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汉江北泻,下长淮,洗尽胸中今古。楼橹横波征雁远,谁见鱼龙夜舞?鹦鹉洲云,凤凰池月,付与沙头鹭。功名何处?年年唯见春暮。

  非不豪似周瑜,横如黄祖,亦随秋风度。野草闲花无限数,渺在西山南浦。黄鹤楼人,赤年事,江汉庭前露。浮萍无据,水天几度朝暮!

  这一首词儿调寄《念奴娇》,是白玉蟾武昌怀古之作。世上富贵功名,都是草头之露、石中之火,霎时便过,只看南北两峰、西湖清水,不知磨灭过了多少英雄!何况头上戴得一顶纱帽,腰边攒得几分臭钱,便要装腔做势,挺起肚子,大摇小摆,倚强凌弱,好高使气,不知有得几时风光、几时长久!还是做个好人,怀正直忠义之气,光明磊落之心,生则为人,死则为神,千古不朽,万载传名,天下的人那一个不仰赖他!连后代帝王也还靠着他英灵。比着“纱帽钱财”四字,还是那个风光,那个长久?就是戴纱帽、趁钱财的人,还要在他手里罚去变猪变狗、变牛变马,填还人世之债。在下这一回说“祖统制显灵救驾”,未入正回,在下因世上人不知道金龙四大王的出迹之处,略表白一回,多少是好。

  话说这位大王姓谢,单讳一个绪字,是晋朝太傅谢安次子琰之裔也。住于台州,一生忠孝大节,谢太后是他亲族。那时金虏猖狂,其势无可奈何,谢太后又被奸臣贾似道所制。谢绪以亲戚之故,不胜愤恨,遂建望云亭于金龙山顶,读书其中。后甲戌秋天,霖雨大作,天目山崩,洪水泛溢,临安百姓溺死者无数。谢绪破散家资,赈济贫穷,死者都与葬埋,因对众人涕泣道:“天目山乃临安之主山,天目山崩,此宋亡之兆也。”后果元伯颜丞相破了临安,少帝出降,谢太后随北虏而去。谢绪哭声震天的道:“生不能报朝廷,死当奋勇以灭胡虏。”临终作诗自悼道:“立志平夷尚未酬。”赋此诗完,即投水而死。水势汹涌,高丈许,有若龙斗之状,尸立水中,一毫不动,颜色如生,人无不叹异焉。

  到元朝末年,托梦于乡人道:“胡虏乱华,吾在九泉之下,恨入骨髓,今幸有圣主矣。但看黄河北徙,此吾报仇之时也。汝辈当归新君,明年春天吕梁之战,吾当率领阴兵助阵,以雪吾百年之恨。”到丙午春日,黄河果然北徙,众人无不以为奇。九月,我洪武爷取了杭州。丁未二月,傅友德与元兵大战吕梁,见金甲神人在空中跃马横槊,阴兵助阵,旗上明明有“谢公之神”四字,元兵惊慌,大败而逃。从此时时见其形状,直杀到元顺帝弃了大都,逃于漠北。后永乐爷议海运不便,复修漕运。他又竭力暗中护佑,凡是河流淤塞之处,便力为开通,舟船将覆溺之时,便力为拯救,神灵显赫,声叫声应。嘉靖中奉敕建庙在鱼台县。隆庆中,遣兵部侍郎万恭致祭,封“金龙四大王”。看官,你道这位大王死了百年,不忘故主之思,毕竟报仇雪耻,尽数把这些臊羯狗驱逐而去,辅佑我皇家,你道可敬也不可敬!比“纱帽钱财”四字果是何如?

  在下再说一个奇异古怪的事。话说唐朝元和年间,常州义兴县一个人,姓吴名堪,少丧父母,并无兄弟,家道贫穷,无力娶妻,秉性忠直,一毫不肯苟且,做了本县一个吏员,一味小心,再不做那欺心瞒昧之事,不肯趁那枉法的钱财。衙门中一班伙计,见吴堪生性古撇,不入和讲,起他个绰号叫做“拗牛儿吴堪”。又见不肯趁钱,都取笑他道:“你在衙门中一清如水,朝廷知你是个廉吏,异日定来聘你为官。”因此又取名为“待聘吴堪”。吴堪被朋友如此嘲笑,他只是立心不改,一味至诚老实。家住于荆溪,那荆溪中水极是洁净,吴堪生性爱惜这水,常于门前以物遮护,再不污秽。晚间从县衙回来,临水看视,自得其得。

