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淮南厉王刘长,是高祖的小儿子,其母原是赵王张敖的美人。高祖八年,从东垣经过赵国,赵王把美人献给高祖。厉王的母亲得幸而有了身孕。赵王不敢再把她留在王宫里,为她在外面修建宫室居住。等到贯高等在柏人谋反的事被发觉,汉廷一并逮捕赵王治罪,把赵王的母亲、兄弟、美人也都收捕起来,关在河内郡。厉王母亲也被关了起来,她告诉法吏说:“我得幸于皇上,已有身孕。”法吏把厉王母亲的话禀报高祖,高祖正在恼怒赵王,没有理睬厉王母亲。厉王母亲的弟弟赵兼通过辟阳侯向吕后进言请她说情,吕后心怀嫉妬,不肯去说,辟阳侯也没有力争。厉王母亲生下厉王后,怨恨不已,便自杀身亡。法吏捧着厉王送到高祖面前,高祖很后悔,就让吕后抚养厉王,而把厉王母亲葬在真定。真定,厉王母亲的娘家在那里,是她父亲世代居住的县份。
高祖十一年七月,淮南王黥布反叛,高祖封立其子刘长为淮南王,统治黥布故地,总共四郡。高祖亲自领兵击灭黥布,厉王于是即位为王。厉王早年失母,一直依附吕后,在孝惠帝、吕后当政时因此得以幸运地没有遭受祸害,而他心里常常怨恨辟阳侯,但不敢表露出来。到了孝文帝初即位的时候,淮南王自以为和皇上最亲,傲慢不驯,多次不遵汉法。文帝因为他是至亲,常常宽赦他。文帝三年,淮南王入朝,态度极为骄横。他跟随文帝进苑囿狩猎,和文帝同车,常称文帝为“大兄”。厉王有膂力,力能扛鼎,他去请见辟阳侯。辟阳侯出来见他,他随即用自己藏在袖子里的铁椎击杀辟阳侯,命从者魏敬上去割下辟阳侯的头。然后厉王坐车赶到皇宫,肉袒谢罪,说道:“臣母不当因赵国之事获罪,其时辟阳侯按能力可以说服吕后,却不力争,这是其罪之一。赵王如意母子无罪,吕后杀了他们,辟阳侯又不力争,这是其罪之二。吕后封诸吕为王,企图危害刘氏,辟阳侯仍不力争,这是其罪之三。臣谨为天下诛杀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于宫阙之下请求治罪。”他这种报仇的苦心引起了文帝的哀伤同情,因为是至亲的缘故,对他未加惩处,赦免了厉王。在这个时候,薄太后和太子以及诸大臣都畏惧厉王,厉王因此归国以后更加骄横放肆,不遵用汉廷法令,出入称警跸,王命称制,自订法令,把自己和天子相比。
文帝六年,淮南王命男子但等七十人和棘蒲侯柴武的太子柴奇密谋,集中四十辆大车在谷口反叛,还派人出使闽越、匈奴联络。事情被发觉,受到惩治,天子派使臣召淮南王。淮南王应召到了长安。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奏言:淮南王长废弃先帝之法,不听天子诏令,居处毫无节度,制作黄屋车盖乘舆,出入自比于天子,擅订法令,不用汉法。他还设置官员,把郎中春提拔为丞相,并收聚汉郡县、诸侯国之人及有罪逃亡者,把他们藏匿起来,提供住处,为他们建立家室,赐给他们财物、爵禄、田宅,爵位有的竟至关内侯,还送上二千石官员的俸禄。这是他们所不应得到的,淮南王这样做,心中有所图谋。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企图危害刘氏宗庙社稷。他们派开章暗中报告刘长,和他密谋使闽越和匈奴发兵。开章到淮南国进见刘长,刘长多次和他同坐谈话,留他吃饭,为他娶妻安家,送上二千石官员的俸禄。开章派人告诉但,说自己已经对淮南王说了。丞相春也派使者答覆但等。此事被汉廷官员发觉,派长安尉奇等到淮南国逮捕开章。刘长藏匿不交,和原中尉蕑忌密谋,杀掉开章灭口。给他置办了棺槨衣衾,葬在肥陵邑,欺骗汉廷官员说:‘不知道开章在哪里。’又聚土造了假坟,在上面立了一个标帜,写着‘开章死,埋此下’。此外刘长还亲自杀害无罪者一人;命令下属官员定罪杀害无罪者六人;亡命之人,罪当弃市,淮南王却假造罪名逮捕那些并非亡命之人来顶罪而开脱真正的罪人,欺上瞒下;他擅自给人定罪,其实并无人揭发控告,却被逮捕判决城旦舂以上的有十四人;他擅自赦免罪人,其中死罪者十八人,城旦舂以下者五十八人;他赐人爵位,关内侯以下者九十四人。前些日子刘长生病,陛下为之忧愁苦闷,派使者赐给书信与枣脯。刘长不愿受赐,不肯见拜使者。迁居庐江郡的南海人反叛,淮南国官兵前去攻打。陛下觉得淮南百姓贫苦,派使者赐给刘长帛五千匹,以转赐给劳苦的官兵。刘长不愿受赐,欺骗说:‘没有劳苦之人。’南海人王织上书,献璧给皇帝,蕑忌擅自将其上书烧毁,不把此事上报天子。汉廷官员请求召来蕑忌惩治,刘长不放他走,欺骗说:‘蕑忌病了。’春又请示刘长,愿意入京见官,刘长发怒说:‘你想离开我去依附汉廷!’刘长罪当弃市,臣请如法定罪。”
