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野狐变幻及奸臣,亦有衔冤堕落身。

  谪降神仙并古佛,就中人品不同伦。

  话说妓女之中,人品尽自不同,不可一律而论。第一句“野狐变幻及奸臣”,那野狐变幻是李师师,就是宋徽宗与他相好的。李师师是汴京名妓,容貌非常艳丽,果然是宋宫中三千粉黛、八百娇娥,也比他不得标致。秦少游曾有赠李师师的词儿道:“看遍颍川花,不似师师好。”此词传播于宫禁之中,因此徽宗动念,不是从地道里走将出来,就是载李师师进宫,与他日逐盘桓淫戏。徽宗最喜道教,敬重一个道士林灵素,精通道法,能知天上地下、神仙鬼魅之事。一日雪天,在宫中与徽宗同在火炉边向火,林灵素忽然闻得一阵异香袭人,惊起向空作礼道:“天上九华玉真仙子过。”少顷之间,却是安妃走来。停了一会,林灵素闻得一阵狐臊臭,大惊道:“怎么宫中有野狐精?”急起搜索,少顷之间,却是李师师走来。林灵素大骂道:“怎生野狐精敢大胆在宫中作怪?”急忙取火炉中铁火箸,要把李师师刺死。徽宗慌张,急忙抱住,不容下手。后来人方知李师师是野狐精,所以能媚人如此,所谓“野狐变幻”者此也。惠州曾有一个娼女,被天雷震死,身上有朱书一行字道:“李林甫以毒虐弄权,帝命震死,七世为牛九世娼。”所谓“奸臣”者此也。

  第二句“亦有衔冤堕落身”,那衔冤的是玉通长老,在临安竹林峰水月寺修行二十年,且是至诚。柳府尹只因玉通不来参谒,心中着恼,暗暗叫营妓红莲假装寡妇,清明祭扫,挨进水月寺,要他坦腹磨脐。那玉通生平不曾见此物之面,怎生便熬得住?霎时间不觉磨出那好事来。柳府尹做首诗来嘲笑道:水月禅师号玉通,十年不下竹林峰。

  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玉通见了,甚羞甚恨,道:“我好端端在此修行,何苦设计赚我,却怎生饶得他过?”遂写八句偈道:自入禅门无罣碍,五十三年心自在。

  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

  你使红莲破我戒,我欠红莲一宿债。

  ∫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被我坏。

  写罢,遂翻一个筋头投入柳府尹浑家胞内,做个女儿,长大为娼,就名柳翠,居于抱剑营。但一灵不迷,性好佛法,极喜施舍,造桥万松岭下,名柳翠桥;凿井营中,名柳翠井,感得道兄臯亭山月明和尚为说佛法因果、本来面目,柳翠言下大悟,遂沐浴端坐而化,归骨臯亭山,所谓“衔冤”者此也。宋时有个妓女,聪明无比,名满长安,口中时时出青莲花之香。学士欧阳修道:“这女子前世定是诵《法华经》之人,只因一念之差,误落风尘。那诵《法华经》者,口中方吐青莲花香。”特召这个妓女来问道:“你曾诵《法华经》否?”妓女道:“不曾诵。”欧阳修即取一部《法华经》与他诵,诵过一遍之后,就背得出,果像平日惯诵之人。但投胎之时,一点色情不断,误堕风尘,所谓“堕落”者此也。

  那“谪降神仙”是唐时女妓曹文姬,工于翰墨,为关中第一,号为“书仙”。凡求为伉俪者,先投诗一首,以待其自择。那投诗之人,堆山积海而来,文姬只是不理。岷江有任生者,投首诗道:玉皇殿上掌书仙,一点尘心谪九天。