  一日,从县衙回来,见水边一个白螺,大如二三斤之数,吴堪见这个白螺大得奇异,拾将回来,养于家中水缸之内,吴堪每日清早起来,梳洗已毕,便至诚诵一卷《金刚经》,方进县衙理事。至晚间回家,见桌上饮食酒肴之类,都安排得端端正正,热气腾腾,就像方才安排完的一般。吴堪见了心惊道:“难得隔壁邻母张三娘这片好心,可怜见吴堪只身独自,夜晚归家,无人炊爨,却便替我安排端正,难得他老人家如此费心。”这夜吃了酒饭,上牀便睡,次日自到县堂去办事。晚间回家,饮食酒肴之类又早安排端正,一连十余日都是如此。吴堪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次日诵《金刚经》之后,便走到邻母张三娘处,再三作谢道:“难得老母直如此费心,教吴堪怎生消受得起?”那张三娘呵呵大笑道:“吴官人瞒心昧己,自己家中私自娶了娘子,也不叫老身吃杯喜酒,却如此藏头露尾,反来作谢老身,明是奚落老身。就是不公不法,收留迷失子女为妻,料道瞒贴邻近舍眼不得,却怎生故意如此?”那吴堪听了这张母的话,好似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一毫头脑,答应道:“张母,你怎生说这等的话?念吴堪一生至诚老实,不会吊谎,甚么‘家中自娶了娘子,不叫老身吃杯喜酒’这句话,吴堪一毫也理会不出。”张三娘又笑道:“明人不做暗事,你日常里委实不吊谎,今日却怎生吊谎?现在房中藏了一位小娘子,特瞒着老身,反来作诨!”吴堪道:“念吴堪不是这般藏头露尾之人,有什么房中藏了一位小娘子,这小娘子从何而来?就有小娘子,怎生瞒着张母?况我一身贫穷,那得钱来娶妻?”张三娘又道:“吴官人,你不须瞒我。你这十来日内每日出门之后,老身便听得房中有响动之声。老身只道是偷盗之人,走到壁缝里瞧时,见一位小娘子,十七八岁,生得容貌无双,撩衣卷袖,在厨下吹火煮饭,酒肴完备,便走进房中,再不见出来。这不是你新娶的娘子,却来瞒谁?”吴堪大叫怪异道:“莫不是张母眼花!”张三娘道:“老身一连见了七八日,难道都是眼花?”吴堪诧异道:“奇哉怪事!莫不是那里逃走出来的迷失女子,怎生悄悄藏在我家中,做将出来?这干系非浅,却不道是知法犯法!”急急转身走入家中,细细搜索,不见一毫踪影,暗暗道:“毕竟是张母眼花,这女从何而来?且试一试看,委是有无?”遂假说到县里去,仍旧把门上锁,悄悄走入张母宅中,暗暗道:“今日我不到县里去,且躲在这里瞧一瞧。”张三娘连声道“是”。吴堪坐在壁缝边,不住瞧着家里,瞧了多时,渐渐将晚,只听得房中有窸窣之声,果然见一位小娘子从房中走出,婷婷袅袅,貌似天仙,不长不矮,雅淡梳妆,走到厨下,撩衣卷袖,吹火煮饭。吴堪清清瞧见,暗暗指与张母道:“奇哉怪事!”急忙转身,走到自己门首,悄悄把门开了锁,蓦地推将进去,竟到厨下。那女子正在那里淘米,见了吴堪,躲闪不得,放下了双袖,深深道个“万福”。吴堪连忙答礼道:“小娘子从何而来?怎生在寒家做炊爨之事?”那小娘子徐徐答应道:“妾非人间人也。上帝因官人一生忠直,不做一毫苟且之事,不趁一毫枉法之财,力勤吏职,至心诵经,又能敬护泉源,特命妾嫁君以供炊爨之事,托身白螺以显其奇。官人切勿疑心,此是上帝之命也。”吴堪大叫道:“奇哉怪事!念吴堪是一介小人,有何德行上通于天,蒙天帝如此见怜,折杀小人。小人如此敢受?”那小娘子道:“此是帝命,休得固执。”吴堪信其老实,就请过张母来,当下备了些花烛,拜谢了天地,成其夫妇之礼。一夜恩爱,自不必说。次日吴堪自到县衙办事,小娘子自在家间做针指女工。