天子的制书说:“朕不忍对诸侯王执法,还是和列侯及二千石官员等再去商议。”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奏言:臣谨与列侯及二千石官员臣婴等四十三人商议,都认为:‘刘长拒不奉行汉廷法度,不听天子诏令,竟暗中聚集徒党及谋反者,优待亡命之徒,想以此图谋不轨。’臣等商议应当如法定罪。”
制书说:“朕不忍对诸侯王执法,还是宽赦刘长的死罪,废黜他,不再为王。”
“臣仓等昧死奏言:刘长有重大死罪,陛下不忍执法,希望宽赦他,只是废黜他的王位。臣等请求把他发配到蜀郡严道邛崃邮置,派那些有子的姬妾随他同住,县里为他们筑盖房屋,由官府供给粮食及柴薪、蔬菜、盐鼓、炊食器具、席蓐等。臣等昧死上请,请将此事布告天下。”
制书说:“每日计供给肉五斤,酒二斗,给刘长食用。命过去得幸的美人、才人共十人随从同住。其余诸项依议施行。”
朝廷把和刘长一起密谋的人尽数诛杀。于是发配淮南王,把他装在辎车里,令各县用邮传依次载送。这时袁盎向天子劝谏道:“陛下平素放纵骄惯淮南王,不为他置立严于督教的师傅丞相,因此到了这一地步。再说淮南王为人刚烈,如今猛地加以打击,臣恐他突然之间遇上雾露而染病致死,陛下将会因此而背上杀弟之名,这又如何是好!”文帝说:“我只不过是让他受点苦而已,马上就要追还赦免他的。”各县载送淮南王的人都不敢打开车封。淮南王便对侍者说道:“谁说你老子是勇者?我怎么能称勇!我因为骄傲,所以听不到我的过错而到了这一地步。人生一世,怎能抑郁如此!”便不食而死。辎车到雍县,县令打开车封,把淮南王的死讯禀报天子。天子哭得十分悲伤,对袁盎说:“我没有听你的话,最终害死了淮南王。”袁盎说:“事已无可奈何,愿陛下自己宽解。”天子说:“现在怎么办?”袁盎说:“只是杀掉丞相、御史以向天下谢罪也就可以了。”天子立即命令丞相、御史逮捕拷问各县邮传载送淮南王而不发车封馈送食物侍候的人,全都处以弃市之刑。于是以列侯的规格把淮南王葬在雍县,拨给守陵人员三十户。
孝文帝八年,天子哀怜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都只有七八岁,便封其子刘安为阜陵侯,刘勃为安阳侯,刘赐为阳周侯,刘良为东成侯。
孝文帝十二年,百姓有作歌唱说淮南厉王的,歌词道:“一尺布,还可以缝;一斗粟,还可以舂;兄弟二人却不能相容。”天子听说后,感叹道:“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了管蔡,天下仍称他们为圣人。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们不因私而害公。天下人难道以为我是贪图淮南王的封地吗?”于是把城阳王刘喜改封在淮南王故地,而追尊淮南王,赐谥为厉王,并按照诸侯王的礼仪为他设置陵园。
孝文帝十六年,把淮南王刘喜又改封回原先的城阳国。天子哀怜淮南王废弃汉法,图谋不轨,自作其孽,致使失国早死,于是封立他的三个儿子:阜陵侯刘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刘勃为衡山王,阳周侯刘赐为庐江王,他们都又得到了厉王时的封地,按三份分封。东城侯刘良在此之前已经去世,没有后嗣。
孝景帝三年,吴楚七国反叛,吴国使者来到淮南,淮南王准备发兵响应。淮南国相说:“大王如果要发兵应吴,臣愿为将。”淮南王便把军队交给国相。淮南国相统领军队后,据城而守,不听淮南王而站在汉廷一边;汉廷也派了曲城侯率军救援淮南:淮南因此得以保全。吴国使者来到庐江,庐江王没有响应,却派遣使者和东越往来。吴国使者来到衡山,衡山王坚守封国无二心。孝景帝四年,吴楚已被击破,衡山王入朝,天子认为他坚贞诚信,慰劳他说:“南方太低湿了。”把他改封在济北为王,用以褒奖他。等到他去世,便赐谥为贞王。庐江王封国和越交界,多次派使者来往,所以改封为衡山王,让他在江北地区为王。淮南王封国如旧。
