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六十五 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史记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李零注译 孙子武者,〔1〕齐人也。〔2〕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3〕阖庐曰:“子之十三篇,〔4〕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5〕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6〕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7〕令之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8〕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9〕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后,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既布,〔10〕乃设鈇钺,〔11〕即三令五申之。〔12〕于是鼓之右,〔13〕妇人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14〕乃欲斩左右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下令曰:〔15〕“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16〕遂斩队长二人以徇。〔17〕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18〕无敢出声。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寡人不愿下观。”孙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19〕北威齐晋,〔20〕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注释】〔1〕“孙子武”,本篇为两个孙子作传,先叙孙武,故称孙子武。孙是氏,子是尊称,武是名。其事迹除本书,还见于银雀山汉简《见吴王》和《吴越春秋·阖闾内传》等。宋代《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书辩证》称孙武字长卿,是齐大夫田书(《左传》昭公十九年作“孙书”)之孙;因田鲍四族作乱,奔吴。但所述世系和史实与《左传》有出入。〔2〕《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书辩证》称田书伐莒有功,齐景公赐姓孙氏,食采于乐安(在今山东博兴北)。孙武初为齐人,但后来入吴为将,食采于富春(在今浙江富阳),子孙世居富春。〔3〕“兵法”,用兵之法,这里指孙武的兵书。汉唐时期,人们往往把《孙子兵法》简称为《兵法》。“吴王阖庐”,阖庐音h6l*,亦作阖闾,寿梦之孙,初名光,见《吴太伯世家》。〔4〕“十三篇”,古人往往称孙武的兵书为“十三篇”,今本《孙子兵法》包括《计》、《作战》、《谋攻》、《形》、《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十三篇。出土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与今本篇次不同,并包含若干佚篇,但十三篇也是独立成帙。〔5〕“勒兵”,勒是控制、驾驭之义。古代用兵作战以队形(阵法)训练最为重要,这里所谓“勒兵”主要是指队形操练。〔6〕“队”,汉代军制以一百人为一队,这里是以九十人为一队。〔7〕“戟”,一种合戈、矛为一体的兵器。〔8〕“而”,你们,与“汝”同。〔9〕“心”,指心口,即胸所向。〔10〕“约束”,指上述规定。〔11〕“鈇钺”,音f&yu8,鈇同斧,钺是一种大斧。古代将军受命出军,依礼要由国君亲赐斧钺。斧钺是征伐之权的象征,也是用来执法的刑具。〔12〕“三”、“五”,是三番五次之义,乃虚用数字。“申”,是重复命令的意思,古代册命把二次命令叫做“申命”。〔13〕古代作战是用金鼓旌旗指挥动作。这里“鼓之右”是说用鼓来指挥宫女向右。下“鼓之左”同。〔14〕“吏士”,即上“队长”的别名,上孙家寨汉简称队的长官为“士吏”,应即此“吏士”。〔15〕“趣”,急忙。〔16〕这是古代兵家的一种成说,《孙子九变》:“君命有所不受。”〔17〕“徇”,巡行示众。〔18〕古代队形操练的基本动作是所谓“坐作进退”,坐是坐姿,作是由坐姿变为立姿,进是前进,退是后退。这里的“跪起”即指“坐作”。“规矩”,圆规和矩尺。“绳墨”,准绳和用准绳画线的墨。规矩绳墨是木匠用以制器的工具,这里指队形训练的规定和要求。〔19〕公元前五○六年冬,吴、楚战于柏举(在今湖北麻城东北),楚师败,吴乘胜追击,长驱直入,攻进楚都郢(在今湖北江陵西北)。案吴先后多次伐楚,据《左传》是出于伍子胥之谋,《史记》和《吴越春秋》则记为伍子胥和孙武二人之谋。〔20〕公元前四八五、前四八四年,吴曾两次伐齐,大败齐师。公元前四八二年,吴与晋会于黄池(在今河南封丘南),争为长。

