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婚姻天定划能移,颠倒悲欢始信奇
出汉只因怀国恨,人吴端为救时危
冰霜目矢坚渠约,膏沐为容悦所知
难道痴情俱认错,赤绳各系已多时。
楚卿在窗外槅子里张看,不觉大惊:见衾儿立在天然几上,把汗巾扣在楼槛上,正想上吊。忙从槅子里扒进道:“姐姐不要短见!”衾儿恐怕来抱他,自己从椅子上扒下来,仍复大哭。楚卿开了房门,遂上去解着汗巾,又劝道:“姐姐,我主意不差。我后日京里去了,你在家举目无亲,子刚又嫌疑不便,不要辜负你的好处。我要钥匙开灯。”衾儿一边哭,一边腰里取出钥匙,把楚卿对面掷去,几乎打着;又头上拔下金通气簪,掷在梦卿面前道:“啐,我原来在梦里!”楚卿道:“我当初原说送与你做人事,不是聘仪。后在小姐房里出来,你说我未得陇先望蜀,我说陇也未必得,我原来讲开的,你自错认了。”遂向地下拾起簪来。衾儿忽走近身,劈手夺去,见桌上有石砚一方,将金簪放在天然几上,拿起石砚乱捶,把金簪捶个烂瘟,用力拗折,却拗不折,弄弯了,复恨一声,掷在地下,望外就走。楚卿道:“去不得了!”衾儿见说,立住脚。楚卿道:“说明了,你婆媳相见就不雅。这里还是我住处,我唤妇女点灯来服侍你梳妆。”衾儿只得又走退来,呜呜的哭道:“亏得我没爹娘,好苦也!”楚卿听了不觉也下了几点泪,勉强道:“姐姐好在后边,不消哭了!”遂唤几个妇女伴着,自己外边来。
问子刚时,众人说不见多时了。楚卿一面点灯,一面着人去寻。到了黄昏都回道:“影也不见。”楚卿心急,又着人四下再寻,自己复到书房。见衾儿还在大哭,妇女劝他不住,楚卿因子刚不见,又不敢催。到了一更,酒筵摆列停妥,那掌灯的傧相不晓得,还催楚卿更衣,请新人出来行礼。楚卿道:“不是我,是吴相公做亲,如今不知哪里去了。”众人方才晓得寻的是新郎,吹的也不吹,打的也不打,都没兴头起来。楚卿见众人歇了鼓乐,冷冷落落,急得个一佛出世,对众人道:“你们只管吹打,我自有赏!”也是没奈何的。及到三鼓,四下的人,陆续回覆:“到处寻不见。”楚卿无主意,在厅上如走马灯样转。忽见前厅五六个人,捧头棍子赶入,门处一人喊道:“不要打!厅上已打碎了几件家伙。许多吹手,吓得收拾乐器。再看外面两三个人如捉贼的快子,把子刚肩胛飞也进来。子刚还不住声喊:“莫打!莫打!”
看官,你道为何?原来子刚见楚卿要与他做亲,因想衾儿向日一片苦心,岂有夺人之爱,拆散缘的理?我今夜逃走不回,他自己自然成亲了。时月色甚明,子刚走了八九里,正坐在大路口一块石上,见七八个汉子赶来,子刚躲大一边,让他过去。内中两三个问道:“大哥,可晓得胡楚卿住在那里?”子刚道:“一直西去八九里大村上就是。”两三个道:“我是报录的,你领我去,我送你五钱银子。”子刚道:“三日前已报过了。”众人推了子刚,一头走,一头说道:“不是他,是一个遂平县人,移居在他家的。”子刚急问:“什么名字?”众人道:“是姓吴。”子刚道:“可是吴无欲么?”众人道:“正是。”子刚大喜,想要不回,恐怕他打坏了楚卿家伙,又少不得打发银子酒饭,不好连累楚卿,只得说道:“列位不必乱推,我脚走不动了,略缓些儿。我就是吴无欲。”众人大喜,齐齐揖道:“不识台颜,多有唐突,得罪了。恭喜高捷!”一发不由分说,竟把子刚扛了飞走。来到门首,子刚道:“这里就是。”众人方才放下子刚。子刚进来,叫住众人莫打。楚卿正要问,只见屏上高高贴起捷报:“贵府相公吴讳无欲,高中河南乡魁第五名。官报陆廷光。”楚卿大喜。
却说衾儿在房,众妇女再劝不从,只是哭。忽听得楚卿在楼下高叫道:“吴老伯母,令郎高中了,报录的在外边,到遂平报不着,特访到这里来。”又到书房门首道:“姐姐,恭喜了!子刚兄高中第五名,比我还前二名。我主意不差。如今是夫人了,难道别人敢夺你的?快些梳妆,不要错过吉时!”衾儿方住了哭,却睡在榻上不起来。楚卿分咐妇女道:“你们不劝夫人起来,取板子来,都是一百!”众妇女听了,遂扶的扶,抱的抱。衾儿也肯了。楚卿快活,自去前厅,安顿报录的酒饭。
