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谊

  赞善大夫龙泉章公溢,始生,其音如钟,及成童,嶷然庄重,不习乡井轻儇态。至正壬辰,蕲、黄妖寇自闽犯龙泉,公从子存仁避乱山中,存仁为贼所得。公心计曰:‘吾兄止有一子,不可使无后。’挺身出,语贼曰:‘儿幼无知,我愿代之。’贼素闻公名,方出重购以求之,得公大喜。贼帅欲问计,公正色拒之曰:‘若等皆有父母妻子,顾为此灭族事耶。’贼怒,系之柱,以刀磨其胁曰:‘不降者死!’公曰:‘贪生恶死,固人常情,然吾终不为不义屈。’贼怒曰:‘汝诚不畏死?’曰:‘死即何畏乎!’贼壮之,不敢加害。公夜绐守者,乘间脱归,避地闽中。太祖以束帛召公,遂起为佐命勋臣。

  朱善字备万,丰城人。洪武初,以郡邑荐至京,制作称旨,召官翰林。令以家属赴京就禄,值父病,数月不至。上怒,谪居辽阳,不久,放归乡里。买地一区,为终老计。方往经营间,老翁以无依故悲,公闻,恻然悯之,以券还翁,而不索其值。后起为文渊阁大学士。

  太祖尝召宋文宪,问廷臣臧否,第言善者。复问否者为谁,对曰:‘其善者与臣交,臣故知之。若否者纵有之,臣不知也。’卒无所毁。

  吴琳既家居,高皇尝遣使察之,使潜至琳旁舍,见一农人坐小兀,起。拔稻秧布田,貌甚端谨。使者问曰:‘此有吴尚书家何处,其人尚在否?’农人敛手对曰:‘琳是也。’使者还白,上益重之。

  方正学父克勤,洪武初,为济宁州。有诬以擅用仓中炭苇者,被逮。正学上书政府,愿以身从军,赎父罪,不报,竟谪江浦。会空印事起,吏又诬及克勤,正学复草疏,将伏阙诉之,而克勤没于京师。论者谓正学平生,臣子两遂,忠孝并弘。

  权谨迎母就养,母疾,禴天祈以身代。母卒,躬负土成坟,庐墓三年。有白兔青蛇,驯扰不去。

  杨荣闻父计,告归,赐以钞币,命驰传以往。既襄事,乃料检乡党平日有假贷钱谷弗能偿者,悉焚其券。族人有丧不能举者,悉为葬之。贫弱不能自存,悉收养嫁娶之。有因产业致争者,割己业畀之。诏起公,宗戚乡邻送行者咸垂涕。

  杨文敏从文庙北征,蚤发凌霄峰,公与学士胡广、金幼孜迷失路,太宗命中官追寻,得之。时昏黑,中官驰去,公等复迷入穷谷中。幼孜坠马,胡学士、金侍郎不顾而去。公下马,为整鞍辔,不数步,幼孜复坠马,鞍尽裂。公即以所乘马让之,自乘骣马,从夜至旦,不胜疲劳。翼日出山,望见左掖,乃趋赴之,至午,方诣中军。上大喜,慰问良久,嘉公之义。公谢曰:‘僚友之分,谊所宜然。’上曰:‘广非僚友耶,何不顾而行也?’

  金问兄声,好古嗜学,问事之如严师。尝病热剧,医云必得螺可治。方盛寒,问解衣循河视之,得百枚以进,病良已。

  李希颜足迹不涉城市。一日,藩司驺舆访公,途遇一老,枕袋侧卧,前驱蹴之,乃先生也。遂与班荆,倾囊以别。首戴箬笠,身着绯袍,时临盛会,客嘲之,曰:‘戴者本质,著者君赐也。’

  周文襄公忱巡抚江南时,尝去驺从入田野间,与村夫野老相语,问疾苦。每坐一处,使聚而言之,惟恐其不得尽也。

  刘铉禄赐之余,必分惠宗族,故旧之贫者,恒馆粟之,僚友卒而乏者,为具后事。复教其孤,有至显官者。有病吏,怜而舍之,染其疾及家人,或请遣之,公弗听,已而皆愈。

  宋琰居乡,勇于行义。时疫大作,姑家尤甚,人皆远避,无至门者。公曰:‘若此,噍类绝矣,患难不恤,何以亲为!’遂宿其家,躬治汤药,以全活之。卒者,出地葬之,乡闾为之感化。