淮南王安为人爱好读书鼓琴,不喜牵狗走马、驰骋弋猎,他也想通过暗中施德来安抚百姓,以流布美誉于天下。他时时因厉王之死而怨恨责怪汉廷,常想叛逆,但没有借口。到了武帝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他平素和武安侯田蚡关系很好,武安侯当时官居太尉,在霸上迎接淮南王,对淮南王说:“如今天子没有太子,大王是高皇帝的亲孙子,广行仁义,天下无人不知。如果天子一旦去世,不是大王又该是谁来嗣立呢!”淮南王听后大喜,十分丰厚地给武安侯送了一笔黄金和财物。淮南王暗中结交宾客,安抚百姓,准备叛逆之事。建元六年,彗星出现,淮南王感到奇怪。有人鼓动淮南王说:“早先吴军起事时,彗星出现过,只有几尺长,然而尚且流血千里。现在彗星的长度简直要贯穿整个天空,天下该要大动干戈了。”淮南王内心以为天子没有太子,天下一旦有变,诸侯就会纷纷争斗,因此加紧准备器械和攻战用具,积储金钱来贿赂郡国诸侯及游士奇材。那些擅长口辩和出谋画策的人,胡乱制造些怪诞不经的邪说,奉承讨好淮南王,淮南王一高兴,就多多地赏赐他们金钱,而谋反的活动也就更加起劲了。
淮南王有个女儿名陵,很聪明,口才好。淮南王很喜欢她,常常给她很多金钱,让她在长安刺探情况,结交天子左右之人。元朔三年,天子赏赐淮南王几杖,恩准其不必入京朝见。淮南王王后名荼,淮南王很宠爱她。王后生太子迁,迁娶王皇太后外孙也就是修成君的女儿为妃子。淮南王密谋准备叛逆器具,害怕太子的妃子知道后从内部泄露此事,便与太子谋划,让太子假意不爱妃子,三个月不同席。淮南王于是装做对太子十分生气的样子,不许太子外出,让他和妃子同居内室三个月,太子始终不去接近妃子。妃子只好自己请求离去,淮南王于是上书天子谢罪,把妃子送回娘家。王后荼、太子迁和女儿陵得到王的宠爱,专权当政,侵夺百姓田宅,胡乱拘囚人。
元朔五年,太子学用剑,自以为无人能及,听说郎中雷被剑术巧妙,就召来比试。在比试中雷被一再相让,不料一失手刺中了太子。太子发怒,雷被很恐慌。这时凡有愿意从军的每每到京师投效,雷被就表示自愿去奋击匈奴。太子迁多次在淮南王面前中伤雷被,王让郎中令把雷被免官除名,想使后人不敢效尤。雷被便逃到长安,上书汉廷为自己辩明此事。诏令将其事交廷尉及河南郡。河南郡进行查处,要逮捕淮南太子。淮南王和王后商议,想不放太子走,乘机起兵反叛,但犹豫不决,十几天还没决定下来。正好又来了新诏令,让在淮南就地审讯太子。这时,淮南国相对寿春县丞不遵令逮捕太子送交河南郡一事非常生气,告发他不敬朝廷之命。淮南王为寿春丞说情,相不听。淮南王便派人上书控告相,天子将此事交廷尉查处。循线索追查而牵连到了淮南王,王派人侦察汉廷公卿的动向,了解到公卿请求逮捕淮南王惩处。淮南王担心事情败露,太子迁出主意道:“汉廷使臣如果逮捕王,王命人穿上卫士服装,持戟居于庭中,王的身旁一旦有麻烦,就刺杀汉使,我也派人刺杀淮南国中尉,然后起兵,这也不晚。”这时天子没有同意公卿的请求,而派遣汉中尉宏到淮南就地对王审问调查。淮南王听说汉使到来,就按太子的计谋进行安排。汉中尉到达后,王看他颜色平和,只问了王斥免雷被的事而已,王自己估计不会有什么大罪,就没有起事。中尉回长安后,上报天子。公卿中主张惩处的说:“淮南王刘安阻挠自愿奋击匈奴的雷被等,破坏诏令施行,罪当弃市。”诏令不准。公卿又请求废黜刘安,不让他为王,诏令仍不准许。公卿请求削去淮南王五个县的封地,诏令准削二县。天子派中尉宏去赦免淮南王的罪,执罚削地。中尉进入淮南国界,就宣告赦免王罪。淮南王当初听说汉廷公卿请求诛杀他,不知道只得到削地的处罚,听说汉使到来,怕是来逮捕自己,就和太子商议,像上次谋划的那样行刺。不料中尉一到,立即向王道贺,淮南王因此没有动手。事后他自己伤心地说:“我施行仁义而被削地,实在感到太耻辱了。”但淮南王被削地之后,密谋反叛却日甚一日。那些从长安来的使臣,如果胡言乱语,说天子没有儿子,汉廷政治混乱,他就高兴;如果说汉廷政治清明,天子有儿子,他就发怒,以为是胡说,不是事实。
淮南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查考地图,部署进军路线。淮南王说:“天子没有太子,一旦去世,廷臣必征胶东王为帝,不然就是常山王,那时诸侯纷起争斗,我能没有准备吗!再说我是高祖之孙,亲行仁义,陛下优厚待我,所以我能忍受;陛下去世后,我难道能北面称臣,去侍奉那个继位的小子吗!”
