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娃馆西施绝艳,昭阳飞燕娇奇。三分容貌一山妻,也是这般滋味。

  妃子马嵬埋玉,昭君青冢含啼。这般容貌也成灰,何苦拆人匹妇。

  话说直隶徐州,有一巨万富家,姓陈名彩,字之美,年纪三十一岁,妻房竟不生子。陈彩为人机智深密,有莽操之奸。对河邻舍潘玉,年六十岁,妻张氏,小他一年。生子潘璘,年二十五岁,娶媳犹氏,一貌如花。生下二子:长孙潘槐,二孙潘杨。一家门六口,家贫实难度日。犹氏日夜绩麻,相帮丈夫过活。这潘璘虽是贫穷,人却伶俐,往去邻家借得五两银子,他在门首卖些杂货。

  一日,潘璘因腹中偶然作痛,唤犹氏看店,往内出恭便来。恰好对河陈彩走过,一眼瞟见犹氏生得如花似玉,魂魄飞扬。把身子复将转来,祇做买物,又把犹氏上下一看。见了他那双小脚儿,十分爱慕,便道:“小娘子,我要买几件货物,可取与我。”答道:“请坐,店主便来。”陈彩答道:“有坐。”听了他声音娇丽,陈彩便想,这妇人是个十足的了。我空有千箱万笼,黄的金,白的银,祇少玉的人。若得他到手为妻,虽死无恨。又想:“我闻潘家极贫,若要谋他,必须利结他心,方能成事。”心下打算,必须如此,方可图谋。须臾潘璘出来见陈彩施礼道:“贵人难得到贱地,有何见谕?”彩言:“适从宝铺经过,偶然要买几件东西,惊动莫怪。”潘璘云:“足下要买何物?”陈彩到店中一看,“当买也买些。不要的故意也买些。取了许多放在柜上,叫潘:“兄请算一算。”止得二两本钱之物,说:“照本该三两二钱。”陈彩道:“那有照本之理?”道:“将货不可乱了,我去着小厮来拿。”潘璘送出。

  陈彩急至家中,忙取白金一锭,恰重四两二钱。叫一小使拿了拜匣,随过河来。潘璘隔河望见,忙叫犹氏点茶。祇见陈彩取出那锭银子,交与潘璘道:“外奉一两作利。”潘璘再三不肯受,陈彩说:“如兄不收,弟亦不敢领货矣。”潘璘收了道:“得罪了。”小厮将货物先自拿回。祇见店面复送出两盏茶来,陈彩接了在手,道:“潘兄,你这般为人忠厚,怎不江湖上做些生意?”守此几件货物,怎讨得发迹。”潘璘说:“奈小弟时乖运蹴,也没有本钱,怎去做得?”陈彩说:“兄若肯,小弟出本,兄出身子,除本分利如何?”潘璘道:“若得如此青目,弟当大马报也。”陈彩说:“言重!今日且别,明日再议。”竟自谢茶去了。

  犹氏听见,对丈大说:“若得这个人出本钱,可图些趁钱。”潘璘说:“忒也忠厚。方纔之本,止得二两,他如今与我四两二钱。”将银子递与犹氏。犹氏说:“他为甚买这许多何用?”潘璘道:“他万万的财主。这一锭银子,祇当一个铜钱。”犹氏说:“原来他家这般豪富。”不题。

  次日,陈彩即下一请帖,请潘璘吃酒。潘璘竟赴席。谈及合伙之事,陈彩说:“明日先付兄一百两,兄可往瓜州买棉花。待回来看好,与兄同去做几帐。如今和你合伙,便是嫡亲兄弟一般,往来便好。”潘鳞说:“全仗哥哥扶持。”尽饮而散。

  次日,犹氏云:“陈家今日将银付你,需设一桌酒答他,方见道理。不然,被他说我家不知事体。”潘鳞道:“贤妻见教极是。”实时写下请帖,自己袖了,”忙到陈家。相见时,先谢搅扰,后下请帖。陈彩欢喜,送出了门。

  潘家忙到午上,酒肴已备。祇见陈彩打扮得齐齐整整,随了一个小使,拿着银子到了潘家。潘家父子迎进,见礼,叙了闲话,将一百银子送与潘玉道:“待令郎做熟了,再加本钱便了。”潘玉言:“全仗扶持。”说罢坐席,曲尽绸缪。酒阑人散。