  陈检讨继幼孤,母守节甚坚,训公严笃。郡邑上其事,朝命巡按御史廉之。御史既得状,复微行至其邻家楼上,潜窥之,节妇方率子灌园,节妇前行,检讨抱盎从,步趋整肃,如朝廷然,已而同灌。少顷,节妇入内,久之,手持茶二瓯来,检讨遥望见,遽掷盎趋迎至前跪,两手捧一瓯而起饮之。御史不觉动容称叹。即以上奏,旌表门闾。

  宣宗幸史馆,撒金钱于地,命众取之,学士李时勉独立不动。上嘉叹,亲取袖中余钱赐之。

  杨鼎乡试首荐,闻南京祭酒陈敬宗学行,乃求入南监卒业。不携一僮,攻苦力学,躬自执爨,恬如也。敬宗试其文,察其行,叹曰:‘闭户端居,甘人所苦,虽箪瓢不是过也。’亟称其贤。有郡守欲妻以女,鼎以不告父母辞。乃托鼎同乡兵部尚书徐琦与敬宗言曰:‘鼎清贫,而彼富裕,父母闻之,于心必安。’敬宗亦劝鼎从之,鼎对曰:‘原宪虽贫,于道则富,猗顿虽富,于道则贫,鼎也敢贪富乎哉!’敬宗益羡其操。

  杨鼎居家,冠婚祠祀,遵用古礼,其家法为缙绅所宗。又筑静善书院,延师以教里中子弟。岁饥,悉出所蓄,以赈亲旧。尝语人及诸子曰:‘吾平生无可取者,但识廉耻二字耳。’为左中允,以才堪经理,升户部右侍郎。恐不胜任,书‘十思’于座隅以自省,曰量思宽,犯思忍,劳思先,功思让,坐思下,行思后,名思晦,位思卑,守思终,退思早。

  尚书杨公仲举,从军武昌,杨文贞公适以流落相遇,缔为布衣交。庐陵既贵,首被登荐。景皇帝在邸时,为宫僚,以醇谨见重。景泰初,用旧臣为礼部侍郎。方是时,从潜之臣,无踰公者。佥云枢筦可俟,而公独奉身还吴。宦橐清贫,至居无安泊之处,寓栖故人家耳。北虏也先既革心向化,诣阙表贺。景皇帝制衣一袭,面命服之,以观其修短焉。公手疏乞时朝太上皇帝,受尚书以归。寒素自守,不以身被上知少见于颜色。岁时或诣郡县展礼,布袍角带,独立阶下,未尝先通于阍人。及薨,子津方八岁,朝京师,景皇帝亲引入内,赐果饵,遂授吴县主簿。天顺初罢,及朝廷追理一时柄臣,公独以静退得免削夺。或传犹以前奏故也。公忠厚有雅量,时称长者必曰杨尚书。

  杨仲举先生翥,尝讲道于胥溪之上,生徒弥众。杨士奇自庐陵来,邂逅求馆事,公叩其中而善之。乃告主人曰:‘吾不足为若师,尚当求我之所师者师之。’遂辞去。主人询其所谓师者,盖指士奇也,竟延之。公初与士奇不相善,而家且贫,意惟以义相让,而士奇德之。逅入阁首,以公荐入翰林。寻拜礼部侍郎,进尚书。

  杨公翥有厚德,为景皇帝宫僚;居京师。乘一驴,邻翁老而得子,闻驴鸣辄惊,公遂鬻驴徒行。天久雨,邻垣穴,潴水公舍,家人欲与竞。公曰:‘雨日少,晴日多,何竞为?’金水河桥成,诏简有德者试涉,廷臣首推公焉。

  董璘为翰林编修,有时名,以母老归养。一日母病,思鲥鱼,时无鬻者。即诣镇江,祷于神,命渔者举网,忽得二鲥以归,乡里惊异。升修撰,与修实录。后愤太常典礼乐,不可畀异流,乞以己为其官,遂获谴。

  司业吴先生溥,自幼立志不凡,虽窭,夙夜勤苦淬励,不夺于外物。在国子时,以礼率其属官,不检者不便之。相与求先生之短以沮之,率无所得。又饰诈以谤之,然先生素行孚于外者久,谤卒不行。有以告者,自引咎而已。以是名益高,而谤者益不容于清议。

  吴先生与弼,司业溥之子。读书穷理,累辟不就。不教人举业,弟子从游者,讲道而已。父在京时,命还乡毕姻,亲迎后,不行合卺之礼,另舟赴京,拜父母毕,始入室。祭酒胡俨,父执也,自京还,与弼往谒之,至大门,四拜而退。明日又造其宅,方请见,曰:‘昨自行拜礼,今惟长揖。’问其故,曰:‘先生,父执也,若四拜,恐劳尊。’凡行类此。有来从学者,不纳贽,或极其诚敬,始收之。后或有过,即以所收者还,辞而不教。非其力不食,一介不以取于人。或亲农事,弟子亦随而助其力,多不能堪。躬行实践,乡人化之。

