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悠长

第一章 悠长

拯救本身已经充满意义

大于结果所能暗含的启迪

燃烧已是心的秩序

何必在乎胸膛外寒夜的冷寂

——《兄弟》

“一座山连着一座山

再走远些

是不是更蓝的天

一个春天接着又一个春天

再活老一些

是不是恩情更加绵连”

走出土岗岗下的窑洞

我父亲正当壮年

每一个冬天

他都赶着几只羊

去几个山包包外

那一片河滩

他就这样唱着

挥着羊鞭

十里之外

相对方向的那一边

我的母亲

也常要翻过几座光秃秃的岭

放羊到河对岸

三年

母亲就躲在黄黄的草甸甸

听他把每一首歌唱完

直到她打着补丁的花袄

终于被父亲发现

父亲有了新的调调

在山沟里回旋

“土咔咔种成田

黑蛋蛋顶起天

天不下雨汗浇田

人生穷家气不短

水洼洼分两边

河岸岸面对面

心似白云不隔山

太阳照着不用鞭”

母亲终于壮起胆

站起身来

和他隔着河望了一个冬天

第四年

父亲把所有的羊赶给了我姥爷

终于定下了和母亲的婚缘

他穷得只剩一间窗栏

可以每日看见暖烘烘的天

娶亲的那一日

正是冬天

没有锣鼓

没有彩缎

甚至雇不起一头驴子

我母亲要离家那么远

可父亲却情绪这般饱满

他背起母亲

一点不知疲倦

母亲穿着那件花袄

补丁一片铺着一片

她一个劲地劝

过山了

谁都看不见

放我下来

路还很远

前面就是那条河

快到了河岸

母亲哭着说

求你快放我下来

过了这条冰河

这一辈子

你早是我赶不走的汉

父亲把母亲在肩头上颠了又颠

不说话

又绕了二十里山路

过了一座修了几百年的桥

才开言

冰会化

桥不会断

图个好彩头

委屈你了

贫在别人眼里

穷不能在心间

背了四十里山路

天黑才让母亲的脚落在炕上

所有村里的人

过了几十年

都还说母亲嫁得最体面

这些岁月里

大山外面经过了无数战乱

每一支经过的军队

旗子换了又换

父亲母亲就窝在山沟沟里面

有了我

还是土咔咔的那几亩谷子田

一年丰收

三年干旱

渐渐老了

父亲一病不起

却绝不去四十里外的县医院

母亲一直在劝

直到气息奄奄

他一日醒来

说想去那河边的草甸甸再看一看

母亲不知哪来的力气

背起瘦得轻轻的父亲

就往山洼洼赶

父亲急急地说

等娃回来再去那边

母亲却默不作声

一直踉踉跄跄背他走到那片河滩

才说道

黑蛋蛋

这些年

你一直顶着天

不能塌

那一场风光的婚礼

我还没有还完

她歇了歇

又往那座桥上赶

过了桥

还有二十里就是县上的医院

她给他唱起了山歌

那山歌几十年都没有人再听见

“一座山连着一座山

再走远些

是不是更蓝的天

一个春天接着又一个春天

再活老一些

是不是恩情更加绵连”