  自此之后,一人传两,两人传三,都道拗牛儿吴堪得了个绝色的妻子,遂鼎沸了一个义兴县,没一个不来张头望颈,探头探脑来瞧。此事传闻到知县相公耳朵里去,那个知县相公却是个搽花脸之官,一味贪财好色。知得吴堪有个绝色的妻子,便不顾礼义,要图谋他的妻子起来,要把这吴堪以非理相加。争奈吴堪自入衙门,并无过犯赃私,奈何他不得。知县心生一计,一日出早堂,吩咐吴堪身上要取三件物。那三件?

  第一件升大鸡蛋第二件有毛虾蟆第三件鬼臂膊一只知县吩咐道:“晚堂交纳。如无此三物,靠挺三十板!”吴堪做声不得,暗暗叫苦道:“这三件走遍天下,那里去讨?却不是孙行者道‘半空中老鸦屁,王母娘娘搽脸粉,玉皇戴破的头巾’么?”出得衙门,眼泪汪汪,一步不要一步。走到家间,见了妻子放声大哭道:“我今日死矣!”妻子道:“莫不是知县相公责罚你来?”吴堪摇头,道其缘故。那妻子笑嘻嘻的道:“这三件何难?若是别家没有,妾家果有这三件。如今就到家间去取了来,官人晚堂交纳,休得啼哭!”吴堪收了眼泪,妻子出门而去。不知那里去了半日,取了这三件异物而来,付与吴堪。吴堪将来盛了,晚堂交纳。知县见了,果是这三件,暗暗诧异道:“俺明系故意难他,将来重重责罚他三十,待他悟了俺的主意,就将这个绝色妻子献与俺,俺便千休万休。如今他却拿了这三件来,难道俺便放过了你不成?俺定要将你妻子属了俺便罢!”想了一晚,次日早间出堂,又吩咐道:“今日晚堂要一物,蜗斗一枚,晚堂交纳。如无此物,靠挺三十。”吩咐已了,吴堪又做声不得,回到家间,又放声大哭。妻子道:“敢是知县相公出难题目,又要些什么来?”吴堪道:“昨日感得贤妻交纳了这三件,今日晚堂又要交纳什么‘蜗斗’一枚。我生平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蜗斗’。”那妻子又笑嘻嘻的道:“这蜗斗别家没有,妾家果有蜗斗一枚。如今就到家间去取了来,晚堂交纳,休得啼哭。”吴堪收了眼泪,妻子不知那里又去了半日,牵了一只兽来。吴堪一看,却似一只黄犬之状,与犬一般样大。妻子道:“这是蜗斗。”吴堪道:“这是黄犬,怎生叫做‘蜗斗’?”妻子道:“果是蜗斗,妾怎敢欺着官人?”吴堪道:“此物有何用处?”妻子道:“此物能食火,食火之后,放出粪来也是火。若知县相公要责罚你时,你连叫‘蜗斗救我’三声,管情无事。”

  ♀堪依妻子之言,牵了这只犬献与知县。知县大怒道:“俺叫你取蜗斗,你却牵了一只黄犬来胡乱搪塞,深为可恶。此物要他何用!”吴堪道:“这蜗斗会得食火,食火之后,放出粪来也是火。”知县拍案大怒道:“若不会食火,靠挺三十板。”吩咐衙役将炭火烧红,投在黄犬面前,黄犬取而食之,如食粥饭相似,炭火食完,放出粪来都成通红火块。知县又拍案大怒道:“俺叫你取蜗斗,不曾叫你取黄犬,就是食火粪火,有何妙处?胡乱将来搪塞!”一边叫皂隶扫火,一边叫皂隶扳翻吴堪在地,要加刑罚。吴堪连叫“蜗斗救我”三声。那蜗斗大吼一声,惊天动地,堂上知县、两旁众多人役一时(足颠)仆在地;吼声未了,口内吐出火光高数十丈,烟焰涨天,把县堂墙屋烧起,知县妻子老小一家走投没路,顷刻之间尽被烧死。火焰罩满了一城,火光之中都见吴堪并妻子坐于火光之上,冉冉升天而去。众人大惊,后来遂把县迁于西数步,今之城是也。有诗为证:♀堪忠直不欺,感得天仙下降。