  孙武既死,〔1〕后百余岁有孙膑。〔2〕膑生阿鄄之间,〔3〕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4〕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5〕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6〕欲隐勿见。〔7〕【注释】〔1〕孙武据说死在吴地,《越绝书·外传·记吴地传》:“巫门外大冢,吴王客齐孙武冢也,去县十里,善为兵法。”〔2〕“孙膑”,膑音b@n,可能是因受膑刑(挖去膝盖骨之刑)而得名。本书《太史公自序》:“孙子膑脚,而论兵法。”〔3〕“阿”,音ē,在今山东阳谷东北;“鄄”,音ju4n,在今山东鄄城北,皆齐邑。孙武的这支后裔可能是在吴灭国后回到齐国。〔4〕《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书辩证》称孙武有三子驰、明、敌,孙膑是孙明之子和孙武之孙。〔5〕“疾”,读为嫉,嫉妒。〔6〕“断其两足”,即古刖刑(刖音yu8);“黥之”,黥音q0ng,刺面染以墨,又叫墨刑。此与《太史公自序》“孙子膑脚”之说稍异。〔7〕“见”,读如现。是说欲使孙膑不得见人。

  齐使者如梁,〔1〕孙膑以刑徒阴见,〔2〕说齐使。〔3〕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4〕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5〕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6〕马有上、中、下辈。〔7〕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8〕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9〕及临质,〔10〕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11〕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威王问兵法,〔12〕遂以为师。〔13〕【注释】〔1〕“齐”,此时的齐已非姜齐而为田齐,在位者为齐威王。“梁”,即大梁,在今河南开封西北,魏惠王三十一年(公元前三三九年)自安邑(在今山西夏县西北)徙都至此,从此魏亦称梁,但此时魏尚未称梁。〔2〕“刑徒”,因犯罪而被判罚服劳役的人。〔3〕“说”,音shuì,以言辞打动人。〔4〕“田忌”,齐之宗族,威王时任为将,荐孙膑于威王。〔5〕“驰逐”,用马车竞赛;“重射”,设重金赌胜。〔6〕“孙子”,古代孙武和孙膑皆称孙子,此指孙膑。〔7〕“辈”,等。〔8〕“弟”,同第,是“但”的意思。〔9〕“逐射”,即上“驰逐重射”;“千金”,金是古代的货币单位,秦以一镒(音yì,重二十四两)为一金,战国时期的金可能与之接近。千金是很大的数目。〔10〕“临质”,箭靶叫质,临质本指临射,这里指比赛即将开始。〔11〕“驷”,音sì,驾车的四马。这里是劝田忌选择自己三套乘马中的下等对对方的上等,上等对对方的中等,中等对对方的下等。〔12〕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有〔《见威王》〕、《威王问》等篇。〔13〕“师”,军师。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1〕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曰:“刑余之人不可。”〔2〕于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3〕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4〕救斗者不搏撠,〔5〕批亢捣虚,〔6〕形格势禁,〔7〕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8〕轻兵锐卒必竭于外,〔9〕老弱罢于内。〔10〕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11〕据其街路,〔12〕■其方虚,〔13〕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也。”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14〕与齐战于桂陵,〔15〕大破梁军。

  【注释】〔1〕魏惠王十七年(《六国年表》当赵成侯二十一年、齐威王二十五年,据《纪年》则当赵成侯二十二年、齐威王四年,绝对年代为公元前三五三年,比本书迟一年),魏围赵都邯郸(在今河北邯郸市西南),赵求援于齐,齐未即出兵救赵。〔2〕“刑余之人”,受过刑的人。〔3〕“辎车”,辎音zī,一种驾牛的载重车。古代军将皆乘战车亲战,孙膑残废,不能乘战车亲战,所以只能居辎车中指挥。〔4〕“杂乱纷纠”,《孙子·势》“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指搏斗的混乱状态。“控卷”,握拳,卷同拳。或以理丝为说,恐非。〔5〕“搏撠”,搏有击义,撠音j@,是击刺之义。〔6〕“批”有排除之义,“亢”可训极,这里指敌之盛气,“捣”是击义,“虚”是虚懈之义。其义与避实击虚略同。〔7〕“形”、“势”,是指客观或人为造成的军事态势;“格”、“禁”,是指用这种态势去牵制和阻止敌人的行动。〔8〕“梁”,指魏。此时魏尚未称梁,称梁是后人追述之言。〔9〕“外”,国外。〔10〕“罢”,同疲;“内”,国内。〔11〕“大梁”,在今河南开封西北。此时魏尚未徙都大梁。〔12〕“街路”,指四通八达的战略要冲。〔13〕“■”,同冲。“方虚”,恰好是虚懈的地方。〔14〕“邯郸”,赵都,在今河北邯郸市西南。魏围邯郸在魏惠王十七年,次年魏拔邯郸(《田敬仲完世家》作“十月”,《战国策·齐一》作“七月”),齐袭魏而救赵在魏拔邯郸后,至此魏始解围而去。〔15〕“桂陵”,魏地,在今河南长垣西。桂陵之战,齐不直接出兵救赵,而引兵攻魏,直扑魏都大梁,迫使魏军放弃新占的邯郸,兼程赶回救援。桂陵地近大梁,正当魏军自邯郸返回大梁的途中。齐设兵于此邀击,大败魏军。