母亲一生只唱过一次歌

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山路上听见

父亲在医院弥留之际

对我说

母亲的歌

唱得他一辈子都特别香甜

他欠她一辈子

穷得没雇起一头驴子

把她娶回家里面

母亲就在背他那一天

晕倒在桥边

是好心的人

用驴车把他们一起拉到医院

此后很多年

村里人都说

父亲死得最体面

只有我知道

他们心里

这一辈子都没风光过

情是一种亏欠

今生来世

都会一直惦记着

该怎么来还

2014年7月21日

秀儿

还是那个太阳

在东山后出升

每一天

把笼罩着的黑夜

为你擦净

所以每一次醒来

你才不会留恋昨夜那个美梦

秀儿

是个傻子

白天就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

嘴笑得怎么也合不拢

村子里的孩子们

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

他们上小学以前

都喜欢围着秀儿玩

因为她是那样慈祥

从未说过一句冰冷的话

如果口袋里有糖

她总是把大部分

分给到孩子们手中

可当孩子们上了小学

知道她是个傻子

就换了种态度

用尽办法去奚落她

对她冷嘲热讽

骂她这个缺心眼的婆子

没心没肺

像小丑一样恶贯满盈

她是魔鬼附体

就该关进牢笼

秀儿从不生气

也不抗争

和另一群幼小的孩子

分享她的傻笑

和口袋里的糖果以及甜饼

秀儿到了出嫁的年龄

父母把她卖到了山沟之中

换回几百块钱

总算得了几个月的清净

但她不知哪来的本事

竟然逃回了村中

这一次

她没有懂得爱情

却知道了

对家乡的珍重

父母退回了钱

又赔了一倍

从此叹气连声

秀儿对孩子们

更加地好

仿佛他们

都是自己亲生

他经历过这样的过程

小的时候

去和秀儿要过糖果

大一点

跟随大孩子们

去把秀儿耍弄

后来他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

远离乡村

又凭借刻苦

成了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再后来

他留在了城中

此后

秀儿的父母先后过世

只留下她无依无靠

孤苦伶仃

但有一件事情

总是令村里人震惊

秀儿没有半分所能

却从未缺钱

快四十岁了

依然口袋里有钱

买得起糖果

继续分发给幼小的孩子

这些年

她就快乐地游荡在村中

只是他一回来

她就特别高兴

买特别多的糖

给那些幼童

这些年

他的人生大事

她总要出场见证

他结婚

她跑到门口

叫他的名

一个劲儿地说

新娘好让人心疼

他孩子满月

她又跑来

说孩子一定和他一样聪明

他总是抓一大把糖

塞入她手中

后来

每一次回来

他总是让孩子和她一起玩耍

随着村里的孩子们

去和她要糖果和甜饼

再后来

孩子大了

一起去奚落秀儿

他撞见了

总骂孩子是畜生

秀儿总是笑着

说这孩子比别人更聪颖

终于有一天

他的妻子发现了他的秘密

每次发了工资

他总把一部分钱

寄回给村中

却不是父母

而是秀儿

这隐瞒了十几年的实情

他才不得不把故事

让妻子和孩子一起听

他十岁的时候

一个人看到池塘中

有一条大鱼奄奄一息

想要抓住

好能吃些荤腥

那时候

家里很穷

一年半载

见不到肉的踪影

但一失足

他滑向了深水之中

慌了神

越是挣扎

越是离岸边更远

呛得没有力气喊一声救命

秀儿正好经过

她不会游泳

却下到水中

自己喝足了一肚子水

把他拉回到岸上

两个人一起捡回了命

他恢复过来

竟然一个人跑回了家中

怕父母骂他淘气

从此没告诉过任何人实情

这些年

他知道自己的辉煌

有着怎样的万幸

秀儿也从未对人提起

他被救过一命

依然还是那个傻子

生活在奚落之中

却总是关注着他

对他格外热情

他工作后

得知秀儿父母双亡

就把每月能省下的钱

定期寄送到她家中

结婚生子后

也从未间断

却没告诉妻子实情