  知县贪财好色,害得阖门遭丧。

  看官,你道吴堪忠直不欺,连玉帝也把个仙女嫁他,升了天界。可见人在世上,只是一味做个好人,自有好处。如今说一个正直为神的与列看官一听。

  话说宋太祖朝,这位神道姓祖,单讳一个“域”字,字真夫,曾为殿前统制官,先前原是闽人,后来徙于明州奉化之松溪。这真夫生将出来便聪明智慧,正直无私。长大成人,一心忠孝大节,好读古书。后来渐学武艺,有百步穿杨之妙,十八般件件精通,遂有文武经济之才。少年之时,曾在人家园中读书,内中有一个韩慧娘,其夫出外做生意,一去十年不回。这韩慧娘只得二十八岁,正在后生之时,房中清冷,甚是难守。又值春天艳阳之际,花红柳绿,事事关心。果然是早晨里只听疏辣辣寒风吹散了一帘柳絮,晌午间只见淅零零细雨打坏了满树梨花,一霎时啭几对黄鹂,猛可地叫几声杜宇,不免伤春,好生愁闷。有《望海潮》词为证:侧寒斜雨,微灯薄雾,匆匆过了元宵。帘影护风,盆池见日,青青柳叶柔条。碧草皱裙腰。

  正昼长烟暖,蜂困莺娇。望处凄迷,半篙绿水斜桥。孙郎病酒无聊,记乌丝酬语,碧玉风标。

  新燕又双,兰心渐吐,佳期趁取花朝。心事转迢迢。但梦随人远,心与山遥,误了芳音,小窗斜日到芭蕉。

  话说这韩慧娘因丈夫外出十年,见此春光明媚,百鸟都有和鸣之意,甚是动心。若是这韩慧娘是个丑陋的便罢,只因这韩娘好生美貌,如花枝般颜色,红红白白,真有出群之姿。日日对镜,见了自己形容,不住暗暗的喝采道:“可惜奴家这般颜色,这般年纪,错嫁了这个做生意行中的人,一去十年不归。今日这般好春光,都错断送了,岂不可惜!人生有得几个十年,人家都有个丈夫在家,偏奴家盼丈夫就像忘了妻子的一般,教奴家终日眼巴巴盼望,怎生得到?”果是: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若是这韩娘是个贫穷的,朝来愁柴,暮来愁米,日日啼哭过日,那有心情思着那事?偏是这韩娘家道殷实,身穿绫锦,口厌肥甘,满头珠翠,越打扮得一天丰韵。从来道:“家宽出少年”,韩娘虽然二十八岁,只当二十以内之人,愈觉后生。一则是饱暖思淫欲,一片春心,怎生按捺得住,渐渐害下一场伤春之病。

  春,春。景艳,情新。朝雨后,好花晨。独坐无伴,与谁为亲?看取檐前色,羞观镜里身。

  春睡恹恹不醒,芳心蹙蹙增颦。无情无意难度日,轻寒轻暖恨生嗔!

