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梁明来至兰姑房外,站在帘前,听里面吩咐。兰姑道:“将才上海来信,大少奶奶于本月中旬生了一位小少爷。老爷太太十分欢喜,又不放心大少奶奶身体可否健旺,欲打发个的实人到上海走遭。太太说即叫你去,所有外间各事,叫别人暂行带着罢。这里十两银子,给你做路费,犹有书函礼物等件,俟晚间预备齐了,你再来领去,好明儿一早动身,限你来去十五个日子。老爷还吩咐,你的侄儿阿瑶,人还老实,将他提进来管理那边园子。每月月费,照内执事的家丁一样开发。叫他今夜就将铺盖,搬到园子里上宿去。这是老爷的恩典,调剂他当此内差,比他在外边跟你吃碗闲饭,好多着呢。只要各事谨慎,老爷仍可提拔他。最要紧是众位太太家的丫头,每早到园内摘花,却不许他与那些丫头们饶嘴饶舌的。若犯了这个因由,不独立时撵逐,仍要送官重处,那连你都不好看。你下去须切实的知照他一番。”梁明连声应答,见兰姑没有话说,方退了下来。便将阿瑶叫至,告诉他上头派了园子里执事。
原来这阿瑶,是梁明的胞侄,幼无父母,跟着梁明过活。梁明在浙江管田,即叫他下乡催取租籽。后来梁明调到府中为外总管,也将他带来。求了小儒,暂叫他随着梁明习学,如果勤谨,再派他差使。阿瑶今年十八岁,虽是乡间人,却长得姣好如女儿相似。且又天性伶俐,见景生情。小儒倒很欢喜他,有心要提拔他当名内差,生恐他外貌虽佳,心内胡涂,所以叫他跟着梁明习学规矩,已有了半年有余。小儒见他各事没声没气的做活,每日不过打扫前厅,及园子里览余阁等处地方。或有时上来伺候着送茶送水,从未见他和人高呼大叫一声。因晚间小儒与方夫人商议,叫梁明到宝征任上去,即想到阿瑶身上,又值管园的家丁患病出去,不如提上他补这一缺。便说知兰姑,在内执事众家丁内,添上阿瑶名字。
梁明回到外面,收拾预备起身,即唤进阿瑶来,告诉他“蒙老爷恩典,派你管理园子。从今你有了执事,又有了月费,须要各事当心,不可偷懒,辜负老爷的提拔”。又将兰姑吩咐的话,一一吩咐了阿瑶。阿瑶听说,也喜欢非常。即去检点行李物件,好晚间搬到园子里值宿。早有众家丁得了信,忙过来与阿瑶道喜。又闻梁明出差上海,便大众公分备了一席;请他叔侄不提。
兰姑打发了梁明动身,即往方夫人房内来闲话了一会,仍转自己房中,将内外应支应放的款目,以及众仆妇丫头的月费,每人所执的差使,逐件看了一遍。该紧该缓的,各分了次序,看毕收过一旁。便叫媚奴道:“如今太太派我当家,即添了许多事件,你也要当心些。不比平时吃饱了饭,就引着哥儿到各处玩耍。以前太太经理,是新姨娘做副手,现在你也可以替我分分劳。再则太太又派了新姨娘帮我,怕我诸事不谙。我倒巴不得有这么个人帮衬,我亦可少烦些心呢!你们切不可存了意见,与他房内双喜争高争下的。要知同是办的府中的事,有什么彼此可分?大凡人家主子们不和,都因下人各分疆界的原故。那怕外面回事的人,都去回他,不来理我;可知他也要来与我商量的,他都不能独断独行。我今儿预先的对你说明白了,别要将来闹出些不打紧的闲情。一则惹人笑话,二则太太面上也不好看。同是太太委派的人,能说谁好淮不好呢?倒叫太太心内作气,说我们不识抬举,好意将家事交给你们,你们反争竞起来,塞我的嘴。嗣后你只要当心做我体己的事,一概闲是闲非,你都不要去管。好在有我调排,好歹都不干你的事。”
媚奴听了,口虽答应,心里很为不服道:“可笑老爷太太,既委了我家奶奶当家,又委红雯帮理做什么?若说怕奶奶不谙,好些大不了的事,不过每月给发应用的款目,与我们同伙的月费。这都是些呆事,我一个人也会做的。最气不过是红雯那骚货,自从老爷收了房,他即大模大样装出主子的面孔。我们去叫他,只鼻子里哼这么一下;别见他娘的鬼罢,两个月头里也与我们一般的人。现今太太抬举他,绐老爷收了房,亦不是做了什么皇封诰命。我家奶奶虽也是位姨娘,却非他可比。原是好好书香人家的姑娘,底止既不低,目下又生了哥儿,请了诰封,太太以下即要推我家奶奶了。奶奶向来谦和,不肯得罪人,叫他声妹妹,是瞧着老爷太太的面子。可恶他也一时半刻的叫奶奶声姐姐,他是什么人?竟敢放肆,同奶奶并肩称呼。我若是奶奶,久经绐他个没脸了。奶奶今儿又吩咐我,不许同他房内双喜争论高下。别的事我都听着奶奶,惟有这一节,我却难尊命。红雯那骚货,如好好的尊敬奶奶,遇事都来商议,自然他是太太派来帮理家务的,一切应当过问,我也不去计较。他若自命熟手,各事擅自办理,把我家奶奶不放在眼里,那我可要不依的。不过实时撵逐出去,也没甚希罕,我都要将那骚货恶恶的羞辱一场。至于双喜,更不必交代,我比他早来这府中多着呢!初来的时候,太太还叫我们替他梳头缠脚,双喜赶着我们叫姨娘犹不理他呢!此刻才派在红雯房里当大丫头的,他如果也狗仗人势的要占我们的强,那可怪不着我,一刻都不能容耐他的。先打了他,随后再回太太,拚着不吃这府内的饭,他也不能安身。只要他们别碰到我手里,是他们的造化。”
