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店家老儿瞒了女儿,竟往昆山而来。到了顾府,恰逢全家乱作一团。
原来先是那家人从苏州回来,将如何拜见徐知府,如何酒楼遇翠荷卖唱,以及如何遇见王世贞,知府怕他权势,将翠荷与他私下开脱之事细述了一遍。那顾琼空费了许多银两,听罢大怒,将徐知府、王世贞、翠荷、女儿及家人统统大骂了一遍。夫人只是啼哭,却又无可奈何。
一家人骂罢、哭罢,又全部犯起愁来。眼见刚刚找到的踪迹又被放过,再到哪里去寻。知府只知受贿,却又不肯帮忙,料是再拜托也无益;若多派家人去寻找,又恐闹得满城风雨,有辱清白门凤。苦思冥想无良策,夫人益发哭得厉害,只骂那顾琼势利心狠,逼走侄儿,连女儿也搭上;顾琼自是心烦,火气上来,只道女儿死了才好,权当没有生养。唯其心疼之处,却是那千金所购珍画。正值心烦气躁,举家不宁之时,门上禀报有店家老儿求见,道是相告小姐下落。顾琼慌忙情进,将那老儿招进内厅,与夫人秘密相问。那老儿遂将小姐丫环如何装扮公子,如何生病在店,如何又引得一少年相公同来之事细说一遍。
夫人听罢,含泪问道:“我儿病得怎样?怎的便不肯回来?”
顾琼却是惦念那画儿,又伯这一两日便随世贞走掉,慌忙问道:“你可曾听那畜性说道几时还京?”
那店家老儿,只为索取银两,见两人这般慌急,正称心意!窃窃暗喜,信口说道:“那相公恰似心中有鬼,急急要还京,只是被我缠住,将那些好玩耍的地方说与他听,哄他留了下来。”
顾琼仍不放心那画儿,又忙问道:“你可曾见小姐有何私物赠那畜牲?”
店家老儿眨眨眼睛,摇摇头儿,稍思忖一下说道:“小姐欠我许多店钱尚不曾还,哪有什么物件私赠相公?”
顾琼也不再间,取出五两银子把与老儿作店钱。又取出十两银子说道:“敢劳店家费心,些须小意,权作杯酒钱,只是相烦留小姐在贵店多住几日,养息身体,日后自当重谢。”店家老儿见得白花花银子,恰似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称是,眼睛笑成条线,欢天喜地去了。
店家起身去后,夫人与顾琼私下计较,如何哄得女儿回来。顾琼兀自有气,冷冷说道:“待明日我亲自去时,怕她不肯回来?”
夫人慌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去还好,若你去时,女儿性烈,只伯又是逼婚,便是死也不肯回的。”顾琼道:“便多带些人,抬也要抬她回来。”
夫人仍觉不妥,郁郁叹道:“只是不好用强,若是世贞侄儿恼时,打将起来,伯是人再多,也不是他对手,况且事情闹大,满城风雨,脸面上也不好看。”顾琼闷闷不语,冥思良久,忽然心生一计,如此这般,对夫人暗暗诉说一遍。夫人愣愣思虑片刻,无奈点头说道:“便是如此,也不可过急,莫把女儿吓坏,须待女儿病好后才行得。”
顾琼无奈应允,又怕三人近日走脱,便派一心腹家人去那酒店秘密监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人间父母本相亲,何故东西各离分?堪叹有情多不义,一生从此灭天伦。
却说世贞见柔玉日渐康复,心绪反渐渐沉重起来,时常思想,二人两厢清深,本是人生幸事,便是学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天长地久,也是美谈。只是表妹不该带那珍画至此,若如此走时,落个贪财骗画的名声,岂能说得清自?欲待送还,柔玉只是不依,惟恐露出行迹,节外生枝又惹出许多麻烦。前思后想,一时无良策,心下益烦躁。这日午后看看柔玉睡熟,竟自出外闲游,散起心来。