  次日,潘璘雇船束装,别了父母妻子,即往陈家去说。陈彩送到船边,两下分别。一路上竟到瓜州,投了主人,买了棉花往徐州而回。

  这陈彩常到潘家假意问候,不时间送些东西,下此机智。隔了三个月,潘璘回家。见了父母妻子,即到陈家。见了陈彩,拿出银子一兑,除起本银一百两,余下四十。陈彩取了二十两,那二十两送与潘璘。又扯住请他吃酒,欢欢喜喜,送出大门。

  潘璘到家,取出前银,与父母看了。一家门欢欢喜喜道:“买些三牲福礼,献着神道:就请陈家一坐。”犹氏道:“你前借的五两银子,可送去还他,也请他坐坐,想来都是好人。”潘玫说:“正是。”忙取了五两,本利还了,取还原票,接了他们同饮。陈彩酒至半酣:“我今番凑了二百两,你自再走一回。待再一番,与你同去。”潘璘欢喜。过了几日,陈彩将二百两银子付与潘玉父子收了,遂买舟再往彼处。别了家下,竟去了。不两月潘璘回了,将本利一算,两人又分四十两。一个穷人家,不上半年,便有六十两银子了。陈彩便兑出五百两道:“今番我与你去。”两下别了家中,一竟去了两个月。

  回至西关渡口,是个深水所在、幽僻去处,往来者稀。璘上渡,以篙撑船,彩思曰:“此处可以下手。”哄船家曰:“把酒与我一暖,与潘舍同吃。”船家到火舱里取火。陈彩走上船头道:“你可到船中吃酒,待我撑罢。”潘璘那篙子被陈彩来取。潘璘放手,陈彩一推,跌在深渊里面。潘璘撺上水面,陈彩一篙打了下去,方叫船户救人。梢公来时,人已浸死矣。请渔翁打捞尸首,就将钱买托渔翁,以火烧尸。焚过,埋了骨骸。

  下船归家,着了白道袍,见了潘玉,便大哭起来。以后方说潘璘跌下水凶情,潘家父母妻子一家痛哭。陈彩又假哭而陪。潘璘父母细问情由,陈彩言:“因过西关渡,他上渡撑船,把篙不住,连人下水。水深且急,力不能起,祇得急唤渔船捞救。寻得起来,气已绝矣。船上不肯带棺,祇得焚骨而回。”言毕,潘家又哭,彩将卖货帐目并财本一一算明,又趁银一百两交还潘玉。满家感激一番:“若非尊驾自去,则骨亦不能还乡矣。实是大恩,多感多感。”送出了门。

  潘玉把二孙做了孝子,出了讣状,立了招魂幡,诵经追荐。一应又去了些银子。一家五口,吃了年余,又大泼小用,那银子用去七八了。儿子又死,自身又老,孙子又小,不能抚养,欲以媳妇招一丈夫赘家,料理家务。陈彩闻知其事,即破曰:“不可招赘。他到家初然依允,久后变了,家必被他破败、孙子被他打骂、你两个老人家被他指说。赶也不好赶,后悔何极。依我愚见,守节莫嫁为上。缺少盘费,我带得十两在此,下次如要,我再送来。”一家儿见了,感激不尽,称他无数好处。

  又过半年。潘家又无银了,要将媳妇出嫁得些银子,也好盘费。陈彩唤了媒婆道:“如此如此,得成时,后来重谢。”媒婆进了潘家,坐下道:“大娘子出嫁,要何等人家?”潘玉说:“不过温饱良善人家便了。”媒婆起身道:“是了,明日有了人家,便来回复。今日对河陈财主,央我寻个美貌二娘,要生儿子的,我去与他寻寻看。”潘玉道:“可是陈之美?”媒婆道:“正是,正是。”潘玉道:“何不把我媳妇与他一言。”媒婆道:“恐大娘子不肯为妾,故不敢言。”潘玉道:“你不知,我受他家好处,故此不论。”媒婆说:“如府上肯,不必言矣。”别了,竟到陈家。

  犹氏与公婆道:“宁为贫妇,不为富妾。公公怎生许他?”潘玉道:“他的为人,你自晓得的了。况前日收了他十两银子用去了,若将你嫁与别人,必须还他。将你嫁他,他必不敢说起还有二十两银子,不必言矣。况我两个老人家,早晚有些长短,得你在他家,你看我两个孙子分上,必然肯照管,收拾我老两口儿的。故此许他,实非别念。”祇见媒婆与一小使,捧一盒子进来。媒婆道:“大娘子好造化,一说一成。送聘金三十两与潘阿大。明晚好日,便要过门。”潘玉夫妻欢喜,写个喜帖,出了年庚,各自别去。

  次日,陈家将轿来迎。犹氏拜别公婆,与两个孩儿说了,含泪儿上轿。到了陈家拜了祖宗,见了大妻。夫妻归房,吃了和合酒儿,又下来一家儿吃酒。大妻见犹氏标致,心中忿忿不乐。