不说媚奴暗地想定主意。转眼已六月中旬,梁明早由上海回来,见小儒销差,又代宝征,姑兰请了安,在怀内取出宝征的禀启呈上。恰好兰姑等人均在堂前,小儒接过,高声念着与众人听,函内无非请问父母的安好,叙说自己任所的政事民情,随后又说到姑兰身体甚健,新生之子乳名取做沪生,言其在沪渎所生。函尾又代姑兰请众位夫人的安,并知小儒新纳了红雯,亦问了好。又送红雯两色针线,以作贺礼。
红雯在旁闻说喜形于色,暗想道:“若少奶奶这样做人,方算周到。本来他待人甚好,从不托大。”便上前笑向方夫人道:“怎么少奶奶赏起我针线来,我又没有东西去孝敬他。信后还问着我,叫我怎生当受得起呢!”赛珍见红雯扬扬得意,不由肚皮里好笑,便笑道:“大嫂子也晓得姨娘是父亲的红人,寄这两色针线来,亦是趋奉姨娘的意思。所谓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红雯听了,红着脸道:“姑娘又来绐人开心了,我算什么,也配得上趋奉么?”说罢,拿着针线,转身回房。赛珍原是取笑的话,见红雯讪讪而去,好生没趣;待要借话发作他两句,想了想又恐有伤老父之心,只得忍了下去,赌气到洛珠那边,闲话去了。
方夫人见红雯如此奚落女儿,心内大不受用。小儒虽然目击情形,竟难以插口。既不便吆喝宠妾,又不便说女儿不好。执着书信,呆呆的出神。兰姑见方夫人脸上现出不悦之色,忙用话岔开道:“梁明这么大热天,在路上行走,也很辛苦了。求老爷太太赏他十日八日的假,让他歇息着,再仍旧当差。”小儒道:“使得,爽性给他半月假期,接着秋凉再上来当差罢。”梁明上来,叩谢了小儒等人,方侧身退下。小儒袖了书函,亦向前厅而去。
方夫人对兰姑道;“你到聂姨奶奶那边去,问声上年他家哥儿戴的九狮戏球的帽子,倒别致得有趣,去问他怎生做着的,你暇时做一顶,寄与沪生儿戴去。”兰姑答应了,即到洛珠房内。赛珍见兰姑进来,便一把扯他坐下,细说将才的原故道:“你看可气不可气,而今这贱人很有身分了。我若不是耐事的,与他一般见识,恨不得要给他两个巴掌。”兰姑笑道:“罢哟!那样人还计憎他什么?不是我说,姑娘何等身分,他也配得上说话么!故而折得七颠八倒的起来。”兰姑几句话,连洛珠都被他引了笑起来道:“你没有来,我即劝姑娘好半会了。他究竟出身微贱,好容易爬到高枝儿上去,不知怎么才好呢!我看他断不敢有意挺撞姑娘,后来想起陪礼还来不及呢!”
兰姑笑道:“你别诌断了肠子罢,一阵鬼话,把我正经事都闹忘了。太太爱你家哥儿上午戴的,那九狮戏球的帽子,要与你剪纸样去,偷闲做一顶给沪生去戴。”洛珠道:“我因人家都戴着狮儿帽子,便翻改出个九狮戏球,是随手剪做的,那里来的样子。你现在派了当家差使,怎有闲工夫去做那个玩意儿。俟天气凉爽,我也要做顶给蕙贞去戴,你去对太太说,不嫌我手脚慢,明儿顺手给沪生做一顶罢,强如你巴巴的做这一顶帽子。”兰姑即向洛珠深深万福道:“你若肯代我做,真正好的很了。改日我备样时新佳肴请你,又算代你浇手。”
三人正在说笑,方夫人打发小丫头来请他们,说太太在冯太太房内,因外面送进来的上好孝陵卫瓜,请小姐、奶奶同去吃呢。赛珍闻说,即与兰姑往小黛后进来。
且说红雯回到房内,将针线在桌上一摔道:“我也不希罕这两件东西,反引得人家讥笑我。难不成我就不配大少奶奶送我针线么?而今都力霸为王了,是人是鬼都要学着刻薄人。”双喜笑着道:“非是我丫头乱说,奶奶也太好多心了。虽然小姐说错,还要瞧着太太面子。”红雯睁着两眼道:“太太便怎么?俗说重孙有理告太公。他女儿当着人众讥笑我,给我没趣,我亦会当着人给他钉子吃。若畏首畏尾的,我尚忌不了许多。这边怕人说,那边怕人怪,将来我还想在这府里出头么?”