  后十三岁,〔1〕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2〕齐使田忌将而往,〔3〕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4〕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5〕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6〕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7〕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8〕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9〕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10〕乃弃其步军,〔11〕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12〕孙子度其行,〔13〕暮当至马陵。〔14〕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15〕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16〕“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17〕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18〕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19〕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到,〔20〕曰:“遂成竖子之名!”〔21〕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22〕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23〕【注释】〔1〕《史记》记桂陵之战在魏惠王十八年,记马陵之战在魏惠王三十年,相去十三年。《纪年》记桂陵之战在魏惠王十七年,记马陵之战在魏惠王二十八年,相去十二年。〔2〕据《田敬仲完世家》,马陵之役起因于魏伐赵,赵与韩共击魏,赵不利,韩求救于齐。与此说异。〔3〕齐威王在位期间任田忌为将,邹忌为相,二人不合,田忌曾被邹忌排挤出亡。《田敬仲完世家》记其事于威王三十五年,谓田忌率其徒袭攻临淄,求邹忌,不胜而奔,至此始召复故位。《战国策·齐一》则记此事于马陵之役后,谓孙膑劝田忌不可解兵入齐,田忌不听,果不入齐,被迫亡走楚国,楚封田忌于江南。二说不同。〔4〕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擒庞涓》记庞涓被擒是在桂陵之役,《战国策·齐一》也记庞涓被擒,但是在马陵之役,本书于桂陵之役不提庞涓,而于马陵之役记庞涓被杀。〔5〕“三晋”,韩、赵、魏,这里主要是指魏。案《荀子·议兵》曾比较齐、魏两国军队,谓齐人重视技击(军事技巧),但只凭斩获首级赐金,如同雇佣兵,“兵莫弱是矣”;魏人选取武卒,考试极为严格,一经中试,则可连续数年免除税役,战斗力要远远超过齐国军队,所谓“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6〕是说既然魏兵素轻齐兵,不妨伪示以怯。〔7〕“趣利”,趣同趋,是速进争利之义,利指会战的先机之利,即先敌到达会战地点,取得战势之便。“蹶”,音jué,折损。“上将”,即上将军,战国以来,上将军是最高的军事统帅。〔8〕今本《孙子·军争》述军争之法曰:“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除,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面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述蹶上将于五十里而争利,与此不同。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两军争利,距离愈长,速度愈快,愈难保持行军动作的协调一致,掉队的人愈多。〔9〕孙膑为了迷惑魏军,故意仿照军争之法,逐日减少做饭用的灶炊,让魏军以为齐军大量掉队。〔10〕“过半”,孙膑减灶从十万至五万又至三万,似其兵力已仅存不足三分之一,故谓“过半”。〔11〕战国时期,往往采取车兵、骑兵和步兵混同作战,车兵和骑兵行进速度较快而步兵较慢。庞涓以为齐军到达会战地点,兵力尚余不足三分之一,所以敢于丢下行进速度较慢的步兵与齐军争利。〔12〕“轻锐”,轻兵锐卒,指速度快、体力好的士兵;“倍日并行”,缩短日期加快行程。〔13〕“度”,音duó,揣度,估计。〔14〕“马陵”,齐地,在今河北大名东南,一说在今山东莘县西南(二说地点相近)。〔15〕“斫”,音zhu$,用斧斤砍削;“白”,指削去树皮露出的白木。〔16〕“弩”,一种用弩机控制发射的弓。〔17〕“期”,约定。〔18〕钻木取火照明,看白木上所书之字。〔19〕“相失”,指队形被打乱,士兵失去各自的相对位置,彼此不相连属。古代行军、宿营、作战皆有固定队形,失去队形则不能作战。〔20〕“自刭”,刭音j@ng,割颈自杀。〔21〕“竖子”,是骂人话,犹言小子。〔22〕“魏太子申”,魏惠王之太子,太子申被虏死于齐。〔23〕《汉书·艺文志·兵书略》著录《齐孙子》八十九篇即孙膑的兵法,出土银雀山汉简也有孙膑的兵法。