  莫怪浓香熏腻骨,霞衣曾惹御炉烟。

  姬得诗,大喜道:“他知我来历。”遂结为夫妻。五年后因歌送春诗,乃对任生道:“妾本上界司书仙,以情爱谪居人世,今当升天,子宜偕行。”遂见朱衣吏持玉版而至道:“李长吉才子新撰《白玉楼记》,召汝书碑。”任生方悟文姬为天上仙女,遂同拜命,举步腾云而去,世因名此地为“升仙里”。那“古佛”是唐朝庆历年间延州一个女妓,专与无赖贫穷之人交合,不接钱钞,如此几年而死。后来一个西域僧绕墓礼拜。众人都笑道:“这是淫娼,怎生礼拜?”西域僧道:“此是舍身菩萨化身,因见贫穷无赖之人无力娶妻、无钱得嫖,所以化身为娼,以济贫人之欲。”说罢,掘出骨头来看,果是一具黄金锁子骨,节节勾连。众人大惊,遂建塔设斋,极其弘丽。

  看官,你道妓女之中,种种不同如此。唐、宋、元都有官妓,我国初洪武爷时也有官妓,共建十六楼于南京:来宾重译清江石城鹤鸣醉仙乐民集贤讴歌鼓腹轻烟淡粉梅妍翠柳南市北市只因后来百官退朝之暇,都集于妓家,牙牌累累,悬于窗槅,终日喧哗,政事废弛,因此庶吉士解缙奏道:“官妓非人道所为,可禁绝之。”后都御史顾佐特上一疏,从此革去官妓。但娼妓之中,从来有能事之人,有男子做不来的,他偏做得。

  话说嘉靖年间,京师有个女妓邵金宝,与口西戴纶相好。这戴纶后为京营参将,因与咸宁侯往来带累,犯在狱中,将问成死罪。戴纶自分必死,况且家乡有数千里之远,若不死在刀下,少不得要死在狱中,遂取出囊中三千余金,付与邵金宝道:“俺今下狱,生死不可知,你若有念俺之情,可将此三千金供给我,以尽俺生前之命罢。”邵金宝大哭,遂收了这三千金,暗暗计较道:“若只把这三千金将来供给,有何相干?须要救得他性命出,方才有益。”遂先把些银子讨了几个标致粉头,将来赚钱。看见财主之人,便叫粉头用计,大块起发他的钱财,将来送与当事有势力之人。凡是管得着戴纶并审问定罪之人,都将金银财宝买嘱其心,并左右前后狱中之人,要钱财的送与钱财,要酒食的赠以酒食,并无一毫吝惜之心,只要救得戴纶性命。若到审问之时,邵金宝不顾性命,随你怎么鞭挞交下,他也再不走开一步,情愿与戴纶同死同生。一边狱中供给戴纶,再无缺乏;一边用金银买上买下,交通关节。直到十年,方才救得戴纶性命,渐渐减轻罪犯,复补建昌游击。邵金宝还剩得有四千多金,比十年前还多一千,尽数交与戴纶。那戴纶的妻子听得邵金宝救出丈夫性命,仍做游击将军,好生感激,从家中来探望丈夫,请邵金宝坐在上面,叫左右丫鬟挽扶住了,不容邵金宝回礼,当下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对丈夫痛哭道:“丈夫受难,妾身有病不能力救。今邵氏替我救得,妾身甚是惭愧,怎生报得邵氏之恩?你当同邵氏到任所而去,妾自回归。”遂大哭而去,邵氏再三挽留不得。戴纶遂与邵金宝同到任所。看官,你道这样一个妓女,难道不是古来一个义侠么?有诗为证:解纷排难有侯嬴,金宝相传义侠声。

  若使男儿能似此,史迁端的着高名。

  这邵金宝不是西湖上人。话说西湖当日也有一个妓女,与邵金宝一样有手段之人,出在宋高宗绍兴年间。高宗南渡而来,装点得西湖如花似锦,因帝王在此建都,四方商贾无不辐辏,一时瓦子勾栏之盛,殆不可言。内中单表一人曹妙哥,是个女中丈夫,真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年登二十五岁,最喜看那《汧国李夫人传》,道这李亚仙真有手段,那郑元和失身落局,打了莲花落,已到那无可奈何之地,他却扶持丈夫起来,做了廷对第一人。若不是李亚仙激励,那郑元和准准做了卑田院乞儿,一牀草荐,便是他终身结果之场了。果是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这样一个人,可不与我们争气!我若明日学得他,也不枉了做人一场。自此之后,常存此念。