双喜正待再说,忽见外面的家丁执着一张单子进来。双喜忙迎出房外道:“你来做什么?”家丁道:“我适才回奶奶的话去,媚奴姑娘说奶奶到王太太那边去了。偏生这一宗支款,外面立等着开发,特地来请姨奶奶的示。请你姑娘将这单子送上去,姨奶奶瞧着就知道了。”双喜接过单子,转身入内送与红雯。
红雯在房里早听得明白,取过单子看了看,是请支本月的月费,--陈府的规矩,向例都在月半前后支放,--末了又开着一款,众男女雇工夏季的犒劳。原来府中除却外执事家丁,及太太们贴身大小丫鬟,尚有十数名雇工。。外边男的专于搬抬打扫,内里女的专于浆洗缝缀与粗重事件。这些雇工都雇的是附近乡间的人。二交夏季,即要告假回家做农工生活。府中夏季分外事多,又不能没人,即定下例,愿去者听其自便,不愿去者乡间要另雇别人代做生活,这一分工价,府中酌给若干,赏与本人。此乃陈府中格外体恤人情的意思。到了六月中旬,那去不去的已有定见,便可发给这项款目。
红雯看毕,冷笑道:“幸而那边奶奶不在屋里,我也拾得一件事来办。你们不见我屋门外,青草都生了么?可见你们都是惯伏上水,最势利的人。双喜去对他说,叫他将单子存下,待我核算,停刻来领这一宗银子。”双喜掀帘走出,对来人说明。那家丁亦听见红雯在内发话,应了声是,把舌头一伸,脖子一缩,掉转身一溜烟飞跑去了。
红雯即叫双喜将算盘取过,核对了两遍,珠数相符,共该一百有零银两。吩咐双喜道:“你到奶奶那边兑一百二十两银子来,若问你什么用处?你说姨奶奶知照来兑的,少停送账过来。奶奶不在屋里,即叫媚奴兑给你。再说立等要用的,不可迟误。你若改了我半个字去说,我知道了,仔细你的皮肉。”双喜咕哝着,摔开帘子,走出道:“我改你的话做什么?你若叫我杀人,我也杀去,好在有你抵挡呢!”说着,便一径来至兰姑房内。相巧兰姑犹未回来,媚奴在窗前坐着,整理针线匣子。见双喜走进,忙起身让坐。
双喜哭丧的喉咙道:“你快兑一百二十两银子与我,不要迟误了,带累我的皮肉吃苦。”媚奴听了,全然摸不着头绪,不禁“扑嗤”的笑了一声道:“你这蹄子尸多分疯了,无故的同我要起银子来。怎么我不兑银子,你的皮肉又要吃苦,我竟不懂你说的那一搭儿的话。”双喜仰着脸,喊道:“我和你要银子做什么,我真正疯了?是姨奶奶叫我来要的,他这么吩咐我,我即这么告诉你,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呢?你除非去问他,才得明白。”
媚奴听说,方知是红雯叫他来的,断非无因而至。又听他说的不清不白,便沉下脸道:“你还是和我说笑,还是当真?你家主子叫你这般来说,若是和我说笑,你又十分着急。若是姨奶奶叫你来说的,没说奶奶不在屋里,我不能专主,即是奶奶在屋里,也没见不说出款目来单要银子,怎么好上账呢?可不是笑话么!你说叫我去问他才得明白,倒是烦你问明白了他,再来兑银子。”说罢,仍坐下理那未完的针线,不去招睬他。
双喜被媚奴抢白得红透耳根,回身即走道:“你不发银子,干我甚事?何苦给嘴脸我瞧。我就问明了再来,看你可发不发?”便回到红雯房内,将媚奴的话,逐细说了。红雯不由的大怒,骂道:“媚奴小女娼妇,他也瞧不起我么?以为他家奶奶当了家,连他都长了身分。我要银子,自有我的用处,难道要报细数给他听么?好大面孔的小娼妇,我倒要亲自问他去。”双喜道:“姨奶奶别要去罢。媚奴那张嘴,比刀犹快。我们当丫头的,被他数说几句,不值什么。若姨奶奶去也被他数说了,那才犯不着呢!”
红雯被双喜两句话挑得满腔火发,站起身望着双喜,啐了一口道:“呸!没中用的该死东西,我怕那小娼妇么?这屋子里一只狗走出去给人打了,我都没脸,还亏你阻拦我不要去。他火不了是我府中的丫头,就是太太说出这些话来,我尚要去请问声呢!”便喝令双喜跟着,急急的来至兰姑房内。
媚奴抬头,见红雯气生生的走进,明知双喜回去说了什么,他来淘气的,使仍然坐着不动,且看红雯怎生开口。红雯见媚奴并不起身,气上加气,指着媚奴的脸,问道:“你既在府中多年,可知道主子下人的尊卑么?我叫双喜来取银子,你不发与他,还要数说他,是何情理?我要银子,自然有款目去用,你要问长问短的,不成我落己么?即是我落己,只要开得出账去,干你的屁事,也轮不上你来盘查我。究竟是太太叫你不发,还是你家奶奶叫你不发的?爽性明儿回了太太,就派你当家,岂不省便?”