  夜已深了,陈彩与犹氏上楼。陈彩扯犹氏睡,犹氏解衣就枕。陈彩捧过脸儿,唆过一下道:“好标致人儿,咱陈彩好福气也。”说罢,竟上阳台。犹氏金莲半举,玉体全现。星眼含情,柳腰轻荡。而陈彩年虽大于潘璘,而兴趣比潘璘大不相同,故犹氏爱极,是以枕席之情尽露。陈彩十分美满,便叫犹氏道:“你前夫好么?”犹氏摇首。又问道:“我好否。”点点头。道:“既好,舍不得叫我一声?”犹氏低低叫道:“心肝,果好。”那陈彩便着实的做一番。犹氏爽利,两下丢了。

  自此,二人朝欢暮乐,似水如鱼,竟不去理着大妻。故此大娘气成怯病,一发在床服药无效。陈彩并不理他。犹氏嫁过陈家一年,生一子,大娘见犹氏生子,一发忿极,遂致身死。陈彩把犹氏作了正室。一家婢仆,俱唤大娘。又过一年,又生一子,陈彩大喜。到满月之日,请集诸亲,在室饮酒。

  且说犹氏因产已满月,身上垢腻,唤使女烧汤,到房中沐浴。正下兰汤,浑似太真遗景。有新浴词为记:兰汤既具,浴罢敬凉。纱葛新裁,着来适体。夜月冰壶之魄,春风沂水之情。唤娌栉其颠毛,命童按其骨节。披襟池上,正逢竹下风来,雪饮庭中,忽见松梢月出。三飨为家常俸禄,一扇乃自在侈行。多扑流萤,检点光能辩字;满簪茉莉,榔榆髻小于化。清士隐见之时,静女停针之会。身安即福,点算是浑。萧然已出尘埃,不复更知寒暑。又如心无俗虑,永胜为官。客是好儿,颇能脱鬼。平时业已称快,夏月尤见相宜。濯足清流,有望八荒之想,振衣盘石,欲追四皓而游。可谓得意忘言,虽有贵人不换。合德体香,酿成祸水。太真脂滑,污及清华。汉帝暗掷金钱,明皇数回玉辇。未能操体,徒以诲淫而已。

  堂客酒散之时,正房中浴完之际。陈彩到房,见犹氏拭浴,浑身白玉,并无半点暇疵。一貌羞花,却有万千娇艳。脚下一双红鞋儿,小得可爱,十分兴动。情思不堪,忙自脱衣,把犹氏放倒牙床,便自尽情取乐。又将小脚儿捻了几把,架上肩头。看了他粉白身子,恨不得把他吞了下肚。尽兴弄了一会,犹氏水不住流出。陈彩把眼去看,见细草茸茸,馒头一缝,把手在上边满摸道:“心肝生得这般丰满,实为可爱。我要做一个倒插莲花,我在下边,看他进出,你可肯么?”犹氏说:“两年夫妻,不知被你弄尽了多少景况,那里有甚么不肯。”遂扒于陈彩身上,将花牝凑着痒处。摇一会,套一会,住一会,墩一会,搂了身子研一会。弄得高兴,犹氏丢了。陈彩心下十分得意。正是: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项下珠。

  犹氏嫁过陈家已是几年,自己年纪已是三十岁了。其年潘玉年已七旬,犹氏与夫言曰:“潘家公公,明日已是七十岁了。我想当时嫁你,亏他一力儿做主,致我今日富贵。怎忍见他无儿老父,值此荒凉。不免劳费一二两银子,待我过去与他一贺,你心下如何?”陈彩骗他媳妇到手,那里还肯使这般闲钱,祇因爱妻说的,祇得取二两银子道:“你要自去走遭,晚上便回。”

  犹氏实时梳洗整齐,上了轿子,竟往潘家而来。大小孩儿见了娘来,一齐欢喜,同了母亲进内。潘玉夫妻见了媳妇,双双下泪道:“你过去多年,我两人那一日不思,那一日不想。两个孙子,又无挣处,一家四口,有一顿,没一顿,苦不可言。”

  犹氏说:“陈家丈夫虽有钱财,不知他的钱在家中便十分紧急的,全不似待我家这般宽厚。十两进门就上帐,百两进门就上账,一些也不得放松。故媳妇时时有心,实无半毫为敬。数日前,且喜他死的妻子房中有一只灰缸,藏灰久矣,偶然该是媳妇造化,里边都是金银首饰。媳妇取了,今日悄悄将来奉与公姑。”说罢,开了箱子,取出许多对象,约值五百余金。