  有个吴尔知,是汴京人,来临安做太学生,与曹妙哥相处了几晚。曹妙哥见这人是个至诚的君子,不是虚花浮浪的小人,倒有心看上了他。争奈这吴尔知是个穷酸,手里甚是不济,偶然高兴走来,几晚后便来不得了。曹妙哥心中甚是记念,叫招财去接了两次。吴尔知手头无物,再不敢上曹妙哥之门。三月初一日,曹妙哥一乘轿子抬到上天竺进香,进香已毕,跨出山门,恰好吴尔知同两三个朋友在那里游戏。曹妙哥就招吴尔知过来,约定明日准来。说罢,曹妙哥自回。次日,吴尔知本不要去,因见曹妙哥亲自约定日子,只得走到他家。曹妙哥出来见了道:“你怎生这般难请,莫不是有甚么怪我来?”曹妙哥是个聪明之人,早已猜够八分。吴尔知道:“没有工夫走得出。”曹妙哥道:“没有工夫,却怎生又有工夫到天竺闲戏?你不必瞒我,我早已猜定了,总是客边缺少盘费,恐到我这里要坏钱钞,所以不来。我要别人的钱钞,断不要你的钱钞。银子也要看几等要,难道一概施行?我知你是窘乏之人,不必藏头露尾。你自今以后竟在我这里作寓,不要到厦处去,省得自己起锅动灶,多费盘缠。”吴尔知被曹妙哥说着海底眼,又有这一段美意,便眉开眼笑起来。从这日起,就住于曹妙哥处。曹妙哥道:“你可曾娶妻?”吴尔知道:“家寒那得钱来娶妻?”曹妙哥道:“你这般贫穷,怎生度日?你可有甚么技艺来?”吴尔知道:“我会得赌,喝红叫绿,颇是在行。”曹妙哥道:“这便有计了。你既会得赌,我做个圈套在此,不免叫几个惯在行之人,与你做成一路,勾引那少年财主子弟。少年财主子弟全不知民间疾苦,撒漫使钱。还有那贪官污吏做害民贼,刻剥小民的金银,千百万两家私,都从那夹棍拶子、竹片枷锁,终日敲打上来的,岂能安享受用?定然生出不肖子孙,嫖赌败荡。还有那衙门中人,舞文弄法,狐假虎威,吓诈民财,逼人卖儿卖女,活嚼小民。还有那飞天光棍,装成圈套,坑陷人命,无恶不作,积攒金银。此等之人,决有报应,冤魂缠身,定生好嫖好赌的子孙,败荡家私,如汤浇雪一般费用,空里得来巧里去,就是我们不赢他的,少不得有人赢他的。杭州俗语道:“落得拾蛮子的用。”若有人来落场时,你休得说出真名姓,今日改姓张,明日改姓李,后日改姓钱,如此变幻,别人便识你不出。我将本钱与你,专看势头,若是骰子兴旺,便出大注,若是那人得了采头,先前赢去,须要让他着实赢过,待后众人一齐下手,管取一鼓而擒之。你若积攒得来,以为日后功名之资,何如?”吴尔知喜从天降,便拍手道:“精哉此计!吾当依计而行。”曹妙哥便去招那十个惯赌之人,来与吴尔知结为相知之契。那十个人都有诨名:白嬴全金来凑赵一果伍万零到我家屈杀你咱得牢王无敌宋五星锁不放话说这曹妙哥画出此计,把这十个人与吴尔知八拜为交,从此为始,招集那些少年财主子弟、贪官污吏子孙,做成圈套局赌。那吴尔知原是赌博在行之人,盆口精熟,又添了这十个好弟兄相帮,好不如意。看官,你道那些惯赌之人,见一个新落场不在行的财主,打个暗号,称他为“酒”,道有一盅酒在此,可来吃,大家都一哄而来,吃这盅酒,定要把这一盅酒,饮得告干千岁、一覆无滴,方才罢休。那怕千钱万贯,一入此场,断无回剩之理,定要做《四书》上一句道是“回也其庶乎,‘屡空’二字。这一干人真是拆人家的太岁凶神,奉劝世人岂可亲近!曾有赌博经为证:赌博场中,以气为主。要看盈虚消息之理,必熟背孤击虚之情。三红底下有鬼,断要挪移;劈头就掷四开,终须变幻。世无长胜之理,鏖战久而必输;我有吞彼之气,屡取赢而退步。衔红夹绿,须要手快眼明;大面狭骰,定乘战酣人倦。色旺急乘机而进,少挫当谨守以熬。故知止便尔无输,苟贪多则战自败。若识盆中巧妙,定然一掷千金。