媚奴听了,立起身冷笑一声道:“姨奶奶这话,是同我说的么?你问你家双喜去,他来也不说长短,即要银子,我知道要什么银子呢?况且奶奶又不在屋里,叫他去问个明白来,这也不为数说他。若早说出是公款用的,我早赶着送过来了。你问他,牙缝里都没有进出半个字来。姨奶奶若说到落己不落己的话,更外扯淡。银子是府中的,真如姨奶奶说的,干大家的屁事。这些话,没说回太太,就是回老太太去,也不至杀下头,问充军罪。我也没有说我是当家的,又没去钻谋这个差使,不过奶奶叫我帮着记记数,写写账。亦未曾有碍人家的眼目,吞吃人家的口粮,还遭人家妒忌么?至于主子下人的尊卑,我怎么不晓得?我是当丫头的出身,不明尊卑,还是个人吗?若一定要分什么主子,什么下人,主子也是下人做的,下人也可做到主子,什么希罕的事!若是老爷同太太,他们才是生来做主子的呢!不叫人敬重,人都不敢不敬重他们。其余柳木桌子,柳木凳,一般的高下罢了。”
红雯闻媚奴句句含讥带刺,说着自己痛处,直气得面如紫涨,使劲把桌子一拍道:“你这娼妇,有多大身分?竟敢挺撞我起来。我倒要问你主子去,是谁仗你的腰窝儿?”媚奴听红雯破言骂他,也将针线匣子往牀上一摔道:“姨奶奶,你的口内要清净些,你见着谁是娼妇?没有养着汉子,没有和男主子睡在一处,都不怕人议论。我若是娼妇,人家也不见得不是娼妇,同是一般的人,一样的出身,别要装出主子的体面来,恐吓我。这些旁枝儿的主子,我眼睛里还没有见着呢!”说着,便哭了,嘴里也夹七夹八的乱骂。
气得红雯,直跳了起来,奔上去要打媚奴,被双喜夹腰抱住。红雯回手即乱打双喜,喝骂他松手,双喜忍痛,死也不放。
媚奴亦要追上来打红雯的嘴,问他那“娼妇”二字怎生讲说?对面几乎交手揪扭,早惊动兰姑房内两名雇工女人,赶进来在当中横着身子,佐拉右劝。红雯,媚奴又欲同去回明太太;正闹的没开交处,早有小丫头们见他们闹得大了,飞风去报信上头。
方夫人忙带了兰姑前来,喝住两人。方夫人道:“好好,你们竟要造反了,我这地方还配不上你们大呼小叫。究竟因什么事情?”媚奴一面哭着,一面将前后情由回明。红雯也抢上来,说了一遍。方夫人听说,脸都气白了,也不问他们曲直,先喝叫双喜跪下道:“你这小贱人,到底怎么两边撩拨的,须从直说来,若有半字虚浮,先揭你的皮。”吓得双喜跪在地上道:“太太的恩典,这不干丫头的事。丫头并没添说什么鬼话,不过照直的两边说了,却是我的口快。”
方夫人道:“我不问别的,只问姨奶奶可是叫你这么去说的,还是媚奴造言生事?”双喜道:“太太明见,这些话都是有因的,来者不善,答的有意。若问丫头细情,姨奶奶同媚奴姐姐,话也多的很,丫头一时记不清白。太太即将我活活处死,我亦只有这两句话。丫头何敢捕风捉影的乱嚼。”
方夫人听了,早已明白,红雯系有意去寻事媚奴,并非媚奴撒谎。又问道:“姨奶奶话是有的,媚奴回你的话,也是有的了。”双喜点点头,应道:“也是有的。”方夫人便指着双喜道:“你这小贱人,很不安分。即着姨奶奶心内有气,叫你去取银子,不许说是什么款目上用的。你就该背着对媚奴说明,乃众雇工夏季的月支贴费。媚奴见是公款,也不至不肯兑与你。纵然你不敢违拗姨奶奶,媚奴叫你问明白了再来,又说奶奶不在屋里,不能专主,他亦是正理,并不曾歪派了你。你回房即说媚奴不好擅兑银子,待奶奶转来回明了,立刻送来,可不是两边皆没的说了。你倒好,两边的话一字不漏,虽说不是你添造鬼话,却是你搬弄是非,始末原由皆因你而起。本当重重处治你一顿,姑念一经问你,尚未抵赖,今日这责罚权寄在你身上。下次若再说话没有轻重,不问好歹,信口的乱喷,被我晓得了,两罪俱发,决不饶恕。你可从此要小心些。”双喜应了声,爬将起来,蹷着嘴站在一旁。