王坐在东宫,召伍被前来计议,说道:“将军上前来。”伍被怅然说道:“天子宽赦大王,大王怎么能再说出这样的亡国之语呢!我听说伍子胥劝谏吴王,吴王不采纳,他就说道:‘臣眼看着麋鹿就要在姑苏之台上行走了。’现在我也就要看见大王宫中生长荆棘,露水打湿衣裳了。”淮南王发怒,逮捕伍被父母,关了三个月。又把伍被召来,问道:“将军答应寡人吗?”伍被说:“不,我只是来为大王筹划的。我听说听力好的人能在无声之中有所闻知,眼力好的人能在未成形时有所觉察,所以圣人不论做什么事都能万无一失。昔日文王一动而功绩显扬于千世,列为三代,这就是所谓顺应天意而行动啊,所以海内之人不约而同都来追随他。这是千年之前可以借鉴的事例。至于说到百年前的秦朝,近年来的吴楚,也都足以说明国家存亡的道理了。我不敢逃避子胥被诛的命运,只愿大王不要学吴王的拒谏。昔日秦朝废绝圣人之道,杀戮儒士,焚毁《诗》、《书》,抛弃礼义,崇尚欺诈暴力,滥用刑罚,把海滨的粟米转运到遥远的西河地区。在那个时候,男子尽力耕作却连糟糠都吃不饱,女子纺纱织布却连蔽体的衣服都穿不上。又派蒙恬修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数十万军队终年在外蒙受风霜雨露,死者不可胜数,僵卧的尸体遍及千里,鲜血流淌在大片土地上,百姓力竭,想起来造反的,十家里就有五家。秦皇又派徐福入海寻求神异之物,徐福回来编了一套谎话说:‘我见到了海里的大神,他问我:“你是西皇的使者吗?”我答道:“是的。”“你来求取何物?”我说:“希望求得延年益寿的仙药。”大神说:“你们秦王的礼物太薄,你只能来看看,不能取走。”他就让我跟着往东南方向去,到了蓬莱山,见到长满灵芝仙草的宫阙,有一位使者颜色如铜而形体如龙,身上放光,上照天穹。于是我再拜问道:“我应该献上什么样的物品呢?”海神说:“你献上良家男子和童女及各类工匠,就能得到你寻求的东西了。”’秦皇帝大为高兴,派了童男童女三千人,提供五谷之种及各类工匠让他带去。徐福找到了一片平原大泽,留在那里称王,不回来了。这时百姓悲痛,思念亲人,想起来造反的,十家里倒有六家了。秦皇又派尉佗过五岭攻百越,尉佗知道中原地区已疲劳至极,也留在那里称王,不回来了,还派人上书,要求得到没有丈夫的女子三万人,作为士卒的补衣妇。秦皇帝同意给他一万五千人。这时百姓离心瓦解,想起来造反的,十家里已有七家了。有人对高皇帝说:‘时机可以了。’高皇帝说:‘等一等,当有圣人从东南地区产生。’不到一年,陈胜、吴广就发难了。高皇帝始起于丰沛,一声倡导,天下之人不用相约而来响应的不可胜数。这就是所谓利用时机,依据秦朝败亡的趋势而采取行动啊。百姓盼望他,就像大旱之时盼望甘雨,所以高皇帝起于军队之中而最终立为天子,其功绩高过三王,其德泽流传无穷。如今大王只见到高皇帝得天下容易,独独没有观察一下近世的吴楚吗?那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又准其不必入京朝见,他统治了四郡的百姓,土地广袤数千里,在国内他销铜铸钱,在东边他煮海水为盐,又到上游伐取江陵之木造船,一船的容量相当于中原地区的几十辆车子,国富民众。他赠送珠玉金帛来贿赂诸侯、宗室和大臣,只有窦氏不送。计策确定,谋划已成,便举兵西进。结果在大梁被击破,在狐父遭惨败,向东奔逃,到达丹徒,被越人所擒,人死了,连奉祀之人也没有,被天下耻笑。以吴越这样众多的军队尚且不能成功,原因何在呢?实在是因为他违背天道而不识时机。如今大王的军队人数还不足吴楚的十分之一,而天下安宁则比秦朝之时要胜过万倍,我希望大王听从我的计议。大王不听我的计议,我眼看着大王的事必定不会成功而你们的密谋事先就泄露出去了。我听说微子经过殷墟故都时十分悲伤,于是作了《麦秀之歌》,这是为商纣不采纳王子比干的忠告而感到痛惜。所以《孟子》说:‘纣贵为天子,死的情形竟还不如一个匹夫。’这是因为纣早就先行自绝于天下很久了,并不是死的时候天下人才背离他的。现在我私下也为大王感到悲伤,大王抛弃千乘之君位,必将被天子赐予绝命之书,在群臣之先,死于东宫了。”说到这里,伍被哽咽气塞,涕泪横流,立即起身,急速下阶而去。
