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塞翁得马未为喜,塞翁失马未为忧。

  须知得失循环事,自有天公在上头。

  话说世上目前事体未足凭据,直要看收梢结局,方才完全。世上眼界小之人,见目下富贵,便就扬扬得意,只道这富贵是长生不老香火,不知一朝跌磕,那富贵还是个虚体面;见目下贫贱,便牢骚感慨,跌脚捶胸,不知一朝发迹,那“贫贱”二字不惟磨难我不倒,还受用这二字的好处。奉劝世上的人大着眼孔,开着心胸,硬着脊梁,耐着性气,切莫把目下之事认做真实,只看塞上翁得马失马之说,一毫不错。真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且说一件好笑的事,做个入话。却说周世宗末年,有个陶谷学士。这陶谷少年时节,生性便极其悭吝,不肯轻用一文钱钞。一日夜间,被阴府勾摄去,众鬼使对陶谷道:“奉命与你换一双眼睛,你肯出多少钱?我这里眼睛都有定价,你肯破些悭恪,与我百万钱么?”那鬼使用手望地下一指道:“这一堆眼睛都是百万钱之价。你若肯与我百万钱,我便与你这一等的眼睛。”那陶谷素性悭恪惯了,怎生肯出百万钱买这一双眼睛,便半日不作声。这鬼使见陶谷不做声,便又道:“你出百万钱买我这双眼睛去,不亏负你,休得悭恪!”陶谷又不做声。侧边又走过一个鬼使来道:“你既不肯出百万钱买他这一等眼睛,只出十万钱买了我这一等眼睛去罢。”一把扯陶谷过来,指地下一堆眼睛道:“这一堆眼睛都是十万钱之价。”陶谷打一看时,见满地一堆都是眼睛,骨碌碌的都有光彩。陶谷暗暗的道:“我自有双眼睛,好端端的,没些紧要破费十万钱,买这一双眼睛去做甚,难道面上要四双眼睛不成?留下这十万钱好做人家。”遂又不做声。这边又有一个鬼使道:“他既不肯破费钱财,我只得将这一等眼睛白白送一双与他罢。”道罢,众鬼使一齐走过来道:“是。”只见一个鬼使就这一堆里拾起一双弹丸,双手把陶谷旧眼一齐抠出,把这一双弹丸纳将进去。陶谷疼痛莫当,大叫一声,撒然惊醒,伸手去摸,双目都肿。次日起来对镜一照,变了一双碧绿色琉璃眼睛,与旧时大是不同。人人都道:“这双眼活像庙中小鬼一样。”过了几时,路上遇着相士陈子阳道:“好一身贵相,骨气都好,却怎生有这一双鬼眼,终身不得显达。”陶谷懊恨无及。后来宋太祖受了周禅,朝班已定,未有禅诏。陶谷学士将禅诏出诸袖中,宋太祖心中薄其为人,遂终身为翰林学士,再不迁其官爵。陶谷甚是怨恨,所以有“年年陶学士,依样画葫芦”之诮。

  看官,你道一个极贵之相,只因“悭恪”二字换了一双鬼眼,终身受累。我浙江也有一个人,只因一句话上说得不好,昧了心田,却被紫府真人拿去,换了一身穷贱之骨。亏得后来改行从善,洗净骄傲之性,学做好人,文昌帝君爱其才华,重新奏闻玉帝准与禄籍,宛宛转转,又有许多妙处,以耸天下听闻,待在下慢慢说来,便知端的。有八句诗为证: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虽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这八句诗是罗隐才子题诸葛亮筹笔驿之作。那罗隐在唐朝末年是东南第一个才子,怀才不遇,终身不能中得一个进士。后来将就做得一官,于他生平志愿,十分不能酬其一分,以此每每不平,到处怨叹。过诸葛亮庙,有感而作这一首诗,说诸葛公这般才华,可以平吞天下,混一中原,只因遭时不济,有才无命,不能成其一统之志,却又年命不永,营中星殒。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究竟与命抵敌不过,那怕共工氏发恼,头撞倒了不周山;巨灵神奋威,斧劈碎了华山石。所以他有感而作。看官,你道这罗隐是那里人氏?他是浙江杭州府新城县人,字昭谏,别号江东生。他与吴越王同时降生。未生之前,有两条紫气冲天:一条紫气降于临安,生出吴越王,一条紫气降于新城,生出罗江东。这罗江东生将出来,学贯天人,才兼文武,聪明颖悟,出口成章,有曹子建七步之才,李太白百篇之赋。只是一着:生性轻薄,看人不在眼里。一味好嘲笑人,或是俚语,或是歌谣,高声朗诵,再也不怕人嗔怪,遭其讪笑者不一而足,因此人人称之为“轻薄罗隐”。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又有些古怪,或好或歹,都有灵应,就像神仙的谶语一般。远在数百年之外,近在目下,声叫声应,至今千来年,浙江人凡事称为“罗隐题破”者,此也。以此人人忌惮他那张嘴,不敢惹他。