红雯见方夫人喝骂双喜,句句皆是暗说的他。又见方夫人并未说着媚奴不好,心内大为不服,便说道:“太太别要冤屈了双喜,委系我叫他去这么说的。我想同是一家的人,还怕脱空了银子么?随后再开明款目,给他登账不迟。以前我给太太照料各事,亦有做过了才回大太的。媚奴若果是晓事的,即该同双喜过来,问个明白,也不见得我不告诉他。谁知他骂着双喜回来,时语打狗要看主面的,我纵有不是,亦不应他借着双喜发挥我,媚奴未免眼睛里太没有了尊卑,不知我是太太派着帮理家务的?他瞧不起我,即是瞧不起上头的主子。我也自知心直口快,遭人家的忌。其实府中亦没有多少事,有了奶奶一人经管,又有媚奴做着副手,也很够了。趁今儿当面回明太太,从今我不问这府中的事了。我何苦强桠在里头,有碍人家眼目。今日是小为发作,不过挨一场骂,将来怨结深了,还要被人家算计,都难说的事。”说着,又回身指着双喜,咬牙骂道:“都是你这下流该死的东西,带累我受人家欺负的。我叫你去讨银子厂你自然背了我,到这里浪充什么当家副手的排场,人家才不能容你的。”
红雯尚未说完,早把方夫人气的坐在椅上乱抖,一声断喝道:“你在这里支派着谁?还是说奶奶仗着媚奴欺你,还是说我责罚双喜不公?你说媚奴眼睛里没得尊卑,怎么赶得上你,很懂尊卑的人?我在这里说话,那里派你指鸡说犬的骂人。无论是与不是,都不容你插嘴。你跟我十数年,该深晓得我的性格,从不喜欢人挑三拨四的暗箭伤人。我岂不明白,你有心寻事媚奴。到底你如今是老爷的人,所以单责罚双喜,存留你的脸面。你倒在我面前放肆,打骂丫头,下发别人。我只问你,叫双喜去向媚奴兑取银子,又吩咐他不许说出什么,媚奴自然不肯发给他,仍推到奶奶不在屋里,不便专主,他也算情理兼到的了。你反横着心肠,前去与他吵闹揪打,自家先失了主子体统,还争竞人家什么呢?你说媚奴瞧不起你,此时你又瞧得起我么?我知道你现今做了姨娘,不比在我身边,很长了身分。你去问问人家姨娘,可似你这般没有规矩?若说你不愿帮着奶奶当家,难道府内的事,非你不可么?我给你体面,才派你帮着奶奶照料一切的。从此就开除了你,也没甚希罕。近来你各事很不安分,渐次好要爬到我顶上来了。想必因老爷宠爱着你,叫你这么的,我倒要去请问老爷一声。趁着此时你还未生下男女,不如开发你出去,你也称心,我亦耳朵里清净。”方夫人便喝叫小丫头子,到前厅请了老爷进来。
兰姑见方夫人十分动怒,忙走上来笑着推红雯出外道:“好妹妹,你回房去罢。我家媚奴不好,少停我责罚他,再到妹妹那,边来谢罪。你说不愿帮我当家,哎哟,好妹妹,我不曾得罪你呀!怎么你为了媚奴,连我都恼了。府中许多事务,叫我一人怎生开发得下。再则妹妹你是明理的人,这么大热天引着太太生气,你心里也不安。”便连推带拉将红雯送出房外,又使眼色叫双喜一同出来。
红雯见方夫人动了真气,要请小儒进来。他也惧怕方夫人当真要撵他出去。又知道方夫人脾气,向来执一,说行必行。小儒各事,又顺着方夫人性子,不敢违拗。便借着兰姑推他出来,跑回房中,坐着生气。自己原想捉弄他们的,反被方夫人这一顿羞辱,将来何以见人?直气的哭了。使劲把桌上的陈设,一阵乱抛乱掼,又将双喜恶骂了一顿。闹了半晌,和衣倒在牀上暗泣,晚间连饭都不曾吃。
兰姑推出了红雯,又转身进来,笑对方夫人道:“太太何必动此大气,有伤身体。他向来心地胡涂,随口瞎说不知轻重。少顷我过去开导他,叫他到太太面前来叩头。太太若此时请了老爷进来,反将这点小事闹得大了。太太也犯不着又使老爷生气。-,】方夫人叹了声道:“并非我好自生气,你亲眼见着的,这般狂妄,令人难受。对我尚且如此放诞无礼,可知别的人更不在他眼里。你来了多年,可有半句闲话么?现在出了他这么一个出色人员,将来府中内外人等纷纷效尤,何能处治?近日我冷眼看着,他益发狂的不成人样了。睡至午正,还没起身,不高兴头也不梳,大衣也不穿。这几日,连我的早安都不来问。只有老爷进了他房内,随即浓妆艳抹,有说有笑。夜间关上房门,嘁嘁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甚至四更以后,听得他那边房里犹有声息。那种下贱的行为及那浪样子,实在难以入目,这也不必说了。早间你见赛珍和他不过取笑的话,可该他那般回答赛珍么?他发作姑娘,即是发作的我。此刻又和媚奴闹了起来,这件事本不怪媚、奴。虽说是自家人,媚奴有经手之责,焉能不问个明白,乱兑银子?正是媚奴心细的处在。他即说瞧他不起,又与媚奴要交手揪打,被别人家听得成何体面?