  话说这韩慧娘害了伤春之病,好生难过,长吁短叹,闷闷不乐。想起园中读书之人,堂堂一表,年少无妻,正是医奴家伤春病的一帖好药,却不强如吃那黄芩、山栀那苦辣辣的药。遂时时步入后园,闲游耍子,看水折花,打莺捉蝶,不住在那花丛之中穿东过西,步苍苔,印弓鞋,笑嘻嘻,花簇簇,般般耍子,等候那祖小官出来,思量要与他两个亲而热之,爱而惜之,趋而近之,搂而抱之,权做夫妻。怎知那祖小官是天生的一尊活神道,铁石心肠,那里晓得“邪淫”二字,虽然年纪后生,却倒像陈最良说的“六十来岁并不曾晓得伤个春。”那韩娘屡入后园,几番与祖小官相遇,他便放出妖娆态度,笑容可掬,走近前来,以目送情,如笑如迎,大有勾引之意。祖小官见了,只是低着头,再也不瞧一瞧,若是狭路相逢,就把身子踅转。韩娘偏生走拢一步,挨肩擦背,祖小官只是不理。韩娘几番见祖小官如此,暗暗道:“他年纪幼小,不曾尝着其中滋味,所以不来兜揽奴家。难道见奴家这般颜色全不动念?我自今以后越打扮得标致,越妆饰得华丽,下些着实工夫去勾引他,看他怎生躲避?奴家尝见世上的人,外面假装老实,其中尽多奸诈,有的始初老实,见色不好,后来放倒旗枪,竟至无色不好,就像讲道学先生相似。祖小官外面虽则如此,安知不是讲道学的一派,休的信他老实!”从此之后,淫心愈觉荡漾。一日晚间,吃了一二斤酒,酒兴发作,便胆大起来。从古道:茶为春博士,酒是色媒人。

  话说韩慧娘这晚多吃了几杯酒,一时酒兴发作,淫情勃勃,按捺不住,假以取灯为名,竟闪入祖小官书房之中,要与祖小官云雨。祖小官变了面皮,勃然大怒道:“汝为妇人,不识廉耻,夤夜走入书房,思欲作此破败伦理、伤坏风俗之事,我祖域生平誓不为苟且行止。况汝自有丈夫,今日羞人答答坏了身体,明日怎生见汝丈夫之面?好好出去,不然我便叫喊起来,汝终身之廉耻丧矣。”说罢,把韩慧娘连推而出。偏生韩娘金莲甚小,踏着门坎一绊,几乎跌了一交。羞得满面通红,好生惭愧,只得缓步归房,极是扫兴。真叫做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有诗为证:深夜出兰房,淫奔心欲狂。

  祖生痛呵叱,羞耻实难当。

  话说这祖真夫却了这韩慧娘的淫奔,次日就收拾书箱,搬移他处读书。祖真夫搬移三日,韩慧娘的丈夫刚刚回来,韩娘口中不说,心下甚是惭愧,暗暗道:“若不是祖小官铁石心肠,我生平之名节丧于一旦,怎生见我丈夫?”暗暗感激不尽。从此再不发一毫邪淫之念,保了他一生节操。这是莫大的阴骘,天地神鬼都知。

  后来祖真夫曾于金陵旅店之中,遇着一个曹龙江,是越州人氏。祖真夫因他是乡里,又因曹龙江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与他甚是相得。曹龙江虽做生意,幼年也曾业儒,因父母亡后家道零替,只得抛了书本,出外学做生意。祖真夫遇着了他,日夕谈笑不倦。不意曹龙江在寓中染了一场伤寒症,祖真夫亲自与他煎药调理,灌汤灌药,就如亲骨肉一般。旁边人都道:“这伤寒症是个时病,善能缠染。若是亲骨肉,这是该的了;你又不是他亲,又不是他眷,何苦如此?倘或缠染,为害不浅。况且你不过是与他一面之识,怎生担着这干系?”祖真夫道:“我与他虽是一面之识,一则是同乡里之情,一则是同读书之人。古人一言相得,便生死相托,况在旅店相处已经数十日,他今患病,我便弃而去之,于心何忍?未病而相交,一病而弃去,我断不忍为也。若是时病缠染,此亦天数矣。”说罢,众人都无不暗暗笑祖真夫之愚。真夫凭人笑话,只是一心调理,再无厌倦之心,便是屙屎溺尿,也不嫌其臭秽。曹龙江渐渐病到二十四日,甚是危急,流涕对祖真夫道:“我与仁兄不过是一面之识,承仁兄如此调理,竟如嫡亲骨肉一般,此恩德天高地厚,万世难报。我今将死,有一言奉告:我牀下有白银五百两,愿仁兄将我殡殓之余,兄得其半,将一半付与家间老妻,我有一男一女,愿仁兄好为看管。但死作他乡之鬼,妻子不能一面,虽死亦不瞑目也。”说罢,便哽咽而去了,果然双目炯炯,再也不瞑。祖真夫再三把手去摸他的眼眶道:“四海之内,皆为兄弟。我断不负今日之言,吾兄听我此言,便可瞑目,切勿记念。”说毕,喉中隐隐有声,便双目紧紧闭去。祖真夫痛哭了一场,遂与他买了棺木盛殓了,拣一块朝南向日之地,权厝于上,就把曹龙江的银子原封不动将来悄悄埋于棺木之下,一毫不露踪影。葬埋已毕,急急赶到越州,报与他家知道。遂率领了他的儿子同到金陵,发起棺木,并前日所藏银子帐目,原封不动,交与他的儿子。那儿子只得十五岁,一毫世事不知,祖真夫又同他扶柩而归。妻子感恩无尽,号泣拜谢。祖真夫不受其拜,竟拂袖而归。有诗为证:旅邸相逢非至亲,一言相托便为真。