  吴起者,卫人也,〔1〕好用兵。尝学于曾子,〔2〕事鲁君。〔3〕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

  【注释】〔1〕《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吴起,卫左氏中人也。”〔2〕“曾子”,据《经典释文叙录》,即曾申。曾申从子夏受《毛诗》,传李克;从左丘明受《左传》,传吴起。曾申是曾参之子,字子西。〔3〕吴起事鲁为将伐齐,年数无可考。

  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1〕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2〕遂破其家。乡党笑之,〔3〕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4〕与其母诀,〔5〕啮臂而盟曰:〔6〕‘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而与起绝。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且鲁卫兄弟之国也,〔7〕而君用起,则是弃卫。”鲁君疑之,谢吴起。〔8〕【注释】〔1〕“猜忍”,猜忌残忍。〔2〕“游仕”,出外找官做。“不遂”,不遂愿。〔3〕“乡党”,《周礼》所记乡遂居民组织以五族即五百家为党,五州即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这里是泛指吴起的同乡。〔4〕“郭门”,外城的城门。鲁在卫之东,所以说东出卫郭门。〔5〕“诀”,诀别。〔6〕“啮”,音niè,咬。“盟”,发誓。〔7〕鲁的始封君周公旦和卫的始封君康叔封为同胞兄弟,所以称“兄弟之国”。〔8〕“谢”,辞退。

  吴起于是闻魏文侯贤,〔1〕欲事之。文侯问李克曰:〔2〕“吴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3〕于是魏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4〕【注释】〔1〕“魏文侯”,是魏正式立为诸侯的第一代国君。文侯师事子夏(孔子弟子)、田子方(子贡弟子)、段干木(子夏弟子),并任用李克和吴起(曾是子夏弟子曾申的学生)等人担任要职,魏因此强盛一时。〔2〕“李克”,曾从子夏弟子曾申授《诗》,魏克中山后,李克任中山相,辅佐魏所封中山君子击(《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史记·魏世家》、《说苑·臣术》、《韩诗外传》卷三)。〔3〕“司马穰苴”,司马是以官得氏,穰苴是名,亦称田穰苴,是田完的后裔,事齐景公,善用兵,见《司马穰苴列传》。〔4〕时事均无可考。

  起之为将,〔1〕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2〕行不骑乘,亲裹赢粮,〔3〕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4〕起为吮之。〔5〕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6〕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7〕是以哭之。”

  【注释】〔1〕据《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此所述为吴起参加魏攻取中山之事。魏攻中山,前后共三年,当魏文侯三十六到三十八年(公元前四一○至前四○八年),《史记》排列文侯之年有误,此从《纪年》)。〔2〕“席”,是用蒲草编的卧垫,比较讲究。〔3〕“裹”,用囊来包裹。《诗·大雅·公刘》:“乃裹■粮,于橐于囊。”“赢粮”,赢通攍,是担负之义,《方言》卷七:“攍,儋也。”《广雅·释言》:“攍,负也。”《荀子·议兵》:“赢三日之粮。”《庄子·胠箧》:“赢粮而趋。”〔4〕“疽”,音jū,脓疮。〔5〕“吮”,音sh(n,吸。〔6〕“旋”,旋转。“踵”,音zh%ng,脚跟。“战不旋踵”,是说决不退逃。《管子·小匡》:“平原广牧,车不结辙,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7〕“妾”,妇女自称的谦辞。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1〕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2〕以拒秦、韩。〔3〕【注释】〔1〕“廉平”,廉洁公平。〔2〕“西河”,魏文侯所置郡,地在黄河之西,辖境有今陕西华阴以西,黄河以南,洛河以东。“守”,郡守,郡的长官。据本书《魏世家》,翟璜曾向魏文侯推荐西河郡守,应即吴起。〔3〕西河与秦、韩相近。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1〕武侯浮西河而下,〔2〕中流,〔3〕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4〕右彭蠡,〔5〕德义不修,禹灭之。〔6〕夏桀之居,左河济,〔7〕右泰华,〔8〕伊阙在其南,〔9〕羊肠在其北,〔10〕修政不仁,汤放之。〔11〕殷纣之国,左孟门,〔12〕右太行,〔13〕常山在其北,〔14〕大河经其南,〔15〕修政不德,武王杀之。〔16〕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武侯曰:“善。”