  不要说世上人怕他,连那鬼神也都怕他这张嘴,凡庵观苑寺之中,那些泥塑木雕的神道,他若略说一二句,准准应其所言:若是说好,便就灵通感应,香火繁盛起来;若说不好,便就无灵无感,香烟冰冷,连鬼也通没得上门来了。罗江东初年不信鬼神,一日走到祠山张大帝庙里,见殿宇雄壮,心上不平,取出那枝百灵百应、光闪闪、寒簇簇、判生死的笔来,题二句于壁上道:走尽天下路,平生不信邪。

  方才写得这二句,还未完下文,忽然背后一尊神道夺住手中这枝笔,大声喝道:“汝把下文这二句做得好便罢,若做得不好,我便击死汝矣。”罗江东回转头来一看,就是黑脸胡子张大帝。这一尊神道,身长数丈,威风凛凛,电目岩岩。罗江东惊得一身冷汗,慌慌张张,只得续写二句道:祠山张大帝,天下鬼神爷。

  写完,那尊神道方才放手而去。自此之后,庙中香火更盛。后来走到乌江项王庙内,见项王相貌狰狞,手中执剑而坐,怒气不消,犹似昔日与汉王争天下之势。罗江东服他是个好汉,题一首诗于壁上道:英雄立庙楚江滨,叱咤风云若有神。

  对剑不须更惆怅,汉家今已属他人!

  此诗题罢,泄了项王千余年不平之气,手中宝剑实时坠地。罗江东见其灵异,作礼而出。

  罗江东诗才神速,点韵便成。少年之时,手中戏拿一个小磬,卖诗为名,限定磬声完为度。有人要他做新月的诗,以“敲、梢、交”三字为韵,一边击磬,一边吟值:禁鼓初闻第一敲,卧看新月出林梢。

  谁家宝镜新磨出?匣小参差盖不交。

  磬声完而诗已就矣,其敏妙如此。又长于对句,凡人有对不得的,到他口中无有不对之句。药中“白头翁”,他便对“苍耳子”;“玉玲珑”他便对“金跳脱”。那“金跳脱”就是女人手上金镯子是也。又有句道“近比赵公,三十六年宰相”这句,人再对不来。罗江东道:“何不对‘远同郭令,二十四考中书’?”这就是郭子仪故事,他在中书历二十四考。其对句之精妙如此,真奇才也。但他生于穷寒之家,生计甚是寥落,家中一亩田地也无,又兼唐朝乱离之后,德宗好货之主,田地上赋税极多,人家一发不敢有那田地。罗江东自小只带得这几亩书田来,济得甚事?真个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果是:聋盲喑哑家豪富,智慧聪明却受贫。

  他早年丧了父亲,守着母亲过活。那母亲不过织布度日,好生艰苦,罗江东只得呆着脸向亲友家借贷。谁知世上的人甚是少趣,若是罗江东那时做了官人,带了乌纱帽,象简朝靴,那人便来呵脬捧屁,没有的也是有的;如今是个穷酸,口说大话,不过是赊那“功名”二字在身上,世人只赌现在,不讨赊帐,谁肯预先来奉承?俗语道:“若说钱,便无缘。”罗江东向亲友一连告了几十处,大家都不睬,以后见了他的影儿,只道他又来借债,都把他做白虎、太岁一般看待,家家关门闭户起来。罗江东与母亲二人,甚是忿恨之极。正是:十叩柴扉九不开,满头风雪却回来。