  封金藏墓诚千古,胜似当年管鲍人!

  后来祖真夫做了殿前统制官,就把曹龙江的儿子举荐他为官,把他女子也择一个好人家嫁了,真千古义气人也。

  但祖真夫性气一味刚直,再不肯阿谀曲从于人,凡遇冤枉不平、贪官污吏,他便暴雷也叫将起来,要与之厮挺。常常拍着一口宝刀大叫道:“宝刀哥,汝是我之知己,我若有些不是,你便杀了我罢。”后来性气太直,人世上毕竟难容,以此官星不显,归到田间,专一以济人利物为心。常常说道:“我见做官的人,不过做了这篇括帖策论,骗了一个黄榜进士,一味只是做害民贼。掘地皮,将这些民脂民膏回来,造高堂大厦,买妖姬美妾,广置庄园,以为姬妾逸游之地,收畜龙阳、戏子、女乐,何曾有一毫为国为民之心!还要诈害地方邻里,夺人田产,倚势欺人,这样的人,狗也不值!”所以他每遇饥荒之岁,便自己发出米粮以救饥饿之人。又搭造篷厂,煮粥于十字路口,使饥者都来就食。又恐怕饥饿过火之人,一顿吃上十余碗,反害了性命,只许吃三五碗便住,吃三五碗之后,又要他暂时行走数步,以消腹中之食,行走之后,方许再吃。费了一片心,方得饥饿之人无患。如此设法救饥,不知救活了多多少少百姓。如有死者,又与他葬埋骸骨。乡里之中,如有倚势欺人或不便百姓之事,他便对府县官员说,定要革去了不便之事,锄强扶弱,断不许有钱有势之人得以害民。里中如有婚丧不能成礼之人,都周之以财帛。人家子弟贫穷不能读书者,立一个义学,请一个先生在内,终日教这些子弟。凡遇人,只劝人以“孝悌忠信”四字。祖真夫后来无疾而终。终之日,邻里见他门首车马、旌旗、甲兵之人甚多,只道他那里赴任去做官。次日方知其死,没一个不磕头礼拜,号淘痛哭,如丧考妣一般。

  皇佑二年,乡人感其恩德,遂建造庙宇在忠义乡之福庆里。凡祈祷者无有不应。若是有病的祈祷,实时病愈;有火起的祈祷,实时返风灭火。种种灵效,不可胜言。元佑年间,一个邓琪,一个徐宝,泛舟海外,不意狂风骤起,黑云如墨一般,簸浪掀天,舟中之人几为鱼鳖。邓琪、徐宝只是望空祈祷,大叫:“祖统制救命。”只听得半空中应了一声,忽然见一块斗大的火从桅上坠将下来,狂风顿息,黑云如洗。起视所在,已在祖统制庙下矣,遂救了这一船人的性命。

  话分两头,且说一件前定事。话说宋徽宗皇帝听信宣和六贼,害尽天下苍生,以致金兵打破了汴京,徽、钦二帝被金鞑子抢掳而去。幸得高宗不在围中,逃了性命。那高宗始初在潜邸之时,曾遇着一个道士徐神翁,有未卜先知之术。高宗甚是礼敬,徐神翁临别之时献首诗道:牡砺滩头一艇横,夕阳西去待潮生。

