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且说林公早知查斌是误伤人命,按律自无死罪。吴县知县赵鸿当他恃蛮杀人,照律论抵,办就文节,申解按察使。林公亲自提讯。查斌在吴县遍尝各种大刑,苦楚已极,现在又恐再受刑罚,情甘一死。林公反问他有无冤枉?查斌供道:“没有冤枉,骡夫是咱亲手打死的。”林公说道:“骡夫是你打死,我也知道,只是如何弄上这许多铁器伤来?我且问你:你打死的骡夫,大约多少年纪?你和他厮打,还是徒手,还是用武器?

  你从实说来,需知本司审案,不重刑求,如有冤枉,理当昭雪。”

  查斌见这位大人和善明达,便照实供道:“小人打死的骡夫,年在三十以外,当时实系用拳打死,并无凶器,现在说有三十一处铁器伤,小人委实莫名其妙。还望青天大老爷伸雪!”林公闻言,连连点头,明知此案尸身已被人暗中换过,贾罪于查斌罢了。当即退堂,将前后情形思量一番,马上出签提地保何二到堂。林大怒道:“查斌打死的骡夫,年纪已在三十以外,明明用拳打死,身上并无铁器伤,次日县官相验,你胆敢调换一尸。你和查斌有何仇隙,竟用此移花接木的毒计,诬陷于他?

  本司执法无私,还不从实供来。”何二供道:“大人明见。当夜看守尸身,是小的伙计朱四。移尸调换,小的实不知情,需提朱四到案,即知明白。”

  林公立刻饬提朱四到案,朱四初尚游供不招,直待林公喝用大刑,朱四知道无可抵赖,只好供道:“小的那晚去看尸,因为天寒,喝了三碗酒,精神疲倦,就在尸身旁边睡觉。直到醒来,已是半夜,忽然不见了尸身,咱想已经报案,来朝本官来相验,没有尸身,罪名却也承受不起。左思右想,忽想起前天丧门星李根寿叫咱到他家中,给咱四两银子,同咱把一个打死少年纳入棺中,放到荒地上,倒不如去把那个尸体移来补缺。

  于是就赶回家中,拿了利斧,奔到荒地上,劈开棺盖,便将那少年尸首,拖到尸场,其时已经东方发白。隔了一会,县太爷亲来验,咱还恐怕泄露,幸而县太爷并未深究,含混过去。倒是老爷冤枉咱偷了那匹骡子,因为那匹骡子也同时不知去向了。

  现在想来,或者骡夫死而复活,恐怕别生枝节,故带着骡子走了。”林公暗想:骡夫的事不妨暂时搁过,这个少年男尸,案关人命,也需查个水落石出,即向朱四问道:“李根寿家住哪里?靠什么生活的?”朱四答道:“他向在赖英大爷别墅充当保家。”林公又问:“别墅在哪里?”朱四答道:“金鸡湖边,门墙上有湖滨别墅四个金字的便是。”林公吩咐将朱四收监,何二释放,并掣签拘提李根寿,然后打点退堂。

  林公回到签押房,暗想:赖英便是人称小天王的恶霸,声势浩大,县官必不敢难为他,惟有亲去察访,且等拿到恶奴真凭实据再说。不料次日施顺回衙禀复,说是湖滨别墅中回答没有李根寿此人。林公便对他说道:“咱要亲去密查恶霸赖英,你在暗中跟着,以防万一。”施顺觉得危险,只因林公说做便做,不敢劝阻。当下林公改扮江湖术士,从后衙走出,径出葑门,直向湖滨别墅而来。

  走不多时,望见前面一座很气派的庄院,朝南一带粉墙,两扇黑漆大门,左右敞开,门墙上面,有湖滨别墅四字。林公就缓步而行,口内高喊算命相面,测字触机,一路喊一路走。

  只见门内走出一人,叫林公到门房中相面。林公瞧那人身高七尺光景,面色微青,獐头鼠目,尖嘴削腮,斜搭着前襟,在手掌心中托着一对铁球,呛啷呛啷价弄得怪响。原来此人正是丧门星李根寿,本是粤盗蔡牵部下的著名悍匪,因在闽粤两省犯案累累,不能存身,才逃亡在外,流浪江湖,一路来到苏州,遇着赖英,爱他武艺出众,留在别墅中为护院教师,专教本班庄丁们武艺。