  潘玉见了道:“好个孝顺媳妇。如今的世人,嫁去了便恩断义绝了,那里还念前夫的公姑。今日方见你的孝心。好了,你的大孩儿今年十四岁、小的十二岁了,我将此银,一边与他二人做生意,一面定两房孙媳妇。我的老年便好收成了。”犹氏道:“我知公公生日还未,祇因记念日久,无由而见,假说明日生辰,他奉银二两,乞公公叱留。”潘玉道:“我不好收他的。”犹氏说:“不妨,这是媳妇主意送的。”

  犹氏见了孩儿,如见亲夫一般,各自下泪。潘玉分付孙儿,“买些什物,请你母亲。”犹氏说:“儿,你母亲日日有得吃的,买些请祖父母两个。”孙儿买了物件进门,犹氏见了,脱下长衣,即往厨下料理。潘玉见了,叹曰:“处了这般富贵,犹氏肯入厨调理。我家无福该这般贤妇。”犹氏安排端正,请公婆坐了,斟酒奉着,自己同两个孩儿在下边同吃。公婆十分大喜。不觉天晚,陈彩唤人来接。犹氏回道:“明日方回。”小使去了。少停又唤几个来接。潘玉道:“他家缘大的,一时缺不得家主母的。儿,你去罢。”犹氏依公公分付,穿衣拜别。两个儿子,送娘到了陈家方转。

  闲话休提,且说又是十年光景,那潘玉夫妻双双眉寿。犹氏年已四十岁了。潘槐娶妻,生了两个子;潘杨娶妻,也生一男一女。陈彩长子十八岁了,娶媳妇也生一孙;次子十七岁,方纔娶,这犹氏虽止得四十岁,倒是满眼儿孙的了。陈彩见生子生孙,道:“我不求金玉重重富,但愿儿孙个个贤。”

  一日天暑,夫妻二人就在水阁上铺床避暑。看了那荷花内,鸳鸯交颈相戏,陈彩指与犹氏看道:“好似我和你一般。”犹氏笑曰:“我和你好好儿坐在此间。”陈彩见说,知犹氏情动,扯了他往榻上云雨起来。那犹氏被陈彩这色鬼日日迷恋,便不管日夜,一空便来,故此再不推辞。夫妻二人,实是恩爱。弄了一会,方纔住手。且一阵凤来,雨随后至,一阵阵落个不住。正是:最怜燕乳,梁间语是无粮。

  不省蛙鸣,草下诉何私事。须臾云收雨散。夫妻二人又看看荷花池内那鸳鸯戏水。陈彩笑曰:“我们如今不像他了。”犹氏一笑,取了一技轻竹,把鸳鸯一打,各自飞开;陈彩曰:“你不闻:休将金棒打鸳鸯,打得鸳鸯水底藏。

  好似人间夫与妇,一时惊散也心伤。”犹氏把竹往水面打了一下道:“难道我打水,你也有诗讲。”陈彩道:“也有:谁把琅玕杖碧流,一声声破楚天秋。

  千层细浪开还合,万粒明珠散复收。

  红蓼滩头惊宿鸟,白萍渡口骇眠鸥。

  料应此处无鱼钓,卷却丝纶别下钩。”

  犹氏说:“你原来会做诗,待我再试你一首。”犹氏往池中一看,一个青蛙浮在水面。犹氏将竹照蛙头上一下,那蛙下水,顷刻又浮水上来。犹氏又一下,打得重了些,登时四脚朝天,死了,一个白肚皮朝着天。犹氏笑曰:“这死青蛙难道也有诗?”陈彩道:“闵诗有云: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岂不是诗?”犹氏笑曰:“这诗我却解不出。”陈彩道:“哪闵呆见一青蛙死了水上,白肚朝天,四足向道,分明像个白的出字,道祇是阔些,故云蛙翻白出阔。又见一蚯蚓死于阶下,色紫而曲。他说犹如一个紫的之字一般,祇是略长些,故曰蚓死紫之长。”

  犹氏笑道:“这是别人的诗,作不得你的。故我偏要你自做一首,试你学问。”陈彩想着青蛙被犹氏打死,浑似十八年前,打死潘璘模样无二,向了犹氏说:“你要我做诗不打紧,恐你怨我,故怎敢做。”犹氏笑道:“本是没有想头罢了,我与你十八年夫妻,情投意合,几曾有半句怨言。如今恨不得一口水吞你在肚里,两人并做一人方好,还说个怨字。便是天大的事,也看儿孙之面便丢开了,还这般说。”陈彩见他如此一番说话,想料然不怪我的,实时提起笔来,写道:当年一见貌如花,便欲谋伊到我家。