  与君不负登临约,同上金鳌背上行。

  高宗看了这首诗,不知诗中之意。不意遇着金鞑子之难,高宗急走忙奔,避于海岛。一日船到了章安镇地方,把船泊在沙滩之上,以避晚潮,问船夫道:“这是什么滩?”船夫禀道:“这是牡砺滩。”高宗遥望前面有一阁甚是巍峨,问居民道:“前面是什么阁?”居民禀道:“此是金鳌阁。”高宗遂走到阁上一游。见壁上有诗一首,其字甚大,墨痕如新,就是徐神翁昔年所献之诗。高宗毛骨悚然,方知事皆前定,遂沿海而行。高宗御舟到于崎头,金兵探听得消息,提兵数千沿海追来。将近御舟,喊声动地,旗鼓喧天。高宗惊惶无措,正在危急之间,金兵忽然见红旗数万蔽于海上,旗上都有“祖师”二字,金兵知是埋伏之兵,恐遭毒手,登时拨转船头,吹风胡哨而去。高宗见金兵将到,甚是慌张,忽然见金兵拨转船头而去,不知是何缘故,有此侥幸,心中测摸不出。是夜睡于舟中,梦见一红袍金甲将军,腰悬弓矢,手执宝刀,跪于帐下自称道:“臣太祖时殿前统制祖域也。上帝以臣能守忠孝大节,封臣为神,以救灾捍害。今陛下有难,臣统阴兵数万特来救驾。”高宗梦中点头许他道:“朕明日便当加封官爵。”那尊神道叩谢而去。次日,高宗感其功德,问领海舟张公裕道其神异,遂敕封为“文惠侯”,赐庙额为“景佑庙”。把像都塑过了,蟒袍玉带,极其庄严,猪羊祭祀。后高宗经苗、刘二贼之难,二贼正要下手,祖统制现出真形,腰悬弓矢,手执宝刀,杀气腾腾,立于帐前。苗、刘二贼惊惧而遁。

  从此到元大德十二年,明州瘟疫竞起,死者枕藉,百姓不堪其苦。祖统制附神在人身上,教百姓尽饮庙内小井中之水,饮者瘟疫实时而愈。次年瘟疫又来,居民都见祖统制率领阴兵与瘟疫之鬼大战,瘟疫之鬼战败而逃,竟保平安。一年蝗虫蔽天,官府捕捉蝗虫,日日限定斗斛,不及数的便加责罚。居民苦不可言,遂到庙中泣诉,霎时间,大风呼呼数阵,蝗虫飞积庙前,其高数丈,并不飞动。居民遂尽数搬去输与官府,得免其责罚,余外蝗虫自投海水而死。至正十一年,海盗群起,将来抢掳。祖统制显灵,大风扬沙,咫尺不能辨视,海盗尽迷失道路而退。过了几时,海盗又来,抢掳民财,竟无所得,海盗大怒,要放火烧毁其庙。走到庙边,闻得庙里有弦诵之声,海盗惊骇,相顾而不敢犯;才出庙门,又见金盔金甲、青脸獠牙阴兵数百,从庙中一直杀将出来。海盗慌张,自相蹂践而死,从此再不敢犯其地方。二十二年,又有妖蝴蝶大如巴斗,螫着身体,实时昏晕而死,死者无数。百姓遂事之如神明,把这个妖蝴蝶迎到庙中,香花灯烛;供养虔诚,若少不虔诚,便立刻螫死。祖统制附身在太保身上,把手扑而死之,从此百姓平安。地方耆老卓在明等将此事奏闻,元朝遂敕封“昭烈侯”。

  至我洪武爷登基,以为凡神之封爵宜命于天,非人所敢与,海内诸神一概都用本色称呼。遂诏礼部易祖统制为“故义士祖公之神”。看官,你道这位神道可不与金龙四大王一样么!宋景濂学士有诗赞道:銮舆狩南济大川,追者十万犬羊膻。

  身率以君将楼船,赤帜塞岛虏愕然。

  玺书褒忠礼弥虔,坐秉躬珪冠貂蝉。

  疠鬼跳踉民告癫,以药投井饮辄痊。

  飞蝗蔽野祸大田,神气一嘘舞翩翩。

  如蛾赴火积成山,立使凶岁为有年。

  海盗操矛口垂涎,扬沙扑面慑以还。

  巨蝶为妖大如鸢,家趋巷祭陈豆笾。

  以掌击之民害蠲,疾害不作福佑绵。

  公名不朽同坤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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