  话说吴尔知得了这几个帮手,赚了许多钱钞,数年之间,何止三五千金,连帮手也赚了若干银子,只吃亏了那些少年子弟。曹妙哥见积攒了这许多银子,便笑对吴尔知道:“我当日道,若积攒得钱来,以为日后功名之资。”吴尔知道:“我这无名下将,胸中文学只得平常。《西游记》中猪八戒道得好,‘斯文斯文,肚里空空’,我这空空之肚,只好假装斯文体面,戴顶巾子,穿件盛服,假摇假摆,将就哄人过日。原是一块精铜白铁的假银,没有什么程色,若到火上一烧,便就露出马脚,怎生取得‘功名’二字?”曹妙哥道:“你这秀才好傻,那《牡丹亭记》说得好,‘韩子才虽是香火秀才,恰也有些谈吐。’你怎么灭自己的威风?你只道世上都是真的,不知世上大半多是假的。我自十三岁梳笼之后,今年二十五岁,共是十三个年头,经过了多少举人、进士、戴纱帽的官人,其中有得几个真正饱学秀才、大通文理之人?若是文人才子,一发稀少。大概都是七上八下之人、文理中平之士。还有若干一窍不通之人,尽都侥幸中了举人、进士而去,享荣华,受富贵。实有大通文理之人,学贯五经,才高七步,自恃有才,不肯屈志于人,好高使气,不肯去营求钻刺,反受饥寒寂寞之苦,到底不能成其一官。从来说,‘一日卖得三担假,三日卖不得一担真。’况且如今试官,若像周丞相取那黄崇嘏做状元,这样的眼睛没了。那《牡丹亭记》上道:‘苗舜钦做试官,那眼睛是碧绿琉璃做的眼睛,若是见了明珠异宝,便就眼中出火,若是见了文章,眼里从来没有,怎生能辨得真假?’所以一味胡涂,七颠八倒,昏头昏脑,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反看做好。临安谣言道:‘有钱进士,没眼试官。’这是真话。如今又是秦桧当权,正是昏天黑地之时,‘天理人心’四字,一字也通没有。你只看岳爷爷这般尽忠报国,赤胆包天,忠心贯日,南征北讨,费了多少辛苦,被秦桧拿去风波亭,轻轻断送了性命,连一家都死于非命,谁怕你那里去叫了屈来?又不曾见半天里一个霹雳,把秦桧来打死了。如今世道有什么清头、有什么是非?俗语道:‘混浊不分鲢共鲤。’当今贿赂公行,通同作弊,真个是有钱通神。只是有了‘孔方兄’三字,天下通行,管甚有理没理,有才没才。你若有了钱财,没理的变做有理,没才的翻作有才,就是柳盗跖那般行径、李林甫那般心肠,若是行了百千贯钱钞,准准说他好如孔圣人、高过孟夫子,定要保举他为德行的班头、贤良方正的第一哩。世道至此,岂不可叹?你虽读孔圣之书,那‘孔圣’二字全然用他不着。随你有意思之人,读尽古今之书,识尽圣贤之事,不通时务,不会得奸盗诈伪,不过做个坐老斋头、衫襟没了后头之腐儒而已,济得甚事?你可曾晓得近来一个故事么?”吴尔知道:“咱通不知道。”曹妙哥道:“近日有一个相士与一个算命的并一个裁缝,三人会做一处,共说如今世道变幻,难以赚钱,只好回家去。这两个问这相士道:‘你相面并不费钱,尽可度日,怎么要回去?’相士道:‘我先前在临安,相法十不差一,如今世道不同,叫做时时变、局局迁,相十个倒走了九个。’这两个道:‘怎生走了九个?’相士道:‘昔人方头大面者决贵,今方头大面之人不肯钻刺,反受寂寞。只有尖头尖嘴之人,他肯钻刺,所以反贵。’那个算命的也道:‘昔人以五行八字定贵贱,如今世上之人,只是一味财旺生官,所以我的说话竟不灵验。’那个裁缝匠道:‘昔做衣因时制宜,如今都不像当日了。即如细葛本不当用里,他反要用里,绉纱决要用里,他偏不肯用里;有理的变做无理,无理的变做有理,叫我怎生度日?’据这三个人看将起来,世道都是如此。况且如今世上戴纱帽的人分外要钱,若像当日包龙图这样的官,料得没有。就是有几个正气的,也不能够得彻底澄清。若除出了几个好的之外,赃官污吏不一而足,衣冠之中盗贼颇多,终日在钱眼里过日,若见了一个‘钱’字,便身子软做一堆,连一挣也挣不起。就像我们门户人家老妈妈一般行径,千奇百怪,起发人的钱财,有了钱便眉花眼笑,没了钱便骨董了这张嘴。世上大头巾人多则如此,所以如今‘孔圣’二字,尽数置之高阁。若依那三十年前古法而行,一些也行不去,只要有钱,事事都好做。有《邯郸记》曲为证:有家兄打圆就方,非奴家数白论黄。少了他呵,紫阁金门路渺茫,上天梯有了他气长。