是时天色空蒙,细雨霏霏,信步所向,但见远山生烟,田野葱笼,竹掩茅屋,鹅戏清塘,狗吠迎客,鸡鸣生幽。更有溪水漏溺,渔舟横渡。酒旗飘风,尼庵空静,果然景致绝妙。不独山野如画,有那小桥野渡,也自动人,世贞一路行来,只觉身在画中行,处处景物幽趣宜人,花香扑鼻,顿觉心旷神抬,忘却一腔烦恼。暗自叹道:“难怪陶渊明等许多高雅名士弃官不做,独隐山野,想不到竟有这般雅致。领略这山野村凤,果真使人超脱忘俗。想那皇室森严景象,尔虞我诈之争,怎能同此相比?倘若长居于此,便是给我皇帝也不做了。”世贞信步赏景,细细品味那情趣,顿时诗兴大发,偏向枝尖儿凝香含幽之处,寻诗觅句。有咏海棠诗日:
重重新绿映酒船,绿娇红小不胜怜。且笑桃李情何在?只教春风慰眼前。
青梅虽好,又不及杏儿多情:
杏花墙外一枝横,半掩宫妆出晓晴。看尽春风不回首,宝儿兀自太憨生。
世贞正走,忽见前面林中一人,坐在一棵葱笼大树下面。那树根龙盘蛇走一般,甚是怪异。那人道士打扮,好生怪祥,手握笔纸,又不似读书。世贞暗自好笑。
咏打油诗戏道:
突兀盘龙坐,块然无与伍。梅妻尚安在,鹤子岂迷途?不知持何卷,恰似眉须古。
但问君所阅,或是井田谱?
男人闻言,突兀立起,怒冲冲说道:“哪里狂徒,如此无礼?”话未落地,却又转怒作惊,直直望着世贞,半晌方道:“君可是七子之贤世贞兄否?”
世贞听得那人呼得自己名字,亦觉-怔,见他道士打扮,思忖片刻,似觉面熟,却记不得是谁。
那人见世贞发怔,走上前来,以书拍其肩,哈哈大笑道:“人言元美兄七岁读书,过目便焚之,道是铬刻于胸。今日看来,却是谬传也,不然旧日好友,竟见面亦不相识,可记得你室中,尚挂有我画呼?”
世贞闻言大惊,上前紧执其手道:“恕罪!恕罪!果是旭兄,只是这副打扮,实在不敢相认!年兄如何到得这里?”
宋旭道:“你却问我,你如何竟也到得这里?”
世贞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到前面寻一酒馆。”
宋旭欲走,却又返身制止道:“想那山野酒家,有何情趣?今愚弟领你到个高雅去处,保管使你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乐而忘返。”世贞问道:“只是去哪里。”宋旭笑笑说道:“那个去处,既高雅,却又卑贱;极是繁华,却又冷清得出奇,公子王孙,人人望而生叹;宦门权贵,也只可望而不可及。兄长既是天下奇才,此地非你莫属。”世贞见他癫癫狂狂,半真半假,尽弄玄虚,却待不去,又被他拽住,竟往苏州城里而去。
原来这宋旭,却是当代丹青名家,号石门,嘉兴人,为华亭画派中自有创意者。山水之外,兼长画人物,曾于白雀寺画壁,名闻遐迩。善画巨幅大幛,颇有气势。在京都之时,与世贞交往甚密。今日郊外游春,踏山访水寻画,不想巧遇世贞,哪里肯放他?两人一路敝开襟怀,尽叙旧情,片刻功夫,已到了苏州城里。
二人入得城来,那宋旭竟把王世贞拉扯到一条烟花柳巷。王世贞豪杰侠义,一向不重女色,见是这等寻欢取乐所在,哪里肯去,停足说道:“年兄差矣,朝廷腐败动乱,世贞只是访亲避难,哪有这等闲心,不要强人所难。”
宋旭紧紧将他拉住,只是不放,狡黠笑道:“兄长适才嘲笑小弟,其诗倒也不错,何得至此生畏?莫不是江郎才尽,一世英雄,敌不过一烟花女子?”