  话说罗江东母子二人正在忿恨之际,忽然遇着一个风鉴相他道:“子天庭高耸,地阁丰隆,鼻直口方,伏犀贯顶,目若明星,声如洪钟,顾盼英伟,龙行虎步,有半朝帝王之相,切须保重!”说罢而去。这个风鉴却是豫章人,识得风云气色,见王气落于斗牛之间,那斗牛是杭州分野,特特走到杭州观看气色,见气色两支,一支落于新城,一支落于临安。遂扮作风鉴到新城,遇见了罗江东是个帝王之相,好生欢喜。那时罗江东母子二人闻得此话,正忿恨这些亲友不肯借贷,便忿忿的发愿道:“可恨这些贼男女恁地奚落,若明日果有帝王之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定要把这一干人碎尸万段,方雪我今日之忿。”母子二人忿忿的说了几日,果然“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一日晚间,罗江东吃了晚饭缓步出门,忽然见四个黄巾力士走到面前,对罗江东道:“吾奉紫府真人之命奉请。”道罢,便把罗江东撮拥而去,来到一处。但见:烟云缭绕,琉璃瓦上接青霄;瑞气缤纷,白玉殿横开碧汉。门前排几对白象青猊,两旁列千百天丁力士。当殿中坐着一尊活神道,事事无差;丹墀下伏着许多横死鬼,缘缘有错。日游神,夜游神,时时刻刻来报正心邪心、善心恶心;速报司,转轮司,慌慌忙忙去推天地道道、人道鬼道。有记性的功曹、令史,一枝笔,一本簿,明明白白,注定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尽是孽来报往、报重孽深;没慈心的马面、牛头,两股叉,两条鞭,恶恶狠狠,照例或杀或剉或舂或磨,总之阳作阴受、阴施阳转。正是人间有漏网,天府不容针。

  话说四个黄巾力士撮拥罗江东到于殿前,暴雷也似唱喏道:“奉命取罗隐来到。”那真人便开口道:“罗隐,汝本当有半朝帝王之分,与钱镠一样之人。汝怎生便生好杀之心,辄起不良之念,要将借贷不与之人尽数碎尸万段,以雪胸中之忿?借贷不与,此是人之常情。况此数十家人俱是汝之亲友,有何罪过,便要杀害。如此小事,恨恨如此。上帝好生,汝性好杀。明日做了帝王,残虐刻剥,伤天地之和气,损下界之生灵,为害不浅。连日值日功曹将汝恶心奏闻上帝,上帝大怒,天符牒下,将汝所有帝王福分尽数削籍。说罢,就唤四个黄巾力士过来吩咐道:“可将此人帝王之骨尽数换过。”黄巾力士喏喏连声,把罗隐扳翻在地,如哪咤太子拆骨还父,剔肉还母一般,根根骨头抽将出来,一一换过,独留得上下牙齿不换。紫府真人仍着力士送罗隐回去。罗江东回家,已是五更时分,倒在牀上,大声叫痛,似梦非梦,早已惊醒了母亲,备述缘故。急急起来,对镜子一看,竟改变了一个人。但见:天庭偏,地阁削。口歪斜,鼻子塌。皮肤粗,猴狲脚。吊眼睛,神气撒。远观似土地侧边站立的小鬼,近看一发像破落庙里雨淋坏滴滴点点的泥菩萨。

  母亲吃了一惊,罗江东见自己丑陋不堪,跌倒在地。母亲慌张,急急把姜汤灌醒,搀扶而起。母子二人懊恨无及,大哭了一场,真一言折尽平生之福也。自此罗江东躲在家内,不敢出门。过了一个月方才出门,左右邻舍都吃了一惊。罗江东却再不敢说出,只说病患如此。一日,又遇着前番相士,见了吃惊道:“汝怎生相貌一朝改变至此?定是心术不端,以致阴府谴责。”罗江东只得把前事说了一遍,相士跌足道:“可惜半朝帝王之相。”又把他仔细一相,道:虽是一身贫贱骨,犹然满口帝王牙。