怕她笑话自己

对秀儿

一个傻子的这份恩情

他流下了眼泪

说秀儿如此善良

却如此苦命

得到的永远是被戏弄的一生

妻子抱住他

说以后

无论你以什么方式帮她

都该正大光明

他哭着说

我拯救不了她的一生

后来他十岁的儿子

每次随他回到家乡

对秀儿变得万分尊敬

为此

还和村子里的孩子们大打出手

头破血流

却没因此哭过一声

后来重归于好

把秀儿救他爸爸的事情

讲给了孩子们听

他们终于理解了这份尊敬

村子里的大人们

都开始自觉地照顾秀儿的困境

秀儿还是把很多钱

买了糖果

分给到那些幼小的孩子们手中

看他们成长

然后跑过来

把她一次次戏弄

她还是笑着

无动于衷

太阳擦去黑夜

就是要给你一个晴空

把那些淤积的故事

一天天都讲明

直到你从梦中清醒

2015年1月1日

讲给摇篮外的你

静静的毡房里

未满周岁的孩子

躺在母亲的怀抱

悄悄地睡去

她唱的那首歌还在继续

夜是那样孤寂

没有父亲在身边

她舍不得将孩子

一个人放在冰冷的草席

于是为梦中的孩子

把大半生的故事讲起

他就在草原的中部

成长在一个最大的部落里

勇武神威

心像草原一样广阔

豪情总是清澈见底

在战乱的年代

他总是勇猛无敌

成为部落首领最器重的人

却征讨南北东西

并成了钦定的继承人

要把首领唯一的女儿迎娶

再过半年

就是婚期

他有一个好部下

亲似兄弟

数次交战中

解救过几回兄弟的性命

总是被万分感激

生死追随

不离不弃

就在那一年

他们的军队取得一场大捷

纵深杀向南方

一直到了长江之堤

兄弟一场洗劫

让整个小镇

狼哭鬼泣

然后把一个标致的女子

送给随后赶来的将领

那便是你的父亲

最高的军队指挥

那时他只知道

英勇就是活着的全部意义

但当他见到这个姑娘

她的眼神里除了仇恨

没有一丝惧意

心中一下子生出万千敬意

她的父母兄弟

都被斩尽杀绝

只剩她

因为美貌

洗劫之后

献给了他

作为奴隶

他看到她

第一眼就目眩神迷

知道自己

爱上了她

死心塌地

那一夜

她目光清冷

心中只有无限的恨意

他却说

耗费这一生

我也要让你爱上我自己

因为

世间不过是一场游戏

我的心告诉我

必须停泊在你这里

于是

就在那个夜里

他带着那个被捆绑的姑娘

悄悄骑马离去

走了一个月

才来到东部的草原里

行了几千里

才在荒无人烟的一处就此定居

给那个姑娘松绑后

知道她永远也无法逃离

于是三年中

他把所有的一切的放弃

买来牛羊

一边放牧

一边守着她

等着她爱上自己

可她的目光

永远就像一个地狱

他伤心至极

向佛祖皈依

在心中

要洗去一身的杀气

一边虔诚地求乞

一边像神一样

给她同等的待遇

她的目光中

十年后

终于也渐渐多了怜惜

二十年后

天下即将统一

草原的东部

已经并为一体

有一天

大队的军马经过这里

他与那已经被分封了

整个东部一国的兄弟相遇

兄弟贵为汗王

早已经在二十年前

把部落首领的女儿迎娶

却下马对他跪地

要让出整个国家

让他驾趋

他却说

我的好兄弟

爱上一个人

得到的是整个天地

我只在这里等候

等佛祖把一份爱情赐予

他的兄弟

在酒宴之中

才明白整个过去

痛哭着去求她

说大哥的苦

皆因我杀戮而起

他放弃了一个王国

去救赎他自己

这份爱情

请施舍给他

因为仇恨

是基于整个时代而起

谁又能逃避

她重新知道了过去

却还苦笑着

麻木如昔

后来

他的兄弟劝不动

只好独自领着大军

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又过了几年

他终于重病不起

奄奄一息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把他扶上马

狂奔了几百里

送到他兄弟的国都

一个人孤单离去

无家可归

她却没一分犹豫

径直回到了故地

二十几年

苦寒之地

她已经是皱纹爬生

早已经没有了风采

恨了这么多年

心里早已平息

但她无处可去

一个人孤守在原地