世贞笑道:“兄长倒也会嘲笑小弟,莫不是请我来此,与那烟花女子对诗?”
宋旭一副认真模样,故意以话笑激:“兄长若对得过那女子,倒是不错了,只伯败在那女子手下,倒教你我兄弟无脸面,空负一世盛名。”世贞问道:“那女子却是何等之人?”
宋旭说出一番话来,却也叫世贞吃惊不校原来那女子,乃是拥芳楼一绝色名妓,唤作婉云,生得仪容秀美,骨气清幽,虽是烟花之身,却一身贵气天香,超凡脱俗。
宋旭眉飞色舞,说出这女子许多好处,又道:“风尘女子,若只道其明秀婉丽,艳质娇姿,雪肌玉肤,容光辉映,只不过是色情之好,却也不足为奇。难得的是此女天生贵姿,毫无俗气,皎皎如圣杰,凛然不可犯。且又天资极是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歌舞吹弹,无所不精,真真是女中之本,才中之杰。”
宋旭尽将她绝世姿客、倾城佳色说与世贞。又道只因她有诸般超人的绝艺,因此艳闻闾巷,轰动全城。但有那王孙公子,显宦权贵、风流雅士、来往商旅,皆慕名而来。整日间门前车水马龙,人如蚁聚。只是那婉云,自到这拥芳楼后,却是眼大心高,高傲不可一世,不管何等客人,概不接待。却说那鸨儿自家有这等好货,怎肯让她闲着?起初见她不接客,还是好商好量,后来便打骂了几次,无奈她誓死不肯。那鸭儿眼见得有客愿出百金梳弄她,也有愿以千金为她梳弄后赎身的,怎不眼红?急得眼里出血,又打又骂道:“任你是天仙,到了老娘门上也要接客!放着你这如花似玉的人儿不接客,叫我衣食何来?喝西北风去?如今事已急了,你若再不肯破身,我便打死了你,横竖买你不是看的,不为我赚钱,养你有何用。”婉云誓死不肯破瓜,打得凶时,只好无奈含泪说道:“若要我接客,亦是容易,只是不得人我寝室,须在外房备有纸墨书画,凡有见者,但命丫环持我所题诗画让其相对,对得上者,方可相见;对不上者,只为他唱得一曲,备酒菜款待后便去。”那鸭儿见她如此说,甚觉好笑,私下想道:“只要赚钱,伯你什么屎也尿的!人们尽说江南出才子,这许多客人里,怕没人敌得住你一个丫头。
头遭生,二遭熟,只要你破了瓜,尝到那滋味,伯也没有这许多臭道道了。”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却说婉云诗画自是精奇,那登门的诸多客人,竟没一人对得精当,携银而来,拂袖而去、只不过听得一曲,饱饱耳福。不料至此以后,婉云名声益噪,宛如天上神仙。登门求见者益多,终日络绎不绝。那鸭儿几只道这买卖好生奇怪,喜得诸多银两凤儿一般刮来,婉云却也从不曾破身。
世贞听到此处,心中好生诧异,暗思忖道:“为何一烟花女子,竟有这般见地与才情?如此看来。此女决菲等闲之辈。”心中愈发好奇,虽无贪花之意,却决心要会她一会!于是稍整衣冠,跟随宋旭往拥芳楼而来。
进得院内,但见景致颇幽雅,四周梧桐数株,绿影浓阴,笆蕉数十棵,红绿掩映。待丫环引至楼上房间,只见竹帘低垂,窗纱微掩,室内摆设得果然精致。
二人坐定,丫环就上茶来,欲问二人姓名以通报室内婉云。宋旭欲报,却被世贞所阻,对丫环说道:“可报与姑娘,只道是两位游学之人慕才而至,只向姑娘请教。”
那丫环也不进门,只是隔纱窗照世贞言语禀报,随后将几张花笺铺在案上,又取得笔墨,方说道:“请二位相公包涵,照院中规矩,姑娘题诗三联求对,或绘得三张画求题,听君任眩不论诗画,若全对得,当与君相见,若对得两中,当置酒席,隔窗献曲;若只对得一中,只献曲相待;若全不中,当由贱妾相陪,休怪姑娘不见。”
世贞口中应允,心中却暗笑:“想我在京都题诗,便是皇上,也曾称颂,所赋新词,即是宫中,也曾传唱。堪笑此女恃才逞狂,却学苏小妹样,莫若取笑她一番。”乃对宋旭道:“当是兄长先试。”
宋旭乃当世丹青巨笔,自然是讨画题诗,对丫环道:“但请出画以补题。”
