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诗曰:为友倾肝胆,提戈解寇围。

  千金轻若屣,一诺重难回。

  报国宁辞险,图功岂惮危。

  妖氛从此靖,奏凯向朝归。

  且说红生当夜置酒款待那侠者,那人道:“俺此来有事相求,若不见拒,愿当实告。”红生即问其来意。那人道:“别无他事,特向足下暂借粮米二百担,白金三百两。到十日之后,即当加利奉纳,决不敢谬约也。如蒙见许,现有人舟等候,幸祈即发为感。”红生便叫管粮军士着今照数付去。乌力骨听见,连忙近前密禀,道:“现今军中乏粮。若发去许多,万一愆期不至,岂不误了大事。”红生道:“汝言固是正理,但业已许诺,祇得付去便了。”那人看见左右俱有难色,便道:“若或贵役不肯相托,俺岂敢强借,就此作别了。”红生欣然笑道:“蒙兄约在十日之外,弟即着令除了十日口粮,其余照数奉与仁兄拿去。大丈夫肝胆相孚,千金不计,况此些须而有吝色者哉。”那人便指挥随来数人将米运放舟中。向生一拱,竟自下船而去。

  于时天色大明,祇见黑天王率着众贼的船只,约有五六百艘团团围住,四边炮响如雷。红生看见来得势头,即使收兵上山,祇得勉力拒守,以待近处援兵。谁料各路守镇官俱受了昝元文的约束,哪一个肯发兵来。一连拒守七日,人心愈危。怎奈贼兵愈众,山下围得铁桶相似。红生料难脱身,大哭道:“我为奸臣所卖,以至此地。今日为国而死,诚为死得其所。”遂召诸将,安慰道:“尔等随我出征,本图建功立业,谁想天助寇贼,致遭数败。古人有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祇要死得其所耳。今我势穷力尽,若同尔等降贼,亦有何难。祇是日后朝廷别选良将,再来剿除,却不是仍旧一死,不过偷生几日,却贻万世臭名,非豪杰之所为也。为今之计,倒不如舍命一战,或可全生。就是力毙而死,也不失做个忠臣义士。当日田横之客五百人,自杀在海岛中,至今称其义勇。倘尔等不以我言为然,愿速斩我之头,以献唐云可也。”众军听毕,哭声震地。顷之,俱踊跃大呼道:“我辈愿死不愿降。”红生见众军士肯出死力,遂复出战。自午至酉,两边伤死甚多。不能取胜,红生祇得仍旧上山。

  其夜二更时分,坐在山顶石上,祇见贼将史文领了二百余人绕着山脚巡哨。仰首见了红生,大叫道:“红爷不必害怕,我有一言奉告。闻得朝廷发与红爷止有二千残弱之兵,今已深入不测,死伤大半,料想不能济事了。何不解甲归降,共图富贵。况今世界纷纷,有何皂白,纵使尽忠死节,安得旌表,却不白白枉送了性命。”红生大骂道:“狗鼠盗徒,我恨不能实时歼灭以报□□,反敢乱言无忌。你晓得红爷是何等样人,敢来饶舌么?”史文明知志不可夺,遂即率众退去。俄而相拒,一连又是五日。不料寒威愈甚,粮又断绝。众军士啼啼哭哭,哀震山谷。