  【注释】〔1〕“武侯”,名击,见本书《魏世家》。今本《吴子》多载武侯与吴起问答之辞。〔2〕“西河”,指今陕西、山西之间的黄河。〔3〕“中流”,水流当中。〔4〕“三苗氏”,上古南方古部族名,传说是缙云氏之后。“洞庭”,今之洞庭湖。〔5〕“彭蠡”,蠡音lí,今之鄱阳湖。《战国策·魏一》记,武侯浮西河吴起所对,这两句作“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下并有“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二句,表示三苗氏的活动范围,左、右与此相反。案古人习惯以前为南,后为北,左为东,右为西,洞庭湖在西,鄱阳湖在东,应以《战国策》所述方位为是。〔6〕禹灭三苗,见《墨子·非攻》。〔7〕“河济”,黄河东段和济水,在夏中心活动区的东面,故称“左”。〔8〕“泰华”,泰应指今山西境内的霍山,霍山古亦名霍太山或霍泰山,若指为今山东境内的泰山,则应称“左”而不应称“右”;华指华山。霍山和华山在夏中心活动区的西面,故称“右”。〔9〕“伊阙”,伊阙山,在河南洛阳市南,亦名龙门。〔10〕“羊肠”,羊肠坂,太行山古道名,在今山西晋城南。〔11〕本书《夏本纪》:“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12〕“孟门”,山名,在今河南辉县西。〔13〕“太行”,太行山。〔14〕“常山”,即恒山,在今河北曲阳西北与山西接壤处。常字是汉代避汉文帝刘恒讳所改。〔15〕“大河”,指黄河中游。〔16〕周武王伐纣,纣奔鹿台自焚而死。

  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魏置相,〔1〕相田文。〔2〕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3〕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4〕韩赵宾从,〔5〕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6〕属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注释】〔1〕“相”,相邦,战国以来辅佐国君的最高官职。〔2〕“田文”,以下采《吕氏春秋·执一》,但《吕氏春秋》作“商文”。〔3〕“三军”,古代军队往往分上、中、下或左、中、右三军。〔4〕“乡”,同向。〔5〕“宾从”,归顺服从。〔6〕“方是”,当此。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1〕尚魏公主,〔2〕而害吴起。〔3〕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奈何?”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强秦壤界,〔4〕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君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5〕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辞矣。以此卜之。’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吴起见公主之贱君也,则必辞。”〔6〕于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注释】〔1〕“公叔”,《索隐》以为韩之公族,《史记志疑》以为即《战国策·魏一》帅师与韩、赵战于浍北之公叔痤(痤音cuó)。〔2〕“尚”,娶公主叫尚。“公主”,国君之女。〔3〕《吕氏春秋·长见》谓害吴起去魏入楚的是王错。〔4〕“壤界”,接壤连界。〔5〕“延”,介绍,指使吴起尚公主。〔6〕谓吴起见公叔所尚公主贱公叔,则必不受公主,而不受公主则表明他没有留下之心。

  楚悼王素闻起贤,〔1〕至则相楚。〔2〕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3〕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4〕于是南平百越;〔5〕北并陈蔡,〔6〕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7〕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8〕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9〕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10〕【注释】〔1〕吴起入楚应在楚悼王七年,即魏武侯元年(公元前三九五年,《六国年表》作魏文侯三十年,此从《纪年》)之后,估计是在楚悼王在位期间的后半期。〔2〕楚相称令尹。〔3〕“公族”,指楚王的宗族。这种宗族随着世代的增加,分支愈来愈多,成为国家财政的重要负担。吴起主张废去其中比较疏远的分支。〔4〕“纵横”,合纵连横,合纵是联合众弱以攻一强,连横是事一强以攻众弱。〔5〕“百越”,古代南方以越为名的族群系统,如东越、闽越、瓯越、西越、骆越等。百越主要分布在今江浙闽粤等省。〔6〕楚并陈为楚惠王十一年,并蔡为楚惠王四十二年,均在此之前。此说亦见《战国策·秦三》。〔7〕“故”,旧时的。〔8〕“太子”,即楚肃王。〔9〕“令尹”,楚国执政大臣称令尹。〔10〕“坐”,获罪;“夷宗”,灭宗。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1〕皆道《孙子》十三篇,〔2〕吴起《兵法》,〔3〕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语曰:〔4〕“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庞涓明矣,〔5〕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6〕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7〕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8〕悲夫!