又是一年

在一个人的旧毡房里

他竟然掀开了门帘

重新回到此地

看见了他

那浸透了沧桑的脸

万分惊喜

两个人在那一刹那面对

泪如雨滴

她也许还在犹豫

却不由自主

扑向他怀里

他却双膝跪地

抱紧她

像一个孩子那样哭泣

他们就两个人

对着牛羊

举行了一场婚礼

孩子啊

然后我们有了你

希望这纷乱的世间

你不必统辖

但你要把握自己

你若爱得真诚

这世界就与此没有任何关系

那孩子正在熟睡

似乎听懂了这故事

在梦中万分甜蜜

她却还在惦记

他去远处放牧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

也正在盼着

早日回到家里

她脸有皱纹

却像一个小姑娘

看孩子轻动了一下

又轻轻唱起

甜甜的摇篮曲

2014年11月17日

写给王培

三月

用一幅画

收藏起三月里

那些温暖的视线

一条河

正流着时间

一只船

阿婆摇着岁月的桨片

有些轻风

可以吹散早开的花瓣

有些细雨

能够打乱迟起的晨烟

那座拱桥

还在支撑着两岸

怕故事合起

埋没了江南

不为结局

小镇上的这些片段

任凭自己在千年里

越来越弯

那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已经走了整整一年

他带走的世界

何日来还

那一天

大清早

他就徘徊在门前

思虑再三

也没把昨夜写的长信

投进离她最近的

那处庭院

就终于登上了

阿婆的那条小船

你隔着窗子

只看到他划远

白袍方巾

穿过桥畔

锁成泪线

想去呼唤

已经太晚太晚

就是去年的今天

让你的画

忽浓忽淡

那么纤秀的手

怎么也描绘不出

日子的长短

就这样过了一年

今晨的这幅画

你才明白

自己原来那么浅显

没有他

再翻看光阴千百遍

也找不到答案

停放的笔

悄悄拿起

偷偷地在柳树上

画上两只

你不曾看到的

归燕

然后你微笑的一瞬间

却有两滴泪珠

在嘴角上

越来越咸

那一天的傍晚

阿婆把小船停在你的楼前

走进你的庭院

把一封泛黄的信笺

亲手交到你面前

说他嘱咐过

如果今天没能接到他

一定把这封书信

交到你面前

你想千言万语地谢她

却发现

只有眼泪一串一串

阿婆却抚你的头发

微笑着把你搂在胸间

那封信

你颤颤地读着

他说

我要远去

应试两道题面

一个是皇帝能否垂怜

另一个则是

离开你一年

是否可以在世间

找到一样物事

把根植在心中的爱人

轻易替换

如果一年没有回来

就意味着

已经找到了两个答案

你终于收了泪

以为青春已经可以了断

卷起那幅画

好让那上面的两只燕子

飞回不知道在哪里的窝边

掌灯的时候

正痴痴坐着

沉默无言

却隐隐听到他的声音

在大声把她呼喊

让她觉得

整个画楼

垒架起的是高高的虚幻

蜡烛

却突然间

烧得不断跳闪

你以为是风儿把节奏吹乱

要把窗子关严

却看见

他正提着灯笼

就急切地站在河岸

过了许多年

一个故事还在小镇上流传

说有一个书生

殿试的时候

他再次跪下

挑出了许多缺憾

在自己的文章里面

请求用探花

代替已经得到的状元

因为

有一个早就开放了的三月

懦懦的

没来得及清楚地

去打探

2014年4月16日

举世举生为一次爱情

彼此深爱

从未相拥

未必不能成就爱情

厮守一生

儿孙几重

也未必能见证真的恋情

在一个美丽富饶的国度

国王有一个小女儿

因为她的柔润晶莹

备受恩宠

长大了

国王给了她一支卫队

保证她可以

自由地出行

卫队长

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出身贫寒

却万分英勇

他从见到公主的第一眼

就陷入了痴迷的眷恋

万分精心

就像守护她的神灵

三年后

公主到了出嫁的年龄

在一次宴会上

要讨论这一桩事情

他勇敢地站出来

向国王表达了对公主的崇敬

希望娶她

呵护一生

国王本就知道他

是一个英雄

才让他担任卫队长

信任有加

极其开明

但他只是一个平民