  从来道,家兄极有行止,若把金珠引动朝贵,那文章便字字珠玉矣。此时真是钱神有主、文运不灵之时。我如今先教你个打墙脚之法。”吴尔知道:“咱汴梁人氏,并不知道杭州的市语。怎生叫做‘打墙脚’之法?”曹妙哥道:“譬如打墙,先把墙脚打得牢实端正后,方加上泥土砖瓦,这墙便不倾倒。如今你素无文名,若骤然中了一个进士,毕竟有人议论包弹着你。你可密密请一个大有意思之人做成诗文,将来装在自己姓名之下,求个有名目的文人才子做他几篇好序在于前面,不免称之赞之、表之扬之,刻放书版,印将出去,或是送人,或是发卖,结交天下有名之人,并一应戴纱帽的官人,将此诗文为进见之资。若是见了人,一味谦恭,只是闭着那张鸟嘴,不要多说多道,露出马脚。谁来考你一篇二篇文字,说你是个不通之人,等出了名之后,明日就是通了关节,中其进士,知道你是个文理大通之人,也没人来议论包弹你了。你只看如今黄榜进士,不过窗下读了这两篇臭烂括帖文字,将来胡遮乱遮,熬衍成文,遇着采头,侥幸成名,脱白挂绿,人人自以为才子,个个说我是文人,大摇大摆,谁人敢批点他‘不济’二字来。”吴尔知听了这一篇话,如梦初醒,拍手大叫道:“精哉此计!”即便依计而行。

  妙哥果妙哥,尔知真尔知。

  话说吴尔知自得此法之后,凡是有名之士来到临安科举,或是观风玩景来游西湖之人,吴尔知实时往拜,请以酒肴,送以诗文,临行之时,又有赆礼奉赠。那些穷秀才眼孔甚小,见吴尔知如此殷懃礼貌,人人称赞,个个传扬。他又于乌纱象简、势官显宦之处,掇臂奉屁,无所不至。因此名满天下,都堕其术中而不悟。但见:目中仅识得“赵钱孙李”,胸内唯知有“天地玄黄”。借他人之诗文张冠李戴,夸自己之名姓吾着尔闻。终日送往迎来,驿丞官乃其班辈;一味肆筵设席,光禄寺是其弟兄。翻缙绅之名,则曰某贵某贱;考时流之目,且云谁弱谁强。闻名士笑脸而迎,拜官人鞠躬而进。果是文理直恁居人后,钻刺应推第一先。