  罗江东道:“一念之差,折福至此,怎生是好?”相士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举心动念,天地皆知。汝若举一点杀心,便毒雾妖氛弥漫宇宙,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上天怎么得不知道?相逐心生,心既不好,相亦随变,此是必然之理。但自今以后一心忏悔,改行从善,步步学好,还好救得一半。”说罢,再三叹息而去。后来访到临安,见了钱镠,许他以帝王之事,果应其言。

  罗江东自此之后,一味学做好人,再不敢存一毫不肖之心,真个行不愧影、寝不愧衾。但是他那张口仍旧百灵百应,那枝笔仍旧烟云缭绕。人虽然憎他丑陋,却又爱他才华。四方之士,但得他一言半句,就声名赫赫起来。若是到东南地方,扇头上没有罗江东一首诗,便人人以为羞耻,因此名闻天下,愿交者众,金钱彩币,不时馈送。

  那时宰相令狐绹重其诗文,儿子令狐滈登了进士,罗江东赠诗一首。令狐绹大悦道:“吾不喜汝登第,喜汝得罗江东之诗为贵也。”其见重于当朝如此。宰相郑畋有个千金小姐,性通文墨,酷爱罗江东之诗,自己抄写成帙,圈上加圈,点上加点,朝夕吟哦不辍,遂害了相思之病。父亲见女儿钟情在罗隐身上,暗暗的道:“我女儿虽爱罗江东之诗,却不曾见其貌。我相府女儿嫁与贫士,虽然不妨,但罗江东相貌极其丑陋,女儿未必中意。我试邀他来饮酒,待女儿帘中一观,若不嫌他丑陋,我便嫁与他罢。”一日炮凤烹龙,陆珍海错,极其华丽,请罗江东来饮酒,特特与女儿知道。女儿知是请罗江东,心中暗暗欢喜,早医好了八九分相思病症,遂轻移莲步,缓拖玉佩,悄悄走到珠帘边一望,看见罗江东猥琐丑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吃了一惊,暗暗的道:“怎生恁般丑陋?若嫁与他,枉了一生。我相思差矣。”遂移步而进,再不出来观看。从此连诗帙都抛过一边,竟不吟其诗句,把“相思”二字遂轻轻放下。有诗为证:日夕吟诗酷爱才,及观标格叹难哉。

  从来女子多皮相,一笑须从射雉回。

  话说罗江东被郑小姐选退了这头亲事,人人传闻开去,都不与他结亲。后来有一富人有个女儿,名为“赛珍珠”,是个爱才不爱貌的,情愿嫁与罗江东。富人遂倒赔妆奁,罗江东得了这个美妻,又得了若干嫁资,家道充足,恰好遇着钱镠。那时钱镠正在卖盐之时,破衣破裳,蓬头赤脚,罗江东与他三杯两盏,结为相知。又时时把钱物去周济他,钱镠感激无尽,真结交当于未遇之时也。谁知日后富贵功名,就在钱镠身上,这是后话。

  罗江东自数年改行从善以来,端的无一毫非礼非义之事,善念虔诚,果然文昌帝君托梦道:“子数年洗心易虑,事事可与天知。吾既重汝之改过,又爱汝之才华,已将汝近日之行止尽数奏闻玉帝,玉帝准奏。但今天下多事,未可骤与汝功名,待我慢慢注汝之禄籍可也。”说罢而醒。罗江东自此心中少稳,日行善事,但口嘴轻薄惯了,随你怎么防闲,终有失错。只因一句话上触犯了当朝宰相,直害得二十余年不中进士。你道这宰相是谁?就是先前说的令狐绹。那令狐绹本是极爱罗江东之人,但令狐绹学问不济,罗江东酒醉后大笑道:“中书堂上坐将军。”讥他不能做得文章之意。令狐绹一日把一件学问来问罗江东,罗江东道:“这个学问出在庄子《南华经》第二篇上,不是什么怪僻之书,愿相公燮理阴阳之暇,更宜博览古书,以资学问。”令狐绹大怒,说他以己之长形人之短,文人无行,宰相之前尚且放肆如此,何况以下之人。若与他中了一个进士,便看人不在眼里,以此每到科场,就吩咐知贡举官,不得中罗隐进士。郑畋几番要中罗隐,因令狐绹恼了,也便不敢。罗隐甚是懊恨。做二句诗道:早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