公主若嫁给他

就将失去所有恩宠

思量之后

国王说

如果你能有一次伟大的战功

我会给你爵位

公主才能出嫁

这样才能信服公众

他看了公主一眼

她也正在望着他

闪着亮晶晶的眼睛

于是

他主动请缨到了边关

成了一个将领

守卫着与敌国的边防

保护王国的安宁

可是

两国的大战本来一触即发

却因为对方的一场政变

他们迟迟按兵不动

他为了这次决战

等了三年

然后是十年

然后快要一生

公主一直未嫁

国王后来给了她很多候选

她都坚决不肯奉命

就这样

公主渐渐老去

直到得了一场重病

弥留之际

她对国王说

您曾经应承

他只要有了战功

就可以把爵位赐封

将我嫁给他

为了约誓

我不能玷污

您王室的开明

更重要的是

再没有人

像他一样热切英勇

我死后

恳请陛下

能允许我和他葬在一起

成就我对他的恋情

不要再以公主的礼仪

与他分开

让我虚度了这一生

后来

公主去世了

那一年

两国开始大战

他凭借智勇双全

击溃了敌国全部主力的进攻

一战成名

回到朝廷

封爵的日子

国王才告诉了他公主的决定

虽然公主已经死去

在孤守边关的日子里

也曾经非常哀怨

他此时却没有一分悲伤

拒绝了爵位

说公主已经给了他

最高贵的爱情

这是最重要的赏赐

只希望

他死后

能和公主埋葬在一起

共同在一个平民的坟冢

让世人

见证这份最淳朴的爱情

后来

他挂甲归田

守着她的坟茔

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讲给她听

直到老死

孤独但幸福地度过了余生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对他有一份爱情

他也从未拥抱过她

把她揽入怀中

但他们之间

有一种最贞洁的恋情

任何人

都能从心底里聆听

他们终于葬在了一起

有了两个

紧紧靠着的姓名

这就是爱情

不是用任何代价交换而来的温情

却可以弥补

世上所有的冰冷

我们拥抱不出爱情

却可以用孤单

形容出这份痴痴的眷境

2015年12月6日

兄弟

酒坛若碎了

再也装不下满怀的醉意

心如果也碎了

就永远也无法容纳自己

命运横流

泼散着还给天地

那个少年

一个人总是默然无语

他喜欢和伙伴们一起游戏

但沉静下来

总在悄悄构思未来的际遇

像所有英雄一样

领袖一个时代

留下一份厚厚的传奇

于是悄然成长

金榜高中

进入了最好的大学里

也终于和他的兄弟们

命运迥异

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

各自荒芜了彼此的消息

他不再寡言少语

勇敢地对那些陌生人

说出构思的奇迹

在一个冷漠的世界

燃烧着饱满的志气

但经过了多少朝代

人们对国家的热忱

早已像煤矿一样

深埋在地底

一根火柴

如何点燃

尘封了数百米

这安于黑暗的堆积

他那拯救之心

终于奄奄一息

恰在此时

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明白了他的心意

在黑夜中

抱紧了他的躯体

于是黎明来临前

他得到拯救

和她生活在了一起

但一根火柴

只有那么大的力气

在姑娘的怀中

他只剩喘息

回忆尽是灰烬

即使太阳高挂着

也难以整理

他总是吝啬着

对她真心地说一声

我爱你

他始终不明白

这个世界

她眼中只有一个你

无论晴朗还是阴霾

都不会在意

他却只知道

点燃就是意义

如果世界没有开始燃烧

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十年后

他落魄地回到故乡

没有带回一个朝代

充满新意

没有那个善良的姑娘

如花似玉

只有自己

尘笑如漆

小村子和外界

似乎都已经无法容纳下你

他只悄悄地对自己说

我本该老死在这里

那些兄弟

从没打听过

他的际遇

他却为了重新融入这里

说话中

总夹杂着恶毒的骂语

这都是他的故意

想以此表明和兄弟们的亲近