  话说秦桧有个门客曹泳,是秦桧心腹,官为户部侍郎。看官,你道曹泳怎生遭际秦桧,做到户部侍郎?那曹泳始初是个监黄岩酒税的官儿,秩满到部注阙上省。秦桧押敕,见曹泳姓名大惊,实时召见,细细看了一遍道:“公乃桧之恩人也。”曹泳再三思想不起,不知所答。秦桧又道:“汝忘之耶?”曹泳道:“昏愚之甚,实不省在何处曾遭遇太师。”秦桧自走入室内,少顷之间,袖中取出一小册子与曹泳观看。首尾不记他事,但中间有字一行道:某年月日,得某人钱五千、曹泳秀才绢二匹。曹泳看了,方才想得起,原先秦桧未遇之时,甚是贫穷,曾做乡学先生,郁郁不得志,做首诗道: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猴狲王。

  后来失了乡馆,连这猴狲王也做不成了,遂到处借贷,曾于一富家借钱,富家赠五千钱,秦桧要再求加,富家不肯。那时曹泳在这富家也做乡学先生,见秦桧贫穷,借钱未足,遂探囊中得二匹绢赠道:“此吾束修之余也,今举以赠子。”秦桧别后,竟不相闻。后来秦桧当国,威震天下,只道另有一个秦丞相,不意就是前番这个秦秀才也。曹泳方才说道:“不意太师乃能记忆微贱如此!”秦桧道:“公真长者。厚德久不报,若非今日,几乎相忘。”因而接入中堂,款以酒食,极其隆重。次日,教他上书改易文资,日升月转,不上三年之间,做到户部侍郎,知临安府。

  那时曹泳为入幕之宾,说的就灵,道的就听,凡丞相府一应事务,无不关白。曹泳门下又有一个陆士规,是曹泳的心腹,或是关节,或是要坑陷的人,陆士规三言两语,曹泳尽听。那时曹妙哥已讨了两个粉头接脚,自己洗干身子,与吴尔知做夫妻,养那夫人之体。一日,陆士规可可的来曹妙哥嫖他的粉头,曹妙哥暗暗计较道:“吴尔知这功名准要在这个人身上。”遂极意奉承,自己费数百金在陆士规身上。凡陆士规要的东西,百依百随,也不等他出口,凡事多先意而迎,陆士规感激无比。曹妙哥却又一无所求,再不开口,陆士规甚是过意不去。一日,曹妙哥将吴尔知前日所刻诗文送与陆士规看,陆士规久闻其名,因而极口称赞。曹妙哥道:“这人做得举人、进士否?”陆士规道:“怎生做不得?高中无疑。”曹妙哥道:“实不相瞒,这是我的相知。不识贵人可能提挈得他否?”陆士规日常里受了曹妙哥的恭敬,无处可酬,见是他的相知,即忙应道:“卑人可以预力,但须一见曹侍郎。待我将此诗文送与曹侍郎看,功名自然唾手。”曹妙哥就叫吴尔知来当面拜了。陆士规就领吴尔知去参见曹侍郎,先送明珠异宝、金银彩币共数千金为贽见之礼。曹泳收了礼出见,陆士规遂称赞他许多好处,送诗文看了。曹泳便极口称赞吴尔知的诗文,遂暗暗应允,就吩咐知贡举的官儿与了他一个关节。辛酉、壬戌连捷登了进士,与秦桧儿子秦熺、侄秦昌时、秦昌龄做了同榜进士。那时曹泳要中秦桧的子侄,恐人议论,原要收拾些有名的人才于同榜之中,以示公道无私、科举得人之意,适值陆士规荐这个宿有文名的人来,正中了曹泳之意。那秦桧又说曹泳得人,彼此称赞不尽。看官,你道这妓女好巧,一个烂不济的秀才,千方百计,使费金银,买名刻集,骗了世上的人,便交通关节,白白拐了一个黄榜进士在于身上,可不是千古绝奇绝怪之事么?吴尔知遂把《登科录》上刊了曹氏之名。有诗为证:十载寒窗未辛苦,九衢赌博作生涯。