大厅上请子刚夫妇花烛,子刚犹自谦让。楚卿道:“里边都说妥了,不须过逊。如今兄已高中,用不着衫了,方才小弟做的大红吉服,一发赠足。”是夜作成子刚衾儿受用,不在话下。
且说若素自九月初二夜,与李茂下船,一心念着衾儿,未知凶吉,终日纳闷。行至贺村驿,忽生起病来,李茂只得上岸,寻个尼庵,仍改女妆,上去赁寓,请医服药,直至十月中才好。遂谢别尼姑,一路出临清州,至杨村驿。若素对李茂道:“舟中纳闷,此处离京师不远,你替我雇辆车儿去罢。”李茂道:“车儿不打紧,只你小姐两耳是穿的,被人认出不便。”若素道:“我自有法。”遂与采绿两个,把粉髫和胭脂,调水搽了耳环眼里,及调好搽些干的,把镜一照,如生成一样。即时上了车儿,只捡僻静处宿歇。
明日行过萧家村地方,一时下起雨来。正要寻下处,见一个人家门首,挂着招牌,上写着:“斯文下处”,傍边又写细字:“挑脚、经纪不寓。”若素同李茂进去,店主人见了道:“好个精雅人物!请里面坐!”李茂道:“俺相公要捡上等房,宁可多些房金。”主人道:“既如此,随俺来!”进了中间一带,又穿过三层客座,引到楼前右手两间屋内,中间一个天井,栽数盆残菊,外边一间,铺两张板床,里边一间挂几幅书画,香几竹榻,甚是幽雅。店主道:“何如?”若素道:“不放外人混杂就是了。”采绿铺下行李,李茂与宋阿奶做房在外边。店主送饭来吃了。
若素把壁上书画玩了一回,又伏在窗槛上看菊,只见对窗槅子内,一个秀士,傍边立个垂髫童子,卷起帘儿,定睛一望道:“好个美少年!”却见他不住的窥觑,若素避嫌,反退入来。少顷,那童子送一壶茶来,年可十四五,比采绿转标致些,入到房中,把若素细看,问道:“相公尊姓,贵处哪?”若素道:“姓沈,上蔡人。你店主人尊姓?”童子道:“姓龚。”采绿斟上茶来,见是上好细茗。若素和采绿、宋妈妈各饮一杯,大家称赞。忽听得对窗吟道:“轻颦浅笑正含芳,欲托东君费主张……。”若素大疑,暗想这诗是胡楚卿的《花魂诗》,又听再吟《鸟梦》,因对采绿道:“原来胡楚卿在此。你到他书房里看看,问他是哪里人,在此做什?他问你,不可说我是小姐,切莫多言。”采绿领命,到前边来。那窗内的人问道:“可是要进来?”叫童子开了楼下角门引采绿穿入书房。那秀士立起身道:“有什话讲?权坐坐!你家相公高姓,到此贵干?”采绿道:“姓沈,家老爷是两省镇抚,因地方官失守,圣上要家老爷赔补钱粮。今公子要上京看亲。”他又问:“你公子多少年纪,可曾婚娶否?”采绿道:“十八岁,尚未有聘。相公尊姓,这时是祖居么?”秀士道:“我是河南登封人,姓秦。这里是舅家。你先去,我就来看你相公。”
采绿走来回覆,若素道:“既不是楚卿,为何诵他诗?好生疑惑。”只见秀士步来,接至房中,揖过就坐。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内各暗暗欣羡。秦生道:“不知兄台下榻,有失迎接。”若素道:“幸获识荆,不胜荣幸!请教贵表。”秦生道:“贱字蕙卿。敢求台号。”若素原无预备,见他说个卿字,也随口道:“贱字若卿。”蕙卿道:“弟虽寓居,但在舍亲处,理应是一主之谊。此问不便细谈,乞至敝书斋少叙何如?”若素本不与男子晋接,却见他文雅,心上又要问他诗的来历,因说道:“只恐拜意不专。”两人推推让让,采绿跟着,遂同到他书房来。李茂在旁,又阻不得,暗想:秦相公这样文雅,如今小姐到他书房,倘或你贪我爱,露出真情,怎么处?宋妈妈也替若素担着干系。你道若素与秦生两下何如,且看下回,便见明白。
第十四回 刚而正赠妇无淫 哄新郎一时逃走
情梦柝
安阳酒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