  赖英游荡成性,最喜欢养鹰,南边的风气,养鹰也算是一件极不易的勾当,除花费了巨金购鹰,还得聘用一班游手好闲之人为护卫,一同掮鹰出游。天空中遇有大鸟飞过,鹰即飞腾入云,搏击捕捉,说不定追逐数十里。养鹰的人若没有威望,鹰鸟落地时,往往被人藏过,勒资取赎。所以不养鹰便罢,如要养鹰,那饲养追逐,索鹰争鸟,势非用一班游手好闲的人不可。赖英鹰养得极多,所以专司其事的庄客一共也有数十人,而且放鹰出外,又难免与人争斗,故必学几手武艺,李根寿来得凑巧,就担任了教习。后来赖英放鹰玩得厌了,专在女色面上做功夫,瞧见有姿色的小家碧玉,先命庄丁去通知,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竟自留下一百两银子作为聘礼,择日派人去接;倘若女家不允,便恃蛮强抢,被他看上限的,谁也休想躲过。

  但是金鸡湖离城不远,强抢良家女子,为什么没有人向官厅告发呢?只因赖英声势浩大,他父亲在日曾做过提督,门生故旧着实不少,当地绅士与他都牵些戚谊,地方官吏也有来往,平民百姓怎敢和他作对,只好忍气吞声,自认晦气。赖英的胆子,由此愈闹愈大。

  根寿因为臬司衙门中着人来提他,当时虽被庄丁撒诳唐突过去,他觉这几天心惊肉跳,只怕有祸事临头,心中忐忑不宁。

  现在忽闻门外有人喊着相面测字,他就想一占休咎,便奔到门口,把林公叫到门房里坐定。根寿开言道:“请你替咱看看目下气色如何?君子问灾不问福,有福有祸,照相直谈,不要巧语恭维,倘若相得不错,咱重重谢你。”林公一边答应,一边把他的面貌略加谛视,便说道:“足下额角狭窄,早年非常吃苦;准头疲削,不曾享着荫下之福;双眉中断,绝少弟兄帮助。”

  根寿不耐说道:“咱叫你相目下气色如何?并不要你相终身祸福。”林公见他额现竖纹,满面横肉,不久要罹杀身之祸,只未便向他直说,就含糊答道:“尊面多滞气,万事以谨慎为宜;十月十一月不宜出门。”李根寿听了,信以为真,正想追问目前有无横祸飞来,忽然庄丁郭豹子走来说道:“李师爷,大爷有请。”接着向林公说道:“相面先生慢走,咱们主人要请你谈相咧。”根寿就立起身来,向林公说道:“请宽坐一会。”说罢,径自入内。

  赖英见面,便说道:“李教师,你道相面的当真是术士么?此人却是现任江苏按察使林则徐。今番到此,定非无故,况且前签提教师,想是那事发作了。这便如何处置?”根寿问道:“大爷怎样认得他是林则徐?”赖英答道:“咱本不认识他,那庄丁朱三从门房口经过,看破他是林则徐,故来相告。”根寿见朱三正立在旁边,便向他说道:“此非等闲之事,不能胡乱说的;你从何处见过林臬台?从实说来。”朱三答道:“我家兄弟朱四向在地保何二处做伙计,因案被累,捉到按察衙门。

  咱跟去看审,林臬台的面貌,看得消清楚楚,还听得他的口音,相隔不久,哪里会弄错呢。”根寿听罢,急得两眼发直,暗想:前人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为今之计,不如拿捉下来,将他软禁白石洞,不与饮食,生生饿死,以绝后患。当下便将此意告知赖英,赖英道:“不知他可有亲随跟来,你先到庄外看个明白,然后把他带到园中拘禁。”根寿应声道是,急转身奔出别墅,瞥见林公正在前面急急而行。

  原来林公见李根寿被庄丁唤入里边,半晌不出,情知不妙,心想此时不走,还待何时,便离座向外而来,行不多远,哪知李根寿随后走出,见他相金未曾到手,径自走了,更足证实他是林臬司无疑,放他回去,犹如纵虎归山。转念之间,飞步赶到林公身旁说道:“相面先生慢走,咱们主人要请你算命呢。”

  林公支吾答话。不料那李根寿伸着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揪住道:“你这人真个蹊跷,相金没有付给,你刻不待缓要走,必然偷了咱们的东西。现在且跟咱回去,搜检明白,方许你走路。”

  说罢,一把拖了就走。

  要知林公如何脱险,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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