淮南王有个庶子名不害,年纪最大,但王并不喜欢他,王和王后不把他看作儿子,太子也不把他看作兄长。不害有个儿子名建,才高气盛,常常怨恨太子不把他父亲放在眼里;又埋怨当时诸侯王都能分封子弟为侯,而淮南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太子,刘建的父亲却独独不能为侯。刘建就暗中和人结交,想告发搞垮太子,让他父亲取而代之。太子知道后,多次拘囚拷打他。刘建详细了解太子准备刺杀汉中尉的阴谋,就派和他私交很好的寿春人庄芷在元朔六年上书给天子说:“毒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今有淮南王之孙刘建,才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迁常常嫉妒伤害他。刘建之父不害无罪,他们多次擅自拘囚,想要杀害他。如今刘建在,可以召来讯问,他详细知道淮南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庄芷的上书禀报给了天子,天子将此事交廷尉,廷尉交河南郡查处。这时原辟阳侯审食其之孙审卿和丞相公孙弘关系密切,他怨恨淮南厉王杀死了他的祖父,便在公孙弘面前加意撺掇追查淮南王的事,公孙弘于是怀疑淮南王有叛逆的计谋,对此案件深入查究。河南郡审讯刘建,口供牵连到淮南王太子及其同党。淮南王十分担心,想要起事,问伍被道:“汉廷政治是安定还是混乱?”伍被说:“天下安定。”淮南王心里不高兴,问伍被道:“你根据什么说天下安定呢?”伍被说:“我私下观察朝廷的政治,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都合乎纲常伦理,天子的各项措施都遵循着古代的正道,风俗纪纲无所缺失。带着大量货物的富商在各地到处行走,道路无不畅通,所以商业活动毫无阻碍。南越归顺臣服,羌僰入献方物,东瓯举国来降,扩展了长榆要塞,新开了朔方之郡,匈奴受到沉重打击,失去援助,振作不起来。现在虽然还不及往古太平盛世,但也可以称作清明安定了。”淮南王大怒,伍被急忙自认死罪。王又对伍被说:“山东如果发生战争,汉廷必派大将军卫青率军控制这一地区,你以为大将军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伍被说:“和我私交很好的黄义,曾跟随大将军出击匈奴,回来后告诉我说:‘大将军对待士大夫有礼,对士卒有恩,大家都乐意为他效力。他骑马上下山,奔驰若飞,才能远远超出一般人。’我认为他的才能如此,又多次统兵,熟悉军事,很不容易抵当。后来又有谒者曹梁从长安出使归来,说大将军号令严明,对敌勇敢,常常身先士卒。休息扎营,井还没打通,他总要等士卒都喝上水了,自己才敢喝。军队回撤时,士卒都已过河了,自己才过河。皇太后所赏赐的金帛,他都拿来转赐军吏。即使是古代的名将也不能超过他的了。”淮南王听后默默地不说一句话。
淮南王见刘建已被召去审问,恐怕国内的秘密将被发觉,想要起事,伍被却又以为难以成功,便又一次问伍被道:“你认为吴国兴兵是对呢还是不对?”伍被说:“我认为是不对的。吴王富贵极品,却行事不当,结果身死丹徒,头足分离,子孙无一幸存。我听说吴王后悔极了。愿大王深思熟虑,不要做吴王所后悔的事。”淮南王说:“大丈夫一言既出,死不足悔。再说吴王哪里懂造反,汉将一天之内经过成皋的竟有四十余人。现在我让楼缓先行拦截成皋隘口,周被下颍川之兵阻塞辕、伊阙要道,陈定出动南阳兵马把守住武关。这样河南郡太守只剩下一个雒阳而已,何足忧虑。然而在此之北尚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与河内、赵国(等地几处险阻)。常言道:‘阻绝成皋隘口,天下不通。’