证明自己还属于这里

他还是他们那个卑微的兄弟

又过了一年

在酒醉后

那些兄弟

异口同声地斥责他

不该污言秽语

我们跟自己的孩子们

从来以你为证

施加热切的鼓励

每一次跟外乡人喝酒

都傲慢地提起你

说这个世界

早晚会翻天覆地

如今

即使你再垂头丧气

也不该轻言漫语

让我们自容无地

过往的话

在人前都成了虚情假意

当官发财

本是命运的游戏

你绝不是因此着迷

没有人吃那么多苦

去读书

把这些寄望在百无一用的课本里

只是读书时的那些成绩

决定一切的

都是自己是否努力

长大后

一切都取决于社会

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

但我们都在努力教育孩子

你自己去拯救自己

你一直都在努力

在拯救自己的心

不让它陷入这块土地的贫瘠

还有什么更好的书

会超越于你过往所做的释义

所以我们

每每会给读书的孩子提起你

跟外乡人念叨你

因为我们

还有我们的孩子

每个人都渴望着奇迹

我们并不知道

你那些伟大的构想

但知道

只有它足够美丽

你才能高傲地走出这块土地

而今

你并没有带回财富与权力

但若你带回来了

也只能证明

你的隐忍只是为了最世俗的

参与瓜分社会的闹剧

我们除了绝望

没有太多的惊喜

但你带回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淳朴得还是那个兄弟

努力靠近

还和我们在一起

不用咒骂

我们早明白你的心意

那一夜

他喝得酩酊大醉

头一次

把对世人的那些演讲

当作一个秘密

吐露给穷困的兄弟

他们都很振奋

说果然没看错了你

他说

我想拯救这个世界

结果才发觉

最需要拯救的是自己

心已经碎了

他也万念分崩离析

兄弟们说

既然如此

没有人拯救你

但你不曾遗失了什么

你还是你自己

从没失去

我们更加亲近如昔

你从村子走出来

什么也没带离

现在还这样回来

在孩子们的心中

却只多了一个传奇

明白了拯救才是活着的意义

现在我们才确信

从没骗自己的孩子

你在这片贫瘠的土地

种出了

如此饱满的关于拯救的勇气

还有什么

比这一切更让人惊喜

因为这就是每个人能委屈地活着

最真诚的期许

永远会在心底

别以为我们就是那样粗鄙

只会把咒骂当成日常的用语

他终于明白

谁都在渴望

拯救的奇迹

煤层果然一直深埋在那里

他于是痛快地醉倒

再也不知道了东西

那一天夜里

兄弟们把他抬回家

像一件文物

小心翼翼

拯救本身已经充满意义

大于结果所能暗含的启迪

燃烧已是心的秩序

何必在乎胸膛外寒夜的冷寂

他醒来后

第一件事情

就是拿起笔

重新描摹那个姑娘的一言一息

她为了拯救他

早已超越了爱情

这仅仅作为两个人之间的窃窃私语

而她之所以离开

只因为

他从不相信

她能拯救他碎了的心意

他总是说

我只想借你的温暖

苟延一刻的喘息

她终于放弃

不是他

而是她自己

她把拯救他

当成高于爱情本身的意义

她从没有寄望这世界

却将身心都寄托在自己

而今

同样的幻灭

终于让两颗心

在一个平面上懂得了怜惜

拯救

已经是自满自足的意义

何须

用灿烂修饰自己

于是

在那个偏远的村子

他开始一个人拿起笔

用最美的诗

歌颂她这拯救的伟大意义

她的爱情

因此而永远光芒奕奕

后来

多少年

他都在小村里

把没有回音的每一封信

发到她的信箱里

她终于来到了小村里

他们举行了热闹的婚礼

关于拯救

他们更加深信不疑

那一天

他和她都被村里的兄弟灌醉

她说她终于找回了自己

他却满嘴脏话

一遍遍地对村里的伙伴们说

我们是兄弟

煤层就在每一个的心里

他这一生

再未去亲自试着点燃这块土地

但他终于成了一个诗人

一辈子都在歌颂

拯救的意义

2014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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