  即与潘生糖伴蜜,金银出入锦添花。

  双双共往瓜州去,刻刻单怀谋害他。

  西关渡口推下水,几棒当头竟似蛙。

  犹氏道:“西关渡口,乃前夫死的地方。你敢是用此计谋他?”陈彩笑道:“却不道怎的。”犹氏道:“你原来用计谋死他,方能娶我。这也是你爱我,方使其然。”将诗儿折好了,放入袖里,往外边便走。陈彩说:“地上湿渌渌的,那里去?”犹氏说:“我为你也有一段用心处,我去拿来你看,方见我心。”陈彩说:“且慢着,何苦这般湿地上走。”犹氏大步走出了大门,喊叫:“陈彩谋我丈夫性命,娶我为妾,方纔写出亲笔情由,潘家儿子快来!”潘槐、潘杨听见是母亲叫响,一见没命的跑将过来,哄了众百姓聚看。犹氏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陈彩两个儿子、两房媳妇,来扯犹氏进门,陈彩亦出来扯。潘槐、潘杨把陈彩便打。犹氏道:“不可打,此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随我往州内告来。”众邻女那劝得住。

  恰好州官坐轿进衙门来。犹氏母子叫屈,州官魏爷分付带进来。犹氏将陈彩八句蛙诗,把十八年前情由诉上。州官大怒,登时把陈彩拿到,无半语推辞,一一招认。魏爷把陈彩重责三十板,立拟典刑,实时申文上司。犹氏并二子槐、杨,讨保候解两院。

  是日,州衙前看者,何止数千人。皆言:此妇原在潘家贫苦,绩麻度日。今在陈家有万金巨富,驱奴使婢,先作妾而后作正,已是十八年了,生子生孙,恩情已笃。今竟呈之公庭,必令偿前夫之命,真可谓女流中节侠,行出乎流俗者也。

  过了月余,两院到案已毕,将陈彩明正典刑已定。彩托禁子叫犹氏并二子到狱中嘱付。犹氏不肯去见,祇使二子往见之。彩嘱二子传命曰:“我偿潘璘之命已定矣。你母怨已酬,结发之恩已报,何惜见我一面。我有后事,欲以付托。”

  二子回家见母,将前事悉言。犹氏道:“与他恩义绝矣,有何颜见我。”决然不去。二子入狱,将母之言说与父知。彩大怒曰:“我在狱中受尽苦楚,不日处决矣。他到我家,受享富贵,问他还是潘家物乎,陈家物乎?”二子到家,以父言传母。犹氏曰:“我在你父家一十八年。恩非不深,祇不知他机谋太狠,今已泄出前情,则尔父是我仇人,义当绝矣。你二人是我骨血,天性之恩,安忍割舍?你父不说富贵是他家的,我之意已欲潘家去矣。今既如此说,我意已决。祇当你母亲死了。勿复念也。”

  二子跪曰:“母亲为前夫报仇,正合大义。我父情真罪当,不必言矣。望母勿起去心,须念我兄弟年幼,全赖母亲教育。”说罢一齐哭将起来,两个媳妇苦苦相留。犹氏不听,登时即请陈彩亲族,将家业并首饰衣服,一一交付明白,空身回到潘家。仍旧绩麻,甘处淡薄,人皆服其高义。后潘璘二子,尽心生理,时运一来,亦发万金。潘玉夫妻寿年九十,犹氏亦至古稀,子孙奕叶。羡潘璘之有妻,仇终得报;叹陈彩之奸谋,祸反及身。正是:祸本无门,惟人自招。作善福来,作恶祸到。

  总评:切笑世人,每以恩情二字与仇怨二字分看。余独以为,此四字正当互观,何也?夫陈彩一见潘璘之妻,从此一种恋恋之情,便生出许多绵绵之恩。及至西美渡口,结成莫大之仇。是自买物之时,已种西关之怨矣。及其计就谋成,鱼水之欢,何如其恩也。复至荷亭之戏,棒打之欢,恨不能合二身为一身之语,夫妇恩情,至此极矣。抑孰知情之极,怨始露,仇始雪,而西关之怨又从极乐处报。孰谓恩情非仇怨乎?孰谓仇怨非恩情乎?虽然孟子云:“有伊尹之志则可。”使潘璘之妻,恋富贵而忘贫贱,贪新情舍旧好。则两棍当头之语,虽露而报仇之念,未必如此其坚也。此回小说,当作一卷之首,可以惊人,亦足以风世。妙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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