  罗江东既恼犯了宰相,进长安科举之进,又恼犯了一个朝官。这朝官姓韦名宣,两个同遇于饭店之中。罗江东生性轻薄,凡事不肯让这个官儿。左右喝道:“这是朝官韦爷,休得轻薄!”罗江东大怒道:“什么朝官,敢在我才子罗江东面前说,我把一只脚提起笔来写了数十篇文字,也还敌得过数十位朝官哩!”韦宣闻得,切骨之恨,又添上几分不要中罗隐进士之意。因此罗隐这个进士位儿一发不稳了。后来访得不中进士因此二人之故,然亦付之无可奈何矣!只说:“文昌帝君也会得说谎,原说慢慢注我禄籍,怎生二十多年尚然不中?我今已是半百之年,何年方成进士?难道活到七八十岁时戴顶寿官纱帽不成?”遂寄一首诗与朋友道:廿载辛勤九陌中,却寻岐路五湖东。

  名惭桂苑一枝绿,脍忆松江两箸红。

  浮世到头须适性,男儿何必尽成功!

  〞应鲍叔深知我,他日蒲帆百尺风。

  罗江东作诗叹息,谁知文昌帝君果是有些妙处。那时唐朝法纪零替,贿赂公行,关节潜通,有多少怀才抱异之人无由出身。及至出身的,又多是文理不通,白面书生胸中那里晓得“经济”二字,并无一个老成持重之人,以此把唐朝天下都激乱了,士人都忿忿不平。所以黄巢因屡举不第,乱入长安。后来黄巢诛灭,他手下将官朱温投降,唐朝封为梁王,渐渐威权日盛,杀害百官,天子拱手听命。朱温手下有一个文臣李振,虽比不得罗江东的才华,也是一个才子,少年自负其才,思量取功名如拾芥子一般,不意遭此浊乱之时,谁问你有才无才,只问你有贿赂无贿赂、有关节无关节,因此罗江东二十余年不中,李振也二十余年不中。那李振忿恨这些害民贼道:“当日三国时节,督邮倚势欺诈刘玄德钱,却被张飞缚在柳树上,口口声声骂为害民贼,鞭打数百,千古快心。若在今日,一刀砍为两段,方才心满意足。俺明日做得张飞便好。”如此发念,不一而足。又因进士裴枢、独孤损数十余人自称名士,摇唇播舌,结党成群,日常屡屡轻薄李振,说他是伏土蚯蚓,怎能够得出头飞腾变化?像俺们有才之人,自然黄金横带、白马任骑,那李振有何德能,敢与俺们一同发迹!李振闻知,咬牙切齿,定要报复此仇,便将一把宝剑磨得锋快,道:“俺定要将此剑砍取诸贼人之头,等他得知名士结果,方才罢休。”如此磨了多次。后来投在朱温帐下做了他的谋士,言听计从,遂将日常仇恨的各官并裴枢、独孤损三十余人绑缚起来,取出那二十余年磨得风也似快的那把宝剑,一剑一个,尽数杀之于白马驿中,又对朱温道:“此辈日常高言阔论,自谓清流,可投之黄河,使为浊流。”朱温知李振报复前仇,遂笑而从之,把诸人尸首扑通的都抛在黄河之内,呜呼哀哉!李振报了诸人之仇,甚是得意,做首诗道:廿载磨一剑,今年始报仇。

  自谓清流客,今姑付浊流。

  罗江东闻知大惊道:“使我当日早中了一个进士,已与裴枢、独孤损三十余人同作无头之鬼,为浊流中物矣。岂非塞上翁得马未足为喜、失马未足为忧之说乎?今日这颗头尚在颈子上,真文昌帝君之赐也。”遂感叹不已,做首诗道: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