  红生与王、乌二将也没做理会。但闻喊杀连天,正在危急之际,忽见西南角上有几十只大船来到,竟不知是何处兵马。须臾,湖上杀声振动,祇见那来的大船上旌旗蔽日,剑戟横空,约有五百余人,全身披挂,俱是勇纠纠的精壮汉子。初时还认是唐云一伙,哪知一上岸来,就把山下围困的贼寇冲得七零八落,四散逃窜。内有黄罗伞下罩着一人。腰悬宝剑,手执丈八蛇矛,生得威风凛凛,气概轩昂,在山下大呼道:“快请红老爷下来相见。”王守备伸头一看,急忙报与红生,道:“前日那个借粮的已把贼兵杀败,特来请见。”红生大喜,疾趋下山。那人迎住道:“蒙兄慨借粮米、白银,原订十日之后奉璧,今特送到,幸勿见罪。”红生再三谢道:“吾兄真信人也。但弟被着唐云围困,死在旦夕。顷闻仁兄已经杀败一阵,不知可能相助一臂否?”那人道:“俺料足下不能取胜,所以特选精粹五百余人,星夜前来救援,保为足下破之。”红生道:“敢问吾兄,从何得此兵卒以救小弟?”那人呵呵大笑道:“原来足下尚未知俺行藏。俺前年打从伏虎山前经过,被一伙草寇围住。俺拔剑乱砍,一连砍死数贼。那寨主见俺本事高强,便请上山入伙。住不多时,寨主病故,众喽罗遂推俺为头目。以此积草屯粮,四方好汉纷纷投聚。不上半年,遂拥众三千余人,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算来也不是长久之计,每望招安,又无进路。今幸足下收服唐云,俺正好率兵相助,以便归顺朝廷。祇为粮草缺乏,所以前来告借,今特送还。愿当剿除此贼,以效微劳。”红生道:“原来仁兄慷慨仗义,乃是当世之豪杰。便欲弃暗投明,愈觉可敬可羡。曩者,请问姓名,未蒙见示。今既殄灭强寇,共立功名,不是埋踪遁迹之时了,望乞剖白。”那人道:“俺姓庄,字伟人,江北人也。自幼遇一异人,授我五雷正法并兵书一卷。祇因二十岁上为父报冤,杀死仇家一十六口,遂即遁迹江湖,未尝白人。今遇知己,辄敢尽言。”红生听说,益加恭敬。

  那庄伟人便将送到之米运起,着军士饱食一餐,教他休息。自却领了兵马杀到平坡,大叫:“唐云,早早下马受缚。”黑天王听得,大怒道:“我与你唇齿相依,为何反来自相攻击。”正欲出战,黄俊在旁说道:“不劳大哥费力,待小弟生擒此贼。”便轮动双刀直取伟人。伟人大喝一声,竟把黄俊一刀砍死。鲁仲看见,举刀来迎,不一合又被庄伟人一剑挥为两段。惊得黑天王拍马拖刀而走。庄伟人奋勇赶上,祇一箭射中肩窝,便轻舒猿臂,活捉过来。那众贼弃戈卸甲,愿乞投降者约有五六百人,其余各自分头逃窜。庄伟人急忙鸣金收军,着将黑天王解到红生帐下。红生便令军士把来上了囚车,即日解京候旨发落。所获的金银财帛,悉散与众军卒。王守备原居旧职,待请旨后,别加升赏。遂邀庄伟人到营,殷殷作谢道:“若非仁兄到来,弟已死于唐贼之手。今获灭此巨寇,全仗神力,敢问用兵之道,何者为先?”庄伟人道:“为将之道,因敌制宜。上识天文,下察地利。强而示之以弱,实而形之以虚。静如处女,动如脱兔。为奇为正,莫知我之所之,斯为上将耳。至如唐云,不过一勇之夫。虽众至数千,皆乌合之众,惟藉泖荡以为巢窟。欲剪除之,直易易也,何须劳兵动将,费国家之帑金者哉。”红生道:“弟愧腐儒,不知军旅之事,幸遇仁兄,成此大功,意欲结为兄弟,未知允否?”庄伟人欣然许允。遂备牲礼,当日就对神八拜,订为生死之交。