人还要说我没有家法呢!我目下悔之不及,大不应劝老爷收他作妾。早知道发出去配人,倒还干净。我只说他是我身边长大的,比新买回来的人都要循规矩些。又因收了他,可替你服侍老爷这一番职任,谁知老爷都被他引诱坏了。若依我的意思,实时叫了他家亲丁来领回,另行配人。否则发交官牙子,卖缴原价。那不过做的克毒些,也不怕老爷不行。惟恐知道情由的,深晓他十分不妥,万难存留,犹有那不知道的,即要议论我不能容物,多分是正室怕偏房夺宠,故意借着这段题目打发出来的;将我提拔他那一场美意,不要活活的埋没煞了么!况我们这般门第人家的姨娘,发出去另行配人,亦不大雅相。而今受这些无枉之气,不是我自家害了自家么!且又是我的丫头,分外打住了我的嘴,难以启齿。我若早知他这贱人不成器,牙缝里出蛆,也不劝老爷收他做偏房了。我说这句话,人岂不要扳驳我,他自幼在我跟前,不知他性格么?我因他不过生得伶俐,说话尖刻些,这也不算什么坏处。那知他目下大为改变,将来尚不知闹出什么新闻来才罢。”兰姑又极力从旁劝说,方夫人始渐渐气平下来,扶着小丫头回去。
兰姑俟方夫人去后,便将夏季的月费、犒赏银两发出,叫新挑上来的飞香,唤那家丁进来,照数领去。因媚奴现在做了副手,一切伺候等事均派了飞香承管。兰姑又叫上媚奴,切实的数说了一顿道:“前日我怎么嘱咐你,叫你切不可同他一般见识,累我被人议论。纵然他各事占强,我既肯甘心忍受,你也落得不问。怎么才两三日工夫,言犹在耳,你即闹出事来?又惊天动地的,使太太知道。幸而太太圣明,深知他有心欺负我这边。倘或太太信他一面之词,责罚了你,叫我置身何地?还要被他背后笑破了口呢!我因你尚明白懂事,才叫你帮我料理,我即可偷空到众位太太处说说话儿消遣。又千叮咛万嘱咐的比譬你听,恐你一时心内不平,生出争论。饶不着你还同他闹了,叫我怎么放心走开,你倒不是替我的手,更添我一层记挂了。今日闹已闹过,已往不究,嗣后你若再闹出闲言闲语,那可不怪我要回明太太,给你没脸的。”
媚奴被兰姑说得哑口无言,红着脸低头拈弄衣角,半晌答道:“奶奶说我,我不敢强。起先他来的时候,我也好好分剖他听,都怪双喜说的不明白,亦不曾得罪他。后来他破口骂我娟妇,我方同他口角。奶奶明见,当丫头的虽然微贱,这句话却当受不起。”兰姑道:“他破口骂你,原是他无理。好在太太已呼斥过他,算代你争回面孔。太太又吩咐他,以后不许过问各事。设或他竟老着面皮,偏要夹在里面问张问李的,不论什么事,你下次都不要问,尽管发给他去。即是不应发的,你发了自有我承认,太太也不能说你,我都不抱怨你就是了。”
且说方夫人回转自己房内,十分不快,即将套房门关闭,不准红雯由他正房经过。“我见了这贱人分外生气,可笑他而今连我都不服了”。晚间小儒进来,方夫人将日间的事细说,又问着小儒怎生处置,“因他现在是你的人了,不得不先问你一声,别说我有心容不下他”。小儒听了,一言不发,起身到红雯房内,埋怨他太为过分。“怎么太太你都冲撞起来,你不见奶奶来了这几年,又生了森哥儿,还不敢违逆太太呢!若是太太真动了气,要撵你出去,我可是阻挡不下的。你和别人争竞,情犹可原,怎么同太太使性子?我劝你老虎顶上别要捉苍蝇去罢”。
红雯正在一肚皮没好气,又闻小儒说到方夫人若要撵逐,即难挽回。仔细一想,果然不错。又见方夫人将耳门关起,分明是气我不过,立誓不准我见面了。适才老爷说的话,必是太大同他说的。太太竟是明日翻过脸来,叫我出去,怎生是好?此时红雯心内,反害怕后悔过来。欲要去陪方夫人的小心,又没有人来劝,我面光光的怎么自家好走去呢?面上又不好现出悔惧的形色,岂不被老爷看轻了去。反夹耳连腮数说了小儒一番说:“我受了众人的气,又被太太一场羞辱,正无处叫屈,你也不问个谁是谁非,顺着人家的话来抱怨我。我亦知道,在这府中难以出头,不如死了,让人一窝儿承受,倒还干净。”说着,又撒娇撒泼的,捶牀拍枕痛哭。急得小儒连忙走过,按住红雯口道:“我不过这么说罢,亦是好意劝你,听不听事小,也犯不着又生气。若被太太房里听见,明早更有话说。”即叫双喜上来,服侍姨奶奶安睡。自己也宽衣睡下,复又婉言安慰了红雯一番。