须臾,丫环从窗缝里接过一折叠小幅。宋旭展开看时,却见上面画一血红鸡冠,无枝无叶,似花非花,却又惹得群蝶狂飞。初看之时,颇觉无味,细细沉思,又似有所寄,却苦思良久而不解。踌躇片刻,故作谦让道:“兄长高才,理当先题,小弟岂敢贸然。”
世贞知他识趣,并不难为,接过画来看时,却也暗暗惊讶,知其是自喻身世,用意双关,断然叹道:“此非风尘女子,观其志高人杰,岂是等闲之辈。”乃挥笔在画面题道: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大斜,枉教蝴蝶飞千遍,原知此种不是花。
丫环看罢,扑哧乐出声来,情不自禁道:“若不是花,却是什么,为何引得那蝴蝶飞来飞去?”
世贞徽微笑道:“送上便知。”
丫环儿隔窗缝递进。姑娘看毕,轻轻说道:“公于高才,非他人相比也。”
丫环取来第二幅画,世贞展开看时,却又是怪。只见画上唯一淡淡车痕,翻落绣鞋一只,半掩半露于草丛。宋旭旁观愈惊,俯耳对世贞道:“这又奇了,怎地是空中落绣鞋?”
世贞也觉其意费猜难解,拧眉沉思片刻,顿然醒悟,挥笔又题道:
锦辇夺娇恶犹深,牵足相呼不成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鲜花浸。
丫环又递上。姑娘看毕,竟轻轻饮位起来,便哽咽说道:“此知音也。”待看第三幅画时,却极简单,乃是一红烛燃尽一卷断弦。世贞不加思索,挥笔题道:
红烛燃尽恨已断,鸳鸯梦长伴新欢。明月窥窗羞难却,回风袅袅动罗衫。
刚刚写罢,顿觉不妥。想那前两幅画,皆言其情,道其身世不幸,乃误落风尘。
此等才高志洁女子,如何会恨断伴新欢?反其意也!仔细想来,这画应是表露其贞洁志高。却为何又以红烛断弦相喻?不知是自喻,还是意有所指?……苦思冥想,构思不就。倒是宋旭,在一旁着起急来。催促问道:“两题俱中,却为何踌躇。兄长高才,此题肯中无疑,速速送上,便可面会佳人,当饮美酒,听仙曲,拥美姬于怀,任凭欢乐了。”世贞闻听一惊,倒是此言,使他领悟了画中真意。
遂挥笔题云:
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当谢西川贵公子,休持红烛赏残花。
世贞题罢、吟哦几遍,虽知切中画意,但画外有音,乃逐客之意。遂把诗画递与丫环,扯起宋旭,抽身便走。
宋旭惊道:“兄长为何便走?难道对不得此题?”
世贞慨然道:“此女所绘三画,以寓其坎坷不幸身世,表其高洁情操,不甘坠落风尘。其虽为烟花女子,乃吾姐妹,此处决非你我寻欢解愁之地。当速离去。”
却说世贞扯起宋旭便走,只听室内姑娘一声呼唤:“公子请留步。”世贞与宋旭驻足转身,隔窗问道:“不知有何见教?”
婉云于室内沉思不语,似有难言之隐,吟峨片刻,方吩咐丫环:“玲儿当置酒席,款待二位公子,以谢怠慢之罪。贱妾本当遵约亲自侍奉把盏,今视公子侠义肝胆,当知男女有别,敬请恕罪。且有拙诗几首,当向公子请教。”
稍顷,丫环置得酒席,殷勤侍奉,婉云复将一折叠花笺,递出窗外。世贞看时,却是一枝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灯彩辉歌市,芙蓉开遍。龙楼西观,见银烛星球灿烂。走金桥,绫光若仙,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结。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凤柔夜阑,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地,成团打块,簇着冠儿兜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君可相见?