  如今赢得将衰老,闲看人间得意人。

  后来朱温竟篡了唐朝天下,改国号为“梁”,都是李振之计。在位七年,淫了子妇,被儿子友圭所弒;并李振也杀了,都是一报还一报之事。这是后话。

  却说钱镠那时已起兵破走黄巢,诛了叛臣越州观察使刘汉宏、杭州刺史董昌,有了十四州天下,唐昭宗封为镇海军节度使,在于杭州凤凰山建造宫殿,自置文武官僚,都极一时之选。却念罗江东故人,未曾中得进士,当日受他好处,至今未报,遂遣官数员赍了金银书币,鼓乐喧天,到新城聘他为官,便鼎沸一了个新城,连当日借债不肯借的都一并来庆贺送礼,人情势利如此!当下迎接罗江东到于杭州,钱镠王倒屣而迎道:“本是故人,不敢相屈幕下,一以宾礼奉待,或任凭采择何官亦可。”自此罗江东代书记之任,后为钱塘令。唐昭宗加封钱镠为吴王,钱镠上表称谢,却命沈嵩草表。那沈嵩是钱王幕下一个极会得做文字之人,表完,钱镠王付与罗隐一看,罗隐看了道:“此表虽是,但其中说得杭州甚好,此自求征索之媒也。”钱王遂命罗隐另做一篇,其中二句做得甚妙,道:天寒而麋鹿来游,日暮而牛羊不下。

  表到唐朝,满朝人都道谁有此好文字,定是罗隐之笔,惜乎天下第一个文人却被钱镠用了,此是朝廷大差错处。后来唐昭宗改名为晔,钱王表贺,又是罗隐代作道:左则昌姬之半字,右则虞舜之全文。

  满朝文武识得是罗隐之笔。那时诸镇都有贺表,以此篇为第一。谁知后来朱温竟篡了唐朝天下,钱王上表称臣,朱温大喜,加封为吴越王,赐以玉带名马。罗隐甚是不服,劝钱王起兵道:“朱温逆贼,篡夺唐朝天下,弒君之贼,人人得而诛之,即当兴兵十万以讨逆贼,复立唐室子孙,名正言顺,何愁不胜!就使不胜,我据有江东吴越十四州天下,不失为东帝。怎生上表称臣,以为终古之羞乎?”钱王道:“我若兴兵,毕竟要涂毒生灵。我爱养斯民,岂忍置之锋镝之地?况朱温贪淫之极,不久必有内变!我静以观其变,自不失为孙仲谋也。”遂不肯起兵。钱王听罗江东这篇说话,心中甚是敬重,暗暗的喝采道:“罗隐在唐朝屡举不第,心中不知该怎么样怨恨唐朝,今反劝我起兵兴复唐室,唐朝虽负罗隐,罗隐却不负唐朝,可谓忠心贯日,唐朝之义士矣!‘文人无行’,此言谬也。”自此更加礼敬,凡事听信。

  钱王英雄生性,怒发之时,未免有些偏颇。那时桐庐有个才子章鲁风不愿仕于钱王幕下。钱王大怒,就把章鲁风来杀了。又有关中一个才子吴仁璧,钱王聘他为官,吴仁璧做首诗辞官。钱王恼他,将吴仁璧沉之江中。罗隐心中甚是不服,饮酒之间,做首诗规谏道: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谩英雄。

  钱王见这首诗,甚是懊悔,遂将此二人尸首埋葬之以礼。那时西湖上渔户日纳鱼数斤,名为“使宅鱼”,若不及正数,必另买来补码,颇为民害。一日,钱王与罗江东饮酒,壁上挂幅姜太公潘溪垂钓图,钱王要罗江东题诗,遂题诗以寓意道:吕望当年展庙谟,直钩钓国更谁如?

  若教生在西湖上,也是须供使宅鱼。

  钱王见诗大笑,遂蠲免了“使宅鱼”这主征税。罗江东随事讽谏,钱王无有不听,都是有益于国家、有利于民生的事。钱王发怒之时,无人阻拦得住,独罗江东三言两语便拨得转。因此吴越十四州都蒙其福德,后来直做到谏议大夫,母亲与妻子赛珍珠都受了诰命,晚景荣华,受用了下半世。罗江东足足活至八十余岁而终,他所著有《湘南甲乙集》、《淮海寓言》、《谗书》六十篇行于世,有诗为证: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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