  曹鼐为泰和典史,因捕盗,获一女子,甚美,目之心动。辄以片纸书‘曹鼐不可’四字火之,已复书,火之。如是者数十次,终夕竟不及乱。

  商文毅致政归,刘文安见其子孙多贤,乃叹曰:‘某与公同处若干年,未尝见公笔下妄杀一人,宜子孙若是。’公应曰:‘实不敢使朝廷妄杀一人。’

  王尝得杨氏别业,有祖陇在,欲徙之。公叹曰:‘彼以全产售人,而不能守此三尺,吾不忍也。’不听其徙,阙其垣,使四时祭扫焉。

  杨文懿凡有赐赉,必奉亲及施与族众。迨亲没,而朝廷恩眷日笃,至给三俸。恒以亲不逮养为歉,乃请以少傅俸于乡邑给受,以供祭祀及周恤亲族故旧之贫者,诏允之。

  徐溥入官,即分俸以赡族人。及在内阁,乃买腴田千亩为义庄,又立条约,为永久计。上嘉其义,特命蠲其徭役。

  徐文靖公少学时,性甚沉质,言动不苟。尝效古人,以二瓶贮黄黑豆,每举一善念,道一善言,行一善事,投一黄豆,不善者以黑豆投之。始黑多黄少,渐积参半,久之,黄者乃多。云平生如是,虽贵不辍。

  河南耿公裕为礼部尚书时,尝曰:‘吾暮自部归,必经过三原之门,见一老苍头,每持秤买油。吾自入仕,未尝买油,故每过辄面城而行。’盖愧之也。后耿公代王公为吏书,尝以此语人,其心服如此。又朝士尝言,公之子自三原来京省公,只如贫士,骑一骡而已,有司驿递何曾承奉之。又公女适宋监生者,只乘市井所雇两人小轿。尝以银二两,托云南张凤仪知印买宝石,丁宁勿使公知之。其刑于之化,非一日矣。(裒谈)

  黎大朴世居华容,性耿介寡合,重伦尚节,违禄养,极严庙祀。兄嫂卒,其孤名献民及女皆幼,育为己子。山东副使董国器妻死,而董适未还。大朴展省至临清,使携其柩以归。太常卿孟士亨卒,家贫不能举,大朴倡诸乡人合赙,俾襄葬事。乡吏邓禄寓银数十两,禄死,藏所寓物十年,俟其子长,乃还之。所居黄洋渡,潦辄病涉,捐资筑堤四十丈,民甚利焉。后官至礼部尚书。(怀麓堂稿)

  黎文僖在部,不受私馈,不行请嘱。尤慎形迹,事涉矫诈,辄穷本末,必暴白乃已。闻人有玷行,虽所甚爱,必摧抑,不曲为庇。下至胥隶,亦畏惮不敢犯。素俭朴,患乡俗好侈,躬自裁抑,婚葬饮宴之礼,人多视以为则。

  罗一峰先生为人不视恶色,不听恶声,不耻恶衣、恶食。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臣言依于忠,与居官者言民疾苦。见一善人,爱之如祥麟威凤,见一恶人,恶之如封豕长蛇,见一饥寒冻馁之人,倾家所有以赈之。大率义之所在,毅然必为。人之毁誉欣戚,事之成败利钝,己之死生祸福,皆所不顾也。所交尽一世豪杰之士,其语及先生之为人也,必曰青天白日云。

  伦家居,有客晨至,伦令具饭。妻曰:‘瓶粟罄矣。’命其子干之旁舍。比举火,日已午,伦晏如也。

  章枫山祖居渡渎,在兰溪城外十五里。后去官家居,过客与上司至兰溪者,必出城访之。至者必留饭,虽鸡黍,枫山不能备,皆族人营办。一月凡数次,族人甚苦之。偶有一废尼寺,上司送与为宅,枫山遂徙居城中,惟旧屋数间而已。寺旧有小楼二间;其卑至于冠,枫山终日宴坐其中。每作文构思,必起坐。绕室中行,纱帻数为所触,枫山亦不知。后年八十六,竟哭于斯,别无营构。