  八字生来凭财旺,建安七子未为嘉。

  六月鹏搏雌风盛,身跨五马极豪华。

  四德更宜添智巧,三星准拟照琵琶。

  二人同心营金榜,一天好事到乌纱。

  话说吴尔知登了进士,选了伏羌县尉,曹妙哥同到任所而去。转眼间将近三年之期,乙丑春天。怎知路上行人口似碑,有人因见前次中了秦桧的子侄,心下不服,因搬演戏文中扮出两个士子,推论今年知贡举的该是那个。一个人开口道:“今年必是彭越。”一个人道:“怎生见得是彭越?”这个人道:“上科试官是韩信,信与彭越是一等人,所以知今岁是彭越。”那一个人道:“上科壬戌试官何曾是韩信?”这个人道:“上科试官若不是韩信,如何取得三秦?”众人大惊。后来秦桧闻知大怒,将这一干人并在座饮酒之人,尽数置之死地。遂起大狱,杀戮忠良不计其数,凡是有讥议他的,不是刀下死,就是狱中亡,轻则刺配远恶军州,断送性命。秦桧之势愈大,遂起不臣之心。秦桧主持于内,曹泳奉行在外,其势惊天动地。那时吴尔知已经转官,曹妙哥见事势渐渐有些不妥,恐日后有事累及,对丈夫道:“你本是个烂不济的秀才,我勉强用计扶持,瞒心昧己,骗了天下人的眼目,侥幸戴了这顶乌纱。天下那里得可以长久侥幸之理,日久必要败露,况且以金银买通关节,中举中进士,此是莫大之罪。明有人非,阴有鬼责,犯天地之大忌,冒鬼神之真恨,冥冥之中,定要折福折寿。如今秦相之势惊天动地,杀戮忠良,罪大恶极,明日必有大祸。况你出身在于曹泳门下,日后冰山之势一倒,受累非轻。古人见机而作,不如休了这官,埋名隐姓,匿于他州外府,可免此难。休得恋这一官,明日为他受害!”吴尔知如梦初醒,拍手大叫道:“贤哉吾妻,精哉此计!”即便依计而行,假托有病,出了致仕文书,辞了上官,遂同夫人赍了些金银细软之物,改名换姓,就如范蠡载西子游五湖的光景,隐于他州外府终身,竟不知去向。果然,秦桧末年连高宗也在他掌握之中,奈何他不得。幸而岳爷有灵,把秦桧阴魂勾去,用铁火箸插于脊骨之间,烈火烧其背,遂患背疽,如火一般热,如盘子一般大,烂见肺腑,甚是危笃。曹泳却又画一计策,待高宗来视病之时出一札子,要把儿子秦熺代职。札子写得端正,高宗来相府视病,秦桧被岳爷爷拿去,已不能言语,但于怀中取出札子,要把儿子秦熺代职。高宗看了,默然无言,出了府门,呼干办府事之人问道:“这札子谁人所为?”干办府事之人答道:“是曹泳。”秦桧死后,高宗遂把曹泳勒停,安置新州,陆士规置之死地。若当日曹妙哥不知机,吴尔知之祸断难免矣。曾有古风一首,单道这妇人好处:世道歪斜不可当,金银声价胜文章。

  开元通宝真能事,变乱阴阳反故常。

  赌博得财称才子,乱洒珠玑到处扬。

  悬知朝野公行贿,不惜金银成斗量。

  曹泳得贿通关节,谬说文章筹策良。

  一旦白丁列金榜,三秦公子姓名张。

  平康女士知机者,常恐冰山罹祸殃。

  挂冠神武更名去,谁问世道变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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