我占据三川险阻,招集山东兵马,如此行事,你以为如何?”伍被说:“臣只见其祸,未见其福。”淮南王说:“左吴、赵贤、朱骄如都认为有福,成功有十分之九的可能,你独独认为有祸无福,这是什么缘故?”伍被说:“大王的群臣和身边受宠信的人中那些平素能号召调动百姓的,都在前些时候的诏狱中被捕,其余的人就无可任用了。”淮南王说:“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聚众千人,于大泽发难,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进到戏,军队就扩充到一百二十万。现在我淮南国虽小,然而精锐的军队可得十余万人,已不只是些受罚戍边之人和镰刀、凿子、矛柄之类的武器,你为什么说有祸无福呢?”伍被说:“当初秦朝暴虐无道,残害天下。发动上万辆车子,修筑阿房之宫,收取的赋税竟达百姓收入的大半,又征发闾左贫民戍边,父不能使子安宁,兄不能使弟安适,政令苛刻,刑罚严酷,天下百姓受尽煎熬,如处水火,他们都伸颈远望,侧耳细听,悲痛得仰天痛哭,捶心顿足,怨恨秦皇,所以陈胜大呼,天下响应。当今陛下制驭天下,一统海内,对百姓普施仁爱,广布德惠。他口里虽还没说,声音的传播竟比雷霆还快;号令虽还没发,教化流布之速,如同有神明佐助。他心里只要想到什么,威严就能振动万里,下面对上面的应和,如影之随形,如响之应声。而大将军的才能又不只是章邯、杨熊那种状况了。大王用陈胜、吴广来作比,我以为是不当的。”淮南王说:“如果像你所说,难道就没有侥幸成功的可能吗?”伍被说:“臣有一愚计。”王说:“怎么样?”伍被说:“当今诸侯没有异心,百姓没有怨气。朔方之郡田地广大,水草肥美,迁去的百姓还不足以充实其地。臣的愚计是,可以伪造丞相、御史请求徙民实边的奏书,把郡国的豪杰之士、负气行侠之人及犯有耐罪以上的百姓都迁去,发布赦令免除其罪,把家产五十万以上者,连其家属一起迁到朔方郡去,增派武装士卒催逼,把集合日期规定得很急促。此外再伪造左右司空、都司空及上林中都官的诏狱文书,逮捕各国诸侯、太子宠信的臣子。这样可使民怨沸腾,诸侯恐惧。再立即派出能言善辩之士随而游说鼓动,或者可有十分之一侥幸成功的可能吧?”淮南王说:“这一计策是可行的。不过,我认为还不至于到这一地步。”于是淮南王便命令官奴入宫,制作皇帝玺印,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附近郡太守、都尉的官印,还有汉廷使臣的信节、法冠,准备按伍被所谋划的那样起事。又派人假装获罪西逃,去侍奉大将军、丞相;一旦淮南国发兵,派人立即刺杀大将军卫青,而劝说丞相投降,估计这是很容易的。
淮南王想要征发国内兵马,恐怕淮南国相和二千石不听。王便与伍被商议,要先杀掉相和二千石;准备假装宫中失火,相和二千石救火,来了就杀掉他们。计议未决,又打算派人穿上求盗的衣服,手持羽檄,从东方来,大呼“南越兵入界”,想乘机起兵。于是派人到庐江、会稽去当求盗,只是尚未发动。王问伍被道:“我举兵西进,诸侯必有响应我的;如果无人响应,怎么办?”伍被说:“向南攻取衡山以进击庐江,占据寻阳的船只,守住下雉城,连结九江诸水,阻绝豫章湖口,设置强弩临江而守,制止南郡兵马东下,向东则攻取江都、会稽,再南与劲越联络,在江淮之间称雄自立,这样就还可以拖延些时间。”淮南王说:“好,再好不过了。一旦危急,南奔越国就是。”
这时廷尉把淮南王孙刘建的供辞牵连到淮南王太子迁之事上奏天子。天子派廷尉监乘着任命为淮南国中尉的机会,逮捕太子。廷尉监到达淮南,淮南王听到消息,与太子密谋召相和二千石来,想杀掉他们而发兵起事。召相,相来了;内史则以出门为借口而不应召。中尉说:“臣受诏命派遣,不能见王。”淮南王想,只杀掉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是没有用的,就释放了相。淮南王犹豫不定,计议未决。太子想,自己获罪是因为谋刺汉廷中尉,现在和我密谋过的那些人已经死了,认为人证断绝,便对王说道:“群臣中可用之人都在前些时候被捕,如今没有足以共同举事之人。王在时机不适宜时起事,恐怕徒劳无功,臣愿接受逮捕。”淮南王也得过且过,想暂不起事,就同意了太子。太子即刎颈自尽,不料未死。伍被自己投案,坦白了与淮南王谋反之事,谋反的踪迹俱如上文所云。