  【注释】〔1〕“师旅”,军旅之事。〔2〕即今《孙子兵法》十三篇。〔3〕《汉书·艺文志·兵书略》著录《吴起》四十八篇,《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所录则仅一卷今本《吴子》,《郡斋读书志》云“唐陆希声类次”,是后人整理过的一种删节本,分三卷,包括《图国》、《料敌》、《治兵》、《论将》、《应变》、《励士》六篇。〔4〕“语”,谚语。〔5〕“孙子”,指孙膑。“筹策”,是古人用来计数的工具,多用竹木小棍做成,古人行师用兵多用此种工具计算敌我优劣,叫做定计、运筹、决策等等,这里指算计、预料。〔6〕“被刑”,指受膑刑。〔7〕即上武侯浮西河吴起所对。〔8〕“刻暴少恩”,刻薄残暴,缺少仁爱之心。

   译文 孙子叫做武的,是齐国人。他以所著兵法求见于吴王阖庐。阖庐说:“您的十三篇我已全部拜读,可以试着为我操演一番吗?”孙子说“可以。”阖庐问:“可用妇女来操演吗?”孙子说:“可以。”于是答应孙子,选出宫中美女,共计一百八十人。孙子把她们分为两队,派王的宠姬二人担任两队的队长,让她们全部持戟。命令她们说:“你们知道你们的心口、左手、右手和背的方向吗?”妇女们说:“知道。”孙子说:“前方是按心口所向,左方是按左手所向,右方是按右手所向,后方是按背所向。”妇女们说:“是。”规定宣布清楚,便陈设斧钺,当场重复了多遍。然后用鼓声指挥她们向右,妇女们大笑。孙子说:“规定不明,申说不够,这是将领的过错。”又重复了多遍,用鼓声指挥她们向左,妇女们又大笑。孙子说:“规定不明,申说不够,是将领的过错;已经讲清而仍不按规定来动作,就是队长的过错了。”说着就要将左右两队的队长斩首。吴王从台上观看,见爱姬将要被斩,大惊失色。急忙派使者下令说:“寡人已知道将军善于用兵了。但寡人如若没有这两个爱姬,吃饭也不香甜,请不要斩首。”孙子说:“臣下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中,国君的命令可以不必完全照办。”于是将队长二人斩首示众。用地位在她们之下的人担任队长,再次用鼓声指挥她们操练。妇女们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跪下起立,全都合乎要求,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然后孙子派使者回报吴王说:“士兵已经阵容整齐,大王可下台观看,任凭大王想让她们干什么,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可以。”吴王说:“将军请回客舍休息,寡人不愿下台观看。”孙子说:“大王只不过喜欢我书上的话,并不能采用其内容。”从此阖庐才知道孙子善于用兵,终于任他为将。吴国西面击破强楚,攻入郢,北威齐、晋,扬名于诸侯,孙子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孙武死后,过了一百多年又有孙膑。孙膑出生在阿、鄄之间,也是孙武的后世子孙。孙膑曾与庞涓一起学习兵法。庞涓为魏国做事因而当上魏惠王的将军,但自认才能不如孙膑,便暗地派人召见孙膑。孙膑到了魏国,庞涓唯恐孙膑超过自己,嫉妒他,而以刑罚砍去他的双脚并施以墨刑,想使他埋没于世不为人知。

  齐国使者到大梁来,孙膑以刑徒的身份暗地来见,用言辞打动齐国使者。齐国使者觉得此人不同凡响,暗地用车把他载到齐国。齐国的将军田忌欣赏孙膑而以客礼待之。田忌多次与齐国的诸公子赛马,下重金赌胜。孙子注意到他们的马奔跑能力不相上下,并且都分上、中、下三等。因此孙子对田忌说:“您只管下大注,臣下必能使您获胜。”田忌相信并答应了他,与齐王和诸公子用千金来赌胜,到了临比赛时,孙子说:“请用您的下等乘马对付他们的上等乘马,请用您的上等乘马对付他们的中等乘马,请用您的中等乘马对付他们的下等乘马。”三等乘马全部比赛完毕,结果田忌一场不胜而两场胜,终于得到王的千金之赏。所以田忌把孙子推荐给齐威王。威王向他请教兵法,因而任他为军师。