  吴文定公忠信弘厚,全德不可胜纪。未第时,家应织,人役征扰百状。公见重于有司,其父不以有公怠事。或当苛甚时,稍谓公:‘盍亦白之上官?’公曰:‘譬我不作秀才亦已矣。’乃潜入金胥徒辈,以宽其事,父不知也。里儇子以私憾,公同夫人出,随詈公于车旁,从人欲一较,公召戒勿应而已。又刓去公所为郡学碑刻名,上官追究,公曰:‘吾文诚不足存。’无已,令校官重刻而已。县官矫激,束缚公家人,固无所可罪,至事公礼仪,亦矫而简慢,公殊不介意。县官述职,公正佐吏部,冢宰欲黜此令,问公,公曰:‘谓之最,固非公,以黜,则亦未至尔。’冢宰即从之,迁佐别郡。(水东日记)

  吴文定笃厚伦谊,吴中有田数百亩,每岁租入,视亲戚故旧之贫者分给之。

  吴公少有介行,闻于乡偶。百里外一富家,主方幼,有母在,延公为馆师。其家有女方笄,窥见公,心悦焉,朝夕辄以肉羹遣亲婢通意于公,公即以他故解馆去。人扣之,公终不言。及后其女物故,公晚年始道此,以训示子孙。其厚德如此。

  吴公为人静重醇实,自少至老,人不见其过举。不为慷慨激烈之行,而能以正自持。遇有不可,卒未尝碌碌苟随。言词雅淳,文翰清妙,无愧士人。成、弘间,以文章德行负天下之望者三十年。然位虽通显,而迄不得柄用,天下惜之。

  刘少傅忠为南京吏部尚书时,因司属王主事韦之父致仕家居,素奢而渐贫,乃以三十金与韦,曰:‘恐汝父奉养不给,汝欲曲意以养,则变节之事有矣。幸勿改节!’

  谢文肃先世遗有常稔田若干亩,先生议供祠墓。禄稍赢,即别买田代之,分给弟侄。又置田储租,供家塾,建方石书院,周宗党治丧并患难之不赡者。其处宗族,仁义忠厚之行,多可尚如此。(顾璘撰传)

  崔铣云:罗景鸣者,振奇人也。故其言捷于异而啬于典,其见昭于细故而闇于大。然能自铸伟词,不乱于颓习。往西涯公处刘瑾、张永之际,不可言臣节矣,士惠其私,犹曲贷而与之,几亡是非之心。景鸣责引大义,愿削门人之籍。逆濠将叛,遣使赍金馈于山中,景鸣知之,一夕逃去,家人莫知其处。噫,烈矣哉!

  吕仲木曰:‘吾未见甘贫者也,居翰林而见何子粹夫焉,一布袍六七年。’

  王韦字钦佩,南京人,仕至太仆少卿。孝德纯备,丧母,毁瘠卒。父徽,宪宗朝给事中,直谏有声。少卿承志执节,屹有棱范,历仕留署,匪云要枢,确明职司,金石不挠,不曰‘孝思维则’者乎?

  陈公甫自京师还,与族弟同舟,至广东阳江,遇寇,乘小艇御之,尽劫舟人财物而去。公甫居舟尾,呼曰:‘我有行李在此,宁取我物耳。’寇曰:‘汝为谁?’答曰:‘我陈献章也。’寇举手作礼曰:‘我小人不知,惊动君子,幸无怪。舟中之人,皆先生友也,忍利其财乎!’悉还于舟,乃去。

  正德壬申,湖广调永、保二司土兵,截杀流贼,所经卤掠一空。行至华容,见刘司马大夏,司马谕以善言,各拜曰:‘大人乡里,安敢犯。’遂肃然出境,鸡犬不惊。

  山东许道克为学士,母丧家居。一日,族叔负米一囊,置于路,见学士至,曰:‘汝为我负之。’公忻然肩负随行,送至其家而去。

  景旸为人笃于孝义,母目盲,万方疗之不愈,旦夕祷于神。一日,双瞳然,旧疾如失,人称其孝感云。姊早寡,奉与母居,为嫁娶其子女,使得所。与张贡约为婚,贡旋死。旸曰:‘礼聘未行,心已许矣,忍负吾友于地下乎!’召其子妻之。一女以瞽废,其友潘准曰:‘可使景女不字乎?愿字吾子。’旸乃求娣以从,曰:‘庶吾女有所归,婿亦不至无以为家也。’

  文待诏征明,性不喜闻人过,有欲道及者,必巧以他端易之,使不得言。终其身以为常。

  杨公廷和,生多宦游,每归,则为乡人建一惠局。初,通水利,灌涸田万顷,乡人德之,号为‘学士堰’。次,捐建坊费,修县城,城成贼至,生命以万计。次,置义田于城西北,以赡族人。盖三归而修创利物业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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