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敢讲真话的狂狷之士

六 敢讲真话的狂狷之士

1936年,鲁迅逝世。11月5日,吴组缃于《中流》杂志发表散文《闻鲁迅先生死耗》。在文章中他说,自己虽与鲁迅不曾有过交往,但自己的一点“聪明、智慧”和“做人的态度”大半都是鲁迅“启发扶助起来的”。这段话可以视为吴组缃一生为文与做人的自白。如果说前者主要体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清醒严峻的现实主义风格,那么后者则体现了贯穿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他的秉性、人格,即鲁迅式的硬骨头精神、敢讲真话的精神、特立独行的精神、淡泊名利的精神。

由于对古典文学的爱好,吴组缃在清华研究院求学时,曾选了同为皖人的国学大师刘文典的六朝文学课。因成绩优异,每月可得奖学金30元。当时尚在农村的夫人沈菽园和孩子就靠这30元维持生计,这30元可谓救命钱。可在学期作业中,吴组缃的看法与刘文典教授相左,但他并不掩饰自己对六朝文学的反感,甚至直接骂六朝文学是娼妓文学。刘文典教授看了卷宗后非常生气,就在判卷时问罪,只给了吴组缃79分。而当时够80分才能领取奖学金,虽然仅一分之差,可这每月30元奖学金却是拿不到了。这一分断送了吴组缃一家三口的生计!朋友们纷纷为吴组缃求情斡旋,刘文典教授终于吐言:“只需吴组缃认错,就可以改分数。”吴组缃却拒绝认错,说:“这样的分数有什么意思!”遂带着一家三口拂袖而去,另谋生路到了南京的“中央研究院”去供职。用吴组缃先生自己的话说,他是“无所不容,有所不为”。这既是他创作文章的准则,也是他为人的标准。(23)

抗战时期,吴组缃担任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正式筹备会筹备员,参与“文协”的发起工作,并与老舍共同起草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宣言》,后当选为“文协”理事。吴组缃以一个作家的使命感满腔热情地投入抗战文化宣传活动,但是他并不盲目跟随当时的文学潮流,反之,经常发表自己独特的见解。特别是在张天翼的小说《华威先生》普遍受到质疑时,他挺身而出,写出文艺短论——《一味颂扬是不够的》,为其辩护,凸显了吴组缃敢讲真话、刚正不阿的精神。也正是这种秉性,使他虽然受茅盾影响,但对茅盾作品中的缺陷却不客气地批评;虽然敬重冯玉祥,却由于意见不合而离开他;虽然抗战时期生活拮据,却不愿到国民政府去供职。吴组缃真正践行了知识分子“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的风骨。

尤为可贵的是,在1949年后意识形态高度统一,吴组缃仍然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自己狂狷之士的本色,敢讲真话。据孙玉石先生回忆:1957年,党组织让知识分子交心,吴组缃先生有感于新中国成立以来针对知识分子的运动太多了,一会儿整知识分子,过了头,一会儿又来落实政策,知识分子对于党的政策缺少一种稳定感,他真诚地希望能改变这种情形。在一个征求意见的场合,他襟怀坦荡而又富于幽默感地说了一句话:“我们党,对于知识分子,有些时候,像大人哄小孩子一样,是打一个屁股给一块糖吃。”反“右”斗争开始后,这句话竟成为他的一个罪名,他虽然侥幸没有被打成右派,但他的预备党员资格却因此被取消。(24)

暴风骤雨式的“文化大革命”降临后,吴组缃身处逆境仍未改性情。“文革”期间,吴组缃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受到了很多折磨,夫人则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但他在军宣队召集的一次征求意见的座谈会上,仍然坦率直言:“想起这场革命,我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当时许多人很为他着急,怕他挨批,因此劝他承认这个说法不妥,以便了事。但吴先生执意说这就是他的原始感觉,最终也没有改口。这期间,他被罚扫地住“牛棚”。粉碎“四人帮”后,他写了总题为《帚翁话旧》的系列回忆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帚翁者,吴先生也,此乃已故吴夫人生前为吴先生所起,那时的吴先生位列不祥之类,曾被勒令与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共同打扫厕所。虽然心中充满了愤懑,吴组缃和王力二老每天仍然挥帚不止。吴先生后来曾“谦虚”地说:“大概我比王力先生年轻一些,故而打扫得也干净些。”数年前的悲愤,竟被一句幽默的语言掩去。

在“文革”期间,吴组缃无法改变现实,但尽可能地做到“狷者有所不为”,不说假话,不去迎合现实。一日,他应某编辑邀请撰写了一篇关于《三国演义》的文章,这个编辑按照当时意识形态需要,将文章改写了几处,回寄给吴先生,吴组缃看了后说:“这已不是我的文章了,不要署我的名字。”文章发表后,编辑部寄来稿酬100元,在那个年代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吴组缃却如数退回,说:“我写的稿没有用,不能收这稿费。”在批判《水浒》运动中,他又写了关于宋江的人物评价,以一个古典文学学者的客观态度,发表了自己的观点。80年代初,他应赖少其(时为安徽文联主席)邀请在安徽师范大学给大学生作了关于《红楼梦》小说的讲座。他说:“毛泽东不懂文学,《红楼梦》不是阶级斗争小说,你说贾政同贾宝玉父子俩是两个阶级,谁剥削谁呀?”由此可见他看问题的敏锐,直接把毛泽东从神龛里搬了下来。时间相隔不长,“两个凡是”开始受到批判。未雨绸缪,老知识分子与老革命家息息相通。疾风知劲草,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名和利是一道关口,动荡年代保持气节更是一种考验,不是每一个人都敢说真话,不随波逐流的。吴组缃因此而更加受到人们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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