推之为是。

　　２０陆机园葵诗二首文选载其一首。彦和所引诗本集载之，作‘庇足同一智，生理各万端。’合异当是各万之误。左传成公十七年‘齐灵公刖鲍牵。仲尼曰，鲍庄子之知，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杜注‘葵倾叶向日以蔽其根，言鲍牵居乱，不能危行言孙。’又文公七年‘宋昭公将去群公子。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阴矣。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况国君乎！’２１文选有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曹仁当是曹洪之误。书云‘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豹之讴。’李善注引孟子淳于髡曰‘昔王豹处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高唐，而齐右善歌。’彦和讥曹洪之谬高唐，谓绵驹误作王豹也。文帝答洪书佚。（李善注为曹洪与文帝书引两条。）其中当有嘲辞。

　　

　　

　　

　　练字第三十九１

　　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２。苍颉造之，鬼哭粟飞３；黄帝用之，官治民察。先王声教，书必同文；輶轩之使，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４。周礼保张本有章字氏掌教六书５。秦灭旧章，以吏为师，乃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６。汉初草律，明着厥法，太史学童，教试六体；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７。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及宣成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总阅音义，鸿元作鸣朱改笔之徒，莫不洞晓８。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９。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大半１０。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１１。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不可不察１２。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元作慕许改而诗书之襟带也；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鸟籀之遗体也；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１３。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复，妍媸异体，心既讬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元作幽钦愚公改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凶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１４！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元作锄铦朱改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１５！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元作验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１６。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黕元作默朱改而篇闇；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若值而莫铃木云玉海作不悟，则非精解１７。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纷纶，简蠹帛裂，三写易字１８，或以音讹，或以文变。子思弟子，于穆不祀者，音讹之异也１９，晋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谬也２０。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别列淮淫，字似潜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傅毅制诔，已用淮雨，顾校补元长作序亦用别风二句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２１。史之阙文，圣人所慎，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２２

　　赞曰：篆隶相镕，苍雅品训。古今殊迹，妍媸异分。字靡异流，２３文阻难运。声画昭精，墨采腾奋。

　　１　章句篇以下，丽辞比兴夸饰事类四篇所论，皆属于句之事。而四篇之中，事类属于丽辞，以丽辞所重在于事对也。夸饰属于比兴，以比之语味加重则成夸饰也。练字篇与上四篇不相联接，当直属于章句篇。章句篇云‘积字而成句；’又云‘句之清英，字不妄也；’练训简，训选，训择，用字而出于简择精切，则句自清英矣。词学指南引宋景文云‘人之属文，有稳当字，第初思之未至也。’即此义矣。本篇首段教人贯练雅颂，总阅音义，此探本之论也。又恐作者好怪，若樊宗师宋子京之流，用字艰僻。义背随时，则告之曰‘趣舍之间，不可不察；’‘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太史公撰史，凡用尚书之文，必以训诂字代之，诚千古文章之准绳矣。梁溪漫志云‘蜀中石刻东坡文字稿，其改窜处甚多，玩味之可发学者文思。乞校正陆贽奏议上进札子“学问日新”下云，“而臣等才有限而道无穷，”于臣字上涂去而字。“窃以人臣之献忠”改作“纳忠。”“方多传于古人，”改作“古贤，”又涂去贤字，复注人字。“智如子房而学则过，”改学字作文。“但其不幸所事暗君，”改“所事暗君”作“仕不遇时。”“德宗以苛察为明，”改作“以苛刻为能。”“以猜忌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后于逐句首皆添注德宗二字。

　　“治民驭将之方，”先写驭兵二字，涂去注作治民。“改过以应天变，”改作天道。“远小人以除民害，”改作“去小人。”“以陛下圣明，若得贽在左右，则此八年之久，可致三代之隆，”自若字以下十八字并涂去，改云“必喜贽议论，但使圣贤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昔汉文闻颇牧之贤，”改“汉文闻”三字作“冯唐论。”“取其奏议编写进呈，”涂去编字，却注“稍加校正缮”五字。“臣等无任区区爱君忧国感恩思报之心，”改云“臣等不胜区区之意。”获鬼章告裕陵文自“孰知耘耔之劳”而下，云“昔汉武命将出师而呼韩来廷，效于甘露；宪宗厉精讲武，而河湟恢复，见于大中，”后乃悉涂去不用。“犷彼西羌，”改作“憬彼西戎。”“号称右臂，”改作“古称。”“非爱尺寸之疆，”改作“非贪。”“爰敕诸将，”改作“申命诸将。”“盖酬未报之恩，”改作“争酬。”“生擒鬼章，”改作“生获。”末句“务在服近而柔远，”改作“来远。”’唐子西语录云‘吾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加焉。’好句必须要好字，名篇佳什，读之快心，不知作者几经锻炼，得之匪易。神思篇云‘捶字坚而难移，’欲字之坚，大抵不惮多改，或庶乎近之。