  因以钦限严急,不及省亲。即欲班师就道,忽见管门兵役向前禀道:“早间拿着一个贼党,现在衙门外等候发落。”红生便叫解进来。须臾,祇见捆着一人,解至阶前跪下。红生喝问道:“看你小小年纪,怎生投在贼营。今唐云等既已阵获,汝何不实时卸戈归顺,直待缉拿。在我跟前,有何话说?”那人俯伏,不敢抬头。低声哭禀道:“小人并非是贼,恳乞老爷超豁。”红生又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姓甚名谁?如果冤枉,可着地邻保结,饶你一命。”那人道:“小的是本地人,姓何名馥,其实是清白良民,望乞老爷详察。”红生便将众军士喝退,吩咐掩门,且带在后堂审问。暗暗传令,着把何馥的绑缚松了,更衣相见。那些兵丁互相猜疑,俱道是本官的亲戚,先前拿获何馥的,倒捏了两把汗,连忙向着何馥哀恳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犯,望乞海涵,在老爷面前饶恕则个。”何馥也摸不着头脑,祇唯唯答应。

  既而进去,祇见红生嘻嘻笑道:“老弟别来许久,怎不做那长进的事,乃陷身于盗党。幸而遇我,不然几乎性命不保矣。”何馥仔细一看,认得是红生,始把鬼胎放下,欣然拜谢道:“小弟命不该死,幸遇红爷。但其中冤抑之情,一言难尽。”红生便命看椅坐定,从容问道:“贤弟有何冤抑,可为我备细陈之。”何馥道:“弟之冤苦,皆为着红爷而起。”红生惊问道:“我与你天各一方,为何为着我来?这也十分奇怪,须即一一言之。”何馥道:“当日红爷被家兄何半虚邀请到舍,做那寿诗。弟有弱妹名唤媚娘,年当及笄,尚未受聘。因为爱着红爷才貌,那一夜潜出闺门,向着月明之下与红爷相会。将欲面订百年,不料闻谕已经纳聘,遂即许作小星。及至次日,红爷归寓,祸遭那个变局,以后探听,杳无下落。致舍妹时刻思念,命我直到前途访问。不想经过盗穴,竟遭黑天王手下拿住,强屈入伙。弟再四哀求,哪里肯放,祇今已将三个月。前在阵中几乎丧命。昨被贵役拿住,绑缚拷打,体无完肤。若非遇着红爷,则命已登鬼□。”言讫,泪如雨下。便解开衣服把与红生细看,果然遍体带伤,红生心下惨然。实时传令,着把原获何生的兵役拿到,喝令重责四十。何馥看打到二十棍,为之力劝道:“这是小弟命蹇所致,还求红爷饶了他这二十棍罢。”红生喝叫放起,忙命备酒。当下与何馥饮酒中间,又细细的问道:“当时吾弟并不说起有妹,即曩夜相会,又不肯说出姓名,其中莫非别有缘故?”何馥道:“原不是小弟嫡妹。实姓吴,是弟姨母所出。祇因自幼父母双亡,无所依托,所以继与家母。家母爱之如亲女,与弟亦胜如同胞兄妹。故以实情语弟,央弟出来访探。敢问红爷何时进京,怎生就得荣升贵职?”红生亦备细的将前事话了一遍。是晚直饮至更深而散,就留在帐中安宿。

  次日起来,红生执手问道:“贤弟在家,既系无聊。还是先归,还是与我同进京师?待复命之后一同南回。”何馥道:“承辱厚意,本欲奉陪。但自陷贼巢,离家日久,恐老母有倚闾之望。思欲回去报一确信,又省得表妹挂心。”红生道:“这也说得是。”遂取过元宝一个并方小姐所赠的玉钗一股,付与何生道:“二物虽微,权为聘礼。待回朝之后,即图归娶也。”又作小词一首,附赠媚娘,其词曰:昨夜东风帘外转,晓来无数凄惶。莺啼鸟语为谁忙?可怜春欲去,空解惜春光。不管落花飞絮乱,祇愁香散池塘。佳音虽获寄纱窗。相逢期尚远,相忆在兰房。

  ──右调《临江仙》红生送过何猗兰,正欲择日起程。恰值本府知府并同知司李,备酒在虎丘,与红生称贺,兼为饯别。红生向着庄伟人道:“既蒙郡公招饮,弟与兄早间先到山寺,以作竟日之游。亦古人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意也。”庄伟人道:“弟亦正有此意。”当下遂一同去游虎丘。

  看有何话说,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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