次早,小儒起来,到兰姑房内,央他在太太前,代红雯介绍,过去叩头陪礼,免得彼此不好见面。兰姑笑道:“叫我去做和事老儿,倒使得。你却要说明了,还是怪太太不好,还是怪红夫人不好呢?”小儒笑道:“人家正正经经的来央及你,你倒取笑人。我看都没有不好,只有怪你不好,昨日不能从中解劝。”兰姑道:“呸!好没良心,这些话该你说么?你去问问,昨日不是我劝着太太,只怕你那心爱的如夫人,还要多捱些没趣呢!不然我也不至于从中苦劝,还碰了太太许多瞎钉子。一因是我房里媚奴,引出来的事;二因我们现在是姊妹,那怕人家待我不好,我总要顾起面孔来;三因妹妹是你得意的红人,过于受了委曲,你口里说不出,我知你心里怪痛的呢,我乃体贴人的心意,又瞧着你的面子,不能不劝一声。昨儿你没有说着,我即思量到今儿去劝妹妹,往太太那边陪礼。谁知你走过来,反怪我,倒是我白操心了。爽性做个坏人,不去劝他们和事,仍要挑着太太搜寻他的短处,不过前后领你怪罢咧,你又能奈何我的么!”小儒笑道:“你是好人,你是真正好人。再没有别的说话,可以奉屈去劝一声儿了。没见你事尚没得做成,倒先居功自恃。倘然你说不和好,才与你算账呢!”说罢,一路笑着去了。
兰姑梳洗完毕,来至红雯房内。先代媚奴告了不是,然后劝他到方夫人那边谢罪。红雯明知兰姑是小儒央来的,犹自假意不行,被兰姑再三劝说,始将机就机的应允,同着兰姑至方夫人房内。方夫人才起身净面,红雯上前叩了头,自己认了不是。兰姑又代红雯,说了多少悔过的话。
方夫人见红雯亲来认罪,究竟是多年主婢,情同母女,气早消了一半,只说道:“你昨日那般目中无人的行为,仔细去想,可应该么?尤其你更外不合。今儿你既知道自悔,我也没有什么的,只要你从此改过,不再犯昨日的狂病,就是了。”兰姑见方夫人颜色和霁,便硬自做主,将通套房的耳门开了,又搜寻出若干的话来,凑趣说笑。红雯亦殷懃小心的,伺候梳头换衣。方夫人又叫他们一同吃了早饭。兰姑见方夫人谈笑如常,方同红雯退出,各回房去。
少顷,媚奴被兰姑逼着,到方夫人与红雯房内来请罪。若论方夫人处,媚奴来与不来,原没打紧。兰姑因红雯既叩过方夫人的头,也叫媚奴到他房内走遭,使红雯面子过得去。此乃兰姑肯各事曲全,让人的处在。红雯无奈,亦随后至兰姑房内谢了。虽然彼此说明没事,各人都怀恨在心。连方夫人由此看待红雯都不同往日,遇事即与他是一是二的,不肯稍假颜色,生恐红雯旧态复作,更难约束。
晚间小儒回房后,见众人和了事,甚为欢喜,忙至兰姑处,深躬大喏的称谢不尽,又痛赞兰姑善于调停。兰姑笑道:“我也当不起你谢,只求没怪我,即是万幸。”小儒笑了笑,仍回红雯房里来睡。
次早起身,正欲去园子里赏那露水荷花。见家丁进来,回道:“云大人打发人来请过两次,说立等诸位老爷同过去,有要事商量。”小儒闻说,便出外邀了王兰等人,更衣坐轿,来至督署。从龙迎接入内,见礼坐下。从龙道:“奉请诸位过来,有一篇好文字,请教一阅。”便在靴掖内取出,递与众人。王兰道:“在田既自称为好,想必是篇非常文字,我等倒要瞻仰。”即抢着接过展开,小儒等人也立起身,聚拢来同看。原来是纸奏草,折中从龙声叙离乡有年,祖茔祭田多半荒废,急欲回籍一为修葺,又恳恳切切的请假一年等语。末后奉到谕旨,恩准给假一年,再行来京供职。
前番从龙迭次请假回籍,均未蒙准。所以此回俟准了他告假,才说与小儒等知道。众人看了,皆向从龙称贺道:“从来孝可格天,今上仁慈恤下,凡有孝思,无不俯如所请。在田今番锦衣归里,乃是一件极大喜事。未知择定何日荣行?我们当来走送。而且又有一年之久的阔别,须要早为之计,大大热闹几日。”从龙笑道:“请诸位过来,正为此事。别要你们烦神,我久经有了定见。都要待新任来接了手,方可起身,至速也有一两月耽搁。我们即算一月的期限,由明日起,奉屈你们暂住荒署,每日我作东道,更翻花样的取乐,以半月为率,那半个月,我即就教到园子里,是你们公作东道。有此一月的畅聚,也可补那一年久别的不足。内子及尊夫人等,亦仿着我们的章程而行。诸位高见,以为何如?”