　　２　易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吕氏春秋君守篇‘苍颉作书。’高诱注‘苍颉生而知书，写仿鸟迹以造文章。’许慎说文解字叙‘黄帝之史苍颉见鸟兽□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言语之体貌，犹曰言语之符号。文章之宅宇，谓文章寄讬于字体。

　　３　淮南子本经训‘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论衡感虚篇‘书传言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此言文章兴而乱渐见，故其妖变致天雨粟，鬼夜哭也。’４　礼记中庸‘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周礼秋官大行人‘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即天子考文之事。方言刘歆与扬雄书‘三代周秦轩车使者遒人使者以岁八月巡路求代语僮谣歌戏。’说文‘遒(酋改丌)，古之遒人，以木铎记诗言。’说文序曰‘分为七国，言语异声，（桂馥义证曰“如郑注三礼齐秦楚人语。”）文字异形。’（桂氏曰‘今所传刀布文不合古籀者，皆列国之异形。’）

　　５　周礼地官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五曰六书。’郑众注‘六书：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６　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四年‘李斯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说文序曰‘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大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又曰‘四曰佐书，即秦隶书，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７　汉书艺文志‘汉兴，萧何草律，亦着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汉书石奋传‘长子建为郎中令。奏事下，（史记万石君传作奏事事下。）建读之，惊恐曰“书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８　汉书艺文志‘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说文序曰‘孝宣皇帝时，召通仓颉读者，（艺文志‘仓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宣帝时，征齐人能正读者，张敞从受之。’）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皇帝时，征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以作训纂篇。’（艺文志‘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汉书扬雄传赞‘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据艺文志及说文序张敞正读在孝宣时，扬雄纂训在孝平时，此云宣成二帝，疑成是平之误。并贯练雅颂，颂是颉字之误。下文云‘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 ９　刘申叔先生论文杂记曰‘西汉文人，若扬马之流，咸能洞明字学，故选词遣字，亦能古训是式，非浅学所能窥。（所用古文奇字甚多，非明六书假借之用者，不能通其词也。）东汉文人，既与儒林分列，（案如班固张衡之伦，仍有西汉风规，不可一概论。）故文词古奥，远逊西京。（此由学士未必工作文，而文人亦非真识字。）魏代之文，则又语意易明，无俟后儒之解释。’１０后汉书马援传注引东观记曰‘援上书“臣所假伏波将军印，书伏字犬外向。成皋令印皋字为白下羊，丞印四下羊，尉印白下人，人下羊。即一县长吏印文不同，恐天下不正者多。符印所以为信也，所宜齐同。荐晓古文字者，事下大司空正郡国印章。”奏可。’说文序曰‘今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莫达其说久矣。’（莫达六书之说也。）此皆小学转疏之证。复文，谓如有长字斗字而重作马头人之长，人持十之斗。隐训，谓诡僻之训，如屈中为虫，苛之字止．句也之类。臧否大半，大疑是亦字之误，谓后汉之文，有深于小学者，有疏于小学者，臧否各半也。

　　１１陈思语无考。

　　１２颜氏家训文章篇沈约谓文章当从三易，其二为易识字，盖恐一字诡异震惊群句也。又书证篇曰‘吾昔初看说文，蚩薄世字，从正则惧人不识，随俗则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笔也。所见渐广，更知通变，救前之执，将欲半焉。若文章着述，犹择微相影响者行之；官曹文书，世间尺牍，幸不违俗也。’案此与彦和趣舍之语相发明。黄叔琳曰‘六经之文，有三尺童子胥知者，有师儒宿老所未习者，岂有一定之难易哉，缘于世所共晓与共废耳。’袁守定占毕丛谈曰‘庾持善字书，每属辞，好为奇字，世以为讥。夫字体数万，人所常用，不过三千，若摭拾古僻不可识者以炫奇，此刘舍人所谓字妖也。然则奇字遂不可用乎？可用也。史迁更遣长者扶义而西，不曰仗义而曰扶义，有扶持之意也；范史邓彪仁厚委随，不能有所匡正，不曰委靡而曰委随，有随从之意也；又左雄疏或因罪咎引高求名，不曰务高而曰引高，有借饰之意也；南史沈约曰，此公护前，不让则羞死，不曰护过而曰护前，前字所包更广也。必用此字，其义乃安，其义乃尽耳。然即此便是奇字，非以不可识者为奇也。’１３张揖进广雅表曰‘昔在周公制礼以导天下，着尔雅一篇以释其义。今俗所传三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皆解家所说，先师口传，疑不能明。’西京杂记‘扬子云曰，尔雅者，孔子门徒游夏之俦，所记以解释六艺者也。’郑玄驳五经异义曰‘玄之闻也，尔雅者，孔子门人所作，以释六艺之旨，盖不误也。’鸟籀当作史籀。艺文志云‘苍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说文序亦云‘斯作仓颉篇，取史籀大篆。’仓颉所载皆小篆，而鸟虫书别为一体，以书幡信，与小篆不同。