法吏于是逮捕太子、王后,包围王宫,搜捕还在淮南国的和淮南王一起谋反的宾客,要一网打尽,并搜索出谋反的实物上报天子。天子将此事交公卿审处,受到牵连的和淮南王密谋造反的列侯、二千石官员及豪杰等有几千人,都根据他们罪行的轻重受到惩办。衡山王赐,乃淮南王之弟,连坐应予拘捕,有司请求逮捕衡山王。天子说:“诸侯各以其封国为本,不应牵连获罪。你们与诸侯王、列侯会同丞相评议。”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评议后都认为:“淮南王安极其大逆无道,谋反之事明明白白,应当处死。”胶西王臣端评议说:“淮南王安废弃法度,专行邪僻,心怀欺诈,扰乱天下,迷惑百姓,背叛宗庙,乱造妖言。《春秋》义说云:‘人臣不要有造反的念头,有这样的念头就该受诛杀。’刘安的罪比仅有念头要重,他谋反的事实已经确定。我听见到的他的书信、符节、玺印、地图及其他大逆无道之事证据清清楚楚,他极为大逆不道,应当伏法受诛。对于俸禄二百石以上的淮南国官吏及与此相类者,对于宗室亲属及淮南王身边受宠信臣子中那些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谋反的人,因为他们未能对淮南王有所劝谏,都应问罪,对他们应免官削爵为士伍,不能再当官吏。那些不是官吏的,用金二斤八两赎死。以此来彰明刘安的罪行,使天下之人明白知道作臣子的应当如何做,不敢再有邪僻背叛的念头。”丞相公孙弘、廷尉张汤等将此评议上报天子,天子派宗正带着符节去惩治淮南王。宗正还没到达,淮南王安自刎而死。那些和王后荼、太子迁一起谋反的人都被处以灭族之刑。天子认为伍被平素的言辞中常常赞扬汉廷的善政,想不杀他。廷尉张汤说:“伍被为首替淮南王策划造反计谋,他的罪行不能赦免。”于是杀了伍被。淮南国被废除,成了汉的九江郡。
衡山王刘赐,王后名乘舒,生子女三人,长子爽为太子,次子名孝,次女名无采。衡山王姬徐来生子共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因在礼节上相互责怪埋怨,有了隔阂,不能和睦相处。衡王山听说淮南王正在准备叛逆器具,也想结交宾客来应付,担心被他吞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谒者卫庆有方术,想上书去侍奉天子。衡山王发怒,故意控告陷害他,要定以死罪,对他横加鞭笞,强迫他服罪。衡山国内史认为不是事实而把这案子退了回去。王派人上书控告内史,内史受到查处,说是衡山王不对。衡山王又多次侵夺别人的田地,还毁坏别人的坟墓,辟为自己的田地。有司请求逮捕衡山王惩治,天子不准许,只是规定衡山国俸禄二百石以上的官员今后由天子任免。衡山王因此心怀愤恨,与奚慈、张广昌密谋,寻找会行兵布阵、懂得占星望气之术的人,这些人日夜怂恿衡山王,密谋反叛之事。
王后乘舒死后,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也同时受到宠信。这两个人相互妒嫉,厥姬就在太子面前说王后徐来的坏话道:“徐来派婢女行巫术杀死了太子的母亲。”太子心怨徐来。徐来的兄长到衡山的时候,太子与他饮酒,用利刃刺伤了他。王后怨怒,屡屡在衡山王面前诽谤太子。太子之妹无采,出嫁之后被遗弃回到衡山国,和奴仆通奸,又和宾客通奸。太子屡次责备无采,无采生气了,不和太子来往。王后听说后,就待无采特别好。无采及其二哥刘孝少年时母亲亡故,依附于王后徐来,王后用计对他们加意爱抚,和他们一起来诽谤太子,衡山王因此屡次痛打太子。