世贞看罢却怪,此时此地,何言京都上元夜景?却是末句更奇,“君可相见?
“难道她知我京都而来?言外之意,她也自是帝京之人。若如此,视她才高身洁,当是大家贵户出身。难道是他乡遇故知,曲意相试?心下疑惑,遂题词一阕,调寄《唱火令》云:
啊娜冠群芳,绝色是祸殃。宵楼兀自费思量。记得白绫裙儿飘飘飞马狂。芳心嫌路短,剪臂恨绳长。小姐居处是堂皇,记得门前,一树碧垂杨;记得碧垂杨外,一带短花墙。
世贞将词奉上,只听得室内隐隐哭泣之声,心下正惊疑,又见一花笺自窗而出。
血痕淋漓,乃是用血指而书,世贞惊视左右,只见宋旭与丫环俱已不在,闻得侧房有嘻笑之声,早已是做好事去了。惶惶将血笺展开,但见言词凄凄清深,语语痛切,则是一全节诗。诗云:
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暇?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纸鸳线断飘天际,金饰盈囊去有家。青楼终教怨别离,祭酒新冢护落花。
世贞阅罢惊呼道:“此乃隐娘矣!何得误落于此。”惊疑未定,忽隔窗纱见得裙影飘闪,听得一声响时,似是凳椅倒下,却见人影飘忽悬于梁下。世贞慌极,撞翻桌椅,破门而入,见果是隐娘自缢于梁头。待慌忙将她抱下时,却已是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昏厥不醒人事。世贞以手试之,尚有奄奄气息,慌忙灌得汤水急救。这时宋旭与丫环也赶来,几人走马灯似转作一团,抢救片刻之后,隐娘终于微启双目,喘息几声、苏醒过来。
世贞轻轻相劝道:“贤妹如何落得这般光景?世贞不才,无能护得小姐身家性命,反倒生出这弥天奇祸,自是汗颜。今日无意幸会,当喜相聚,如何反倒见弃,寻起这般短见?”!
隐娘垂泪叹道:“上元之恩,尚不曾报,家遭横祸,又累及于君。家母之命,虽以贱妾之身托付于君,本当生死相随,侍奉箕帚。怎奈君所不知,况贱妾本是罪身,已自不相配,今又沦落烟花,实难面君。今日忍辱相会,贱妾平生之愿足矣,尚有何颜苟且偷生。”
宋旭与那丫环,见二人原是旧交,先自诧异,今见二人说出这般话语,倍觉惊异。宋旭忙问始末。隐娘一一道来,原来隐娘一家逢遭大难以后,隐娘与丫环逃出家园。谁知才到江淮地带,适逢倭寇侵扰,竟将主仆冲散:隐娘举目无亲,又是天高地远,只愁无处安身。一夜宿于荒野旅店,想起悲惨身世,又不知哪里去得,夜不成眠,偷偷哭泣起来。恰逢隔壁住得一位苏州客商,听她哭得悲沧,赶来相助。隐娘本是善良贤慧女子,见那客商心软面善,为人忠诚实在,随将身世一一说与他听。那客商知她是天下忠义将门之女,倒也十分敬重,解囊相助,一路护送她到了苏州,在自家安顿下来,一日三餐侍奉,等日后再作打算。不料那客商的婆娘,却是妒忌刁钻之人。蓦地见丈夫带回个如花似玉女子,先生几分醋意,又听说她是犯臣之后,朝廷灭门捉拿,心中又有几分害怕,恐事发受牵连。
一日等得丈夫出外经商,便哄骗她说一同去娘姨家探望,开心玩耍几天。隐娘哪知就里,不想被实到烟花柳巷中来。
世贞听罢,心中愤慨,忍怒劝道:“此处决非久留之地,便在一两日内,速速脱身。”
隐娘摇头含泪叹道:“若脱得身时、我早去了,想那鸭儿,哪里肯放?”