　　１４曹摅另见才略篇注，诗无考。

　　１５黄注曰‘按三接者，如张景阳杂诗“洪潦浩方割，”沈休文和谢宣城诗“别羽泛清源”之类。三接之外，则曹子建杂诗“绮缟何缤纷，”陆士衡日出东南隅行“璚佩结瑶璠，”五字而联边者四，宜有字林之讥也。若赋则更有十接二十接不止者矣。’１６陆云与兄平原书云‘未能补所欲去，彻与察皆不与日韵，思惟不能得，愿赐此一字。’此虽因拘韵之故，亦贫于一字之例也。纪评曰‘复字病小，累句病大，故宁相犯。’曹子建弃妇篇二十四语中，重二庭韵，二灵韵，二鸣韵，二成韵。潘岳秋兴赋用二省字。唐人诗亦多有重押韵者，殆所谓两字俱要，则宁相犯也。

　　１７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似当作而体非必无。

　　１８抱朴子遐览篇‘故谚曰，书三写，鱼成鲁，帝成虎。’１９札移十二‘祀当作似。诗周颂“于穆不已，”毛传引孟仲子说。正义引郑谱云“孟仲子者，子思弟子。”又云“子思论诗，于穆不已。孟仲子曰，于穆不似。”即彦和所本。’案宏明集刘勰灭惑论云‘是以于穆不祀，谬师资于周颂。’周颂维天之命正义曰‘此传虽引仲子之言，而文无不似之义，盖取其所说，而不从其读。故王肃述毛，亦为不已，与郑同也。’殆彦和所见毛传引孟仲子说作不祀欤！

　　２０吕氏春秋察传篇‘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意林作渡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耳。”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２１卢文弨钟山札记一‘尚书大传“越裳以三象重九译而献白雉，其使请曰，吾受命吾国之黄□曰，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郑康成注“淮，暴雨之名也。”自后诸书所引皆作烈风淫雨，若说苑辨物篇书舜典正义诗蓼萧臣工及周颂谱正义所引，皆无有作别风淮雨者。刘彦和雕龙练字篇有云“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别列淮淫，字似潜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用别风。”（今本脱此二句，宋本有之。）案古文苑载傅毅靖王兴诔云“白日幽光，淮雨杳冥，”但其文不全。今雕龙诔碑篇所载，为后人易以氛雾杳冥矣。蔡中郎集中有太尉杨赐碑云“烈风淮雨，不易其趣，”今俗间本淮雨改作虽变，余所见者宋本也。安知烈风不亦出后人所改乎！元长序无考。惟陆士龙九愍有思振袂于别风之语，于彦和所举之外，又得此二证。’困学记闻‘周书王会“东越海□，”或误为侮食，而王元长曲水诗序用之，其别风淮雨之类乎！’２２纪评曰‘胸富卷轴，触手纷纶，自然瑰丽，方为巨作。若寻检而成，格格然着于句中，状同镶嵌，则不如竟用易字。文之工拙，原不在字之奇否，沈休文三易之说，未可非也。若才本肤浅，而务于炫博以文拙，则风更下矣。’纪说甚是。用字以达意晓人为主，彦和云，依义弃奇，诚取舍之权衡也。

　　２３字靡异流，札记曰‘异当作易。’

　　

　　

　　

　　隐秀第四十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１。夫隐之为体，义主汪作生文外２，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元作玄王改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３。

　　朔风铃木云王本同嘉靖本朔作凉梅本闵本朔风作凉飙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元作果谢改也４。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铃木云嘉靖本梅本冈本无晦塞以下八字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秀句所以照文苑，盖以此也。

　　赞曰：深文隐蔚，余味曲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言之秀矣，万虑一交。动心惊耳，逸响笙匏。