  后来魏国攻打赵国,赵国危急,向齐国求援。齐威王想任孙膑为将,孙膑谢绝说:“受过刑的人是不可以的。”所以任田忌为将,而任孙子为军师,让他坐在辎车中筹画计谋。田忌打算率军前往赵国,孙子说:“劝解纠纷不能挥拳相加,平息争斗不能亲自上手,避实击虚,利用形势来牵制敌人,危难自可解除。现在魏国和赵国正在交战,精锐部队必定全部开往国外,留在国内疲于应付的都是老弱病残。您不如率兵迅速前往大梁,占据要津,冲击敌人正好虚懈的地方,他们必定会放下赵国赶回救援。这样我们就能同时解除赵国之围又使魏国遭受打击。”田忌照他的计谋去做,魏军果然离开邯郸,与齐国会战于桂陵,结果大破魏军。

  又过了十三年,魏国和赵国攻打韩国,韩国向齐国告急。齐国派田忌率兵前往,直奔大梁。魏将庞涓听到消息,放下韩国赶回,但齐军已经越过齐境而西进。孙子对田忌说:“他们三晋的军队素来慓悍勇武而看不起齐国,齐国有怯懦的名声,善于作战的人只能因势利导。兵法上说,行军百里与敌争利会损失上将军,行军五十里而与敌争利只有一半人能赶到。(为了让魏军以为齐军大量掉队,)应使齐军进入魏国境内后先设十万个灶,过一天设五万个灶,再过一天设三万个灶。”庞涓行军三天,见到齐军所留灶迹,非常高兴,说:“我本来就知道齐军怯懦,入我境内三天,士兵已经逃跑了一大半。”所以丢下步兵,只率轻兵锐卒,用加倍的速度追赶齐军。孙子估计魏军的行军速度,天黑应当赶到马陵。马陵道路狭窄,旁多险阻,可以埋伏兵马,于是把一棵大树削去树皮,露出白木,在上面写上“庞涓死于此树之下”。然后命齐军善射者持上万张弩,埋伏在道路两旁,约定好“天黑见到点着的火就一起放箭”。庞涓果然于夜晚来到削去树皮的大树下,看见树上写着字,便钻木取火来照明。字还没有读完,齐军万弩齐发,魏军大乱失去队形。庞涓自知无计可施,军队已彻底失败,只好自刎,临死说:“总算叫这小子成了名!”齐国乃乘胜全歼魏军,俘虏了魏太子申回国。孙膑因此而名扬天下,世人皆传习他的兵法。

  吴起,是卫国人,喜欢用兵。曾向曾子求学并臣事鲁国国君。齐人攻打鲁国,鲁国想任吴起为将,但吴起娶了齐国女子为妻,而鲁国人怀疑他。当时吴起为了成就功名,竟杀了自己的妻子,以表白自己与齐国没关系。鲁国终于任他为将,率兵攻打齐国,大破齐国。

  鲁国有人说吴起的坏话:“吴起的为人,属于猜忌残忍之人。他年轻时,家有千金,出外求仕不顺利,弄得倾家荡产。乡里人都笑话他,吴起竟杀死毁谤自己的三十多人,出卫的郭门东去。临行向他的母亲告别,咬着自己的胳臂发誓说:‘我吴起不做卿相,决不再回卫国。’这样吴起求学于曾子。但过了不久,他的母亲去世,吴起却始终也没有回去。曾子看不起他,而与吴起断绝关系。吴起只好去鲁国,学习兵法,求事于鲁国国君。鲁国国君怀疑他(与齐国有关系),吴起又杀妻求将。像鲁国这样的小国而有打胜仗的名声,那么诸侯就要打鲁国的主意了。而且鲁国和卫国是以兄弟相称,我们的国君若起用吴起,那么就等于抛弃卫国。”鲁国国君因而疑心,辞退吴起。

  当时吴起听说魏文侯贤明,想去投靠他。魏文侯问李克说:“吴起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克说:“吴起贪财好色,但用兵即使司马穰苴也超不过他。”因此魏文侯任吴起为将,进攻秦国,拔取秦的五座城池。