世贞沉吟片刻,正自思量计谋,忽听楼下乱哄哄一片寒暄说笑之声,自有那鸨几仰面向楼上喊道:“我儿今日大喜,看看是哪个来了。”世贞隔窗向下望时,却见是徐知府,换作便装打扮,由那鸭儿和丫环陪同,竟向楼上走来。
原来那徐知府做孝廉时,也是这里的常客,只是尚未发迹,且又是那抠抠屁股唆手指头的主儿,再因屡次见不到婉云,哪里肯出许多银两,因此那鸭儿虽不冷落得罪,却也不热情迎酬。如今见他做了知府,恰是屎壳螂变做了知了儿,一步登天。那鸨儿脸也短了,眼睛他细了,嘴巴也大了,腰也弯了,竭力巴结奉迎,亲自引上楼来。
来到婉云房间,见外室空无一人,只是桌上放些零乱诗画,几人先自诧异;听到屋内言语之声,又见世贞与宋旭竟在里面,那知府心下叫起苦来,叹道:“天下多少名人高士,都无颜见得她一面,为河如今他二人却上手?”妒忌之心,油然而生,却道不出。。
那鸨几倒是风月场中人,惯会说话,心下替知府叫苦,脸上却堆笑贺道:
“难得我儿接客,梳弄之喜,可贺可贺!今日知府老爷来看你,自当作陪接待。”
隐娘本在低头饮位,听了这话,百般羞恨,只是红着脸儿低头不语。娇怜姿态,益发光彩照人。
那知府平素只恨屡屡不得相见,此时一见,果然娟丽绝世,唇边春盎,秀靥呈娇,真个有扬阿激楚的丰采,不觉神飞魄荡,连连咽下几口唾沫,悄俏将那暗藏于袖的春药,情不自禁捏到手中。正是:偷云携雨意偏浓,苦忆题诗寄不成。
此身惟愿常相傍,同赴阳台巫梦中。
那知府心痒骨酥,眼睛看得直了。忽见世贞望他,蓦地才想起还没见礼,心下尴尬,慌忙拱手施礼,谎话儿出得倒快,煞有介事说道:“兄长原来在这里,下官四处寻找,只是苦苦寻你不见,敢是不赏小官脸面,特意躲到这里?”
世贞问道:“寻我何事?”
也是活该世贞生事,那徐知府蓦地想起今日昆山顾琼拜托邀世贞到府饮酒赴宴之事,恰好乘机作人情,编个谎话说道:“兄长到敝处多时,一向多有怠慢,心下甚是悔愧。今在府衙略备薄酒几怀,敬请兄长尊驾光临,以叙情怀。”
世贞说道:“我与府尊原非相识,何言一向怠慢?但承盛情便了。”
徐知府见他执意不肯,又赔礼说道:“实不相瞒,今日酒宴之邀,却是兄长至亲昆山顾老爷盛情,道是有要紧家事与你相商。”
世贞冷冷说道:“我既与他辞行,却又商量什么?”
徐知府道:“听那顾者爷言语之意,似为小姐联姻之事。皆因以前为小姐所许婚事,小姐誓死不从,故惹下许多乱子。今日看来,顾老爷似有悔愧之意。
自言对不住小姐与兄长,便请下官从中撮台,以解旧怨。。”
世贞听他这话,哪知是计,心中暗喜,自思忖道:“正愁被此事所缠脱不得身,若果如此,一则平息下这许多风波,二则日后也便好相处。果真姑父允得亲事,便暗里将那珍画奉还于他,再设法为隐娘脱籍,我们便远走高飞,心下坦然,也无许多牵挂。”想到这里,便一口应允下来。遂与宋旭告别,又暗暗与隐娘私语叮嘱几句,竟随徐知府往府衙而来。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酒席暗设离山计,无端又惹横祸生。
欲知后事,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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