王兰听了,先拍手称快道:“在田所议甚是,我们明日即搬了行李来,到你署内,终日大吃大嚼,有何不乐?改日你到我们园内,我们又是公分请你,每人只好派着一两个日子,即此一层,我们便先占了便宜。”伯青笑道:“你们听者香的话,怎么这么小器,是有便宜的事,他都争先叫好。”引的众人都大笑起来。又计议了一会,用什么酒席,预备什么玩意。众人方辞别回来,即说与众夫人知道。众夫人闻说,亦甚为欣然。
次早,从龙又遣人持帖过来邀请。婉容,小凤亦着了绮红,文琴来迎请方夫人等。所去的是:方夫人,洪静仪,林小黛,洛珠,江素馨五位夫人。兰姑因府内无人,不便同去。巴氏等婉容也着绮红请了声,他们皆辞谢了。众夫人俱带着两名丫头,过去伺候。方夫人却留下他房内补红雯缺的大丫头绿莺看管屋子,又嘱咐兰姑各事当心。“若红雯趁我不在家,有什么寻闹的处在,你都要耐着,待我回来再议。我亦知照过绿莺,不许和他们斗口”
恰好此日,赛珍回转扬州。因甘露恩放山东遗缺知府到省,即顶补了东昌,写就禀启,差两名得力家丁,回来迎接祖父,妻小同赴任所。甘誓闻次孙放了外任,大为欢悦,便鼓兴要往山东一行。甘露的生父及甘霖人等,也只得陪着前去,遂写信来通知媳妇。赛珍得了信,即要回去。方夫人因女婿得了外任,不便留女儿久住。清早先打发赛珍起程,众夫人亦送至厅前,母女洒泪而别。俟赛珍去后,众夫人方次第坐轿向督署而来。
婉容,小凤闻报,同接出二堂,邀请入内。外面小儒等人,早到了半晌。少停,内外皆摆下盛席,宾主莫不欢呼畅饮。夜来,小儒等宿在外书房。方夫人等即在婉容,小风两边上房里,剪烛谈心,无非叙说的别离景况,都要至四鼓以后方睡。带去的众丫头,早有绮红,文琴接待。
不提众人在督署内住下。且说府中那一班没有带去各家的大小丫头,皆因主人不在屋内,都放纵了。园子里现在又无人居住,他们即三个一群,四个一党,每日到园里去闲逛。过了两日,又生出许多枝叶,不是你和我夹口,即是他与他争吵。虽有兰姑在家弹压,只有府内的丫头尚惧他三分,其余众夫人房内的人,兰姑也不便去问,他们亦不服兰姑的约束。惟有双喜不得出来,因方夫人临行时吩咐红雯,不可容丫头们搬弄是非。红雯见方夫人单单嘱咐他管着丫头,分明仍为的前事,心里好生不悦,便赌气终日坐在房内,连双喜都不许离他一步。这半月中,若再闹出闲话,即不干我房内的事,那时我才慢慢取笑呢!
红雯平日是散诞惯的,或到众夫人房内闲谈,或邀洛珠,赛珍来抹牌着棋,晚间又有小儒在房里说笑。此时忽然只剩得一人,又终日不出房门,闷恹恹的甚无情趣。双喜见同伙一干姊妹们,闹烘烘成群结队,东跑西走的玩耍。双喜今年才十五岁,还是小孩子家性情,分外眼热。若是红雯出去走走,他也抽空去寻这一干丫头谈笑。无奈红雯由早至晚,杜门不出,把个双喜闷的火星从顶门里直冒。这两日工夫,犹如两年相似,比红雯更加倍的烦恼。
这日,吃过午饭,红雯在窗下抹了一会牙牌,又叫双喜破了一个西瓜,取水来吃着解暑,余下的即叫双喜去吃。自己无精没神的斜躺在一张螺甸穿藤大睡椅上纳凉,半晌又长长的倒抽了一口气。双喜正立在桌畔吃瓜,听得红雯叹气,便乘间说道:“姨奶奶,这么大热天常时睡着,又不大适意,恐要生病呢!偏生大小姐回了扬州,聂姨奶奶又同太太们到云大人衙门里去了。这两日,我见姨奶奶益发寂寞,倒不如园子里逛逛去,散散闷。延羲亭面前那池子里荷花开的真正好看,据说比往年又大又多。连日祝老爷,金大爷,柳五爷都不在园内,正好去看花,强如在这屋子里,整日的吃饱饭纳闷。好的多呢!别说姨奶奶近日不快活,连我被这两天都闷慌了。”
红雯听双喜一番话,说得十分高兴,笑道:“你这鬼丫头,要到园子里去罢咧!我知道见一班同伙们没了管束,每日约齐了四处玩耍,你的心被他们引神翻鬼跳起来。又因我在屋里,你不便走开,却用这些鬼话来撺掇着我。我若不去你岂不要怨恨么!好说张三不行,拖住李四的腿了。说不得我陪你姑娘走一趟,倒别要把你闷出病来。”双喜亦笑道:“你老人家别折煞我罢,怎么说陪起我们丫头来,可不是天地反复了。”说着,便开了镜奁,让红雯匀面掠鬓,又取过衣裙服侍红雯穿好。双喜也换了衣裙,随红雯开了留春馆旁耳门,向园子里来。只因红雯信了双喜的话,一时高兴,到园内闲逛。那知引出一件大是非来,几乎性命不保,要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绘芳录
竹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