元朔四年中,有人杀伤了王后的继母,衡山王怀疑是太子指使人杀伤她的,又打太子。后来衡山王生病,太子常常假称自己有病不去侍候。刘孝、王后、无采又说太子的坏话:“太子实际上没有生病,他自称生病,却面有喜色。”衡山王大怒,想废掉太子,立其弟刘孝。王后得知衡山王决意废掉太子,就又想连孝一起废掉。王后有个侍女,善舞,得到衡山王的御幸,王后想让侍女与刘孝发生淫乱来败坏刘孝,企图把刘爽、刘孝兄弟二人一并废掉而把她自己的儿子刘广代立为太子。太子爽知道后,想到王后屡次说自己的坏话,没有完结的时候,就想和她发生淫乱来让她住口。一次王后饮酒,太子上前祝寿,乘机靠坐在王后大腿上,要求与王后卧宿。王后大怒,告诉了衡山王。王便召来太子,想把他捆绑起来痛打。太子知道王常想废掉自己而立弟孝为太子,便对王说:“孝与王御幸的人通奸,无采与奴仆通奸,您努力加餐吧,请让我上书天子。”说毕转身离去。王派人止住他,但无人能止得住,便亲自驾车追捕太子。太子乱说乱道,话十分难听,衡山王把太子加上镣铐关在宫里。刘孝日益受到王的亲幸。衡山王认为刘孝才能不凡,便让他身佩王印,号曰将军,命他住在宫外,多给他金钱,用以招致宾客。前来投奔的宾客,探听到淮南、衡山王有叛逆的计划,就日夜怂恿撺掇他。衡山王便派刘孝的宾客江都人救赫、陈喜制作车镞矢,还刻了天子的玉玺和将相军吏的官印。衡山王日夜寻求像周丘那样的壮士,并多次引用吴楚反叛时的计划以进行部署。衡山王并非敢仿效淮南王谋求即天子之位,只是担忧淮南王起兵后吞并他的国家,认为淮南王西进之后,他就可以发兵平定江淮之间而占据下来,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应当入朝,经过淮南国,淮南王和他亲密交谈,除却前嫌,部署造反器具。衡山王就向天子上书,推说有病,天子赐书让他不必入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派人上书请求废去太子爽,立孝为太子。爽听说后,就派和他私交很好的白嬴到长安上书,告发刘孝制作车镞矢,和王所御幸的人通奸,想以此搞垮刘孝。白嬴到长安,还来不及上书,法吏就逮捕了他,因牵连进淮南国的事而被拘囚起来。衡山王听说刘爽派白嬴上书,怕他揭发国内那些密谋之事,立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罪当弃市之事。天子将此事交沛郡查处。元狩元年冬,有司公卿责成沛郡,要求其搜捕与淮南王谋反之人,未有所得,而在衡山王子刘孝家捕到了陈喜。法吏控告刘孝为首窝藏陈喜。刘孝认为陈喜平素多次与王策划反叛,怕他暴露此事,又听说律令规定先行自首者可免其罪,还怀疑太子派白嬴上书揭发了谋反之事,便先行自首,告发了参与谋反的救赫、陈喜等人。廷尉审讯,证据确凿,公卿请求逮捕衡山王惩处。天子说:“不要逮捕。”派中尉安、大行息前去就地审问衡山王,衡山王据实一一回答。法吏把王宫团团包围看守起来。中尉、大行回长安,上报天子,公卿请求派宗正、大行和沛郡共同惩治衡山王。衡山王听说后,便自刎而死。刘孝先行自首谋反之事,免除其罪;但他与王所御幸的婢女通奸,获罪仍当弃市。王后徐来也因行巫术杀害前王后乘舒而获罪,太子爽因王所告不孝事获罪,皆弃市。那些与衡山王一起谋反的都被灭族。衡山国被废除,成了汉的衡山郡。
太史公说:《诗经》中所说的“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这句话说得对极了。淮南、衡山王与天子为骨肉之亲,疆土千里,列为诸侯王,不尽力遵循藩臣之职以辅助天子,却心怀邪僻之计,谋为叛逆,于是父子两代再次亡国,各各不能善终其身,为天下所笑。这不仅仅是淮南、衡山王的过错,也因当地风俗浇薄,在臣下的影响熏染之下使他们变成这样。荆楚之民轻捷勇悍,喜好作乱,这是自古以来就有记载的了。
译文
史记新注
(汉)司马迁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