  吴起担任将领,与士兵最下层吃饭穿衣同一标准。睡觉不铺卧席,走路不乘车子,亲自捆扎和担负粮食,与士兵分担劳苦。有个士兵长了脓疮,吴起为他吸脓,士兵的母亲听说后就哭了。别人对他说:“你的儿子不过是普通士兵,而将军却亲自为你的儿子吸脓,你为什么要哭呢?”这位母亲说:“我并不是哭这个。前些年吴公曾为孩子的父亲吸脓,他的父亲打起仗来勇往直前,绝不后退,结果被敌人杀死。吴公现在又来给他的儿子吸脓,贱妾真不知道他会死在哪里,所以才哭。”

  魏文侯因吴起善于用兵,廉洁公平,能取得士兵的拥戴,所以任他为西河郡守,命他防御秦、韩两国的进攻。

  魏文侯死后,吴起又臣事他的儿子武侯。武侯乘船顺西河而下,行至水流当中,回头对吴起说:“山河险固多么壮丽,这真是魏国最宝贵的东西呀!”吴起回答说:“重要的是道德而不是险固。从前三苗氏左有洞庭,右有彭蠡,因为不讲求道德礼义,禹灭亡了他。夏桀的国土,左有黄河济水,右有泰山、华山,伊阙在他的南面,羊肠在他的北面,不行仁政,汤放逐了他。殷纣的国土,左有孟门山,右有太行山,恒山在他的北面,大河流经他的南面,不行德政,武王杀了他。从这些看来,重要的是道德而不是险固。如果您不讲求道德,今天船上的人将来都会变成敌国的人。”武侯说:“讲得好。”

  吴起任西河郡守,很有名气。魏国选任相邦,以田文为相。吴起不高兴,对田文说:“请让我与您比比功劳,行不行?”田文说:“可以。”吴起说:“率领三军,使士兵乐于效死拼命,敌国不敢打我国的主意,您比得上我吗?”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治理百官,亲和万民,充实府库,您比得上我吗?”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守西河,令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归顺,您比得上我吗?”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这三点,您都在我之下,而职位反而在我之上,是何道理?”田文说:“国君年幼,国人疑虑,大臣尚未亲附,百姓尚未信任,当此之时,是把国政交给您呢?还是交给我呢?”吴起沉默了半天,说:“应该交给您。”田文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地位会在您之上。”吴起这才知道自己不如田文。

  田文死后,公叔任丞相,娶魏国公主,而陷害吴起。公叔的仆人说:“吴起很容易除掉。”公叔说:“如何下手?”他的仆人说:“吴起为人廉洁自爱。您可以先对武侯去讲:‘吴起是个贤人,而您的国土太小,又与强秦国为邻,臣下担心吴起不会有久留之心。’武侯会说:‘那么怎么办呢?’您就对武侯说:‘可把公主嫁给他作为试探,吴起愿意留下就会接受,不愿留下就会拒绝,用这种办法考验他。”您再召吴起一起回家。然后让您那位公主对您发脾气表示看不起您。吴起见您那位公主看不起您,便一定会拒绝娶公主。”后来吴起看到这位公主看不起魏国的相邦,果然拒绝了魏武侯。武侯也起了疑心,不再信任他。吴起害怕因此而获罪,只好离开到楚国去。

  楚悼王一向听说吴起贤能,一到楚国就让他当上楚国的相邦。吴起申明法令,裁撤多余的官吏,废除楚公族中的疏远子孙,把节省下的经费用于养兵。目的在于使军队强大,打击用纵横之说游说的人。因此南平百越;北并陈、蔡,迫使三晋退却;西伐秦。诸侯都忧虑楚国的强大。原来楚国的贵族都想害死吴起。等到悼王死后,宗室大臣作乱,讨伐吴起,吴起跑到悼王停尸的地方,趴在悼王身上。讨伐吴起的人由于射、刺吴起,也击中悼王的尸体。悼王被埋葬之后,太子即位,命令尹把射、刺吴起而连带击中悼王的尸体的人全部处死。因射、刺吴起而被灭族的人有七十多家。

  太史公说:只要世人一讲起行师用兵,都要称道《孙子》十三篇,吴起的《兵法》,世上也流传得很多,所以不复详论,只谈他们的作为建树。谚语说:“能实际去做的人未必能高谈阔论,能高谈阔论的人未必能实际去做。”孙子料算庞涓是相当机智的,但却不能使自己从一开始就免遭刑罚。吴起为魏武侯论说山川形势不如道德重要,但用之于楚国,却是以刻薄残暴、缺乏仁爱而丧命。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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