　　１　重旨者，辞约而义富，含味无穷，陆士衡云‘文外曲致；’此隐之谓也。独拔者，即士衡所云‘一篇之警策’也。陆士龙与兄平原书云‘祠堂颂已得省，然了不见出语，意谓非兄文之休者。’又云‘刘氏颂极佳，但无出语耳。’所谓出语，即秀句也。隐秀之于文，犹岚翠之于山，秀句自然得之，不可强而至，隐句亦自然得之，不可摇曳而成。此本文章之妙境，学问至，自能偶遇，非可假力于做作，前人谓谢灵运诗如初日芙渠，自然可爱，可知秀由自然也。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尽日竟不得，有时还自来，’正是自然之旨。宋梅尧臣言‘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情，如在目前。’含状二字，即是有意为之，非自然之致，虽与隐秀之旨略同，而似不可溷。黄先生曰‘隐秀篇阙文，盖在宋后，岁寒堂诗话引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此文为今本所无。岁寒堂诗话为张戒着，南宋时人尚见隐秀全文，而今本无此二语，即此一端，足征今本之伪，不徒文字不类而已。’２　纪评云‘生字是。’３　黄注云‘左传杜氏注“易之为书，六爻皆有变体，又有互体，圣人随其义而论之。”疏云，二至四，三至五，两体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谓之互体。圣人随其义而论之，或取互体，言其取义无常也。’四象，已见征圣篇。艺文类聚八引尸子‘凡水，其方折者有玉，其圆折者有珠。’淮南子地形训亦有此说。

　　４　案果疑课字坏文，本书才略篇‘多役才而不课学。’即与此同义。陆机文赋‘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则课亦有责求义，谢氏臆改非是。

　　附　录

　　黄叔琳曰‘隐秀篇自“始正而末奇”至“朔风动秋草”朔字，元至正乙未刻于嘉禾者即阙此叶，此后诸刻仍之，胡孝辕朱郁仪皆不见完书。钱功甫得阮华山宋椠本钞补，后归虞山，而传录于外甚少。康熙庚辰，何心友从吴兴贾人得一旧本，适有钞补隐秀篇全文；辛巳，义门过隐湖，从汲古阁架上，见冯己苍所传功甫本，记其阙字以归。如疏放豪逸四字，显然为不学者以意增加也。’校勘记‘何义门文集卷九载有跋文心雕龙三则，叔琳括约其前后文以作此记，义门名焯，心友，焯之弟，虞山，言钱谦益也。冯己苍名舒，钱功甫名允治，明末常熟人，即称得阮华山宋椠本者。’

　　纪昀曰‘癸巳三月以永乐大典所收旧本校勘，凡阮本所补，悉无之，然后知其真出伪撰。’又曰‘此一页词殊不类，究属可疑。呕心吐胆似摭玉溪李贺小传呕出心肝语。□岁炼年，似摭六一诗话周朴月□季炼语。称渊明为彭泽，乃唐人语，六朝但有征士之称，不称其官也。称班姬为匹妇，亦摭钟嵘诗品语。此书成于齐代，不应述梁代之说也。且隐秀三段，皆论诗而不论文，亦非此书之体，似乎明人伪讬，不如从元本缺之。’明人最喜作伪，此篇之不可信，已无疑义，故特删去。伪文附录于后：

　　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纤手丽音，（纤丽字阙。）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镕，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若挥之则有余，而揽之则不足矣。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工辞之人，必欲臻美，恒溺思于佳丽之乡。呕心吐胆，不足语穷；□岁炼年，奚能喻苦。故能藏颖词间，昏迷于庸目，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使酝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或一叩而语穷；句间鲜秀，如巨室之少珍，（冯本有此二字。）若百诘（诘字阙。）而色沮；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媿于文辞矣。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乐府之长城，词怨旨深，而复兼乎比与。陈思之黄雀，公干之青松，格刚才劲，而并长于讽谕。叔夜之（阙二字。）嗣宗之（阙二字。）境玄思澹而独得乎优闲。士衡之（阙二字。）彭泽之（阙二字。以上四句，功甫本阙八字，一本增入疏放豪逸四字。）心密语澄，而俱适乎（下阙二字，一本有壮采二字。）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节至，叙飙夺灾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东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

　　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十四文心雕龙辑注书后云‘昨年吴秀才伊仲示余校本，无可比对，复就长安巿觅得此本，纸墨俱不精，吴所录隐秀篇之缺文及胜国诸人增删改正之处，此本具有之。然他人所改俱着其姓，唯梅子庚独否。不几攘其美以为己有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